逝者已已
来者可追
此去经年
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便纵有千种风情
更与何人说
........
金秋送爽,天高云淡,丹桂飘香。
又是一个九月来到了,在各大学校园里,新的学期又即将开始了。
但是,今年的这个九月,于我而言,和以往相比,意义是绝对不同的。
因为,我,林汐,G大最最最新鲜出炉的毕业生,在上完该上的学念完该念的书做完该做的报告写完该写的论文后……终于,在我二十五岁生日的前夕,如期地,顺利地,幸福地,研究生毕业了。
并且,即将挥别我学习和生活了整整七年的母校G大,到邻省的C大执起教鞭,去当一颗普普通通的螺丝钉。
毕业前夕,向来视麾下学生若子女的导师和师母,百忙中抽出了一整晚的时间,把我叫到家中,晚饭结束后,就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耳提面命,不厌其烦地殷殷教导我:“林汐啊,很快你也要当大学老师了,有些习惯和举止就不能再像一个学生了,还是得改一改,毕竟为人师表,要小心谨慎……”
我低头无语,但一时间,脑子不由开始飞快转动:
是夏天喜欢随随便便穿拖鞋进教室,还是喜欢在路上呼朋引伴地吃东西?
是因为近视而多次路遇熟人视若无睹擦肩而过,经常被导师训诫?
还是帮导师上本科生辅导课时,不晓得是我过于平易近人还是男女比例失衡高峰提前到来,偶尔被小男生纠缠得有些狼狈不堪?
又或者是……
我陷于冥思苦想中。
还未等我回答,师母只是略略沉吟,就从我对面转而坐到我旁边的沙发上,靠近我,先是吹了吹她惯喝的养颜茉莉花茶,接着,就用大灰狼看小红帽般的灼灼眼神上下打量着我:“林汐,现在,是真的要一个人C市了,嗯?”
我看着她的那种眼神,不自觉地,些微瑟瑟了一下:“呃?”很有些反应不过来。
她眼中的光芒一闪即逝,说句老实话,如果生在古代,师母还是很适合当侠女的说:“林汐啊,不是我说你,为什么研究生读了三年,都不赶快抓住一个人定下来?”她的手突然间用力凌空一挥,仿佛逮只苍蝇一般,然后,思忖片刻,再打量了我一下,“说你是秀外慧中,宜家宜室的知识女性,好像也不为过吧?刘明这么多学生,数起来,就你最让我们操心。你的那些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们,个个都比你随和!你看看你,好好的G大留校名额也不要,非要一个人跑去那个什么C市,等到你熟悉了环境,再熟悉人,待到真正安定下来,你都二十七八啦,还能碰上什么好的男孩子……”
她口中絮絮叨叨地不停说着,空着的那只手也不闲着,一直攀住我的肩头,捏得我生疼。
看着师母那张保养得宜且满怀关切的脸,我心里还真的满感动,再加上肩头的力道着实不弱,因此,我全情投入小心翼翼地配合着她:“师母,我真的已经尽力了,不能怪我,是……”
“少来!”师母瞪着我,一脸的质问,“那上次我给你介绍的李博士,不然上上次的陆海龟,还有上上上次的关医生,人家可是对你一往情深,后来碰到我,还跟我说过好几次……”
我暗地里吐舌,一往情深?还情苗深种咧,我吐,他根本就是怀才不遇病急乱投医,想找个配合的听众来演讲他的冠心病医治心得好不好?但是,面对师母逼视且不善的眼神,我只好委委屈屈地:“师母,是……是我自己……高攀……”
师母冷哼了一声,向我露出森森白牙:“不上?那――为什么李博士约你看电影你说拒不迎合高价奸商,陆海龟约你郊游你说环境污染厉害全球无一净土,还有……,林汐啊林汐,他们可都是白骨精,个个都是难得一求的人才,你那么轻易就放过了,白白便宜别人不说,还辜负了我的一番苦心!”她幽幽叹气,再叹气。
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我暂且顾不上欣赏她话语中的慧黠,因为,她已经仔仔细细地开始审视我:“林汐,你到底,有什么想法,能不能跟师母说说?”语气极其温柔如水。
我警惕心顿起,根据师兄妹们提供的经验,通常师母说这句话时,就意味着即将有一场硬仗要打。
于是,我硬着头皮,左思右想,实在推脱不过去,才有点无奈地:“师母,我……”
神啊,你老人家在哪儿?快来救救我吧!!
结果,神没来,倒是坐在对面的导师有点看不下去了,很适时地跳出来救火:“我对林汐,还是有信心的,姜梅,你别着急。”果然,还是导师亲一些,知道关键场次一定一定要出现。
师母美眸一瞪,导师立刻识相闭嘴,眼望他处。
妻管严啊妻管严,关键时候真是――害死人!
又过了半晌,导师先是瞥了我一眼,又小心翼翼看向师母:“不着急不着急,林汐刚刚工作,还是要以事业为重,而且以林汐的条件,该有的,应该都会有的……”
话到后来,语气益发不坚定,且眼神中完全是一副“其实我对她也没什么信心”的模样。
一时静场。
突然间,师母似是想到了什么,松开手,略带探询地看着我:“林汐,你暂时――还不想当灭绝师太吧?”
指的是读博。
我见话题转移,暗自松了一口气,连忙摇头:“不想不想,我要好好学习师母,做博士后。”
我也确实没那份心情。不知为什么,心头掠过一阵怅然。
师母顿时眼一眯,笑得风情万种:“嗯,女人学得再好,也不如嫁得好。”她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茉莉花茶,又盯着我看了一眼,悠悠地,“林汐啊,要知道,这可是千古名言。”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古语大不谬也。
想当初,当我那学富五车的书呆子导师因偶发感冒而看见身为小护士的漂亮师母后,惊为天人,当即展开追求,基本上算是一帆风顺,直至最终如愿以偿地抱得佳人归,从此郎才女貌,朝夕相对,鰜鲽情深得业已成为多年来G大老师口中的一段佳话。
每每,当导师孜孜不倦地埋头于书山文径时,师母在一旁勤勤奋奋安安心心做她的博士“后”,打理家务,照料家人,生活不是不幸福的。
夜深人静,更深露重。
我辞别导师和师母,走出导师家,一个人独自走在深夜寂静的校园中,走在那条长长的林荫道上。
在寂静的夜风中,师母临别时意味深长的那番话,言犹在耳:“林汐,幸福是要自己去争取的,逃避,不是办法。”
聪慧若师母,体贴若师母,这些年来,从一些蛛丝马迹中,从我无数次的推托和婉拒中,多少还是窥到了我内心深处藏得十分隐秘的一角吧!
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下意识地,仰首向天,看向天边那颗最亮的星辰,我一时心神恍惚。
这句话,早在六年前,我应该就已经深深体会到了吧。但是,都已经过了整整六年了,我仍然走不出过去,我仍然在逃避。
我无法不逃避。
在这个已经不知走过多少遍的林荫道上,我慢慢驻足停下,我低下了头去。
记得当年年纪小
你爱谈天我爱笑
有一回我们并肩坐在桃树下
风在树梢鸟儿在叫
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梦里花落知多少
……
这个林荫道,这个美丽的校园,这里,所有的一切,承载了太多太多我的欢笑,还有泪水……
几乎是立刻,我就想起,现在,不知枫叶之国的那边……
我的眼睛微湿,我的心又是一阵一阵的痛,我轻叹了一声,甩甩头,再甩甩头。那些回忆,连同那个人,都已经是早八百年前的事了,对于现在的我而言,恍若前生,恍若一梦。
记得沙沙曾经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过去的就算了,人生好比读书,就应该断句,转行,从此揭开新的一页。
我淡淡地,略带苦涩地笑了一下,继续静静地,穿过长长的林荫道,向前走去。
九月初,我摒挡行李,挥别旧友,提前来到了C市,先找了个地方临时住下,然后,开始到处走走逛逛,熟悉一下环境。
逛了数天,我就发现,以前我只是在游览手册上看到过的,素来以古迹众多而著称的C市,还真不是一般的古朴秀雅,古道西风瘦马、小桥流水人家的韵味扑面而来,看样子,还真是来对了。在C市的一条老街上,有着一座年代久远的过街石塔,精巧古朴,历经风吹雨打,带着沧桑,带着岁月的痕迹,让向来喜好古籍的我一时间流连忘返。听老街上的那些老人们谈今说古,按某一种宗教习俗,只要从这座塔下走过就算参拜过一次,我立刻迫不及待地,来回走了好几圈,总算是有幸信了某一教了,心中有些窃喜。
而且,自从来到C市后,我的心情,不自觉地,逐渐轻松起来。
也许,换个全新的环境,放下以往,我的心情,会这样一直好下去吧。
没过几天,按事先定好的报道日期,我来到了C大,办完了所有的报道手续后,取了钥匙,搬到了新的单教宿舍,简单收拾整理了一下,稍得闲暇,就独自一人在校园里浏览了一圈。
走走看看,我发现在全国高校圈中素来以校园景色优美而闻名的C大,果然是湖光山色,美不胜收。校园内既有宏大宽敞的新建教学楼,也有古朴隽永的民国时期建筑群,再加上无数小桥流水,镌刻着岁月痕迹的亭台楼阁,还有那荫郁的林间小道,曼妙的池塘,直让人一见而忘却尘世之喧嚣。而紧挨着我们宿舍旁,就是一个郁郁树林,和大学时代我宿舍旁的小竹林有异曲同工之妙,早上推开窗,呼吸着清新的空气,看着那些偶尔跳上窗台的小鸟,唧唧喳喳,无限生机。
而且,和G大相比,这里不仅人工湖特别多,校内就有静湖、燕湖、琴湖三大波光潋滟的人工湖,校门后面居然正对着的就是……浩浩长江啊!怎不让我这天生的旱鸭子心生无限涕零之感。
一日,夕阳西下,烟波浩淼,我一人独立在长江边上,看着遥遥天际一线间的苍茫,和来来往往的无数船只,一时失神。恍惚间,我的眼前,蓦地闪过一双清冷但闪动着不可抑制笑意的双眸,一个轻轻的,莫可奈何的,带有些微叹息的笑,和一个略带宠溺的好听的声音在我耳边低低回响:“汐汐,你这样的天分,也可以来游泳吗?”
我站在那儿,站在夕阳中,我继续恍惚。
一时间,我几乎又快沉溺于那些如烟往事中……
突然,我惊醒过来,甩甩头,再甩甩头。
逝者已矣,来者可追。
新朋故友
如何让我遇见你
为这
我已在佛前求了500年
........
开学后,经济学专业毕业的我,很快就被排上了满满当当的时间表:开新课,听老教师上课,带班级辅导员……忙忙乱乱下来,感觉只有一个字:累!
不过,和我带的新生之间,倒并没有什么代沟,沟通交流基本无碍,可能一张娃娃脸还能招摇撞骗几年吧!
按照惯例,我带领学生们参观完校园,开完班会,宣布过校规校纪,再带着他们办完各种各样的诸如助学贷款分配宿舍上网选课之类琐事之后,疲累之余,将手一挥:“自由活动!”
但是,求知欲极强的某些学生既不怕我,也不肯放过我,每逢周末晚上,经常跑来我宿舍闲磕牙。
因此,我的宿舍里,一到周末,经常是满满当当的一屋子人,这些年方十八九岁的小男生小女生们,毫不拘束地坐在凳子上,或是我的床边,要不就干脆站着,有时候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班里班外的事情,有时候则不无好奇地向我打听这打听那。
某甲一脸狡黠的坏笑,冲着我直截了当地问:“老师,你今年多大了?有男朋友了吗?”
某乙极认真极期盼地看着我:“老师,我们学校大学生能不能结婚啊,那个xx学校都可以哎。”
某丙一脸旧社会:“老师,大学生活和我想象中的很不一样,我一点都不喜欢这儿,我要去追求我的理想,我想退学!”
……
呃?听到这些千奇百怪且显然在我意料之外的问题,我极其愕然地看着他们年轻坦然而毫不作伪的脸庞,E时代的学生?外星球的?!
一笑之余,不免感慨,不是我不明白,是这世界变化太快。或许,这就是社会的进步吧。我心里悚然一惊,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心境,居然隐隐透出了如此的苍凉?
又一个周末,晚上十点钟左右,好容易耐心地送走一帮学生,我挪了挪几近麻木的双腿,捶了捶我的老腰,又斜睨了一眼心无旁骛地戴着耳机和老公QQ聊天,任学生来来去去,只是起先点头微笑了一下,然后就半天我自岿然不动的大姐,心中一声叹息:幸福总是相似的,不幸各有各的不幸。
大姐是我的室友,芳名叫戴洁,跟我同一时间应聘到C大任教,比我大一些,人也十分随和会照顾人。大姐是拿了名校博士学位的外国文学专业高材生,山东人,个子高挑,典型的美貌与智慧并重的高知女性,并且,大姐并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虫,她的贤惠,她做事的麻利劲向来有口皆碑。更重要的是,大姐在学业上孜孜不倦之余,不费吹灰之力就找了一个同样优秀搞计算机的博士老公刘滨。当年,大姐和刘滨两人同在一个美丽海滨城市的一所学校里读本科,刘滨高大姐一届,两人在三年零十一个月里都素昧平生,但却在毕业离校要跨上开往火车站的校车前一个小时,刘滨一眼就发现了来往路过的人潮中,气质脱俗,安安静静地捧着书走路的大姐,瞬间就击中了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于是学计算机人的天性发挥无遗:稳、准、狠,他当机立断地,气喘吁吁地飞速跑到大姐目前,嗖嗖嗖掏出一张纸,一撕两半,很快在其中一张上写下姓名、电话号码、QQ号、个人主页、地址,递给大姐,再目光炯炯地盯着她:“你――的--”
大姐懵懵懂懂看着面前这个行为举止有些莫名其妙的男生,懵懵懂懂从他手上接过纸条,再懵懵懂懂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一切,就这样发生了……
之后,大姐曾经一度痛心疾首扼腕不已:一向清高自律的外国文学之花就这样,插在了牛粪……她痛定思痛之余,将所有这一切,归咎于前一天晚上赶作业睡晚了,精神不济,魂游天外,而被宵小之辈运用“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理论就此一举攻陷。
我知道,大姐是真的动心了,要不然,她不会自俩人读研、读博一路过来,谢绝所有诱惑,坚贞不贰地苦守了牛郎织女的生活那么多年。老公在上海做博士后,只身一人在此教书的大姐只能和我屈居于同一套单教公寓内,但是,她每至夜晚来临时就精神百倍,五指禅功更是不噼噼啪啪练到半夜绝不会停的,功力一天比一天精进。
不一会儿,电话铃响,我去接:“请问找哪位?”
半晌默然,我以为打错了,正想挂,对方又说话了:“林汐,是我,夏言。”
我一愣:“夏言?”有些艰难地,“……你,怎么会有我号码?”
那么多年不见了,他就仿佛从地底下突然冒出来一般。当年,我刻意断绝了除沙沙之外的几乎一切联系,就是因为不想太过沉溺于以往,但是,夏言……,连同他所联结的种种有关过往的记忆,蓦地又涌上心头,还有,还有那个人……
电话那端轻描淡写地:“沙沙告诉我的。”
我不自觉地,微微松了一口气,沙沙,这只披着人皮的鹦鹉!到处学舌。
沙沙是我从小到大正正宗宗如假包换,香港人谓之“老死”的手帕交,从幼儿园到小学、中学再到大学,十八九年,我们都厮混在一起,一直到她大学毕业那年弃我而去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地离开校园去社会上拳打脚踢大展宏图。当年的这个G大高材生,如今已是C市,这个J省省会城市的晚间英语新闻播音员,外带市政府领导的御用英文翻译,标标准准的白领丽人,风光无限。想当初,正是托她如莲灿舌,外加几乎一天一个电话的百般劝说,我才弃G大的留校名额来到C大。
电话那端又开口了:“林汐,我现在也在C市,飞越公司。”
我微微一怔。只要是身处J省的人,无不闻飞越公司的大名,它是J省最为知名的民营企业,也是全省名列前茅的纳税大户。最最重要的是,飞越是夏言他老爸开的,换句话说,夏言是飞越公司的少主。只是,记得沙沙曾经说过,夏言从G大毕业后没多久就去美国留学了,我原来还以为他会在外面多闯荡几年,毕竟国外的MBA在现今的中国还是蛮吃香,他的个性也不像是那种喜欢坐享其成的人。
于是,我很诚意地微笑了一下:“这么早就接班了啊?”
他在电话那头也是淡淡一笑:“没办法,我老爸身体一直都不太好,希望我早点上手。”夏言的孝顺一向人尽皆知。
“有空的话,明天一起吃顿饭吧。”电话那头顿了顿,“我,你,……还有沙沙,就当为你接风洗尘。”
“好。”我笑应下来。好久没见沙沙了,说实话,也挺想她的。
他似是欲言又止了一下,但是,停了半晌,最终只是说:“明晚七点,凯悦三楼。晚上六点钟,我开车来接你。”
“好。”夏大少爷尽管和悦,但一旦决定的事历来铁令如山,这点我和沙沙一向谨记。
放下电话,我的思绪,一下子飘得很远。
当年……
当年……
当年的那个夏天,那片蓝天,那些悠悠白云,那明媚的阳光,那个菁菁校园,还有那双曾经略带嘲讽,曾经深深痛楚,曾经满含笑意和深情,还曾经……的眼睛,那微微的,几不可闻的轻叹,那张年轻的,不可置信的苍白而绝望的脸…….
我低下头去,我闭上了眼,心中一阵潮水缓缓涨上,又慢慢褪下,一种锐利的,几近不可抑制的痛,霎那间蔓延全身。
多久,已经有多久,没有过这种情绪了?
不知谁说过,当一个人总是怀旧时,就证明他(她)老了,为什么,为什么,我最近老得特别快?
为什么,当我已经决定把过往的一切全部留在G大,一丝一毫也不带走的时候,往事还是如影随形?
半晌之后,我抬起头来,无意识地环顾了一下室内,我的眼光一转,突然看到了大姐书架上的那套《莎翁全集》,我心里的刺痛和无助再一次,如浪潮般,无边无际,袭上心头,那年,那年……
心中的痛楚逐渐逐渐加深,我再一次地,低下了头去,片刻之后,我转过头去瞪向大姐:“大姐,不是叫你别把这、套、碍、眼、的、书、放、在、书、架、上?”
往事如歌
那片笑声让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儿
在我生命每个角落静静为我开着
我曾以为我会永远守在她身旁
今天我们已经离去在人海茫茫
......
是的,我和秦子默、沙沙、夏言是故友,或许,还应该加上唐少麒、唐少麟兄弟俩,从我十六岁到二十岁之间的这一段青春年华中,我的生命和他们的,是纠缠在一起的。
只是后来,后来……
沙沙和夏言两家是多年世交,我和沙沙是同学兼手帕交,秦子默、夏言、唐少麒是好兄弟兼多年同学,唐少麟和我们是同班同学,而我呢,我和秦子默,是怎么认识的?
就是因为这套叫做《莎翁全集》的书。
那年我十六,他十九。
我们是典型的不打不相识。
记得大概是从我们念初三开始,十四五岁的男生女生们,开始逐渐褪去了孩子般的青涩。尽管毕业将至,功课开始繁重起来,但是,班里仍然不时有人开始偷偷议论哪个男生长得帅,或是哪个女生长得漂亮,又或者,今天你穿了什么衣服,明天,她带了什么时髦玩意儿,教室里整天唧唧喳喳地热闹非凡。总而言之,那种扑面而来的青春气息,让给我们上生物课的,孙子从小就被带到相隔万里的国外去的老太太,每每看到我们都慈祥地,直眯起眼满足地笑。
就在此时,我敏锐地感觉到,杜沙沙同学的青春期,也跟着开始萌动起来。不光是我,没过一阵子,我们年级的同学们都清晰地认知到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初三五班的杜沙沙同学,因为相貌出众,才艺超群,业已登上了覆盖面遍及整个展阳中学的校花宝座,并且,杜同学以公认的校花之姿,同样很快就引得校内外敢死队斗士们前赴后继地来竞相送死,一时间,沙沙鲜花巧克力收到手软,信多得看到麻木,出去游玩的邀约也接到不知凡几。或者,太容易得到的情感都不容易被重视吧,沙沙同学在产生惶恐、不安、窃喜等复杂多变的感情之后,同时,在我拜她所赐叨她之光,吃了N多的巧克力,收到了N多转赠的鲜花,第N次受邀作为特大级灯泡陪同出游等等等等之后,终于,杜同学在某一天,庄严宣布:从今天起,我,杜沙沙,决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闲杂人等,非请莫近。
我还一度天真地以为杜沙沙同学真的,从此可能要转性了。要知道,杜爸是我们市的人大主任,杜妈是一家大医院的院长,夫妇俩仕途上都是一帆风顺,家境优越,作为独生女儿的沙沙同学更是从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娇纵异常,她唯一不上心的,就是学习。并且,她一早就放言,考不上国内大学的话,就出国镀金去,因此,学习从来就是她丰富多彩生活的小小点缀。
但是,既然外星飞碟都会时不时造访地球,凡事,还是皆有可能吧。
更何况,以我俩多年来的革命友谊,但凡她积极上进的任何决定,我历来是无条件支持。要知道,沙沙可是从进幼儿园开始就成天跟在我后面东跑西跑的,一口一个汐汐姐长汐汐姐短的,小嘴跟她相貌一般甜美,并且,从小到大,一直到现在,也不知为什么,我们历来十分、非常、一贯之投契,几近焦不离孟。
其实,若真要追本溯源归根究底,这一切的一切,皆因她在幼年时,老爸老妈仕途心正浓,压根无暇管她,每次都是一个没什么战斗力的老阿姨来接她,沙沙小时候长得漂亮,又有些害羞,经常被其他小孩知慕少艾地欺负,而我,从小就被大我八九岁的老哥熏陶得爱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为了她,跟那些臭小孩们打过好几架,从此,这个重重的大包袱被迫扛上肩,就再也甩不掉了,一路被她缠着直到初中。
犹记得当杜沙沙同学声情并茂地向我发布此特大号外的时候,我正在宿舍里心无旁骛地吃晚上加餐的方便面,听到她的话,咳咳数声,差点呛到:“你,是说,你真的,要,好好学习?”我是――十万个不相信。
“真的!”杜沙沙同学语气和神色都很坚定地,正视着我。
“从此,你可以――不逛街不看电影不听广播不看小说不聊天?”我还是没当回事,边吃面边调侃她。
“可以!我做得到---”杜沙沙同学依然史无前例地,英勇无敌一往无前。
我呆呆愣住。
不出三天,根据我的冷眼旁观加上杜沙沙自宣布那天起就违背誓言的每天深夜每每在我与周公约会开始的那一霎那滔滔不绝深情款款的自白中,我很快就发现了一个绝对是铁板钉钉的事实:杜沙沙同学不是真的转性了,而是暗恋上某人了,暗恋上了一个成绩优异、秀外慧中、眼高于顶的高三男生,在纯纯恋慕之心的驱使下,为了缩短彼此之间的距离,正在努力完成一个Mission Impossible。
也正是从那时起,我从沙沙口中知道了就读于Z市另外一所重点高中――扬风高中的两个男生的名字:夏言,和秦子默。
夏言自不必提,夏家和杜家是世交,夏言是杜沙沙口中四处留情的花花公子:“你不知道他那样的男生,就知道仗着自己聪明点儿,家里有点钱,从来不把女生当回事,有时候我上午看到他和下午看到他,身边一起逛街的女生都不是同一个人,哼哼……”沙沙不屑地撇撇嘴,一脸的鄙夷。
少女情怀总是诗,人人都想当被徐志摩一辈子铭刻在心的林徽因和振保心头那颗永远的朱砂痣,夏言那样的不纯情分子在沙沙心中,自然率先三振出局。
真正让沙沙却上心头的是秦子默,夏言的同学,两个天之骄子中的另外一个。根据沙沙同学如潮水般层出不穷的形容词,再加上我的小小归纳,那就是――如果说夏言是火,绚烂夺目,那么秦子默就是冰,清冷晶澈,但永远拒人于千里之外,再加上篮球、足球、排球举一反三,琴棋书画样样皆通,温文有礼,对人永远保持距离又不失风度,是沙沙心中典型的,完美无缺的,独一无二的白马王子。
记得我疑疑惑惑地问她:“你们见过吗,怎么――对他这么熟?”而且,世界上怎么可能有这种十全十美的人咧?偶不信,一千一万个不信。
杜沙沙笑得很是羞涩:“在夏言家见过两次,路上还见过一次,其他是听夏言说的呢。夏言一向眼光高,他说好的,就一定不会错。”她眼里放着星星点点的光,“他是来我们这借读的哦,家在杭州,西湖,断桥,多浪漫的地方啊。”
眼看小妮子把自己想成了和许仙断桥相会的白素贞,我暗骂夏言迎狼入室,凉凉地给沙沙同学泼冷水:“幻想总是超出现实的,杜沙沙同学。”作为标准的警察家庭的一员,从小到大听到的各种稀奇古怪的案件多了去了,我的家教一向就是:越是表面绚烂夺目,就越是内在不堪一击。一个高中生而已,用脚趾头想想也不会有那么出色吧。呃,当然,我们学校那头狮子就是异数,但也早就被贴上了“非我族类”的标签,想也不太令人羡慕。再加上对我言传身教的在法院工作的哥哥,经常有事没事跟我分析讨论经济、政治、生活等等等等各类案情,导致生为豆蔻年华少女的我,似乎从来就没有这些浪漫的想象,好像倒也真的――不太正常。
杜沙沙同学兀自沉浸在粉红色梦幻里头,对我说的话恍若未闻。
自此,虽然直到我们初中顺利毕业,我都没有有幸见过这两位知名人物,但拜杜沙沙同学所赐,小到他们的生辰八字,大到喜好身高,我都滚瓜烂熟了然于胸,自然,也第一时间知道他们上了N市著名的全国重点大学,G大。
高一那年,正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纪,当时的我,喜欢写一些现在看来极其幼稚,酸得倒牙的小小豆腐块,并且,闲来无事,还担任着展阳高中文学社小小编辑之职,闲暇之余舞文弄墨,权当消遣,因此,在繁重的课业之余,爱逛书店。
高一升高二那年暑假的某一个星期天,我没事又晃到了离家不远的一家小小书店,走进去,百无聊赖地看了一圈,正在到处乱看毫无收获中,突然,眼前蓦地一亮,找了N久,但一直久盼未得的一套《莎翁全集》显现在眼前。呵呵呵,上帝啊,阿门,圣母玛利亚啊,我爱你,我胡乱地祈祷着愿望终于实现了,我积攒N久的零花钱终于可以寿终正寝了。感谢多愁善感的老妈,中和了我的一部分基因,我狂爱看书,什么杂七杂八的都看,不求甚解,但求痛快,莎士比亚全集啊,啊啊啊,罗密欧和朱丽叶,李尔王,王子复仇记……等着我,我来了……
我极其兴奋,两眼放光地朝那套书飞奔过去,完全没有注意到周围的闲杂人等,但是,唉,用周星星的话来讲,我猜到了开头,但永远也猜不到结尾……在我离那套书还有0.01公分的距离的时候,我眼睁睁地看着一只修长的手臂突然间就横了过来,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飞快地取走了那套书。
针锋相对
一定有些什么
是我所无能无力的
不然日与夜怎么
交替得那样快
所有的时刻
都已错过忧伤
蚀我心怀
........
我愕然愕然再愕然,片刻之后,机械地,转过眼去。
一张无比冷静的脸映入我的眼帘,年轻,完美,书卷气,但是,没有一点温度,冷冰冰地,带有些微挑衅地,瞥了我一眼,转身离去。
如果不是那种略带藐视的眼神,如果不是那审视一只蟑螂般的临去秋波,我也许就会找个角落黯然神伤,慨叹命运之不公去了,但是……
如果时光倒流,我宁愿没有但是,也就不会有后来……
但是,当时年幼无知的我,显然不知道什么叫做尽人事,顺天命,于是,我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立刻就向那个人扑了过去:“喂,这本书是我先看到的!”
懂不懂先来后到,女士优先啊!
冰山先生转过身来,依旧用那种冻得死人的眼神看着我,眼里还是有些微的挑衅,慢吞吞开口:“可是,它,是我先拿到的。”说完,他扬扬手中的书,还刻意地瞥了一下我的脑袋,凉凉地,补上了一句:“而且,我觉得,它在我手里,能发挥出更大的价值。”
嘎?我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老半天才回过神来,敢情――他在讽刺我脑容量小,愚笨没文化?
十六岁的幼小心灵何时受过此等奇耻大辱?!虽然我貌不惊人学艺不精,但好歹也是语文老师孟老夫子的最得意弟子啊!
不可动气不可动气不可动气,我强压下愤怒,脑海中浮起老爸常说的,审犯人的时候,一定要迂回,转折,破军,九九十八湾后,再杀它个措手不及!
关键是策略,除了策略,还是策略。
毕竟,这么多年来遇强则强生生不息的林氏家风,不能一朝没落在我手里。
于是,我只是稍稍思忖之后,便定下心神,一下子凑到他面前。我的这个举动,似乎让他稍稍一愣,和躲闪了一下,但是,我没空仔细去研究,我只是呵呵呵呵,假笑数声:“那就是阁下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脑容量异于常人了?”我瞄了他出现些微变化的脸色一眼,又显然是不怀好意地补上一句,“就是不晓得――是空心部分多呢,还是积水部分比较多啊?”
凑近后才发现,这个人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的,长得还真不错。只可惜,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本小姐我一向就最最瞧不起跟女生斗的男生。
要知道,好男不跟女斗,可是传唱了几个世纪的千古佳话。
他原本轻松的眼神瞬间清厉了起来,眼中光芒一瞬即逝。他看着我,表情中似是带有几分意外,还有一些我分辨不清的其他情绪,一掠而过。
他就那么站在那儿,静静地,没有表情地,一直就那么站着看我。
我不以为意地稍稍挺胸,好死不死地再接再厉:“现在,恐怕是充血部分比较多了吧――”看着他的脸色再度出现某种细微的变化,我心里极其痛快,哼哼,who怕who。就算书拿不到了,出口气够本。
从来我都是恩怨分明,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最好别惹我!
大概是两尊神杵在面前,极其防碍财神爷造访,坐在我们身后的老板娘开始不耐烦了,尖声喝道:“到底谁要?!”
“我。”他的声音。
“我!”我更高的声音。
而且,我从头到尾一直在瞪着他,如果眼光能杀死人,他早就已经死无全尸了。
但是,这个定力超人的冰山男似乎压根就不屑于跟我过招,他只是冷冷地,又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逡巡了我一番,接着回头,对着老板娘,口齿清晰无比冷静地:“我买,加价50%。”说完,潇洒掏出钱包,准备付钱。
我瞠目。这个疯子啊,钱多也不是这么花吧!
老板娘脸上顿时笑开一朵无比灿烂的菊花:“好好好,马上就把书装好,来来来,这边付钱。”全然视我于无物。
半晌之后,我颓然出书店的门,呜呜呜,明明知道我穷光蛋一个,还要用钱来刺激我,老天不公!
无意识地一回头,冰山男居然就拎着书,紧紧跟在我后面,他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还似乎欲言又止了一下,那种又跟看一只蟑螂一样的眼神看着实在是很刺眼。我迅速别过头去,没关系,吐啊吐的就可以给他习惯一下。
我决定,马上、立刻就把身上的钱拿去吃掉,正转念间,马路对面传来一声高叫:“汐汐--”
我闭着眼睛也知道是谁,自然是英勇无敌风摆杨柳美丽出众意气风发的沙沙小姐驾到了。我有气无力地看着她飞快地穿越马路,后面似乎还跟着一个大男生。
当沙沙走到我面前,我正准备窦娥申冤的时候,咦咦咦,这个人居然绕过我,走到我身后的另一个人面前,太诡异了吧!
更诡异的是,我听到后方传来沙沙温柔有礼略带害羞的声音:“子默哥哥,好久不见了。”
我大骇,天!冰山男?沙沙口中的秦子默?
我转眼一看,冰山男,哦不,秦子默,正挂着那种我看了无比刺眼的浅浅微笑:“你好,沙沙,好久不见。”
沙沙像是察觉了什么,有些疑惑地来回看着我们:“你们,认识?”
我半眼也不看向那个叫秦子默的冰山男,斩钉截铁地:“不认识。”也绝对、一定不想认识。
秦子默只是漠然瞟了我一眼,又瞟了我一眼,不吭声。
跟在沙沙后面,刚刚走到我们面前的男生开了口:“子默,说买本书,怎么等了这么久,我怕你又迷路了,只好过来找你,路上刚巧碰到沙沙。”
男生看上去很阳光,他对着我笑,露出一口整洁的白牙:“你好,想必就是沙沙常说的林汐了,我是夏言。”他又指指冰山男,“我同学,秦子默。”
哦,我暗自偷笑,原来他就是沙沙常说的“会说会笑会放电的桃花男”啊!
我先是跟沙沙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礼貌回应:“你好。”
夏言笑了一下,并不介意沙沙跟我的小小动作:“子默,走吧。”他看看我,“今天我过生日,我叫上一些同学和朋友聚聚,你要没什么事的话,跟沙沙一块来吧。”
我忙摇头:“不用不用,我还有事,谢谢。”
沙沙飞快地冲到我身边,很不给面子地:“你会有什么事?不是早说好我们下午碰碰头找个地方玩玩的嘛!”她使劲地捏了我一下,“一起去一起去,夏言家我熟得很。”说罢,还瞪了我一眼。
夏言笑开了:“那就一起去吧,人多了才热闹。”
一听此言,沙沙更是不容分说地,一边紧紧拽住我不放,一边还忙里偷闲瞄向那个冰山男。
冰山男一径在旁边悠闲纳凉,置身事外般一声不吭。
手里还拎着那套极其刺眼的书。
一个重色轻友,一个狷傲狂妄。
我心里愤愤。
但再怎么说,形势比人强,片刻之后,我还是不情不愿地跟着他们,上了辆出租车。
夏言家果然很豪华,他老爸在J省开着一家规模颇大的公司,到处奔波,很少在家。平时,就夏言的爷爷奶奶,和老妈住着这三层别墅,客厅大得可以开大型舞会,高档家具一应俱全,也就难怪夏大少爷过尽花丛而不沾一片绿叶了,眼界高嘛,呵呵。
打从一进门开始,沙沙就拽着我晕头转向地到处乱窜,我看着那一堆一堆的人,心里直发怵,夏言的人缘还真不是盖的。客厅开着充足的冷气,四周一圈布置成自助餐的样子,中间空旷,零星放了几圈沙发供人小憩,上吊有高高的水晶宫灯,白纱窗帘迎风飘扬,屋外的花园里一片花海树林,夕阳西下,无限美好。
沙沙带着我走到已经招呼过了好几拨人的夏言面前:“夏大哥。”
夏言忙指着我们对周围的人群说:“这位是杜沙沙,我的小妹妹,这位是沙沙的闺中密友,林汐,这边全是我同学。”他一一介绍下去。
周围传来了一阵似有若无的笑声,有数道眼光胶着在沙沙身上,美女嘛,总是第一眼就能吸引住人,很快沙沙就被包围了。我松了一口气,走到一边,刚拿起一杯水准备喝,一张温和的俊脸就闪入我眼帘:“你好,林汐。”
我抬眼,不认识,但又似曾相识:“呃,请问……”
温和男一笑,居然有温如春水的感觉:“唐少麒,夏言的同学。”
我点点头:“你好,”坦言道,“抱歉,刚才没听清。”
蓦然,我灵光一现,大惊:“你和唐少麟……”不会吧,多可怕的事!
温和男居然真的坏坏一笑:“我是少麟的哥哥,你和少麟一个班吧,听少麟说起过你。”
我有些尴尬,只好呵呵傻笑笑。
好死不死地,居然碰到我们班那头狮子的哥哥,还真是有够倒霉!
说起来,唐少麟同学算是我们学校唯一的,知名度能和校花杜沙沙齐名的风云人物。我常常暗自哀叹,长得帅不是你的错,长得帅又成绩那么好就是你不对了。唐少麟同学从初中起就年年勇夺全国级别的数学、物理、化学比赛一等奖,所以,一进高中就有传言说,他铁定以后是要保送清华北大的。
而且,唐少麟同学绝对、极其、非常地不低调,当我们还天天骑着时速15-20km/h的小自行车一步一个脚印地锻炼身体的时候,唐同学已经开上了拉风的机车,神出鬼没地成天呼啸来呼啸去,鉴于他功课、运动一把罩的优秀历史,老师们似乎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任由他去,要知道,每周一的全校升旗仪式还是要仰仗身材高大匀称的唐同学大驾光临的;还有,我们翘课罪不容诛,唐同学翘课就是因为课程太浅无法满足他旺盛的求知欲;我们不允许拉帮结派,唐同学就可以口口声声被尊为老大,据说在校外也颇吃得开;我们不允许早恋,唐同学似有若无的恋情传闻就可以足够写成一部源远流长的编年史;最最最重要的是,唐同学脾气很,十分,非常之暴躁,举凡请教他问题或打扫啦,班级活动啦,只要不幸与他共事,一有懈怠之处,劈头盖脸的“蠢”,“猪头”,“这个都不知道,你怎么长大的?!”……总是不绝于耳。于是,初中同学三年,高中再加一年,我们都生活在唐同学的阴影之下,他于我们而言,是天才少年,更象一座不能靠近的瘟神,人人避之犹恐不及,就怕扫到台风尾。
真要说起来,从初一同学开始到现在,我和沙沙尽管小心翼翼地从不敢去招惹他,但也勉强算跟他有过一次交集。
那是念高一的时候,有一次,我和沙沙在午休时偷偷跑到教学楼楼顶,找到一个角落,大谈班上的轶闻趣事,我们俩都是说话直来直去的主儿,尽情谈笑,不亦乐乎。讲着讲着,都有点困了,各自轻轻打盹。
突然,一个细声细气的声音响起来:“唐学长。”
我们俩一惊,八卦本性暴露无遗,飞快从拐角的阴影处探出头来一看,咦,什么时候唐狮子也在?
一个小小巧巧的女生,看上去很秀气,有几分怯怯地站在唐少麟面前,羞涩地递过一个瓶子:“学长,我听说过两天是你生日,送给你。”我们瞪大眼,极其垂涎,要知道,那是当年很流行的幸运星哪,满满一瓶啊!
唐狮子舒服地坐在一个高高的小平台上,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语气平淡地:“你初几的?”
“初一。”小女生怯怯地说。
唐狮子的声音开始有点火药味:“你才几岁,学这些有的没的,拿回去,要不我去找你们老师!”他语带威胁地,又加一句,“好好回去学习,不要再犯傻,听到没?!”
小女生都快要哭出来了,飞快转身,落荒而逃。
我和沙沙交换一下同情的眼光,怪不得,小女生,勇气可嘉但但但,知己知彼,方才百战不殆啊,你不知道自从唐狮子初二开始,就没有女生敢主动接近他了吗?唐狮子初一开始就声名显赫,光芒四射,再加上长相出众,引得无数女生假借问题目之名接近他,搞得唐狮子不胜其烦,就此定下江湖规矩,要和他交朋友吗?可以,当然可以,绝对可以,但前提是――至少拿一个和他一样的奖项。拜托,这个年头,知识经济时代了,最缺最金贵最希罕的,就是人才啊。于是,他不费吹灰之力,成功打败大片花痴女,还带动了一大片学习的良好风潮,惹得辅导员们眉开眼笑。总而言之,除非他大少爷主动接近你,你不能靠近他就对了。
我和沙沙正偷笑间,唐狮子转而朝我们的方向转过来:“出来!”
我们俩战战兢兢地,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站了出来。
唐狮子一跃跳下那个小平台,走到我们面前,面无表情地审视了我们一眼:“刚才,是、谁、说我是一头象猪的狮子?”
沙沙十分不讲义气地转过脸去,我一咬牙,一闭眼:“是我。”死就死吧。
半天,没动静。
我有几分奇怪地,重又睁开眼。
唐狮子正眯着眼,仔仔细细地打量我:“你,林汐,就是你这个整天无所事事写一些没营养又无聊的八股文的小女生?”
“关你什么事啊?”我十分冷静地看向他,“那、是、我、的、爱、好――”
你管得着啊?你家住太平洋的哦。
管得宽。
但是,毕竟是我先八卦他的,于心有愧,几句冷言冷语,就忍忍吧。
他有点意外。可能觉得我应该跳脚吧。
紧接着,他冷冷地,使劲地,看了我一眼,耸耸肩,一言不发地,转身潇洒离去。
“呼--”沙沙后知后觉地拍拍心口。
我搭上她的肩,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走啦,不要为不相干的人牺牲脑细胞,很不值哎――”
走在前面的,这两年像抽面条一样疯长得高高大大的狮子似乎听到了,他顿了一下,但没什么反应,继续下楼去了。
现如今,狮子的哥哥就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但是――怎么感觉一点都不像啊,狮兄温和得象春水,狮弟就暴躁得象烈焰。
狮子哥哥的一句话唤回了我的思绪:“少麟马上也过来,你们同学可以聊聊。”
“聊--”我一口水差点呛着,今天八成老天和我不对盘,先是碰上冰山男,又即将遭遇狮子吼。我瞥向站在人群中仍然显得那么,呃,客观地讲还是满卓尔不群的秦子默,他只是平静地微笑着,一点都不复在书店跟我抢书时的冷傲和臭跩,沙沙倒是笑得真灿烂,让我立刻就忘却了烦恼,美女啊美女,就是赏心悦目!
过了一会儿,众人随随便便地吃了一点自助餐,然后,开始举办假面舞会,面具自然提前准备多多。大家一拥而上,各自去拿道具,早有人给沙沙准备了一个白雪公主的道具,沙沙也给我抢到了一个看上去有点奇怪的面具,面目狰狞,大概是巫婆之类的吧!我无可无不可地带上,反正不会跳舞,当当伟大的壁花小姐吧。
白雪公主快快乐乐进了舞池,和猪八戒跳起了舞,一首流传N久的蓝色多瑙河,好奇怪的搭配啊,呵呵。
枯坐了一阵子,音乐也换了好几首了,偶尔有人过来请我跳舞,一概被我婉拒。
实在无聊至极,趁着月朦胧鸟朦胧气氛也朦胧,我手里拿了个盛满饮料的杯子,端在手里,开始四处乱溜达。
一边闲逛着,我一边时刻注意着沙沙在哪儿。
一会儿还要跟她一块儿回去呢,可别把她弄丢了。
要知道,她老妈对她的宝贝程度,直指王夫人对贾宝玉。
我就好比她身边的那个袭人,她的昼暖,我是一定要知的。
但同时,不自觉地,我居然也不时偏过脑袋看向舞池,留意那个冰山男到哪里去了,奇怪了,好像一直都没看到呢!
想到这儿,我浑身起了一阵鸡皮疙瘩,摇了摇头,好冷。
心不在焉地晃着,不知不觉中,转到一个拐角处。
突然间,前面冒出了一个黑影。
我吓了一大跳,手里的杯子顿时向前倾了出去。
满杯可乐,在空中划出一道深褐色的弧线后,哗啦啦地,姿态优美地,有惊亦有险地,吻上了面前那件T恤。
我被惊住了,忙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
一抬头,我的声音硬生生顿住了。
站在我面前的,正是那个背后灵的冰山男。
他的衣服上,印出了一大片湿痕。
整个前襟,算是毁得差不多了。
还好,衣服原本就是深色的,所以倒也不是很显。
只是,他的双眸,正不动声色地,深幽幽地盯住我。
我心中一声哀叹。
天要亡我。
明明抢了我的书,还欠我一个道歉,现在,反倒要我先跟他赔礼,真真叫我情何以堪。
但是,我历来恩怨分明。
深吸一口气,我十分诚恳地:“抱歉,呃,这个……”
一开口才发现,底下的话很难继续。
让他脱下衣服?现在是夏天,衣衫单薄,显然不现实。
但是,若是让我赔他,对不起,我不会变戏法,没有。
于是,我有点苦恼地挠了挠头,无计可施地看着对面那个仍然一声不吭的人。
他发觉到我的注视,挑了挑眉。
我敢发誓,他的嘴角,又牵起了似笑非笑的,略带嘲讽的弧度。
我低下头去,心底恨恨。
时至今日,我总算领教到了什么叫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正胡思乱想间,一个人影掠过我身畔,一个淡淡的声音响了起来:“下次记住,地上没有金元宝,不必费心盯着。”
等到他已经拐过去不见人影了,我还愣愣地,站在原地。
又过了老半天,我才反应过来。
顿时,一阵怒火攻心。
这个该死的冰山男,又在讽刺我!
萍水相逢
不要问我从那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
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
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
为了山间轻流的小溪
为了宽阔的草原
流浪远方流浪
还有还有为了梦中的橄榄树橄榄树
不要问我从那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
为什么流浪为什么流浪远方
为了我梦中的橄榄树
……
我闭上眼,听着那首经典的《橄榄树》,简单的歌词,隽永的意味,我喜欢。
自打刚才那个霹雳事件后,我就一直乖乖地坐回到原来的位置,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惹祸上身。
谁说人善天不欺?老天爷也总有打盹的时候。
还是小心为妙。
突然,眼前有黑影一晃,以为是沙沙,我条件反射般,闭着眼开口:“你不去跳舞,跑来找我干嘛?”
半晌无言。
咦,有蹊跷。我拉下面具,睁开眼。
赫然是唐少麟同学。
仿佛我是头怪物一般,一脸地,十分地,非常地,不赞同地看着我。
我奇怪:“你……”
他居然老实不客气地,在我身旁坐了下来:“我哥打电话说你来了。”
咦,我跟这个人很熟吗,怎么自说自话的,一副怪头怪脑的样子?
我不露痕迹地,悄悄挪开了身体:“呃,那个,我去找沙沙。”
他伸出手来,一把抓住我,我惊住,现在到底是怎样啊?
“对不起。”他很快地,松开了手。我更是一惊,天哪,唐少麟啊,那头狮子啊,居然――在向我道歉,莫非天要下红雨了吗?!
果然不出五秒钟,狮子的利牙又长出来了,他一张线条分明的俊脸向我怒目而视:“你,一个高中生,没事跑到这种场合来干嘛?!”
我无辜:“陪沙沙啊。她认识夏言,我是被她拉来的。”我看了他一眼,咕哝了一句,“你不也是高中生?”还吃喝玩乐什么都会呢!
“我不一样。”天才果然是天才,讲的话完全听不懂。
“下学期开学的物理测验准备了吗?”他突然间转移了话题。
“我一向没物理天分,顺天意吧。”我说的是实话。
他一双好看的眼盯住我,我的心居然不争气地跳了一下,随即敛眉,眼观鼻,鼻观心,想想那些女生的悲惨下场,一定要想,一定要想,一定要想啊――
这个人,没事眼瞪那么大干嘛!
“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随时来问我。”他淡淡地说。
“哦。”我完全是下意识傻乎乎地回答。
一支新舞曲响起,他向我伸出手:“请你跳支舞。”
我很干脆地,向他摇了摇头:“不会。”
我是天生的舞盲。
他居然表现出一副很高兴的样子:“没关系。”
老天,现在的气氛是越来越诡异了,一向张牙舞爪的唐少麟同学居然罕见地抱着臂膀坐在我身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跟我聊着天。他是悠闲自得,我却如芒刺在背,从头到尾,脑子都有点混乱。那个冰山男说得一点都没错,果然,我的脑容量有些不够!
我下意识地,向四周看了看,一转眼,就看到那个冰山男跟夏言一起,站在离我们不远处的房间一隅,正在交谈着什么。
我略略松了口气,因为他的身上,已经换了件浅色的衣服。
看上去很是潇洒随意。
突然间,冰山男的眼睛,无巧不巧地,也瞥向我们的这个方向,但他的眼神,仅仅是无意识般在我和唐少麟身上轻轻滑过片刻,接着,便又转过头去,继续跟夏言说着什么。
我继续左转右看,此时的舞池里正在放着一曲欢快的舞曲,气氛格外热烈,沙沙还在快快乐乐地跳着舞,我看了一会儿之后,便收回目光。
一转眼,就看到唐少麟正在安安静静地,注视着我,他的表情,在或明或暗闪烁的灯光下,有些模糊,还有些陌生,一时间,我突然感觉有点紧张。
在紧张的时候,我总会没话找话讲:“你哥哥跟你……不太像哎。”酝酿了老半天,总算找到了一点和天才同学的感觉。
唐少麟紧紧盯着我:“他――没说什么吧?”奇怪,他怎么似乎也有点紧张的样子?
“没有啊。”我搜肠刮肚地想了又想,想了半天,好像――是没有吧。
“我还以为……”他微微松了口气,如释重负。
我有些疑惑地看着他,咦,这个人又开始讲外国话了吗?
又过了老半天,沙沙这只花蝴蝶总算是飞回来了,她看到我居然和唐天才在聊天,惊得下巴几乎掉地。
“嗨,沙沙。”唐少麟很随意地打了个招呼。
沙沙反应很快,旋即就展开迷死人不偿命的笑脸:“嗨,唐少麟,我刚有认识你哥哥哦,听说他、子默哥、夏言哥是G大法学院有名的‘三剑客’呢。”总算她机灵,拼命暖场。
“大概是吧。”唐少麟以其一贯的随意口吻说道。
“沙沙,我们回去吧。”我只想早点睡觉,再加上身边坐着的这个人,还真是有点让人如坐针毡,于是,我拽住沙沙,低声地,“我家有门禁,十点半。”
旁边传来一声低低的笑。这个人,没事耳朵伸那么长干嘛?我愤愤。
沙沙有点为难地看着我:“我爸妈和夏伯父伯母有事在外面谈事情,完了来接我,让我等他们的,要不你等一下嘛,待会儿跟我们一起走。”
我极力推辞:“不行不行,你知道我老爸一张包公脸,我怕。”
旁边插进来一个声音:“我送你回去。”是唐同学。
我吓了一跳,更极力推辞:“不用不用,我叫一辆出租车就行了。”
唐同学压根就不容我分说,只是向沙沙点了点头:“先走一步。”一把拽上我就走。
就那么被唐少麟用力地拽着,我一路跌跌撞撞地穿越跳得兴起的人们,这边厢小白兔和佐罗翩然起舞,美少女战士和机器猫深情款款,咦,那边厢又有米老鼠和黑猫警长在低声细语,他们不是天敌?呵呵,多么多么诡异的搭配。
我俩走到门口,在门前长廊拐角处,坐着三个人,围着一张小桌,一副相谈甚欢的样子。
赫然是那“三剑客”。
狮子的哥哥率先发现我们,对我们扬声叫道:“少麟,你什么时候来的?”
“有一会了。”狮子回答道,示意我一起过去。
我无奈,跟着唐少麟后面,硬着头皮走过去,朝他们笑笑:“夏大哥,唐大哥,呃,秦大哥好。”
讲到后面,明显音调降低,不但有点不甘不愿,还有些吞吞吐吐。
在他手上,一天连吃两次瘪,你说我心里能舒服吗?!
唐少麒彷若未察,大大方方地说:“子默,这是我弟弟,你还没见过吧,这是他的同学,林汐,少麟口中的才女。”他再一次,坏坏地冲我笑笑,我汗颜,额头顿时现出一滴冷汗。
冰山只是惜言如金地点了点头,而且,仿佛第一次见我般,眼神居然似乎有些锐利地,径直在我和狮子脸上来回反复探寻着什么,还盯了我好几眼。
“林汐要回去,我送她。”狮子在兄长们面前依然一副酷酷的模样。
沙沙说得没错,夏言没事就爱乱开玩笑,只见他对着唐少麟挤挤眼,有些暧昧地:“是同学还是小女朋友啊?”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我失色,这个桃花男,能不能想点别的啊?玩笑也不能乱开吧?我还是纯纯少女嘞,刚忍不住想出言反驳,狮子的哥哥自动跳出来解围,只见他先是笑着朝夏言摇摇头,然后,对着唐少麟说:“好了好了,少麟,送你同学先回去吧。”接着,他又转向我,出言仿佛安抚我一般,“少麟是脾气坏了些,但相处长了你会发现,他人很好。”
怎么我有一种被托孤的感觉?!
“唐、少、麒、……”旁边有磨牙的声音,我偷眼看去,狮子脸上似乎浮现出了一层红晕,咦,我没看错吧,刚想擦擦眼看仔细点,就听到有点生硬的一声:“走了。”
狮子径直一人大踏步向前走。
我忙对众人陪个笑脸:“那我们先走了。再见――”
然后,忙忙地追了上去。真是的,没事走那么快干嘛,等我一下会死啊!
在我的身后,依稀传来数道笑声。
那天,一直到把我送回家,狮子都一声不吭,放我下他那辆拉风得要死,也把我吓得要死的机车后,他一言不发地,径自阴沉着脸呼啸而去。
看着他飞驰而去的背影,我摇摇头,真是个奇怪的动物。
青春期的男孩,别扭得很!
高二开始了,繁重的学习压得我和沙沙喘不过气来,一心一意想考上G大的沙沙也拼上小命了,唉,暗恋的力量真是伟大。我更是被父母整天碎碎念叨得心烦,要和沙沙一样考上著名的G大,我不死也得掉层皮。
闲来无事的时候,我还是会时不时从沙沙口中得知一些有关夏言和那个叫秦子默的冰山男的消息,譬如,他们又参加了什么校际辩论赛了,拿了什么什么名次了,那会儿,九三国际大专辩论会的影响力依然很是深远,因此,沙沙每每说起来,都是一脸的钦佩和向往。又譬如,据说那个多才多艺的冰山男于某年某月某日在系里开书画展了,沙沙通常也会骄傲得不行。再譬如,冰山男什么什么时候又到夏言家来玩了,但是,在沙沙因为种种原因,和他悭缘一面之时,她多半也会有些懊恼地告诉我,以求得我精神和物质上的双重支持。
说起来也怪,曾经有一次,当我和沙沙下了公共汽车,挥挥手互相道别,各自回家的时候,我走了一段路,不经意间向后一瞥,突然看到斜后方拐角处有一个人影,真的真的很像那个冰山男秦子默,但是,当我有些疑疑惑惑地,再次转过头去的时候,那个人影已经完全杳无踪迹,我不死心地再仔细看看,还是没有。
我想了又想,终于确信,一定是沙沙最近在我面前念叨他念叨得太多,以至于我都有些杯弓蛇影得提前出现了老花症状。为防止杜沙沙同学没完没了地,刨根究底地追着我问种种细节,我也就谨慎且知趣地,从未提起。
总而言之,只是过了一小段时间之后,在学习的层层重压下,和那个冰山男之间的小小恩怨,已经被我远远地抛到了脑后。所谓的萍水相逢,大概也就是如此吧,我觉得我们以后已经无缘再见了,不过,这样也好。
相看两厌,还不如不见。
年少轻愁
年少不知愁滋味
为赋新词强说愁
........
狮子有一阵好久没来上课了,据说是北京参加全国奥林匹克物理选拔赛去了,亏他整天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真是木有天理。
我们要分文理科了,学文还是学理,这是一个问题,大大的问题。
我百无聊赖地玩着手中的钢笔,叹了口气。老夫子,我们的语文老师已经对我连续轰炸了三天了,希望我选文科,认为我有天赋。天赋?天晓得是谁赋。老爸老妈也在逼我选择,我们甚至还大吵了一架。他们认为展阳高中的文科是弱项,保险系数不大,而我理科虽不突出,但较为平均。连班主任也在这样说,她也认为理科保险。我自己咧,是喜欢文学,但又自觉没有足够的天才和想像力,文科于我而言,有点像水中月,美好但不实际,但是,当理科与功利的升学联系起来,我又心有不甘。
物理老师滔滔不绝地讲着红表棒黑表棒什么的,稍有不慎走口讲成“红宝宝”、“黑宝宝”,我不禁微笑,呵呵,老师的口误永远是学生的福利。
下了课,看其他同学在打打闹闹,我就是提不起兴趣,明天就要交表了,我选什么?
“哎,选什么?”班长,一个胖乎乎的男生凑过来。
“与你何干?”我白他一眼,这个胖男生,同窗都快五年了,爱打听的老毛病总是不见改。
“嘿嘿嘿……”他不好意思挠挠头,撇开这个小毛病,他其实还是一个老实男。
“你咧?”近墨者黑,我也有几分好奇。
老实男爸妈是上海下放知青,政策允许子女回城,他以后应该会努力去考上海的学校吧。
果然,他推推眼镜:“我选理科,以后考交大啊。”
真是孝顺的孩子啊,我有些嫉妒,又有些羡慕地看着他单纯的脸。
至少,他有自己明确的目标。
放了学,沙沙去参加校际歌唱比赛去了,她在文体活动方面永远是展阳高中的骄傲。我一个人恹恹地走在回家路上。
路过一家书店,不顾班主任跳脚般“分秒必争”的喝令,我压下罪恶感决定进去逛上一圈。等到我出来时,不知何时,天已降下瓢泼大雨。我无比凄凉地站在屋檐下,我暗自想,落水狗也不过如此吧。
眼看一时半会儿天公是不会止泪的了,我郁闷ing,正想踱进去不顾老板脸色继续蹭书看,一声尖利的刹车声响起,一辆轿车停在我面前,我瞪大眼,看着车窗缓缓摇下,露出唐狮子不太好看的脸色:“上车。”
我茫然,是在跟我说话吗?
“上车!”狮子头顶似乎开始冒火。
我如梦初醒,战战兢兢上了车。
车里很温暖,但某人脸色犹如冰块,而且,是万年寒冰。
“你白痴啊,出门不会看看天气预报?!要不是我路过,你要等雨停等到什么时候啊?!”狮子咆哮。
我愣了愣,也不禁怒火冲天:“我爱淋我的雨,关你什么事?我跟你很熟吗,唐、少、麟、同、学?”我一字一顿。
“呃……”坐在驾驶座上的人坐不住了,回头看了我一眼,居然冲我友善地笑笑,我这才意识到车里还有第三个人,完了,我的原本就不够光辉的形象,这下一定是DOWN到谷底了。
开车的大叔看上去十分和蔼:“你就是林汐吧,我是少麟的姑父,你好啊。”
“叔叔好。”我只好垂头丧气地说。
大叔好言好语地:“少麟特意弯到学校去看了一看呢,果然你走这条路……”
“姑父!”狮子截住他的话。
我茫然。
“少麟今天刚参加完比赛回来啊,他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到校了,”大叔开心地笑,“所以先回学校看看。”
“哦,”应该只是巧遇吧,“那你比赛怎样啊?”我努力表现同学爱。
只可惜,换到的是不屑的一声冷哼。
大叔好心解围:“应该不错吧。少麟一向是天才哦。”
有这样善解人意又会说话的亲戚真好,可惜俺家人丁不旺。我胡乱想,不知不觉车停了。
“下车。”狮子依旧言简意赅。
我看了看,不是我家啊,“我家还没到啊。”
他忍耐地站在雨里,挑挑眉:“你这次模考考了几名?”
这人没事怎么就喜欢戳别人的痛脚,我心虚地看着他,“干……干……干什么?”
“不干什么。”他两手抱在胸前,“白痴啊你,不懂你就不会问人啊?!从今天起,我,是你的家教,帮你复习功课。”
“什……什么?”我大叫,赖着不肯下车,我还想活得时间长点咧。
“你没得选择,下车!”他大力开门,把我拽了出来。
我们进的是一家茶吧,但我没心情品茶,死死盯着面前的仇人,意图用眼光直接砍死他。
狮子好整以暇地看着我:“你不是要考大名鼎鼎的G大吗,就凭你现在的成绩?”
我怒目以对,你是永远别指望一个天才懂得尊重人的。
“选理科吧。”他的语气是不容置疑的。
我大力拍桌子,“唐少麟,你给我差不多一点,今天不是愚人节,你要玩什么把戏就明说,就是因为在天台我得罪过你一次,你为什么就不能放过我?选什么科是我的自由,要你管我!”说到后来,我眼一红,止不住有些呜咽,“我爸妈逼我,老夫子逼我,班主任逼我,连你……你们就不让我自己好好想想……”
他似怜悯地看着我,就一直一直那么看着。他的眼神里,似乎还有别的,但是我无暇分辨。
“你向你自己负责就够了,管其他人干嘛?!林汐同学,我问你,你想清楚没有,你有足够的天赋、理想和热忱去学文科吗?你敢说,你愿意把你的爱好当成一项职业吗?”
我愣愣地看着他,咦,这头狮子说的,怎么跟我想得一模一样?
也许,我只是抗拒被人安排的滋味。
我还是读了理科,我还是每天在和数理化作斗争,我还是每到周末就乖乖地到那座茶吧去听唐狮子讲小灶,尽管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一面对我冷嘲热讽,跳脚抓狂,有时候气起来恨不能把我一把扔到窗外,让我从此消失在这个地球上,一面仍然很尽心尽力地,不厌其烦地为我辅导,时不时还抛出一份两份葵花宝典。
不久我就知道了,原来那座茶吧是唐狮子的姑妈开的,原木色的装修,典雅的布置,和悠扬的音乐。宛如人间天堂,当然,还有身处地狱中的我。在新加坡念书的表妹也写信来说苦苦苦,做不完的习题看不完的书,那么,全世界的高中生岂不都是一样?这样,至少我心理可以平衡一点。
唐姑妈和我很熟了,她很喜欢我,并不介意我经常来蹭坐,因为后来我发展到经常过去温书了,喜欢她眉宇间的温润和那儿的优雅气氛。
一天,我又坐在那儿,在一个小隔座里看着我的化学书,氢氮氧,元素周期表……我不禁伸了个懒腰。
唐姑妈走过来:“小汐。”她和我已经很熟稔。
“阿姨好。”我连忙往里坐了坐。
“书看得如何?”
“还好吧。”我意兴阑珊。
她揉揉我的头发,“你总让我想起了少麒的一个同学,他以前也经常来看书,也经常是郁郁不乐的样子。”
我直觉地出口:“秦子默?”
她诧异,“是啊,你们熟悉?”
我摇摇头,直觉而已。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那个叫秦子默的冰山男身上,我一种我十分熟悉的感觉。
也不知为什么,我仿佛很了解那种感觉一样。
“那个孩子,单身一人,一直很沉默,可能……”阿姨欲言又止,半晌,又轻快地说,“但他和少麒在G大读书,现在挺好,少麟也不错,你要加油喽。”她轻轻一笑,“看在少麟那么卖力为你补习的份上。”
我笑,有气无力地:“阿姨,你就别再取笑我了。唐狮子的天分,我就是追他100年也追不上。一开始,我可能是误会了他,现在发现,他倒还满乐于助人的。”
毕竟,是很少有人愿意花那么多时间来给一个还曾经在言语上得罪过他的路人甲补习功课的。
嘴上不说,打从心底,我一直十分感激唐少麟同学。我曾经暗下决心,如果考上比较理想的大学,要好好谢他。
虽然,他不见得稀罕。他对我,一向是恨铁不成钢,基本上从无好气。
“狮子?”唐姑妈哑然失笑,又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嗯,还满像的。”
背后有人重重咳嗽。
我一惊,回过头去,赫然是唐少麒兄弟俩和--秦子默,秦子默看着我,眼神很奇怪,很陌生。
看到他们,特别是看到秦子默,我的眼睛一定瞪得很大,因为狮子恶狠狠看了我一眼。
唐少麒亲热地攀上姑妈的肩,大力在她脸上吻了一下:“姑姑,想没想我啊?”我一阵寒战,鸡皮疙瘩起立跳舞,呵呵,恶心地咧。
姑妈惊喜:“又不是星期六,你怎么回来啦?”她朝着后面的秦子默打招呼,“子默,好久没看到你啦。”
秦子默只是看了我一眼,没打招呼,然后,居然好温柔地对着姑妈说:“这周学校搞活动放假,我们也想姑妈了,回来看看您。”他递上一个袋子,“给您买了一条丝巾。”
姑妈难得地脸红了:“你这孩子,来就来了嘛,带什么东西。”
秦子默一笑,居然……有酒窝……“应该的,那时候那么麻烦姑妈。”这个双面人啊。我情不自禁研判地盯着他。嗯,和唐狮子一样具有研究价值。我早就想过了,等到以后考上大学,有时间的话,就以唐狮子为体裁写一本小说,好好剖析剖析这个……人性的多面性,呵呵,这不,眼前又多了一位。
姑妈看着唐氏兄弟,取笑道:“听到没有,你们俩从来没对姑妈说过这么窝心的话,真不晓得谁是我的亲侄子。”
狮子撇撇嘴,一言不发,转身看向我。
我很知趣,努力堆上笑:“恭喜恭喜,载誉归来,呵呵。”
在我们学校,是个人都知道狮子前一段时间出国参加比赛拿了金牌,在学校里引起好大轰动,好像电视台都来采访他了,只不过他风头太劲,加上参加活动太多,我已经有好长时间没见到他了。这段时间以来我都是在自我奋斗,不过以后可能都会如此吧,因为据小道消息说,他很快就要保送了,可以不用到校,有专门老师单独授课,给他开小灶。
我早就说过,他非我族类。
唰----迎风飞来一道暗器。
“我总结的题目,看看。”狮子酷酷地说。
我眉开眼笑地接下,唔,又可以K沙沙几顿饭了。每次狮子总能准确预测到老师段考重点,我和沙沙获益匪浅,成绩稳中有升,呵呵。
一抬眼,大家冲我笑,只是,秦子默的笑十分冷淡,还似乎别有深意地盯我看了好几眼。我心里扮了个鬼脸,还在记仇啊,毕竟我才是被抢书的人咧,小气鬼,喝凉水。
姑妈拍拍手:“难得一起吃顿饭吧。我去买菜。”
几乎是立刻,狮子就出言拒绝:“姑妈,我有事。”话音刚落,手机铃响,吼吼吼,摇滚乐啊,有个性。我离他比较近,清楚听得手机里一个清脆悦耳的女声在说:“少麟,快点,我们都在等你庆祝呢。”
狮子简单答一句:“就来。”我冲他伸伸舌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不怕他了。呵呵,佳人有约啊,这个重色轻友的家伙。
他狠狠白我一眼,跟姑妈说:“你们吃,我跟朋友聚会,先走。”呼啸而去。
这顿飞来之饭吃得还算比较愉快的,香菇炖鸡,东坡肉,鲜笋老鹅,虾仁涨蛋,清炒荷兰豆……丰盛的一桌啊。我从来不会节食,加上从来不知道应该怎么作淑女状,一面大口吃菜,一面毫不吝啬地大肆褒奖:“好吃,好吃。姑妈,你做的菜一流,比我妈做的好吃多了。”亲爱的老妈,别生我的气啊,为了基本民生,口腹之欲,我只不过小小地夸张了一下,呵呵。
姑妈满足地咪咪笑,姑父,这个爱开玩笑的家伙,还是大学教师呢,冲我一乐:“给我们作干女儿啊,保你天天吃到。”他歪歪头,“要不,过几年,做我们的侄----媳妇也马马虎虎啦。”
咳咳咳咳----我差点呛到,头上似有一只乌鸦飞过,三道尴尬的黑线,外加一滴冷汗浮现额头。拼命拍着胸脯,我大喝了一口水。
眼看着这两个加起来足有八十岁的人朝我嘿嘿直乐,仿佛捉弄我是多么有趣的事,我恨恨,转眼看去,唐少麒笑得诡异,秦子默,则笑得风清云淡,事不关己。
但是,这点小CASE怎么会难得倒我呢,明白膝下无子的唐姑父姑妈心里其实满疼我的,再加上,嚯嚯嚯,我的馋虫,……于是,我大大方方走过去,抱着唐姑妈大叫一声:“干妈!”又对唐姑父大吼:“干爸!”嘿嘿,震震他的耳朵。
唐姑妈居然很感动,温柔地摸摸我的头:“丫头。”眼里隐隐有泪光。
就这样,我轻易地拐到了两个疼我的长辈,直到多年后,他们对我的关心和爱护还是一如既往。
只是,我心里一直一直隐隐有内疚。
快吃完饭时,唐少麒接了个两个电话,第二个电话讲完后神色有些怪异。
秦子默很了解地说:“木兰的夺命连环CALL又到了?”
唐少麒一副很头痛的样子:“大小姐又心血来潮,让我马上滚过去。”叹了口气。
傻子才看不出他眼里的笑意。
“可是,少麟让我送林汐回家。”他看着我,若有所思。
“不用-----”我推辞的话还没讲完。反正不远,再说,我学了四年多的跆拳道可不是盖的。
“我送吧。”依旧是很淡的口气。
我愕住,下意识地,我的嘴巴张得应该能塞下一颗蛋,超大SIZE的。
夜色很美好。
但是,我的心情一点都不好,因为前面的身影。
我使劲地瞪,使劲地瞪,但是就在不远处,前面的人依然不紧不慢迈着长腿在走。
见鬼咧,这个世界上还有人穿衣服,我摸摸鼻子,不甘不愿地承认,这么有型。深灰的衬衫,深色的长裤,很大众化的打扮啊,可是在他身上,硬是有一种玉树临风挺拔颀长的感觉。
不知不觉间,前面的人忽然停了下来,我一时不防,眼看要撞上去了,一支修长的手臂横过来,我条件反射,一掌挥出去,另一掌接着斜斜劈出,标准的女子防身术第三十七招。
眼看堪堪就要沾到他的衬衫,突然间,我反应过来,连忙硬生生停住,一抬眼,收到一道有点不可思议又有点啼笑皆非的眼神。
那个眼神,似乎还带有别的什么。
我极其尴尬,摸摸鼻子,上瞄瞄,下看看,就是不敢看他。
“红灯。”哦,好像是解释为什么会停下来。
我有点窘,往前一看,是到了一个路口,刚想说谢谢。
然后,他带有一些讽刺地开口:“你一向都是这么鲁莽不看人的吗?”好像弦外还有音。
他一定是又想起了那天我在书店的张牙舞爪。
我惭愧,我只能无言。的的确确,我一向如此,这就是我的本色。
不知为什么,在这个冰山男面前,我一贯的伶牙俐齿有点蜕化。
接着:“你走路就不能快一点吗?”依然是那副清冷的口吻。
自大的沙文猪,还是那么不懂得尊重女性。
于是,我兴起恶作剧之念,大大咧咧地:”实在对不起,我天生腿短,没有办法。”
也是实话,沙沙都已经长到一六六了,我还在一五九上徘徊徘徊再徘徊,就是冲不进一六零的大本营。
但是,在这个冰山男面前,没必要表示出哪怕一丝丝遗憾。
对他示弱,就是跟自己过不去。
他瞄了瞄我,不置可否地,继续往前走,只不过,他渐渐放慢了脚步,和我并行。
看着路灯下两条长长的身影,时近时远,靠在一起又分开,和空气中漂浮的夜晚的气息,我居然有点紧张,奇怪,以前和其他男生在一起走走路、开开玩笑,哪怕是打打闹闹的时候我都从来没紧张过,我一向和那些男孩子处得浑然忘却性别之差,犹如哥们儿,但是现在,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这座冰山给我很大很大的压迫感咧?
还有一丝丝的,从未有过的不自在。
“最近功课还紧吗?听说你数理化一直不太好,”突然,秦子默淡淡地开口,“还听说,少麟现在在给你补课?”
“问我?”突如其来,天外飞仙般的这一句看似平淡但似乎又有些友好的话,我的大脑有点短路。
“不然呢?”他看着我的眼睛充满嘲谑。
“呃,算是吧。他给我补习,然后,我和沙沙都在沾他的光。”我老老实实地答,情况也的确如此。
谁叫我逞能,要报理科呢。
他的眼神似在我脸上仔仔细细地搜寻什么,半晌,“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他的后半截话湮没在一声轻叹中。
话还未说完,但是,他只是继续往前走,不再开口。
嘎?我瞪大眼,这个冰山男,到底在打什么禅机啊?我完全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他略带嘲讽地一笑:“我倒是看不出你的脑积水比我还要多。”说完,嘴角微微上扬。
他是在跟我开玩笑?我半天才反应过来,因为他嘴角那抹浅浅的笑意。
第一次,觉得,这个冰山男,似乎也不那么讨厌了。
因为,他的那抹笑,真的,很……好看,而且,第一次地,不带有嘲讽,只是很纯粹的,带有些微调侃的微笑。
一段好长时间的寂然。
我默默数着自己的脚步,却一直没有办法忽略身边的那双脚。
半天,那双脚停了下来。
他乌黑顺滑的短发被风吹得有些乱,在光洁的额前飞舞,清亮的眼眸看不出什么表情,静静看着我,一直就那么看着我。
我生平第一次,有些慌乱,我低下头去。
过了一会儿,一个声音从我头顶上方传来:“林汐,想知道我为什么会跟你抢那套书吗?”
我莫名地心跳,会是为什么咧?
他的声音从我头上方传来:“等你考上G大,我再告诉你。”他又看看我的脑袋,仍旧是那种气死人不偿命的语气,“不过,还不知道,会不会有那么一天。”
我还没来得及反唇相讥,“你家到了。”说完,他转身,大踏步而去。
我先是还为原先他的话而气愤,接着,一项认知回到我渐渐清醒的脑海:
他--怎--么--会--知--道--我--家--地--址--?
哎呀呀,我头痛了。这是我最后的认知。
蓦然回首
后来我总算学会了如何去爱
可惜你早已远去消失在人海
后来终于在眼泪中明白
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再
........
等我和夏言到达包厢的时候,沙沙已然在座。
好久没见,我们先来了个大大的HUG,千言万语,尽在一抱中。
沙沙仍然是典型的美女,万里挑一。精致的妆容,俏丽的及肩短发,女主播典型的形象,浅紫的羊绒衫,深紫的及膝裙,小巧的长靴。浑身上下无懈可击。
我刚落座,她就仔仔细细审视我:“汐汐,好久不见,怎么变国宝了?”
我无可奈何地笑:“你这个大忙人拨冗见我,我实在太太太高兴了,以致失眠。”
夏言若有所思看了我一眼,又对沙沙笑:“最近报上你的八卦不少啊,‘高官子弟竞相追求,美女主播不为所动’,啧啧啧,现在的标题,要多耸人听闻就多耸人听闻.........”
沙沙撇撇嘴:“彼此彼此,你的红粉兵团也满够秤的。”又对我大惊小怪地说,“你怎么敢坐他的车啊,他是绯闻发动机,给那些八卦记者看到,搞不好明天你就上报了呢。”
这两人损来损去的,还像以前一样,完全不给对方面子。
我微笑。
沙沙给我一个很大的袋子:“上次去纽约,给你带的。”
我也不客气,“谢了。”接过一看,套裙,鞋和化妆品,一望而知全是名牌。
鞋跟足有十公分。
我苦笑,“沙沙,你是在提醒我需要增高吗?”这么年过去了,我只是勉强进了一公分,跟一七零的沙沙比,明显短了一截。
沙沙瞪我:“好心没好报,就算是天天对着学生,也要打扮得美美的,有利于提高你的美誉度。光做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有什么用,外在形象也很重要。”她一双眼象X光似的,“看你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还没有送死鬼上门吗?”
咳咳咳,我嘴里喝的饮料快要喷出,这个杜沙沙,在人前风情万种,永远是一副淑女状,殊不知在我面前,如假包换的语不惊人誓不休。
夏言出言抗议:“嗳嗳嗳,两位美女,置我这个帅哥于何地啊?”
边吃边聊,这顿饭吃得很愉快。和沙沙也好久没见面了,听听她和夏言的近况和趣事,我安心作一个听众,间或插两句嘴。
突然,夏言插了一句:“上次少麒回国探亲,说少麟要从美国回来了。”
“是吗?”我的心波动了一下。六年过去了吧,好快。
“他已经提前博士毕业了。算算这小子,本科跳级,硕博连读,还提前一年半,真是奇才。”夏言啧啧有声,“听少麒说国内好几所大学要高薪延聘他,他还没决定,不过清华北大的可能性很大。”
“哦。”我眼前浮现一双眼睛,和那曾经熟悉的,关切的,坚定的眼神。我抬起头,笑笑:“那很好啊。”六年不见,只是偶尔会在MSN上聊聊天,他,应该和以前不太一样了吧。
在上餐后甜点时,沙沙去洗手间补妆,夏言看向我,一反常态地吞吞吐吐:“你知道吗,有个人,上个月,已经回国了.........”
我的心砰砰直跳,有个人......已经回国了......是........他吗?
但是,我眼前又浮现出那双决绝的、无情的眼睛。
“林汐,你太残忍!”
“林汐,我还是一直错看了你!”
“林汐,如果认识你是个噩梦,那么,现在的我,无比清醒。”
“林汐,我,发誓,我永远永远不会原谅你,永远!”
...........
都过去了,不是吗?
我平淡地说:“你是要告诉我,是秦子默吗?”
夏言有些惊讶,“是的,是子默。”他顿了顿,“他现在是加拿大驻J省P.Jesen律师事务所的负责人,我上个月见过他。”他又顿了顿,仿佛很难启齿一般,“子默,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我挑挑眉,是吗?那又与我何干?六年来,我的心,早就痛过几千几万次了,反反覆覆,痛彻心扉,我叹口气,不是没想过,该来的终究会来。终于,也应该有一个了结了吧,但是,真的,又与我何干呢,他那么恨我........
于是,我淡淡地开口:“他的一切,我毫无兴趣。”
夏言欲言又止,又欲言又止,半天,“我虽然不知道当年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叹了口气,“但,就算作为旧识也好,曾经的朋友也好,林汐,你真的,不想见见他吗?”
我看向他,是的,他一直不十分清楚当年我们究竟发生了什么,那些事,那个人,三言两语根本说不清,或许,他,真的像当年诀别时说的那样,永远永远,都不再想见我,那么,我的想法,又有什么意义?
我已经不是六年前那个幼稚的女孩子了,我明白,夏言的话里或许包含着某种信息,但是,我选择忽略:“不想。现在,将来,永远。”
他又叹了口气,正待说什么,沙沙回来了。
饭后,沙沙拉我去她家,理由是:“今晚别回去了,卧谈会卧谈会。”
在她温馨的小公寓里,我看着她快快乐乐地给我张罗吃的喝的和洗漱用品,不由感动地笑,沙沙,可爱的沙沙,我永远的小妹妹,在当初我最困难的时候,唯一知情的她,给了我无言但极其坚定的帮助。
但是,我曾经深深,深深伤害过她。
而且,也许是报应吧,最终,也伤得我自己遍体鳞伤,体无完肤。
这也是我在毕业后三年来对她深深内疚,经常联系却不经常见面的原因之一。
“在C市还习惯吗?”坐了下来,沙沙拨了拨头发。
“还好吧。”我不想多谈。
“你呢?”我有些心疼地看着她:“工作很忙?”
她怔了怔,半晌,笑了,眉宇间却掠过一阵寂寥:“还好吧,时间长了,挑战性就会降低。”她叹了口气,“不过,忙总比不忙好。”
我半晌无言,突然,想到一件从报上看到的八卦:“你谈恋爱了?和汪方?”副省长的儿子,我们的大学同班同学,从大学开始一直在追沙沙,未果,也算年轻有为,更难得的是,不是纨绔子弟,人品很好,我们都乐见其成。
“暂时还不想这个。”沙沙淡淡地说,“现在,还找不到恋爱的感觉。”
我哑然。
经过当年,即便亲如我和沙沙,有些事情,有些禁区也是不能碰的。
不然,整个心,都会瞬间成碎片。
时间流水般逝过。
离上次聚会已经两个月过去了,即便夏言的一席话使我辗转了许久,但是,一旦我闭上眼,看到从前,再想起沙沙,我就不自觉有无助,还有不可抑制的恨意涌上心头,而毅然决然抛开一切有关过往的思绪。
沙沙说得对,忙碌是疗伤的好工具。
于是,我把自己的时间排得满满的,甚至,在同系老师诧异的目光下,在截至日前临时插一脚报了本校的博士生,籍此逼自己去学习,去忙碌,去......学会遗忘。
对不起,亲爱的师母,我辜负了您的期望,我可能还是要去做灭绝师太。
在给导师例行的E-Mail中,我如是汇报。
晚上,同样的更深露重,只不过,今天有一些特别,因为,今天是我的生日。
一个人的生日。
昨晚,妈妈打电话来,有些小心翼翼地说:“回来过生日吧。”
我推脱:“有课。”
电话那头的失望我几乎可以看得见。
我抓紧电话线,妈妈的声音,略带哽咽,清晰穿过来:“汐汐,你还在怪你爸爸吗?他.......”
我心中一痛,勉强地笑:“妈,你别乱讲,我怎么会怪.......爸爸呢?”
“那你为什么好几年都不怎么回来,每次回来都匆匆忙忙的。”她在电话那头哭了,“你爸爸,他是爱你的,只是........”
我只觉眼里湿湿的,什么时候开始,妈妈的声音中竟然透出如此的苍凉。
我深吸一口气,“妈,我下周就回来看看。现在,真的,有课。”
“好吧。”妈妈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欣喜,“一定啊。”
今晚,我二十五岁的生日。
我抬起头,寥落的星辰,清冷的月色。
一个遥远的深情的声音从天际传来:“汐汐,从现在,到以后,直到你变成一个没牙的,丑丑的老太婆,我都要抱着你,好好陪着你过每一个生日。”
多讽刺的一句话。
世事无常,我算是知道了。
在跨进宿舍的那一霎那,我觉得后面有人在盯着我,练过跆拳道的人,感觉会比常人敏锐很多,我猛一转身,唯一可以藏人的宿舍旁小树林树影婆娑,但没有任何动静。我疑惑地四处看看,那道迫人的视线仍在,却空无一人。
是幻觉吧。我摇摇头。
回到宿舍,大姐正在讲电话,看到我,如释重负地扬起话筒:“你的。”
我的?我疑惑地走过去,除了家人,只有沙沙和夏言知道我这的电话,夏言一般不会打过来,那么是沙沙?她会有什么事,她不是在香港出差吗?而且,走之前已经提前跟我SAY HAPPY BIRTHDAY了啊。
大姐看了我一眼:“都打了一个晚上了,这么晚才回来。”
我歉意地朝她一笑,明白她是在担心我。接过话机:“喂--”
那边停顿了一下,接着,一个男声扬起,伴有一些杂音:“林汐,生日快乐!”
我有点不确定,有些熟悉的声音,但又不知哪儿觉得陌生:“你是----”
那边轻轻笑了:“别说你不记得我了,我会伤心得想一口咬死你。”十足的戏谑。
“唐狮子----”我叫道,说不开心是骗人的。
还有些莫名的感动。
他还记得我的生日。六年来,年年如此,尽管前几年只是在MSN上简单祝福。
但是,他还记得。
那边显然愣了一下,半天,似是小心翼翼地贴近话筒:“你等一下。”
呃,他在搞什么鬼?
停了五秒,话筒那边震耳欲聋地齐齐一声狮子吼:“BIG SURPRISE! HAPPY BIRTHDAY!XIXI------”明显是十个以上洋鬼子的声音,有男有女,中气十足。
我登时呆滞,状况外,额上冒出三条齐齐的黑线。
半天,我听到那边“喂喂喂”数声,“林汐,你还在吗?”
我切齿:“托您的福,还没被吓死。”不过也快了,果然是BIG SURPRISE,我嘴角情不自禁扬起一抹笑。
“我们班同学,祝你生日快乐呢。”那边依旧轻笑,“开不开心?”
我心头涌起一阵暖意:“当然,帮我谢谢他们。”那声“XIXI”说得标准得很。
“我们正在佛罗里达海滩抓螃蟹呢,现在,你们那儿已经很冷了吧,哈哈哈........”显然心情很好的样子,“喂喂喂,林汐,我同学在一拨一拨地帮我饯行,我要回来了--”
我不自禁感染他的好心情:“知道了--,准备到哪里高就?”
“不告诉你,”他顽皮地笑,“等我回来你就知道了。”
我没好气,“好好好,了不起。”准备挂线。
电话那端静默了一下:“等等,林汐,我还有一句话。”飞快地,“一定,一定,要快乐!”
我一怔,“揢搭”一声电话断了。
我苦笑。
一定一定,要快乐!他始终在关心我。
虽然沧海桑田,时事更替,往往也只不过是一瞬间。
我眼里滑过湿湿的液体。我高昂起头,不知谁说过,眼泪流回到眼眶里,心就不会那么痛。
我始终欠他太多。
还有沙沙。
梦里花落
记得当年年纪小
你爱谈天我爱笑
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
风在树梢鸟在叫
不知怎么睡着了
梦里花落知多少
......
高中的日子如水般轻轻滑过,高二狂奔而去,转眼就到高三。
匆忙中的我们忽略了很多外面世界的精彩。
沙沙和我如同两只疲惫的马,在题海里纵横无休。
偶尔传来的一些消息是我们平淡生活中的小小点缀。
操场旁边的那株桂花又开了。
班上有两个同学转学走了,高考移民去了海南。
班长也转走了,去了上海。
三个同学退学了,一个女生,两个男生,原因不详。但据说有人在城北KTV看见过那个女生,完全不复以往。
成长的路上,注定谁都是谁生命中的过客,只是过客而已。
唐少麟不出意外地被保送了。只是,让我们都很意外的是,他弃更好的Q大和B大,和他哥哥一样,选择了G大。
他已经不怎么到校了,除了间或出现,给我带来一些他所整理的复习资料。
我和沙沙从小到大一向资源共享,有她必有我,有我必有她。
因此,拜他所赐,沙沙和我的成绩稳步上升,估计拼一拼可以摸鱼摸进G大了。
但饶舌兼精明的沙沙一直缠着我问:“为什么唐狮子愿意给你资料?”外表迷糊但内心精细的她分得很清楚,是你,而不是我们。
我正在和化学分子式奋战,没空多理会她。该死的化学试卷,我永远都在及格线上徘徊,真是心中永远的痛,因此,只是敷衍地答道:“去问他,不知道。”
沙沙杀到我面前,一把抓过我手里的资料,扔到一边。
我只好举手:“你狠你狠,I服了YOU。”
她拉了把凳子坐到我身边,表情略带诡异,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我:“汐汐,赶快从实招来,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看她的架势,大有想考问我的意图,比谁脸皮厚,切,我还是你杜沙沙的前辈呢!
于是,我好整以暇地抱着胳膊,大大咧咧地:“那杜大小姐的意思是唐少麟同学对我有企图?”
她明显呆了呆:“我有这么问吗?”
我慢条斯理地整理手边的书,没好气地:“还用问的,你满脸都写着呢!”我凑近她,“沙沙,你坦白告诉我,我是大美女吗?说、真、话!”
她吓了一跳,端详了我半天,很诚恳地说:“呃,比较--清秀。”
我挑了挑眉,这丫头,几天没在意,修辞学倒是学得越来越好了,不过,我并不介意,继续追问下去:“我身材好吗?”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了,她很没气质地哈哈哈狂笑数声:“拜托,你的干煸四季豆--”看着我不太友善的眼色,她的声音逐渐降低,不过,依旧很不怕死,“根本,就算不上什么身材嘛!”
“那么,是我学习优异,气质出众,还是有什么才艺?”呃,跆拳道勉强算吧,我在心中偷偷地,有点虚荣地,给自己加分。
她依旧很困惑地,摇了摇头。
这下,轮到我笑开了:“呵呵呵,那么,请问杜沙沙同学,我能有什么优点让他对我产生企图呢?”
要知道,从来能够围绕在唐狮子左右的,或是有幸能和他略微攀点交情的,非才艺双全的美女,绝对无法办到。
根本不用比,即算用小脑想想,我都远远远远不够格。因此,我一向也就懒得操这份心。
沙沙有些释然地点头:“那倒也是,”她歪头想了想,还是不甘愿放弃自己的歧念,“但是,也有可能,他哪根神经出现问题了呢?”
我无力。这个霹雳的杜沙沙!
只是,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沙沙。那就是,这已经是从学妹到同学到学姐,第101个人孜孜不倦地咨询过我这个问题了。要知道,这个唐同学每次来学校,从来都不顾周围似有若无的窃窃私语,经常一边将堂而皇之地将资料递给我,一边语带威胁地:“上次的资料没看吧,要不,这次模考怎么没什么进步,下次给我小心点!”我有些战战兢兢之余,不由暗地里撇嘴,我早就说过,这个人是永远也学不会低调的。还有一些人,居然看见过我和他在茶馆温书,这些人,真是的,N久以前的事都要拿来讲。对她们层出不穷的问题和无所不在的刺探,我多半会费尽心思地小心应付,并且,在我态度很诚恳,语气很坚定地列数以上种种理由后,大部分人最后的反应,要么被我的话完全催眠,要么就如同这个自说自话的杜沙沙。
拜托,不要跟我说距离产生美,高中生而已,一年后考上大学搞不好就各奔东西,一个在南辕,一个在北辙,产生美才见鬼。
一个记忆中的声音突然跳进脑海:“等你考上G大我再告诉你。”
切,希罕咧。我言不由衷地心里暗道。
一日,午后,有电话。
我去接:“喂,请问找哪位?”
几乎在我说完的同时,一声清冷而好听的声音准确无误地传来:“林汐吗?我是秦子默。”
我一愣,对沙沙叫:“找你的。”电话那头依稀说着些什么,不过,我没听。
沙沙走过来,甩甩刚洗过头发还湿漉漉的手:“谁啊?”她用口型问我。
我完全不动声色,直接将电话送到她面前:“不知道。”
走到桌前,吃着零食,听到沙沙惊喜的声音:“子默哥哥啊,真没想到你会给我打电话呢!”
唔,话梅不够清香。
“我打过好几次电话到你寝室,都没人接。”她看了看我,“是啊,刚才是林汐。”
猪肉脯太硬。
“哦,我现在挺好的,谢谢你。”她完全是一副羞涩的模样,“啊,暑假在夏言家你给我的那套英语题目很有用,谢谢你上次讲解得那么辛苦……嗯,我一定努力,好好考,……..”她开心地笑了起来。
这么难吃的薯片也敢拿出来卖!
“对哦,我爸妈让夏言哥和你什么时候去我家吃顿饭呢,……别客气…….好的,等我们高考完了再聚会……...”
连最爱吃的KISSES都失去了原有的浓香。
半天,沙沙依依不舍地放下电话,脸泛桃花。
转向我,她大叫:“耶,老天保佑,秦子默终于给我打电话了----”她乱蹦一气。
我又好气又好笑:“杜沙沙同学,请注意你的气质和风度。”斜睨她一眼,“而且,你不是暑假刚见过他?”
见了四面,还趴在我家陶醉了两天。
她心花怒放地笑:“可是,他今天鼓励我好好考,考上G大耶。”
接着,她继续在屋里蹦来蹦去,开心不已。
我看着她,一霎那间,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情绪,那是一种我从未体验过的,莫名的情绪。
我的心有点下沉,他---对谁都一样鼓励吗?
高中三年,梦里花落知多少。
寒窗苦读,我和沙沙总算要登科及第。
填志愿的时候,沙沙毫不犹豫填了G大,她一以贯之的梦想。
我呢?跟沙沙一样吗?
班上已经开始充盈了离愁别绪,铺天盖地的离别赠言毕业册,和无数预先定好的毕业晚宴。就算平时有什么小矛小盾,现在大家也都算是相逢一笑泯恩仇了,要知道,同学三年,有的还长达六年,并不是易事。
班主任站在讲台上,仍然在兢兢业业滔滔不绝地向我们解说着填志愿的注意事项。我看着她憔悴的脸色,听着她沙哑的声音,不禁黯然,我们跨过高中三年,即将各自奔天涯去。而他们还在循环,往复,辛苦,操劳。
我到底该填哪个学校呢?G大吗?
我胡乱在手里的志愿参考册上涂涂画画。嗯,周末回去征求一下老爸老妈的意见。
周末,晚饭时间。
“就考Z大吧,在本市,回家也方便。”爸爸征询地看看我。
我吃着饭,不置可否。
“汐汐,你想考哪儿?”妈妈也有些小心翼翼地看看我。
高三这年,我在家里的地位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家有高考生”这副灵丹妙药即便在亲戚之间也屡试不爽。爸妈对我温柔了很多,老爸有时也会推掉应酬给我买甲鱼炖汤。
尽管一点也不好喝。我从来都不喜欢那种味道,怪怪的。
哥哥也不再时不时拉住我:“汐汐,练两下,看你最近退步没。”
否则,老妈一声恐怖的河东狮吼:“林涛,都什么时候啦,还惹你妹?”保管他三天恢复不了。
我用手撑住下巴:“让我再想想吧。”
回到宿舍,沙沙还没有回来。
我翻开英文课本,躺在床上看。
“铃铃铃--”电话响。
我倒,我用书本蒙住头,半天,铃声依旧锲而不舍,我只好认命地去接。
这个杜沙沙,回就回来嘛,每次都撒娇。通常是在电话那头娇滴滴地:“汐汐--,猜我给你带了什么好吃的啊。”紧接着,“今天家里没人送我耶,我带东西太多了,你来学校门口车站接我哦。”然后,不让我有反应的机会,飞快挂断。
她就是吃定我了。
于是,每次我都要不顾形象地骑着那辆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的破自行车去接她。
跑过去,我没好气地接起电话:“杜大小姐,敢问今天带来多少吨东西啊,不到十吨还让我去接你的话,小心我宰了你。”一会儿先去磨刀。
电话那边久久无声。
唔,有点不对。于是,我小心翼翼地:“喂,哪位?”可千万千万别是班主任啊,以前就摆过这种乌龙,挨她好大一顿数落,侃侃而谈絮絮叨叨地,从校训校规说到班训班规,再说到女生戒律,差点没扒掉我一层皮。
“林汐。”一个清冷而好听的声音开口了。
然后,继续沉默。
我一震,半晌,回过神来,客气地说:“你找沙沙吗,沙沙不在,过一小时再打。”只当先前的话他没听见。
说完,极其想挂电话。
但,我的手不听使唤。
那边似乎轻叹一声,飘渺悠长:“林汐,我找你。”
我差点带翻桌边的一杯水,他---找我,一个几乎陌生的人,可能吗?
一瞬间,我的眼前浮现出沙沙的笑脸,我想我知道了:“有什么要让我转告沙沙的吗?”我尽量平静,刻意加重“转告”二字。
电话那端仍旧半晌无言,突然,一个冷冷的声音传过来:“我只是想好心提醒你,等你考上G大才有资格来找我算那本书的帐。”
喀嗒一声,电话直接挂断。
我瞪着话筒,听着里头传来的嘟嘟嘟的挂断音,心头怒火中烧。神经病啊,当初抢我书的也是你,现在莫名其妙给我打电话又莫名其妙挂断,不就考一个G大吗,跩什么呀,还好我志愿没填,就这么定了,G大。
我大笔一挥,力透纸背。
泄愤般直接把笔扔进废纸篓。
自此,我一直拼命在作最后的冲刺。
沙沙自保不暇,要不,应该很容易发现我时不时的咬牙切齿。
高考终于结束了,我的心里也空了一块,我的高中生活,就此远去,无法回头。
自觉考得还行,考完不久,我和沙沙,还有其他几个玩得来的女生结伴去张家界玩了一趟,存心不带任何通讯工具,放松一下心情。
十天后,我们回来了。
我心情愉快地回到家,在家门口,劈头看到的第一个人居然是唐狮子。
靠在墙角,他阴沉沉地盯着我:“玩疯了吧你,还知道回来。”
我心情好,大人不计小人过,宽宏大量地挥挥手,有几分意外地:“咦,你怎会在这?”
他颀长的身体懒懒地靠在墙上,仰头望天,好看的脸上,神情有些落寞,仿佛没听到我说话。
我有些狐疑地看着他,他现在的模样,很像一头下午三四点钟动物园里没有喂食的狮子。
一脸的郁闷。
我有些怯怯地:“唐、唐少麟,你没事吧?”
他耙了耙头发,长长出了一口气:“你还不知道吗,分数下来了。”
啊?头顶有乌鸦齐齐飞过,我惴惴不安地盯着他,他一脸忧戚。
我落榜了--
这是我唯一的思想。完了完了,我愧对江东父老了。
突然,一张放大的毫无表情的脸显现在我眼前,紧接着,他大叫一声:“恭喜你,你考上了!”
我呆住。
他若有所思地,还似乎有些不相信地,上下打量着我:“啧啧啧,没想到,你居然也能考得上,还跟我一个学校。”
我姑且把这句话当成另类的祝贺吧。
心情好,没办法。
突然,我想到了什么,还是很紧张地:“沙沙呢?”
“就知道关心你的好朋友。”他白了我一眼,“她也考上了。”
我大舒一口气,抬头,笑逐颜开地:“唐少麟,”这是我第一次诚挚地叫他,“谢谢你给我补课,谢谢你的资料,谢谢你的葵花宝典。”我是发自内心的。
他眼里带有一丝笑意地盯着我,鼻子里却哼了一声:“就这么一句话?”
“那你想?”
心灵之约
沙沙的老爸老妈果然如她所愿为她开了个隆重的毕业谢宴。
为了世侄女的快乐,夏言的父母慷慨捐出家里的超大客厅。
我直觉不太想去,不知道为什么。
沙沙的声音响彻云霄:“什么――?林汐,你给我再说一遍?”大有一种“你有种就再说一次试试”的意味。
我下意识把话筒离远点:“呃,我那天,也许,有事情。”
狮子吼再次出现:“不管什么事,给我统统推掉――”
我试图坚持:“沙沙,你听我说,我是真的有事……”
电话那头带上了哭腔:“我还以为我是你十多年来最要好的朋友呢,谁知道,你一点都没把我放在眼睛里,算了――”
很凄惨很凄惨的苦儿流浪记活生生地在电话那头上演。
我叹口气,跟她相处多年,谁不知道她演技一流,泪水要来就来啊。
可要命的是,谁更不知道我吃软不吃硬啊。
她杜沙沙就是吃定我了。
“好吧。”我有气无力地,慢腾腾地说。
“还有,”电话那边噼里啪啦开始蹬鼻子上脸了,“不许穿你那101套T恤牛仔,打扮一下,穿漂亮点,最好穿裙子,Bye――”飞快挂断。
我缓缓倒下。
人很多。
这是我的第一印象。
大概杜伯父应酬比较多的关系,感觉大人比我们这些小孩要多。
沙沙只请了班上有限的几个比较玩得来的同学,不过,她很有良心地请了一直像护雏老鸟一样关心我们的班主任,我自然乖乖先去请安问好。
唐少麒、唐少麟兄弟俩,还有秦子默他们自然也来了,夏言作为半个东道主,正在忙碌。
我眼光不自觉地飘了过去,有一道目光回应我,那是秦子默的,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只是瞥向我一眼。
我忙转身,心头掠过一个念头:“奇怪,他假期怎么经常来,都不回家的吗?”
还是因为……
我心里一阵微涩,想起来应该先去跟杜伯父杜伯母打招呼。
“林汐,好久没见了,爸妈还好吧?”杜伯父一如既往地拉着家常。他和我爸偶尔会有工作上的接触。
“还好还好。”我笑答。
“林汐啊,好久不见,女大十八变,越变越漂亮了啊。”杜伯母还是那么善解人意会说话哄得我们这些小丫头心花怒放。
“哪里哪里,沙沙才是大美女咧,多亏您的遗传。”我不自觉看向远处的沙沙,粉色的蓬蓬公主裙,画了淡淡的妆,微带卷曲的长发,明艳照人。
杜伯母笑得合不拢嘴:“她呀,原本我还以为她在国内考不上什么好大学呢,都准备让她出国读大学去了,也不知怎么回事,还给她考上了G大,我好长一段时间都不敢相信。”她的话语里满是骄傲。
可怜天下父母心。
沙沙朝我奔过来:“汐汐,你来啦。”朝我看了一眼,“嗯,还知道没穿你的101件。”
我今天穿的是一件纯棉的浅紫色长裙,腰上系了蝴蝶结。
表妹从新加坡寄来的。以前从来没想过要穿。今天出门前揽镜自照,头发长长了一些,过肩的头发,还算比较乌黑柔顺,呵呵,头发大概是我唯一值得稍稍夸耀的地方,从不分叉,老妈归功于从小训练我不许偏食,营养均衡。瘦瘦的身材,只是穿这件衣服还刚刚合身。
我揽上了沙沙的纤腰:“美女,我们都这么熟了,想来就不需要送你什么礼物了吧?”我又稍稍考虑了一下,“不过呢,目前,我手上有对我来讲用处不大,乱扔的话又有违社会公德的Andy Liu亲笔签名的演唱会Live版限量专辑一张,不晓得有没有人愿意回收利用一下呢?――”我拖长了音,心中暗乐。
“要死了你――”杜沙沙的毒爪立刻就伸了过来,“给我――”
谁不知道她是刘德华的骨灰级铁杆FANS呢。
我从随身小包包里拿出包装得很漂亮的大碟,递给她。
她感动得一把抱住我。
哎,纯情小女生的感情太好骗了。早知道跟老爸多敲几张。
“你是打哪弄来的?”她有些疑惑。
“别忘了上次刘德华来开记者发布会和演唱会,负责大部分保安工作的都是谁?”我笑笑,“不要太激动,只是他身边的工作人员表示感谢,送我老爸的啦。”我可没告诉她是我七早八早就特地嘱咐老爸有机会一定要弄到签名的,就差点没有耳提面命了(偶也没那个胆,呵呵),否则,俺那个粗线条的老爸哪知道刘德华多有名,他对港台明星的认识就只限于知道林青霞是个演电影的。不过,朋友之间,两肋插刀就好,过程嘛,无需赘言。
“下次有还要帮我拿哦。”
这个不知足的女人。我朝天翻翻白眼。
下一步,我就被她拖着走。
“来,帮我招呼招呼他们。”她拽着我向前走,走到唐少麟他们那边,一把把我推向他。
这么多年的同学,有需要招呼吗?
我发誓杜沙沙同学绝对是故意的,她肚子里有几根肠子我比她自己都清楚,哼哼。
唐少麟立刻伸出了双手,稳住我向前冲的身子,接着,又松开手,向我咧开嘴,露出洁白的牙齿:“林汐同学,难得看你穿女孩子的衣服呢。”语气中不无调侃。
废话,难道我一直以来都是女扮男装?
不长眼的家伙!
唐少麒上下打量了我一眼,也啧啧有声:“一转眼,小女孩都长这么大了呢,是不是,子默?”
后者的眼神只在我身上停留了不到五秒,淡淡地,“嗯”了一声算作回答。
吃完饭,长辈们很有默契地都闪人了,留下时间和空间我们这些年龄相仿的同学朋友们狂欢。
音乐响起,一直在我身边乱哈拉的唐少麟向我露出迷死人不偿命的笑:“林汐同学,跳一支舞吧。”
我瞄他,笑:“同学?很快就不是了。”他上物理系,我和沙沙上商学院,从此萧郎是路人。
他晃晃脑袋,似笑非笑地:“别忘了,你还欠我一个人情呢!”
我即刻低头认命,而且,他对我的大恩大德,就算不用他提醒,我也知道要回报。
我一向有恩报恩。
于是,我只能笑,并且,伸出手去:“提醒你一句,我不会跳舞,踩到你可别怪我。”我今天可是穿了一双半高跟凉鞋呢,一会儿记得多踩几脚。
“亏我事先准备,早有防范。”他得意地向我炫耀他那厚厚的运动鞋。
我继续笑,难得,唐狮子居然也有这么幽默的时候。
我还当他已经对我吼习惯了呢。
滑进舞池,我完全被他带着走。
他的舞姿极其娴熟,的确比传说中的,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和一个男生离这么近,说实话,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有别于女性馨香的气息让我很不习惯。
我有些别扭和不自在,只管低头。
等到我抬起头来,就看到唐少麟狡诈地盯着我:“林-汐-,你脸红了,还从来没跟男生跳过舞吧?”
我恼羞成怒:“是啊是啊,哪像你,身经百战。”
他笑得像只偷腥的猫:“想不到,你还满关心我的嘛。”
我翻白眼:“拜托,是你自己太高调了好不好?”
半天没人回答。
我抬眼看他,他的眼光正瞥向不远处一个一直对他点头微笑的陌生漂亮女孩,压根就没听我在说什么。
我笑,这头万人迷的狮子,走到哪都能倾倒众生。
“嗳,”我用手指头点点他,不无歉意,“我们停下来好不好,别糟蹋你的舞技啦,被我搞得乱七八糟。”
他身体明显一顿,看着我,半天才前言不搭后语地,神色有些异样地说:“林汐,知道我为什么要那么费力不讨好地帮你补习功课吗?”
咦――这也是我想知道的啊。
“因-为-”,他拖长腔,眼里闪动着浓浓的笑意,“一般女生都会有的羞涩啊,矜持啊,细致啊,还有什么怎么打扮啊,怎么在男生面前扮纯情啊,你什么都不会,你是怎么高兴怎么来,该干嘛就干嘛,从来不在乎自己的什么形象……”他忍不住越笑越开心,越笑越得意,“林汐,你真的很傻,你是一个超级大傻瓜……”
正在这时,音乐似乎发生故障,声音陡然尖利,我忍不住堵上耳朵,就只看到他的嘴巴在动,完全听不到他在讲什么。
突然间,音乐停下来了。
唐少麟愣愣地看着我,眼底竟然有一些落寞,深深的落寞。
我没在意他的话,傻瓜就傻瓜嘛!他哪天不这么说话才稀奇,于是,我拍拍他的手:“好好去享受吧,聪明的唐同学。”转身走开。
缩在一隅,喝着饮料,看着窗外的树影婆娑,又过了半天,我不自觉地,动了出去遛一圈的念头。
转眼扫了一圈,唐少麒兄弟俩、夏言,还有我的一些同学们都在跳舞,沙沙站在一个角落里,正在跟冰山男秦子默说着些什么,其他的人,或是在跳舞,或是三三两两在聊天,气氛很是热烈。
应该不会有人注意到我,于是,我提起裙角,悄悄开遛。
夏天的夜晚,凉爽宜人,夏虫在“唧唧唧”鸣叫,今天是上弦月呢,弯弯的,好美。微微的晚风,淡淡的馨香,一齐袭上心头,我托着腮,脱下有点扎脚的半高跟鞋,舒舒服服靠在墙角,闭上眼,情不自禁哼着一首歌: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相随 虫儿飞虫儿飞 你在思念谁
天上的星星流泪 地上的玫瑰枯萎 冷风吹冷风吹 只要有你陪
虫儿飞花儿睡 一双又一对才美 不怕天黑只怕心碎
不管累不累 也不管东南西北
突然间,唔,感觉不对,我的第六感一向敏锐。
一睁眼,迎头撞上一双清冷无波的眼睛。
我再次闭上眼,是幻觉是幻觉是幻觉,一定不是真的。
有人在我身边坐了下来,轻轻一笑:“别告诉我你睡着了。”
“睡着了睡着了睡着了。”我胡乱答道。
又是一声轻笑。
我心里恼怒,一个好好的大男人,学什么秋香,还三笑咧!
半晌无言。
我偷偷睁开眼,他正若有所思看着前方,线条分明的侧脸,好长的眼睫毛,比女生还长,真是令人嫉妒啊!
我不堪忍受这种有些诡异的气氛,正要说话:“你――”
他同时开口:“这首歌很好听。”说得一副很自然很正经的样子。
我的脸一定在发烧,还好有夜色作掩护。
接着,嘴角勾起了一个弯弯的略带戏谑的弧度:“你长头发的样子还真不难看。”
什么叫做不、难、看?!我横了他一记。算了,原谅他不会说话。
突然,他转过脸,看着我,就那么一直看着我,我不知所措,只好眼巴巴地回看他。那种眼神,我好像在哪看过。
“呃,”我豁出去了,主动开口,“你怎么不去跳舞呢?”好像刚才看到他跟沙沙跳过一曲,舞姿看上去还不错嘛!
“没兴趣,”他淡淡地说,“突然间就不想跳了。”
“哦。”我下意识应了一声。
他侧过脸来看我:“你呢,为什么不留在里面继续跳舞?”他用下巴点点后面大厅的位置。
我想了想,还是决定老老实实回答:“我不怎么会跳舞,还有……”
我欲言又止了一下。
他扬了扬眉,有些好奇地:“还有什么?”
咦,冰山男什么时候这么有闲情逸致啦?但是,我没太在意,很干脆地:“我爸有点古板,他不让我跳舞,他说,呃,这个……搂搂抱抱,不成体统。”
半晌没动静,但是我发誓,我看到身边这个人肩膀在微微颤动。
我有些恼,想笑就大大方方地笑嘛,遮遮掩掩干什么?想当初,唐少麟在给我补习之余,闲来无事瞎聊天,听我说这句话的时候,都快笑爆了!
突然间,身边的这个人缓缓地,说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你爸爸说得很对。”他的话音中,透出一丝愉悦。
呃?这下轮到我上上下下打量他了,他脑子没秀逗吧?
已经是信息社会了耶,没觉得我爸的思维还处于原始社会阶段吗?
于是,我下意识地掰着手指头,一件一件说给他听:“在我爸眼里,我哥什么时候回家都可以,我就每天都要有门禁,头发不能太长,裙子不能太短,还有,”我自己都觉得丢脸,“偶尔有男同学打电话给我,只要被我老爸接到,就要盘问半天……”
就连声名显赫的唐少麟,亦不能幸免。
说着说着,我突然住口。
真是的,我干嘛跟这个冰山男说这么多啊?
我转过脸去看他,他也正在很专注地看着我,然后,微笑了一下:“你爸爸很关心你。”
看着他的眼神,我有些不自在,跟高二那年的那个夜晚,同样的那种不自在。
我们就那样静静地坐着,谁都没有说话。
仅仅片刻之后,他的眼睛就掠过我的头顶,看向浩淼的夜空:“今天晚上,很美好。”
呃?怎么他的思维总是跳跃得如此之跌宕起伏?我愣愣地看着他。
我想我的表情一定很傻,因为他的嘴角开始上扬,缓缓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什么东西,高深莫测地看着我:“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跟你抢那套书?”
嘎?我想了起来,对喔,填志愿前还打了一通莫名其妙的电话呢,气得我三天没好好吃饭。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呕。
他伸出修长的手,托着那个绒盒,牵过我的手,放在我手心:“答案就在这里。”他伸长腿,俐落地站起身来,又弯腰在我耳边,他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听上去有些奇怪,“希望你用心去找,找到以后,别忘了告诉我一声。
紧接着,他又微笑了一下:“对了,忘了恭喜你,出乎我的意料,考上了G大。”
旋即转身离去。
我呆呆地看着手上那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东,答案在这里面,该死的,耍我吧,用脚趾头想想都不可能啊。还有,他走之前的那句话和那种微笑,摆明了是讽刺我,还亏我对他的好感指数上升了那么一捏捏呢。
我恨恨地打开盒子一看,里面赫然躺着一枚印章。
我拿起来,这是什么怪东东啊,沉甸甸的,就着月光仔细端详了一下,刻的好像还是篆体咧,什么字嘛,看不清啊,算了算了,回去找个印泥盖盖看。突然想到―――-
这个怪人,没事送我印章干吗?
菁菁校园
当天晚上回到家后,忍不住好奇,我还是偷偷找了盒印泥,盖盖看是什么字,结果,漂亮的篆体字显现出来:
向莎翁致敬
什么乱七八糟的,致敬?我还起立咧。
我蹙蹙眉,怎么一个怪头怪脑的唐狮子还不够,又来一个怪头怪脑的秦子默?
我的直觉告诉我,他又在耍我。
打了个呵欠,无暇多想,很快,就和周公打电动去了。
赴了几场毕业谢师宴后,我就开始准备整装待发。
终于跨进大学校园了。
我和沙沙有点像刚进大观园的刘姥姥,东张西望的,看什么都觉得新鲜。
G大校园分为东西两个校区,中间以一条马路联结,马路上还有天桥,平时,车从桥下过,人在桥上走。东边是教学区,律园,西边是生活区,馨园。毕竟是百年老校,文化底蕴深厚,我喜欢。
我老爸去云南出公差了,他的工作性质决定了我全家都习惯了不该问的绝对不问,沙沙老爸好像也临时有事,于是,沙沙的妈妈和我老妈作为全权代表来送我们。唐少麟比我们早一天到,已经大致熟悉了环境,领着我们这支娘子军浩浩荡荡地去办各种各样的手续。
中午,我们到达宿舍,是一栋8层楼的老住宅楼,还是木楼梯呢,加固过的,一定是有年代了,不过,那种踩上去“咯吱咯吱”的感觉,我还是喜欢。
天遂人愿,一看名册,我和沙沙居然又分在一个寝室,我们相拥欢呼之余,大力击掌相庆。
进了宿舍一看,那两个新同学已经提前来了。
其中一个怯生生的,瓜子脸,大眼睛,白皙的皮肤,像只漂亮的小白兔,未语脸先红,说起话来也是嗫嗫嚅嚅的,问了半天,连带着把耳朵凑过去听,我们才知道她叫林丽霞,来自宁夏。
我跟沙沙顿时一愕,咦,林青霞的妹妹?
林丽霞显然是个温顺的好孩子,她低低地,略带腼腆地说:“我已经打好热水了,你们可以先用,洗洗脸吧。”
另一个女孩子则有点酷,短发飞扬,浓眉大眼,穿着休闲运动服盘腿坐在床边。她只是随意地抬头跟我们打了声招呼:“嗨!”就一刻也不浪费地,继续埋头猛看手中的书。她床上的东西全部都收拾好了,就连桌上连着的小书架也收拾得整整齐齐,显然已经来了不止一天。
我和沙沙好奇心比较重,趁着两位老妈忙着打扫、铺床的空隙,一起凑过去看,是一本《笑傲江湖》,我们惊喜,相互交换一下眼神。“你喜欢看武侠?”我没话找话地搭讪着。
“唔唔唔,宁可月无肉,不可日无书。”短发女生只是瞄了瞄我,便又沉浸书中。
我和沙沙相视大喜。同道中人啊同道中人。
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
我和沙沙都是金庸先生的死忠拥泵。
HOHO,看来,今后四年,我们的日子应该不会太单调了。
傍晚,一切收拾妥当,好不容易把两位依依不舍的老妈送上快客。
学校离家也就三小时的路程,还在同一个省,她们还是不太放心,一个劲地叮嘱我们“小心安全”、“不要到处乱跑”、“好好学习”之类的。
可怜天下父母心。
“汐汐,你比沙沙大,多照顾她,让着她一点”,语气和神情一样郑重,一听就知道是我老妈,我恨恨,她就知道帮外人欺负自己的女儿。沙沙得意地冲我扮鬼脸,我瞪她。
刚送走她们,我手机响。这是临走前老妈特地带我去买的,SIEMENS最新款,方便和家里联系,还几乎没用过。
我手忙脚乱按下通话键:“喂――”
唐狮子微微不耐的声音传来:“喂,林汐,我哥他们今天给我们接风,在校门正门口鱼香居二楼,等你们,快点。”挂断了。
苦命,继续马不停蹄杀回去。
不顾沙沙一路上兴奋的鸹噪,我在车上假寐。
好容易到了。老远处,唐狮子靠在一根柱子旁,在等我们。
我连忙一把拽住沙沙冲过去,他竖起眉毛:“怎么要这么久?从月球过来啊?!”
我陪笑:“刚去送我老妈和沙沙老妈了。”我当然知道他最不耐烦等人了。
一向就只有别人等他的份。
他哼了一声。
上了楼,好家伙,唐少麒,秦子默,夏言都到了,好整以暇坐在那儿聊天呢,大四果然轻闲啊。
除了他们,桌旁还坐着不认识的另外一男一女。
唐少麟老实不客气径自坐下。
我看着座位,秦子默旁边空了一个座位,唐狮子旁边也空了一个,他们俩都看着我,秦子默,更是安安静静地,一直注视着我。
“愣什么,坐过来!”唐狮子大力拽我。
“哦。”我坐了下来,不知为什么,不敢抬头,有点心虚。
沙沙坐了过去。
唐少麒爽朗地笑:“我给你们介绍一下。”他温和地对我们说,“林汐,沙沙,这是我们系里同学向凡。”他指着我右手的一个陌生的戴眼镜男生,然后,温情地瞥了一眼他自己身边的一个娇小玲珑,有一双骨溜溜大眼睛的女孩,“她是我女朋友,姚木兰,商学院三年级。”
咦,师姐哦。我瞪大眼睛:“姚木兰?京华烟云里那个吗?”
众人皆笑。
姚木兰显然有些懊恼,趴在桌上,眉头紧皱地:“都怪我老爸给我起的名字啦,谁见了都要问。”
我真心喜欢这个看上去就古怪机灵的女孩,连忙安慰她:“姚木兰可是大家闺秀呢,9岁就认识甲骨文,秀外慧中,名字跟你很配呢!”
她瞪大眼睛,有点开心:“真的呀,别人都没这么说过呢,我以前一直嫌这个名字老土。”
我拼命点头,以增加说服力:“好名字好名字好名字。”
唐少麟安抚地拍拍木兰的头,又对他们说:“这是沙沙,夏言家的世交,这是林汐,他们都是少麟的同班同学,马上读商学院。”
坐我右边的向凡有些古怪地看着我,好半天,才若有所思地:“你,就是,林汐啊。”一副好像在哪听过我名字的口气。
我肯定地点了点头:“嗯,如假包换。”
他笑,一副很和善的样子:“我是子默的老乡,睡他上铺。”
“哦。”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秦子默,他在和沙沙说了一句什么,脸上还是那副雷打不动的冰山表情,沙沙一直略带害羞地微笑。突然间,他瞥了我一眼,我忙转过眼去。
狮子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有点生气,瞪他:“看什么看,我脸上刻字啦?”
他毫不示弱地回瞪我:“你脸上又没花,看一眼不行啊?!”
我们两个人对峙着,比谁眼睛大。
今天的狮子有点不可理喻。
好在其他人都不当回事。唐少麒就只说了一句话:“少麟,你怎么总喜欢欺负林汐?”还警告地瞪了他一眼。
“哼――”狮子瞥了我一眼,拖长腔,态度已经有点软化了。
我别过脸去不理他。我还觉得委屈呢。
莫名其妙的家伙!
片刻之后,开始上菜。
向凡显然是想打破我跟唐狮子之间的僵局,好心地低声和我聊着天:“喂,林汐,知道吗,子默、少麒、夏言是我们系鼎鼎有名的三剑客,学习体育一把罩的三大才子,特别是子默,才貌双全得欠揍,这么多年来,不知有多少女生拜倒在他的牛仔裤下阵亡了呢。”
我笑,三剑客?我还大仲马咧,简直是飕飕飕,凉风四起。
那个冰山男真的这么颠倒众生?还是这个年头有了南极棉,大家的御寒能力都提高了?
我又不是小女孩,哪有这么好骗!
于是,我没理会他的溢美之词,有些好奇地打量着他:“那你呢?”
他看上去也满不错的啊,斯斯文文的,戴副眼镜,一副标标准准的模范学生的样子。
听了我的问话,他居然有些顽皮地一笑,还举起筷子比划了两下:“我嘛,我就是那把剑。”他略带自嘲地,又一笑,“我们以前是系辩论会的主力,我是一辩,他们指哪我砍哪,少麒是二辩,穷追猛打,夏言是三辩,乘胜追击,子默是四辩,负责清理战场外带收尸。”
我再次被逗笑,说得还满形象的,法律系的人就是能言善道,死的也能说活。
一抬头,对面的秦子默正一瞬不瞬地看着我,冷冷的眼神,紧抿的嘴角,一副极其极其不以为然的样子。
我不甘示弱地瞪了他一眼,下意识微微挺胸,今天出门没烧香,老触霉头,唐狮子不算,又碰到一个不可理喻的人。
向凡低低地,用我才能听到的声音模糊地说:“有人不高兴了呢。”
嗯?什么意思?我眨了眨眼,看着向凡没什么正经的微带窃笑的脸,随即释然,嘿嘿,乱开玩笑乱开玩笑。
那天晚上,在那家小饭馆里,大家一起下楼梯的时候,我一时兴起,习惯性连蹦带跳地,一路往下冲。快跑到一楼的时候,不知踩到了什么东西,突如其来的,脚底下一滑,整个人顺势往前倒,有两只手同一时间飞快地伸了过来,一左一右,稳稳地扶住了我。
我先看向左边,其实不用看都知道,自然是向来眼疾手快的唐少麟,我又看向右边那只手的主人,刚想开口道谢,抬头一看,竟然是秦子默。
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我的右侧。
他依然扶着我,直到看着我站稳了,才松开手,淡淡地:“你没事吧?”
我愣了一下,才想起来道谢:“没事没事,谢谢你。”
好在大家都似乎没在意,沙沙跑过来,狠狠地拧了一下我的脸颊:“怎么,还嫌班主任骂你骂得少了?从来都不小心,每次下楼梯都蹦得那么欢!”
唐少麟也收回他的手,他先是看了秦子默一眼,又看了我一眼,半真半假地调侃我:“你这个坏习惯,真不知道哪天才能改得掉!”
他的语气,已经缓和多了,但他的眼神,在隐隐约约的灯光下,有些看不真切。
其他人又调侃了我几句,大家一起出门去。
阴错阳差
开学后,军训带入学教育,足足忙乎了一个多月。
军训的辛苦,自不必说,再加上我们的教官是个有名的铁面判官,不仅娇弱一些的沙沙和小白兔叫苦不迭,就连军训前豪情万丈的我和李晓欢,都有些吃不消。
没几天下来,我和沙沙都晒黑了,也都瘦了,夏言他们为一尽学长之谊,曾好几次邀我们晚上出去玩玩,顺便带我们逛逛。
沙沙要拖着我去,我磨磨蹭蹭地,说我很累,不太想出去,她也不勉强我,梳洗打扮一下之后,嘱我在宿舍里等着她,好好休息,回来给我带好吃的,就出门去了。
她倒是玩得很尽兴,每次回来的时候,都一头倒在床上,很快就入睡。
有一次,她睡觉前,语音模糊地:“汐汐,今天子默哥哥也去了呢,我真的,很开心,”她的声音越来越模糊,“噢,对了,他好像还问了一句,你怎么没有来……”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终于沉沉入睡。
沙沙晚上的游玩自然影响到白天的精力,所以,这个死丫头,军训完一回到宿舍就赖着不肯出门,非要我去买晚饭。
而且,不肯吃食堂的饭菜,指定要吃馨园门口摊点上的特色小吃。
她杜沙沙就是吃定我了。
于是,我就必须再一再二再三再四地,沿着从宿舍到馨园门口必经的一条曲径通幽的小道,一路逛过去给她买晚饭。
这一天,我又一次地,踏上了漫漫征程。
夜幕即将降临,黄昏安宁的校园里,行色匆匆去上自修的学生们骑着车穿梭来去。我慢悠悠地走着,一直走到那个靠近馨园门口的小小的杉树林。
杉树林里的小石凳上,有情侣们在亲密地窃窃私语,甫进大学校门的我,还有些不适应,只管低着头,就快走到杉树林尽头时,有个声音叫住了我:“林汐。”
我一惊,下意识抬头看去,竟然是那个冰山男,秦子默。
他也坐在一张石凳上,只不过,他是一个人。我隐约辨认出,他的膝头,似乎还放了本书。
在这条人来人往的小道旁看书?我有些诧异,这个冰山男的品位,真还不是一般的独特。
怪不得成绩好得惨绝人寰。
刚进校我们就听说了,法律系的秦子默学长,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年年都是最高奖学金的获得者。
我走到他面前:“是你啊。”天都已经快黑了耶,他还坐在这儿,难不成剑走偏锋地在练夜视眼?
他站起身来,看着我,一定是我眼花了,因为他的眼中,居然闪动着一丝笑意:“又帮沙沙买晚饭?”
我有些丧气地点了点头。交友不慎啊交友不慎!不过,他对沙沙的喜好,倒是满了解的嘛!
他眼底的笑意加深,我清晰地看到他嘴角的酒窝一隐一现,煞是好看。他又看了我一眼,便向前走去:“那还不快点去?校门口的摊点一向生意好得出奇。”
我如梦初醒,忙忙跟了上去。
一路上,不断有人跟他打招呼,他回应之余,仍然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说着话:“来了这些天,还习惯吧?”
我笑笑:“还好啊。”
“军训辛不辛苦?听沙沙说,你们教官特别厉害?”
我大力点头:“厉害!怎么不厉害?!”我白了他的背影一眼,“没看到我跟沙沙都快变成埃塞俄比亚难民了吗?”最近的太阳还真是晴朗得有够过分!
我前面的这个人没有说话,但是,我看到他的肩膀隐约在微微抖动。
我挠了挠头,不由有些尴尬,好在校门口已到,我如释重负地,朝他挥了挥手:“我去排队了啊――”
说罢就想走,但是,他叫住了我:“林汐――”
我有些疑惑地,回头看他,他静静地看着我:“你……”
我正东张西望地找着那个卖鸭血粉丝和凉菜的摊子到底流动到哪儿去了,模模糊糊听到他说了一句什么,我回头看他:“抱歉,你刚才说什么?”说话间,我眼角的余光依旧在那几个摊点之间来回逡巡。
他的眼神微微一黯,他转开头去:“……没什么!”好像在跟谁赌气。
我有些不知所措地咬了咬唇,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见到这个冰山男,都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于是,看着他略显怪异的神色,我又挠了挠头,刚想说些什么,就只见他转过头来,掏出一支笔,从书上撕下一角,写了些什么,递给了我:“我的手机号。”
他的眼眸,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仿佛,还轻叹一声:“以后,如果有什么需要,或是……,可以随时来找我。”
说完,又看了我一眼,转身径自走了。
他的手机号?我拿着那张小小的纸条,微微一愣。
只是一小会儿之后,我就开始释然,谁叫我是沙沙的好朋友呢!
但是,看着他那修长的身影,在昏黄的街灯下,走向对面的律园,我的心底,居然滋生出一丝微妙。
一转眼,我大惊失色,天,杜沙沙同学指定的摊点前的那条队伍,排得那个叫长!
民以食为天,其他放一边!
于是,我按捺下心底的那一丝微妙,飞快地冲到摊点前,心无旁骛地,开始排队。
“十一”长假回家,我照例跟沙沙一同回家。一回去,就把我们的老妈心疼坏了,大包小包地,一个劲地买吃的用的,力图把我们喂饱点,长胖点。
假期中的一天,和往常一样,沙沙又赖在我家不肯回去,我俩窝在我的小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我看看床头边的闹钟,伸出脚去,懒懒地踢她:“去,给你妈打个电话,不然又以为我拐带幼女呢。”
沙沙乖乖地去打电话。
片刻之后,看着沙沙放下电话,有些神思不属的样子,我调侃她:“你整天往我家跑,你爸妈还以为你和我成了蕾丝边(Lesbian)呢。”
她怏怏地白我一眼:“拜托,开点有营养的玩笑好不好?”
“好好好。”我举手投降,继续逗她,“一班二班那么多男生追你,你就挑一个嘛。”
从军训开始,我,哦不,是我们宿舍,就开始叨杜沙沙同学的光,有鲜花美化环境,有零食增强体质,还有小说陶冶心灵,整个宿舍同学的德智体都得到全方位大幅度飙升,乐得我和李晓欢,就是我们宿舍短头发的,自诩李寻欢后代的那个女孩子,尤其开怀。
她已经成为我们经济系当之无愧的系花,裙下之臣不计其数。
沙沙幽幽地看我一眼:“汐汐,你是知道的。”
我沉默,我无话可说,我的心中掠过一阵细微的怅然。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又过了半天,沙沙扑过来:“汐汐,帮我个忙行不行?”
“说。”我有些困了,闭着眼,心不在焉地随口答道。
“帮我去问子默哥哥,帮我问他,有没有一点点喜欢我?”
我一下子完全清醒过来,我睁开眼,有几分困难地:“沙沙,我跟他一点都不熟。”我看向沙沙,仍然极其困难地,“我想,你还是自己去问他比较好……”
不期然地,我的眼前,又浮现出那双清冷的眼眸。
我的心中,居然微微一痛。
沙沙神色黯然地:“我知道,这种事情,不应该麻烦你,”她的眼神,幽幽地,“可是,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啊,除了你,真的没有人能帮我――”
她趴在我腿上,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模糊:“汐汐,你知道,我喜欢子默哥哥整整五年了。”她微带怅然地,“因为他,我努力复习考上了G大,因为他说了一句以后想出国,我就一直认认真真学英语……”
她的声音中,带着苦恼:“他鼓励我好好考,我就一直用功复习。可是现在,我真的考到G大来了,我反而觉得他离我更远了,我去找了他两次都不在,他也从没有主动来找过我,还有,我听夏言他们说,子默哥哥早就说过,大学时期不想交女朋友……”她抬头看我,她眼中的泪泫然欲滴,“汐汐,我总是觉得自己根本就不了解子默哥哥,他一直都是淡淡的,虽然很有礼貌,但是,离我好遥远好遥远……”
看着她梨花带雨的泪脸,我心中十分不忍,但,我又极其不愿:“沙沙,我……”
不知为什么,我就是无法开口,我的心里,一直在微微地痛。
沙沙,我该怎么才能让你明白,我心中的小小挣扎……
一瞬间,那枚我一直随随便便放在抽屉里的印章,蓦地盈上心头,仿佛有什么思绪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但是,我抓不住它。
停滞了很长很长时间,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之后,沙沙又开口了:“汐汐,我不敢自己去问他,我怕……”她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汐汐,我不奢望子默哥哥一下子就说喜欢我,我就只想知道,子默哥哥,愿不愿意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可以经常看到他,以后的事情,顺其自然就好……”
她仍然紧握住我的手:“拜托你,真的拜托了,汐汐。”
我狠狠地,闭了闭眼。
汐汐,你比沙沙大,你要多照顾她。
沙沙,纯真善良的沙沙。
沙沙,我从小一直让到大的沙沙。
半晌之后,我垂下眼,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好吧,我去。”
又一个周末,晚上八点。
我坐在教室里,怔怔看着左手掌心写着十一位电话号码的那张小纸条。沙沙给我的。
我又摊开右手掌心,同样躺着一张纸条,也写着那个号码,秦子默给我的。
两张纸条,都已经被我揉得皱巴巴的,上面的字迹几不可辨。
我一直就那么怔怔地看着,看了很久很久。
“汐汐姐―――”幼年的沙沙颠来颠去地跟在我屁股后面。
“汐汐,我给你带的蛋糕,很好吃呢!”小学时的沙沙,乐滋滋地给我过生日。
“汐汐,快来看我的新裙子,漂不漂亮?”中学时刚学会臭屁的沙沙。
“汐汐,快把药吃了,来,先喝口水。”高中时我生病,逃课跑到很远的药店去给我买药的沙沙。
我又看了许久,最终,将右手掌心的那个纸条收了起来,夹在书里,放进书包,然后,我背起书包,下楼。
出了教学楼的门,我下意识地抬头看去,夜色如水,星辰寥落。
我深吸一口气,再吸一口气,然后,拨通电话:“喂――”
“喂,”响了漫长的三声之后,电话那头响起熟悉而清冷的声音,蓦地,声音提高了一拍,似是不能相信般,“是――林汐吗?”
我心里一阵潮水滑过:“是我。”
电话那头大概停顿了有五秒,静静地,屏住呼吸一般,接着,飞快地:“你在哪?”
我看了看大致的方位:“主教学楼的西边。”
“等一下,我一会就到。”电话立刻就啪地挂断了。
我合上手机,下意识地,攥紧了左手掌心的那张纸,仿佛,它可以给我力量。
我垂下头,看着斑驳的地面,看着地上的树影轻轻地,模模糊糊地,晃动着,我就那么静静地站着。
不到五分钟,后面响起匆忙的脚步声。
我回头,模糊中,一张不复沉静的脸,无可避免地撞入我的眼帘。
秦子默站在离我不到两米的地方,轻轻喘息着,看着我,他额前的头发,在夜风中飞舞,他的眼眸,在淡淡的月光下,亮如灿星。
他就站在那儿,也是那么静静地,看着我。
最后,我避开他的眼睛,有些困难地开口:“对不起,我找你来,是有点事,要……”
“林汐,”他温和地截住我的话,“我们找个地方先坐下来吧。”
说着,走过来,很自然地从我的肩上接过书包,然后,牵着我的手,一路往前走。
他的手,很热,我的手,冰凉。
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穿越了多少级台阶,他停了下来。
我看了看周围,幽暗的灯光,葱葱绿树,四周全是曲折的小路,我们正站在一个非常非常小巧又非常非常精致的亭子里,奇怪的是,亭子是那么地小,小得以至于里面只能容纳得下两个人。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铺在亭子中间唯一的一块石凳上,“坐吧。”拉着我坐下。
说着,也在我旁边坐下。
离得那么近,我几乎可以听到他的呼吸。
我抬眼,他正一瞬不瞬看着我,不复以往的讥诮,没有曾经的嘲笑,他的眼睛,如同深深的谭水,幽暗,带着淡淡的哀愁。
我一时失神。
不知过了多久,他声音暗哑地开口:“林汐,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深深吸气,下意识攥住那张纸:“对不起,耽搁你的时间了。”
一瞬间,那枚印章,突如其来掠过我的眼前,我的脑海中仿佛闪过了些什么,我的心里一阵发涩,我几乎想转身逃走。
但最终,我依旧只是默默地坐在那儿。
我该怎么开口?
我要怎么开口?
咫尺,仿佛天涯。
我还是说出了口:“……秦子默,我找你,是因为……沙沙……”
“沙沙?”他的声音又开始清亮起来,他的眼神,一下子突然暗了。
“是,”我定定看着他,有些困难地,“……因为,沙沙。”
他一下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他的眼神冰冷,半天,挑挑眉,有些不可置信般重复了一遍:“因为――沙沙?”他似是忍耐地,吸了一口气,“那么,你是因为你的好朋友才来找我的?”
我无法选择,我低低开口:“是。”
他又重重地吸了一口气,语气冰冷:“那么,请你快说,我还有别的事情。”
我的心被深深刺痛:“请你,拜托你,给沙沙一个机会,好好对她,她是一个非常非常优秀的女孩子。”我也站起来,轻轻地说,“还有,她,一直以来,喜欢了你很久。”
他定定地看着我,那种眼神,依然是我在哪曾经看过的眼神。
他开口了,他的声调冰冷,略带讽刺地:“林汐,现在,你算是替你的好朋友来向我表白吗?”
我被他嘲讽的语气怔住,我低下头,心里一阵难过。
他的声音顿了顿,仅仅片刻之后,一个嘲讽而略带痛楚的声音响起:“林汐,我问你,我在你眼中,做过任何让你感觉到我‘应该’喜欢沙沙的事情吗?还是,友情在你心目中实在太伟大太重要,让你这么迫不及待主动请缨来找我?”他仿佛联想起了什么,有些锐利地看着我,略带讥讽地,“还是你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幸福了,所以一心想要把我跟沙沙送作堆?”
我的心,再一次,被深深刺痛。
他忍耐地,又深吸一口气:“林汐,我只最后再问你一个问题,告诉我,你说的全是真心话吗?还有,你真的盖过那枚印章了吗?”他轻声然而坚决地,“请你,对我,说实话――”
说到后来,他的声音越来越冰冷、严厉。
我脑子里一片混乱,我没有多想,便点了点头。
他转过头去,他不看我,我只听到他重重的呼吸声。
又过了很长时间,他的声音,淡淡地:“那么,你知道那枚印章对于我的意义吗?”他低头,带着无限的萧索和无奈,“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刻那几个字吗?”
我的大脑仿佛一下子停止了运转,我无法抓住任何思绪,我只是愣愣地,站在那儿。
“向莎翁致敬。”片刻之后,他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因为他,让我,认识了你。”
我的泪水在眼眶中来回打转,但我强忍着不让它落下。
“对于你,我已经无话可说!”他轻轻翕动嘴唇,他的声音轻得几不可闻,但冰冷透骨,“好,我想我知道了,我终究还是高估了你,你实在是一个无药可救的蠢到家的天字第一号大笨蛋!”
我低下头去,我继续强忍泪水。
不知过了多久,他冷冷的声音传来:“你放心,我会认真考虑你的建议。”他咬着牙,“你的任务完成了,可以回去了!”
我晕头转向地站了起来。
他仍然拎着我的书包,不再理我,一个人走在前面。
我默默地跟在后面。
一路沉默着,走到我们宿舍前,他一把将书包掷给我,大踏步转身而去。
我怔怔地,看着他越来越远的背影,我眼中的泪终于滑下,一滴,又一滴。
第二天,沙沙一大早就逃课去找秦子默。
回来的时候,她的脸上带着略带羞涩的微笑。
晚上,她偷偷遛到我床上,跟我咬着耳朵:“汐汐,子默哥哥说,他昨天已经跟你说清楚了,是不是?”
我身体顿时一僵,我没有回答她。
沙沙恍若未觉,她紧紧搂住我,她的话音中,是一片感激:“汐汐,真的太谢谢你了!”她幽幽叹了一声,“我真的,就像做梦一样,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不敢相信,从现在开始,我真的可以经常看到他了,而且,以后……”
停了片刻,她的声音,有些疑惑,又有些烦恼地:“但是,子默哥哥看上去有点怪怪的,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就是有点不太开心,”她随即释然,开开心心地,“没关系,以后,我慢慢去了解他好了!”
我转过了脸去,所以沙沙没有看到,我的眼里,一片湿润。
渐渐地,沙沙脸上的笑越来越多了,她留给我的时间越来越少。
我却越来越沉默。
我应该为她高兴的,看着她脸上绽放的如花笑颜,我确实也不自主地,微微一笑。
可是,为什么,我的心,总是空落落的,像缺了一块似的……
又一个周末,沙沙照例出去了,林丽霞也去参加老乡会去了,宿舍只剩我和晓欢两人。
我躺在床上,埋头苦读从晓欢那儿借来的《鹿鼎记》,韦小宝在插科打诨耍尽百宝逗皇上开心,但是,我知道我并没有看进去。突然,晓欢放下手中的《天龙八部》,看着我,“林汐,你最近有点不对劲。”
我一惊:“怎么了?”我看上去明明一直很正常啊。
她了然地看着我:“林汐,你和男朋友分手啦?”
“瞎扯。”我看了看她这个半仙,“我连半个男朋友都没有呢。”
“咦,那个开学那天在我们宿舍楼下来回转的物理系帅哥呢,算不算?”她用手指点点我,略带狡猾地笑,“最近怎么不来报到了?是不是被你拒绝了?”
这么一说,我倒是记起来了,自从那顿饭后,唐少麟就没怎么跟我联系,就跟失踪了一样。也不知为什么,哦释然一笑:“乱说什么呢,他只是我同学。”
她诡异地,一下子凑近我:“那大概半个月前的周末,我出去瞎逛,怎么在情人亭看到你和一个男的坐里面呢,背着光,就只看清楚你的脸和他穿的衣服了,”她盯着我,探测般地,“老实交代,是不是那个物理系帅哥在跟你告白啊?”
我的心猛地一下跳了起来:“你说什么呢,什么情人亭啊?”
她朝我斜斜眼:“可别跟我说你不知道那个亭子是我们学校的男生专门用来跟女生第一次告白的地方,G大无数才子佳人的爱情圣地啊。”她看我一脸茫然的样子,坏笑地,“你没发现那亭子小得诡异吗?啧啧,爱情的世界里只容得下两个人。也不知谁设计的这么个一点都不实用的地方,本来是没什么用的,结果倒是弄拙成巧。”
我一下子,完全呆住了。
晓欢继续缠着我追问:“到底是谁?到底是谁约你去的?”
我低下头去,无言以对。
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亭子里的人,是我,和秦子默。
是他,牵着我的手,一路越过长长的台阶,带我去的。
那么……
那么……
那么,又能如何?
沧海之水
我的头发还在一天一天逐渐长长。
我在沉默中,认认真真地学习,看书,自修,娱乐,我把自己的日程表排得满满的,甚至,为了排遣时间,我还去报了学校里的跆拳道班。
尽管第一次课下来,教跆拳道的老师都十分惊讶于我的程度,要好好跟我较量较量。
沙沙陪我的时间是越来越少了,她也越来越神色匆匆地,在宿舍里跑进跑出了,但是,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她的高兴,她的喜悦,充盈在,萦绕在周遭每一个角落,她的脸上,是惊人的,略带羞涩的美丽。
面对她越来越明显的变化,欢欢和小白兔经常略带捉狭地打趣她,逗弄她,每每把她逗得脸色红红的,跺着脚大发娇嗔,甚至追着打着她们在宿舍里到处跑着,嬉闹着,玩笑着。
我只是微笑着,看着她们追逐的身影,听着她们银铃般的笑闹声,微笑着,倾听沙沙每到半夜里,趁欢欢她们睡着后,抱着枕头,偷偷遛到我床上,搂着我,小声地,开心地向我说着笑着的每一句话。
每每,沙沙已经敌不过倦意沉沉睡去,我却还睁着眼,始终无法入睡。
我一直无法入睡。
沙沙也曾邀请我跟他们一起去上自修。
面对她期待的眼神,我终究还是拒绝了。我实在没有勇气去面对。
相信我,我就连站在那里轻轻说一声“你好”的勇气,都失去了。
我常常不自觉地,在晚上的自修间隙,独自一人,走到主教楼的西面,静静地,看着如那晚一般斑驳的月色,晃动的树影,也常常不自觉地,静悄悄的,越过那道长长的台阶,走到那个小小的亭子面前。
站在那个精致而小巧的亭子前,我停住脚步,默默地垂下头去。
我一直在想,想着秦子默那天的匆促脚步声,那天的眼神,还有,那天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我的眼角,微微湿润,我的心里,微微的,痛。
我应该为沙沙,还有……他高兴的,我也正试着,试着说服自己这样做,可是,为什么,我的心里,是不可抑制的,无法抵挡的,深深的……痛楚……
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痛楚,十八年来,我从来,也没有感受过的,那样一种痛楚。
一个夜晚,我独自一人上完自修,走下主教楼长长的台阶,准备穿过律园,穿过天桥,回馨园的宿舍。
走在那条长长的林荫道上,踩着渐渐飘落的黄叶,闻着幽幽的桂花香,听着落叶的沙沙声,我的心里,是莫名的萧索。
“林汐。”有人叫我。
我转过身去。树影里走出一个人。
是唐少麟。
好久不见了,他好像瘦了一些。
他走过来,接过我的书包,帮我背着,然后,他什么都不说,只是默默陪着我,慢慢地,和我一起,走在深秋的校园里。
我们就这样沉默着,一起穿过律园,穿过天桥,穿过馨园。
在馨园拐角处的一个小喷水池边,他停了下来。
“林汐。”他静静看着我,完全没有以往的年少轻狂。他的身上,仿佛一夜间褪去了狮子的戾气。
我有些不解地看向他,他继续平静地:“林汐,不要担心我给你带来困扰,我只是要把沙沙宴会那天没讲完的话讲完。”
我继续怔怔地,看着他。
“你记得吗,那天,我说,你真的很傻,你是个傻瓜,可是――我,喜欢你,喜欢你无所畏惧的眼神,喜欢你的纯真,喜欢你的阳光,喜欢你坦率的样子,喜欢你笑起来弯弯的眼睛,就像一轮上弦月,另外,其实――我也喜欢你写的文章。而且,有件事,你一定不知道――从初三起,我就保存了你发表的每一篇文章。”他苦笑,“也许,老天并不眷顾我,当我选择了认为恰当的时机,正要说的时候……”
我蓦地记起来了,那天,音乐出了故障。
“然后,我看见你走了出去。”他淡淡地,仿佛在说一件跟他无关的事,“我正要出去的时候,我看见,”他顿了顿,“秦子默跟着你出去了,然后,我听到了你们的对话。”他有些无奈地吸了一口气,“那么多天守候在你身边,甚至――为你而考G大,没想到,我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他的嘴角一牵,浮现出一丝苦笑。
我默然,但心中的震惊是巨大的,他,上G大,是为了我吗?
我被这个意外的震撼一下子击中,我一时不能反应。
“其实,如果说高一那年在夏言家,我还不是很确定,高二那年在茶馆,我看见他看你的眼神,我就知道了,比我哥跟我说他喜欢上木兰时还要深,还要沉。”他喃喃自语,“我赌了一把,结果,我赌输了,我知道,那天,是他送你回的家。”
“开学来在鱼香居的那次,看见你们的眼神,第一次,我控制不住自己,对不起。”他的语气十分诚挚。
我眼中的泪静静流下。
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然后,伸出手揽住我:“傻瓜,你为什么那么善良,那么急着要把他推给沙沙呢?”接着,他又叹了口气,“你知道吗,你这么做,会让我觉得,在经历了这么多天的挣扎之后,我又有了一丝希望。”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唐少麟,这个看似冷嘲热讽,大大咧咧,时不时打击我,却默默关心我,陪伴在我身边的男孩子。
他一直心细如发。
我却一直对他了解不够。
我全身放松,在他怀里哭得发软。
“汐汐――”我浑身一震,不远处,立着两个人影。
我一时有些发慌,我胡乱地擦着眼泪。
沙沙快快乐乐地一路奔到我面前:“汐汐,我就看着像你和唐少麟呢。嘿嘿,你们什么时候到一起的啊――”她伸过头来东看西看地,突然,大叫一声,“汐汐,你怎么哭了?”
她抬起头来对着唐少麟大声质问:“是不是你欺负她,让她哭的!!”
我低着头,只是片刻之后,就听到唐少麟缓缓地:“我是永远也不会让林汐受委屈的。”
他的手,仍然坚定地,环住我的腰。
我又是一震。
我悄然抬起头,那个人,如同万年寒冰,静静地立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沙沙笑着:“呵呵,我就知道,你从高一开始,就对汐汐图谋不轨,倒是挺沉得住气的,呵呵。怎么样,要记得请我们吃大餐哦。”
“一定。”在我头上方,唐少麟稳稳地说。
沙沙有些狐疑地看着我:“汐汐,那你哭什么呀?”
我看着她天真的样子,支吾着:“我……”
“没什么事,她刚看到一本悲剧小说,有点感动。”唐少麟泰然自若地轻轻搂着我的肩头,微笑地,“我正在安慰她呢。你知道的,她一直都很善良,而且,有点多愁善感。”
沙沙松了一口气:“我说呢,”她暧昧地笑,看着我们,“呵呵呵,汐汐,先放你一马,回去后,看我怎么审你!”
不远处,一个非常非常淡漠的声音,轻轻地,响了起来:“沙沙,别妨碍别人……谈恋爱了,我们走吧。”
沙沙伸伸舌头,有点不好意思地:“那,我们走了呵。”
他们相偕离去。
唐少麟审视我,对我微笑了一下,我擦擦泪,感激地看着他。
如果没有他,我应该早就支撑不住了。
一直以为自己是坚强的,但是,事实证明,我的心,脆弱得像一张薄薄的纸。
从那天起,唐少麟开始每天陪我上自修。
我们经常坐在主教楼的教室里,看书,听英语,或是做作业。
时不时地,自修间隙,或是自修完回宿舍的路上,我们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的时候,他仍会拿我开涮,连玩笑带挖苦地,不断地糗我做过的各种糊涂事,偶尔,也会得意洋洋地吹嘘他以前的光辉业绩和没来得及成形的伟大情史,我也会胡乱地开他的玩笑,笑他以前那辆拉风得要死的机车和咆哮的臭脾气。我们在相互吐嘈相互攻击之后,往往会很惊异地发现很多以前高中生活里从来也没有注意到的新细节,然后相对大笑,再然后,相对叹气,为什么很多事,只有在失去之后才觉得美好呢?
只是,仿佛有某种默契般,我们从来也不提那天晚上的事,仿佛那天晚上,什么也没发生过,我们还是好朋友,只是好朋友。
更多的时候,他只是默默地坐在我身边,我们一言不发地,各看各的书。
他是优秀的,我一直知道,刚刚进校,他就已经得到很多老教授的看重和辅导,他看的许多参考书,程度已经很深了,而且,很多都是原版的外文书。
晚上,我们一起走过长长的林荫道,穿过深秋的校园,穿过深夜的寂静。
间或,我们也会在自修的教学楼里,碰到沙沙和秦子默两人,为了不影响教学楼里的寂静和秩序,我们往往只是相互简短地,相互打个招呼,然后,就擦身而过。
我和秦子默,已经完完全全,形同路人。
每每,在擦肩而过之际,我眼角的余光,总是瞥到,他垂下眼,没有丝毫表情的,那张脸。
只是,夜阑人静的时候,我会时不时地,拿出那枚印章,轻轻抚过,再抚过,一遍,又一遍。
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一直……
其实,有时候,世间哪有什么永恒,沧海桑田,往往也就是那么一瞬间。流光飞舞
不知不觉,已经进入了深秋。
刚上大学那会儿的新鲜感逐渐逝去,看着那些古色古香的建筑,白发的先生,娇俏的女生,更多的是一种因渐渐习惯而产生的恬静感。
在所有博古通今的教授所上的课之中,我和沙沙最爱听政治老头的课。
他是G大赫赫有名的铁嘴名师,以臧否人物,特立独行而蜚声校内外。
大学生们,特别是甫进校,对什么都感到好奇的新鲜人,就是喜欢这样真实坦率的老师。
他并不是我们的授课老师,他给唐少麟班上课。我们慕名偷偷跑去听,唐少麟负责给我们占座位。到后来,由于我们在宿舍经常的绘声绘色,小白兔和欢欢也跟着跑去听了。
“你们动不动就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米兰昆德拉真正想说的是: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
“不是你们的认识水平一下子提高了,而是智商就这么一下子提高了。”
“那些人写了一辈子啊(指马恩),要么不写书,要写的都是名著,不像我们要么不写书,写的都是垃圾。”
“股份制就是你给我钱,用完了你就going home。”
……
经常,他的话会惹得我们哈哈大笑。
经常,唐少麟班上熟识的小男生们,下课会跑过来笑他:“辛苦辛苦,抗战了那么多年,还是要追一个,讨好四个。”
经常,他们班女生几乎个个拿眼睛瞪我,极不友善,通常我笑容还挂在脸上还没来得及卸下就被白眼击中,我试图打入他们班内部找一个闺中小友的念头只好就此搁浅。
只不过,我后来还是在一次误打误撞中认识了一个投契且才貌双全的丁叮,再后来,读研的时候,她还跟我一个寝室。
唐少麟从来不在乎他们男生开玩笑的那些话,他一向极其洒脱。
再说,以他一向的显赫声名,真正想追他的女生还不是一样如飞蛾扑火,前赴后继,就算有我这个台面上的“正牌女友”大大咧咧坐在一旁,依然不断有女孩上前来约他去看电影,去跳舞,去郊游。
说来也怪,在这个英才辈出的大学校园里,他的行情依然只高不跌。
通常我都在看完好戏之后,朝他咪咪一笑,而他,通常会紧绷着脸,白我几眼,或是给我一到几个爆栗。
后续如何,我就无从得知。
顶多走在路上,多收几只白眼。
外加几句略带鄙夷的评价和窃窃私语。
就连美丽的沙沙,也好几次无辜被殃及池鱼。
我咧,看在课太精彩的份上,一切都不计较。
我跟唐少麟是好哥们,自己知道就好。
转眼到了十二月初,弹指一挥间,圣诞节很快就要到了。这是我们进校以来的第一个圣诞节。可能是因为新生的关系,对这些节不节日的特别敏感,空气中都浮动着躁动的韵律。
没多久,系里通知要开圣诞晚会。
一时间,班上闹哄哄地,男生女生聚成一堆,兴高采烈地讨论着。
经济系搞节目历来的传统是众人拾柴火焰高,有人出人,有力出力。
从小到大向来是文艺骨干的沙沙自然在劫难逃。
此外,有个台湾访问团预定在元旦前夕访校,其中很多成员是G大老校友,对母校感情深厚,学校很重视,准备举办一个大型文艺晚会以表盛大欢迎,练了多年钢琴的沙沙是当仁不让的独唱兼钢琴弹奏。
因此,这两件事凑在一起,七早八早地沙沙就已经开始练习了,经常下课后留在系里活动室,我有事没事去探探班,顺便给她送点吃的喝的。唐少麟有时也跟着去凑凑热闹。
一连好几次,我都没看见秦子默。
我有些诧异:“沙沙,你的子默哥哥怎么没来啊?”
说到那个名字,心里还是有些微刺痛。
沙沙一边心安理得地喝着我带过去的巧克力饮品,一边甜甜地冲我笑:“他要复习考试,准备考律师呢,我不要他来,让他安心看书。”
我没好气地朝她翻白眼:“行了行了,知道你贤惠,真是女生外向。我可是牺牲了白先勇讲座的机会去给你买吃的喝的,你怎么没感谢我啊?”
沙沙谄笑。
但凡她心虚的时候,和武艺欠精的靖哥哥一样,就会来这么一招“亢龙有悔”。
过了一段时间,夏言他们召我们去吃迎新除旧饭。在一个小小的火锅馆。
夏言、唐少麒、木兰、向凡他们是先到的。
他们看到我和唐少麟一起出现,说不吃惊是骗人的。
唐少麟向他们点了点头之后,很自然地,帮我将脱下的长羽绒衣和围巾一起挂好。
向凡的眼神顿时变得非常非常奇怪,他一直盯着我们俩。
唐少麒和木兰相视一笑:“嘿嘿,少麟,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我和唐少麟相视而笑。
经过那晚的坦诚,我们俩早就已经不再拘泥,早就相约以朋友相处,以后的事,顺其自然。
别人怎么说,我们并不在乎。
一会儿,沙沙和秦子默出现了,他穿着驼色的半长风衣,她穿着淡蓝色羊绒短大衣,真正一对璧人。
他们的眼睛瞪得更大,桌上一片寂静。
只听得木兰喃喃自语:“是我眼花了吗?这个秦子默,居然会跟女生一起同时出现在饭馆里,而且,这个女生,还是……”
沙沙还是一副快快乐乐的样子,朝众人挥挥手:“嗨。好久不见。”
“嗨。”大家如梦初醒,表情各异,纷纷打着招呼。
我嘴唇动了动,没有开口。
两人坐了下来。
木兰的眼睛直如探照灯一般在沙沙和秦子默脸上来回逡巡,我有点想笑。
这个木兰,不像姚木兰,倒更像花木兰,怪不得把唐少麒管得服服帖帖的。
片刻之后,开始点饮料,点菜。
我要橙汁,我喜欢酸酸甜甜的感觉。
唐少麟对服务员说:“帮她热一下,她胃不好,不能喝凉的。”
咦,我就高二因胃病请假一次,他居然还记得这么清楚。我有些微不安。
大家纷纷起哄。
唐少麒第一个不依,一脸的莫名惊诧,对着木兰:“我有没有看错,面前坐的是不是我一母同胞从小看到大的弟弟啊,差太多了吧?”
木兰唯恐天下不乱地拼命点头附和:“就是就是――”
她笑得眉毛弯弯的:“不认识啊不认识,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
唐少麟横了他们一眼,简短地:“想要我在老爸老妈面前替你们美言几句就给我乖乖闭嘴。”
那两人跟中了符一样,马上闭嘴。木兰还伸出手一横作了一个缝拉链的动作。
他们之间还有什么秘密呀,我忍俊不禁看着木兰耍宝。
突然,秦子默面无表情地,开口了:“我要酒。”他扬头,“给我来一瓶白酒。”
众人皆惊,沙沙也是一副很吃惊的样子。
第一个出言阻拦的是向凡,他很焦急地:“子默,不行,你不能喝白酒。”
秦子默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难得大家高兴,要过新年了,一醉方休。”
唐少麒看看他,皱起了眉:“我跟你同学四年,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这种爱好,喂,子默,什么时候好上这口的?”
秦子默不动声色朝大家瞥了一眼:“最近。”
夏言朝他看了一眼,仿佛了解了些什么:“那就上两瓶吧,我们大家都陪子默喝一点。”
我低头不语。
唔,火锅似乎开了,面前的杯子越来越模糊。
吃饭间,大家其乐融融。
不一会儿,偷偷喝了点白酒的木兰开始耍酒疯。
因为,她是有名的“一杯倒”,无论什么酒,一杯准倒。
怪不得唐少麒从一开始,就如临大敌搬,严防死守着,不许她喝酒。
但到底,还是着了她的道。
于是现在,脸色陀红,眼神有点涣散的木兰,使劲揪着唐少麒的耳朵:“老实交代,说,最近有没有背着我干坏事?!”
我们抱着看好戏的心态,兴趣盎然。
唐少麒耐心环住她,耐心地解释:“我的姑奶奶,老天作证,绝对绝对没有。”
众人皆笑。
唐少麟不怕死,抢先发言:“大嫂,不要那么容易被我哥糊弄过去,你要仔仔细细地问,从他上幼儿园开始,一件件,一桩桩,好好追查!”
唐少麒飞给他“我让你死无全尸”的凌厉眼神。
木兰狐疑了半晌,打量着唐少麒:“真的,你从幼儿园开始,就背着我干坏事了?”
我笑得打跌。
唐少麒无奈:“我那时候,还没有来得及认识你啊。”
木兰委屈:“你、你、你,总而言之,你对不起我,”她恶狠狠地,一揪再揪,“怪不得你前天晚上心虚,亲我的时候心不在焉。”
唐少麒脸倏地通红,拼命咳嗽,嗓子都快咳破了。
我们大笑。
就连一直笑得淡淡的秦子默也忍俊不禁。
唐少麟总算好心拉了哥哥一把:“少儿不宜少儿不宜,老哥,有什么私房话和大嫂回去慢慢说,她都这么醉了,你就先带她回去吧。”
唐少麒怜惜地看了她一眼:“抱歉,我先把这根小辣椒扛回去。”
大家都深表理解地拼命点头。
这一顿饭,真是吃得妙趣横生。
只是几个男生的脸上都是红彤彤的,想是喝了酒的缘故。
秦子默尤是。
因为,他喝得最多。
在火锅馆门口,大家纷纷作别,向凡他们提议去喝茶,顺便解解酒。
沙沙一把拉住我:“汐汐,和我们一起去喝茶吧。”
她有些歉意地看着我,自从她和秦子默走到一起之后,最近又忙着排练,早出晚归,即便在同一个寝室,我们也很少有时间好好玩一玩。
秦子默站在我们身后,手插在兜里,看不出什么表情,漠然看着远方,一声不吭。
从头到尾,他没有看我一眼。
我真佩服自己语调还能这么轻快:“哎呀,你们去好好玩吧,我……”正在思索用什么理由婉言谢绝。
唐少麟很自然地接了口:“汐汐和我想去夜市好好逛逛,她想了好久了,”他轻抚一下我的头发,“想去买发卡。”
“哦,那你们快去吧。”沙沙依依不舍地放开我。
我们挥手作别。
走远了以后,我白了身边的唐少麟一眼:“说得跟真的一样。”我一下子跳到他面前,审视着他,“唐少麟同学,以前陪不少女孩子去买过发卡了吧,不然,怎么编得这么顺口?”
唐少麟神色自若轻描淡写地:“我不这么牺牲一下,你走得成吗?”他低声咕哝了一句,“你没发现有人今天很危险?”
我没听清:“嗯?”
他不再说话,径直向前走。
我只好跟在他后面往前走,突然想到一件事,在我印象中,秦子默和唐少麟从来没有说过哪怕一句话。
夜市果然热闹,我们左逛逛右逛逛,腿都酸了,累了就找个地方歇一歇,唐少麟嘱我等着,然后去买了两杯珍珠奶茶,我特意比较一下哪杯珍珠多一些,然后,毫不犹豫地把少的那杯扔给他。
他朝天直翻白眼。
路上还是一如既往地有不少女孩子盯着他看,再顺带挑剔地看我一眼,眼神中充满遗憾。
我毫不示弱回瞪了回去。哼哼,who怕who。
唐少麟笑,我倒,这只雄孔雀,居然还在沾沾自喜。
突然间,他凑到我耳边,快速地:“只要你也能这么看着我,哪怕一眼,让我做什么我都心甘情愿。”
我一惊,珍珠奶茶洒在衣服上。
他坏笑,拿出餐巾纸来替我仔细地擦着:“喂,开个玩笑而已,这么激动做什么?”
我敲他一记:“臭小孩,没事乱开什么玩笑?”
我不想破坏我们之间来之不易的和谐关系。
“喂喂喂,什么小孩,我年头,你年尾,我比你大好不好?”他抗议,突然,又想起什么,摸摸下巴,“说起来,你生日也快到了,十二月二十八号对不对?想要什么礼物不妨直言,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我大大费脑筋:“唔,容我好好考虑,想好了一定告诉你,务必让你倾家荡产,血本无归。”
他笑。和他在一起,轻轻松松,笑笑闹闹的,总是可以忘记很多事。
回到学校后,唐少麟照例要送我回宿舍。
我曾经多次婉拒他送我,但他执意不肯。“安全比较重要。”他每次都是这句话。
只是,每次在离宿舍大约200米的地方,我就让他先回去。
我不想让他熟识的人多看见。仿佛,这样感觉亏欠他会少一点。
他从不问我为什么,每次到地点就潇洒离去。
又到了,我笑着看他:“大帅哥,提前祝你新年快乐!”
刚要走,他一把拉住我:“慢着,一句话就想打发我啦,我要新年礼物。”一副赖皮小孩的样子。
我当他开玩笑,为难地摊开手:“今天,真的没准备哎。”
他的眼睛里闪动笑意:“不,你有。”
说着,一把就将我拉到身边,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就轻轻俯身,在我额头亲了一下:“我的礼物。”
说完,一跳三步远,笑着跑开。
隔了老远都能听到他得意的笑。
都能看到他肚子里翻滚的笑浪。
这个死小孩,我恨恨地摸着额头,心不在焉地往宿舍方向走。
快到宿舍了,我轻快地跳着往前走。
这趟夜市,收获颇丰,我还真的买到了发卡,又给沙沙带了条丝巾,刚好配她的大衣,还给小白兔和欢欢买了桂花栗,放在包里,得赶快拿回去,冷了就不好吃了。
突然,斜刺里伸过来一支手臂,一把拉住我,飞快向前。
我被拽得七荤八素晕头转向地,一直被拖着进了不远处的一个小竹林。
刚进竹林,我直觉还以为是唐少麟跟我开玩笑,刚开口:“唐少麟,别玩了……”话还没说完,就猝不及防地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接着,一双灼热的唇压了下来。
带着浓浓的酒味。
仿佛带着满腔的怒火,满腔的怨气,狠狠地,碾过我的唇,一遍又一遍。
我呆住了。
隔了不知多少时候,我终于反应过来,奋力挣扎。
刚离开他的一霎那,我的腰间蓦地一紧,接着,我的头被一只手紧紧定住,密密的吻又压下来,在我的额头,在我的眼角,在我的耳边,在我的颈项,最后,来到我的唇。
又不知过了多久,我被悄悄松开了。
一只下巴抵住我的头,我听到气息不稳的呼吸声,和重重的心跳,我试图镇静下来:“秦子默……”
无言。
有一只手轻轻滑过我的头发,最后,轻轻环住我的腰。
我挣扎着,试图找回最后一丝清醒:“你真的喝醉了,秦子默……”
我记得很清楚,那瓶酒,几乎被他一人全包了。
我困难地,轻轻开口:“现在,你是沙沙的……”
……男朋友。
抵着我的下巴蓦地一紧,接着,我被重重推开。
他站在我对面,胸脯微微起伏着。
我低头不看他,站在那儿。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略带自嘲的声音响了起来: “明明知道你心里根本就没有我,明明知道你的快乐,你的笑容跟我全然无关,明明知道你身边有一个唐少麟,我还是像个无可救药的蠢蛋一样,傻傻地跑到这儿来,等了两个小时,等着你,等着自取其辱。”
“我一直以为,你还小,不够成熟,很多事,包括感情,你都还不懂,所以,我一直等到你高考结束……,我以为,那不算晚。然后,我就像个傻瓜,一直忐忑不安地等着你的回音。可是,直到开学,直到你们军训完,我都很少看到你,你就仿佛刻意躲开我一样杳无踪迹,我还不死心,我天天傍晚去校门口等……”
“可是,你无辜地看着我,好像什么都不明白,什么都不知道,我无可奈何,也没有经验,只好继续等,等你慢慢习惯我的存在,等你慢慢了解我,等你……,再去找你。”
“结果没过几天,你先来找我了,只不过,你是来当红娘的,你来见我,是要我接受你的好朋友,沙沙。”
他淡淡地:“这,就是我等到的回覆。”
他看着我,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其实,你想要拒绝我的话,告诉我就可以了,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这样的话,我也就无须为当初的一时负气和冲动,而如此痛苦。”
我抬头看他,我看着他略显淡漠和倔强的脸庞,我的眼眶一阵发热。
或者,在无尽的时间荒野里。
我们命中注定会这样,于冥冥中失之交臂。
他微微侧脸,看向我身后的竹林,蹙起眉苦笑:“想不到,我秦子默,竟然也会有这样一天……”接着,他淡淡地,有礼貌地,朝我轻轻颔首,“刚才,是我失礼了。”
“但是,很抱歉,我不会道歉。”
说完,转过头去,将手插在口袋里,大步离去。
他修长的背影,在深秋的雾蔼里,在夜晚的凉意中,渐行渐远。
缓缓坠落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不是我站在你面前
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而是明明知道彼此相爱
却不能在一起
............
日子流水般滑过。转眼,来到C大已经有半年,新年过后的第二学期已经开始。
寒假我回了一趟家,陪爸妈他们过春节,哥哥早就已经结婚搬出去了,爸妈已经老了,他们有点小心翼翼地呵护着我。
偶尔老爸会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我,带着一些懊恼,一些歉疚,和深深的探究,又有一些别的什么,我无暇分辨。
妈妈上次的眼泪和在每次我回家时的操劳让我终于明白一点:无论如何,子女的幸福,是父母心里最大的牵挂。
只是,仿佛有某种默契一般,他们从来从来,都不逼我去相亲。
我逐渐习惯了C大的一切。
那个每次我去买水果态度都很亲切的老太太,那对做西安凉皮称得上一绝的夫妻,那家经常偷工减料的干洗店,和那帮我又气又爱的学生们。
我还是经常罔顾老师形象,在路上呼朋唤友地吃东西。
只是,旁边的人换成了大姐,偶尔也会跟我班上那些没大没小的小女生们。
我和系上的老师们也逐渐熟悉了。
系主任是一个和蔼的老太太,正统的老知识分子,很讲原则,做事不讲情面,但是,很关心和照顾我们。
至于同事们,我一向的原则是,有缘相处,合则聚,不合则君子之交,淡如水。
来到C大以来,多半是淡如水之交。
也有合得来的,童妙因就是一个。
童妙因家就在C市,本地人,芳龄二十四,未婚。
她是一个玲珑婉约,又有点迷糊的,思想单纯的女孩子。
跟以前的我有点像,但不同的是,她比我淑女多了,而且,她生就一副古典美女的样子。
我发现,我天生和美女挺投缘,沙沙是,丁叮是,如今的童妙因也是。
童妙因最近一直很高兴,浑身上下洋溢着藏不住的幸福。
我聪明地不问,该说的小美女自然会说。
终于,有一天,童美女羞答答地跟我说:“林汐……,我恋爱了。”
我斜睨她:“早看出来了,你额头上刻了三个字,‘幸福中’。”
她紧张地摸了摸:“不会吧。”
我笑:“看你紧张的,何方神圣,值得你开心成这样。”
妙因的脸上,甜蜜地现出两个小梨涡:“林汐,我真的好幸福哦。我爸爸,跟他……爸爸,”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感觉到她的话音迟疑了片刻,“是大学同学,关系一直很好。去年,他从国外回来,到了C市,联系上了我爸爸,就来我们家拜访。其实,我一直知道有这个人,我爸爸也一直夸他有多年轻有为,我还一直不以为然,可是,见到他,我才知道,原来,他比起我爸说的,还要优秀,还要出色。”
她的脸微微一红,略带腼腆地:“那天,他站在我们家客厅,微笑着跟我打招呼,第一眼,我就喜欢上了他。每到周末,我都盼着他早点来,每次他来,我都盼着他多待一会儿。后来,我爸爸看出来了,他一开始有点犹豫……”她欲言又止了一下,“但后来,我爸爸还是答应帮我去打探。那些天,他没来我们家,我一直忐忑不安,我怕他拒绝,我怕他再也不来了,没想到,又过了几天,他竟然出现了,林汐,你知道我当时有多激动,多高兴吗?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直到现在,我都患得患失地,怕自己配不上他……”
我看着她面若桃花,轻颦浅笑的模样,挑了挑眉,天,她形容得岂非人间极品?
于是,我刮了下她的鼻子,半带打气半带调侃她:“知道我没有男朋友,也不用这么刺激我吧?再说了,凭你的条件,多半是他配不上你吧!”
要知道,经济系的美女老师童妙因在C大一向知名度甚高,想要追求她的男老师多如过江之鲫。
她摇头,笑得很是恍惚:“林汐,你不知道,他真的,真的很出色。”接着,想起了什么似的,“大学跟你一个学校呢,也是G大,去年秋天才刚回国。”
我微微一怔,接着,不以为意地整理桌上的教案:“哦,G大校友啊。”
手头上的事情太多,并没多想。
一天,斜阳如血,我上完下午的三四节课,拖着疲惫的身体乘电梯下十五楼。
真是的,不知教务处没事干嘛给我排下午三四节课,每次上完课我都跟浑身散了架似的。
出了教学楼,刚走了没几步,一个声音在前方叫我:“林汐,林汐――”
是童妙因。
她穿着浅米色大衣,同色短裙,同色长靴,脖上还系着一条浅米色丝巾,淡淡的妆饰,明媚照人。
我走过去,打了个招呼:“怎么到现在还没回家?”她今天应该是没课的啊。
妙因亲密地挽住我的手,答道:“今天帮王老师给上学期一门课的补考监考,刚结束。”
说完,她和我并肩走着。
我有些奇怪地,侧脸看她:“妙因,你回家不是走这条路啊。”
她笑笑:“我刚接到我男朋友电话,他在你们宿舍那条路的口上等我,那边好停车。”
我释然。
一路上,我都跟她说说笑笑的,不知不觉中,很快就走到我们宿舍楼下了,我只顾着和她说话,直到她对着前方扬声叫了一声:“嗨。”
我顺着她的眼睛往前看。
我看到一个修长的人影斜倚在一辆车旁。
我的心霎那间缓缓坠落,如寒冰。
我握着教案的手下意识抓紧,抓紧,再抓紧。
想过几千几万次,想过几万几千次,从来没有想到过,我们竟然会这样重逢。
童妙因恍然未觉,一把拉住我,笑着:“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
我被动地跟着她走过去。
我的脚软软地,已经完全不是我自己的了。
恍惚中,我听到童妙因软软的声音:“子默,这是我们系老师,林汐,才从G大研究生毕业分配过来没多久,林汐,这是我男朋友,秦子默。”
我下意识地抬头,接触到的是一双平静的眼眸,他淡淡地,如同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我。
他……已经完全不是当年那副样子了。
一身剪裁得体的亚曼尼西服,外罩一件黑色风衣,显得颀长而不失优雅,头发梳得十分整齐,线条分明的脸,干净,成熟,一望而知生活优裕。
他先是看向童妙因,微笑了一下:“我等你有一会儿了。”再平淡地,很有礼貌地说了一声:“你好,林老师。”
我有点想笑,或者,我应该说,人生如戏,不是吗?
深吸一口气,我努力微笑:“你好,秦先生。”
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了。
六年来,无数次的午夜梦回,残酷地教我学会了什么叫做自制。
所以,我客套而不失礼貌地再加了一句:“常听妙因说起你,很高兴今天能看到你。”
童妙因热情地,在一旁补了一句:“子默,你知道吗,林汐和你还是大学校友呢。”
“哦,”他看向我,可能是我的幻觉,我似乎看到他眼中,掠过些许复杂,还有转瞬即逝的痛楚。他朝我投来深深的一瞥,他的声音顿了顿,但依然那么悦耳,“……是吗?”
我垂下头,嘴角微微一牵,真是很讽刺,不是吗?
但我继续保持微笑:“是啊。不过,G大太大了,好几万人,能相遇的概率实在太低。”我看着妙因,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轻轻地,“不认识很正常。”
或者,人生又何尝不是,时时刻刻,都宛如初相遇?
我看到自己抱着教案的手,一直在微微颤抖着。
但是,看着他们,我一直在淡淡地,礼貌地微笑着。
妙因看了看手表,略带歉意地:“林汐,我们约好了朋友一块儿吃饭的,快要迟到了,不好意思……”
我浅浅一笑:“没关系,别耽搁时间了,赶快去吧。”
他看着我,有礼地向我颔首:“抱歉,先走一步。”
“好的,再见。”我回礼。
永远,永远,永远,不要再见。
他动作轻柔地给童妙因打开车门,接着,他看了我一眼,也坐了进去。
车渐渐开远了。
我收回目光,我昂起头,再昂起头。
泪水流回到眼眶中,心就不会那么痛。
古人说得很对。哀,莫大于心死。
又或者,七年来,萌芽,生长,而终将湮灭的那份哀伤,所等待的,正是这样一个句点。
于是,我一如既往地做着手头上大大小小的事情,留在教研室加班的时间也越来越多。
学期刚开始,准备教案,讲稿,写提纲,做PPT,琐碎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只是,从那天开始,秦子默经常等在我们教学楼下。
每每,童大美女都在大家善意的笑声中娇羞无限地奔下楼去。
除了我自己,没有任何人发现我的异常。
或许,我也并没有太多异常的情绪。
所以,某天,又一次在楼下碰到他们的时候,我居然还可以自如地微笑。
“嗨。”我愉快地跟他们打招呼。今天忙了一天,明后天都可以睡懒觉了,要不是因为晚上还有事,再加一个晚班我这一星期都可以高枕无忧。
妙因朝我扬起声音:“林汐,今天晚上嘉湖公园有嘉年华会,跟我们一起去玩玩吧。”她抬头似是征询地,看看秦子默。
后者不动声色地,瞥了我一眼:“当然没问题。不过,你要看看林老师自己的意思。”
我轻快地笑,拨一下头发:“我才不去当你们的电灯泡呢,好好去玩吧。”顺便抬腕看一下手表,“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妙因恍然大悟:“怎么,主任又介绍你去相亲了?”
我苦笑,谁说不是呢,举凡中华女性,大学毕业还没有男朋友,一定是三十岁至七十岁亲戚朋友师长同事重点关心的对象。我上研究生期间已经深深体会到了,没想到,刚到工作岗位,从第一天起,主任的热情,比起师母来,就绝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昨晚,系主任,那个热心然而不容忤逆的老太太,在我屡次三番推辞拒绝,变尽花样临阵脱逃之后,在电话里给我下了一个极其严厉的最后通牒:“林汐,这个人条件真的非常好,前面那几个根本没法比,你一定要见,不见是你的遗憾。如果这个还不成,我保证从此不再管你!”
大有壮士断腕的悲壮和我不识明珠的慨叹。
老太太脾气上来,可得罪不得,我无奈:“好吧,您安排吧。”
于是,我今天就必须去赴鸿门宴。
妙因同情地看着我:“你还真的必须要去呢,主任一吼,地都要抖三抖。”
我点点头:“理解万岁。”
有人一瞬不瞬地紧紧盯着我。
同事的男朋友而已。
我挥手,作别。
这顿饭吃得还算愉快,而且,有意外之喜。
照例,介绍一下彼此,介绍人功成身退,留下我们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不过,我压根就没听清楚,我只顾埋头吃。如果这种方式对我管用,早三年就有人天天给我画眉了。
对面有人低低地笑。
我横他一眼,没见过人吃饭啊,笑什么笑。
说真的,从坐下来到现在,我还没来得及仔细看他。
一张娃娃脸,一双细细的笑眼。似曾相识。
他朝我又一笑,居然有点捉狭的样子:“嘿嘿,果然是你,我还就怕是同名同姓呢。”他像变脸似的,瞬间一副极其恐怖的表情,“如果唐同学知道我来跟你相亲,啧啧……”一副小生怕怕的样子。
我记起来了,杨帆,唐少麟班上的同学,当年那个把下课跑来取笑我们当作每日一省的必修课的小男生。
也是我研究生时代的亲亲室友,丁叮小姐的噩梦。
我心里有了点数,这个人,籍相亲之名大老远跑来见我,醉翁之意不在酒,简直是绝对的,肯定的,万失无一的。
怪不得屡次被我拒绝见面,还如此锲而不舍。
他还在津津乐道:“抗战也只要八年吧,你怎么就忍心这么折腾我们举世无双的唐同学呢?啧啧啧……”
我举起手指,不慌不忙地晃了晃,轻轻说了两个字:“丁叮。”
对面这个人立时噤若寒蝉。
而且还是一只浑身上下红得可疑的寒蝉。
我满意地笑,Bingo,丁美女,果然是他的罩门。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想必有不少事先打好草稿的精彩台词还没来得及慢慢铺陈就胎死腹中,滋味一定、十分、非常地不好受。
半晌,他停止脸上变化莫测的色彩转换,恨恨地瞪着我,又过了半天,才对我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慢条斯理地看着他:“你最好不要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
以丁大美女一贯的伶牙俐齿,她口中的噩梦,能有什么好形容词,为了他的心脏安全起见,还是不知道为妙。
不过,我当时就直觉他们会是一对欢喜冤家。
成人之美的事,我向来做得很干脆。
不知道为什么,心蓦地痛了一下。
杨帆沮丧:“她搬家了,也换工作了,没有给我留任何联系方法,她是存心的,一定是。”说完,泄愤似地喝了一大口水。
我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张纸,写下丁叮的地址和手机号码,递给他:“解铃还需系铃人,自己去找她吧。”
我想,丁叮是不会怪我的。
无视对面笑得有点痴呆的人,站起身来,往外走,走了两步,我回头一笑,“你不能怪她,毕竟,对无意中夺走她初吻的人,她没有拿把刀往他身上捅几个窟窿,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不出意料听到杯盘落地的声音,我忍不住笑得开心,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唔,好久没这么开心了。
一路心情颇佳地回到宿舍,走进大楼的一瞬间,我还是觉得身后有人。奇怪,怎么回事,最近总是疑神疑鬼地。
我转身回头看,一个人都没有,只有树影在晃动。
摇了摇头,我下定决心,过两天去拜拜佛求求签,据说C市南山寺的菩萨还是很灵的。拿出钥匙,我进了电梯。
上了十楼,打开门,室内寂无一人。
大姐又到上海探亲去了,说起她为交通部门作的贡献,绝对是可歌可泣。
洗了个澡,我擦干头发,嗯,又长长了,过两天该去修剪一下。
我开开电脑,好几天没上网了,又顺手打开MSN。
一行字迫不及待跳出来:“林汐,林汐,月球呼叫地球。”
我失笑,再一看,LION,那头狮子。
我问:“这么长时间了,还在美国摸鱼呢?”
飞快地有了回应:“嗯嗯嗯,乐不思蜀。”
“那就别回来了,在那边好好找一个工作吧。”我漫不经心地打,“以后我失业了好去投奔你。”
那边突然停了半天。
我狐疑地看了又看,还以为网络断了。
突然,又跳出一行大大的字:“没良心的家伙,你就一点都不想我吗?”
我笑,胡乱地打:“想死了想死了想死了。”
那边发过来一个大大的笑脸:“嗯,不早了,好好睡觉,下次再聊。”
飞快下线。
我愕然,这个人,还是这么不按牌理出牌。
不禁又想起从前。
当年……
都过去那么多年了。
唐大哥和木兰早已相偕去了新加坡,据说在那边已经生了一对双胞胎女儿,极像木兰,一大两小,想想就觉得恐怖,可怜的唐少麒,但于他而言,恐怕也是一种甘之如饴的甜蜜负担吧。
我安然入睡。
第二天一早,有人敲门。
我一看表,才七点,不理,我要睡觉。
敲门声很有耐心,一直持续。
我无奈,我的起床气一向十分惊人,何况是被敲醒的,火大地跑过去:“最好有什么天塌下来了不得的大事,否则……”
拉开门,一看到来人,我的话陡然湮没。
我擦擦眼,再擦擦眼,确信自己不是在做梦。
赫然是那个应该在美国摸鱼的唐少麟,旁边还有两个洋鬼子,一男一女。
峰回路转
自从那恍若南柯一梦的夜晚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秦子默。
倒是沙沙,除了练琴排舞之外,偶尔还会粘在我身旁,跟我和唐少麟去上自修。
她口中的秦子默,还在忙着复习,而且,似乎身体微恙。沙沙一向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女孩,曾经跑到他宿舍去看望了他好几次,回来的时候,也总是有些若有所思的样子。
我直觉有什么地方不对,但是,我想了又想,最终,什么也没问。
我没有那个立场。
面对单纯而快乐的沙沙,我总是有一种深重的罪恶感。
我想,或许,时间会冲淡我不应该拥有的一些情感……
我的生日快到了。
沙沙十分歉疚,小心翼翼看着我:“汐汐,我刚好二十八号那天要在大礼堂彩排,对不起,晚上没有办法给你过生日了。”
她的神情非常非常地懊恼。
我心中一阵暖意,捏捏她小巧的鼻子:“没关系,小生日而已,你安心去排练,吃完晚饭我去看你彩排。”
她感激地一笑。
其实,我跟唐少麟早就约好了,和我们宿舍的小白兔、欢欢一起去吃个晚饭,然后大家再浩浩荡荡一起去给沙沙捧捧场,打打气。
她一直就是那个我们疼爱的小妹妹。
不是没想过也许会碰到那个人,但是,我别无选择,从一开始就是。
二十八号,又是一个周末,一大早沙沙就去排练了,要整整一天。
下午,我在宿舍洗衣服,刚刚去澡堂洗了个澡,又接到妈妈的电话,心情大好,情不自禁地边哼歌边洗衣服。
桌上,放着欢欢他们送给我的一束鲜花,我最爱的洁白色百合花。收音机里流泻着悠扬的音乐,很老的一首歌,CARPENTER的YESTERDAY ONCE MORE,我正跟在后面瞎哼哼。
电话铃响。欢欢不情愿地放下书去接,一会儿,朝我叫:“林汐,找你的。”
我擦干手,快快乐乐去接:“喂,请问哪位?”
电话那头显然没有感染到我欢快的情绪,一个似乎在哪听过但冷淡的声音:“喂,请问是林汐吗?”
我一怔:“是我。”
那个依然冷淡的声音自报家门:“我是向凡,你记起来了吗,”他顿了顿,“子默的老乡。”
我愕然,向凡?那把剑?他会有什么事找我?
我“哦”了一声:“记得记得。”
向凡干脆俐落地:“我找你有事,现在就在你楼下,你赶快下来。”啪的一声电话断了。
我放下电话,愣了半天,难道是……
直到欢欢抬起头,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林汐,你没事吧?”我才如梦初醒,手忙脚乱脱下洗衣服专用的外套,飞快地穿上长羽绒衣,拿起包和手机就急匆匆往外冲。临走时,匆匆忙忙对欢欢说:“我有事,先出去一下,晚上等我回来吃饭。”
欢欢目瞪口呆看着我,傻傻地“哦”了一声。
外面很冷。
迎面吹来一阵寒风,我忍不住瑟瑟了一下。
向凡在我不远处,看着我,手上似乎还拎着一个包。
他的眼神和吃火锅那晚一样,怪怪的。
“找个地方,我有事跟你说。”他走过来,命令般对我说。
片刻之后,我们俩站在那个满眼萧索的小竹林中。
我看着他,他却低头沉默不语。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我忍不住,正想开口问他到底有什么事,他突然抬头,眼里满是谴责,声音像鞭子,一个字一个字抽在我身上:“林汐,你还嫌子默被你折磨得不够吗?!”
我的身体瑟缩了一下,润润唇,想开口,但每个字说起来似乎都有些困难:“我……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向凡瞪着我,一字一句地:“你不明白?你怎么会不明白?!你怎么可能不明白?!!”
他顿了顿,仿佛拼命在压抑心中的怒气,完全没有了初见时的和善:“从我们大二开学起,子默就有点不对劲,要知道,他一心想着出国深造,平时除了学习之外,最多跟我们一起打打球,出去喝喝酒,对其他一概不热衷。但是,有一天,他突然问我一个怪问题,他的表情,古里古怪地,‘向凡,你有没有跟女孩子拌过嘴,而且,还觉得很过瘾?’”
说到这儿,向凡的嘴角有些微柔和,他微微侧过脸去:“……我当时听得实在太吃惊了,要知道,他是我们系出了名的不解风情的木头,于是,就悄悄告诉了夏言,他是情场高手,断定子默一准是开了窍,看上谁了。但是,不管我和夏言他们怎么问他,逼他,引诱他,他死都不肯说。我们不得要领,只好用排除法,东猜西猜地乱猜一气,猜到后来,夏言一语惊醒梦中人,说搞不好子默在他家,知慕少艾地,看上了漂亮又有点娇气的沙沙小妹妹,于是,夏言和少麒就有事没事拽子默回去,给他进一步制造机会。奇怪的是,一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他,还真的每次都肯去。”
“我们上大三那年,有一阵子,沙沙常打电话来找子默,但他多半不在,就算接到了也平平常常的,看不出什么,倒让我们有点大跌眼镜,还以为他生性奇怪,即算喜欢上一个人,也这么与众不同。”
“后来,我们私下里议论的时候总觉得有哪儿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直到有一次,我和子默在上自修,他相当心不在焉,一直在纸上涂涂抹抹的,后来,趁他中途出去,我掀开盖在纸上的书,一下子愣住了,因为我看到整张纸上,反反覆覆写满了两个字,看上去是一个名字,女孩子的,而且,从没听过。”
“我一直琢磨不透子默为什么要写那两个字,直到开学来吃饭的时候,我第一次见到你,听到你的名字,看到子默看你,看到我们说话时,子默刀子一样的眼神,我知道,我们都错了,我想,那天,夏言大概也看出来了。”
我低头,无意识地踢着脚下的小石子,眼中缓缓升起雾气。
“大概两个多月前的一个周末,我们在教室和指导老师讨论毕业论文的选题,子默接到一个电话,我从来没看到他那么激动过,他什么都没来得及说,转身就往外跑……”
我震惊。那个电话,那个电话……
向凡的声音,冷冷的,又飘过来:“可是,当天晚上,我就接到了一个酒吧服务员给我打来的电话,我跑去一看,子默喝醉了,吐得一塌糊涂,醉得不省人事,那个服务生从他身上的通讯录上找到我。我好不容易把他弄回去,在路上,我听到他叫你的名字,一直在叫。”
“从那天起,子默经常拉着我去喝酒。他什么都不说,只是,他对什么都提不上劲。”他又看了我一眼,“有时候,他也会和沙沙一起,上上自修,逛逛校园,可是,他总是意兴阑珊提不上劲,一天比一天沉默,什么话都不说。”
雾气更重了,我的鼻子发酸。
“吃火锅那次,你们走后,我们在茶馆坐了会儿,一起把沙沙送回去,子默又拉我和夏言去喝酒,他什么都没说,只顾低头喝酒,最后,他只说了一句话,‘林汐,为什么一定要踩碎你给我的阳光,还有希望?’”
雾气氤氲成大滴大滴的水气,一滴,两滴,三滴……
那天晚上……
我低头,泪水还在不停地、不停地坠跌……
沉默了一会儿,他轻轻地说:“子默现在,在医院。”
我惶急,连忙擦擦眼泪,抬起头:“他……怎么了?”
向凡淡淡看着我:“还能怎样,无非是喝酒过多,再加饮食不当,肠胃出了点问题,今天一早送过去的,现在已经没事,但是要留院观察一下,我回来给他拿点随身衣物。”
我急急忙忙地,祈求地开口:“带我去,带我去看他。”
寂静了几秒,向凡叹了口气:“林汐,你们何苦彼此折磨。”
我轻轻推开门,身后,向凡低低地说:“你进去陪他,我去买些吃的。”说着,把手中的包交给我,我点头。
向凡看着我,淡淡地,又补了一句:“林汐,子默虽然看上去很骄傲,可是,”他迟疑了一下,“实际上,他,非常非常脆弱。”
他悄然离去。
我走近,看着秦子默苍白的脸,他瘦了,他穿着深蓝色的毛衣,半盖着被子,静静地,躺在那儿。一个吊瓶挂在他的床头,里面的液体缓缓地滴着。
我轻轻坐在他身边,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他的呼吸声很清晰,他的胸脯随着呼吸微微地起伏,他的嘴唇抿着,有些干燥,他的眼睫毛还是那么长,安安静静地闭着。
我轻轻拉过他放在被子外面的,没有挂点滴的那只手。
他一无知觉。
我看着那只修长的手。
高一那年,猝不及防伸过来,抢走了我的书;
高二那年,伸过来扶住我向前跌的身体;
高三那年,牵过我的手,在我手心放上一个小盒;
大一开学后的那个秋夜,在桂花香中,牵着我,一直,往前走;
那个冬天的夜晚,在小竹林里,轻轻抚过我的头发。
……
我的泪,一滴,一滴,落在他的手上。
不知过了多久。
在泪眼模糊中,我感觉到他的手动了动。
我连忙抬起头,他正在看着我,脸色依旧苍白。
不知已经醒过来多久了。
我,就那么,泪眼朦胧地看着他。
他静静地看着我,一动不动。
突然,他挣脱开我的手,缓缓坐了起来:“你来干什么?”他看向我,眼神中,带着一丝痛,“再一次,在给了我无谓的希望之后,紧接着就把我打入深渊吗?”
他转过头去,微微闭眼:“……我没事,你走吧。”
我看着他瘦削的侧脸,慢慢地,艰难地站了起来。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响得很急促。
我想起了什么,连忙接起来,电话那头传来唐少麟焦灼的声音:“林汐,你到底跑到哪儿去了?我们都在等你……”
我下意识地擦了擦脸,转过身,背对着床,迟迟疑疑地说:“我……”
唐少麟又焦急地叫道:“李晓欢说你接了个电话就匆匆忙忙跑出去了,你到底在哪儿啊,没什么事吧?”
我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平静下来:“我没事,现在在人民医院……”
电话突然断了,我对着电话喂了两声,没有反应,这才发现,我的手机没电了。
无奈地收了线,刚转身,就被一只手重重拽住衣服,我一时稳不住身体,跌落在他胸前。
接着,我的头被一只手定住,我的身体跌入一个温暖的胸膛,一双温热的唇覆盖下来,微微地,有点苦涩,又有点干燥。
良久,他放开我,他的头,略略抵住我的头,就连他的呼吸,都带有些微痛楚:“林汐,我到底,应该拿你怎么办?”
对不起,沙沙,实在对不起。
上刀山下火海,我都认了。
我重重地闭了闭眼,悄悄伸出手去,环住他的头。
他的身体明显一震,接着,他放开我,看着我,眼里有两簇亮亮的火焰在跳动。
他紧紧注视着我,有点不确定地:“林汐……”
我伸出手去,摸摸他瘦削的脸:“不会喝酒还去喝,你对自己的评价很中肯,你的确是一个蠢蛋,无药可救。”
他脸上的表情似哭似笑。
突然间,他的脸上居然飞起了一片红晕,咬着牙:“向……凡……”
我不理会他的窘态,给他把身后的枕头垫高,抬头一看,又看到他的点滴快没有了,于是,赶快去叫护士来换,在换点滴瓶的过程中,他一直紧紧拉着我。
我低着头,假装看不见护士MM调侃的眼神。
一阵忙乱过后,我小心翼翼地不牵动他挂着点滴的手,扶着他半靠在枕头做的靠垫上面,接着,给他倒了一杯水,看着他喝下。
他一直紧紧地盯着我,跟随着我的身影。
我又坐了下来,不看他,低着头,装作很不经意的样子:“还有,下次记得,送别人印章不要那么小气,要记得附带送一盒印泥,要不,给别人当垃圾随手扔了怎么办?”
他猛然坐了起来,我忙抬头看他。
他的眼里,满是不可置信的狂喜:“林汐……”
我忙捂耳朵:“拜托,我知道我的名字很好听,那也不用整天在我耳边叫来叫去的。”
他眨了眨眼,有点赌气,又有点委屈地咕哝着:“我现在是个病人。”说着,可怜兮兮地看着我。
我惊讶地看向他,这、这、这,真的是那个骄傲冷漠的秦子默吗?
看着他瘦削的脸,我的心里,涌上一阵酸楚和甜蜜,我柔声说:“是是是,你是病人,你最大,肚子饿不饿?我出去看看向凡回来没。”
“不!”他紧紧拉住我,像一个小孩,“你不许出去,我要你陪我,”再吸一口气,“我要抱着你。”
我哭笑不得地看了他半天,还是顺从地坐到他身边,他伸出那只可以活动的手,紧紧揽着我。
过了一会,他推推我:“帮我把外套拿来。”
我不解:“干嘛?”还是去拿了。
他在口袋里掏了一会儿,半天,拿出一个什么东西:“闭上眼睛,伸出手来。”
我闭上眼,伸出手,一个小小的东西放在我的手心。
我睁开眼,赫然是一枚精巧的戒指,朴素,但是造型很典雅,镂空的两个心型交叠在一起。
他轻轻在我耳边说:“是我用三个月的零花钱买的,本来还以为没机会在你过生日的时候送给你……”他轻轻地笑,“老天还是帮我的。”有些微得意。
我握着那枚戒指,心里暖暖的,暖暖的。
我们就这样,静静相拥。
突然,门被大力推开。
映入我眼帘的是满头满脸大汗淋漓的,一脸惊惶的唐少麟。
他惊住了。
我们也惊住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我看到唐少麟牵动了一下嘴角,说不清是什么表情,说:“我真蠢,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他仿佛自言自语般,“我打不通你的电话,我就一直找,一直找,找了大半个医院,在走廊里碰到向凡,他告诉我,你在这儿……”
他那么疲倦的声音轻轻地,飘了过来:“我们一直在等你,给你过生日,不过,我想,现在,你大概不需要了……”
他转身,狂奔而去。若即若离
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
是燕在梁间呢喃
你是爱
是暖
是希望
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
我继续愣在那儿。
我还是目瞪口呆地看着门外,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那个依然和六年前一样英挺潇洒的男子正露出洁白的牙齿看着我笑。
大概是看着我一脸痴呆回不了神的样子,唐少麟故意叹了口气:“完了完了,原来这么多年没见,你的智商和年龄仍然还没开始出现正相关。”
我“啊”地一声尖叫,不顾自己没洗脸没刷牙蓬头垢面睡眼惺忪的,还穿着厚厚的小熊泰迪的棉睡衣,一把上前抱住他。
我真是太意外了,而且,我的心中一阵惊喜。好久好久,都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他抱紧我,有意无意地,又叹了一口气:“林汐,你这么高兴,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我还一直以为你不在乎呢。”
放开我,他扫视一下我的全身:“呃,不过,你还是先去换一下衣服比较好,我倒是无所谓,但是,这儿有两个国际友人,你现在这样,实在有损中华民族广大女同胞的国际形象。”
我恨恨地,要上前去撕他的嘴,这个唐狮子,这么多年不见,讲话还是这么毒。
不过,心里真的真的很开心。
两个小时后,我们已经坐在城南一家环境优雅的小咖啡馆里。
现在的我,终于可以平静下来了。
因为,我想起来要问他一个问题,我瞪着坐在我对面的他:“昨天和我在MSN上聊天时,你已经到C大了对不对?”
他一径笑,不回答我。
坐在他旁边的,那个一脸络腮胡的高高大大的洋鬼子不甘被冷落,晃动着手指,用蹩脚的中文抗议:“嗨,汐汐,我要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雷尼尔,你可以叫我雷。”他冲着我裂开嘴笑。
显然是个憨厚老实的大男人。
我忍不住笑着回应:“你好,雷尼尔。”
坐在我旁边的异国美女大力瞪我,中文说得可就标准得多了:“你好,我叫莫妮卡,我是LION的同学。”
那种眼神我太太太熟悉了,仿佛一把淬过剧毒的飞刀,在我身上千刀万剐又万剐千刀,誓要将我凌迟处死。
从十六岁到十九岁,在和唐少麟常常呆在一起的那几年时间里,这种“他是我的,识相就给我滚远点”的无声警告,我隔三岔五就得领教一番。
只是,抱歉,我已经千锤百炼,百毒不侵。
呵呵,没想到狮子的魅力无届弗远,居然跨越了国界,啧啧啧,实在是不可小觑。
于是,我笑眯眯地朝她眨了眨眼:“嗨,莫妮卡,你可能还不知道,”为照顾和体恤国际友人的理解力,我好心地尽量挑浅显的白话文,“我是LION的表妹,表妹你知道吗?就是他姑妈家的女儿。”看她还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我顿时有些口不择言,“My mother is his aunt”,标准的中式英语,只求大力洗刷嫌疑,以图全尸。
至于到底是干表妹还是亲表妹,她一个老外,分得清才怪。
坐在我对面的雷尼尔眼中,立刻浮现出令人恐怖的笑意,我直觉有些不妙,果然,唐狮子下一句话就把我打入深渊:
“no,no,no,she is just joking,”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she is my fiancée.”
我眼里两把刀子飕飕飕飞过去,死小孩,想害死我啊,你没看到她越来越像五毒教教主了吗!
他也挤眉弄眼地看着我,为怕旁边两只竖着耳朵的猎犬听懂,一把把我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语速飞快地说:“她是我们导师的女儿,我们之间根本就不可能,我也不想耽搁她,就说我在国内有女朋友了,她不信,一定要跟我回来看,我实在被她缠怕了,帮兄弟我一把,大恩大德以后再报。”
哦,我想我明白了,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多么老套的剧码,都这个年头了,居然还乐此不疲地轮番上演。
顺水人情,不做白不做。而且,对她而言,唐狮子也不过是块鸡肋,早点斩断孽缘,回去找一个相称的如意郎君,早日开始幸福美满的新生活,绝对是好事一桩。
这点小事难不倒我。我很阿莎力地拍拍他的肩。死狮子,好像又长高了,得踮起脚。
剩下的时间段,在我重新粉墨登场之后,我让莫妮卡充分知道了什么是小鸟依人、柔情似水等等等等中国女性的传统美德。在我和唐狮子天衣无缝无懈可击的二人转表演面前,她有点黯然神伤。
莫妮卡回国后果然找到一个如意郎君,还是中国人。这是后话。
中午,我们四个人浩浩荡荡去吃了一顿标准的中餐,雷尼尔和莫妮卡这两人对筷子的驾驭能力应该不会超过三岁稚儿,偏偏还兴致勃勃得很,不屈不挠地在杯盘之间飞砂走石,唐少麟倒是熟视无睹,我是实在看不下去了,让服务员送上刀叉,任由他们在古老肉、油焖大虾、香菇青菜等等等等上面戳来戳去。
吃完饭,我们先送两位外宾回去休息,相约晚上再一起出来逛逛。
我和唐少麟终于有时间坐下来好好聊聊了。
在我宿舍,我给他泡上一杯清茶,拉过两个椅子,我们两个,沐浴着午后的阳光,静坐在大大的窗台边。
我仔细地看看他,六年不见,他长得更加高大俊逸,当年神采飞扬的跳脱之气少了一些,他的身上逐渐散发出一种成熟潇洒的感觉。
但是,他身上还是充满了阳光般的感觉,甚至,还有着阳光特有的清香。
他就像一首悠扬轻灵的大提琴协奏曲,而那个人呢,永远有着淡淡的哀伤,低低的婉转的夜曲般的哀伤。
我猛地回过神来,林汐啊林汐,有点出息好不好,如今的那池春水,即便吹皱,又,与你有何干?!!
唐少麟看着我,眼里是暖暖的笑意,他带有些微戏谑地:“林汐,六年多不见,变漂亮了啊。”
我也笑:“你也是啊,大帅哥,越来越帅了,呵呵。”突然,想起什么,“对了,你回来的工作定了没?”
他的表情有些若有所思,又有些无可奈何的样子:“林老师,作为一个新时代知识女性,国家大事也就不劳你多加操心了,但是,你平时连校报,学校新闻都不看的吗?”
我有些心虚,最近实在太忙,再加上……
慢着,我似乎听出了弦外之音,大叫着指向他:“你,你,你的意思是说……”
他只是微笑,这头死狮子,六年多不见,的确沉稳多了。
我飞快地扑到大姐那边的书架上去。
大姐一向有收集整理任何东西的好习惯。
以往塞到我们门缝里的校报,我只是大致瞄一眼就随手一扔,最近,则连瞄都懒得瞄了。
但是,大姐一定会整理得好好的。
果不其然,在书架的二楼,有一沓收拾得整整齐齐的校报,我飞快地找到最新一期,然后,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在头版头条,赫然列着一个大大的标题:
“留美学者唐少麟博士被聘为C大物理系教授兼学科带头人”。
然后,底下详细列举了唐狮子在美国的丰功伟绩,譬如,写了多少多少PAPER,做了多少多少PROJECT,得了多少多少PRIZE,如何不受国外高薪诱惑,毅然回国,并婉拒Q大B大的盛情相邀,来到C大,甘为C大的学科建设尽绵薄之力,学校表示热烈欢迎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我简直难以想象,这篇新闻稿的主人公,就坐在我身旁。
顾不上去探究那篇显然是官方文件式的措辞,我先抓住主要矛盾:“你――为什么来C大?”
就他目前所研究的学科而言,向来是Q大、B大、G大分庭抗礼,各有千秋,就算他不去那两个学校,回到母校不也是皆大欢喜的一件事?毕竟,当年他在那儿所创下的记录,至今仍然无人能破。
而C大,一向以来,都以人文科学类见长,说到物理学科,至少跟这三个学校比,还是有一定差距的。
为什么要来C大?
我心里有些难过。
唐少麟仿佛了解我心理似的,安抚地拍拍我的手,收起笑容,正正经经地说:“林汐,你听我说,我已经不是六年前那个冲动的小毛孩了。这次回国,选择学校,我是经过长时间的深思熟虑的,从表面上看,目前的C大,我所在的学科还不够强,但是,就我目前做的研究方向来讲,这里很适合,而且,我和这里的领导谈过,他们给我充分的学术自由,所以,我把雷尼尔请回来做两年的外籍专家,和我一起努力,我有信心,三年内,一定会出成果的,相信我。”
我看着他,释然而由衷地笑,我当然相信他。
唐少麟,永远是最优秀的。
他又是微微一笑:“当然,能经常看到你,我还是很开心。”
我没料到他会杀一个回马枪,一愣,又看他笑得有点捉狭的眼,不禁发自内心地一笑。
有朋若斯,夫复何求。
半个月后,莫妮卡怏怏地回国了。
尽管她在一开始的时候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神情口气都不甚友善,也对我有点爱理不理的样子,但禁不住我百忙中抽出宝贵时间,利用没课的时候和周末,陪她出去离得比较近的苏州、无锡等地游山玩水,一路上为她精彩解说,还替她卖力侃价买了无数迷得她一愣一愣的布艺刺绣、字画、木雕、剪纸、中国结等等手工艺品,再加上在她不慎感冒时及时地嘘寒问暖,上窜下跳忙前忙后地,一直忙到她康复,关系倒也不由得逐渐融洽。至少,莫妮卡渐渐开始跟我有说有笑了,尽管绝大部分时候,还是鸡同鸭讲,连手势带比划半天才能明白彼此的意思。因为后来我才发现,她就自我介绍那句讲得很遛,估计下狠劲好好练过,其他的,都不太灵光。
莫妮卡终究也是个善良明理的小女子,所以,伊人在上飞机前,抱着我久久不放,眼中一直泪光闪烁,并殷殷嘱咐我以后有空,一定要跟唐少麟一起去美国看她。
嘿嘿,我就是有这种化腐朽为神奇的本领。
回到校去,我突然意识到,我成了C大近来风头最劲,也是最最新鲜出炉的校园新闻人物。
我早就认命了,早八百年我就说过,只要和唐狮子沾上哪怕一丁点边,即便我是一头猪,都一定是一头双眼皮的不同凡响的猪。
还有好事者孜孜不倦地挖出我曾经和他初中三年、高中三年同学,大学还曾是校友的陈年往事,籍此作为八卦依据。
于是,我就是众人眼里那个成长在新时代红旗下的王宝钏,苦守寒窑数载,终于拨得云开见明月,修成正果。而那个薛仁贵,虽然身处蛮夷之地多年,也算过尽千帆,但是,始终还是觉得伊人最好,于是,破镜重圆。
我还是蛮佩服有些人丰富的想象力,谁说中华民族上下五千年的滔滔历史长河不是埋没了无数的民间艺术家呢!
八卦可以不理,某些女教师的白眼也可以笑纳,但有些人,就不那么好对付了。
首先,有一天,童妙因气呼呼地,跑到教研室来找我:“林汐,亏我还把你当最好的朋友呢,那么重要的事你居然瞒着我!”
我正忙着备课,嗯,市场的类型,完全竞争、完全垄断、垄断竞争、寡头,正在思考着怎么多举一些巧妙的例子,既调动学生积极性,又能贴近生活,苦思冥想中,被她突如其来的话一惊。
我莫名其妙地抬起头来,望着她:“小的不知,望大人提点。”
一向婉约温柔的她居然也用一副贼忒兮兮的表情,暧昧地看着我:“林汐,外面传得沸沸扬扬的,说你和那个天才的唐教授……是不是真的呀?”
我郑重地点点头:“真的。”
她一呆,仿佛被我的话吓住了:“你……你不是开玩笑的吧?”
我叹了口气:“瞧,连你都不敢相信了吧,假的,同学而已。”无意多说,我的眼光,又回到了书本上。
她如释重负地:“我就说,你怎么会瞒着我呢。”说着,又煞有介事地,“其实,说真的,那个唐教授那么厉害,你要能抓住他,后半辈子,就真的不用愁了。”说着,两手恶狠狠凌空一抓,好似九阴白骨爪一般。
近墨者黑,这个童妙因,被我熏陶得是越来越没什么淑女风范了。
我又叹了一口气,看着她:“美女,多操心操心自己吧。”
心里微微有一阵轻风掠过。
她好似在想着什么,没回答我。
小妙因还算是好对付的,后面,还有更高难度的。
没过几天,系主任紧急召我去见她。
一见面,她就眉头紧锁表情严肃地:“怎么搞的,林汐,亏我一直很看重你,你居然还骗我!”
听闻此言,我吓了一大跳,我有几个胆啊,敢骗她,我们继往开来英明神勇的领头人?
我略带迷惑地看着她,有点心惊胆战。
她神色仍然非常不豫地嗔怪我:“明明有那么好的男朋友,干嘛不说,害得我一直把你的事放在心上,还得罪不少人。”
我尽管有些感动,还有些歉疚,但心里仍不免嘀咕,又不是我让你去帮我介绍的,得罪别人也不能全怪我嘛。
这种话,打死我都不敢当着她的面说。
骨子里,我还是很畏强权的说。
最后,在她心灵的天平上,终究还是善良的因子稍稍占了上风,于是,她还是微微有那么一捏捏笑意地说:“唔,不过,有唐教授那么好的男朋友,看不上那些人,也是很正常的。”
我一言不发地陪笑。在这个非常时刻,沉默是金。
在放我出去前,她仿佛让我将功赎罪般的口吻:“什么时候让唐教授来我们系做做报告,谈谈他的学习经验,也好给他们这些本科生学习学习。”
听一个学物理的人作报告,八竿子打不着吧?
但是,我从善如流,捣头如蒜。
而且,我几乎不敢想象,当我睿智无双的师母知道这件超级大八卦后,脸上的表情该有多么的精彩纷呈。
既然大家不约而同地,都跑到这么小的舞台上来,迎头撞见几乎是不可避免的。
而且,因为唐狮子突如其来地介入了我的生活,在最近的忙忙乱乱中,我一直都还没来得及去南山拜佛,老天爷不肯帮我,也是意料中的事。
于是,某天傍晚,当我和唐少麟相约去学校后门吃饭时,走在路上,迎头撞见的是童妙因情侣俩。
说来也怪,最近那个人在学校出现的几率还真高,简直就应了那句广告词:大宝啊,天天见。我都暗地里奇怪,按他这种工作效率,那家事务所怎么就不倒呢?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这一天,早晚都要来。
我暗中掐了唐狮子一把,神色自若地跟他们打招呼:“嗨。”
以唐狮子的聪明伶俐,一定会和我配合得天衣无缝。
果然,他什么都不说,静等他们开口。
童妙因照例朝我笑笑:“同学,呵呵。”显然是嘲笑我那天对她解释的那番话。接着,她对旁边的人说:“子默,这位是唐少麟教授,刚从美国回来,是林汐的……同学。”很暧昧的样子,然后,对唐少麟说,“唐教授,这是我男朋友,秦子默,律师。”
我低了低头。
果然,还是那么没有表情的声音:“久仰,在本市报纸上见过你的名字,你好。”
唐少麟显然有点意外,他看了我一眼,我朝他淡然一笑,他也很会随机应变地:“你好,我也在本省新闻中看到过贵事务所的介绍,业务蒸蒸日上,恭喜恭喜啊。”
真的假的,我怎么都不知道?
妙因身边的那个人,还是那么不动声色的样子:“过奖。”
好容易寒暄了几句不关痛痒的话,应付完了之后,看着他们走远,我只觉得我的手逐渐逐渐地发凉。
唐少麟皱起眉头,朝我问:“林汐,我一直跟夏言有联系,他跟我说过,秦子默现在也在C市,我也有心理准备会遇到他,但是,”他有些奇怪地看着我,“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他会是一副不认识我的样子呢?”
我淡淡地,略带苦涩地一笑:“这有什么好奇怪的,现在的他,连我,都不认识了。”
深情相拥
我连忙站了起来,呆呆地看着唐少麟飞奔而去的身影,我的心里,茫然,无措,我就那么一直愣愣地站着。
唐少麟,他满头满脸的汗,他受伤的眼神,他那么疲惫的声音……
向凡进来了,眼中有一抹了然:“有些事,早或晚,大家都要面对。”他特别地,看了秦子默一眼。
沙沙……
我的心陡然沉了下去。
当晚,我很晚才回去。
向凡留下来陪秦子默。
向凡说得对,有些事,必须面对,逃避不是办法。
我回到宿舍,欢欢和小白兔都在,但是,沙沙不在。
屋子里依旧很温馨,暖暖的灯光,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花香,欢欢和小白兔躺在床上各看各的书,气氛并没有什么异常。
我进门后,欢欢就问了一句:“听唐少麟说,沙沙男朋友生病了,你替沙沙去看他,现在怎么样,没什么事吧?”她埋怨地看了我一眼:“你也真是的,也不早点打个电话回来,唐帅哥都急死了,满学校到处找你,拨通你的电话后就直接冲出去了,还好他回来后说没什么事,后来,我们就一起去吃了个面条,权当给你过生日了。呶,”她指指桌上的大蛋糕,“唐少麟特意买给你的,让等你回来之后再一起吃。”
我心底掠过一阵酸楚,直到现在,他依然维护着我。
我又问:“沙沙呢?”
欢欢皱眉:“我们去现场看彩排的时候,很晚才轮到她的节目。完了好不容易结束,他们还要留下来总结,我们就先回来了,她可能要再过一会儿才能回来呢。”她想了想,“哦,对了,那个秦子默生病,她可能还不知道呢。”
我心中涌上一阵无从形容的复杂情绪。
林汐,你太残忍!
林汐,你太自私!
……
这两种思绪反复折磨着我,直到沙沙回来。
我告诉她,秦子默生病了,不过,现在已经没什么事了。
她还是很紧张地,立刻就要去医院:“我要去看他,现在就去。”她的声音中已经带上一些哭腔,“都怪我不好,最近一直忙着排节目,没顾得上去多去看看他,他最近心情又很不好的样子……”
我劝她:“都这么晚了,而且,向凡在那边,没事的。你歇一歇,明天再去吧。”
她感激地抱了我一下,看着我:“汐汐,谢谢你,替我去看子默哥哥。”
我心中又是一阵酸楚,如果,如果她知道真实情况,不知道……
我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第二天,沙沙一大早就去了医院,我坐在宿舍里,心里一直忐忑不安。
但是,一直没有任何消息。
唐少麟也仿佛失踪了。
傍晚,夏言来找我。
站在我们宿舍楼下,他了然地看着我:“向凡说昨天你去了医院。”
我点点头,但不说话,我一言不发地低下头去。
我无从启齿。
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这两三年来,少麒这小子或许给木兰带笨了,我可没有,子默喜欢你,我都是一直知道的。以子默那么沉稳独立的个性,既然他对沙沙从来就像对小妹妹,那么,他前些年那么勤快地跟我回家,就只有一个原因,”他若有所思地,“两年前我就猜到了,应该就是你。”
“而且,”他看向我,微微一笑,“以后有机会,你不妨去查验一下子默钱夹的最内层。我就是无意中看到了,才验证了自己的合理推断。”
隔了半晌,他再次摇了摇头:“子默的性子虽然冷淡了些,但很有责任感,做事情向来都极其稳重,不但有条理,而且讲义气。从高中开始,从来他的作业都是我们的范本,考试的时候他旁边的位置总是抢破了头,高兴起来他可以把一个月的宿舍值日全包了,还有,我们班辅导员特别喜欢他,每当我们犯了什么小毛小病的时候,他从来都二话不说地帮我们去说情。我们平常聚在一起开玩笑,常说他最有当律师的潜质,又能言善辩,又懂得进退,还会收买人心,最重要的是,泰山崩于前都可以做到面不变色,我们还曾经打赌,要找到能终结秦子默大律师的女孩子,怕是闲闲地,也要等个十年八载。”他顿了片刻,又若有所思地盯着我打量了半天,才慨叹一声,“唉,也不知道这个人自打遇到你,脑袋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病变,一直都不对劲,而且,竟然这么快就破了功!本来嘛,谈个恋爱,是一件多么寻常的事情,现在搞得……,所以说,爱情,真是一个要不得的东西!”
最后,他感慨完毕,言归正传:“现在呢,子默已经回宿舍休息了,大家都在他那。”他叹了一口气,“但是,我想,他最想看到的人,应该是你。”
他微笑着,又上下打量了我一下:“我想你也一定很担心他,走吧,去看看他吧!”
我动动嘴,但是,千言万语,无从说起。
进了宿舍。
里面已经站了很多人。
原来他们四个,夏言、秦子默、唐少麒、向凡一直在一个宿舍。
沙沙和木兰也在,我环视一下,唐少麟不在。
沙沙看到我,奔过来:“汐汐,你也来了?”
我点头,万分艰难地。
我看向躺在床上的那个人,他也正在一瞬不瞬盯着我,他的眼神,深沉又坚定,写着一种微带缠绵和痛楚的光亮。
他的神情中,有着一种我十分陌生的决绝。
他看看我,又转过头去,看向沙沙,张开口,似乎想说什么,我忙忙地开口截住:“你――好些了吗,秦子默?”
我祈求地看着他。千万不要,千万不要说,求求你,至少现在。
他似是读懂了我的眼神,眼光瞬即一暗,他没有回答我,头微微转向里。
沙沙有点歉意地看着我。
唐少麒看着我:“林汐,今天一天看到少麟了吗?”他眉宇间隐隐有一丝担忧,“我怎么找都找不到他。”
他的眼神,那么陌生,完全没有以往的温和,我知道,他,也知道了。
我摇头。
对不起,对不起,实在对不起……
木兰还是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左右转动着脑袋,看向众人:“怎么了怎么了,大家怎么都怪怪地,秦子默都已经没事了,大家应该很开心才对嘛。”她望向床上的秦子默,撇了撇嘴,“原来你也会生病啊,我还当你整天冷冰冰的样子,病菌都被你冻死了呢!”
大家都笑了,一时轻松起来。
这个木兰,永远是调节气氛的活宝。
突然间,木兰的目光扫向书架,大叫了一声:“咦,秦子默,那套书就是少麒说的你从来不让他们碰的《莎翁全集》吗,给我看看,到底有什么玄虚?”
我微微一震,看向书架最上层的最里面,那套书静静地立在那儿。
少麒责怪地看了她一眼:“木兰,安静点,子默在生病。”
唐家兄弟的胸怀都很宽广。即便知道……,唐少麒仍然十分关心秦子默。
木兰吐吐舌头,不再说话。
但是,她显然平时给唐少麒惯坏了,再加上欺负秦子默是个病人,片刻之后,趁大家说着话,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地遛了过去,伸出了手。
少麒看到了,连忙喝住她:“木兰,别调皮!”
秦子默也突然间坐了起来。
木兰一惊,手中的书重重落地,随着啪的一声,里面夹着的一张纸轻轻地,飘了出来。
木兰顾不上书,先把那张纸检了起来。
她用奇奇怪怪的神情,研究了一会儿,然后,有些迟疑地,念了出来:“My first love……”
她看看纸,再看着我,反复来回了好几遍,然后,大惑不解地:“林汐,这张纸上画的人明明就是你嘛,怎么会――在秦子默的书里?”
她将那张纸一把伸到我面前,我下意识看过去。
及肩短发,T恤,牛仔,一脸茫然的神情,简单数笔勾勒出的,是我的脸,那年在书店的我。旁边一行小字:To L.X.
我一阵晕眩。我又下意识看向身旁的沙沙。
我看到沙沙苍白着脸,嘴唇微微颤抖着,一把把那张纸抢过去,她看着看着,一脸的不可置信,然后,抬起头,愣愣地盯着我。
她的眼神,她的眼神,那么无助,那么冰冷,那么地,充满绝望……
她喃喃自语:“怪不得……”她苦笑了一下,“我还让你去帮我问……”
她大叫一声:“我是天下最笨的大笨蛋!”
说完,她扔下那张纸,飞快地向外奔去,一转眼就不见了。
我们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夏言最先反应过来,他对外面叫道:“沙沙,沙沙,沙沙――”
然后,回过头匆匆冲我们说:“她这样会出事的,我去追她!”话未说完,也奔出门外。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木兰愣愣地看着我们,怯怯地问:“我,做错什么事了吗?”她眼中的泪,泫然欲滴。
秦子默略带疲惫地靠在床上,一言不发。
唐少麒叹了口气,伸出手来,揽住木兰。
从那天起,沙沙不再理我。
从此,无论我怎么跟她说话,怎么向她解释,她都视我若无物,当我是空气。
秦子默也去找过她好几次,试着跟她解释,跟她说明一切,跟她说抱歉,向她说声对不起,但是,沙沙同样地,对他视而不见,从不理他。
她不肯原谅我们,尤其是我。
再也没有人跟在我后面,整天“汐汐”“汐汐”地叫来叫去;
再也没有人搂着我,快快乐乐在我耳边讲一些稀奇古怪不知从哪儿听来的笑话;
再也没有人陪我骑车两个小时就为了去体验一下在这个城市的古城墙上看落日余晖的感觉;
……
十六七年的友谊,就此毁于一旦。
我不怪她,一点都不怪她。因为,原本,错误就在我。
我一直都知道她对秦子默的感情,但是,我还曾经,曾经有万分之一的侥幸,想尝试一下,在她心目中,我们的友谊,她对秦子默的深情,孰轻孰重。
我只是没有想到,她对秦子默,情深若斯。
我睡在她下铺,听到她每个深夜里的低低啜泣。
我心如刀割。
沙沙不再理我,唐少麟也杳无音讯仿佛失踪了一样,那个寒冷的冬天,我的心,比天气更寒冷一千倍,一万倍。我心目中最重要的两个朋友,我视若瑰宝的友情,统统背弃了我。
不,应该说,是我先背弃了他们。
欢欢和小白兔虽然不说什么,但是,她们显然知道,沙沙每晚的哭泣,都是因为我。
她们也不原谅我,她们也不理我。
在这段时间里,唯一陪在我身边的,是秦子默。
每天,所有有空的时间,他都给了我。
陪我去自修,陪我去食堂,陪我发呆,陪我走在校园里……
可是,失去了友情的祝福,即便在他身边,即便……,我也会出现时不时的茫然若失。
他什么都不说,只是默默地,陪着我,抱着我,轻轻地,贴着我的额头。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
终于,多日来的心力交瘁,和夜不能寐,让我在考完这学期的最后一场期末考的时候,刚要站起来交卷,眼前突然一黑,就此晕了过去。
……
不知过了多久,我在昏昏沉沉,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在叫我,似乎,还有低低的哭泣声。
那个哭泣声,那么那么地熟悉,我仿佛在哪听到过。
我情不自禁地,用尽全身力气想要去捉住那个声音,我听到自己在喃喃自语着:
“沙沙,沙沙,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全身乏力,我头痛欲裂,可是,在那一刻,我的神智是清醒的,我继续低低地说,哭着说:“沙沙,对不起,唐狮子,对不起,我也不想……,可是,我控制不住……,对不起,可是,可不可以,不要不理我,不要不理我,不要不理我……”
我泪流满面,脑中一阵剧痛,又昏昏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悠悠醒来,慢慢睁开眼睛。
我发现,我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窗外一片漆黑,显然已经是晚上了。
我环顾了一下四周,确认,这应该是一间病房。
有个人,伏在我的床尾,在睡觉。
是秦子默。
他一副很狼狈的样子,睡得正香。
我一时搞不清到底发生了情况,我努力回想,回想着,最后的记忆,是我在教室里考试,我记起来了,在我缓缓倒下的那一瞬间,最先冲过来的那张惶急的脸,是沙沙……
正在这时,门开了,带来了走廊上的光亮,我一时不能适应光线,动了动身子,抬起手,遮了遮眼睛。
片刻之后,我就看清楚了,进来的是沙沙和唐少麟。
沙沙手上拎着一个保温瓶,唐少麟手上拎着一个包。
我愣了。
正在这时,大概是察觉到我的动静,秦子默也一下惊醒过来,扑到我身边:“林汐,你醒了?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我摇摇头,一直看着他身后的两个人。
秦子默顺着我的视线回头看过去,他站起来,打开灯,朝他们点了点头:“你们,来了。”
“嗯。”唐少麟答道。
这是这么多年来,他们俩正式说的第一句话。
沙沙悄悄地走到我身边,她看着我,我也看着她。
我们的眼中,都含着满满的泪。
突然,沙沙坐在我身旁,伸出手来,抱住我:“汐汐――”
这是这么多天来,她第一次跟我说话。
这也是这么多天来,她第一次叫我。
我紧紧地回抱住她,我们俩抱在一起,痛哭。
这么多天来的郁积,这么多天来的烦忧,一瞬间,分崩离析。
不知道过了多久,沙沙放了开我,她擦了擦泪,有点哽咽地:“汐汐,对不起,我……”她又看了一眼秦子默,“只是,你给我一些时间……去适应,好吗?”她眼中的泪又悄悄滑下。
我的胸口仿佛塞满了什么,隐隐发闷,我伸出手,轻轻地抹去她的泪:“沙沙,我还以为,你,永远,永远都不会再理我了……”
她摇头,再摇头,然后,她看向秦子默:“子默哥哥,我不怪你,”她略带哽咽地,“我知道,其实,我一直都知道,从头到尾,你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我,只不过,我一直都抱有幻想,我一直都不肯承认这一点……”
秦子默轻轻地,截住她的话:“对不起,沙沙,实在很抱歉。”他诚挚地看向她,“沙沙,如果你愿意,还是让我继续做你的子默哥哥,好不好?”
沙沙的眼圈,再次微微一红,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唐少麟走了上来,他的眼睛,似乎也隐隐发红,他朝我笑了笑:“你真没用,刚考完试就晕倒,肯定是最近太用功了,害得我们白担心一场。”他又看了秦子默一眼,“你倒是舒舒服服睡了两天,有人都快两天两夜没合眼了,从头到尾一直在陪着你。”
我感激地看着唐少麟,这个豁达宽容的男孩子。
唐少麟打开了保温瓶:“我哥他们白天来过,你没醒,傍晚回去托校门口饭店老板娘做的鸡汤,你快趁热喝了吧。”他又看了秦子默一眼,“你也累了好几天了,今天就回去休息一下吧,我们来陪林汐。”
秦子默摇摇头,他看着我:“不,我陪。”
唐少麟仿佛早就了解一般,把手里的包递给他:“我哥他们带给你的一些随身用品。”
秦子默接过去,看着他,微笑:“少麟,谢谢你,谢谢你照顾林汐,一直。”
唐少麟低下头去,默不作声。
我喝完鸡汤,他们收拾忙乱了一会儿之后,在我执意要求之下,沙沙和唐少麟终于起身准备回去。
我催促:“快回去快回去,晚上太冷,而且,宿舍熄灯时间一过,就回不去了。”又叮嘱唐少麟,“一定要把沙沙送到宿舍楼门口,她胆小。”
沙沙眼圈红了一下,他们往外走,拧开门把手的那一霎那,唐少麟回头,定定地,看着秦子默:“好好对林汐,”他顿了一下,“最好记住我今天的话,否则,你,一定会后悔。”
说完,打开门,头也不回地离去。
沙沙看了我们一眼,轻手轻脚把门带上。
秦子默看了我一眼,朝我微微一笑。
他瘦多了,也憔悴多了。
他走到我面前,坐下来,静静地搂住我。
我依偎着他。
我们就这样,听着彼此的呼吸和心跳,静静相拥。幸福时光
我和子默,开始了甜蜜的恋爱。
人都说恋爱中的女人,智商急剧下降,最后直接归零。
想当初,我听到这句话,直觉是无法置信。
而且,以前,一看到言情小说或电视里的肥皂剧中那些女主角们总是不厌其烦地追问一些极其无聊的傻问题,顿时就反胃,换台看动画,或在哥哥影响下追着看武打。那时的我,年少无知,不经世事,在当时我的心目中,迷糊可爱的樱桃小丸子或是机智无双的黄蓉显然要比那个叫什么陆依萍的可爱得多。
如今,天道酬勤,报应不爽。
因为,我也开始问一些一个比一个弱智,一个比一个傻的问题。
我都替自己不齿,严重不齿。
但是,我还是要问。
“子默,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我的?”这句话刚问出口,我就浑身战栗,口中一大片牙摇摇欲坠,酸的。
我旁边安安静静坐着的这个人白了我一眼,脸上倏地浮起一片淡淡的,极其可疑的红晕:“喜欢就是喜欢,哪记得是什么时候?”
我的虚荣心和八卦心理哪能这么容易就得到满足,于是,我仔仔细细地,掘地三尺地,研究着他脸上的蛛丝马迹。
他不自然地将头微微转开,好家伙,这下,连耳根带脖子全都红了。
我笑眯眯地蹲到他面前,托着下巴继续以孜孜不倦的科学精神研究着这只煮得熟透了的龙虾:“到底是什么时候?”
我要让他充分认识到,这是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问题。
龙虾先生终于转过头来,正视到我眼中的无限坚持,他无奈,低头:“应该是在书店吧。”
我的大脑顿时短路,书店?多久远的事?
我待信不信地低哼一声,用鼻音说:“是吗?”
顿时,龙虾先生像被触动了什么平时从未开启过的机关,脸上的表情开始变化多端,话也开始滔滔不绝:“那时候,我觉得我看到了一个小小的精灵,在明媚的阳光中摇摇晃晃地从门口走了进来,本来是一副懒洋洋没精打采的样子,突然间,就眼睛亮亮表情夸张地盯着那套书,我从来没看到哪个女孩子脸上会出现那种垂涎不已的表情,比一个饿了三天的人突然看到一块香喷喷的大排,还要开心,当时看得我是又好笑又惊讶,我想都没想,伸手就去抢书。”他摇头,再摇头,一脸的无奈,“连我自己都奇怪,莫名其妙地,怎么会就这样迷上你,而且,无可救药。”
我再次低哼了一声,权当部分相信。精灵?以我那天的恶劣表现,精神病还差不多!
不过,在这个无奇不有的大千世界里,也许还就有人欠揍地喜欢精神病。
这个人还真的,越说越来劲,连手势都开始比划上了:“看到你伶牙俐齿地凑到我面前跟我吵架,我居然很开心,要知道,为买那套书,我可是牺牲了大半个月的伙食费。”
活该!谁叫你骚包地大叫“加价50%”。我贼贼地笑。
“你信不信,就算那天夏言他们不来,我也有办法跟在你后面,吵到知道你的名字。”他一副极其惫赖的样子,还一本正经地注解道,“因为那天,我中了邪。”
我朝天翻翻白眼。
“后来,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总是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去刺激你,好让你加深对我的印象。”他有点酸溜溜地,“我又不是唐少麟,可以经常在你身边。”接着,他又有点气愤的样子,“高三那年,我怕你不考G大,明明是放下了所有的自尊,想了很久很久,才给你打电话,结果,你一接到就叫沙沙,根本就不听我说话。”
啊,我想起来了,我跟所有的零食过不去的那次。
我看着他,似笑非笑地:“所以,后来,你就干脆刺激我个够本,再接再厉又打电话给我?”我随手找了本书猛敲他的头,“找死啊你,秦子默,在我最最紧张的复习和冲刺阶段,还去故意严重挫伤我幼小的心灵,害得我咬牙切齿寝食难安,恨不得立时三刻把你从电话线那端揪过来,扒你的皮,抽你的筋!”
我愤恨难平地跳起来,一路追着赶着打他,他只是笑着,抱头鼠窜。
……
总而言之,我问的问题层出不穷,永不重复,他的回答也总是花样翻新,稀奇古怪。
或许,我们本来就是另类的一对。
而且,我很快就恐怖地发现,不仅仅是我,秦子默,这个一向视个人隐私高于一切,想当初死都不肯承认自己感情世界的哪怕一角的冰山男,智力下降的程度尤胜于我。
因为,没过几天,寒假还没放呢,木兰特意到图书馆三楼的借书处找我,眉开眼笑地:“林汐啊,我生日快到了。”
我忙着找书借书想寒假带回家看,没怎么在意:“哦,放心吧,到时候送你礼物。”
木兰神色有点奇怪:“不,别的我什么都不要,你跟秦子默说,帮我刻一枚印章。”
我直觉不对,因为她脸上满是神神叨叨古里古怪的笑意,于是,我谨慎地开口:“为什么?”
她神色自若地:“我是你们的大媒人啊,没有我,你们现在最多也就在地下活动活动,压根就浮不上水面,”她歪着脑袋想了想,“嗯,别的也不要刻了,就刻‘向木兰致敬’吧。”说完,一溜烟就跑了。
我一下子明白过来了,大窘,咬牙切齿去找秦子默:“你、又、跟、他们说了些什么?”
他一副极其无辜的样子:“没说什么啊。”
我再咬牙:“那么,为什么木兰刚刚来,说,要你帮她刻、一、枚、章?”说到后面,我压低声音,但是,脸却不争气地红了。
他想了又想,似是恍然大悟:“前两天晚上,向凡逼着我问,送给你的第一件礼物是什么,我想这也没什么,就告诉他是一枚章,刻了几个字,”他很是认真地思索了一下,“难道是向凡告诉夏言,夏言告诉少麒,少麒再告诉木兰?”
我无力,再呻吟,这个白痴,那帮损友明明是联合起来故意在整他,报复他以前的惜言如金,他居然还……还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我是真的要晕了。
终于,在寒假放假回家的前一天晚上,沙沙和以前一样,和我一起,并肩躺在我的床上。
和以前不一样的是,好长好长时间,我们都没有说话。
终于,沙沙轻轻地开口了:“汐汐,你头还痛不痛?”
我摇摇头,我没有说话。
她又幽幽地说:“那天,我们把你送到医院,刚把你安置好,他……”她深吸了一口气,“子默哥哥就直冲了进来,我从来没看到他那么惊惶失措过,他从来都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一直就淡淡的,就算那阵子他和我在一起,他也是那样。”她又叹了一口气,“汐汐,我还以为,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她看了我一眼,“可是,那天,当我看到他的眼睛,我就知道,我一直都是错的……”
她的脸上浮起一阵苦笑:“高二升高三那年暑假,在夏言家碰到他,他跟夏言哥帮我补习过两次,我怕他觉得闷,就跟他讲我们俩从小到大发生的那些糗事,他很喜欢听,看他笑得那么开心,那时,我还以为,他或许,会有一点点喜欢我的……”
“原来……”她的轻叹几不可闻。
沉默。
还是沉默。
我无法开口,任何一句话,都会让我的心痛不可当。
沙沙伸出手,轻轻搂住我的肩:“从小到大,一直都是你让着我,现在,我,也该让你一回了。”她在我的脸上贴了一下,“汐汐,从头到尾,子默哥哥都是真心喜欢着你的,你要珍惜。”
我看着她的眼神,有着忧伤,但是,更多的,是我熟悉的诚挚,和往昔的温馨。
以前的沙沙,又回来了。
尽管,我们的友谊,还需要光阴来继续雕琢。
我靠在她的肩头,心里,是无比的感动和温暖。
第二天,我和沙沙结伴回家。
夏言和少麒照例约秦子默回家小聚,而秦子默,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愉快地答应了。
我们是分开走的,我想,或许,沙沙还需要一些时间。
从我生日那天起,我就把秦子默给我的戒指系在我的项链上,贴身挂着。
即便这样,在当时,他已经很开心很开心了。
但是,有一件事,他一定不知道。
那个戒指,我就那么一直挂着,一直,挂到现在。
回到家的那一周,是自我和秦子默走到一起以来,我们最开心的日子。
也是我和他共度的,所有加起来不到一年的恋爱时光中,最值得回味的。
就算现在,沧海桑田,已成陌路。
我还是这么认为。
我很阿莎力地带他去爬山,带他去看碑林,带他去看云海,带他去逛老街,我们甚至还去当年初识的那家书店故地重游,还是那个店面,还是那个老板娘。当我们手牵手进去的时候,她狐疑地朝我们看了好几眼,似是思索了一下,然后,低下头去,继续算她的帐。我们相视而笑,一起看向那个书架,那套书居然还在,我挑衅地看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是-我-先-看-到-的-”,他不甘示弱,恶狠狠凑近我的脸,但眼中充满笑意:“是-我-先-拿-到-的-”,然后,我们哈哈大笑,惹得老板娘和周围看书的人都瞪着我们。我们吐吐舌头,跑了出来,在街上,牵着手,继续大笑。
那年的冬天,如果路过那个街口,你会看到,一个俊挺的少年,一个傻傻的女孩,手牵手,在一家小小的书店面前,奇奇怪怪地,不顾形象地,大笑着。
很快,我就发现,秦子默在Z市借读的那几年,几乎算是虚度,因为,他是一个路痴,根本不认得几条路,在滔滔人潮中,每每都要在我带领下才能杀出重围。
有好几次,在玩的时候,我们被人流冲散了,都要依靠手机接头,才能重聚。往往,两个人刚放下电话,一转身,才发现原来对方一直就在身后,那种飞奔到一起紧紧相拥的,惊喜中带着埋怨的心情,至今,仍历历在目。
一日,在老街,逛完了古玩市场,我一眼看到久违的棉花糖,不禁垂涎:“子默,我要吃那个。”我指指那个棉花糖摊子。
我喜欢那种大大软软一团一团十分不真实的感觉。
他好脾气地笑:“好好好,我去买。”
在买东西方面,他一向很大男子主义。
一买买了两个。
我手上拿了一个,边走边吃,嗯,棉花糖的味道就是好。
他不吃,微笑着,帮我拿着另外一个。
又到了一个街口。
路边聚了很多人。
我一向生性好奇,爱凑热闹,于是,将棉花糖往子默手中随便一塞,不顾他在后面连声阻拦,飞奔向前,拨开人群一看,咦,卖乌龟的。呵呵,我喜欢。一摸,钱包没带。
我朝紧紧跟过来的子默看了一眼。
他笑着叹气:“买吧。”然后,看看自己两只被占住的手,“钱包在右边口袋里,自己拿。”
我掏出钱包,付了钱,欢天喜地抱着那只小小的缸,和缸中那只懒洋洋的乌龟。
刚想把钱包塞回他兜里,心中突然一动,把缸抱到一边手臂,有点费力地翻开里面夹层,摸索一下,咦,硬硬的一小片,拿出来一看,一张照片。
一张显然是从更大尺寸照片上剪下来的照片。
因为,上面几乎就是一张脸,头发飞扬,笑得傻乎乎,有点张牙舞爪的脸。
那是我的脸,但是,应该是刚上高中那会儿,因为那时候,我的头发,是短的。
那张照片,显然被保存得很好,因为,还过了塑。
我呆了呆。
我看着他,他脸色潮红。
那神情,像一个小偷被现场捉拿。
我把钱包放回去,思索了一下,“子默,你,是不是,应该解释一下?”
我百思不得其解,照片上的人,显然是我,但是,他是如何得到的?
他神情忸捏了一下,不答,头扭向另一边。
想糊弄我,门都没有。
他头转向东,我也跟向东,转向西,嘿嘿,我就跟向西。
如此往复几次,他实在无奈:“好吧,我招。”
我满意地笑,嗯,早该如此。
态度决定一切。
他低头,踢踢路边的石阶:“帮沙沙补课,从她书里拣到的。”
我突然想起来了,高中三年,我们班级活动的次数屈指可数,好容易去了趟千岛湖,沙沙和我不要命地拍了一大堆照片,洗出来之后两人又都不满意,就堆在书架上,看书没书签的时候,随手就去抽一张暂代,然后,夹在书里,再然后,发现已然不知流落何方的时候,就再去抽一张。
我和沙沙一向都这么不拘小节。
那张照片,应该就是沙沙丢失的书签之一。
不过,被他拣到,这种概率,哼哼,应该比被雷击中还要小。
根据合理推定,应该是某人趁人不备悄悄偷的。
看他现在又红又白的脸色就知道了。
我的心中,霎那柔软。
于是,一秒钟之后,我得了失忆症:“子默,帮我抱一下乌龟,快点快点,我肚子饿了,要继续吃棉花糖。”
吃棉花糖能填饱肚子?才怪。
不是没发现有人松了一口气。
即便在这么幸福的时刻,我也很快发现,子默很少,很少,很少提到他的家庭。
我只是从他的只字片言中,知道他家原本在T省,初一的时候和母亲一起搬到杭州,和一向疼爱他的姨父姨母生活,他们并无子嗣,视子默如同己出,关爱有加。
后来,高一时,母亲因病去世,他的全部世界,全部依靠,就是他的姨父母。
再后来,高中时,姨夫心疼因丧母而心情抑郁的子默,联系昔日老同学,将子默转到了这里的扬风中学,希望新的环境,会给他带来多一些快乐。
怪不得他总是一副郁郁不乐,沉默寡言的样子,他很少跟别人交往,路上,看到父母亲带着孩子游玩,嬉戏,他的眼里,总是若有所思地,带着微微的羡慕。
也就怪不得向凡会说,实际上,子默非常非常脆弱。
所以,下意识地,我也从不跟他提我的家庭。
每每我看到他的那种眼神,我的心里,就一阵疼痛。
子默一提起姨父姨母,总是深情依依,感激有加,他实在是个孝顺的孩子。
但是,对于他的父亲,他只字不提。
从来如此。
我也不问,我想,到他想说的时候,一定会说。
只是,没想到……
一周后,子默依依不舍地离开Z市,回到了杭州。
他走了。
我这二十五年来,最最快乐的日子,也被他,随之带走了。
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更快乐一些。
至少,留给今天的回忆,会更美好一些。
青春无悔
时间一天一天地继续流逝,最近以来的我,一直在忙着上课,还有复习考博。
在忙忙碌碌中,我几乎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想别的什么。
这也正是我所希望的。
而自从唐少麟正式来到学校之后,我们时不时会见个面,间或,在我复习期间,他还不顾我的婉拒,来帮我做一些诸如借参考资料,领准考证之类必不可少但极其耗时的事情,而让我能够安安心心地,抽出更多的时间来准备考试。
大姐在见过他之后,也对他很是欣赏,几乎赞不绝口。
他实在是一个很好的朋友,一直都是。
有人说,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才换得今生的擦肩而过,能修到唐少麟这样的朋友,我上辈子肯定什么事都没干,就光顾着回头了。
我终于还是成了灭绝师太。
为顾及师母的心脏,我没敢将这个噩耗告诉她。
也许,工作,再加上学习,足以填满我整个生命的忙碌,会让我在每天早上,推开窗户,看着窗外郁郁葱葱的那片树林的时候,涌上心头的,是由衷的喜悦。
然后,是一天的好心情。
希望能够如此。
自打我领到录取通知书那一天起,唐少麟和雷尼尔一直都嚷嚷着要好好给我庆祝。
我也一直都在极力推脱。
在中国这个五千年文化熏陶下的传统社会里,即便是现今,即便是二十一世纪了,家里出了个女博士,再加上待字闺中云英未嫁,给社会和家庭增加的心理压力原本就非常人所能承载,一家老小亲戚朋友不恨不得聚在一起抱头痛哭也就罢了,实在是没什么好庆祝的。
再说,若不是情非得以,若不是……
我也决没这份求学上进的气质。
我一向就并不是一个很喜欢读书的人。
但是,饱受西洋风气熏陶的那两个人显然不信这套。
再加上,很明显地,雷尼尔一直对上次的那顿接风洗尘的美味中餐滴滴香浓,意犹未尽。
于是,推托来推托去,推托到最后,在唐少麟显然是多次旁敲侧击的暗中提点下,雷尼尔慨然出面,对我晓以大义谆谆教诲,并将其上升到考验我对国际友谊是否忠诚的顶尖高度,在这顶险险就要扣下的大帽子面前,素来爱国的我最终无奈,只得让步。
恭敬不如从命。
于是,我们三人,再加上亲爱的大姐,兴师动众来到C市最著名环境最优雅的一家饭店。
但是,我显然应该在出门前看看皇历,是不是不宜嫁娶不宜沐浴不宜动土不宜出行。
因为,这次,老天又没有帮我。
冤家路窄,我们竟然又碰到了童妙因和秦子默这两个人。
不出意外,得知我们聚会的原委,在童美女一叠连声的盛情邀请下,六人拼成一大桌。
“林汐考上,我们当然也高兴,一起庆祝一起庆祝,子默,是不是?”她笑眯眯地,看向脸上淡淡的秦子默。
她总是很热心,一如昔日的沙沙。
伊人的男友依然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
我仰首向天,极端怀疑老天爷在搭通天地线的时候,神经错乱,才会总搞这种乌龙事件。
这就是无神论者必须付出的代价。
这一段时间以来,在学校里,几乎天天见到,那是不可避免,我也就忍了,而在今天,在我痛下决心挥一挥衣袖不带走昔日半片云彩开始崭新的忙碌生活的时候,相信我,我实在没有太多的心情说话。
坐在桌旁,只听到大姐和妙因在笑着相互介绍,寒暄。间或,唐少麟,秦子默和雷尼尔也说上几句话。我只是坐着,垂下眼,只字不语。
我想,我的沉默寡言,夹在一堆笑声和寒暄声中,应该十分明显。
因为,不一会儿,妙因就看向我,问我:“林汐,你没事吧,是不是前一段时间复习太辛苦了?”她又来回看了我和唐少麟好几眼,笑道,“还是――跟唐教授……闹矛盾了?”
她一向就不相信我和唐少麟是清白的。
我只是微笑了一下,并不出言解释。
现在的妙因极像以前的沙沙,善良而体贴,因此,我对她,一向如同姐妹手足般,再加上对沙沙的歉疚,她在我心中,分量极重。
我希望她幸福,快乐。就算她现在,和他,宣布要走上红地毯的彼端,我想,我也会发自内心地,祝福他们。
至于我的幸福,早在七年前,就已经遗失在,不知何方……
我的心中,一阵潮水缓缓袭过。
唐少麟招了招手,请服务小姐给我上一杯热茶,然后,了然地看着我,伸出手在我额头一搭,微笑道:“还好,温度不高,可能前两天累了,回去休息一下就好了。”
我分明看到大姐和雷尼尔眼中的笑意,和妙因眼中的些微诡谲。
而我对面坐着的那个人,只是漠然地看着,一言不发。
原本就与他无干。
现在的我们,只不过是路人甲,和路人乙。
突然间,好长时间没有插嘴,估计听得也很费力的雷尼尔盯住秦子默看了好久,然后,用不太标准的中文,有些迟迟疑疑地问:“请问,你,是不是,在温哥华住过?”
秦子默显然也有些吃惊:“是的--,”他的神色幽暗了一下,接着问,“你,怎么知道?”
雷尼尔不答,改用英文,继续问:
“three years ago, did you stay in law school of McGill University ?”
“Yes.”秦子默飞快地答,他也仔仔细细打量了一下雷尼尔,仿佛联想起了什么。
果然,雷尼尔咧嘴一笑,有些得意地:
“your classmate, James, is my brother, I have seen your photo from him.”
秦子默一怔。
世界果然太小。
雷尼尔的哥哥,和秦子默在加拿大时,是同班同学。
他们也曾经,是同一间律师事务所的同事。
雷尼尔看向秦子默,笑道:“我哥哥说你去年突然不辞而别,他很难过。”
很难得地,我看到秦子默脸上现出了些微笑意:“后来,我联系上他了,”他喝了口茶,闲闲地,又补了一句,“而且,他就要来中国拓展业务,我们很快就可以见面。”
雷尼尔听闻此言,愤愤地:“他要来中国,我怎么都不知道?”他转过头来,看向我,口气依然不善,“这大概就是你们中国人常说的,什么什么头,什么什么尾的?”
我想了想,又想了想,小心翼翼地看向他:“神龙见首不见尾?”
“对对对,就是这句!”他满意地看着我,裂开嘴笑,对我的领悟力表示赞赏。
大家都笑了。
我也只好跟着笑。
不经意中,气氛逐渐开始融洽。
我和秦子默,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句话,一个字。
倒是唐少麟,一直十分自如地和他谈笑着寒暄着,说起他在普林斯顿小镇上六年来的求学和生活经历,以及一些在美国发生的趣事和见闻。
他还是淡淡地,有礼貌地,回应着。
间或,他掏出ZIPPO打火机,点上一支烟,神色自若地抽着,闲闲地说着他们事务所的近况,或说说他回国以及到C市以来发生的一些情形。
对于过去,对于六年的异国生涯,他只字不提。
他实在,变得太多太多了。
他的眼神,冷静,漠然,他的谈吐,温文,优雅,而他的眼睛,即便偶尔瞥向我,也是完全淡淡的,陌生的。
不知谁说过,比仇恨更可怕的,是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遗忘。
他的衣着,一丝不苟,搭配得非常和谐,熨烫得十分伏贴。他身穿浅灰色衬衫,浅米色V字领羊绒衫,浅灰色风衣就搭在他身后的椅背上。
妙因身穿米色羊绒套裙,坐在他身旁,小鸟依人,不时含情脉脉地看着他,脸上有着盈盈笑意。
间或,他也回应她的目光,向她微微一笑。
那是我曾经熟悉,而今却全然陌生的微笑。
更多的时候,他的表情,永远是淡淡的,礼貌的,但是,疏离,十分的疏离。
我想,现在的他,绝对是泰山崩于顶而不变色。
只是,我的眼角余光瞥到,他的手,仍然那么修长,那么地,修长。
回到宿舍,当我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一言不发的时候,大姐若有所思地看看我:“林汐,你今晚的情绪有点不对。”
我一惊,睁开了眼。谁说女人的第六感不可怕呢?何况是一向明察秋毫的大姐。
我淡淡地笑了一下:“没事,可能是因为累了吧。”
大姐欲言又止,突然,说了一句:“你们那个同事的男朋友……”
我的心突然跳了一下,但是,我很快就镇静了下来:“你是说妙因的……吗?”
不知为什么,下意识地,我避免提到那个名字。
她点了点头:“我见到过。”
我先是奇怪,后又释然,以他出现的频率,再加上他的仪表,现在的C大,80%的人都应该认识他了吧,于是,我仍然淡淡地,微笑了一下:“不奇怪啊,他经常来学校接妙因。”
大姐摇了摇头,有些困惑地:“我见过他两次,都是半夜十点多,从我们宿舍下的树林里走出来,好像,只有他一个人。”
我一惊,树林里……
那道迫人的视线……
可能吗?
不可能,我坚决否定。
绝对绝对绝对,不可能。
我轻轻,然而坚决地对大姐说:“大姐,你一定是眼花了,一定。”
没过多久,唐少麟要去上海开学术会议。
学校很看重他的才干,他刚进校没多久,一些硬件软件设施已经基本到位,而他,一来到C大,便和学校里的一些资深老教授们一道,努力为学校争取国家重点实验室,他忙碌着,经常要加班,但看得出来,他过得很充实,雷尼尔也经常神色匆匆的样子,背着大大的笔记本包,手上拿着厚厚一叠的资料,和他同进同出。
他们的手下,有了助手,也开始指导学生研究。
他开始为他的事业而忙碌,奔波。
我相信他,以他的聪明和才干,不用多久,一定会在学术界创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
唐少麟在去上海前,照例打电话叮嘱我:“林汐,没事别总懒洋洋地闷在宿舍里,跟大姐出去活动活动,逛逛街。”然后,又带着些微戏谑地,半真半假地,“想要什么好吃好玩的东西尽管开口,回来我好带给你啊――”
我笑他:“你是去开会的,又不是去玩儿的,好好做正经事,等回来有空的时候再聚吧。”
我们又东拉西扯地闲聊了几句,才挂断电话。
我放下电话,大姐正若有所思,又带有些微探测地看着我。
我躺到床上,不甚在意地:“怎么啦,今天不练一阳指了吗?”
她有些研判,有些不解,又有些担忧地:“奇怪,林汐,我明明觉得你们俩是可以发展的,而且,唐少麟各个方面都那么出类拔萃,为什么,一直到现在,你们还是像温吞水一样?”
我看着她,微笑了一下:“大姐,他太优秀了,我配不上他。”
我说的是发自肺腑的实话。
每次看到唐少麟那张洞察一切却又诚挚宽容的脸,看到他那种坦然而关切的眼神,我总是有一种深重的自惭形秽的感觉。在学校里,一直以来,我都下意识地跟他保持一定距离,以免给其他人造成无谓的误解。
这么多年来,我已经欠了他很多,我不能欠他再多。
这么多年来,对于唐少麟,我永远都有着极其极其深重的负疚感。
我看到大姐有些困惑地摇摇头:“可是,我明明觉得,他对你……”
我止住她:“大姐,别再说了。”
我深深地,埋下头去。
我的眼前,仿佛又起了一阵淡淡的烟雾。
对不起,实在对不起。
请给我时间。
我需要时间。
没过两天,我奉系主任之命,带领学生到外地去实习。
巧得很,我们去的是N市,我大学以来待了七年的地方。
更巧的是,我们实习的地方,就在G大附近,仅仅只相隔一条街。
离开G大已经快一年了,有机会回去看看,顺便看看导师和师母,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在去N市的大客车上,我的学生们笑笑闹闹追追打打了将近一路,欢声笑语几乎将车顶掀翻。最后,快到目的地的时候,在班长的提议下,他们齐声大合唱,唱了一首歌,一首流传已久的校园民谣:
开始的开始是我们唱歌
最后的最后是我们在走
最亲爱的你象是梦中的风景
说梦醒后你会去我相信
不忧愁的脸是我的少年
不苍惶的眼等岁月改变
最熟悉你我的街已是人去夕阳的斜
人和人互相在街边道再见
你说你青春无悔包括对我的爱恋
你说岁月会改变相许终生的誓言
你说亲爱的道声再见
转过年轻的脸
含笑的带泪的不变的眼
是谁的声音唱我们的歌
是谁的琴弦撩我的心弦
你走后依旧的街总有青春依旧的歌
总是有人不断重演我们的事
都说是青春无悔包括所有的爱恋
都还在纷纷说着相许终生的誓言
都说亲爱的亲爱永远
都是年轻如你的脸
含笑的带泪的不变的眼
亲爱的
亲爱的
亲爱永远
永远年轻的脸
永远永远也不变的眼
我带着微笑,带着羡慕,看着他们那一张张青春飞扬无忧无虑的笑脸。
年轻,真好。
带他们到了实习地,晚上,按惯例,自由活动。
安顿好他们之后,照例殷殷叮嘱他们早点休息,不要到处乱跑,而且,我有点理解高中班主任那种护雏心切的感觉了,因为现在的我,和她当时的心态,并无二致。
晚上,我独自一人静悄悄地,穿过已经走了不知几千几万遍的那条窄窄的老街,穿过晚春夜风中槐花香飘来的阵阵馨香,走进我魂萦梦牵的G大校园。
我先走进了馨园。
那个小小的弯月形喷水池,那排淡绿色的电话亭,那个喧闹的篮球场,那个拐角处的开水房,依然都还在,只是来来去去人潮中闪动的,都是全然陌生的脸孔。我不由自主地,走到了宿舍楼下,抬起头,我们当年住过的那个宿舍,在淡蓝色窗帘掩映下,依然亮着熟悉的温暖的灯光,如今的那盏灯光下,该有着怎样的故事?
我悄然走出馨园,走过天桥,走进律园。
依然是那个长长的林荫道,我走到主教楼的西边,依然是那斑驳的地面,如水的月光,摇曳的树影,我如梦般越过长长的台阶,走到那个小小的亭子边,亭子里面,是两张年轻但相视而笑的面孔,我微笑,走开。
终于,我走到了律园里的那个大操场,随便找了一个台阶,我坐了下来。
操场上三三两两的人在跑步,聊天,间或,有嬉闹的孩子蹒跚走过,渐渐,人少了,又渐渐,归于寂静。
我看着夜空,依然是当年那样,寥落的星辰,如水的月色。
我听见我自己的声音,从遥远的天际依稀传来:“子默,我要天上那颗最亮最亮的星星。”
“好,我去摘!”有个身影旋即毫不犹豫地跳了起来。
还是我的声音:“傻瓜,我逗你的。”
一个略带笑意的声音响了起来:“我知道,不过好像――还有一个办法,”突然间,那个年轻的头颅猛地一下子撞了过来,“有没有感觉到眼前一大片一大片的星星啊?想要哪颗,自己随便挑吧。”
然后,是我略带埋怨的声音:“子默,你撞得我痛死了。”
再然后,一片寂静。
因为,我的唇,被封住了。
我埋下头去,我的掌心里,是满满的泪。
在这个操场,我曾经坐了无数次,等了无数次,期盼了整整六年,希望奇迹能够出现。
但是,最终,它留给我的,还是完完全全的失望。
我就这样,静静地坐在夜风中,静静地,追忆我的似水年华。
不知过了多久,我抬起头,起身。
终于,我是真的,要告别我的过去了。
但是,我的青春,毕竟无悔。
我轻轻地,吸了一口气,最后看了一眼操场边管理楼下的那棵老榕树,准备向外走。
一转身,离我四米远的地方,立着一个修长的人影。那时花开
从来没有一个寒假,像大一这年这么漫长。
我们依靠手机短信联系。每天,我都时不时盯着我的手机,生怕漏过什么。
“汐汐,我想你,我想你,我想你……”
我也是。
“汐汐,我现在在看月亮,你的眼睛,笑起来,就像一轮上弦月。”
这句话,好像在哪儿听到过。
“汐汐,我们这里下雨了,我现在在西湖边上看雨,多希望,现在,你能在我身边……”
我也这么希望。
……
当你遥遥地思念着一个人的时候,你会觉得时间过得太慢太慢。
其实,很快我就发现,当你试图遗忘一个人的时候,也是如此。
因为这两种滋味,我都尝到了,而且,刻骨铭心。
好容易盼到开学,我和子默,又能见面了。
小别重逢,那种幸福喜悦,非言语可以形容。
我们就和所有的校园恋人一样,开始我们平常却异常纯真快乐的新学期。
只是很快,子默就要面临毕业了。
他曾经轻描淡写地告诉我,他在大三时就考过TOFEL和GRE,姨父母原本帮他联系好毕业之后出国深造,但是,现在,他想缓一缓。
我想,或许,我知道是为什么。
现在的子默,一直在备考,准备考律师,他一向成绩优异,而且,思维缜密,头脑灵活。夏言说得很对,他是一块做律师的好材料。
坐在他身边,我发现,他看书飞快,效率奇高。而且,还能忙里偷闲,一心二用地给我这个榆木脑瓜耐心讲解令我头痛不已的高阶函数。
我的身边,都是这种天才,衬得我黯然无光。
但是,我很快就发现,我对这个曾经的冰山男的了解,其实还远远远远不够。
中国有句古话,叫做人不可貌相。
对于这个曾经被我认为冷若冰霜,但绝对十项全能的秦子默而言,尤其如此。
因为,没过多久我就发现,这个秦子默,不仅是路痴,还几乎是个生活白痴。
真不知道这么多年,他是怎么安全活到现在的。
首先,他买东西从不讲价,怪不得校门口那些卖电话卡、卖小吃、卖碟片、卖书等等等等的小贩们看到他,都笑得那么欢快,敢情他就是一头呆头呆脑的待宰羔羊。
还有,他洗衣服的声势,绝对是空前绝后。有一次,我跑到他宿舍,刚到门口向凡神神秘秘地向我招手:“嘘,别出声,我带你去看子默怎么洗衣服。”我跑到水房前蹑手蹑脚地偷窥,就看到水房里一副空前热闹的样子,他站在那儿,手忙脚乱,旁边放着七大盆八大桶,然后,也不知道怎么放点洗衣粉,随便搅一搅,就飞快地把衣服拿出来。我掌不住大笑。他无措地站在那儿,一脸无辜。
并且,他从不知道要把浅色的衣服和深色的衣服分开洗。我有点知道了,为什么他姨父母给他买的衣服几乎都是深色的,显然是有绝对的先见之明。我笑,我叹气,但是,心里是暖暖的,带着一些酸楚。
以后,我一直帮他洗衣服,他帮不上什么忙,乖乖地,负责漂洗,负责晒。
他从不关心那些八卦新闻。我和沙沙一向是不八卦毋宁死,因此,我喜欢唧唧喳喳跟他讲各种花边绯闻,奇闻佚事,他也一直好脾气地听着。突然,有一天,他不知在哪看到的报纸,疑疑惑惑地问我:“汐汐,黄宏和英达是夫妻吗,为什么英达排练黄宏要给他送棉袄?”
我听得瞠目结舌,说给沙沙听,沙沙也大笑。
他还挑食,从不喜欢吃刺激性的食物,遇到不喜欢吃的香菜,芹菜,洋葱啊什么的,就骨朵着嘴,小孩似的委屈,然后,细细观察我的脸色,再慢慢挑出来。
从来,我们出去吃鸭血粉丝的时候,他都不要香菜。
到现在,我去吃鸭血粉丝,也习惯性地说:“老板,不要香菜。”
真不知道,那么多年异国他乡的生活,他是不是……还是这样?
除了一些宛如孩子般的生活习惯外,子默对我千依百顺。
他经常陪我去打球,去游泳,去食堂吃饭,替我占讲座座位。
每晚上自修的时候,他都给我带上一个苹果,然后,休息的时候,削给我吃。
每天我下课,走下管理楼,一眼看到的,就是斜倚在那颗老榕树下的他,微笑着,手里拿的,不是橙汁,就是可乐。他知道我一向喜欢喝这些没有营养但对胃口的饮料。
闲暇时,我们去逛街,去博物馆,去公园,我的包,永远背在他肩上,里面放的,都是我的百宝,而且,越来越多,他就那么一路背着,毫无怨尤。
他还记得给我买我最爱的KISSES,但是,KISSES对穷学生来说,毕竟太贵,一两次之后,我执意不让他买,他略带歉意地说:“汐汐,以后,等我有了工资,天天给你买。”
以后……
以后……
我从此不再吃KISSES。
沙沙曾经有点忧伤,但又不无释然地跟我说:“汐汐,我看到子默哥哥对你这么好,我也开心。”
眼底还是有一点酸楚。因为,她从来不和我们一起上自修。
一直都那么善良的沙沙。
子默跟我有时候带着歉疚,想请沙沙出去玩或一起吃饭,她多半是拒绝的,但是,渐渐地,她也开始会开我们的玩笑:“我才不去当你们的电灯泡呢。”说完,冲我们扮一个鬼脸。
我们笑,微微带点惭愧地笑。
但是,即便是这么幸福的日子,我们也闹过别扭。
那时的我,年少不经事,加上有些贪玩,矛盾的源头,多半归因于我。
最严重的一次,子默三天不理我。
那次是因为,临近的师大举办校庆,请来了余光中先生作讲座,我和沙沙一向迷乡愁迷得要死,再加上知道师大校园是著名的小资情调,而我们从没去过,因此,临时起意,一合计,脑袋一发热,就翘课偷偷遛去了师大。
我完全忘了跟子默约好了下课在楼下见面。
而我和沙沙为表示尊重,在讲座前关了手机,结束后,心情依然兴奋,一路笑着跳着走回来,完全忘了打开手机。
快走到宿舍时,沙沙捅捅我,声音奇怪地:“子默哥哥。”
我停住滔滔不绝的话头,抬头看去。
他站在那儿,面如凝霜,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我有些心虚,但是,我依然一蹦一跳地上前,拉住他的手:“子默,我告诉你哦,今天我们去听了……”
他一把甩开我的手:“我问你,你跑到哪儿去了?”
我呆了一下:“我们去了……”
他不听,很快截断我的话:“你手机为什么不开?”
我手忙脚乱翻开书包,一看,关机,这才想起来,我有些歉意地看着子默铁青的脸:“对不起,忘了开。”
他忍无可忍地朝我吼道:“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知不知道我为了找你找遍了全校所有的教室,你知不知道我打了多少遍你的电话……”他深吸一口气,脸上满是谴责,“林汐,你还有没有一点点责任感?!”
当着宿舍楼下来来往往的那么多人潮,听着别人似有若无低低的议论和轻笑,我的脸上终于也挂不住了,我也委屈地大叫:“我不过就和沙沙去师大听了一下讲座,你干嘛这么小题大做?”
良久沉默。
突然,他缓缓开口了,语气冰冷:“看来,我一直还是高估你了,你还是一个无情无义没有心肝的笨蛋!”
说完,头也不回,转身离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很想叫住他,可是,我说不出口。
子默不理我了。
回到宿舍,欢欢先开口:“你到底跑到哪去了,秦子默担心死了。”自从我和子默谈恋爱以来,也不知为什么,她和小白兔已经完全跟他站到了同一条战线,“他每隔五分钟就打电话来问,你回来没有,后来,我看到,他干脆就在楼下一直等。”她看看我的脸色,“怎么,你没看到他吗?”
我看到沙沙在朝她使眼色。
我郁郁地躺在床上,打开手机。
不一会儿,短信就一条接一条地跳了出来:
“汐汐,你在哪儿,收到请回复。”
“汐汐,你到底在哪儿,收到立刻回复。”
“汐汐,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我很生气。”
“汐汐,我真的真的很着急,你快回来。”
“汐汐,快回短信,我就不生你的气,快点!!”
……
我含泪看着,心里很后悔。
可是,子默不理我。
他不再来找我。
每次下课后,我都要习惯性地看向那棵老榕树,空无一人。
晚上,我和沙沙一起去上自修。
我十分十分地,无精打采。
沙沙看出来了,她劝我:“汐汐,这次是我们不对,他……子默哥哥生气是应该的,你去找他,跟他道个歉吧。”
我死鸭子嘴硬:“不去,就不去。他那么小气,心眼那么小,我干嘛去给他道歉?”
但是,我的心里,早就说过一千个一万个对不起了。
三天过去了,对我而言,漫长得像是三年。
这天晚上,沙沙有事,我一个人,郁郁地去上自修,什么都看不进去,好容易支撑到九点,我叹了一口气,郁郁地收拾好书本,郁郁地下楼。
走到楼下,习惯性地往那棵老榕树下看看。
有个修长的人影伫立在那儿。
我以为自己眼花了,揉揉眼,拼命揉揉眼,然后,如梦初醒,欢呼一声,奔了过去,一把紧紧抱住他。
他也紧紧地回抱住我。
不知过了多久,我悄悄挣脱开他,看着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有挣扎,有无奈,但,更多的,还是深深的柔情。
我吸了一下鼻子:“子默,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他叹了一口气,又紧紧揽住我:“真不知道我上辈子到底欠了你什么,”片刻之后,他的声音从我头顶传来,“这辈子,我要这么被你折磨。”
在他怀中,我偷偷地,满足地笑。
过了两天,为了哄子默开心,我自告奋勇要给他烧一顿饭。
我们先设法把原材料偷渡进他宿舍,然后,我找个理由登记一下也跟着进去了。
在他宿舍,我兴师动众忙了半天,几乎搞得人仰马翻,因陋就简地,做出三个菜。
蘑菇青菜,西红柿炒蛋,青椒土豆丝。
夏言他们很给面子地,齐齐来捧场。
子默的这些哥儿们,十分的够意思,一直都是。
吃了几筷,照例都说好。
是吗?我不信,我试吃了一下。
蘑菇青菜太咸,西红柿炒蛋太甜,青椒土豆丝有点炒糊了。
我微带歉意地,可怜巴巴地看着子默。
他面不改色地,把菜全部都吃了下去。
那天,他破例吃了三碗饭。
那天晚上,自修完,我们坐在操场上,他抱我坐在他的膝盖上,突然,把头埋在我的颈窝,低低地说:“汐汐,以后,一辈子,都烧菜给我吃好不好?”
我吐吐舌头,那他岂不是随身要准备一瓶胃药?
但是,我搂住他的头:“好。”
因为,从那时候,我就深深发现,子默十分十分地,缺乏安全感。
骨子里,他非常非常渴望家庭的温暖。
转眼,就到了五月,又到了毕业时节。
从五月初开始,校园里就充满了临毕业前的离愁别绪,校园广播里,毕业骊歌开始一遍又一遍地反覆响起,校门口饭店的生意开始狂好,在学校里饱经沧桑的民国建筑群旁边的那个大大的草坪上,总是簇拥着一堆一堆照相的学生。当时的我,才念大一,对这种情景感触不深,但是,有时候,看到一拨一拨醉酒的学生蹒跚走过,听到我们宿舍后面的男生宿舍后半夜里齐齐地大声唱歌,还有时候,走在校园里,看到那些校园情侣们,在绿荫掩映下,一对一对,或卿卿我我,或黯然神伤,或抱头痛哭,我的心里,总会没来由一阵一阵的感伤。
因为子默,也要毕业了。
尽管,他准备在N市先待着,集中精力复习备考。
但是,他毕竟很快,也要离开这个校园了。
只是,我没有想到,还没等到他正式离开校园的那一天,我们就……
到了五月中旬的时候,我发现,子默的情绪,奇奇怪怪地狂躁起来。
烟锁重楼
记取楼前绿水
应念我
终日凝眸
那个人影,悄然立在那儿,抬着头,静静地看着天边那颗最亮的星。
不知道站了多久。
是他。
他就那么站着,仿若根本没有看到我。
我怔怔地站着,完全怔住了。
哪怕在一年前,在这个操场,如果,我,能看到他,那么,我一定会飞快地、不顾一切地奔过去,紧紧抱住他,再也不放手。
是的,永远,永远,永远,我都不会放手。
但是,为什么,现在的我,每走一步,我的心里都在深深下坠。
为什么,我的脚步像灌了重重的铅,根本,就无法移开。
我深吸一口气,终究还是缓缓地,走了过去。
我走到他身边,静立了一会儿,我听到自己的声音,略带苦涩地:“你好,秦先生。”
他仿若未闻,一直就那么看着,看着天边的那颗星。
我继续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还是没有任何回应。
我心里的苦涩渐渐弥散,我悄悄地,准备绕开他。
突然,我听到一个淡淡的声音,在夜风中飘散开来:“我在凭吊,凭吊我的过去。”
我默然,低头,无语。
还是那个淡淡的声音,极其疏离地:“站在这里,我就会想起以往,并且,时刻提醒我自己,我以前的天真,冲动,和愚不可及。”
我心里的苦涩如荒草般,深深蔓延开去。
我默默地,刚想转身离开去,他的眼睛,终于转向我,那是一双我全然陌生的眼眸,无比锐利地,带着探察地盯着我:“那么你呢,林老师,你又是为什么,来到这里?”
我的嘴角牵起一抹虚弱的笑:“我……我……我只是因为带学生来实习,晚上随便出来走走,”我听到自己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就,来到这里,坐一坐……”
他偏了偏头,似是想了想:“是吗?我还以为,你偶尔,也会有想回忆一下过去的心情和时候呢,原来……”他的话音里有着淡淡的嘲弄,似乎,还压抑了别的其他情绪。
我想,我的心已经完全麻木了,因为,我听到了自己极其平静的声音:“那么,秦先生,不打扰你了,我先走一步。”
我转身,离开。
我的青春,是终于远去了,一去不回。
我走到了操场边上的小门旁。
我记得这里有一个小小的活动拉门,夜晚进出的人会记得顺手关上。
我眼前已是一片模糊,但是,我仍然准确无误地找到了那扇门。
正在我要拉开它的时候,一支手臂挡过来,重重合上那个小门,紧接着,我的身体被粗暴地反扳过来,再接下去,一个头颅俯下来,我的唇被重重覆住。
粗暴地、没有任何怜惜地、狠狠地,来回,反复,带着淡淡的烟味,在我唇上重重碾过,碾过,再碾过。
他的手,如我做了千万次的梦一样,紧紧地,箍住我的腰。
他就这样,在晚春的深夜,在操场的微风中,紧紧地吻我。
他的身体紧贴着我,他的手,渐渐地,移过我的腰间,抚上了我的发,他的吻,渐渐轻柔下来,似乎,还带上了极其极其细微的怜惜,还有……
他的身上,带着淡淡的烟味,还有当年那种熟悉的淡淡馨香。
他就那样,一直紧紧地拥抱着我。
他的唇,一直在我的额头,我的唇间,我的耳畔流连。
他的一只手,仍然紧紧拥住我,另一只手,轻轻地,摩挲在我的发间。
最后,他的唇,来到我的颈项。
他埋下头去。
恍惚中,我听到了一声低低的叹息。
我一时间,完全呆住了。
我没有任何反应。
不知过了多久,那个唇蓦地移开了。
接着,我被猝不及防地,一下子推开。
仅仅是片刻之后,那个微带嘲弄的声音重又响了起来:“林老师,既然你曾经交过不止一个男朋友,既然你相过那么多次亲,既然……”他伸出手来,紧扣住我的下巴,他的眼眸中,闪着危险的光亮,“为什么,你接吻的技术,一点点都没有进步呢?又或者,我应该说,你善于欺骗的本领,又更进一层了呢?”
我的泪,已经流干了。
我的梦,也应该醒了。
于是,我一言不发地脱身开来。
我拉开那个小门,轻轻地,走了出去。
再见了,G大。
再见了,我的青春岁月。
回到C市,我大病了一场。
重感冒,加发烧。
先是住了一个星期的医院,然后,医生嘱咐我回去休息,静养。
前前后后,足足病了有将近一个月。
大姐很着急,唐少麟很着急,妙因也很着急。
他们带我去看病,给我买药,陪我聊天,让我休息。
唐少麟向学校请了一个星期的事假,放下手头的事情,在医院陪我。
在我挂点滴的时候,他喂我喝水,给我削苹果,帮我擦脸,给我读报纸。
更多的时候,他静静地坐在床边的凳子上,陪着我。
我醒着的时候,他就陪我说说话。
我睡觉的时候,他就看着自己的书,坐在一旁静静地陪我。
大姐也时不时煲了汤,送来给我喝。
妙因更是马上就帮我请了病假,同时,她还把我目前所上班级的课程全部接了过去,帮我代着。
我的身边,总是有这样真心的朋友。
只是,回到宿舍没几天,大姐就略略有些疑惑地盘问我:“你怎么去了一趟N市,整个人都变了似的,而且,把身体弄得这么虚。”她仔细打量着我,沉吟了一下,“你――是不是在N市碰到什么事了?”
她细细地观察着我,似是想要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欲言又止。
我淡淡一笑,摇了摇头。
现在,是真的,什么事都没有了。
我只在我的心底,留下了最后的,一滴眼泪。
只是一滴泪而已。
而生活,还在继续。
身体一好起来之后,我就又把妙因帮我代的课接了回来,重新开始了忙碌的教学生涯。
过了两天,当我在教研室里给学生答疑的时候,童妙因静静地走了进来,默默地坐到了我身边。
学生太多,我当时并没在意。
等学生走后,我看看她,或许是前两天帮我代课太辛苦,她有些瘦了。
但是,她还是那个一直如当年的沙沙一样,和我无话不说,善良宽容的妙因。
她一言不发,若有所思。
突然,她抬起头,问我:“林汐,你谈过恋爱吗?”
我手中的杯子微微一抖,水差点倾了出来,我掩饰性地垂下眼:“嗯。”
她看着我:“那你当时的感觉是怎样?”
我嘴角泛起了一朵略带苦涩的笑。
当时,当时,当时的感觉……
在校园里那个长长的林荫道下,斑驳的阳光,清新的空气,追逐打闹着的,我清脆的笑声,七年过去了,仍历历在目。
当时,我几乎以为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人。
只可惜……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我终于抬起了眼,平静地问她:“干嘛想起来问这个?”
她美丽的脸上有些怅然:“随便问问,”她微微垂下眼帘,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你说,电视上那些生离死别的真爱,现实生活中,会存在吗?”
她的眼神中,说不出的复杂,和淡淡的惆怅。
我愣了愣,沉吟了片刻之后,斟酌着:“妙因,你――怎么突然会想到这些?”
她幽幽地:“林汐,你知道吗,或许,是我多心……”她若有所思,“当初,我爸爸说他已经答应了的时候,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多天过去了,我都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她抬头看我,轻轻地,摇了摇头:“林汐,那种感觉,”她的眼睛,飘向窗外,“跟……”
她顿住了。
片刻之后,她的声音重又响起,带着淡淡的忧伤:“而且,自从我们谈恋爱以来,他几乎无可挑剔,经常来接我,带我去吃饭,带我去爬山,去看碑林,哪怕那天,在嘉年华上看见小孩子吃的棉花糖,我只看了一眼,他就立刻去买,而且,一买就买了两个,一直看着我吃……”
我的心一时间,痛彻心扉,痛入骨髓,几乎不可抑制。
我以为,我已经完全忘记了这种感觉。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在心中呐喊,为什么,每每当我下定决心要斩断一切的时候,往事还是会像幽灵一样,反反覆覆,如影随形地缠绕着我?
爬山,碑林,还有,棉花糖……
那年,那个冬天……
我的心底,痛得已经失去了任何知觉。
但我的脸上,仍然平静,我看向妙因。
她正有些苦恼地看着我:“可是,林汐,为什么,我觉得他真正的心里,是很不快乐的,有些时候,我觉得,他虽然在我身边,但他的心,始终离我很远很远……”
她幽幽地:“他的过去,我一直都不了解,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当他不说话的时候,当他看着远方沉思的时候,甚至,当他明明对着我却又好像根本没看我的时候,到底,在想着什么样的过去,什么样的事,还有,什么样的人……”到后面,她的话音开始有些微颤抖,“我想了解他,我试着去了解他,但是……”
我听着她似曾相识的话,我看着她似曾相识的脸。
一如七年前的沙沙。
她现在的神色,七年前,我从沙沙脸上看见过,一模一样。
不同的是,七年前,当时的我,模模糊糊地知道一部分原因。
七年后,现在的我,却连冰山的哪怕一角,都无法触摸得到。
因为,七年的时光过去了,早就已经时移事易,物是人非。
不仅往事早已褪成尘封的脚印,积满沧桑和伤痛。
就连回忆,都已经开始模糊成虚幻而无法触及的光影。
但是,既然,七年前,是我,一手破坏了沙沙的幸福,并且,最终,也完完全全遗失掉了属于自己的那份幸福。
那么,七年后的现在,尽管,与我有一丝一毫关系的可能性低于千亿分之一。
但是,只要有哪怕万亿分之一的可能性,我都要把它亲手斩断。
或者,这是一个现实与过往的分界。
一个命里注定会出现,也命里注定遁避不开的分界。
又或者,这样做,会让我的心里好受一些,也会让我的心里,能够轻松一些。
因为,七年前,我欠沙沙的那份幸福,七年后,希望善良的妙因,能够加倍得到。
晚上十点钟。
我和唐少麟,站在我们宿舍楼下的小树林里,已经有十分钟了。
是我约他来的,但是,见到他以后,我一直没有说话。
他就站在那儿,什么都不问,和我面对面站着。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
一片寂静中,就只听到初夏的风声在寂静的林间,轻轻地穿梭来去。
当年,当我万念俱灰心灰意冷躺在宿舍床上的时候,他闯进我们宿舍,当着我们宿舍所有人的面,一字一句地对我说:“林汐,我不奢求你等我,但如果六年后,等我回来,你还是一个人,那么,请你给我一个机会。”
说完,他伸出手臂,紧紧地抱了抱我,转身离去。
隔天,他飞去美国。
我看着唐少麟,他也正一瞬不瞬看着我,他的眼里,有安慰,有了解,还有着深深的怜惜。
一直以来都给了我莫大精神力量,永远站在我身后给我勇气和支持的唐少麟。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欠他一个答案。
我深吸一口气,走上前,轻轻抱住他:“少麟。”
他的身体明显地一震,他一下子挣脱开我,他目光炯炯地盯着我:“林汐,你确信,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他轻轻地:“我不要你后悔。”
我看向他。
我看着他真挚的眼睛。
少麟,请继续给我勇气。
因为,我需要勇气,来努力地,从过去的那段如烟往事中,逐渐地抽离出来。
我踮起脚,轻轻,然而坚决地,搂住了他的头,然后,我把自己的脸,慢慢贴了上去。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揽住我的腰,俯下身,将唇覆在我的额头,我的眼角,我的唇上。
我们认识这么多年来,这是他,第一次吻我。
先是轻轻地,然后,逐渐逐渐加深,越来越深,到最后,他紧紧搂住我,几乎吻得我透不过气来。
不知过了多久。
他轻轻放开了我,然后,他捧住了我的脸:“林汐,没有关系,我等你,我有足够的时间和耐心等你,等你想清楚这一切。”他把我搂在怀中,半晌,又说,“无论最后结果是什么,你都要记住,永远,我都希望你幸福,快乐。”
我默然半晌,然后,我听到自己疲惫的声音,轻轻地传来:“少麟,我真的累了,能借你的肩膀靠一下吗?”
他没有说话,但是,他伸出手来,轻轻揽住我的腰,然后,慢慢地,将我的头贴在他的肩上。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全身放松地,依偎在他肩头,我听到他有力的心跳声,我听到他沉静舒缓的呼吸声。
我微微地,闭上了眼。
苦苦撑了这么久,有这样坚实的肩膀可以依靠,我是应该心满意足了。
风继续吹
到五月中旬的时候,传来一个好消息,唐少麟要出国了。
一直极度欣赏他的才华和天分的物理系领导,在访美期间,为他争取到一个留学名额,九月份,唐少麟就要在大洋彼岸开始新的学期了。
我打心眼里为他高兴。
自从我病好了之后,天天只顾着和子默待在一起,几乎想不到别的事情,也似乎一直没怎么看到过他,有时候,即便偶尔在路上看到,我们也只是三言两语地,匆匆打个招呼问候几句就各奔西东。
我心里有些内疚,毕竟,他给予我的友情千金难换。
于是,我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时刻就拖着子默去给他买礼物。
子默也不说什么,即刻放下手中的事,陪着我去。
我们挑了好久,挑花了眼,挑到最后,也只不过买了最最普通的一对麒麟镇纸。
暗含他名字的这份礼物,希望在异国他乡,能给他带来平安和好运。
这对镇纸,七年后,仍然放在少麟C大公寓的书桌上。
并且,我们大家约好了在少麒、夏言、子默他们毕业那天,一起给少麟饯行,庆祝他就此堕入蛮夷之地。
只是,我和子默都没有等到那一天……
五月底快到了,子默越来越狂躁。
子默的狂躁,看在我眼里,十分奇怪。
他时常会走神,时常会心不在焉,时常会愣愣地发呆,时常会紧紧搂住我,紧紧吻我。
偶尔,他会若有所思地,对着窗外,长时间一言不发。
偶尔,他会神色有些复杂地看着我,微微叹气,或是抵着我的额头,低低地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汐汐,无论怎样,一定要记得,我永远爱你。”他紧紧搂住我,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慢慢濡湿了我的脸颊,“汐汐,我爱你。”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但是,我还是无法不心生困惑。
这不是平常的子默。
所以,我不能理解。
他的学业,一直有口皆碑,他的复习,一直颇有成效。
他和我的感情,从来都如胶似漆,他对我的呵护关心,一日甚于一日。
而且,如今的他面临毕业,我更是收起我以往的所有脾气,珍惜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
至于工作,夏言早就说过,他家在N市开设的分公司,子默想什么时候去就可以什么时候去,反正也只是过渡一下而已。
因为子默说过,他要先待在N市陪着我,等我毕业的时候,再作长远打算。
那么,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左思右想,想破了脑袋,但百思不得其解。
更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子默的手机上,最近以来,时常会出现陌生的电话号码,而他,通常只是阴沉着脸看一下,就掐断,从来不接。
然后,他的情绪就会更加烦躁,虽然他在我面前会尽力隐藏,尽量不让我担心。
我的直觉告诉我,子默有事瞒着我。
我有些难过,他一向是什么都对我讲的。
除了……
除了,他的父亲。
我开始留心子默的电话。
终于,有一天,我们上晚自修,子默出去了一下,手机没有带,就放在桌上。
不一会儿,手机响了,我看了一下,还是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我有些犹豫,但是,最终,我还是接了:“喂――”
对方沉默了半天,没有人说话。
我小心翼翼地,又“喂――”了一声。
还是没有声音。
我想起了什么,对着电话那头试探地:“请问,是找子默吗?他现在不在,你过一会儿再打过来吧。”
电话那端终于有人说话了,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语气低缓地:“喂,那么,你是谁?”
我想了一下:“我是子默的,……同学。”
那边显然是笑了一下,但是,不一会儿,声音又变得低沉起来:“那么,麻烦你告诉他,告诉他,有位韩先生,”那边顿了一下,“想在他毕业前,来看看他。”
电话被挂断了,我愣愣地看着手中的电话。
不一会儿,子默就回来了。
我看看他,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递给我一杯鲜榨橙汁,又帮我插上吸管。原来,他刚才到校门口给我买饮料去了。
我接过来,喝了几口,想起来告诉他:“子默。”
“嗯?”他低头看书。
我看着他:“刚刚我接到你的电话,一个男的,不认识……”
他的脸色蓦地变了,变得好苍白好苍白。
我有点骇住了,伸出手去触摸他的额头:“子默,你怎么了?”
他定了定神,看着我,他的眼神,十分陌生。
半晌,他低低开口:“没什么。”
又过了半天,他低头看书,似是不经意地问:“那个电话……说了些什么?”
我想了想:“没什么,他就说,有个韩先生,想在你毕业前,来看看你。”
他继续低头看着书,一言不发。
但是,我知道,他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当时的我对他,太了解了。
子默,有事情,在瞒着我。
六月十八号,星期六,这个日子,我刻骨铭心。
一大早,子默给我打电话,声音里带着微微笑意:“汐汐,别再睡懒觉了,起来梳洗一下,二十分钟后,我在楼下等你,一会儿我们出去逛逛,下午,我陪你去逛街,再去看电影,好不好?”
我有些意外,这些天来,子默一直都有点怪怪的,难得有心情这么好的时候。我愉快地答应了。
哼着不着调的歌儿,我在宿舍里噼里啪啦地刷牙洗脸,刚忙完,手机响,我忙接起来。
“汐汐。”一听就知道是老爸。
奇怪,老爸向来很忙,工作性质又有些特殊,我们全家都习惯了他的神龙见首不见尾,他几乎从不给我打电话,今天敢情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老爸的声音很家常:“汐汐,最近功课忙吧?”
“还好。”我敷衍地答,记挂着待会儿要到楼下的子默。真是女大不中留啊,我暗自惭愧。
老爸很敏感:“怎么,赶着要出去啊?”
我吐吐舌头,警察就是明察秋毫,我有点不好意思:“嗯,同学……约我出去玩。”
老爸沉默了一下,突然问:“听林涛说,你交了个男朋友?”
我心里把老哥千刀万剐又万剐千刀,神经病,干嘛跟老爸说这个?!
上次寒假子默跟我回家,我俩在街上手牵手到处晃的时候,好死不死给哥哥和他的女朋友看见,当时那两人惊诧莫名的表情,和瞪得像铜铃那么大的眼睛,真是令人绝倒。
而且,在我回去之后,那个还亏我从小到大叫了十九年哥哥的人,当着老妈的面,向我盘问了子默的生辰八字、祖宗八代之后,居然摸摸下巴,表情困惑地说了一句:“我就奇怪了,既然人家功课那么出类拔萃,看上去那么稳重斯文,长得又那么一表人才,怎么会看上你这颗干瘪酸菜?”
若不是老妈挡着,当时我手上削苹果的水果刀差点就要飞了过去,替我们林家的列祖列宗除掉这个大大的不肖子。
当时,受气氛感染,老妈也很感兴趣,一叠连声地让我把子默带回去给她看看。
老爸老不在家,她大概也很寂寞,再加上,或许就像老哥说的,有人肯要我这颗酸菜,家里人偷笑都来不及了,更何况子默又被老哥渲染得像潘安在世,宋玉重生,老妈的好奇心简直比棉花糖还膨胀。
只是当时,我觉得,时候未到。
我想,等子默毕业后,找个机会,暑假带他回去拜见爸妈。
现在,心慈手软的报应来了。
我有点不好意思:“嗯。”
老爸的声音又传过来,听不出什么情绪:“跟他出去?”
哎呀,老爸真是的,干嘛刨根问底,难道不知道纯纯少女心很容易害羞的嘛。
“嗯。”
老爸又问:“去哪里?”
我实在是太太太窘了,吞吞吐吐地:“上午我们随便逛逛,下午,我们去看电影。”
老爸似是想了想:“他是不是,叫,秦-子-默-”很确定的样子。
我有些微诧异,哥哥跟他说的?老爸一向对这些琐事都不上心的呀。不过,我没有在意:“嗯。”心里有些甜蜜。
“这样吧。”老爸缓缓开口了,“汐汐,我今天来N市出差,下午有空,我要见见你那个秦子默。”
我大惊,不会吧,多么恐怖,我老爸一板一眼的,再加上子默最近状态不佳,不把他给吓个半死才怪。
我直觉要拒绝:“爸――”
老爸在那边开口了:“汐汐,论理呢,他应该先去我们家拜访我们,这次我来,就当先过过目,你不用跟他说,我在远处看看他就行。”
我松了一口气,太好了。
老爸想了想,又开口了:“汐汐,就别去电影院了,我时间紧,出差的地方离动物园近,这样吧,下午三点,在动物园的孔雀馆,我到时候在那儿看看那个秦子默。”他似是微笑了一下,“给我的女儿把把关,好不好?”
我心中一阵暖暖的,老爸,毕竟还是关心自己女儿的。
于是,我很愉快地说:“好啊。我们准到。”
老爸最后叮嘱我:“汐汐,不要告诉那个秦子默,我是长辈,这样有失身份。”说完,挂断了。
我失笑,多么古板的老爸。
不过,还是不要告诉子默好了。
于是,我向子默强烈要求,下午不去电影院,改去动物园。
他有些诧异,表情又有些古怪地:“汐汐,不是已经说好去看电影了吗,干嘛非要去动物园?”
我略带心虚地陪着笑:“我喜欢嘛,子默,我好久没去过动物园了。”我粘在他身上,双手摇晃着他,“子默,陪我去,陪我去,陪我去嘛……”
他被我缠得没法,胸口微微起伏着,但是,他不说话。
过了半天,他还是站在那儿,紧抿双唇,一言不发。
我不肯放弃,继续粘在他身上,做着各种鬼脸,企图说服他。
他不理我,转过脸去,任我摇晃着,就是不肯开口答应我。
自从跟我在一起以来,他还是第一次这么执拗。
异常的执拗。
我也有点不高兴了,于是,我微带赌气地,拔腿就要走:“你不陪我去,我自己去――”
他一把紧紧搂过我,我听到他急促的呼吸声,我看到他不断起伏的胸膛。
我戳戳他的胸口,仍然有些赌气地,抬头瞪向他。
他也瞪着我,片刻之后,他垂下眼,叹了口气,还是妥协了:“好好好,陪你去,陪你去――”
脸上不是没有挣扎,还有浓浓的犹豫,和不安。
只是当时沉浸在幸福和忐忑中的我,根本就没有注意到。
后来,无数次铭心刻骨的午夜梦回里,我才慢慢发觉――
如果当时,我能再细心一点。
如果当时,我不是那么任性。
如果……
那么,后来所有的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或至少,不会选择以那样残酷的方式,来就此完全颠覆我们的生活?
可是人生,没有如果。
于是,下午三点,我们准时到了动物园的孔雀馆。
孔雀馆里冷冷清清地,几乎没有游客。奇怪,大家都不喜欢看孔雀开屏吗?空余那些神气活现的孔雀走来走去。
我伸伸头,东张西望了一下,老爸没出现。
子默并没有发现我的异常,他的脸色凝重,紧盯着远方某一处。
我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不就一个大叔吗,穿得奇奇怪怪的,都已经是夏天了,还带着帽子,戴着眼镜,浑身上下捂得那么严实,也不怕中暑。
子默的眼神很奇怪,他就那么死死地,盯着那个人。
我感觉有点不对。
而那个人,也在远处,直直地,直直地看着我们。
那是一种带着炽热,哀伤,歉疚,还有淡淡喜悦的复杂眼神。
突然,他朝我们轻轻点了点头,就转身,准备朝孔雀馆的大门方向走去。
突然,就在那一霎那间,一大帮人拥了进来,而孔雀馆的门,被紧紧关上了。
那些人直奔那个怪大叔而去。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那么一大帮人越过我们,飞快地向那个人奔过去。
那个人察觉了,想跑,但是,四面都是人。
他束手就擒。
我呆呆地看着这宛如警匪片中的一切,我呆呆地看着那帮人的头儿。我望了望子默,他的脸色煞白煞白地,仿佛,被抽干了全身的血一般。
我看着那帮人,下意识吐出一句话:“爸爸,李叔叔,王叔叔,你们怎么来了?”
我认出来,那群人中,除了领头的我老爸之外,还有他的两个同事。
其他人,我一个都不认识。
子默极度惊骇地看着我,仿佛我是头怪物一般。
老爸他们给那个人戴上手铐,一群人簇拥着,走过来。
我们还是呆呆地站着。
走到我们面前,李叔叔看看我,微笑:“汐汐,这次多亏了你,才能抓住他。”
我的心,仿佛堕入万丈深渊。
多亏了我?多亏了我?
他到底,在说什么?!
那个戴着手铐的人,走到我们面前,深深看了我一眼,问了一句:“你就是那个帮子默接电话的女孩子?”是那个陌生的中年男子的声音,是那个电话里的低沉的声音。
我呆呆地,点了点头。
我几乎失去了任何思想。
但是,我仍然清晰地看到站在我身旁的子默,如万年寒冰,他的身体在簌簌发抖。
一直,都在簌簌发抖。
那个人,居然微笑着,用带着手铐的手,点了点我:“子默,她是不是你答应让我见你一面的理由?”
子默的身体,仍然在颤抖着。
他又向子默看了一眼,摇了摇头,淡淡地:“可惜,你看错了人。”
他们走过我身边的时候,老爸看了我一眼,神色凝重,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但是,最终,他还是没有跟我说一句话。
他们向外走去,打开门,一起,都走了出去。
孔雀馆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站着,就那么站着。
还有一群孔雀,走来走去。
突然,子默向外发足狂奔:“爸爸――”
他跑了出去,一转眼,就没了踪迹。
子默不见了。
子默不见了。
子默不见了。
……
我不知道我那天是怎么走出动物园的,更记不得我是怎么一路走回宿舍的。
我永远,永远,永远都忘不了,子默那充满了深深的深深的绝望的眼神。
他从来没有那么绝望过。
无数遍打子默手机,永远接不通。
无数遍打到他宿舍,他永远不在。
夏言他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告诉我,他们也在找子默。
从六月十八号开始,子默一直都没回来。
我找遍了所有所有的教室,找遍了我们曾经过去的每一个地方,找遍了G大每一个角落,没有子默。
子默,仿佛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我天天去他们宿舍楼下等。
从早等到晚,从晚等到早。
从他们宿舍楼早上开门,一直痴痴等到他们宿舍楼关门。
每日每夜,每时每刻,我都在等。
夏言他们同情而担忧地看着我,看着我面无人色地站在那儿,六月的天气,我的身体却总在发抖,簌簌地,像被秋风扫过的枯黄落叶。
他们爱莫能助。
沙沙被我吓坏了,她时常陪着我,站在那儿,试图和我说说话,但是,我固执地站在那儿,低着头,一言不发。
我要等到子默回来。
我要等他回来。
终于有一天,向凡出来了,他脸色阴郁地走到我面前,对我说:“你走吧,子默不会回来了,而且,子默不会再见你,他说了,他永远不要再见到你。”
我仿佛一个溺水的人抓到了一根稻草般,惶急地看着他:“子默,子默,他跟你联系过了吗?他跟你联系过吗?”
他看着我,他的眼里,满是复杂的情绪,终于,他叹了一口气:“林汐,当初子默生病的时候,我真不该来找你。”
“与其让他现在这么绝望,倒不如就干脆让他当时痛苦。”
我仿佛当头遭到了重重一击,半天,我的眼前都直冒金星。
我的腿发软,我的眼前仿佛一片漆黑。
我躺在床上,我整整躺了三天。
我不吃不喝。
但是,我还有一线希望。
我想,子默终究会回来参加毕业典礼的,他一定会回来的。
那天,我一早就去他们宿舍楼下等,一直等,就那么等着。
终于,到快吃午饭的时候,我等到了我要等的人。
夏言他们和他在一起,一群人,朝宿舍方向走过来。
他就在那儿,他就站在那儿。
我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我拼命擦眼泪,拼命擦,想把他看得仔细一点,好让我确信,我不是在做梦。
他的脸上,憔悴不堪,他实在是瘦得太多太多了,几乎已经脱形。
他略略低着头,面无表情地,一路走过来。
夏言看到我了,他停下脚步,大概是对子默说了些什么。
子默抬头看我,完完全全的,陌生而冰冷的眼神。
他又低下头去,继续走着,不再看我。
当他们走到我面前的时候,我张开嘴,我想说话,但是,我什么都说不出口,我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在我身旁无声地走过去,我全身的力气几乎都被抽干了。
终于,看着他瘦削的背影,我用尽我全身的力气,叫道:“子默――”
他的背一凛,接着,继续向前走。
我仿佛不知道从哪儿借到的力量,我居然能飞快地跑到他面前,然后,我乞求地看着他:“子默,那天,我是真的,真的……”
他抬头看我,立刻,他的眼神骇住了我,我的话,再也说不下去。
眼里布满血丝,野兽般受伤的眼神,深深深深的绝望。
他轻轻张开口,他的话如轻烟般,一句一句地,飘了过来:
“这一生,我最痛恨的,就是被至爱的人欺骗!”
“林汐,我还是一直错看了你!”
“林汐,如果认识你是个噩梦,那么,现在的我,无比清醒。”
“林汐,我,发誓,我永远永远不会原谅你,永远!”
说完,再也没看我,一直向前走去。
子默就此消失了,消失在茫茫人海。
他就此,完完全全地,走出了我的生命。
青萍之末
我的日子还是一天一天地,过了下去。
我依然,天天穿过馨园,穿过天桥,穿过律园。
我依然,天天经过那个大操场。
我依然,天天去那个教室上自修。
我依然,天天晚上,静静立在他们宿舍楼下,抬头看着那盏灯光,尽管我知道,那盏灯光下,没有子默。
……
是的,我的生命中,已经不再有子默。
而且,我生命中,最快乐最开心的那段似水年华,也已经被他带走了。
但是,我又何尝不期盼,何尝不幻想,子默,终有一天,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于是,我打电话回去,我对妈妈说,暑假里,学校有活动,我要晚点回去。
我仍然抱着一线希望,我在等。
我在等子默回来。
沙沙也没回去,她什么都不问,就那么陪着我。
终于有一天,当我又站在男生宿舍楼下,看着那盏熟悉的灯光,我看到,向凡走了出来。
当时的他,已经留校读研。
我只是看着他,定定地看着他。
他看了我半天,满脸无奈,又过了半天,他叹了口气:“林汐,不要再等了,子默,已经去了加拿大,今天刚走。”他顿了一下,“子默他,不会再回来了。”
我恍若未闻,我依然定定地站着。
又过了半天,他一直看着我,那么多天以来,他是第一次,像以前那样看我,带着同情,还有着,深深的无奈。
他开口了:“林汐,找个地方,我有话跟你说。”
我们又来到了那个竹林。郁郁葱葱的竹林,在我眼里,却比冬天那时候更加萧索。
他轻轻扶着我,找了个石凳,坐了下来。
他淡淡开口了:“子默,可能跟你说过他家里的事……”他转身看我,“但是,子默,一定没有跟你说过,他的爸爸。”
我低着头。
“子默的爸爸和妈妈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子默跟妈妈姓。他妈带着他来到杭州,从初中起,我就跟他同学。”他仿佛在追忆着什么,“在我印象中,子默,一直就是一个沉默的人,他刚转学来那阵子,过得并不好,虽然老师和同学,特别是女生们都很喜欢他,但也经常有一些坏男生找他的麻烦,当时,他为了不让他妈妈,还有姨父姨母担心,从来不告诉他们,他也从不轻易跟别人说自己的事……”
“那些男生经常在路上拦住子默,合起伙来欺负他,有一阵子,子默的脸上经常青一块紫一块的,但无论老师怎么问他,他一律沉默以对,后来,有一次,我刚巧碰上子默又被他们围住,就上前去帮他,本来我们寡不敌众,后来,不知谁骂子默,说他是没有爸爸的野种,他立刻就冲了上去,将那个人狠揍了一顿,把那些男生都吓呆了,我从来没看到他那么失控过……”
“因为这件事,我跟他成了好朋友,这么多年来,我大概有幸是子默唯一交心的朋友,”他看了我一眼,“直到他遇到了你。其实,说实在的,我们暗地里都有些奇怪,论相貌,论才艺,论……,就很多东西而言,你都不是子默的上佳之选,只要他愿意,他还有很多可选择的余地。”
“但是,他实在是固执得无药可救,一旦他认定的事,就百折不回,而且,我们都清楚看到,在遇到你的那段日子里,子默从没那么开心过,你善良,你开朗,你纯真,你带给子默无数的快乐。”他看着我,轻轻地,“无论子默再怎么优秀,再怎么出色,他心底最深处,始终有个缺口,既无法弥补,也无从探测,后来,子默有了你,他心底的空洞,才开始慢慢愈合。”
“因为,你用笑容,在他心底种下了阳光和温暖。”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终于出现了一个人,无论欢喜哀伤,都与他心心相印。”
“只可惜……”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我只是默默地听着,仿佛他说的,是别人的事,与我毫无关系。
“子默的爸爸,原来是T省W市的领导,原本年轻有为,但因为一时糊涂,犯了经济错误。子默上初三那年,他专程到杭州来找过子默一次,在之前,他们已经几乎整整三年没见了,子默当时的惊喜而想而知。那天,他留给子默一堆礼物,承诺过阵子再来给他过生日,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但后来,他再也没有出现过,不仅子默的生日他没有来,后来,就连子默的妈妈去世,他也没有出现,因为就在那一天,他逃到了澳洲。”
“他爸爸欺骗了他,所以,子默一直不能原谅他。但无论如何,那毕竟是他爸爸,而且,他爸爸早就托人带信回来过,说自己在澳洲生活很稳定,很想见他这个儿子,他姨父姨母也一直在帮他联系出国。事实上,原本子默一直计划着毕业后直接出国,到那时……,但后来,子默遇到了你……”他看了我一眼,我瑟缩了一下,“他爸爸实在太想他了,想在儿子大学毕业时候,来看看他,留个纪念。子默一直不肯,一方面,他恨他,他学的是法律专业,他清楚地知道,他爸爸是个法理不容的逃犯,另一方面,不管怎样,他身上都流着他爸爸的血,他不想他回来送死。”
我明白了,那段日子里,那些陌生的电话,子默的狂躁……
原来如此。
“他一直站在情与法的边缘摇摇欲坠着,他一直都在苦苦挣扎,一直都在犹豫,但是,他爸爸和你,始终是他心目中最无法替代的两个人,他也想让他爸爸见你一面,”向凡叹了口气,“所以,最终,他终于勉强答应,让他爸爸远远地看你们一眼。”
最后,亲情终究占了上风。
所以,他才要带我去看电影。
其实,他是完全可以不带上我的。
他之所以执意要带上我,我想,是想让他爸爸看看我,让他放心,让他不再牵挂。
可是,我带给他的,却是……
原来,老爸那天的电话,是早有预谋,他在公安战线上工作了将近三十年,向来将他的工作看作天职,视若生命。
而子默的爸爸,想必是他们追踪已久的猎物。
所以,他提议我去动物园。
原来,我一直被蒙在鼓里。
从头到尾,只有我一个人,什么都不知道。
应该,怪爸爸吗?那是他的工作,他有他的立场。
应该,怪子默吗?那是他的爸爸,到底,血浓于水。
那么,苍天啊,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我应该怪谁?
应该怪谁?
应该怪谁?
……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我听到那个声音,那不是我的声音,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声音,喃喃地:“向凡,谢谢你告诉我,可是,”那个声音越来越低,“我宁愿我,什么都不知道……”
一瞬间,我失去了一切知觉。
从此,我很少回家,而且,每次都来去匆匆。
我和爸妈,从此很少交谈。
偶尔回家,我总是很沉默。
我始终无法面对这个现实。
我唯一的知心朋友,沙沙,在我晕倒的那天,得知了全部详情,她守口如瓶,无微不至地照顾我。
没有沙沙,那段时间,我无论如何都支撑不下去。
每每看着沙沙忙前忙后地照顾着我,她的脸上,有深深的怜惜,更有着几分痛楚,我的心里,就撕裂般地疼痛。
如果,当初是沙沙和秦子默在一起。
如果,我没有夺走沙沙的那份幸福。
如果……
那么,今天的这一切,或许……
我的泪水湿透了枕巾,一遍,又一遍。
那段时间里,向凡也时不时来看看我,叹着气,坐一会儿,再离开,毫不知情的木兰,也来看望我几次,但是,那时的我,提不起任何精神来跟他们说哪怕一句话。
夏言和少麒已经毕业离开G大了,少麟已经去了美国,子默……子默,那个曾经说过要陪我一生一世的子默,也离我而去了。
只有向凡,还有沙沙,还有木兰,依然还关心着我。
他们时不时地,有些小心翼翼地来陪伴我,照料我。
只是,我们从此不再提到秦子默这个名字,从来不提。
仿佛这个名字,仿佛这个人,从来都没有在我的生命中出现过。
三年后,我报考了本校的研究生。
我没日没夜,不眠不休地拼命努力,终于,我顺利考上了。
沙沙毕业了,英语颇佳的她,应聘到J省省会城市C市电视台,做了一个电视人。
而木兰,早就在一年前,冲破重重阻力,和少麒去了新加坡。
向凡继续留校攻读博士。
偶尔,我们路上相遇,会淡淡打个招呼,说上几句话,再挥手道别。
再后来,我也毕业了,终于,我也要走了。
七年,弹指一挥间。
终究有那么一天,我也要离开G大了。
临走前,已经留校当老师的向凡请我吃了一顿饭,还是在当年那个小小的饭馆,算作饯行。
那时,他已经有了一个温文善良的女朋友,他们坐在我对面,我微笑着看着他们说话,间或相视一笑,偶尔窃窃私语,或时不时地,做一些小小的动作。
我就那么一直微笑地,微笑地,看着。
走出了那个小饭馆,淡淡的月光下,我和他们挥手道别。
然后,我独自一个人,又走到了律园里的那个大操场。
在那个夏夜,我坐了整整一夜。
因为,这是我留在G大的最后一夜。
那么,请容许我,尽情地去想,去回忆,去怀念。
我要把我所有的回忆,都留在G大,一丝一毫,都不要带走。
明日,明日,又是天涯。
如影随形
自从宿舍楼下小树林的那一夜之后,在外人眼里,我和唐少麟,已经是一对标标准准的情侣。
我们在一起吃饭,我们在一起散步,我们一起出去游玩。只要有空的时间,我们都在一起,打打闹闹,说说笑笑。
不知为什么,跟唐少麟在一起,我总是有一种久违了的轻松感。
大姐第一个跳出来赞成:“我早就说了,有唐少麟做你的男朋友,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我有点好笑地看着她,异性相吸啊异性相吸,亏我跟她同住快一年了,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虽然我们只是在一个寝室住,并非共枕,但是,没有个五百年的修为,也是断断实现不了的。
但是,她就这么帮一个外人。我恨恨。
更让我恨恨的是,说给唐狮子听的时候,他几乎笑得打跌,一迭连声地:“大姐英明啊大姐英明。”
然后,一下子凑到我面前来,笑着盯住我:“我之于你,是不是算明珠暗投?”
我嗤之以鼻,真应该让他在学校的广大上至五六十岁老教授到下至十来岁纯情少女的唐氏亲卫队们来仔仔细细认清楚这个人的真面目。人前稳重潇洒得不行,人后就是这副惫赖德行,真真是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于是,我似笑非笑地:“要不要指个康庄大道让你发光发热去?”
他立刻一脸惆怅地,作西子捧心状:“我要被女朋友抛弃了,55555……”
我是好气又好笑。
心里却是一片暖暖的温馨。
眼前这个看上去没什么正经的唐少麟,聪明绝顶而极其宽容,他明明洞察一切,却永远举重若轻,不着痕迹地处处为我排遣烦恼。
他从来不问我为什么去了一趟N市就大病一场。
他从来不问我为什么那晚主动找他。
他更从来不问我为什么我时不时地,不由自主地若有所思。
而且,自从那晚在小树林之后,他平时只是牵牵我的手,或在每晚送我回宿舍前,站在小树林里,轻轻地,搂着我,但是,从来不吻我。
他只是一如既往地守护在我身旁,在我需要的时候,默默地关心照料着我。
我知道,他在等,耐心地等。
因为,我也在,耐心地等。
另一个跳得更高,恨不得把两只脚都举起来赞成的人是妙因。
她最近心情似乎好了一些,脸上也多了一些笑容。
偶尔跟她去逛一趟街,她给秦子默买的东西,永远比给自己买的要多。
她实在是一个无可挑剔的,出得厅堂,入得厨房的女孩子。
我心里一阵微喟。
但是,看着她酷似沙沙当年的单纯笑脸,又有些衷心的愉悦。
听到这个消息后,对着我,她还是一副暧暧昧昧的样子:“哎呀,还亏我们关系这么好,这等好事还瞒着我,”她围在我身旁转了好几个圈子,脸上一片欣喜,“啧啧啧,还真的让你把他抓住了,以唐教授这么出色的条件,不知砸碎多少颗少女芳心呢!”
一副艳羡我走了无比宏伟壮观的华盖运的模样。
我朝天翻了翻白眼,逗她:“你喜欢,让给你。”
她过来扭我的脸,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林汐,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啊,小心闪了舌头!”
说着说着,她突然住口,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郁郁葱葱的树林,过了半天才重又开口:“而且,两个人在学校里,能够朝夕相处,唐教授对你又那么体贴关心,要是我,开心还来不及呢!”
我看着她脸上突如其来的淡淡忧戚。
最近,在学校里,似乎很少看到那道身影了。
而且,每每,唐少麟送我回宿舍的时候,也很少再感觉到那道迫人的视线了。
那道一直以来我都有所疑惑,但始终不愿,也不能往深处想的视线。
我看着她,轻轻地问,有些艰难:“妙因,你们家……秦律师,最近一直很忙吗?”
她浅浅一笑:“嗯,听说最近在接一个跨国并购的案子,过两天,他可能要去新加坡。”
我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男人总要忙事业的,他事业有成,也有你的功劳啊,要不怎么说一个成功男人的背后总有一个伟大的女人呢。”
她想了想,也释然地笑了。
很快,暑假到了。
顺理成章地,和以前念书时候的周末一样,我和唐少麟结伴回家,那时,一起回去的,还有沙沙,三个人总是在路上打打闹闹的,不知疲倦,让邻座为之侧目,现在回想起来都感慨,还有一种不真实感,真不知道那时候怎么那么有精力。
但是,不一样的是,这次,顺理成章地,在父母多次的旁敲侧击下,我把唐少麟带回了家。
七年前的彼时,我开开心心地在子默怀里,筹划着,要把他带回家给父母看看。
七年后的现在,第一次,我正式带回家的男孩子,是唐少麟。
或许,这就是造化弄人吧。
我心中又是微微一叹。
不出意外地,爸爸妈妈十分开心。
对唐少麟,他们是久仰大名,如雷贯耳。
从初中、高中连连获奖,到唐少麟同学出国留学,以三级跳之姿获得名牌大学博士学位,他曾经、一度、经常是Z市晚间新闻的座上客,不光是我们这些同龄人对他仰慕有加,钦佩不已,估计连Z市电视台一些资深播音员都熟悉这个名字。
对于我老妈这种以电视为生命的家庭妇女而言,唐少麟的名头更是响当当之又响当当。
所以,我们家以最高规格来接待他。
除了我爸我妈,还有哥哥嫂嫂,连同三岁的侄儿,齐齐联袂出席。
当我和唐少麟一起出现在我们家客厅的那一霎那,我吓了一大跳。
空气中到处弥散着空气清新剂的味道,到处都是整整齐齐的样子,茶几上摆着鲜花,桌上铺着雅致的桌布,居然,居然……还变戏法似地,摆放了成套的吃西餐用的刀叉。
而且,我的老爸,老妈,哥哥嫂嫂,就连那永远像皮猴一样的小侄子,都俨然一副盛装打扮的样子,仿佛接待什么要不得的贵宾一般。
我想我是要晕了。
我偷偷瞥了一眼唐少麟,他居然还是一副诚诚恳恳的样子。
肯定心里已经笑翻天了。
他肚子里有几根肠子,我比他自己还清楚,哼哼。
也许就是这样,我们才总是……
我不能再想了,我的心里微湿。
我看着爸妈,有些想埋怨,但是,看着他们又兴奋又有些不安的样子,我又把到口的话吞了下去。
可怜天下父母心。
这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
爸妈自是殷勤地,一刻不停地劝吃劝喝,一副恨不得把全桌饭菜尽数灌到唐狮子嘴里的架势。
哥哥嫂嫂又是用那副雷打不动的霹雳表情看着我,因为虽然慕名已久,但是他们以前还真的从来没见过唐少麟,哥哥还冲我竖了好几次大拇哥。
外带诧异地看了我好几眼。
到底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嫂嫂的神色居然也有些诡异。
用脚趾头想他们也没什么好的想法。
我装作看不见。
唐少麟一直很有礼貌地坐在那儿,喝着酒,吃着饭,间或很得体地,说上两句话。
吃完饭,大家移坐到小会客室,老妈泡上茶,大家坐着聊天。
直到这时,我才知道,在唐少麟随身携带的电脑包里,居然放的不是他宝贝得要死的二房姨太太IBM,而是给我们全家带的礼物。
给老爸的Goldlion领带,给老妈的LV小包包,给哥哥的Zippo打火机,给嫂子的Channel香水,就连小侄子,他也记得带了一个精巧的航模玩具。
显然,嘴上不说,他对此次见面,极为极为重视。
爸妈他们很是惊喜,他们交互看了好几眼,想必心里十分快慰。
我的心里,却突如其来的,在感动之余,有些酸楚。
唐少麟,永远对我最好的唐少麟。
不一会儿,全家上阵,齐心协力把我踢出门:“汐汐,少麟好几年没回来了,带他出去逛逛。”
嫂子干脆直接给我拿来了包,小侄子也有样学样地给我拎来了鞋。
这是我至亲至爱的家人吗?我极其无奈。
我想,就算我现在宣布:“我今晚不回来了。”
他们也会齐齐鼓掌,外带欢呼。
我不是没看到老妈看着唐狮子时,眼中一直有大片大片的星星在闪烁。
果然是那个什么什么的,越看越有趣。
片刻之后,我就有些狼狈地,和唐少麟站在街上,大眼对小眼。
他看着我,一刻不停地在笑。
我有点生气,瞪他:“看什么看,我脸上有字啊。”
他毫不示弱地回瞪我:“你脸上又没花,看一眼不行啊!”
然后,我们就面对面站着,一直对峙,互瞪对方。
蓦地,回过神来,我们都齐声大笑。
好久好久好久,我都没有这么开心了。
我看着少麟,心底一片温馨。
那晚,他送我回到我家门口时,我看着他那双含笑的双眸,第一次,主动地,环住他,主动地,吻了他。
我知道,素来自制力超群的他,十分地开心。
因为,他搂住我腰的手,微微地,在颤抖。
我心里的坚冰,渐渐地,渐渐地,在融化。
我知道,他依然在耐心地等。
我也是。
从那天以后,我们经常出去玩。
我们一起去逛街,去爬山,去看云海。
只是,因为招商,因为翻新重建,老街已经没有了当年那种纯天然的韵味。
而且,七年多过去了。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景犹在,人已非。
坐在青翠的山峰顶上,我静静靠在唐少麟身边,看着云卷云舒,间或,跟他相视一笑。
我们出去玩的时候,他总是安安静静地迈着长腿,一言不发地走在我身边。
我说话的时候,他就回应我几句,我不说话的时候,他就陪我沉默。
更多的时候,我还是跟当年一样,在唐少麟身边,唧唧喳喳地跟他聊着种种八卦轶闻,或者,仍像七年前那样,跟他玩笑打闹一番。
有时候,我们仍然会斗嘴斗得不亦乐乎。
有时候,我们俩还去他姑妈的茶馆去听听音乐,喝喝茶。
有时候,我看着那个熟悉的位置,会若有所思。
唐少麟只是拍拍我的头,不说什么,然后,陪我听音乐,喝茶。
偶尔,我们也帮姑妈招呼招呼客人,或是和他们一起吃吃饭。
几年不见,唐姑父和姑妈都老了。
但是,姑妈还是那么体贴细心,姑父还是那么幽默爱开玩笑。
一天,我们吃饭的时候,重提当年,姑父笑着挤挤眼:“看来人是没有十全十美的,少麟这个小子什么都灵光,什么都无可挑剔,唯独……”
我微垂下头,瞥了一眼唐少麟。
他不动声色地,低头吃菜。
姑父继续津津乐道:“你们认识也有十几年了吧,而且算起来,汐汐当我们干女儿都快十年了,”他有些夸张地叹了口气,“可是,我们的侄媳妇呢,到现在都……”
我有些尴尬,脸微红,继续低头。
姑妈看了看我们的脸色,用筷子敲敲姑父:“瞧你,为老不尊,”她一边往我碗里挟菜,一边笑眯眯地看着我们,“孩子们的事,他们自然会有主意的,是不是?”
我忍不住抬头,向唐少麟看去。
他也正在看我。
然后,朝我微微一笑,若无其事地将我碗里的肉搛了过去:“姑妈,汐汐不爱吃肉。”顺带瞪了姑父一眼,“还有,想让我快点帮你修好那台电脑的话,就……”
姑父老顽童般嬉笑着,拍拍胸口,飞速埋下头去吃饭,不再说话。
我不禁莞尔。
我想起了当年在G大校门口小饭馆里相似的那一幕。
于是,我瞪了唐少麟一眼:“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动不动就要威胁人!”
而且,目无尊长。
姑父朝我眨眼:“还是我的干女儿好,”他跟姑妈相视一笑,意味深长地,“没办法,一物降一物,看来,少麟只能交给你管教了!”
我看着低着头,嘴角微扬的唐少麟,再看看那两个笑得诡异的长辈,涨红了脸。
又上了两只老狐狸,再加上一只小狐狸的当!
其实,我知道,我清楚地知道,我的干爹干妈,就像我爸妈一样,一直以那种长辈的慈爱、耐心地乐观其成。
我还知道,实际上,他们很希望很希望亲上加亲,希望我不再只是他们的干女儿,而是……
我也希望。
只是,面对唐狮子爸妈的盛情邀请,我一直推脱着,不到他家里去做客。
或许,我还需要再多一点点时间。
只要一点点就好。
唐少麟也不多说什么,那天晚上,他送我回来的时候,在我家门口,他环着我,贴住我的额头,轻轻地:“没关系。”他顿了片刻之后,重又开口,“等你什么时候想清楚了,再去,好不好?”
我抱住他,同样贴着他的脸,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目送唐狮子离去,我开门的一霎那,我又有了那种强烈的芒刺在背的感觉。
已经好几天了,那道迫人的视线又出现了。
灯火阑珊
我疑疑惑惑地向后看,看向那道视线。
这次,不是我的幻觉,我是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一个人。
秦子默。
他就站在对面拐角处的那棵木棉树的树影里,静静地站着。
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
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是,显然已经站了很长一会儿了。
那么,刚才,我和唐少麟的一举一动,他全部都已经看到了。
但是,又有什么关系呢?
现在的他和我,转身之间,已成陌路。
我垂下头去,我看到一双脚,慢慢地向我靠近。
半晌,那双脚停在了我面前。
一个声音轻轻响了起来,略带暗哑地:“林汐――”
我眼前顿时蒙上一层湿雾。
曾几何时,我等这个声音,我等这样的情景,等了整整七年。
但是现在……
我深吸一口气,一动也不动地站着。
他伸出手来,慢慢向我接近,他的手,最终落在了我的发上。
一阵静默。
突然,我被一双手拉入一个臂弯中,然后,我被紧紧地拥住了。
我一下子怔住了。
我只感觉到他的身体,一直在微微颤抖。
然后,他的声音低低地,暗哑地响了起来:“林汐,真的是你吗?”
我眼前一阵模糊。
我忍住泪,低下头去不看他。
我挣脱开他,往后退了两步。
片刻之后,我听到自己同样暗哑的声音:“对不起,很晚了,再见。”
我听到身后低低的,充满哀伤的声音:“林汐,能不能,不要走,听我……”
我低头,控住眼泪。
我转过身去。
我不能回头。
我们已经没有了回头的余地。
于是,我一言不发地打开门,走了进去。
走进房间,我在床边坐了一会儿,接着,躺在床上,闭上眼睛。
可是,我睡不着。
我翻来覆去了半天,还是睡不着。
我强迫自己睡着。
我数绵羊,从一数到九百九十九,再从九百九十九数到一,反复来回数了很多遍,可是,我还是睡不着。
我终于,悄悄走到窗前,微微打开窗帘的一条缝,他正朝我在的方向看着。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夜空中开始飘起蒙蒙细雨。
纷纷扬扬的雨水在夜幕的笼罩下,交织出淡淡的感伤。
但是,他还站在那儿,静静地。
还是那个姿势,一动也不动。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清楚地记得我家的地址。
说起来,也很奇怪,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从来没想到问过,当初,他在第一次送我回家的时候,是怎么知道,我的家,就在这儿?
当时,总觉得太幸福太快乐太开心,每天在一起,要说的话太多太多,这种小事,哪怕曾在脑海中闪过,终究也就是一闪而过,想不起来去问。
等到我终于想起来的时候,他却已经……
或许,后来,也已经没有知道的必要了……
我的眼前,又升起了淡淡的,淡淡的湿雾。
那个夜晚,我睡得很不安稳,半夜里,我起身喝水,又到窗口去看,他依然还在。
还站在那儿。
雨淅淅沥沥地,越下越大。
他仍然站在雨水中,悄然而立。
虽然隔了那么远,但是,我几乎可以清晰地看到他额头滴落的雨水,一滴,一滴,顺着他苍白的脸庞,慢慢滑落下来。
我拉上窗帘,重又回到床上。
我闭上了眼睛。
不知什么时候,我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等到我醒来时,天亮了,我起床,下意识地走到窗前,往外看,雨已经停了。
那棵树下,一个人也没有。
我几乎以为,昨夜,我又做了一个虚无飘渺的梦。
唐少麟还是经常来找我出去,散心,或是逛街。
我们经常会童心大发地,专挑那些曲曲折折或是上学时曾经走过的老路走。
他出国多年,很多以前天天走的路都不太熟了,经常走着走着,大惊小怪地:“咦,原来那条老路呢?”
我笑着糗他:“看看,这就是去蛮夷之地的坏处,智商严重下降,但凡长眼睛的人都知道,拆了呗。”
他就追逐着,作势要打我。
然后,就开始长吁短叹,说他当年在美国读书的时候,假期和同学跑去罗马玩,罗马的古城保护得有多么多么好,尤其是夜晚,在星子和月光的映衬下,就连那些窄窄的街道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古朴意味。
洋洋洒洒地,说得一副很是意犹未尽的样子。
我大力瞪他:“了不起,欺负我没出过国是不是,说得这么津津有味?”
在他面前,我是越来越,越来越无理也要争三分了。
也许,这是一种好现象。
因为,他嘴角的笑意渐渐变浓,伸出手来,揉了揉我的头发:“傻瓜,以后,我陪你去。”
以后,我陪你去……
我慢慢低下头去。
很久很久以前,也有个人,微笑地,在我耳边,轻声对我说:“汐汐,以后,无论你想到哪儿,我都陪你去。”
以后……
以后……
我抬起头来,看着少麟那张诚挚的神采飞扬的笑脸。
我心底一阵莫名的悸动。
我永远忘不了,在我最艰难的日子里,他所给予我的细心抚慰,和无言支持。
在我承受深重伤痛的时候,陪在我身边的,是他。
唐少麟。
于是,我微微一笑:“好。”
然后,伸出手去,挽住了他:“以后,你陪我去。”
假期很快要结束了。
我和少麟也要一起返校了。
爸妈千叮咛万嘱咐,依依不舍地把我们送上路。
他们都老了,鬓边开始渗出丝丝白发。
我从来没想到过,那个往昔终日奔波在外无暇他顾的老爸,在我快离家的那几天,天天晚上,跟老妈一起安坐在沙发上,一边帮我收拾行李,一边絮絮叨叨叮嘱我这个那个。
“汐汐,你胃不好,早饭一定要记得吃。”
“汐汐,在外面别任性,一定要跟同事处好关系。”
“汐汐,身体最重要,看书别累着了,要注意休息。”
……
我看着他们满脸的关心和淡淡的忧戚,心里一阵酸楚。
而且,我发现,无论什么时候,老爸看着我的时候,眼里总会飘过一阵略带复杂的情绪。
我无法分析,无从捉摸的情绪。
但是,对少麟,老爸跟老妈是千般万般满意,我那个不肖的哥哥,更是一如当年评价秦子默般,对我说:“真搞不懂,人家一表人才,又是留美博士,怎么就看上你了呢?”一脸莫名惊诧的表情,又接着说,“就像当初那个秦……”
我看到嫂子飞快地踩了他一脚。
他立刻就住了嘴。
我的心里微微一痛,但是,我只是淡淡一笑:“他眼光不好呗。”
依稀仿佛,遥远的地方,有个清脆的声音在嘲谑:“秦子默啊秦子默,想不到,你居然也有今天!”
那是木兰,一个初夏的午后,偶然间看到子默不知为什么,在律园里那个长长的林荫道下,被我追得打得十分狼狈的时候,把眼睛瞪得奇大无比之后,撇撇嘴,凉凉地落井下石。
永远和她站在一条战线上的少麒继续半真半假地火上浇油:“谁叫他眼光差,不用同情他!”
而那个人,尽管被我追得打得到处乱窜,无处藏身,求饶不已,脸上却仍是满满的,藏不住的笑意。
我的嘴角,泛起一朵淡淡的笑。
半晌,我回过神来,摇了摇头。
往事如烟,烟散,而人往。
我应该学会珍惜。
珍惜现在。
回到学校,少麟一下子变得很忙。
因为,很快,他牵头申报的一个国家级研究项目就批了下来,他经常需要待在实验室里,和雷尼尔,和课题组成员,做实验,搞研究,间或还要出差。
他对工作,一向兢兢业业,热忱有加。
灭绝师太也要开始练功了,在学界颇富声名的导师,对学生要求很是严格。
光是导师开出来的一长串书单和大叠大叠的外文资料,就够我好好啃一阵的。
而且,我还要给本科生上经济学课,比起上学期,要更忙碌一些。
但是,只要少麟有空,他都会想方设法地陪我。
每天晚上,他都会抽一点时间出来,陪我到小树林里,拥着我站上一会儿,闲聊上几句,然后,再送我回去。
我的心中,不自觉地,渐渐开始充盈初秋的宁馨和悠扬。
日子,继续流水一般过去。
没过几天,沙沙约我见面,这次,是在一个小小的茶吧。
成天忙忙碌碌四处出差的她,也终于知道,秦子默回来了。
以他们事务所见报和上新闻的频率,这是迟早的事。
因为,后来我才留意到,原来,这个事务所的口碑还真的颇佳,光是看每天每天总有络绎不绝的,来找妙因间接咨询或吹枕头风的人就知道了。
这个年头,虽是太平盛世,总有人想要防不时之需。
所以,她约我出来喝茶。而且,想必,她想了很久,斟酌了很久。
我原本还以为,她一旦知道了,就立刻会来找我的。
她终究还是十分十分关心我的。
我们,在一个午后,听着流泻的音乐声,坐在那个幽静的茶吧里。
那首歌,是我在读研期间,一度非常爱听的歌,The Color of the Night。
you and I moving in the dark
bodies close but soul apart
shadowed smiles and secrets unrevealed
I need to know the way you feel
I’ll give you everything I am
and everything I want to be
I’ll put it in your hands
If you could open love to me oh
can’we ever get beyond this wall
cause all I want is just once
to see you in the night
but you hide behind
the color of the night
I can’t go on running from the past
love has torn away his mask
and now like clouds
like rain i’m drawing and
I blame it all on you
and I lost
god save me
everything I am
everything I want to be
can’t we ever get beyond this wall
cause all I want is just once
forever and again
I’m waiting for you
I’m standing in the night
but you hide behind
the color of the night
please come out from
the color of the night
当初就是莫名地喜欢这首歌,喜欢它的歌词,它的意境,它的……
如今,隔了这么长时间,又听到这首歌,恍若隔世。
我们就那么静静地坐着。
终于,沙沙端起那个小小的茶杯,接着,却很快又放了下去。
她抬起头,看着我,字斟句酌地:“汐汐,你,知不知道……”
我看着她有点难以启齿的样子,微笑着,替她接过话头:“你是想要问我,知不知道,秦子默秦律师现在也在C市对不对?”
夏言也好,沙沙也好,包括唐少麟也好,在我面前,提起这个名字,总是一副吞吞吐吐,情非得以的样子。
她的眼睛一下瞪大了。
过了半天,她小心翼翼地:“那、你、有没有……”
我点点头,淡淡一笑:“我见过他。”又加了一句,“经常。”
我喝了一口茶,垂下眼,看着茶叶尖在杯中优雅地旋转、舒展开来:“因为,现在的秦子默律师,是我同事的男朋友。”我抬头看向沙沙,仍然微笑,“而且,那个女孩子美丽善良,他们很相衬。”
我也是最近才知道原来妙因的父亲,竟然是C市的一个领导。
难得她还是那么开朗友善,不骄不矜。
沙沙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良久沉默。
半晌,沙沙低低地说了一句:“汐汐,我还以为……”她美丽的脸上满是惆怅,缓缓地摇了摇头,之后,叹了口气,欲言又止,“子默哥哥……”
我看着她,她的脸上满是对我的心疼,和深深的无奈。
我心里一阵感动,伸出手去,捏了捏她的脸颊:“放心吧,我最近忙着练功呢,功课那么紧,哪有空想什么别的事情,你尽管把心放到太平洋去。”
我不想让沙沙为我担心。
这样,我会更歉疚。
沙沙还是有点担忧地:“汐汐――”
我仍然微笑着:“沙沙,你放心,我没事的。”
她看着我,将信将疑了半天,最后,还是再三对我说:“汐汐,记得我上次电话里跟你说的,唐少麟很好,你一定要好好考虑。”
自从她知道唐少麟回来以后,自告奋勇地充当唐氏说客,三天两头打电话给我,翻来覆去地,总离不开这句话。
她是真的,非常非常关心我。
于是,我微笑着点了点头。
而且,第一次,在她面前很坦白地:“沙沙,其实,我跟唐少麟……”
这个丫头还是跟当年一样敏感,立刻两眼放光表情夸张:“已经开始了对不对?”她佯怒地用手指点着我,“这么重要的一件事,居然不早告诉我,以后,看我怎么跟你慢慢算帐!”
我略带惭愧地笑着,突然间,我想起了什么,朝她翻了个大白眼:“光知道说我,你自己呢?”我细细观察着她脸上的蛛丝马迹,“汪方不也很好,你怎么不考虑?”
她轻咳一声,神情居然开始有点忸怩。
大大的不对。
杜沙沙一向在我面前无所遁形,从来都是。
想当初在幼儿园的时候,我还很阿莎力地天天领她去上厕所呢!
她在我面前,还能有什么花招好耍?
于是,我诡笑着凑近她:“杜沙沙小姐,赶快从实招来,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高中那年,她盘问我的话,我原封不动地,又还给她。
她居然很难得地脸红了。
我故意地,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哎,真是女大不中留啊,就连我从小看着长大的沙沙妹妹,都要弃我而去了,5555555……”我假哭,擦着根本不存在的泪水。
“去死啦你,”她纤纤手指在我臂上死命一掐,笑嗔着,然后,看了看腕表,“时间快到了,我要去录节目,你再坐会儿。”
说完,一阵风似地卷了出去,即便这样,临走时还不忘付钱。
我的这些朋友,永远都是最好的。
我笑着,看着沙沙纤细的人影奔出去,奔到一辆轿车前,一个高高大大的男孩子旋即就下车来迎她。
是汪方。
我笑着注视他们,沙沙跟他说了些什么,汪方朝我所在方向看,朝我挥手,我也朝他挥手,并且,比了个V字型。
加油啊,老兄。
他了解地朝我拱拱手,细心地将沙沙送进车。
车很快开走了。
我一个人坐在那儿,继续微笑。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沙沙,我可爱的小妹妹,终于也找到好的归宿了,我是真的真的,很开心。
岁月刻痕
出了茶馆的门,我的脸上仍然带着笑。
但是,我还是没有忘记给唐少麟打了个电话。
他今天下午开会,晚上还要做一个讲座的主持人。
我打过去的时候,好像会议刚结束。
一片嘈杂声中,他问我:“见到沙沙了吗?”
我微笑:“嗯,刚从茶馆出来。”
他敏感到我的好心情,笑道:“怎么这么开心?”
我吐吐舌头,不答他。
突然,想起来他在电话那头根本看不见,忙又开口:“少麟,我现在在街上逛着呢,看有什么好买的,顺便去给你看看衣服。”
从回校以后,他就一直很忙,几乎没空逛街。
他沉吟了片刻,轻松地笑着:“好吧,我下午走不开,你自己先慢慢逛着,回来后记得打电话给我。”
然后,照例嘱咐我,注意安全,过马路要看红绿灯。
我站在街头,看着面前来来去去的人流,听着他的叮嘱,心中一阵温暖:“嗯,一会儿我再跟你联系。”
又说了几句,我挂了电话。
然后,在初秋午后慵懒的阳光中,静静地穿越马路。
在商场里逛了半天,收获颇丰。
我在男士专柜区给唐少麟买了一件休闲西装,一件风衣,一条裤子。
一八三的标准身材,很好买衣服。
而且,反正,他穿什么都不难看。
给自己买了一件休闲毛衣,看着喜欢,没有缘由,就买下了。
给大姐也捎了一根发簪,她向来都喜欢这种复古的东西。
等我拎着大包小包的服装袋,走出商场的时候,已经下午四点多了。
走到马路上,我左顾右盼了一下,没有出租车,于是决定到马路对面去坐地铁返校,不过,地铁站还在前面,要走一段路。
我穿过马路,可能因为不是周末的缘故,马路上的人不多。
走到对面,我下意识抬头一看,心里微微一动,斜右方那个气派非凡的建筑物的三层,有个大幅标牌:P.Jensen律师事务所。
C市大名鼎鼎的一家事务所,以动作快,而嘴巴紧闻名,生意极其兴隆。
所以其上报率,如本地房产,日日看涨。
我只是注视了片刻,便转过头来,安静地继续往前走去。
我一边心不在焉地走着,一边有些费力地在随身的包里掏着硬币。
突然,我听到斜对面马路一声大叫,穿越了我的耳膜:“Chinese Doll――”
我吓了一跳,下意识抬头,一个张牙舞爪的洋鬼子兴冲冲地朝我跑过来。
我有些疑惑地看了看身后,没有人啊,他在叫谁?
看着他兴高采烈气势昂扬地向我跑来,我有点害怕,不会是神经病吧,我还小,还没有来得及享受生活,连国都没出过呢,不想出师未捷身先死啊!
我急急忙忙想走开。
可是,洋鬼子的目标显然是我,他极其兴奋地指点着我:“you,you,you,chinese doll――”
真的是神经病,而且,高度近视,哪有人指着一个二十五六岁高龄的女人大叫中国娃娃的,除非脑壳坏掉了。
我更害怕,急欲想跑。
他一把拽住我,朝他身后大叫:“Richard,come on,come on,your girlfriend is here――”
真的真的是神经病啊,居然,还当街替别人乱认女朋友,我挣脱不开,急得都想哭了。
有人走近,一个高高大大的人影,而且,似乎,有点熟悉,我抬头一看,惊住了。
秦子默。
他正静静地看着我。
他的目光在我手上的男装袋上一掠而过。
而且,一把就把洋鬼子的禄山之爪拍掉了。
我是真的真的,完全愣住了。
洋鬼子依然很兴奋地在我耳边喋喋不休。
秦子默看了他一眼,他立刻就乖乖闭嘴了。
秦子默淡淡地说:“给你介绍一下,詹姆斯,我以前的同事,”他顿了一下,“雷尼尔的哥哥,来中国出差,刚到。”
我这才仔细看看那个洋鬼子,都怪刚才太慌了没看清,的确看着面善,只是,个子更高更壮,络腮胡更浓更密。
他转向詹姆斯:“这位是――”
詹姆斯兴冲冲地上下打量着我,急忙开口:“我知道我知道,你就是当年在McGill的时候,Richard桌上天天放的照片里面的那个叫汐汐的女孩子,他的中国娃娃――”
他在秦子默凌厉的目光下,渐渐消音。
我一时怔住,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当年,他在加拿大的时候,放我的照片?
可能吗?!
我脑子里一片混乱。
秦子默仍然凝视着我,淡淡开口:“急着回去吗?”
“呃,我――”我大脑仍然一片混乱,一时不知如何接口。
他的语气仍然淡淡地,有礼貌地:“我和詹姆斯忙了一天,一直到现在都还没来得及吃饭,你要不急着回去,就一起吧。”
他的眼光有意无意,但极其敏锐地再一次掠过我手上的服装袋,然后,看向我。
我怔住了,我看向他清隽而略带疲惫的脸,和眼神中闪过的,一瞬即逝的光芒。
现在的秦子默,现在的这种场景,于我而言,是全然陌生的。
于是,我条件反射般连忙推辞:“不了不了,你们去吧,我还有事――”
他的目光倏地黯淡了下来,脸色也渐渐阴霾。
他将头微微转开。
一阵寂静。
突然,旁边的詹姆斯重重地咳了一声,一把抢过我手上的袋子,邀功般朝秦子默看看,对着我,用半生不熟的中文,十分郑重地:“汐汐,我刚到中国,你、应该、欢迎我,你们国家不是有一个、孔夫子、说过,有朋友,从国外来,你应该很高兴很高兴的吗?”
我无力。
这个詹姆斯,远远比他的弟弟来得巧言令色,而且,还懂得扮猪吃老虎。
看着他看似大大咧咧,十分纯朴的脸,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但是,我仍然还是那么站着,一动也不动。
有人走过来,轻轻牵起我的手,带着我过马路。
他的手,十分的温暖。
仿佛,还轻轻叹息了一声。
我整个人都是呆呆的。
半个小时后,我们来到了一个雅致的小餐馆。
名字也好听,观澜阁,和本地的一个景点,昔日的乾隆皇帝行宫同名。
古色古香的装潢,深棕色的仿古餐桌餐椅,用木雕花窗作隔断,墙上也用雕花窗饰作点缀,都是松竹梅之类,极洗练的图案,我虽不懂画,但看得出当初设计的时候是极花心思的,且整个餐馆看上去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我记不得我是怎么上了他的车,车是怎样穿过大街小巷,然后,是怎样停车,下车,坐在这个餐馆里。
我的脑子里完全是一片浆糊。
秦子默显然是这里的常客,因为,看上去十分干练的老板娘一见他就热情地迎了出来,一口一个“秦律师”的,秦子默一径平淡但有礼地和她寒暄了几句。
老板娘很快就给我们找了个靠窗的雅座,视线很好。
詹姆斯始终紧紧拎着我的大小袋子,我十分无奈。
三个人坐在一个小桌旁。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因为,另一个人,正专注地看着菜单,且用修长的手指,熟练地浏览着,不时对身边笑意盈盈的服务员低声吩咐着什么。
他没有问我要吃什么,至于那个自打一坐下来就极富探索精神地一径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仔仔细细打量着我的洋鬼子,他更是连看都没看。
我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洋鬼子是空气。
我之所以坐在这里,全是拜他所赐,所以,等回去以后,我一定扎个稻草人,牢牢贴上他的大名,每天早中晚三次在他身上苦练我们伟大中华民族博大精深的针灸医术。
洋鬼子终于忍耐不住了:“汐汐――”
我白他一眼,我的小名也是你这个蛮荒之地的未开化之徒叫得的,而且,叫得如此难听。
好歹跟雷尼尔一母同胞,怎么做人的差距就这么大咧?
我对他,完全没好气。
他有点被我吓住了,倒吸一口气,怪腔怪调地:“你,怎么,跟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我继续向他翻白眼,立志给他留下恶劣印象,让他以后见了我就只管绕道走。
他向秦子默抛去求救的眼神,后者完全不动声色,更不看他,点完菜后,就一直看着外面灯光闪烁的夜色和街景,神色寂寥,无限落寞。
我如坐针毡,坐立不安。
一个全然陌生的秦子默,一个奇奇怪怪的洋鬼子,和左右护法一样坐在我旁边。
很快,菜就一道一道地上来了。
但是,我没有任何食欲,我食不下咽。
秦子默只是闲闲地、优雅地吃着,间或和詹姆斯说上几句话。
他只是偶尔朝我瞥上数眼。
但很快,我就发现,菜几乎全是我爱吃的。
当初,还是一个穷学生时,我不爱吃肉,和沙沙只吃肥肉不吃瘦肉的怪毛病不一样的是,我无论肥瘦一律不吃,但十分喜欢吃盐锔虾,那时候,我和子默隔三岔五会到校门口小饭店改善伙食,他总是记得给我点一盘盐锔虾。
我一向嗜虾如命。
如今,一盘香喷喷的盐锔虾就放在我面前。
还有栗子鸡,蚂蚁上树,干煸四季豆,鲜蘑菜心,还有,我和沙沙当时极其爱吃的朝鲜凉菜。
真不知道我们当时中了什么邪,怎么对校门口那个小小摊点上的朝鲜凉菜那么着迷。
那个摊位上天天排着老长的队伍,一路蜿蜒,能从律园门口一直弯到对面的馨园门口,原本是我们轮流着一下课就一路小跑地去排队。
后来……
后来,秦子默,一到下午三点,就拿着他的复习资料,站在那,边看边帮我们排队。
然后,斜倚在那棵老榕树下,耐心地等我下课。
那年初夏,唯一共度的那年初夏,几乎天天如此。
詹姆斯顾不上客套,牛嚼牡丹般风卷残云。
谁说中国的饮食文化不是博大精深呢,随便弄几样家常菜就唬得老外一愣一愣的。
所以,少麟跟我提起过,在国外,中餐馆里的外国人远比真正的炎黄子孙多得多。
顿时,心头涌上一阵自豪感。
但是,我依然还是没有任何食欲。
秦子默敏感地发现了,他停下筷子,沉吟了一下,注视着我,轻声地:“怎么不吃,是不是菜不合胃口?”
我垂下眼,淡淡地:“不是。”
或许,是身边的人让我没什么胃口。
他的眼,在我脸上仔仔细细搜索着什么,终究,没有说什么,继续和詹姆斯说话。还是什么跨国并购的话题,我的英文听力向来低空飞过,一多半还是当年那个面硬心软的铁嘴刘老师仁慈半批半送的,模模糊糊就听到什么法律可行性分析,如何起草收购合同,诸如此类的。
想当初,子默曾经对我英语小测验卷子上涉险过关的听力分数发笑,且无奈。
伶牙俐齿的沙沙自然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糗我的机会:“汐汐,我发现刘老师今天上课一直都在瞪着你,一定是你听力又拿了……唔,让我算算,第二十六,哦,不,第二十七次60分!”
从来嘴巴不饶人的唐狮子更是在跟我们结伴回家的路上,凉凉地嘲讽我:“你还真厉害,每次都60?算卦也算不到那么准吧,看不出来啊,改天去摆个测字摊子吧,生意一定兴隆!”
事隔多年之后,唐狮子留美期间,偶尔跟我在MSN上相遇时,还会拿来打趣我。
当年,面对他们嘲谑且调侃的神色,我只能挠头,且惭愧地笑。
因为,秦子默一向视拿听力满分为囊中物,沙沙的英语一向也颇佳,听力正确率至少在90%以上,唐狮子的英文虽没有理科那么成绩辉煌,但是绝对不差。
只有我,完全地相形见拙。
当时的我,只是酸溜溜地撇撇嘴,我一向就既没有子默的天分,也没有沙沙的努力,更没有唐狮子的聪明,这又算不得什么新闻。
如今,报应的是,我居然成了灭绝师太。沙沙都大呼不可思议。
如今的他,英文更流利了,闭着眼听,完全以为是老外。
可是,又与我何干呢?
心头有一阵微风吹过。
我低头,继续食不知味。
我的手机在响。
我拿出来看了一眼,连忙接了起来。
是唐少麟。
“汐汐,你现在在哪儿呢?”少麟问,“怎么大姐说你还没回来?”
我下意识看了斜对面的人一眼,他正一瞬不瞬地盯着我。
我“哦”了一声,柔声问:“怎么,你还没去主持讲座吗?”
少麟的口气很是温和:“刚开完会,马上要陪晚上做讲座的刘院士和方院士他们先去吃个晚饭,你现在哪儿呢?”
我想了一下,才开口:“路上碰到了一个朋友,现在在一起吃饭呢。”
斜对面的人仍然一瞬不瞬看着我。
听到电话那边有些寂静,我有些奇怪地“喂”了一声,接着又说:“少麟,你先去陪他们吃饭吧,我一会儿就回来。等讲座完了之后,你再联系我吧。”想想他最近的忙碌和辛苦,不放心地又叮嘱了一句,“一定要好好吃饭,可不许挑食啊。”
电话彼端停顿了片刻,接着,我听到轻轻的一笑:“汐汐,你这么关心我,我真高兴,注意安全,晚上早点回来。”
喀地一声,电话挂断了。
我收线,阖上手机,微笑了一下。
路人甲仍然紧紧盯着我。
他的眼神中,有着说不出的复杂。
我低头,一个几近陌生的人而已。
我目不斜视地,继续吃饭。
一时寂静,气氛有些凝滞。
已经吃饱喝足的詹姆斯神经再大条也发现了我们之间有点不对劲,他小心翼翼看看秦子默的脸色,再看看我,眼珠子来回在我们之间转动。
我低着头,只管吃饭。
片刻之后,詹姆斯小心翼翼地,略带担忧地开口:“Richard,你和你的chinese doll之间,有什么,小小的误会吗?”
我瞬间抬头,看向他,礼貌而清晰地,一字一句地:“詹姆斯,请你听清楚,我、不、是、他、的、女-朋-友-”,我用筷子点点秦子默,接着,瞪了他一眼,“还有,麻烦你以后不要再叫我chinese doll。”
二十六岁高龄的我,当不起这么幼齿的称呼。
此外,他的女朋友另有其人,他的女朋友是童妙因。
我绝对不想让这个洋鬼子误会。
他是雷尼尔的哥哥,以后说不定抬头不见低头见,一旦说不清楚,我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我想,纵使说我跟他现在一个使君有妇,一个罗敷有夫,都不为过。
心中,又有一阵一阵的微风轻轻掠过。
当真,当真,当真……
当真,就像古人说的那样吗?
相见不如怀念,相见不如怀念,相见不如怀念……
我眼前,似乎又有轻轻,轻轻的雾气升起。
詹姆斯哭天抢地捶胸顿足地:“汐汐,你是在开玩笑吧,Richard刚到McGill University的时候,经常晚上做梦,都叫着你的名字,还放你的照片在桌上……”
“你知道Richard是一个多么不爱说话的人,这么多年来,我只听他说过一个女孩子的名字:汐汐,不就是你吗?”
“而且,去年Richard回来,难道不是来找你的吗?”他有些迷惑不解地,睁着无辜的大眼睛看着我。
我不响。
因为,他回来,寻寻觅觅到的那个人,不是我,是童妙因。
是我的同事兼好友,童妙因。
也许,这就是天意,是上天的安排。
我继续低头。
又过了一会儿,詹姆斯似是思索了一下:“还有一句话,Richard几乎天天都在自言自语,但可惜,我记不住,你们中国人的话,太太太难懂了――”
我微微一震,下意识地抬头看了过去。
秦子默紧绷着脸,脸色异常寒冷。
詹姆斯识相闭嘴。
又是一阵寂静。
突然,有手机在响,这次,是他的。
我微微一震,因为,那个铃声,还是虫儿飞,还是当年的那首,虫儿飞。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
天上的星星流泪,地上的玫瑰枯萎。冷风吹冷风吹,只要有你陪。
虫儿飞花儿睡,一双又一对才美。不怕天黑只怕心碎。
不管累不累,也不管东南西北。
这首歌,多少年都没有听到过了。
已经飘落在我的记忆之外。
我微微低下头去。
打电话来的是妙因。我听到她软软的,甜美而略带探询的声音:“子默,你现在在哪儿呢?”
他简单地回覆了几句,就挂断了。
我们继续默默地坐着,谁都没有说话。
半晌,秦子默起身:“走吧。”
我和詹姆斯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跟在后面。
走出门,秋夜的空气清冽而凉爽,詹姆斯已经坐进去了。
秦子默站在我身边,一瞬不瞬地看着我,然后,轻声地:“上车吧,我送你回去。”
我站在那儿,拎着袋子,垂着头,对他礼貌地说:“不好意思,我还有点事,你送詹姆斯回去吧,一会儿我自己乘出租车回去就行了。”
半晌无言。
突然,一个冷冷的,咬着牙的声音飘了过来:“你是要逼我不做一个绅士吗?”
说完,他劈头抢过我手上的袋子,扔进车里。
我不为所动,继续低头,固执地站在那儿。
又是轻轻一叹,他走过来,打开车门,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推了进去。
前世今生
成长
是花开般的疼痛
一路上,车开得飞快。
和来的时候不一样,车子急转急煞,把詹姆斯吓得哇哇直叫。
我也有点害怕。
很快,到了詹姆斯下榻的酒店,他刚一推门下车,车就猛地开走了。
我在车里都能听到他在外面跳着脚,呜哩哇啦叫着什么,但开车的人脸色铁青,充耳不闻。
车继续飞快地开着,路两边的建筑物和树影飞快倒退。
我紧紧抓住把手,心里一片忐忑。
很快我就发现,方向不对,不是我回去的那条路。
我有些着急,对他叫道:“秦子默,你走错路了,这条路不对。”
他恍若未闻,车继续向前开。
我有些害怕,现在的他,我太陌生了。
于是,我大叫着:“秦子默,停车,停车,听到没有,我――叫――你――停――车――”
车依然疯狂地向前开去。
我害怕得声音开始发颤:“……秦子默,请你停车,好不好,好不好?”
突然间,车急煞住了。
他一言不发地,将头低低伏在方向盘上。
他的头,就那么一直,一直地伏着。
我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
孤单的,寂寥的背影。
车还是往前开着。
开向未知的前方。
这一次,开得很稳很慢。
这一次,我坐在那儿,默默无语。
该来的,终将会来。
片刻之后,车开到了江畔,他坐在座位上,一动也不动。
他看着驾驶座旁的那些袋子。
一直,就那么看着。
突如其来的,我心里一阵酸楚。
曾几何时……
曾几何时,我陪他上街,买衣服,买裤子,买鞋,买……
买一切该买的东西。
曾几何时,这些袋子里的衣服都是买给他的。
那时候,每到一个地方,我都笑眯眯地帮他跟老板砍价,经常把那些老板砍得直跳脚。
他站在一旁看着我们言来语去,总是一副很开心的样子。
而且,他对我的选择总是很满意:“汐汐,我喜欢你挑的衣服。”
其实,也不过是一件极普通极普通的外套,或是一条极平常的裤子。
只是,他需要那种温暖的,温暖的感觉。
多年以来,他实在是,太缺乏家庭的温暖了。
可惜,命中注定的是,还是我,仍然是我,让他失去了那仅存的,最后一丝的温暖。
我轻叹了一口气。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现在,一直在给他温暖的,是妙因。
是那个深爱他的妙因。
半晌,他直起身来,缓缓开口:“林汐,陪我下来走走,好吗?”
片刻之后,我们站在点点渔火的江畔,呼吸着微带潮湿的空气,静默着。
他站在我身畔,晚风吹拂过来,我闻到了一阵熟悉的男性馨香。
还是当年那种淡淡的馨香。
他看向浩淼的江面,静静地站着。
我也静静地站着。
不一会儿,他轻轻开口:“三年前,我硕士毕业后,从蒙特利尔搬到了温哥华,很快就找到了一份很优渥的工作,但是,我不快乐。”
“其实,我早已明白,既然事情已经发生,既然事情注定迟早都会发生,也遁避不开,无论事实真相究竟如何,无论你……,再执着于过去,执着于一个本不应该发生的错误,除了加深伤痛,又能有什么意义?”
“事实上,从当年上飞机的那刻起,我已经后悔。我是学法律的,比起普通人,更知道法不容情,可是,在当时那种冲动的情形下,居然不给你任何抗辩机会,这于你,并不公平。”他轻轻地,“但是,就像姨父在我出国前夕说的那样,或许,我们都还不够成熟,应该让时间,来厘清一切。”
“三年多的时间,不算长,却已经够我想清楚,到底想要什么。我从网上查到你还在G大,于是,在你过二十三岁生日那天,我悄悄回到国内,我满心想给你一个惊喜,我满心想给你庆祝生日。林汐,你记得吗,我曾对你说过,我要好好陪你,过每一个生日……”他嘴角牵起一抹笑,但那个笑容,带着无限的凄清,“在飞机上,我一直在忐忑不安,我一直想像着跟你碰面时的各种情形,我一直想像着现在的你会是什么模样,我一直在想怎么才能让你原谅我当初的绝情而去……”
“一下飞机,我就去买了二十三朵玫瑰花,一路捧着,来到了G大。”
他顿住了。
我呆住了,三年前,我还在读研。
“结果,到了G大,我到处找你,我找了很多很多地方,我一直找,最后,我看到,你和一个男孩子,坐在操场上,很开心地说着笑着,聊着天,然后,我看到他一路陪着你,送你回宿舍,看着你上楼。”他的声音低低地,冰冷地,无限空洞。
三年前,三年前……
我终于想起来了。
由于师母不断施加压力,那年的生日,我实在无处可躲,也无法推脱,被迫去和一个如今已想不起名字,记不清面孔,纵是对面相逢也不相识的人作最后的,无可避免的摊牌。
只坐了短短二十分钟。
那个人虽有些遗憾,但仍很洒脱地,很有绅士风度地把我送了回去。
天涯何处无芳草。
他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我没有死心,第二天,我远远地跟着你和沙沙回家,远远地,看着她跟你一起进了家门……”
那年,过完生日后的那个周末,在老妈的多次催促下,我在相隔半年后,才跟到N市出差,顺道来G大找我的沙沙相约一起,又回到家。
她不放心我,一直把我送到家,又叮嘱了几句,才告辞离去。
但是,那时的我,神思不属地,心情一直不太好。
自从子默走后,我曾经无数次想要去打听他的确切消息。
我去询问他的老师,他曾经的学弟学妹,我不放弃任何一丝哪怕极其渺茫的希望。
但最终,我得到的依然是无尽的失望。
就连向凡,每次看见我的时候,眼神中,总是带着些微的歉意和闪躲。
因为,他也几乎一无所知。
我只能苦笑。
慨经年,关山路几重?
夜夜入梦。
从那年开始,每次回家,妈妈都费尽心思为我做好吃的,在家陪着我,给我买各种各样的东西,爸爸还特地为我买了我一直渴望拥有的掌上电脑。
但是,每次回家,除了帮家里做做家务、打扫卫生、看看书之外,我一直足不出户,也割断了跟外界的所有联系。
而且,我下意识地,一直躲避着素来威严的爸爸。
其实,他一直很忙,经常不在家,鬓边白发也日日增多。
那时的他,因为战绩辉煌,从不徇私,已经从Z市的公安局长升为S省的公安厅长,在公安系统声名显赫,非常受人尊重。
可是,我无法忘却,他一摞摞的奖状中,其中的一份,是用我的眼泪和被欺骗后的悲伤换回来的。
虽然我清楚,法,永远高于情。
但是,我仍然无法原谅他。
一如我无法忘却当年那个哀伤眼神。
我更无法当什么都不知道般,回到原来那个惧怕他的威严,却独得他偏宠的小女儿的位置。
所以,在偶尔见到爸爸的时候,我都会默默无语,或只是简单地,回覆他的关心和问话。
我想,我的淡漠,他全都看在眼里,但是,他什么都没说。
而妈妈,她那略带忧戚的脸庞,时时刻刻在我眼前晃动着,直入我的梦境。
我轻叹一声。
情已逝,人已渺。
知道得再多,解释得太多,抑或是怨恨得太多,又有什么用?
我想要知道,想要解释,想要怨恨的那个人,早在那年仲夏,就已远去,消失在茫茫人海。
我已经失去了爱情,又何必过多迁怒于无辜的家人,无辜的亲情?
只是,我已经回不到十九岁前那个无忧无虑的林汐了。
永远,都回不去了。
那时的我,除了平静如水,脸上没有太多表情。
那时的我,已经不知道什么叫做快乐。
那时的我,除了学习,就在回忆。
除了学习,还是回忆。
“我就站在外面远远地等着,我打你的电话,一直关机。我当时还有一线希望,希望你出来,希望你能看到我。只要你看到我,只要你开口,我什么都相信你。”他的声音无限疲惫地,“我每天都去你家门口,就站在那棵树下,看着你房间的窗口,可是,你房间的窗帘始终紧紧地阖着。那几天,外面一直下着蒙蒙细雨,我足足等了你三天,但是,三天过去了,你始终没有出来。”
“结果,后来,你爸爸回来了,他看到了我,”他低低地,似是嘲弄地淡淡一笑,“他记性真好,一眼就认出了我。他走了过来,对我说,现在的你,已经忘记了过去,已经交了一个出色的男朋友,他对你很好,而你呢,已经开始了全新的生活,过得很幸福……”
“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你一直没有告诉我,你是大名鼎鼎的林远东的女儿,而我呢,一个阶下囚的儿子而已,”他勾起唇,略带嘲弄地,“尽管你爸爸说得很委婉,很有礼貌,但他的意思,我听得十分清楚,你的家人也好,包括你的家庭也好,是永远,也不会接受像我这样一个逃犯的儿子。”
他仰起头,神色寂寥地:“我一直记得我爸爸被捕那天的眼神,记得他在穿着囚衣见我的样子。你知道吗,其实七年前,我爸爸在澳洲,已经有了一个幸福的家庭,有了一个善良的妻子,一个可爱的女儿,她是我的妹妹,叫Angel,那年,她才五岁。”
“后来,我爸爸被判了十五年刑,Angel的妈妈很快就接受了这个事实,她愿意等他,可是,Angel那么小,她还什么都不懂,每到生日,她就会哭着打电话给我,‘哥哥,为什么爸爸有了你,就不要我们了?’当年,在我最需要父爱的时候,我爸爸不在我身边,而现在……”
他的声音,依然是那么地寂寥:“后来,我回到加拿大,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坐上飞机的。再后来,我大病了一场,病好了以后,我终于下定决心,把桌上你的照片收了起来,把所有跟你有关的记忆,全部都收了起来。既然你已经有了自己的新生活,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幸福,那么,我也应该就此死心,彻彻底底地忘记你……”
以秦子默一向的骄傲,和那时的重重心结,当时所受的打击可想而知。
所以,他一直不能谅解。
所以,他一直不谅解。
我怔住了,我完全不能反应。
一阵一阵,被狠狠牵扯的痛,直刺我心底最深处。
我的眼前反覆晃动着的,是老爸略带歉疚的,探索的,复杂的,分辨不清的眼神。
怪不得每次回去,老爸对着略显淡漠和安静的我,总是神色复杂,欲言又止。
反覆多次,他看着我,张张嘴,却仍然什么都说不出来。
这两年,尤其如此。
原来,背后还有这样的一幕。
原来,我们一直,都在擦肩而过……
“但是后来,我还是回来了。”
“我来到了C市,我见到了爸爸,他身体很不好,事实上,我回来的时候,他身体状况相当差,心脏也有问题,但是,他看到我很高兴。你可能想像不到,这么多年来,我们在一起吃的第一顿年夜饭,是在监狱的会客室里。”
“可是,爸爸说,这是他有生以来,吃得最开心的一次。”
“后来,我去见童伯伯。”他平静地,不带一丝情绪地,“人们往往容易陷入锦上添花的虚华,而不懂得珍惜雪中送炭的宝贵。我爸被捕后,在我们的劝说下,不仅很快认罪,而且,还交代出了连警方都没有完全掌握的一些案情,但是……”他的嘴角泛起嘲讽,“涉案的所有其他人,异口同声指责我爸爸说谎,在他们看来,反正我爸爸曾经是个逃犯,多一项或是少一项罪名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对他们来说却关系重大,那个时候,以前的上级、下属或是朋友,没有一个不离他远远的,从头到尾,只有童伯伯一个人,不怕被牵连,站出来仗义执言,四处为我爸奔走。”
“再后来,夏言找到我,临走前,他含糊地暗示我,你离我很近。他走以后,我想了很久,但或许,现在的我,仍然不够勇气,去亲眼见证你的幸福。又或许,我还需要一点点时间。”
“我经常去看爸爸,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对我说,‘我怕我的身体不允许等太久,子默,忘记过去吧,重头再来。’我明白,他指的是什么,没过多久,童伯伯也来暗示我。”
“可是,我不想。”
“我不愿意。”
“我们一直,就这样僵持着。虽然童伯伯待我很好,虽然我跟爸爸欠他一份很大的人情。”他低头,淡淡地,“但是,我不愿意,以这样的方式偿还。”
“后来,我爸爸心脏病突发,幸亏发现及时,费了很大力气才抢救过来。但是,他从醒过来的那刻起,就拒绝吃任何东西,也拒绝跟我说任何话。当时的我,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他偏过头去,嘴角勾起一阵淡淡的,略带苦涩的弧度,“……连我自己,都说不清。过了没几天,童伯伯再次来劝我,那次,他对我说了很多,很多……”他看向远处,过了很久,重又开口,“有的时候,你会发现,面对亲情和死亡的威胁,人是很渺小的。”
“就在那段时间,我开始暗地里打听你的下落,如果……,我也可以真真正正地,”他再一次,看向天边的孤星,“……就此放心。”
片刻之后,他转过头来看我,嘴角掠过一丝苦笑:“事情居然这么凑巧,就在爸爸因为严重脱水而晕倒的那天,我答应下来,但是,同样就在这一天,我知道了你的确切音讯,你在C市,你在C大,而且,你居然跟妙因是同事!七年多了,你居然活生生地,离我这么地近!我几乎控制不住要立刻去找你,可是,妙因说你经常被拉去相亲,那么,你那个出色的男朋友呢?他为什么不陪着你?你们是已经分手了,还是……,我不知道,到底哪个消息对我的冲击更大,我只知道,你一脸平静地站在我面前,一脸平静地说要去相亲。你大概,已经将当年所有的一切,所有的回忆,连同我,统统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但下班后,我还是推掉了很多的应酬,我对客户说,抱歉,我要去接女朋友,”他的嘴角,勾起了淡淡的嘲讽,“可是,从头到尾,我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我陪妙因去吃饭,把她送回家,然后,再一次次地,走进你们宿舍楼下的那个小树林。”
“我看着你下课,我看着你回宿舍,我看着你去相亲,我看着你跟唐少麟在一起,我看着你跟同事还有学生在一起,开开心心,说说笑笑。”
“只是,你的笑容,已经跟我全然无关。”
“你怎么可以笑得那么无忧无虑?我怎么可能不嫉妒?!我请假跟着你回到G大,我跟着你,走到当年那个操场,然后,拼命用言语去伤害你。但是,我对你所说的每句话,每个字,到头来,只不过像鞭子一样,一次又一次,重重地抽回到我自己身上。”
“林汐,我早已后悔。”
“我赌上了一辈子的幸福,却输掉了你。”
他的声音,莫名的萧索:“原来,兜兜转转这么多年下来,我只不过是从终点,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柳暗花明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在梦的轻波里依洄。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在梦的悲哀里心碎!
日子仍然一天一天,慢慢流逝。
我也仍然,安静地,天天准时去上课,听课,写Paper。
没过几天,班上有一个女生患急性阑尾炎住院,因为父母远在广西,无法及时赶到,每天下课后,我去医院,把轮流陪着她的同宿舍女生撵回去上课,自己留下来陪她。
毕竟,对学生来说,学习最重要。
一连三个晚上,我都在医院度过,直至学生家长来照顾女儿。
但奇怪的是,尽管睡眠严重不足,我并不觉得累。
而且,从医院回到学校后,我依然忙忙碌碌地,把所有的时间都填得满满的。
我不让自己有空闲时间去想,哪怕片刻,哪怕一分,哪怕一秒。
但是,我认输了。
我没有办法,不去想。
晚上,躺在床上,我无法入睡。
万籁俱寂中,我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声音,从如水的月色中,远远传来:“……你真的相信,当年,我不是……”
我几乎无法继续下去,我的泪水沿着脸颊奔流。
但是,我仍然定定地看向他。
我想听到他的回答。
他不答我。
他看向天边最亮的那颗星星,半晌,才开口:“在新加坡的时候,我想办法联系到了向凡,可是,他跟我都很忙,临登机前,他才匆匆忙忙赶到机场来见我,七年多,这是他跟我第一次见面,他绕着圈子问我的最后一个问题,跟你的,一模一样。”
然后,他就一言不发,静静地,看向远处的点点渔火。
片刻之后,他转过头来,看着我。
一直,就那么看着我。
突然间,他反身紧紧地抱住我:“汐汐――”
他的话音哽咽,他的泪,汹涌而下。
他的脸紧贴着我的脸,,他的脸上,泪已成河,在我脸上奔流,奔流,再奔流。
这是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看见他流泪。
这是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听到他,这么叫我。
我的泪,也悄然滑下,在脸上流淌,再流淌。
他的唇,颤抖着,贴在我的脸上,一遍,又一遍。
又过了片刻,他松开了我。
我低头站着,任凭泪水一滴一滴,滑落在地。
我听到一个声音,清晰地,一字一句地:“汐汐,在一切都还来得及之前,请你,给我一个后悔和愆赎的资格。”
“只要你愿意,该面对的,我一力承担。”
又是一个秋天的深夜。
我站在宿舍的窗台旁,看着那个伫立在小树林旁的身影。
将近一个月,或是更长的一段时间以来,他经常在我们楼下的树林里深夜徘徊。
但是,我艰难地,选择视而不见。
我同样艰难地,选择不去思考。
否则,我没有办法面对妙因。
更没有办法,面对少麟。
有关那一夜,所有的记忆,如同我决堤的泪水,一片模糊。
但是,我仍然清晰地记得,那晚,回到宿舍后,午夜十二点,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睡意朦胧的声音:“喂?”
一阵寂静。
片刻之后,电话那头传来一阵悉悉簌簌的穿衣声,然后,一个声音试探地:“……是汐汐吗?”
我的泪悄然滑落,我低低地:“是我。”
那边略带诧异和担忧地:“汐汐,怎么这么晚打电话过来?”那个声音屏息片刻,“……出了,什么事吗?”
我控住眼泪,又过了半天,才哑哑地:“爸,为什么?”
突然间,一阵沉默。
没有人说话,就连呼吸声,也几不可闻。
又过了很长时间,那边同样低哑地:“汐汐……”
他的声音,在深夜的寂静中,莫名地苍老。
我拼命压抑自己,但我的声音,仍然颤抖而支离破碎:“爸,你知道吗?就算……发生了当年那件事,就算……,我也从来没有真正记恨过你,”我忍着泪,一字一句地,“我是你的女儿,我知道,你把工作看得有多重要,我还知道,就算是我跟哥哥触犯法律,你也一样会……”
“因为,你是一个警察。”
“小时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夏天看到你胳臂、背上,还有腿上,一道一道的伤疤,一到下雨天,妈就特别担心。后来,你工作越来越忙,找你求情和帮忙的人越来越多,可是,不管谁来,你从不肯徇私,更不许家里人收任何礼品。”
“而且,你虽然忙,但我跟哥哥知道,其实,你很疼我们,不管再忙,每年都要带我们全家出去玩一趟,从小到大,你总是对我管头管脚,我知道,那是你表示关心的一种方式,我想要什么东西,你嘴上不搭理我,有时候还要训我几句,但只要我有不开心,你都会悄悄地,买来放在我房间,等我自己去发现。”
电话那头依然是一片沉默。
我下意识地,握紧了话筒,深吸了一口气:“爸爸,你知道吗,我永远记得上初二那年,我半夜起来喝水,走到客厅门口,听到你跟妈大声说,‘大不了不干这行!要我昧着良心,帮着说假话来换取一己私利,我办不到!’”我抬起头,让泪水流回到眼眶中,“所以,我一直都很自豪,因为,我是林远东的女儿。”
我的声音越来越颤抖:“可是,爸爸……”
我低低地,无限萧索地:“现在,我后悔了。”
电话那端,传来略带焦急和无奈的声音:“汐汐……汐汐……汐汐――”
我没有去听。
我慢慢地,放下话筒。
我同样,清晰地记得,那一夜,我的震惊和伤悲,超过二十六年来的所有总和。
那夜的我们,在夜风中面对面站着。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
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如今的他,就像我做过千万次的梦一样,站在我的面前。
如今的他,就像我做过千万次的梦一样,静静地看着我。
但是,早在我们擦肩而过之际,伤痛已经满积,垒成一道深深的岁月鸿沟。
曾经的我们,站在两端,遥遥相对。
曾经的我,徒劳无功地,想要伸出手去触摸。
去消弥。
而现在的我,在如此错综复杂的情境下,却无法想得清楚。
到底,我应该,怎样去面对。
面对自己。
面对一切。
就这样,好些天过去了。
一贯心细如尘的大姐,似乎看出了什么端倪。
但是,她很聪明地,什么都没问。
少麟最近也一直很忙。
忙着出差,忙着进实验室,忙着做研究。
但是,只要有时间,我们还是会聚在一起,我也会偶尔到他那三室一厅的公寓里,帮他打扫一下。
实际上,是在帮他糟蹋。
对于唐少麟同学,我永远是因为强烈的嫉妒心理而导致,一遇到他,思维和行为就不正常。
大大地不正常。
因为,那么多年的异国他乡的生活,他的自理能力实在太强了。
至少比我,强太多了。
他所有的东西都放得有条有理,整整齐齐。
他的房间,永远打扫得一尘不染。
他的书桌上,除了一堆书之外,就摆了我和子默当年送他的那对麒麟镇纸。
他清楚地知道,那是当年的子默陪我一起去买的。
但是,他什么都不说。
他客厅的茶几上,永远放着我爱吃的零食,和各种我爱喝的饮料。
他也给我买KISSES,尽管我很少去吃,几乎不吃。
他同样,什么都不说。
更多的时候,平时,他和我各据书房的大书桌的一端,各看各的书。
而到周末时,有时候,他在书房里工作,我就窝在外面沙发上,边吃零食边看电视,他休息时出来,看看电视,或者,不忙的时候,就干脆陪着我看电视,尽管那些肥皂剧用脚趾头想他这个天才脑袋一点兴趣都没有,又或者,似笑非笑地,数落数落我最近又做了多少桩蠢事。
譬如,拖地擦地能省则省,永远不会费力去把椅子、桌子搬开,下雨天总是不记得带伞,前两天又丢了一个钱包,给学生上课居然跑错教室,因近视而在路上看错的人已经上了十位数,还有多久就可以到达百位数等等等等。
他的嘴巴依然还是很毒,经常“灭绝”“灭绝”地乱叫我,一点面子都不给。
不过,跟他呆在一起时间长了,我发现,天才脑袋果然和别人不一样,他自制力非常强,不管什么事都规划得好好的,几乎从来都不出错。
或许,我就是他的人生中,唯一的,没有规划到的,那个意外。
因为,他在我的面前,有过一次小小的失控。
我跟秦子默一起吃饭,晚归的那天,回到学校后,拨他公寓的电话,无人接听,拨他实验室的电话,雷尼尔说他早已离开。
打他手机,已经关机。
他从来,没有这么反常过。
我忐忑不安地,拿着他给我的钥匙开了门,在他公寓里等了很长时间。
他始终没有回来。
那一夜,我睡得不太安稳。
第二天,上完课后,我直接去了他的公寓。
一进门,我就愣了。
我给他买的衣服,仍然放在进门处的鞋柜旁,动都没动过。
屋里缭绕着一股淡淡的烟味。
而他,面向着门,坐在沙发上。
茶几上的从来都只是摆设的天鹅型水晶烟灰缸里,塞了一小堆烟蒂。
还放了一只酒杯。
他的手上,正燃着一支烟。
我走过去,略带担忧地:“少麟,你昨晚……”
他凝视着我,对我微微一笑。
然后伸出手来,揽住我:“汐汐……”
渐渐地,他搂得越来越紧,我终于无法透气了,瞅个空隙大力跳开,然后,一秒钟之后,我又被更大力拉回去,再然后,我的唇突然就被覆住了。
他紧紧地吻住我。他用一只手定住我的头,我完全无法动弹,他温热的唇,带着灼热的气息,深深地,在我唇上反反覆覆地,辗转流连。
最后,一瞬间,他几乎是有些粗暴地,不顾我的用力挣扎,一下子将我推倒在沙发上。
紧接着,他的身体重重地,向我压了过来,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我伸手去阻挡,但是,他的吻,依然狂风骤雨般向我侵袭。
他的唇,从我的额头,到眼角,到耳边,到我的唇,再到我的颈项,辗转,啃啮,久久不去。
第一次,他的吻,带着些许无奈,似乎,还有一丝丝的痛苦。
略带焦灼的痛苦。
唐少麟,他从来都没有这么失控过。
他一向自制力非常非常地强。
我想,他清楚地知道,昨天和我一起吃饭的是谁。
我想,他清楚地知道,昨晚我为什么那么晚才回来。
但是,他依然,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问。
片刻之后,我被松开了。
他轻轻地,将我扶了起来。
他伸出手来,替我顺了顺头发和衣服。
他的目光,一直看着我的胸前。
我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去。
不知什么时候,那根项链,连同那个戒指,已经滑出衣襟。
他就那么默默地看着。
不知过了多久,他静静地,帮我把项链重新弄好,然后,揽住我,在我耳边轻声地:“对不起,汐汐。”
他的声音中,带有一丝歉意。
我抬头看向他。
他的脸上,已经平静无波。
他也看向我,微笑:“我没事,只是到江边去走了走,回来晚了些。”
接着,就低下头去,若无其事地收拾起茶几上的东西。
听到他的话,不知为什么,我的心中微微一凛。
我看着他修长的手指忙碌着,咬了咬唇,突如其来地:“少麟,昨天……”
他瞬间抬起头,盯着我,一言不发。
我不由立刻住口。
因为他的脸色,十分奇怪。
他继续低头,整理着茶几上的东西。
我默默地坐在他身边,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又过了半天,我还是有些困难地,试图解释:“还有……”我继续困难地,咽了咽口水,“少麟,其实,昨天我……”
一支臂迅速横了过来,我的下巴蓦地被抬高了。
下意识地,我接触到一双冷静的眼眸,他盯着我,一直,就那么看着。
他的眼神清澈,坦然,而略带怜惜。
他朝我淡淡一笑:“瞧你,都有黑眼圈了,昨晚一定没睡好,”他抚了抚我的长发,“待会儿记得回去补一觉。”
然后,他站起身,绕开我,走向厨房的方向,在快要转弯的瞬间,我听到他轻轻地:“汐汐,你真的,”他顿了片刻,“不必对我解释什么。”
我愣愣地看着他修长的身影,消失在厨房门口。
我的心中蓦地一痛。
想必是我的针灸功夫远未到家,因为很快地,詹姆斯就再次给我带来了天大的麻烦。
雷尼尔的哥哥来中国了,兄弟俩长期各据一方,一个在美国,一个在加拿大,如今,好容易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中华大地相聚,实在是可喜可贺的一桩美事。
于是,大家相约一聚。
而且,聚会地点,就在秦子默家。
据说,他家里地方够大,够空旷,够容得下我们这么多闲杂人等。
妙因以秦子默的名义,出面邀请我跟唐少麟。
我不想去。
于是,我要求告假。
第一次,少麟不依我,他没有说什么,但坚持要我去。
自从和我在一起后,他一直对我百依百顺,从来没这么坚持过。
我知道。
他要我自己去面对,去判断,去决定。
他不要我逃避。
于是,我们在某个周日的上午,一起聚在秦子默律师的公寓里。
我们一起坐在客厅里。
我打量了一下四周,客厅很大, 深棕色原木地板,造型别致的吊灯,黑白两色进口家具。
装修简洁,但是典雅。
而且,整个屋子干净,整洁,几近一尘不染。
记得妙因说过,秦子默会定期请人过来打扫,有时候,她也会帮着整理一下。
此刻的妙因,微笑着忙前忙后。
她实在是一个善良的女孩子。
这阵子,我们俩各忙各的,几乎没什么时间好好相聚一下。
所以,今天她很开心,一径热情地招呼着我们,吃水果,喝茶,看电视。
我只管低头,喝水。
唐少麟坐在我身边,悠闲地,和大家聊着天,间或,替我顺一下垂到胸前的头发。
我的头发又长长了。
我一直没有抬头,朝坐在我对面的男主人看。
我下意识地,侧过脸看看詹姆斯。
他今天有点像锯了嘴的葫芦,自打他看到我和唐少麟进来后,尽管神色复杂,不解、烦恼、苦思、诡异来回交错,而且,眼睛始终在秦子默、妙因、唐少麟和我四个人身上骨溜溜来回乱转,但是,始终不乱说话。
很难得地,不乱发言。
想必事先得到过照会。
而且,肯定不止一次。
因此,他和雷尼尔现在在上演兄弟情深的戏码。
两个人或击掌大笑,或黯然神伤,或喋喋不休,往往前一刻还勾肩搭背,后一刻就怒目相向。
反反覆覆,来来回回的,都是那一套。
血浓于水啊,世界大同。
唐少麟和秦子默显然对这俩兄弟的行为举止一向了解之至,所以,完全不去管他们,他们在闲聊着有关男人的话题。
于是,片刻之后,我和妙因,走到隔壁房间,开始聊有关女人的话题。芳草萋萋
杜宇声声不忍闻
欲黄昏
雨打梨花深闭门
我仔仔细细打量着这个房间,这应该是个客房,连着晒台,米色系的窗帘、床上用品,就连靠垫也是米色的,很是雅致。
桌上整整齐齐放着书,床上放着一些布艺小玩具,窗台上到处摆放着小小的绿色盆栽,煞是好看。
整个房间一尘不染,既干净又温馨。
晒台上,阳光沐浴下,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带有阳光的清香,在风中飘荡。
这其中,应该有妙因的功劳。
我坐在椅子上,若有所思地看向她。
她整理着手边的一堆书,嘴边带着浅浅的微笑。
突然间,她察觉到我的注视,看向我:“林汐,觉得怎样?”
我看着她,定了定神,才回答:“当然好了,谁不知道秦子默律师的女朋友一直是个贤妻良母呢。”
心中轻轻地,有一阵微风吹过。
半晌,妙因坐到我身边:“林汐,你和唐教授,到底怎么样啊?”
我装糊涂地,想一带而过:“什么怎么样?”
她打我一下:“别装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一副很八卦的表情,“你们初中高中同学,大学还是校友呢,那么多年下来,再加上唐教授那么厉害,又为了你大老远从美国跑回来,”她一副极其极其遗憾和和怒我不争的表情,“你怎么老是这样,一副温吞吞的样子呢?”
接着,以神秘兮兮的口吻说:“你可得把他抓牢一点,我听说,他身后可有一拖拉库的女老师对他虎视眈眈的,就等着你下台一鞠躬呢。”又一副当我知己交心般的口吻,“可别怪我事先不提醒你!”
我立刻作出一副感激涕零的表情:“我好感动啊,5555555……”
说着,把脸在她身上乱蹭。
她忙跳开:“喂,这件毛衣很贵的,我才穿上,好歹等我穿一阵子,你再糟蹋吧。”
我叹口气,到底感情深浅要靠时间来雕琢。
想我就是把鼻涕擦在沙沙的新衣服上,她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顶多揍我一顿。
妙因,到底还是隔了一层。
停了半天,我又看看她:“那你呢,你和……”
心头,还是有一丝丝微风掠过。
她一副若有所思,略带忧郁的样子。
她不回答我。
片刻之后,她看着我,轻轻地:“林汐,你尝过不知道未来是什么,但仍然漫漫等待的滋味吗?”
我的心蓦然一紧。
我看向她,她也正在看向我。
第一次,她的眼神中,出现了一些我看不懂的东西。
专注,惆怅,哀伤,还有……
淡淡的,试探。
突然间,门开了,秦子默进来了。
他一言不发地,径直看向我。
我低头,再低头。
妙因笑着站起来:“你怎么进来了?”
他转过眼去,看向妙因,淡淡地:“菜已经送到了。”
原来,他们叫了一桌饭菜。
还是那个饭店,观澜阁的饭菜。
大家坐下。
我仍然低头。
大家开始吃饭。
我终于抬头,举筷。
桌上的菜中,仍然有盐锔虾,有栗子鸡,有蚂蚁上树,有鲜蘑菜心,还有……朝鲜凉菜。
我眼中微湿。
妙因发现了:“林汐,怎么不吃,菜不合胃口吗?”
我勉强一笑:“不是……”
唐少麟神色自若地接口了:“她早上零食吃多了,现在可能还不饿。”说着,微笑着,夹了一筷凉菜到我碗中。
他也知道我喜欢吃这个,想当初,他一看到我或沙沙紧张兮兮在那儿排队就取笑我们。
然后,就陪我们站着,聊聊天,消磨时间。
只是后来,他就不再出现了。
妙因照例暧昧地冲我笑。
大家吃饭。
今天的秦子默很是沉默,他只是招呼了大家几声之后,就一直没有说话。
几乎整个餐桌上,都是妙因笑意盈盈地劝大家多吃点,再多吃点。
詹姆斯还是眼睛一直一直骨碌碌地,入神地盯着我。
仿佛我是一个多么值得研究的珍稀动物一般,几乎忘了吃饭。
我狠狠瞪他一眼,看什么看,再看我回去就把针灸次数从每日三次提高到五次,务必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让你以后看到我不仅绕道走,而且求神拜佛从此不要再看见我。
他可能真的被我吓坏了,连忙缩头,低眉敛目,嘴里不知道在嘟嘟囔囔着什么。
到底是兄弟连心,雷尼尔发现了,他奇怪地看看我们俩:“你们,认识?”
他用筷子指指我跟詹姆斯。
经过快一年的磨练,他的筷子功明显进步匪浅。
我飞快接口:“不认识。”绝对不认识,认识他就是飞来横祸。
说完,又狠狠瞪他一眼。
他有些委屈,又迫于我的淫威似的,嘟嘟囔囔地说:“不、认识……”
死洋鬼子,还会玩我们中国人独创的文字游戏了!
好在大家没有在意,这一顿饭吃得有惊无险。
吃完饭,从餐厅又移坐客厅。
四个男人在那闲闲喝茶,聊天。
妙因忙着收拾,我在一旁帮忙。
其实,以我从小到大一向远庖厨的光荣历史,也真的帮不上什么忙。
因为,她做事很麻利,像敏捷的羚羊般在餐厅和厨房之间跳来跳去,不一会儿就整理好了。
对于这样安宁的生活,她应该觉得很幸福吧。
我的心中,又是微微一叹。
一切忙妥当之后,妙因切好了餐后水果,我们一起端了过去。
我们又坐在那个宽大的布艺沙发上。
我们坐着,间或聊着天。
我终于打量了一下秦子默,这个房子的男主人。
他今天穿的是休闲的棕色套头毛衣,和深灰色休闲裤,很居家的感觉,看上去清爽而温润。
而且,比起当年,更增添了一份成熟和优雅。
我低下头,喝了一口茶。
唔,可能茶水太烫了,眼前一阵湿气。
很快,我就发现,今天的秦子默有点反常。
他很少说话,几乎不说话。
他偶尔,也会淡淡回应其他人的闲谈,也会和着大家的话声微笑。
但是,他从头到尾,都有点心不在焉。
而且,他不再是平日里那个虽然稍显淡漠,但有礼有节的秦律师。
因为,他一直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手中的茶杯,对詹姆斯光怪陆离的好奇发问完全置若罔闻。
我想,大概大家都看出来了。
因为,不光詹姆斯的眼睛就像胶在他脸上一样,连相对敦厚的雷尼尔都有些诧异地看了他好几眼,妙因,更是一言不发地,默默注视着他。
只有唐少麟,仿佛什么都没看到一般,轻松自若地,微笑地闲聊着。
我仍旧,又低下头去。
一时寂静。
突然,震天响的手机铃声,这次,是那个洋鬼子詹姆斯的。
他对着电话叽里哇啦说了一通洋文,不一会儿,挂断了,然后,对着秦子默说:“Richard,Peter问,上次那个case的丁先生,他的名片你还有没有?他还有一些事情,要找他再谈谈――”
秦子默只是略略思忖,便指着离詹姆斯很近的,搭在沙发背上的外套,意兴阑珊地:“在我的钱夹里,可能会有,你自己找找看。”
我看到妙因奇奇怪怪地看了他一眼。
詹姆斯兴冲冲地去翻他的口袋,找到那个钱夹。
我猛然间一阵晕眩。
那个黑色钱夹,我太太太熟悉了。
他过二十二岁生日那天,我送他的礼物。
算不得贵重,甚至,以现在的标准来看,也几乎没有什么款型可言。
那是当年的我,下课后刨遍G大附近的特色小店,东挑西选之后,买下来送给他的。
钱夹右下方还印着一个浅棕色的小狼头。
没想到,他一直留着。
但几乎是同时,我直觉不妙,非常不妙。
但凡沾上这个叫詹姆斯的洋鬼子一丁点边,都会出事。
他实在是比大富翁里的大衰神,还要衰得多得多。
果然,他东翻西翻了一会儿,似乎无所收获,但是,他仍不死心,将钱夹又翻来覆去找了找,还不甘心地抖了抖。
一张小小的照片轻轻地,滑了出来。
我又是一阵晕眩。
我清晰地看到,秦子默的脸色略略苍白。
他朝我深深地看了一眼,他的眼中,仿佛燃烧着一簇火焰。
灼热,而决绝。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镇定地,一言不发地伸出手去,想要拿回来。
有人比他更快。
詹姆斯把那张照片拣了起来,看了看,又看了看,终于忍不住了,迷惑不解地转过头来,对我说:“汐汐,你,到底,和Richard,在搞什么鬼?”他指指脸色苍白的秦子默,然后,把照片伸到我的面前,“明明是你,为什么,你,不承认,你是他的chinese doll?”
他用下巴点点出奇镇定,一言不发的秦子默。
我眼前一片模糊,但是,我清楚地知道,那是我的照片。
我当年的照片。
我当年的那张,笑得傻乎乎的照片。
我的眼前越来越模糊。
但是,我仍然,下意识地,转过头,一个一个看过去。
我看到了秦子默安静默然的脸。
我看到了詹姆斯迷惑不解的脸。
我看到了雷尼尔十分惊诧的脸。
我看到了唐少麟冷峻异常的脸。
最后,我看到了,妙因的,苍白的那张脸。
她的唇,在微微颤动。
我看到秦子默站起身来,朝妙因走了过去。
然后,我听到他的声音,低沉,然而清晰:“对不起,妙因,”他看着她,缓缓地,“能不能,单独跟你……”
但是,妙因恍若未闻。
她慢慢地,有些摇晃地,向詹姆斯走过去,她的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
她终于走到他面前,拿过那张照片,看着,一直看着……
她的手,一直微微颤抖着。
长久的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抬起头来。
她一瞬不瞬地,看着秦子默。
她的脸上,有着深深的伤楚,还有着一丝丝,我分辨不出的宿命般的悲哀。
“怪不得,怪不得……”过了一会儿,她苦涩的声音轻轻响起,“怪不得,你从来都不快乐,怪不得,你永远跟我保持距离,礼貌得近乎疏远,怪不得,你那阵子总是去学校接我,怪不得,你看林汐的眼神,总是跟别人不一样,怪不得,她会跟……那么像,我还一直以为是我的错觉……”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初,我爸爸会对我说出那样一番话。”
她的声音,轻轻飘过来:“原来,自始至终,在你的心目中,我只是一个替代品,只是一个替代品而已……”
“没想到,我自以为找到的真情,包括友情,到头来,依然只是执着而愚蠢的一场虚空。”
“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是错的,错得离谱,错得可笑……”
她手中的照片慢慢滑落。
紧接着,她头也不回,转身向外拉开房门,飞奔而去。
天若有情
凝眸处
从今更数
几段新愁
众人愣愣地,看着那扇被重重阖上的房门。
须臾,唐少麟最先回过神来。
他立刻起身来,看着秦子默,匆促而冷静地:“快点,快点去追,这样她会出事的――”
几乎是在同时,秦子默即刻反应过来,他一言不发,外套也没穿,迅速地追了出去。
唐少麟走过来,拍拍我的背,然后,轻轻地,牵起我的手。
接着,他回头,对那个半天没说话的闯祸的詹姆斯,还有仍然状况外的雷尼尔交代了一声:“你们就在这儿等,有事我打电话找你们。”
他几乎是半拉着已经有些发傻的我,快速地跑出去。
在电梯里,他的脸色沉寂。
他不看我,他也不说话。
我脑海里一片空白,只是下意识地,盯着他。
他还是不看我,他默默地,看向别处。
半晌,电梯快到一楼的时候,他抬头看我,轻轻唤了一句:“林汐……”
我一震,他的声音有点陌生,但是,仍旧带着我熟悉的那种安慰和支持,他看着我:“林汐,”片刻之后,他微微-笑,“不要想太多,你……”
正在此时,电梯停下了,门也开了。
我脑子里一片混乱,根本不知道他后面说了些什么,只是下意识地往外冲去。
我的心里,充满了一种不祥的宿命般的预感。
唐少麟一直紧紧跟着我,我们冲到了大厦门口。
但是,子默和妙因已经不见踪迹。
我们左顾右盼了一下,还是没有他们的任何影踪,但是,隐隐看到左首的那个拐角处,簇拥着一群人。
而且,越聚越多。
不知道为什么,我和唐少麟对视了一下,我的心,顿时沉了下去。
我俩下意识地,立刻朝那个方向奔过去。
唐少麟抢在我身前拨开嘈杂的人群,拉着我,奋力向前挤去。
终于,我看到了。
我看到了我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
我亲眼目睹了,生命原来,可以这么脆弱。
同样地,我清晰认识到了,什么叫作撕心裂肺。
仅仅在一刻钟前,还温文微笑着,蹙眉沉思着的那个人,现在,正静静地躺在包围圈的中心,躺在血泊中。
他身下的血,慢慢地,大片大片地,洇了开来。
可是,那个眼神,虽然渐渐涣散,却仍然朝我所在的方向看过来。
他微微曲起了左手的食指。
他的动作,轻微得几乎无法辨察。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得十分十分清楚。
一时间,我心中大恸。
我的泪,一滴一滴地无声落下。
当年,我们经常在一起上自修的时候,我要是偶尔因为什么事闷闷不乐,总会有一个微微曲着的手指,有时,还画着一个委委屈屈的人脸,耍宝地葡匐着,一路爬到我面前。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的脸色苍白,但他的眼神,竟然带着淡淡的满足的笑意。
终而,越来越涣散,涣散……
我完全不记得我是怎样和唐少麟一起,跟着救护车,一路到医院,再一路小跑,跟上三楼,然后,看到子默躺在担架上被推进了手术室,看到妙因躺在担架上,被医生带去检查……
我整个人已经完全恍惚。
我靠在墙边,无力地垂着头。
但是,我仍然感觉到,有一支手臂一直在支撑着我。
是唐少麟。
办完了相关手续之后,他就一直镇定地站在我身边。
长长的,一望无尽的走道里,就我们两个人,静静地站在那儿。
触目皆是白色,和死一般的寂静,还有凄清。
我一直垂着头。
心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抬起头,下意识看看窗外。
天已经完全黑了,深秋的寒意一点一点,侵蚀着我的全身。
可是,手术室的灯,依然亮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术室的灯终于灭了。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医生走了出来。
我们一怔,接着,立刻跑上前。
医生摘下口罩,露出十分冷静的一张脸,他看着我们,面色恒常而例行公事地:“病人破裂的脾脏已经摘除,也输了血,但是,他头部伤势严重,需要在重症监护室进一步观察治疗。”
他的脸上,除了疲惫之外,并没有太多表情。
作为一名医生,这种场面,想必他已经见得太多。
他又看了我们一眼,顿了片刻,缓缓地:“另外,他头部仍有淤血,可能会长时间昏迷不醒,也有可能……,所以,最好尽快通知他的父母家人,”他蹙了蹙眉,直截了当地,“而且,要有心理准备。”
我怔住了。
我看着他的唇一开一阖,但是,我几乎,抓不住他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我的头,仿佛被重锤敲击般,痛得欲裂。
片刻之后,我听到少麟的声音,冷静而模模糊糊地,说着些什么。
我低着头,朦朦胧胧看到,一双脚,渐渐远去。
一瞬间,我的心中,清晰地掠过那个青翠崖边的孤单背影,还有那轻轻的一句――
他也许明天回来。也许永远,也不会回来。
子默,子默,子默……
你真的……也会这样吗?
我的泪,终于崩溃。
两个小时后,我们站在重症监护室的门外。
我的左边,站着轻轻扶着我的唐少麟。
我的右边,站着手臂上仍然包着纱布的妙因。
透明的玻璃窗内,一个护士在病床前忙碌着。
我默默地看着。
我清楚地看到各种各样的仪器,围绕在病床前,指示灯不间断地闪烁着。
但是,奇怪的是,无论我如何努力,我都看不清病床上躺着的那个人,那张脸。
只要视线有一点点触及,我的眼前,立刻完全模糊。
过了一会儿,少麟转向我们,他的声音,依旧沉稳而言简意赅:“站了这么久了,坐下来休息一下吧。”
我跟妙因对视了一眼,她的眼睛,完全红肿。
我们三人默默地,在长廊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我们就那样坐着,谁也没有说话。
夜,越来越深,寒意,也越来越重。
不知过了多久,有两个穿着病号服的人,略带蹒跚地,从我们面前走过。
我清晰地听到她们的一声叹息,间杂着几句议论:“真可怜,进了重症监护室的人,很少有活着出来的……”
我低着头,默默地听着。
我拼命地咬着唇,好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几乎在她们的身体隐入拐角处黑暗的一瞬间,妙因一下子扑到我身上,号啕大哭:“林汐,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她哭得断断续续地,“我只是……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我听到他在后面叫我……我不想看到他,我不想听他把那句话说出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有车过来……我不知道,他会跑过来救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她的泪,热热的,浸湿了我的衣服,我的手臂。
妙因的眼泪,扑簌簌地继续流着,她泣不成声地:“林汐,子默……说,这是他欠我的……,可是,我宁可是我救了他,我宁可躺在里面的人是我,我不要他死,我不要他死啊――”
我闭了闭眼。
无可遏制的泪水,从我的眼角,汹涌而下。
我尝到了泪水的咸味,还有血的淡淡的腥味。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低低地:“妙因,不能怪你,”我忍着泪,“不应该……怪任何人。”
这是命。
上天注定的命运。
突然,她抬起头,一把抓住我:“不是的,不是的,林汐,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是我害了他……”她喃喃地,“这些日子以来,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明明知道,他一直都想对我说什么,他一直都想告诉我什么,但是,我害怕面对,我一直不肯面对,我一直在逃避……。如果,如果他真的走不出……”
她哽咽着,没有继续说下去。
我轻轻地,抱住她:“妙因,真的,不是你的错。”我的目光,越过她的头顶,越过少麟安慰的目光,看向那扇门,我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清晰地,“而且,你放心,不会的,不会的……”
不会有,这个如果。
若是没有人给我勇气。
我自己给。
半个月过去了,日子平静中,一直带着无言的压抑。
秋的寒意,也越来越重了。
其间,我、唐少麟、还有詹姆斯兄弟俩,陪着妙因去公安局办理了跟车祸相关的事宜,肇事司机一直对着我们诚惶诚恐地道歉,愿意承担一切责任。
我们一直默默无言。
其间,得知讯息的夏言和沙沙也赶来医院,夏言眼圈微红,闷头抽烟,而沙沙,则从头到尾,伏在我的肩头,痛哭失声,不能自已。
我拍着她的背,我的眼睛涩涩的。
但是,我已经流不出眼泪。
陪着沙沙来的汪方,一直站在我们身旁,脸色戚然,沉默不语。
而且,素来稳重,从大学时代开始,就从不喜欢依靠父辈庇荫的他,从得知消息的那一刻起,就不惜动用了一切可能的关系,四处奔走请来了知名的专家,为昏迷中的子默会诊。
到了最后,专家们大都只说了一句:“能不能闯过这一关,要看病人的意志力,还有求生本能。”
我们只能等。
不知不觉地,又过了一个星期。
周末,我带着学生去企业参观实习,返校的途中,已经黄昏,我下了车,独自一人,又去了那家医院。
平时,都有人陪着我。
静静地来,再静静地走。
但今天,唯有今天。
子默,我想一个人,来看看你。
进了熟悉的那间大楼,上了二楼,一转过拐角处,我愣了一下。
两个身着警服的人,安静地坐在长廊的椅子上。
他们的前面,一个高大而极其瘦削的身影,正站在重症监护室的门前,向里望去。
一瞬间,我屏住了呼吸。
我慢慢地,走了过去。
那个人仿佛听到了脚步声,他转过头来。
我的心,猛然间狂跳了起来。
是当年的那张脸,酷似另一张年轻的脸,儒雅而沉默。
但是,我面前的这个脸庞,早已被岁月的斑驳风霜碾过极其极其深刻的印迹。
在额头,在嘴角,在……
在脸上的每一处,每一个角落。
他的穿着,十分十分的朴素,甚至,可以说是简陋。
他的头发,已经花白,看上去有点触目惊心。
只有那种沉稳的气度仍在。
他看着我,仅仅几秒,重又转过头去。
片刻之后,我听到一个平淡而疏离的声音:“他到底,还是找到了你……”
我低头不语。
突然间,他的声音,轻轻地:“子默,你记不记得,曾经答应过我什么?你亲口答应过我,要忘掉过去,要重新开始,好好生活,要开开心心地,建立自己的小家庭,结婚、生子,让我早点听到……有人叫我……爷爷……”
突然间,他埋下头去。
片刻之后,我听到他的低低恸哭声,带着重重的悲戚:“……子默,你为什么……要这么傻?”
他呜咽着。
这样一个高大的中年人,站在医院的长廊里,不管人来人往,如孩童般,毫无顾忌地痛哭着。
我低着头。
睽违已久的泪,慢慢流下。
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止住呜咽,但是,他的目光仍然盯着那扇门,我听到他喃喃地:“……思岚,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我……没有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七年前,我连累了他,七年后,还是我,逼得他……”他吸了一口气,伤感地,“子默,你没有错,错在我这个当爸爸的,错在我,错全在我……”
他又埋下头去。
过了一会儿,他身后的两个人上前,低低地,跟他说了些什么。
他伸出手去,拭了拭眼睛,点了点头。
接着,又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
片刻之后,他们三人的身影,渐渐远去。
我吸了一口气,慢慢地,走到那扇门前。
我轻轻地,伸出手去,触到那面冰冷的,隔着生与死的玻璃。
我一遍一遍,轻轻地抚摸着:“子默,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我的手里,静静地攥着那枚小小的印章。
七年前的今天,在百里之遥的那个静谧校园,你对我说――
向莎翁致敬。
向莎翁致敬……
向莎翁致敬……
我把头抵在那面冷得彻骨的玻璃上,无声痛哭。
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身后响起一个低低然而陌生的声音:“别哭了。”
我回身,看到一张从未见过的面孔,正充满忧虑和同情地看着我。
接着,他用手指指身旁例行检查的护士,示意我让开。
我忙忙拭泪,朝后退了一步。
护士小姐看了我们一眼,推门进去了。
那个人看着我:“你是林汐?”
我微微诧异,也看向他。
高高的个子,讲究而不张扬的穿着,带着一副眼镜,看上去斯文儒雅。
但我确信,我不认识他,也从没见过他。
他似乎看出我的疑虑,示意我在长廊的椅子上坐下,接着,坐在我身旁轻声解释道:“我叫楚翰伟,是秦子默的朋友,也是……”他略略踌躇片刻,终究还是没有接下去说完。
我的脸上仍然一片茫然。
他深深而了然地看了我一眼:“是不是子默没跟你说起过我?”
我机械地点了点头。
从来没有。
他看着病房的方向,目光中,带着浓浓的惆怅:“我刚刚回国,下了飞机,找到他的办公室,这才知道……”
他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我低下头,我的眼中,又泛起了泪光。
一阵静默。
又过了片刻,楚翰伟的目光,慢慢转向我,他的眼神,十分地温暖:“林汐,有些事,有关他,有关我,还有……,可能子默还没有来得及跟你说,也可能,他没有办法跟你说清楚,但是,他一定希望有一天,由自己亲口告诉你所有的一切,而且,他比你所能想像的,还要……”他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所以,你放心,他不会有事的。而且,林汐,你要相信,子默他,一定会挺过这一关……”
“林汐,子默需要,你给他这样的勇气。”
长相锁忆
尘封世事
长相锁忆轻梦飞
夜已经很深了。
我告别了楚翰伟,又在医院大楼前面的草坪上坐了一会儿,才慢慢走出医院。
走到医院的拐角处,我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我的心中顿时一暖。
昏黄的路灯下,是少麟的身影,静静站在那儿。
我走到他面前,他看着我:“大姐说你还没回去,我就知道你来这儿了。” 他审视了一会儿我的眼睛,伸出手来,牵着我的手,“林汐,不要着急,慢慢来,” 他的声音,淡淡地熨贴着我的心,“他会没事的,别太担心。”
我默默点头。
少麟又看了一下我的脸色:“林汐,还没吃晚饭吧,我陪你去吃点东西。”
我略带疲惫地摇摇头:“不,少麟,我想回去。”
我吃不下任何东西。
他了解地点点头。
我又回头,看了看二楼走廊泻出的灯光,片刻之后,转过头来:“走吧。”
我们正要向前走去,突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高声叫道:“林汐,林汐,等一等――”
我有些疑惑地转过身去。
是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楚先生。
他从大楼的方向朝我奔来:“林汐,林汐,子默他――”
我的脑子里“轰”的一声,以至于我根本没去看他的眼神,他的表情,我第一反应就是返身,飞快地沿着来时路一路冲了过去。
我不知道自己撞到了多少人,我听不清后面匆促的一叠连声的喊叫,我的眼前越来越模糊,我脑海里只有一个声音反覆在轰鸣――
子默他――
子默他――
子默……
我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当时是多么狼狈不堪。
曾经一度,我以为,经过了当年,生或死,都没有珍惜现在来得重要。
我也一直劝说自己这么以为。
可是现在,我真真切切地,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是死亡的恐惧。
窒息般的恐惧。
我冲上了二楼。
我冲到了那扇门前。
里面那个人仍然静静地躺着。
他还在。
里面仍然很安静。
我愣愣地看着这一切,我愣愣地看着那些冷冰冰的,非常复杂的仪器。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那些没有生命的仪器,却决定着一个人的生,或死。
现在,病房里,所有的仪器仍然在工作着,指示灯仍然一闪一闪地亮着。
没有熄灭。
没有熄灭。
那么……
后面,有一个人轻轻拍我。
我转过头去。
是那个我不知道姓名,但经常看到的清秀而温婉的值班小护士。
她看着我。
这是她第一次,不是充满同情,而是微笑地看着我:“医生刚才来检查过,说病人尽管仍然处于昏迷状态,但是,已经基本脱离了危险,所以从明天起,会转到普通病房继续观察治疗。”她继续微笑,“你应该高兴。”
她的目光掠过我的脸,投向不知名的某一处,若有所思地:“车祸这么严重的病人,真的很少有……”她握住我的手,我的脑子里仍然一片混沌,但是,我清晰地看到她眼角薄薄的泪光,“不是每个人都有福气,看到自己心底的那个人死里逃生的……”
她转过眼去,将手插到白大褂的兜里,轻轻地:“我真的,很羡慕……”
她静静走远。
我慢慢地,瘫坐在那扇门前。
我的手中,仍然紧紧地攥着那枚印章。
我模模糊糊地,看着两道人影飞快地向我跑来。
我模模糊糊地,听到一道焦急的声音:“林汐,你先别着急,听我说完,子默他……”
我淡淡一笑,慢慢站了起来,截断他的话:“他活过来了。”
他终于,活过来了。
我知道,我一直知道, 他已经,不完全是当年的那个秦子默了。
七年后的他,不会那么脆弱。
一个多月过去了。
冬天已经提早来临。
滚滚红尘中,生活仍然在忙碌中继续。
我跟妙因继续上课,詹姆斯接过了子默手头的工作,少麟和雷尼尔天天加班,而自从那晚之后,略带神秘的楚翰伟,几乎消失不见。
除了病床上安静睡着的那个人,每个人都依着自己原先的生活轨迹前行。
但我知道,这只是表象。
事实上,有些东西,有些属于内心的东西,已经回不去了。
这段时间以来,不知不觉地,我瘦了很多。
妙因比我瘦得更多。
即便在教研室的例会中相遇,她也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离我最远的角落里,低头不语。
每一次,都是最晚来,最早走。
而且,去医院探视的时候,她总是能找到避开我的时间段,我几乎从没见到过她。
偶尔,我的眼神与她相遇,她总是很快移开。
而且,她的眼睛里,有着一种我看不懂,也从来没见过的深深的感伤。
还有淡淡的复杂。
至于少麟,他仍然很关心我,经常来看我,打电话问候我,或是陪我去医院。
但是,在我们之间,总有些东西,是不能触及的。
我与他,明明知晓,但无能为力。
而且,这段时间以来,他作为骨干力量,一直在为国家重点实验室的申报而竭尽全力,我不忍心占用他已经所剩无几的空暇时间。
所以,我依然经常一个人,去医院探视。
直到有一天,在子默的病床前,我碰到一个人。
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妙因的父亲。
那是一个看上去充满威严的中年男子,举手投足颇有气势。
他走进病房,先是默默地看着病床上安睡的子默,轻轻叹了口气。
然后,转过身来,打量了我几眼:“我是妙因的爸爸,前阵子一直出差在外,这一次,我是专程来找你的。”接着,不容拒绝地,“你出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十五分钟之后,我们面对面地,坐在医院对面一个幽静的茶座里。
他燃上一支烟,沉吟了片刻之后,缓缓开口:“韩诫跟我说起过你。”他看着我,“所以,从头到尾,我都知道,只是,没有告诉小因。”
我低头。
他喝了一口茶:“我跟韩诫,思岚是大学同学。韩诫跟我上下铺,他是班长,我是团支书,思岚是文娱委员,我们仨经常在一起。当年的思岚,穿着长长的裙子,温柔大方,喜欢唱歌,爱跳孔雀舞,她跳舞的样子,真的很美很美。那个时候……”他的脸,半隐在烟雾中,看不真切,半晌之后,他重又开口,“后来,韩诫跟思岚开始谈恋爱,再后来,毕业的时候,思岚没有回杭州,想方设法跟韩诫一起,去了他老家所在的那个城市。”
“听说韩诫工作后,还是跟念大学的时候一样,做什么事都敢说敢闯,讲义气,又碰上一个赏识他的领导,发展得很顺利,再后来,他们结婚,有了子默。我们都很忙,离得又远,很少见面,偶尔写写信,通通电话而已,直到有一天,思岚突然打电话给我,说已经跟韩诫离婚,搬回杭州。”
“我是局外人,不好多过问他们之间的事,只是借去杭州出差的机会,去探望过思岚,那时候她的身体,因为长期辛劳,已经不太好。”
“那个时候,我也见到了子默。我是真的很喜欢子默这个孩子。从样貌气质上,他更像思岚,再后来,韩诫出逃,没过多久,思岚病逝,我去奔丧。我印象最深的是,在丧礼上,子默没哭,反过来安慰他的姨妈。他在有些方面,实在比同龄的孩子,要成熟太多了。”
“但是,即便这样,当年那样的打击,他恐怕也是承受不住的。”他看着我,“你跟子默的事,韩诫跟我谈起过,其实我们都心知肚明,那件事,说到底,是造化弄人。”
尘封多年的往事猝不及防被撕裂开来,我的心底,一阵一阵的疼痛。
他观察了我片刻,沉吟了一下,突然转换了话题:“小因念大一的时候,跟同班的一个男孩朦朦胧胧的,感情不错,但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事,两人突然就疏远了。一年多以后,那个男孩子跟着爸妈出了国。”
“后来,小因一直不肯谈恋爱,我跟她妈催过她,她总说不急不急。她表面上很温顺听话,但……,我们一直有点担心。”
我的脑海里突然一闪,仿佛掠过什么,但是,又抓不住。
“再后来,子默回来了,小因很喜欢他。子默很像当年那个男孩子,而且,更加温文尔雅品貌出众。”他喝了一口茶,“我很委婉地把那层意思和当年的事说了一遍。毕竟,我们就妙因一个女儿,只要她喜欢,只要她能开心,什么都好。子默那么聪明的孩子,又怎么会听不懂我的暗示。”
“只是,我没有仔细去想,子默当初对我说的那句话,‘童伯伯,我会尽力,但是,很多事,不会重来,没有如果。’”他淡淡一笑,“我一直觉得,感情的事,会随着时间流逝慢慢痊愈,没有人可以例外。”
“我只是低估了子默的固执。”
我的心中,微微一痛。
不会重来,没有如果……
茶座的背景音乐,正幽幽唱着――
我这里天快要亮了
那里呢
我这里天气很炎热
那里呢
我这里一切都变了
我变的不哭了
我把照片也收起了
而那你呢
如果我们现在还在一起会是怎样
我们是不是还是深爱着对方
像开始时那样
握着手就算天快亮
我们现在还在一起会是怎样
明知道你没有错
还硬要我原谅
……
我们都沉默着。
过了半天,我抬起头来,有些艰难地:“童伯伯,对不起,有关妙因,我……”我低低地,“我没有料到……”
他温和地截断了我的话:“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感情的事,不可以勉强。为了自己的女儿,我藏了私心,也害了子默。如果当时……,事情也不会发展到现在这一步。”
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子默说得对,很多事情,没有如果。”
我眼眶蓦地一湿。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又过了半天,才慢慢地:“工作关系,我以前见过你爸爸,”他微微一笑,“没想到,林远东精明一世,会生了你这样一个傻女儿。”
他站起身:“还有,不要再记恨你爸爸,韩诫被判刑、坐牢、生病就医,从头到尾,很多事情,你爸爸暗中费的心力,不见得比我少。说到底,他也只是个一心想要保护女儿的普通父亲而已。”
我默默地,独自一人坐在那儿。
我的心里,突如其来的一阵难过。
爸爸,爸爸……
他略带闪躲的眼神,他鬓间的白发,他小心翼翼的话语。
从小就对我管头管脚,待到我长大后,却永远温和纵容对我的爸爸。
一直以来,他为我操的心,应该比我想像的,还要多得多。
不知不觉中,学期已经临近结束。
生活仍在继续。
只是子默,仍在安睡。
他的气色,已经一天好于一天。
但是,他仍然安静地睡着,不用理会尘世的一切喧嚣。
我们每个人,都在等待。
等待希望破土而出的那一天。
没过几天,我刚上完课,走出大楼,对面的树荫下,静静站着一个人。
是这些天来一直回避我的妙因。
我朝她走了过去。
她看着我,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过了半晌,她淡淡地:“林汐,我带你去看几样东西。”
我们一起站在子默的公寓里。
自那天之后,我就再也没有来过。
但是,听詹姆斯说过,在子默住院期间,尤其是最近,妙因在工作之余,取了他的钥匙,给他送一些必备的东西。
就算现在这样的情形,她还是很细心。
最后,詹姆斯还补了一句:“如果不是你跟Richard过于固执,所有的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他的表情,十分的无奈。
妙因牵起我的手,走到那间布置得很典雅的书房内。
我不解地看着她。
她缓缓地:“林汐,子默的书房,一直是我的禁地,但是,”她默默打开一个抽屉,轻轻放到我面前,“我想,对你不是。”
我看着那个被打开的抽屉,一瞬间,我的眼泪充盈眼眶,扑簌簌地往下流。
我伸出手去,轻轻触摸着。
那年校园林荫道上飘落的枫叶,保存完好的展览会门票,我送他的钥匙扣,我的发卡,我自修时的随手涂鸦……
还有,那套静静躺在抽屉深处的《莎翁全集》。
我的手微微颤抖着,打开那套书。
那张纸,已经微微泛黄,却仍然牢牢地夹在里面。
那上面的女孩子,稚气地,略带顽皮和茫然地,隔着漫漫时空凝视我。
我下意识地翻到那页纸的背面。
上面,是我熟悉的遒劲潇洒的字迹,略带凌乱地:
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妙因看着我,幽幽地:“子默的书房,是不让任何人随便进的。有一天,他在外面接电话,我一时控制不住好奇,假装进来找个东西,看到这个抽屉半开着,我打开那本书,看到了那张纸,”她略略抬头,“尽管只是匆匆一眼,但我发现,那上面的女孩子,跟你感觉好像……”
“子默很快就进来了,他的脸色不太好看,但是,他什么也没说,看着我出去……
她侧过脸去,看向窗外的夕阳:“很久以前,我有一个很好的女朋友,我们一起长大,我跟她,好得可以共用所有的东西,甚至包括牙刷。我们上了同一所大学,我们约定做一辈子的好朋友,什么都不能改变,但后来……,她让我很失望,她让我失去了很多,失去了……,所以,”她转过脸来看我,“林汐,对不起,我在心底,一直对你有戒心。”
“我知道,为了我,你牺牲和忍让了很多。”
她微微苦笑:“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很蠢,总是要等到事情无可挽回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错误。”
她低低地:“子默有他的固执和骄傲,我又何尝,没有我的?”
这一年的春天,来得很晚。
但是,毕竟来了。
放寒假前,我打电话回去,说学校有事,今年就不回去过年了。
让我有些意外的是,爸爸妈妈听到后,只是沉默了片刻,什么也没问。
在放下电话的瞬间,爸爸的声音有点沙哑:“汐汐,不管怎样,要记得保重身体。”
隔着长长的电话线,我点了点头。
然后,慢慢地,昂起了头。
泪水,又流回了眼眶。
二月二十四号,春节。
这一天,我收到了很多条祝福短信。
同事的,同学的,朋友的,还有学生的。
其中一条,是少麟发来的,只有简短的一句话――
希望与生命同在。
我看着那方小小的屏幕,感激地微笑。
希望,与生命同在。
并且,今天还是一个特殊的日子。
子默的生日。
他二十九岁的生日。
我坐在病床前,看着那张睡脸。
然后,我绞了一条热毛巾,仔仔细细地给他擦脸。
他的脸有点瘦削,他的呼吸平顺,他的眼睫毛,仍然是那么地长,和当年一样,安安静静地阖着。
我握住他的手,轻轻摩挲着,他的手掌心温热,但布满了一层薄薄的茧,摸上去十分粗糙。
我用指尖细细地摸着,一点一点,划过他的掌心。
以前,他的手,一直温润如玉。
我把脸贴了上去:“子默,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你的生日,过了今天,你就二十九岁了……”一股热热的液体蔓延过我的脸,“子默,那年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你才十九岁,站在那个小小的书店里。知不知道,那个时候,我真的很讨厌你,我讨厌你跟我抢东西,我讨厌你挖苦我,我讨厌你又自大又骄傲,我讨厌你打电话给我却什么都不说,我讨厌你……”
我哽咽着:“就算现在,我还是讨厌你,我讨厌你一走就是那么多年,留下我孤孤单单的一个人,我讨厌你回来后却不认我,我讨厌你什么都闷在心底,我讨厌你躺在这儿,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到,那么多人担心你,你却什么都不知道,你还是跟当年一样让人讨厌……”
我把脸完全埋进了那个手掌里,低声恸哭。
突然间,我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彷若从天边传来,几乎遥不可闻:“……真……的……吗……?”
我浑身一震,我屏住呼吸,但是,我不敢抬头。
我怕,我怕这一切,这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幻觉。
但是,我清楚地看到我眼前的手,微微动了一下。
这一次,不是我的幻觉。
我蓦地抬起头去,看向病床。
我看到一双微微睁开的,疲惫的眼睛,我听到那个微弱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你……真的……很……讨厌……我……?”
跟当年一样,有些委屈,咕咕哝哝的声音。
我猛地冲上前去,趴到他的身上,又哭又笑地:“子默,你醒了?你醒了?你真的醒了?你……”
多日来的郁积,让我放声哭泣。
哭得几乎不能自己。
突然间,我醒悟过来,连忙擦泪,抽身开来。
他的身体还很虚弱,经不起这么折腾。
果然,他朝我咧咧嘴,吃痛般皱起眉:“汐汐……别哭……,你哭的……样子……还是……”他微微叹气,“……很丑……”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微弱:“可是……一睁开眼……就能……看到你……好像……做梦一样……我宁愿……不要醒……永远……都不要醒……”
我看着他越来越涣散的眼神,有些着急地低低唤道:“子默,子默,子默……”
他微微蹙眉:“不要吵……我累……让我……再睡一会儿……”
他疲惫地闭上眼睛,却仍然紧紧地握住我的左手。
我伸出右手,小心地探了探他的呼吸,然后,凝神屏息,看着他阖上的眼睛。
他的眼睫毛,一直在微微颤动。
我松了一口气,放下心头大石。
我也有些倦了,靠在床头,微微闭眼。
真爱无敌
突然,我听到身后有动静。
我转过身去。
病房的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开了,妙因提着一个保温瓶,站在门口。
她的眼圈通红,正在拭泪。
但她的脸上,含着微笑。
由衷的微笑。
她看着我:“林汐,子默醒了。”
我点头。
我的目光,越向她的身后。
我微微颔首。
妙因有点疑惑地朝后看去。
一瞬间,我清晰地看到,她的唇微微颤动,她的手,下意识紧紧握住衣襟。
静静站在她身后的,是穿着深色大衣,气度潇洒的楚翰伟。
突然间,我仿佛明白了一切。
站在那儿的楚翰伟,无论样貌,无论气质,跟子默都甚为神似。
他朝我微笑:“林汐,恭喜,还有,等子默睡醒了,帮我跟他说一声,新年快乐。”
然后,他看着妙因:“嗨,好久不见。”他的声音,有些暗哑,“还有,我回来了。”
隔了片刻,他的声音,又清晰响起:“希望,还不算太晚。”
妙因没有说话,她只是定定地站在那儿,她的肩头,在微微颤动。
她回头看了我一眼,她的眼中,蓄满了泪。
然后,她放下了东西,转身飞快地奔了出去。
楚翰伟只是愣了片刻,紧接着,也追了上去。
我忍不住,想要起身。
突然,我的手,被紧紧抓住。
我回眸一看,子默睁开了眼,他的眼神虽然略带疲倦,但十分清亮。
原来,他一直没有完全睡着。
发生的这一切,他应该都听到了。
他看着我,毫不意外而冷静地:“让他们去。”他的嘴角微微上扬,“虽然晚了一些,虽然……,但是,我知道,他一定会回来的。”
这一次,他是真正闭上了眼,低低地:“汐汐,我想你,”他的手,越来越紧地握住我的,“我是真的,很想你。”
他沉沉睡去。
原来,春天的滋味,竟是这样的甜美。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子默康复得是越来越好了。
他可以坐起来了。
他可以自己吃东西了。
他可以下床活动了。
他记起来发生过的所有事情了。
他会跟前来探望的詹姆斯,还有沙沙他们微笑着聊天了。
……
逐渐逐渐地,他又是原来那个有些沉默,有些内敛,又有些任性的子默了。
但是,自从他醒来之后,我发现,毕竟七年过去了,时光在他身上,还是雕琢下了深深的印迹。
他的眼神,多了几分以前没有过的深邃,还有平静。
深不见底的平静。
无论医院的饭菜,或是我们大家送来的汤水合不合他的胃口,他都一言不发地,吃得干干净净。
一天,我帮他擦脸的时候,清晰地看到,他卷起袖子的手腕上,有着一道深深的伤疤。
他经常坐着,或是默默地看着窗外,或是默默地看着我,但是,很少开口。
到后来,他恢复得越来越好的时候,詹姆斯拗不过他的固执,只好把一些卷宗送到病房里来给他看。他坐在床上,静静地看着,间或打着电话吩咐着什么。
他工作的时候,总是很专注。
但他无论做什么,都会腾出一只手来,从头到尾,一直握着我的手,就连输液的时候,也不例外。
有一次,我实在是有点累了,靠在床头,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恍惚中,就像做梦一样,有人抱住我,一个什么温热的东西贴在我的脸上:“汐汐,汐汐,汐汐……”
即便是在睡梦中,那份浓浓的感伤,仍让我不自禁地蹙起了眉。
没多久,子默出院了。
出院前,医生反覆叮嘱,大病初愈,再加上毕竟切除了一个脾脏,很长一段时间里,子默的免疫力会很差,要尽量避免让他感冒。
对医生的这句话,我一直很小心在意,但是,我不争气的一到冬天就感冒的体质还是传染到了他。
而且,从回家的第三天起,他就有点情绪低落。
那天,从宿舍出发前,我吃了很多感冒药,又睡了一下,觉得好一些之后,傍晚才去看他。
我拿出他给我的备用钥匙打开门,屋子里漆黑一片。
我一惊,子默不在?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他好静,且刚出院,一般都在家。
摸到他的卧室,打开灯一看,他躺在床上,我轻轻松了一口气,这才放下了心。
他懒懒地睁开眼,看见是我,点了点头:“你来了。”
我弯下腰,一摸他的额头,有点烫:“你发烧了?”我端详着他,“觉得怎么样?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他摇头:“不用,睡一会儿就好。”说罢,伸出手,猝不及防一把抱住我,“汐汐,陪我躺会儿。”
他半闭着眼,额头上,垂下一绺汗湿的头发,他喃喃地:“……就一会儿。”
他的力气很大,我被他抱住不得动弹。
我有些脸红,想要拒绝,但最终,仍然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算了,无论如何,病人最大。
于是,只得顺从地上床,背对着他,和衣半躺了下来。
他揽着我的腰,很快沉沉睡去,睡得很是安稳。
不知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地,也渐渐睡去。
等我醒来的时候,旁边空空的,子默已经不见了。
我起床,走出房门,看到厨房的灯亮着。
我走过去。
宽敞的厨房内,子默穿着休闲服,系着围裙。
他旁边料理台上的瓷煲里,咕噜咕噜冒着热气,正在煮着汤。
他略略卷起毛衣的袖子,修长的手,持着汤勺,正往汤里放着什么调味品。
旁边的小餐桌上,暖暖的灯光下,竟然放满了各色精致的菜。
我愣愣地看着,过了半天,才试探地问:“你……做的?”
他居然,会做菜?
他回头看我,微笑:“嗯,”放下汤勺,“在国外的时候学的。”
他转过头去,低眉敛目:“不过,回国以来,还是第一次做。”
我喉头一紧:“你不是有点发烧,怎么不好好休息?”
他不语,我看到他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又过了片刻之后,才淡淡地:“这么多年,习惯了。”
他小心舀了一勺汤,吹了吹,微笑着送进我嘴里:“尝尝看。”
浓浓的牛肉,还有番茄香味。
我最爱喝的汤,而且,真的,很好喝。
可是我的眼睛,已经开始湿润。
他继续微笑,看着我:“怎么样?”
我点点头:“好喝。”
他伸过头来,轻轻吻住我,半晌之后松开我:“喜欢的话,以后……”他停了片刻之后,略带伤感地,“……我……”
他没有说下去。
他离我那么近,他唇上的温热气息,轻轻吹拂着我。
我偏过头去,挣扎着:“子默,我感冒……”
他恍若未闻,定住我的手,继续用热吻缄封我的唇,又过了好半天,才略略松开我,低低地:“汐汐,不要躲……”
然后,把头埋进我的脖颈,轻轻啮咬着,他的呼吸,热热地吹拂着我,“请你……不要躲……,让我……感觉……你的……”
他的唇,一遍又一遍,摩挲过我的颈项。
不知不觉中,他的唇,渐渐移到我的项链,沿着项链向下轻啄。
我看着他黑色的头颅缓缓移动着,咬了咬唇:“子默,菜……要凉了……”
他恍若未闻,他手臂的力道开始加重,他的呼吸开始渐渐加重,他的唇,慢慢下移。
突然间,他停下了所有的动作,他略略松开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胸前。
我顺着他的眼睛望去。
不知什么时候,那根项链已经滑出了衣服外面。
还有那枚小小的戒指。
他看着,他就那么看着。
他缓缓地,又俯下头去,轻轻吻着那枚小小的戒指。
他的吻,近乎膜拜般的虔诚。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唇,又移到我的颈项,久久不动。
我感觉到脖子里突如其来的一大片一大片的潮湿。
源源不断的潮湿。
我清晰地听到他低低的哽咽声。
我站在那儿没有动。
我知道,此时此刻,他不愿意让我看到他的眼泪。
他抱着我,就那样,紧紧地,紧紧地抱着我。
很久很久以后,我听到他的声音,低低地:“汐汐,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没过多久,就开学了。
开学了,意味着,我必须去面对现实。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是的,我必须去面对很多应该面对的人。
而且,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少麟了。
即便我在照顾子默的日子里,我的心底,仍然有着一丝丝隐忧,还有内疚。
除了那个短信以外,少麟一直杳无音讯。
开学已经一个多星期了,他始终没有在我面前出现过。
他表现出异乎寻常的沉默。
就连对所有情况一知半解的大姐,一天,不知在外面听到什么,回来之后,微微皱眉,对我迟迟疑疑地:“林汐,我听到了一些传闻,关于唐少麟的,说他要……”
我的心猛地一提,我转身看她。
大姐的眼神有点复杂。
她看着我,又过了半天,叹了一口气:“算了,你……还是自己去找他问问吧。”
晚上,在那栋公寓楼下,我向上望去,少麟房间里有灯,他在。
片刻之后,我站在少麟的公寓前,我迟疑又迟疑,还是敲了敲门。
门很快就开了。
是少麟。
他朝我微笑:“汐汐,我刚想一会儿去找你,可巧你就来了,”他打开门,“进来吧。”
我慢慢走了进去。
曾经熟悉的客厅,曾经熟悉的摆设,只是,地上多了一些箱子,堆了一些书籍。
站在客厅里,突然间,我的眼眶一热。
少麟给我热了杯饮料,端给我:“坐吧。”
我坐了下来,看着他。
他瘦了一些,头发也剪短了一些,但是,他的精神看上去很好。
他看着我,微笑:“汐汐,你瘦了。”他顿了片刻,“听说秦子默醒了,恢复得不错。”
我默默点头。
他还是微笑着:“替我问候他,还有,好好照顾他。”
我艰难开口:“少麟……”
他止住我:“汐汐,有件事,我要告诉你,”他的眼神,落到地上的那些箱子上,“你也看到了,我在整理行李……”
我一惊,手中的饮料差点泼了出来。
他轻轻地:“汐汐,我要回美国了。去年底,那边就已经给我下了聘书,”他潇洒地一笑,“你知道,C大的重点实验室项目已经基本确定了,我当初对学校做的承诺基本完成,再加上,雷尼尔的未婚妻一直在得克萨斯老家,等着他回去完婚,我准备跟他一起走。”
我的喉头一梗,我说不出任何话。
我只是愣愣地看着他。
我的泪,突然间就流了出来。
他安慰地:“汐汐,别这样,”他的眼神,十分的温暖,“我喜欢看到你笑,你笑起来……”
我的泪依然流着,我低低地:“少麟,对不起。”
我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
“傻瓜,别这样,”他伸出手来帮我拭泪,“不要哭。”
我轻轻抽泣着。
不知过了多久,他轻轻揽住我:“汐汐,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从来也不问你以前的事?”
他的眼神,投向远处:“我曾经觉得,只要你现在开心,以前的事,总有一天会远去,”他的声音,突然降低了些,“……从你的记忆,从你的生命……”
“那个时候,我曾经相信,如果我一直努力下去,我会等到你爱上我的那一天。”
“但是……”
他抚了抚我的头发:“秦子默出事的前一天晚上,林伯伯突然打电话给我,他告诉了我很多很多,当年的事情……”他看着窗外的树影,“其实,你晚归的那一夜,在江边,我已经想得很彻底,很清楚,或许,我可能永远等不到,你完完全全忘记他的那一天……”
“这一点,在我回国的那一天,就已经预见到。”
“汐汐,我很了解,你的固执。”
他转过头来,看着我,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半晌之后,轻轻地:“但是,我不后悔。”
“我永远不会后悔。”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会想起,从初三那年开始,你的笑,你弯弯的眼睛,你吐舌头的样子,你出糗的时候涨红的脸……,这么多年来,我不知道你哪儿好,但就是没办法一点一滴,全部忘掉,你的一切,你的所有,就算你不在我身边,仍然就像呼吸一样,就像空气一样,无所不在的,在我生活,在我生命的每一个角落。”
“原来,爱一个人,无关其他,只是一种习惯,习惯了她的模样,习惯了她的笑,她的哭,习惯了每当想起她的时候,心底涌出的那份暖暖的温馨……”他微笑,眼里也漾满笑意,“真的,只是因为习惯……”
他看着我,继续微笑:“我习惯了你,而你,从一开始,就习惯了秦子默。”
“一直以来,我看着你从当初那个无忧无虑的女孩子,变得敏感,变得忧郁,变得……,我只想让你开心。”他轻轻地,“汐汐,你有你的固执,可是,我也有,属于我的固执。”
“但现在,这么多事发生之后,我终于想通……”他缓慢而清晰地, “汐汐,我放手。”他看着我,“这一次,我真的放手。”
他的眼神,看着我,他的眼神,对着我说――
放手让你,去得到幸福。
我哽咽着,泪眼朦胧。
恍惚中,他的声音有点暗哑:“汐汐,谢谢你,谢谢你让我有这段回忆。”
过了很久,他看着我,翕动了一下嘴唇:“汐汐,最后,我只想问一句,如果……”
我流泪,点头:“如果,如果,如果没有……”在薄雾般的泪光中,我看着他的面容,艰难地,“少麟,或许,我们会……”
他屏息片刻,然后微笑着,抚了一下我的长发:“有你这句话,就够了。”他紧紧抱住我,“汐汐,我已经满足。”
过了半天,他转过身去,平静地:“可是人生,没有如果。”
少麟悄悄走了,正如他当时的悄然来临。
又或许,有些朋友,是放在心里的。
他走后,我的生活一直很平静。
我的父母,我的家人,一直都心照不宣地缄默着。
而我跟妙因之间,也一直都淡淡的。
说实话,对于她和楚翰伟,我一直有些好奇。
但子默绝口不提,其实,我也知道,有些事,不必刻意去探询什么。
一天,我下课,抱着重重的教案,下了教学楼,在对面的树影下,看到一个不算熟悉的身影。
我犹豫了片刻,还是走了过去:“你好。”
他微笑:“好久不见,你好。”
我朝教学楼的方向看了看:“等……”
他大大方方地“嗯”了一声:“我来早了点,她应该还有一节课,”他朝我看看,“有空吗?”
我们在一个亭子里坐了下来。
他看着我:“其实,我对你很好奇。”
我挑了挑眉,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他轻轻一笑:“不过,还比不上我当时,看到一个陌生人半夜两点多,浑身上下淋得湿透地敲开我房门的那一刻,来得惊奇。”
他侧过脸来:“你知道吗,去年初夏,秦子默从新加坡转机,飞了十多个小时,辗转到新西兰去找我,问我的第一句话就是,‘你还记得童妙因吗?’”
他微笑:“妙因……妙因……,我怎么会不记得她?大一那年,她温柔,美丽,符合那个年纪的男生对心仪女孩的全部梦想。有一次,我碰上她自行车坏在路上,我带她回家,我们就这样熟悉了,原来,她不像我以为的那么高傲,原来,我也不像她想像的那么自大,那时候,她,我,还有一个她的朋友,三人经常在一起玩,班里男生经常开我们的玩笑……”
我看着他,一个温文的男子,从容不迫地叙述着,神态平静。
他的眼睛,看着远方,轻轻的:“后来,我才知道,那种朦朦胧胧,就是爱情,可是……”他若有所思地,“我们那时候太年轻了……”
“我不知道,她那个朋友,也对我……”他微微一叹,“仅仅是因为一个阴错阳差的误会,或者说,是那个女生有心的……,我严重伤害了妙因,她不再理我,我也放不下面子去找她,不久,我们全家移民新西兰。”
“那天,子默说了很多,但是,我只记住了一句话,‘我对自己想要的未来,没有百分之一的把握,但是,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不想你跟妙因重蹈覆辙。’”他看着远方渐渐隐到林后的太阳,“在新西兰,我认识了很多女孩子,她们中,不乏像妙因一样美丽的,但是,我永远记得,那年,最后一次送妙因回家,我已经往回走了很远,回头看去,她背着夕阳的光,静静看着我的眼神。”
“其实,就像子默说的,我对妙因,对未来,同样没有把握,但是,因为他的这句话,或许,还因为年少时候的那个梦想……” 他轻轻地,“我还是,回来了。”
突然间,他站了起来:“我不期望她立刻能接受我,原谅我,但是,跟子默一样,我可以慢慢地等。”
说罢,他微微颔首,大踏步而去。
我从他的身后看过去,妙因正从教学楼里走出来。
我淡淡一笑,转身离开。
两个月后,我收到妙因的短信。
“不是所有的人,都如子默跟你,从头到尾,没办法走得出过去,那样,实在太奢侈。”
“不是所有的事,都如子默所说的那样,只是一种移情,我宁愿相信,我不是输给了你,而是输给了时间。”
“但是,林汐,我们始终是朋友。”
我阖上手机,微笑了一下。
坐在我身旁的子默看着我,有点诧异:“你笑什么?”
我歪过头去看他:“我笑一个人。”看着他有点不解的表情,我慢条斯理地,顺了顺我面前的教案,“一个半夜三更坐飞机去扰人清梦的人。”
我很难得地发现,某人转过脸去,耳根微微发红。
我挑了挑眉,叹了口气:“秦子默,你又何苦……”如此大费周章?
根本不符合经济学投入产出原理,可见当年,我对他的熏陶完全失败。
没人理我。
我又挑了挑眉,好心闭嘴。
算了,不能指望他立竿见影瞬间成才。
正想站起来,突然间,一个身影贴到了我身后,一个唇在我头发上摩挲,然后,一个闷闷的声音响起:“汐汐,我恋旧,”他圈紧我,喃喃地,“很恋、很恋旧。”
生生世世
请一定记得比我幸福
才不枉费我狼狈退出
不久,沙沙跟汪方宣布结婚。
我跟子默是当仁不让的男女傧相。
婚礼那天的沙沙,更加美得惊人。
只是席中,我陪她在化妆室休息的时候,她一把抱住我,眼泪汪汪地:“汐汐……”
我的眼眶也是一片湿润,只是,我拍了拍她,笑道:“傻瓜,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哭什么?再说,哭花了脸,可就不漂亮了。”
她依然紧紧地抱着我:“汐汐,我真的好高兴,有你一直陪着我,还有……”她擦了擦泪,“子默哥哥终于没事了,他……还是跟你……”
她梨花带雨的脸上,有着一种安宁的美,又过了半天,她轻轻地:“汐汐,记得帮我谢谢子默哥哥。”
她看着化妆室桌上放着的她跟汪方的结婚照,若有所思片刻,绽开淡淡的笑颜:“汪方说,子默哥哥回来后,跟他见过面,”她握紧我的手,“他还是一直关心我的,就像他以前说过的那样……”
我替她顺了顺头发:“傻丫头……”
话未说完,门开了,是新郎官。
他径直走到沙沙面前:“沙沙,累不累?有没有感到不舒服?还有,……”
我微笑着,站在一边,看着他们甜蜜地轻言细语。
我带着感激,看着眼前这样宽厚包容的男人,给予沙沙的无微不至的关心和呵护。
我的小妹妹沙沙,终于有了一个美满归宿了。
我悄悄替他们阖上门,走了出去。
从头到尾,婚礼办得都很成功。
沙沙很开心,我也很开心,
但是,有一个人心情很不好。
是詹姆斯。
一天,我坐在子默客厅的小几前备课。
子默放着好好的书房不用,偏来跟我挤,我们席地而坐,各占茶几的一端。
突然,有人来敲门,敲得很是急促。
我跟子默一愣,面面相觑片刻之后,我去开门。
是愁眉苦脸的詹姆斯。
我有些惊讶,因为如果我没有记错,他应该刚从西藏游玩回来。
他一进门,就大声地:“汐汐,我生病了。”
他指指自己的心口。
我大惊,声音抖抖地:“你心脏……出了毛病?”
他也吓了一跳,大摇其头:“oh,no……”
子默头也不抬,目光仍在文件上,淡淡地:“他的意思,他得了心病。”
“心病?”
子默继续翻过一页,波澜不惊地:“相思病,”他站了起来,抱起看好的文件准备回书房,走了两步,回头浅浅一笑,口气中带着戏谑,“别理他,老毛病了,隔三岔五地犯。”
我忍住笑,看着詹姆斯充耳不闻,无比虔诚地交握住双手:“那种感觉,”他兴奋地,“就像你们国家的那部《红楼梦》里,贾宝玉第一次看到他表妹一样,你看过吗?你明白吗?”
我白了他一眼,拜托,不要侮辱我的智商,好歹那是我们国家的国粹好不好?再说,有满脸络腮胡讲话洋腔洋调的贾宝玉吗?!
反正课也备得七七八八了,我索性阖上书本,耐着性子听他讲述他的艳遇。
原来,他去西藏玩,认识了同旅行团的一个中国女孩,一见钟情,从此穷追不舍,奈何女孩子不仅精灵古怪,而且口齿伶俐,中文半吊子的詹姆斯自然不是她的对手,多次约会邀请被她四两拨千斤地,不带走一片云彩地痛快回绝。
我无限同情地看着他,唔,好像瘦了不少呢。
他沉溺在自己的小宇宙中,笑得很是白痴:“她就像一个天使,笑得太灿烂了,oh my god……”
我失笑,看来,詹姆斯完全不明白,天使的一半,可能是魔鬼。
说到后来,他看着我:“汐汐,我终于想明白,Richard当年天天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了……”他一本正经地,“原来,喜欢一个人又看不到她,每天早上起来,真的看到红红的树叶就会想起她,就会想哭。”
我一愣,琢磨了半天才明白他想说什么,不禁啼笑皆非。想来王实甫老先生若是知道自己的千古名句被他如此曲解,定会从九泉之下愤而跳将出来抖着指头论理,然后,再吐血而亡。
又转念一想,算了,人家好歹也是国际友人,又算得上元曲票友,在古文化日渐式微的现代社会,精神可嘉。
于是,我一边喝茶,一边饶有兴趣地继续听着他的絮絮叨叨。
最后,我和子默还好心地请饥肠辘辘的他吃了一顿饭,而且,子默亲自下厨招待。
临走前,詹姆斯很识相地,自动忽略从头到尾不动声色,只是安静听着,鲜少开口的子默,伸出手来,十分感动地想要拥抱我:“汐汐,你是个好人。”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一下子拉开了。
紧接着,詹姆斯收到了两道带有严重警告意味的眼神。
子默看着他,淡淡地:“是不是手上的案子都办完了?要不要……”
他抬起双手,作讨饶状:“没有,没有,马上,马上……”
他转过头来,拍着脑袋,朝我挤了挤眼:“抱歉,我忘了,你是Richard的Chinese Doll,”他怪腔怪调,一个字一个字地,“生-人-勿―近-―”
他很是狡黠地一笑,迅速闪出门去。
我跟子默面面相觑,不禁也微笑。
这个永远苦中作乐的活宝詹姆斯。
没多久,我跟子默抽空回了一趟G大。
我们先找到了向凡,物是人非,故人相见,大家都很是感慨。向凡携当年的女友,如今的夫人请我们吃了一顿饭,还在当年那个小小的饭馆,我跟子默看着那些曾经熟悉的陈设,相视而笑。
我们还去拜见了导师和师母,他们对子默极为满意,犹甚于对我,导师如遇知音般,一直拉着他在书房里闲谈,师母也忙不迭地,去买菜做饭招待我们,临走时,师母更是眼睛微湿地,笑着拍了拍我的手。
当天晚上,我和子默在G大里牵手漫步,一路从馨园走到律园,走过当年的宿舍。
我们走过那个小小的喷水池,走过天桥,走过林荫道,走过主教楼,不知不觉地,又来到管理楼旁的那个大操场,我们俩随便找了个台阶坐了下来,和当年一样,依然是如水的夜色,依然是寥落的星辰。
但是,这一次,坐在操场上的,不再是当年的我那孤单寂寥的身影,这一次,有子默一直陪伴我。我依偎在子默的身旁,他揽着我的腰,他的下巴,轻轻抵着我的额头,我微微闭眼,我的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带有些微甜蜜静谧的感觉。
他时不时在我耳边喃喃地:“汐汐……”
我微笑,顽皮地把玩着他的手,突然间,从滑上去的衣袖,又看到了那道疤痕。
我有点心疼地,轻轻触着:“还疼不疼?”
“不疼。”
我继续触摸着:“怎么伤的?”
他不语,将头靠着我,又过了半天,才轻描淡写地:“我去餐馆打工,挣生活费,有一次因为犯困,不小心割到的。”
我心里微微一酸,还有些不解。我知道,他姨父姨母一直很疼他,怎么会……
他仿佛察觉到我的疑惑:“我陆陆续续地,把爸爸用我的名义存的钱,妈妈留给我的钱,还有姨父他们给我的生活费,都汇回来替我爸爸填补当年的亏空了……”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记得小时候,我发高烧,我爸爸在另一个城市,他深更半夜冒着暴风雨往回赶,守了我整整三天三夜……,后来,我妈妈要带我走,他站在月台上,看着我走,哭得很伤心……,他把钱,包括自己的工资,都为我存了起来……”
他又顿了片刻,才慢慢地:“其实,那天,我原本是想,带你跟爸爸见过面之后,再找个机会,劝我爸爸自首的……”
他紧紧拥住我,低低地:“因为那个时候,我就像传说里那个寻找青鸟的少年,我找了很久,我找到了你,我有了你……”
“汐汐,我有了你……”
他没有再说下去。
我轻轻地,把头靠在他的肩上。
往事如风。
一会儿之后,我睁开眼,下意识地,我抬起头去,凝视着天边那颗最亮最亮的星星。
等到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看向子默,他也正在目光灼灼地看着我,然后,俯过头来,在我耳边低语:“汐汐,想不想要天边那颗最亮最亮的星星?”
一时间,我竟然有些恍惚,我几乎是有些失神般地,点了点头。
他的头,更近地俯过来,他的呼吸,带着那种温暖的男性馨香,近在咫尺地,吹拂过我的脸,他的眼睛,比天边最亮的那颗星星,还要更亮,更耀眼,他轻轻地,生怕惊动我似地吻住我,他的眼睛,始终在我眼前亮着,灿若星子。
不知过了多久,他轻轻地,放开我,然后,他的唇,滑向我的耳边:“汐汐,看到了吗,最亮最亮的那颗星星,这么多年来,自始至终,都在我的眼睛里,”他拉过我的手,贴到他的胸前,“在我的心里。”
他的头抵住我的,他的鼻尖,抵住我的鼻尖:“汐汐,你看到了吗?”
我微微点头。
那一夜,我们相互依偎着,在那个操场上,坐了整整一夜。
时光荏苒,匆匆一去不复返。
一晃两年多过去了。
其间,跟我情同姐妹的大姐,跳槽去了上海,终于跟老公团聚。
五指禅神功,眼见绝迹江湖。
临走前,在站台上,她意味深长地她抱了抱我:“林汐,珍惜现在。”
我看着她含笑的眼神,心里一暖。
聪明的大姐,从来不主动问我任何事的大姐,想必早已猜透所有的前因后果。
妙因跟楚翰伟的故事似乎仍在继续。
沙沙更是做了一个幸福的未来妈咪。
这一年的冬天,加拿大温哥华郊外,我跟子默来度假。
除了詹姆斯在为情所困之余,时不时打国际长途来诉诉苦之外,我们生活得很平静。
一日,子默工作之余,坐在壁炉前,拿着一沓报纸,有一搭没一搭地,陪我一起看电视。
我百无聊赖地转到一个覆盖北美的中文台,突然间,心中一震。
电视上放着一段录像,一个风度翩翩的男子在众人的热烈掌声中,正从主席台上接过一个奖杯。
然后,微笑着,从容淡定地用流利的英文致感谢词。
是两年来鲜少跟我联系,几乎断了音讯的唐少麟。
不一会儿,镜头切换到演播室。
是一家中文媒体在采访他。
在电视屏幕上,坐在演播室里的那个成熟沉稳,仔细倾听主持人提出各种问题的男人,时不时地微笑着,或是简短地答上几句。
最后,那个看上去秀美然而言辞干练的女主持人笑着抛出了一个问题:“唐教授,在我来采访您之前,我的很多朋友、同事、同学,”她眼底的笑意加深,“当然,几乎全是女性,委托我向您问一个问题……”
坐在她对面的男人只是略略一怔,便微笑地,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那就是,像您这么事业有成的青年才俊,工作以外的个人生活一直十分低调。”主持人的语气略显忐忑,“今天,借这样一个难得的机会,您能谈谈吗?”
她的眼中露出一丝丝期盼。
他仍然微笑,但语气温和而不失距离:“很抱歉,无可奉告,”他交握双手,“因为,至少目前,我仍然单身一人。”
女主持人继续锲而不舍地:“那么,我可不可以问一下……”
他浅浅一笑:“可以,”他看了看手表,礼貌地,“但抱歉,只能再问一个问题,因为待会儿,我还要去出席一个典礼。”
女主持人试探地:“那、您、曾经爱过什么人吗?”
我心里又是微微一震。
他侧过头,似是思索了片刻,片刻之后,他缓缓地:“是的,”他的脸庞开始柔和,“我曾经爱过一个女孩子。”
我的眼前,渐渐开始模糊。
主持人的声音中多了几分雀跃:“您能多谈谈吗?”
“抱歉,我不能。” 我又听到那个熟悉而磁性的声音,他的声音,安宁而平静,“我只能说,她会永远和我的青春,我的回忆同在。”
女主持人又说了些什么,我听得不太清楚。
我只听到,在节目的最后,在主持人说完结束辞后,他开了口:“对不起,我能不能,再多说一句话?”
我抬起头去,下意识地,擦了擦眼睛。
我看到他的脸朝摄像机方向转了过来,他卸下了方才的庄重,眼睛里是暖暖的,纯净的笑意。
依然是当年那种坦然,温暖,而略带捉狭的笑容。
然后,我看到他轻快地,几乎是调皮地眨了眨眼:“生日快乐!”
我坐在地毯上,我微微一笑。
少麟,你还记得,今天是我的生日。
又过了半天,我抬起头。
子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悄地出去了。
我随手关上电视。
我一直回想着那个温暖的笑容。
过了很久,我又几乎是下意识地,打开电脑。
我的电子邮箱里静静躺着一封信。
是少麟写来的,非常简短:
汐汐:
我会尽力追寻我的幸福。
请一定记得,比我幸福。
PS:生日快乐。
少麟 于罗马
我看着,我微笑。
我明了他的全部涵义。
有朋若斯,夫复何求。
过了一会儿之后,我起身,拉开门。
一阵寒风迎面袭来,木屋外的走廊前,子默的身影,沐浴在温哥华的斜阳中。
他背靠着廊前的木柱,静静地抽着烟。
我看着他的背影,我看着他若有所思的神情。
我知道,从心底,他对少麟的歉疚,不会比我少,只是,他一如既往地,闷在心底。
我走了过去:“子默。”
唔,天真的很冷,只穿着薄薄一件毛衣的我下意识搓了搓手。
他回眸,微微一笑,迅速将烟掐灭。
我用力瞪他:“又抽烟?”
医生早就给他下过戒烟令。
他妥协地对着我笑:“一点点。”
我转身要走。
他探出手,反身搂住我,顺势密密包住我冰冷的手。
我挣扎了一下,挣脱不开,索性埋头到他的胸前,赌气不看他。
他好脾气地伸出手,揽住我。
他的身上,依然是那种好闻的馨香,带着淡淡的烟草味。
我心里一动,下意识地,在他的毛衣上蹭了蹭,唔,好舒服。
我又蹭了蹭,真的好舒服。
一直以来,我都很喜欢那种在毛衣上蹭来蹭去的感觉,那是一种属于童年,属于阳光,属于家的感觉。
只是,很多很多年来,都没有这样的回忆了。
他的身体明显一僵,他的下巴摩挲着我的头发,哑哑地:“汐汐……”
他的声音有些奇怪。
他的动作也有些奇怪。
我伸出手去,有点担忧地摸了摸他的额头:“怎么啦,不舒服?”
他轻轻地呻吟了一声。
我凑近他:“到底怎么啦,唔……”
我的唇被狠狠堵住了。
他将我紧紧抵在木柱上,几乎是有些专横地撬开我的唇,他的唇,他的舌,趁势滑了进来。
他的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来势汹汹。
他的手,也开始在我身上重重游移。
院墙外,传来清脆的口哨声,还有夹杂着的笑声和鼓掌声。
一定是那些每天傍晚准时路过的滑滑板的街头少年。
我很窘,拼命推他:“子默,子默……”
光天化日之下,很丢脸哎!
他又呻吟了一声,没好气地:“我亲自己的老婆,不行吗?”
说罢,弯腰一把抱起我,回到屋内。
木屋里面,正燃烧着熊熊的炉火。
他放我躺在地毯上,他的身体,热热的,紧压着我的。
他依然吻着我,吻得我有点晕头转向。
但是,我还是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子默――”
他“嗯”了一声,手悄悄伸向我胸前的扣子。
“明天陪我上街,去买回国的礼物,好不好?”
又是“嗯”的一声,一粒扣子被解开了。
我微微喘息,把握最后的一丝理智:“子默……”
他继续敷衍地:“嗯?” 又是两粒扣子宣告阵亡。
我吸了一口气,格开他:“我爸爸说……”
他总算认真点了,停下动作:“说什么?”
他专注地看着我。
自从两个月前我跟子默注册结婚以来,爸爸,还有他,表面上一直还是淡淡的,没有一般翁婿的亲热,但是,我知道……
前阵子,爸爸突然打电话过来,东拉西扯了半天之后,才有些吞吞吐吐地说,有个法律难题,要咨询一下子默。
他的口气很是温和,甚至,还有几分我从未感觉过的紧张和忐忑。
我略略踌躇之后,还是把话筒递给子默,站在他身旁,听着电话两端略带拘谨的问答,心里暖暖的。
其实,我知道,以老爸这么多年的资历和人际关系,未必真问得到他这个素来无甚来往的新科女婿。
或许,这是好面子又拉不下脸的老爸,一步一步的妥协,还有让步。
我看着子默:“爸妈说,我们只是注册一下,太简单了,等我们回国后,刚好你爸爸减刑期满出狱,两家商量一下,再……”
先前,我陪子默去监狱看过他爸爸,一开始,他待我始终淡淡的,除了点点头,几乎不跟我说话,直到后来,有一次,他若有所思地打量了子默半天:“子默,你最近气色很好。”
突然,他转头看我,语气没有什么变化地:“只是太瘦。”
我怔了一下,看了看子默立刻伸过来揽住我的手,忙忙点头:“我会督促子默,让他多吃点,注意休息。”
他轻轻哼了一声,未置可否地转过脸去。
但是,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淡淡的,不易察觉的笑意。
我也微笑。我明白,或许,这也是他目前所能作的最大让步了。
子默压根没听我说完,只是稍稍瞥了我一眼,就简单地:“好。”
说完,他的头又迅速地覆了下来。
我微微喘息:“……我还……没……”
他的头仍然低着:“好。”
我气结,推他:“什么……”
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他拨冗地,简短地:“什么都好。” 他又补了一句,“只要你开心。”
我再推他:“子默……”
还没吃晚饭好不好?
没有反应。
于是,我咬唇:“子默,Angel生日快到了,你是不是应该打个电话?”
“……”
“子默,沙沙说,要让我们当宝宝的干爸干妈……”
“……”
“子默,锅里还熬着汤……”
“……”
“子默――”
他略带恼怒地抬起头。
我不看他的眼神,嗫嚅着:“……会……干……掉的……
他盯着我,抓了一下头发,挫败地:“汐汐,你可以再没神经一点!”
我乖乖闭嘴。
生气的人最大。
我慢慢闭上了双眼,如同置身云端。
我浑身发烫,不知道是被熊熊的炉火烤的,还是被那些无所不在的炙热的吻……
子默的呼吸也渐渐急促起来。
突然间,走道里的电话铃声响起来了,在一片寂静中,响得很是急促。
我不安地动了一下身体。
铃声一直响个不停。
子默重重埋下头去,一动也不动。
又过了半晌,他抬起头来,抹了一把脸,咬牙切齿地:“……詹姆斯,我要宰了他!”
我笑得打跌,看着他修长的身影,杀气腾腾地向电话机方向走去。
他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拐角处。
我的眼光,不由自主地,又落到了不远处那套子默随身携带的《莎翁全集》。
我伸手过去,打开扉页,一行古雅的篆体字清晰印入眼帘:
向莎翁致敬。
那是我们注册那天,子默执着我的手,合力印上去的。
我带着微笑,静静注视着。
我闻到了书本特有的淡淡的清香,还有一种无以名状的温馨。
片刻之后,我翻身趴了下来,枕在手臂上静静冥想。
我有点纳闷。
我到底从什么时候喜欢上这样一个有时很专横,有时很赖皮,凡事喜欢闷在心里,对朋友外冷内热,说戒烟总是不当真,吃饭依然异常挑食,工作起来不要命,脾气还异常执拗的大男人呢?
到底是十六岁那年,还是十九岁那年?
我轻哼了一声。
这个可恶的大男人,他到底有什么好呢?
掰起指头数来数去,左一样右一样,每样都是坏习惯!
可是,这么多年来,他是全心全意爱我的,不是吗?
暖暖的壁炉前,映着红红的炉火,我有点困了。
我浅浅一笑,闭上眼。
迷迷糊糊中,似乎有人走近了,叹了一口气,轻轻叫我:“汐汐,会着凉的,要睡回房间去睡――”
我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恍惚中,有人在我额头轻吻了一下,一把抱起我……
我陷入了甜美的梦境里。
梦中,莎翁正在朝我微微地,微微地笑。
向莎翁致敬。
番外一
记得那年,子默生了一场病,而且,因为他和林汐的事,还把大家都折腾了一番。在那几天里,少麟不见了,我跟少麒到处找他,找遍了整个G大,始终找不到他,手机也不开,找到他宿舍,他同学说少麟跟他们讲出去散两天心。少麒很担心,我也很担心,尽管少麟这小子一直都臭跩得要死,我也经常开他的玩笑,但是,我和少麒都知道,这一次,他心里一定不太好受。
过了大概四五天,我和少麟走过馨园里那个小小的喷水池,少麒视力好,一眼看过去就叫:“少麟――”
我一看,可不是,少麟一个人,坐在喷水池靠里面的一个小角落里,静静地,坐在那儿,抬头看着什么。
我跟少麒走过去,也坐了下来。少麒刚想开口,少麟就笑了笑:“我今天刚回来,前两天,回原来的中学去,随便走了走。”
少麒看着他,想劝他,但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少麟――”
少麟截住他的话,他抬起头,看向夜空:“初三那年,我第一次注意到林汐的时候,她正在笑着,她笑得那么开心,那么无忧无虑,一笑起来,她的眼睛,就像这轮弯弯的上弦月……”他的嘴角勾起微微的笑意,“她从来都那么情绪化,看本小说也会哭得淅沥哗啦丑兮兮的,她从来上楼梯都是连蹦带跳,老被班主任训,她一直冒冒失失丢三拉四的,从来都不记得下雨天要带把伞,还有,她脾气也不好,总是要跟我顶嘴,可是,她做人太心软,别人要她帮忙的时候,从来不懂得怎么拒绝,碰到看不惯的事情,就忍不住立刻要跳出来打抱不平……”
他嘴角的笑意加深了:“说起来,她有那么多的小毛病,可是,偏偏,我鬼迷心窍地,就只喜欢这一个。”
我跟少麒愣愣地,坐着听他说,听他说着好像跟自己没有关系的事情,我不自禁地,鼻子发酸。
一直都那么开朗而洒脱豁达的少麟,第一次,身上笼上了淡淡的忧愁,和哀伤。
他继续抬起头,看向天边的那轮上弦月:“你们不要为我担心,”他沉默了一下,转过头来,他的笑,很诚挚,“这两天,我想清楚了,只要林汐觉得幸福……”
他又低下头去,又过了半天,淡淡地:“只要她开心,我就开心。”
这一次,连少麒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我看见少麒的眼圈,微微地红了,他拍拍少麟的肩,什么都没有说。
那年寒假,子默跟夏言和少麒他们回家,我也回到自己家。我经常跟少麒出去玩,那段时间,听少麒讲,少麟这阵子总是独自一人在房间里,就那么默默地坐着。有一次,我去少麒家,路过少麟房间,我看到他坐在桌前,盯着手里一个什么东西在看,等我跑过去的时候,他马上就藏得好好的,死活不让我看,后来,少麒进来一把就把我拉走了,他不让我再问下去。当时,看着少麒的脸色,我只好乖乖走人。
那件事对我来说,直到现在,都是一个谜。
第二年的夏天,发生了很多很多事,先是子默和林汐突然间就分了手,少麟也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去了美国。
在少麟即将出国的时候,我和少麒曾经把子默和林汐当年怎么认识的,怎么开始相爱的,凡是我们知道的,第一次,没有丝毫回避地,通统告诉了少麟,少麟只是默默低着头听着,对于我们对子默和林汐后来突然间决绝分手的感慨,他也只是听着,若有所思,但一言不发。
而那个时候的林汐,我曾经去看过她,她已经完全不是少麟口中那个无忧无虑的女孩子了。我深深知道,她跟子默的分手,对她的打击,有多么地大。
因为她的眼睛,像一口幽深的井,完全看不到底。
一年多后,我跟少麒来到了新加坡,我们生了一对可爱但忙得我累死累活的双胞胎,我爸爸给她们起了中文名字,一个叫爱中,一个叫爱华。我跟少麒整天忙得没空去想什么别的。
后来,少麟博士一毕业就回国了。他一回国就去找林汐,我跟少麒一点都不奇怪。
我们知道,出国六年来,他从来也没有忘记过林汐。
对于少麟的执着和痴情,我和少麒一直都有些无可奈何。
我们从夏言口中得知,现在的子默,也来到C市。
六年多后,这三个人,居然冥冥中,又有了新的交集。
我和少麒都有些担忧。
因为,我们不希望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人,受到伤害。
但是,不知为什么,也许是命中注定,他们总是会纠缠到一起。
番外二
我和子默是多年的朋友。
可以说,我是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的,最了解他的人之一。
所以,这么多年来,子默的快乐,子默的痛苦,我感同身受。
刚转学到杭州时,子默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少年,他没有爸爸,妈妈身体也不好,再加上他长得出众,为人沉稳,成绩又好,不仅老师们十分喜欢他,更有许多女生偷偷爱慕着他,算是学校的风头人物。所以,从他一转来念书开始,班里就有坏男生合伙起来欺负他,把他的书藏起来或扔掉,又或者,路上堵住他,威胁他,打他。
子默很倔强,他从来不跟别人提,就算打不过,就算脸上偶尔会有淤青,当老师问起来的时候,他一律沉默以对。
有一次,当那些男生又一次在路上堵住子默的时候,我刚好路过,帮着子默跟他们打了一架。那天,印象中一向文文静静的子默就跟不要命一样,不顾自己的浑身伤痛,冲过去和他们纠缠厮打着。
那天,那些男生与其说是被我们的拳脚收服,倒不如说是被子默的摄人气势吓住了,最终,我跟子默误打误撞地大获全胜,从此以后,那些男生再也不敢找子默的麻烦,对他小心翼翼,十分敬畏。
从那天起,我和子默意外地成了好朋友,我是他中学四年里唯一的好朋友。
但子默一直还是那种对所有事情都冷静漠然的模样,只是偶尔眼底会掠过淡淡的哀伤。
后来,我才知道,那场架的产生,缘于他们骂子默是没有爸爸的杂种。
子默向来很坚强,即便他母亲那时候病重,他同样表现出一种超乎年龄的成熟和坚强。
但他在我面前,曾经哭过两次。
第一次,是在他初三那年,有一天,一向从不缺课的子默突然间没来上课,整整一天都没有踪影,我很担心,到他家里去看他,就只见子默一个人,呆呆地坐在窗前。
他一回头,我看到他眼里,是满满的泪。
他的眼神,那么哀伤,那是我从来没见过的哀伤。从此,子默变得更加沉默。
高一那年,他妈妈去世,高二,子默转学去了Z市,我们暂时分开了。
但是,仅仅相隔两年,我们又在G大重聚了,而且,还住在同一个寝室。
大学时代,一向学业优异心无旁骛的子默,对英文尤其努力,他的目标就是大学毕业后出国留学。
直到他遇到林汐。
到现在我也不知道,遇到林汐,到底是他的幸,亦或不幸。
只是,当时的子默,毫无预兆地,一头就栽进去了,那段时间里,他的幸福和快乐,是我跟他相处这么多年来,从未见过的。他对林汐的感情,浓得外人根本无法想象。
他视她若瑰宝,如生命,因此,为了她,他毫不犹豫地放弃了毕业即出国的一贯梦想。
所以,才会有后来……
没过多久,子默就悄然走了,他去了加拿大。
他留下了林汐,孤伶伶一个人,承受那无尽的痛苦。
或者,他把自己的心,也遗失了在这里。
我眼看着林汐从一个当初无忧无虑的女孩子,变得沉静,变得忧郁。
我眼看着林汐天天在我们宿舍楼下徘徊。
我眼看着林汐经常坐在那个大操场上,一直坐到夜阑人静。
我只能远远地关心她,暗地里照顾她。
而子默,六年中,几乎跟我断了任何音讯。
或许,他正是要忘记过去,忘记……
又或许,他在异国他乡,也已经重新开始新的生活了吧。
毕竟,爱一个人,要有多坚强,才敢念念不忘……
没想到,六年多后,子默终究还是放不下,他还是忘不了,他还是回来了。
只是,那时的我,刚好去了新加坡做高访。
我们正好擦肩而过。
番外(关于宝宝和她的狮子叔叔)
在念恕没有出世之前,我跟子默对未来的宝宝各有自己的想像。
那时候,沙沙刚剖腹生了一个可爱的男婴,我跟子默去医院探望。
沙沙尽管躺在床上像个青蛙一般不能动,还是一副很幸福的模样,汪方在一旁,更是乐得晕陶陶,眼睛几乎也笑得不见。
寒暄一番之后,待到我跟子默出门,上车,车已经开出很长一段时间,子默都闷声不响。我有点奇怪,看了他一眼:“想什么?”他依然不响,一副心神不属的模样。
我飞快地回想了一下,嗯,最近刚买了一份保险,且由得他去吧。
车子路过一个街心公园的时候,子默突然将车停在一块空地上,熄了火,皱着眉转过身来:“生小孩真的很痛?”我看着他的样子,心里有些好笑。他是被沙沙和汪方形容的生产过程给吓到了,我使了个坏心眼,随口答道:“是啊,你没看还有人要痛上几天几夜才生得下来呢。”
他的眉头更是皱得可以打结。
片刻之后,他重又发动车子,继续开车。仍然一声不吭。
到了家门口,我刚要下车,突然,一个声音响了起来:“不要。”我反身看他,有点莫名其妙:“什么不要?”他吁出一口长气:“不要孩子。”“神经。”我白了他一眼,无聊。哪有人因为痛就不生宝宝的?再说,我还想生个男孩咧,像子默最好,最起码,抱出去的时候可以小小地给他虚荣一把,呵呵。
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怎么,你不怕痛?”
我又白他一眼:“你明明知道会饿,还不是天天要吃饭。”
又是一阵沉默。突然间,他一下子眉开眼笑地,仿佛买根白菜大蒜般:“那就生好了。”我啼笑皆非,这个人脑子秀逗了吗?一惊一乍。
他看着我,略带狡黠地:“刚才,我是怕你给吓住了……” 他伸过手,揽住我:“当然要生,生个女儿,”他点了点我的鼻尖,“像你就好。”
我更加啼笑皆非。阴险的人。以退为进。
一年之后,秦念恕小朋友在折腾了我十二个小时之后,终于来到了人世。
如子默所料的是,我们有了个女儿。
不如子默所料的是,这个女儿,一点都不像我。
从模样上看,她固然100%遗传了子默的好相貌。至于说到智商,我更是一点也不敢居功。因为秦念恕小朋友,跟她的狮子叔叔一样,从记事起,就被左邻右舍、亲戚朋友等等一干人公认为是一个天才。她的反应能力、学习能力、对知识的吸收能力和远超年龄的理解力,常常让我们惊讶。她那个闲来无事到处乱窜的大胡子詹姆斯叔叔背着我们悄悄带她去专家测试过,结果显示,她的确智商超群。
我跟子默都有些无措。
我自认资质愚钝,子默虽然聪明,但离天才大抵还是有一定距离的。因此,我们完全没有当一个天才的父母的预期和心理准备。我们商量了一下,还是决定以平常心待她,任她依自己的兴趣发展,健康快乐就好。
好在念恕除了脾气一如她老爸般执拗,亦如她老爸般轻微挑食以外,尊老爱幼,礼貌异常,基本不让我们操心。
因此,她很得双方长辈的宠爱。
更加是远在美国的唐狮子的忘年交。
说起来,我爸爸跟子默的爸爸,两人真正的冰释前嫌,还是在念恕出生之后。
听子默说,当念恕被抱出产房的时候,两人不约而同地伸出手去,随即,略带尴尬地,相视一笑。
在此之前,即便是在我跟子默的婚礼上,两人都一直心照不宣地避免眼神的碰撞。
而且,他们一起,为念恕取了现在的名字。
想念,还有宽恕。
而他们对念恕,是真心的疼爱。
自念恕出生以来,每逢春节,子默的爸爸必率全家,从澳洲回来探视他的宝贝孙女。
而我的爸爸,对念恕更是疼爱有加。
她出生的时候,适逢我忙于应付博士论文,准备毕业,子默的工作也很忙,已经退休在家的爸妈提出来帮我们带宝宝。
我们犹豫再犹豫,看着爸爸期盼和忐忑的神情,最终还是答应了。
于是,襁褓中的小丫头,含着奶瓶,坐着汽车,摇啊摇,摇到了外婆桥。
这一去,就是两年多。
让我不能想像的是,在我印象中,向来不苟言笑的爸爸,会对念恕如此耐心。
据妈妈私下里跟我说,念恕的小床,一直放在爸爸的床畔,一切琐事,亲力亲为,只要他在家,必定抱着念恕百般逗弄,出门跟老友闲聊,话题也总离不开自己的外孙女。
妈妈还说:“想当年,你爸对你跟你哥,没有现在对念恕的十分之一上心。”
我也亲眼看到,他的床头边,他的书桌上,放满了念恕的照片。
他的书架上,也堆满了各种各样的育儿书籍。
所以,念恕从小最亲的,不是爸爸,不是妈妈,而是姥爷。
她十分偏疼姥爷,遇到好吃好喝好玩的,即便自己最爱,也一定要预先留一份下来。
逢到这一老一少在一起,总是咿咿呀呀地说着笑着,分外开心。
念恕三岁那年,我跟子默接她回来念幼儿园,一开始,小丫头死活不肯,抱着姥爷的腿大哭。
一老一少,执手相看泪眼,小的那个号啕大哭也就罢了,老的那个,竟然也老泪纵横。
这一哭,足足哭了将近两个时辰。
我跟子默在一旁看了,面面相觑,都有些无可奈何。子默的脸上更有些若有所思。
或许,正是从那个时候起,子默跟爸爸两人心中的芥蒂和隔阂,逐渐逐渐地完全消弥。
没有什么,比亲情更加珍贵。
但是,即便姥爷在念恕心中的地位举足轻重,超越我们这对父母和所有亲人,也只能屈居第二,而占据她心中最最重要位置的,不是别人,正是她敬之仰之,十分崇拜的Uncle Lion。
说来也奇怪,自她出生以来,跟少麟从未谋面,但是,少麟在她心目中的地位,无人能取代。少麟曾给她寄过成箱成箱的玩具,衣服,还有她非常非常钟情的,一摞一摞的物理百科全书。很奇怪,我跟子默完全没有物理天赋,偏偏生出个一看什么宇宙黑洞类星体什么的杂志电视书籍就挪不动窝儿的女儿,上次霍金抵达香港科技大学演讲,这个小丫头居然背着我跟子默给唐少麟打电话,请Uncle Lion给她通融一下,搞张票让她去拜听拜听。
唐少麟还真给她搞票去了,不过为了慎重起见,他还是跟我联系了一下。所以她露了馅。
她居然不生气,也不气馁。我听到她在书房里边上网边给唐少麟打电话:“狮子叔叔,我以后考到美国来,好不好?”
这个丫头,成天异想天开!昨天才为了一根什么阻值为1欧的电阻丝跟对面楼上一个物理老教授弯弯绕了半天,回来后还闷闷不乐地叹了半天气。
我有点想知道这个丫头又在发什么神经,按下房间里的分机键,听到唐少麟的声音,十分有耐心地:“为什么?”
她又叹了一口气:“我想你啊,狮子叔叔。”
唐少麟笑:“是吗?”他轻咳了一声,明显在逗她,“你忘了么,我们可以在MSN上聊天。”念恕沉默了一会儿,又叹气:“可是,我身边的人,包括爸爸,妈妈,大胡子叔叔,还有其他人,都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想要知道什么,”她有些委屈地,“爸爸成天忙,妈妈对学生比对我好,姥爷最疼我,可是又不在……”
我皱眉,这丫头,什么时候学会告状了?我侧过头来,不过,好像平时除了叮嘱叮嘱她注意安全,乖乖上学,饭前洗手,按时睡觉,我自己忙得一塌糊涂,似乎也没有过多理睬她。
一开始的时候她还成天撵在的屁股后头“妈妈妈妈……”的,净问些我不明白的深奥问题,后来就干脆不开口了。
我有点惭愧,随即又蹙眉,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儿,她能知道什么呀?本来她就已经够让我跟子默自卑的了,什么都懂,什么都不用教,有时候我们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反正,自打她生下来,我们就没享受过子女对父母的那种崇拜的目光。
全教她拿去崇拜狮子叔叔了。
我冥想间,她依依不舍地不知道又说了些什么,最后,唐少麟微笑着:“念恕,要乖。到美国念书的事情,以后我来跟你妈妈商量,好不好?”
我朝天翻白眼。坏了,这小丫头,以后有得说嘴了,很小时候跟我生气,话都说不齐整的时候,就知道动不动就夹起小包包:“我找姥爷去!”以后,还不得动不动收拾行李,跋山涉水远赴重洋去?
我实在按耐不住,刚准备出门阻止她,就又听到她的声音,居然大大方方没有一丝忸怩地,一本正经地:“狮子叔叔,你一定要等我长大。”唐狮子这次再也憋不住笑了:“为什么?”她更加大言不惭地:“等我长大好嫁给你啊。”唐狮子倒是还十分冷静,只是话里的逗弄意味更浓:“可是,我比你大将近30岁,等你大了,我就老了啊。”念恕想了想,笑眯眯地:“没关系,杨振宁爷爷跟翁帆姐姐比我们差的还要多。”
我几乎要晕了。这小屁孩,知道的八卦还不少!
夜晚,我悄悄推开隔壁的房门。
念恕躺在床上,一弯长发垂在枕畔,苹果脸上白里透红,睡得正香。
她仿佛梦到了什么,身子扭了一扭,嘴里咕哝了一句什么,旋即展开甜甜的笑颜。
我静静坐了下来,看着她微笑。我想起昨天收到的唐少麟的邮件:
一年多以前,我去唐人街,不小心开车撞到一个个子小小的女孩子。 "
后来,我发现,原来,她居然跟我毗邻而居。
后来,我发现,原来,她居然是我们的中学学妹。 `
后来,我发现,原来,她的脾气不算太好,却很善良。
后来,我发现,原来,她连路边的那些乞丐是冒充的也看不出来。
后来,我发现,原来,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就像一轮弯弯的上弦月。
后来,她对我说,她最想去的地方是罗马。
再后来,有一天,她对我说,她很爱我。
其实,从中学时代起,她一直都在爱着我。
生日快乐。
我轻轻触上念恕的脸庞,继续微笑。
无所不能的秦念恕,人生中第一次告白,竟然以失败告终。我俯下身去亲亲她:“晚安,宝贝。”
人生中的另一道风景,是擦肩而过的痕。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