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下午茶: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

(2008-11-28 10:29:53) 下一个

  引子
  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
  在我的面前出现了你,
  有如昙花一现的幻影,
  有如纯洁之美的精灵。
  在无望的忧愁的折磨中,
  在喧闹的虚幻的困扰中,
  我的耳边长久地响着你温柔的声音,
  我还在睡梦中见到你可爱的面容。
  许多年过去了,
  暴风骤雨般的激变,
  驱散了往日的梦想,
  于是我忘记了你温柔的声音,
  还有你那精灵似的倩影。
  在穷乡僻壤,在囚禁的阴暗生活中,
  我的岁月就在那样静静地消逝,
  没有倾心的人,没有诗的灵魂,
  没有眼泪,没有生命,也没有爱情。
  如今心灵已开始苏醒,
  这时在我的面前又出现了你,
  有如昙花一现的幻影,
  有如纯洁之美的精灵。
  我的心在狂喜中跳跃,
  为了它,一切又重新苏醒,
  有了倾心的人,有了诗的灵感,
  有了生命,有了眼泪,也有了爱情。
  (俄 普希金)
  年轻的时候,我们不懂爱情。
  当我在学校空旷的浴室里,扯着嗓子唱“I love you more than I can say”的时候,我并不知道,这样的故事,有一天也会发生在我身上。
  年少的我,以为爱情可以超越一切,那时我不明白,世上另有一种力量,叫做命运。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一个血肉横飞的场合。
  
  第 1 章
  “2,3,4……”我盯着跳动变换的楼层数,下意识地在心中默数着。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对面那个男人的身上,散发着一股令人紧张的危险气息。
  这座十二层的建筑位于奥德萨中国市场的旁边,其间进进出出的,除了阿拉伯、罗马尼亚以及波兰人,百分之七十为附近的中国商人。
  电梯轿厢的显示面板上,只有九层亮着红灯,这是我要去的楼层,很显然,也是另一个人的目的地。
  那人穿得很整齐,衣服却明显不合体,好像是临时借来的。他走进电梯打量我的那一眼,只能用杀气腾腾来形容,令我浑身的血液几乎降至冰点。
  我不安地低头错开眼光,只盼着电梯快点停下。
  这时七层的显示灯开始闪烁,是此楼层有人叫梯。
  门开处我看到一双男式的黑色软皮鞋,一直走到我身边。一角驼色的风衣,熨服地贴在深灰色的长裤边。
  狭小的空间内多了一个人,气氛却缓和下来,我悄悄吐出一口长气。新上来的人,伸手按下了数字“12”。
  九层到了,我凑近电梯门等着它缓缓打开,一面在心里编排着理由,琢磨着如何向彭维维解释迟到的原因。
  事情就在这一刻急转直下。
  我连吓带惊,事后很多细节都记不得了。我只记得,门开处眼前黑压压一片人。
  我尚未反应过来,已经被人拽住扔出了电梯,后脑重重撞在对面的墙上,眼前金星乱冒。
  等我的视力恢复清明,身体早已失去了应变能力。视线里只有棍棒和菜刀上下挥舞的影子,人体在地板上挣扎翻滚,血肉模糊一片狼藉,眼前呈现的,竟是一场比黑帮电影真实百倍的残酷杀戮。
  我开始狂叫,手脚并用向旁边爬动,可是却躲不开四处飞溅的血肉。我大哭,浑身哆嗦成一团,就像儿时的梦魇,除了哭叫,没有别的办法从噩梦中逃脱。
  某户人家被惊动,屋门开了又关,屋主人变了声的尖叫在楼道里回荡,经久不懈。
  远远的警笛声大作,从四面八方向此处汇集而来。
  有人大喝一声:“警察!走!”是明明白白的中国闽南口音。
  十几个黑影迅速作鸟兽散,扔下一地沾血的凶器。地板上一动不动铺陈着的,是一摊血乎乎的烂肉,早已辨不出人形。
  我当时不知道脑子里哪根筋搭错了线,居然立刻噤声,视线锁定在触目的鲜红上,无法挪动分毫,竟然下意识地琢磨着,这里那里究竟是原来的什么器官。
  然后眼前忽然黑了下来。很久以后我知道,是有人用衣襟罩在我的头顶。
  一个声音附在耳边,用中文轻轻地说,“告诉警察,你什么也没有看到,明白吗?”这是我对现场最后的记忆。
  等我的记忆又能接上榫的时候,人已在警察局。
  乌克兰警察的制服,是一种暗昧的灰蓝色,有点象国内某版铁路制服的颜色。
  对警察,在国内就没有太好的印象。到了乌克兰,除了同胞间的耳濡目染,入境时海关警察贪婪的嘴脸,更让我的第一印象,就打了个百分之五十的折扣。
  大脑皮层开始活跃,记忆渐渐恢复。我把头埋进臂弯,方才血淋淋的一幕又重归眼前,椅子被我抖得咯吱做响。
  对面的警察却没有丝毫怜香惜玉之心,用英语开始例行公事的盘问。
  “名字?”
  “玫。”我撑着额头勉强敷衍。
  “家族姓氏?”
  “赵。”
  “国籍?”
  “中华人民共和国。”
  “身份?”
  “奥德萨国立音乐学院的学生。”
  “地址?”
  我报上当前的住址。他皱起眉头,“为什么和签证上的地址不符?”声音虽然生硬,英语发音倒是罕见的标准,不比一般乌克兰人,说起英语嘴里象含着一大口伏特加酒。
  “因为签证时没人告诉我,房客尚且包括蟑螂老鼠。”我不耐烦,挑起眉头看着他,“难道阁下没住过学生公寓?
  他板得紧紧的脸稍稍松动,启齿露出一丝微笑。我这才注意到,对面坐着的,是位面目端正的乌国帅哥。帽檐下一双深邃的眼睛,象阳光下的黑海,碧蓝清澈。
  这点恩赐似的微笑,如同乌云背后的阳光,云缝里露露脸又很快消逝,后面的问题开始益加尖锐。
  “我什么也没看到。”面对他的逼问,我来来回回只有这么一句。事实上,我的确什么也没看到,而我有限的俄语修行,也只够支持我语法正确兼发音清晰地表达这一句。
  而那个富有磁性的声音,一直在耳边徘徊不去,“告诉警察,你什么也没有看到,明白吗?”
  我极力想回忆起那个男人的其他特征,脑子里的画面,却只剩下了那角棕色的风衣。
  终于被送出警局的时候,已是半夜。眼前是彭维维那张画得无懈可击的俏脸。
  “赵玫,你丫可真够命大的。”她迎上来笑,双眼的焦点却不在我脸上,直盯着我的背后。
  我扭头,原来身后跟着那个身材高大的帅哥警察,难怪维维的神色,象小熊维尼看到蜂蜜,两只圆溜溜的杏核眼,此刻眯成了两弯月牙儿,完全当得起媚眼如丝四个字。
  “小姐,你忘了护照。”这小子大概见惯了女人色迷迷的眼光,声色不动地向我伸出手。
  我接过护照揣进衣兜,草草地点头致谢,拉起维维的手,“我们走。”
  她不悦,用力想甩脱我的控制,“这么急干吗?”
  我不理她,只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下午的血腥场面,在眼前挥之不去,心头作呕不止。
  “小姐,你的签证马上就要到期了,需要尽快续签。”蜂蜜在后面提醒。
  我回头看看奥市警察局的标志建筑,有点犯迷糊,我怎么会来这儿?满天的星光在我眼前一下消失。
  醒来的时候,触目所及是一片全白。
  “我怎么会在医院?”
  彭维维捏捏我的脸蛋,“小丫挺的你撞上黑帮火并了,居然没被灭口,现在还能耳聪目明四肢健全!”
  我皱起眉头,正式表示反感。
  彭维维是我在音乐附中的同学,我主修钢琴,她主修声乐。原来挺秀溜一文艺女青年,来乌克兰不到一年,变得满嘴粗话。
  但是,等等,黑帮火并?霎时间记忆全部回来了,我蜷起身体,无法自控地放声大哭,“妈……妈……”
  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没用,但凡遇到倒霉事,第一反应就是找我妈。
  “医生!医生!”维维抱着我手足无措,大声呼喝着护士。
  手臂被人用力按住,一阵冰凉,一阵刺痛,后来我就睡着了,大概是镇静剂的功效。
  几天之后,当地报纸登出了现场的大幅照片。原来不仅是我,奥德萨市的市民,也有幸目睹了一场百年难遇的火爆场面。事发当天,几十辆警车如临大敌,将整栋楼围得水泄不通,无数的媒体云集在中国市场附近,兴奋得象打了鸡血,但凡经过一个略象中国人的路人,都会被记者拦住采访。
  比较讽刺的是,半个城市的警察,在十二层建筑里过完粗筛过细筛,搜查了一遍又一遍,却没有抓到一个嫌犯。最后只好带走了十几名疑似现场目击人。
  据说我和另一名中国男子,是最接近原始现场的两名目击证人。倒是可以理解,为什么奥市警局会对我紧追不舍。
  维维的解释,那个男人对我的叮嘱显然是好意,假如我不对警方守口如瓶,一旦和黑帮扯上恩仇,后面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
  而我记忆出现断层的时间,显然错过了最热闹、最富历史性和戏剧性的时刻。
  一周后出院,想起签证的事,心里略略一沉。因为我不得不再跑一趟警察局,那个在恶梦里会反复出现的地方。

  第 2 章
  从警局移民办公室出来,我的心情沮丧得难以形容。一路踢着满地金黄的落叶,只想大喊两声以散去心中的郁闷。
  我没想到一个无意的疏忽,竟然会造成如此致命的后果。
  三年前我毕业于首都那所著名的音乐附中,专业成绩一直很好,高考时因为贪吃了一碗麻辣烫,连拉了三天肚子,文化课考试自然一塌糊涂,与自小梦寐以求的中央音乐学院失之交臂。
  我既不愿服从分配,又不想重回高三再吃二遍苦,从此成为父母眼中的无业游民和问题少年。吃了半年闲饭之后,朋友介绍了一份工作。每天下午我在一家四星级酒店的大堂演奏钢琴,收入勉强够养活自己。
  这么着晃了两年,我彻底厌倦了替别人的衣香鬓影作活动布景的生活。我的终极梦想,是法国或者奥地利的艺术学院。但我的父母,只是某部设计院的普通工程师,家境不过小康,高额的学费和极高的拒签率,令我望而却步。
  彭维维从乌克兰发来的一封邮件,让我动了心,加上留学中介巧舌如簧的忽悠,靠着父母有限的积蓄,我于三个月前持短期临时签证入境,成为奥德萨国立音乐学院的预科学生。
  出发前我趴在世界地图上寻找奥德萨的位置。对于乌克兰,我只知道,蓝眼睛的保尔柯察金,是乌克兰人,二战时苏联红军的元帅朱可夫,也是乌克兰人。
  奥德萨位于乌克兰南部,滨临黑海,曾是前苏联最重要的海港城市,始建于古希腊,从这里,可以乘船到达罗马尼亚、法国、希腊、意大利和土耳其。官方语言是乌克兰语,街市流行语却是俄语。
  奥德萨国立音乐学院则是乌克兰最古老的音乐高等教育学府之一,也是欧洲音乐学院协会成员。我希望这只是一条折衷之路,两三年后能够拿这段求学经历当作跳板,得到其他欧盟国家的签证。
  而那位面目呆板的移民官员,懒洋洋地告诉我,由于签证申请材料的居住地址与现住址不符,如果我想续签,必须由学校出具学生公寓的居住证明。
  “可是我已经搬离公寓了。”我说。
  “没有办法。”他耸耸肩,表示爱莫能助,“法律规定,你必须提供和签证地址一致的居住证明。”
  “这是什么白痴规定?”我纳闷,难道在乌国居住十年,为了续签仍要搬回十年前的居住地?
  “或者,你可以搬回公寓。”他果然给我出这种馊主意。
  操你姥姥!气急败坏之下,我的中文粗口秀脱口而出。前社会主义国家的官僚作风,果然和国内如出一辙。
  而距离我签证到期的日子,已不到十天。学生公寓如今是人满为患,哪儿会有空位给我留着?
  无法如期续签的后果,那位官员说得很清楚,从此我将成为非法移民,即“黑人”。从黑人变回合法移民,视乎个人的运气,不是没有成功的先例,但花费的时间和金钱,不比重新办份申请省时省力。
  我在学院的公寓管理部泡了一个上午,毫无收获,只好无精打采地沿着海滨林荫道溜达回去。
  我开始认真考虑后事,如果得不到续签,接下去该怎么办。
  经过一个三岔路口时,我想得出神,压根儿没注意到斜刺里忽然冲出一辆轿跑车,等我意识到危险,早已躲避不及,大脑一片空白。
  刺耳的刹车声里,那辆跑车的前脸,紧贴着我的左侧身体停下。我傻立在路中间,手指头都忘了如何移动。
  有人拍开车门,气冲冲地下来,手指几乎点在我的鼻子上,用俄语大声质问:“你!怎么回事?”
  我抬起头,看到的是一张漂亮而嚣张的脸,中国男人的脸。
  忍了几天的怒气在这一刻突然爆发,我扬起手中的背包一下下砸了过去,用中文破口大骂:“你他妈的撞了人还这么牛x,你谁呀你!有辆车你了不起吗?有本事你回中国放肆去,在人家土地上充大爷,你什么东西!”
  那人显然被我泼妇似的发作给吓了一跳,倒退两步躲避着包中四散的杂物,也换了中文回应,“哟嗬,挺文气一小姑娘,怎么这么泼呀?走道不看路,你还有理了你!哎哟,还打人,你信不信我叫警察来?”
  我有点破罐子破摔,索性把泼赖进行到底,直逼到他的脸前,“行啊,你现在就叫,不叫你是孙子。”
  他的脸上划过一丝奇异的表情,仿佛是惊讶,接着是恍然,然后笑了起来,“今儿真走了眼嘿!”
  背包带被他攥在手里,我用力抽了两下,却纹丝不动,我狠狠瞪着他,他却笑眯眯的,目光肆无忌惮地在我脸上逡巡。
  另一侧车门打开,一身材惹火的当地妞儿扭下车,袅袅婷婷地倚在车门上叫他:“马克,上车来。”声音娇媚得滴得下蜜水来。
  十月中旬的气温,已经相当低了,她还穿着抹胸和豹皮短裙,细腰长腿完全暴露在深秋的寒风里。也不怕冻死,我撇撇嘴。
  这种装扮的女孩子,在奥德萨街头随处可见。都有着惊人的美貌,十六七岁就开始出道,目标人群是侨居奥德萨的中国和阿拉伯商人。正是花一样的年纪,洋妞最美丽的时候,牛奶一样的肌肤,花瓣一样的嘴唇,金黄的卷发丝缕分明,恍如拉斐尔笔下的花季少女,却出卖得这般廉价,二十美金就能陪人睡一夜。
  那些沉浸在脂粉阵里的中国商人,早已是乐不思蜀,他们管自己叫作“大清炮队”。在街道上开车横冲直撞,卡奇诺赌场一掷千金,说起话来不知天高地厚的,也是同一批人。
  他松开手,走过去搂着她的腰,贴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那小妞儿便大声地笑,一眼一眼地打量我。
  我一声不响地蹲下身,一件一件收拾着满地乱滚的东西。酸痛却从心底深处直泛上来,眼前顿时模糊一片。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离开父母,放弃北京温暖舒适的家,来这个破地方到处为难,还要被这样的人渣欺负。
  眼泪啪嗒啪嗒落在鞋面上,我带点赌气,用手背狠狠抹去。大不了回家,有什么可哭的,赵玫你可真没用。
  “原来你叫赵玫。”一双棕色麂皮靴站我眼前。
  我的心突然大力一跳,顺着牛仔裤、麂皮夹克一路看上去,那死小子手里正捏着我的护照,津津有味地翻看着。
  我一把夺过来塞进背包,站起来就走。不可能,我对自己说,不过是偶然的相像而已,那个声音温和而充满磁性,怎么也不可能如此浅薄庸俗。
  “嘿,嘿,我说,”他追在后面喊,“你也不看看,有没有打残我,甩手就走,医药费算谁的?”
  “你去死吧!”我回头恶狠狠地说。
  长这么大,最瞧不起的,就是这种恃靓行凶的绣花枕头。我喜欢的男人,一直都是那种斯文儒雅,智商明显高于平均值的,象我爹一样。
  我抱着书包飞跑,这一刻觉得世界都是灰的,天地虽大却无我容身之处。眼泪再不受控制,哗哗地往下落,我就这么着一路哭回了家。

  第 3 章
  回到和彭维维合租的公寓,我精疲力尽,一头倒在床上。
  彭维维出乎意料地没有出去,糊着一脸面膜过来看我。
  “嗨,就这么点破事儿,你愁成这样?”听完我的遭遇,她颇不以为然。
  我翻个身,“你当然不在乎,我若这么着被遣返回国,我爹会打断我的腿。”
  “得了得了,交给我,瞅你那样儿。”她推我,“有朋友专门是吃这行的,我让他按自己人收费,成了吧?别再吊着脸了。”
  “你那些牛鬼蛇神呢?今儿怎么一个都不见?”我看到点儿希望,略微打起精神。彭维维的男友多得我眼花缭乱,张冠李戴是家常便饭。
  “谁说的?”她拿着我的护照回自己房间,笑声透过门缝传过来,“你丫对我太没信心了。”
  凭良心说,维维实在是个美丽的女孩儿,可惜遇人不淑,跟着前男友抛家去国来到这里,那男人欠下人一大笔钱,就此人间蒸发。
  我不知道她曾经遭遇过什么,也不知道那段天天被人堵着门追债的日子,她是怎么熬过来的。当我在基辅机场见到她时,惊讶于当年的校花,容颜依旧娇嫩如初,但眼角眉梢堆积的,却是这个年龄的女孩不该有的沧桑。
  这套位于济里巴斯大街附近的公寓,原是她一个人住着,我来之后占去了一间卧室,两人合用客厅和厨房。每月象征性的,她只收我八十美金。
  我觉得过意不去。每月的水电气暖加起来,就已经超过五十美金,更别提这个地段的公寓,通常贵得离谱。父母的收入,只够支持我每月二百五十美金的生活费。离开维维,我只能与人在中等住宅区合租公寓。而那些地方的燃气和暖气供应,经常会出现问题。
  为了补偿,我每天下课后赶回来清洁做饭,但很多时候都是我一个人寂寞地吃晚饭。朦胧睡过一觉,才能听到她稀里哗啦的洗浴声。
  “你瞧瞧怎么样?”出门前彭维维一朵花似的站我跟前。灰绿色的大衣,搭肩扣袢,一顶俏皮的船形帽斜扣在头顶,颇有二战时期苏联女兵的风味。
  我心里一动,“维维,你勾搭上那只小蜜蜂了?”
  “怎么着,你也看上他了?”她促狭地笑,“是我让给你还是咱姐俩一块儿上了他?”
  “去你的!”我啐她,“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彭维维大笑,把香喷喷的脸蛋凑上来,在我脸上响亮地啧了一下,“放心亲爱的,我不做挖人墙脚的事。”她一阵风似飘出去。
  楼外传来几声汽车喇叭响,我探出头,是辆醒目的宝马六系列。那两个著名的鲨鱼眼车灯,我觉得有点眼熟,正要再看个究竟,却发现一个穿黑色大衣的男人,正靠在车门处吸烟。一点暗红半明半灭间,他忽然仰起脸,吓得我立刻缩了回去。
  引擎声咆哮着逐渐远去,我收拾好第二天上课的杂物,洗完澡上床睡觉。
  半夜被惊醒,有细细的絮语声从另一个卧室传过来,侧耳细听却消失了,我翻个身再次睡熟。第二天起床,只有维维一个人坐在厨房喝咖啡,神色不见任何异样。我怀疑昨晚听到的动静,也许是我的梦境。
  六天后,彭维维把护照扔还给我。
  “费用多少?”犹如劫后余生,我感激涕零。
  “一百刀。”
  我愣了一下,这个价钱相对于这种案例,便宜得有些过分。
  “朋友说,原打算免费,但不能开这个先例,只是个意思。” 维维细细凝视着我,“原来你真长得挺好看的。赵玫,收拾收拾,跟我去见个人。”
  我跳起来叫,“彭维维,居然卖友求荣你!”
  “小样儿!”她把靠垫砸过来骂我,“能卖我早卖了,留你到今天?人替你办事,你总要说声谢谢吧。”
  大提琴幽怨的声音在餐馆四壁流淌,侍者带着我和彭维维绕过几张餐桌。靠窗处坐着个前额略微秃顶的中年男人,见到我俩立刻站了起来。
  彭维维从我的臂弯中抽回手,声音里是掩不住的惊讶,“老钱怎么是你?嘉遇呢?”
  被称作老钱的中年男人笑着上前,替她拉开椅子,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摩挲着说:“维维,你不能一入洞房就把媒人丢过墙吧!”
  彭维维一把打掉他的手,嗔怒着说,“你他妈少趁乱占我便宜。”
  老钱笑笑,似乎并不以为忤,眼光转到我脸上,“这是……?”
  “我同学,以后你也多照应着点儿。”看上去彭维维并不愿和他多说,依然问,“嘉遇跑哪儿去了?竟敢放我鸽子。”
  “清关出了问题,小孙还在港口耗着,今儿个晚上是回不来了。”
  “哟,还有孙嘉遇摆不平的场子?”
  “不干小孙的事儿,他们内部摆不平,殃及池鱼。前些天那档子事,不就是分赃不均引起的内讧嘛。”
  第一次进这种档次的餐馆,我有点局促。在酒店弹琴的那段日子,不时有人请我出入星级酒店,可是国内的服务,总有些隔靴搔痒,缺那么点恰到好处的眼力价儿,殷勤得总不是地方。
  方才落坐,习惯性的自己动手用力去拉椅子,侍者早已在我身后将椅子及时跟进。我的脸刷地红了,自觉这样的尴尬落在别人的眼里,一定笨拙得可笑。
  他俩的谈话,我似懂非懂,心里莫名其妙有点喘不过气的郁闷,非常后悔来这一趟。
  分手时老钱递给彭维维一个盒子,“这是你要的新款诺基亚,从国内带来的,小孙让我交给你。”
  彭维维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顺手接在手里,毫无诚意地说:“替我谢谢他。”
  她是真没当回事我知道,家里至少扔着三部旧手机,加上我手里这部三星,都是她玩厌了换下来的。
  回去的路上,彭维维阴沉着脸,一句话不说,不停地拨打着手机,扬声器里传出的,永远是那个呆板的女声。我听不懂乌克兰语,但也能猜到,一定是“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之类的。
  第二天一整天的时间,彭维维的脾气喜怒不定,我小心翼翼地躲着她,竭力避免成为擦枪走火的导火索。直到下午,她接了一个电话,脸色终于多云转晴,开始有说有笑。
  我做了鸡蛋炒米和火腿圆白菜汤,维维仿佛忘掉了她的减肥大计,吃了很多,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
  吃完她良心发现,摸着我的手指一脸惋惜,“未来钢琴家的手,糟蹋在厨房里,实在是暴殄天物,罪过罪过……”
  我托着腮帮看着她笑,对那个姓孙名嘉遇的人,充满了好奇。彭维维仍旧维持着挂名学生的身份,是学院内的名人,裙下之臣要以打计算。能让以凉薄著名的彭维维牵心扯肺惦记着,这人得有多高的段数!
  饭后有电话不停地进来找她,我只好暂时充作接线生。她在一边挤眉弄眼地比划,我哼哼哈哈地应付着电话那头,“维维啊,她不在……去哪儿了?不知道……”
  她倒了杯伏特加坐我身边,半天没有说话。浴后濡湿的黑亮长发,直披到腰际,铅华未施的脸上,有股罕见的稚气。我等着她开口。
  “亲爱的,”她终于说,“哪天我玩得掉了底,记得替我把骨灰带回中国。”
  “维维!”我震惊过度,看着她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吓着你了?“她把杯中的残酒一饮而尽,腮边两个酒窝若隐若现,又恢复了一脸灿烂的笑靥,“赵玫,你丫真他妈的纯洁,纯洁得让人嫉妒。”
  活这么大感情依然白纸一张,这点一直被她拿来嘲笑,老说我白活了二十二年。

  第 4 章
  万圣节的下午,彭维维带回两套女吸血鬼的衣服,除了维多利亚时代风格的著名披风,还有足能以假乱真的獠牙。
  我把两颗尖利的獠牙套在牙齿上,望着镜中白森森的齿尖,忍不住哈哈大笑。
  彭维维把一头漆黑的长发染成金黄,用大卷做出繁复的波浪。《夜访吸血鬼》曾是我俩的最爱,她粉布拉德皮特,我迷汤姆克鲁斯。这个造型,一眼就知道是那个暗恋路易斯,永远长不大的小女孩克罗迪娅。.
  “你的路易斯呢?”我提着吹风机帮她做出造型。
  她正在画眼线的手停下,表情忽然之间复杂起来,阴晴不定,但是她还在微笑,“你也知道,吸血鬼是不能见到阳光的,一旦暴露在阳光下,只能化尘化土。所以克罗迪娅是不能有真情的。”
  “哎哟,真叫一个酸呐,您老若认第二,琼奶奶都不敢认第一。”我一边笑一边嘀咕,“我还知道,西南苗寨有一种情蛊,沾上它一辈子不能动情,您要不要试试?”
  “这是谁家的段子?卫斯理?”她茫然地抬起头,漂亮的眼睛里有丝阴郁,“情蛊?真有这种东西?”
  我闭上嘴不再说话,傻子也知道,他们之间肯定出了什么事。屋内只有吹风机呜呜的声音在空洞地回响。
  待她化妆整齐,我站远了轻轻鼓掌。她的脸孔涂的雪白,粉蓝的眼盖,鲜红的嘴唇,右眼角被我特意用蓝色的眼线笔,画了一颗心型的泪滴,并不觉诡异,只有一种浓郁的华丽。
  她抓住我问,“为什么不化妆?”
  我摊开手无奈地回答,“你看看我的衣服,除了牛仔裤还是牛仔裤,甭出去给你丢人了。”
  维维从床上掀起白床单披我身上,笑得咯咯的,“那就扮贞子得了。”
  我吓得倒退两步,“别别,我对贞子有心理障碍。”当年看完《午夜凶铃》,我一个多月不敢看电视,总怕看着看着电视机里爬出一什么东西来。
  最后我还是换上一件蕾丝衬衣和维维的丝绒长裤,素着一张脸跟她出门,临时在路边买了一张面具充数。
  派对在一所海边别墅里举行。今晚这里汇集了当地华商中的大部分精英,还有无数不同种族却同样身份暧昧的淘金女人。
  舞会现场至少有一打黑披风吸血鬼,十个八个白衣贞子,维维很沮丧,因为吸引眼球的创意完全失败。
  到了后半夜,人们完全玩疯了,四处弥漫着一种末日狂欢的气氛。维维索性褪去披风,一身鲜红的丝绒短裙出尽风头。她正跳得兴奋,香汗淋漓脂粉退却,肌肤却愈见晶莹,那颗蓝色的泪滴似乎摇摇欲坠。
  也许是红酒喝多了,或者是面具戴久了,我觉得头晕胸闷,看到隔壁有间书房,只亮着一盏幽暗的壁灯,里面没有人。我偷偷走进去,想坐椅子上透口气,却意外地看到一架钢琴,“Blüthner”的标志引人注目。这就是“布吕特纳”,被众多钢琴家称颂的“aliquot Sealing”。
  我忍不住诱惑,走上前掀起琴盖缓缓奏出熟悉的旋律,“Tonight I celebrate my love for you,It seems the natural thing to do,Tonight no one\'s gonna find us ,We\'ll leave the world behind us……”
  (今夜我为你庆祝我的爱情,它似乎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 ,今夜没人找得到我们 ,我们将把这个世界抛在身后……)
  一直喜欢这首歌,每次听到它都想哭,可真的流了泪,脸上又总是不由自主地在微笑。我跟着哼出声,“Tonight our spirits will be climbing,To a sky filled up with diamonds,When I make love to you, tonight I celebrate my love for you……”
  (当我向你示爱的时候 ,今夜我们的灵魂将一直攀升到缀满钻石的天空,今夜我为你庆祝我的爱情 ……)
  黑暗中有声音轻笑着问:“谁是那个幸运的人?”
  我浑身一震,心脏仿佛跳漏半拍,琴声曳然而止。我认得这个声音。
  “你究竟是谁?”
  暗影里打火机嚓地一亮,有人从沙发上坐起来,“告诉你名字,你又能记多长时间?”他深深吸口烟,“这歌真老,多少年没听过了。第一次听到的时候,只有十六岁,感动得一塌糊涂……”
  我看不清他的脸,傻坐着听他说话,心底有种奇异的感觉,如被催眠。
  他走过来向我俯下身,彼此的气息咫尺可闻,那是一种鞣制的皮革与烟草的混合味道,令人魅惑。他的手指滑过琴键,一片杂乱的叮咚声。
  “再来一遍吧,宝贝儿。”他说。手心覆盖在我的手背上,温热的呼吸扑在我耳后最敏感的地方,一阵颤栗涟漪一样扩散,我全身都软了下来。
  耳边轻不可辨的啪嗒一响,顶灯突然大亮,瞬息的目眩之后,我立时愣住了。两张脸距离只有三十公分。对面那张脸上分明是一种白日见鬼的神情,我相信自己的表情也好看不到哪儿去。
  这样近距离的对视,十几天前曾在海滨林荫道上演过一次。眼前这人,就是那个跑车上载着艳女的中国男人。
  我转过眼光,维维站在门口,手指仍旧按在开关上,嘴巴张成一个O型。
  他直起身,吊儿郎当地笑,“原来是你。”
  我看着维维,她拦在门口,大眼睛眯起来,一脸冷笑,“孙嘉遇,你胃口是不是忒好了?荤素不忌,也不怕吃多了撑死。”
  嘿,孙,嘉,遇!所有的记忆碎片拼在一处,我低下头,世界真是小,无巧不成书。
  当晚维维喝得烂醉。我们返家的时候,已是凌晨四点。
  孙嘉遇帮我把维维抱进卧室,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出来,坐在客厅沙发上。
  我做了咖啡提神,也递给他一杯。孙嘉遇捧着脸,过半晌抬起头,“维维喝醉了会胡闹,你要辛苦了。”
  “她喝成这样你不心疼?”
  “我比较心疼你。”他翘起一边嘴角笑,调笑的意味极浓。
  明知道他在占我便宜,可他笑起来真是好看,眉眼的轮廓象极了高加索人,却有着当地人比不了的细腻。一边面孔开始不争气地热辣辣发麻。
  “那什么,上次的事,谢谢你。”我说,“还有签证,也没机会当面说谢。”
  “这话我爱听。”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你打算怎么谢我?”
  我接不上话。这人顺竿爬的水平倒不坏,想起维维,我沉下脸。
  “记着你还欠我一顿饭,我保留随时追债的权利,心肝儿。” 他很识相,抓起大衣开门走了。
  彭维维在床上辗转,痛苦不堪地呕吐呻吟,我跑进跑出地服侍着,为她擦脸抹手,换床单拖地板。天亮的时候她睁开眼睛要水喝,我已累得腰酸背痛。
  她沙哑着声音说:“你睡去,我没事。”
  “维维,我不认得他,昨晚是个误会,真的。”我急急地解释。
  “算了,不干你的事儿,是我自己犯贱,对不起。”她疲倦地微笑,化妆完全糊掉,一大半眼影洇在下眼睑上,另一半全抹在雪白的枕套上。
  “起来洗个澡,吃点儿东西再睡。”那张脸依然漂亮,美丽的眼睛里却带着煞气。我不敢胡乱说话,只能顾左右而言他。
  她躺着没动,眼圈乌青,象大病过一场。“你知道吗,赵玫。”她笑得似乎很欢畅, “我以为他是路易斯,没想到他是莱斯塔特。”
  我一下笑出声,“你个白痴,真以为自己是克罗迪娅?”
  “赵玫,你可千万别碰他,那不是人,是个混蛋,简直人尽可妻。”
  我唯唯诺诺着答应,她打了个呵欠,终于沉沉睡去。
  上午有两节语言课,我不想错过。窗外曙光初露,补觉是不可能了。此刻倒下,不到中午十二点甭想起床。
  索性换上跑鞋出去晨练,穿过半圆广场和著名的“波将金”台阶,沿着海滨大道一路跑下去,早晨的空气寒冷却清冽而纯净。
  对面有跑步的人经过,目光在我脸上长时间地驻留。我没有在意,冲他笑了笑,两人擦肩而过。
  身后有脚步声追了上来,我回头,冰冷的空气里看到一脸和煦的笑容,犹如春日午后的阳光。
  “早安。”他用英语说,“我是安德烈. 弗拉迪米诺维奇,还记得我吗?”

  第 5 章
  安德烈是奥德萨市警察局刑事犯罪科的警员,今年二十五岁。自从上次邂逅,每天早晨,他都会在“波将金”石阶的尽头等我。
  我大概是有严重的“制服诱惑”情结,曾经因为对德国军服的崇拜,被人在网上狂砸过板儿砖。 安德烈穿着警服的样子,总让我想起“盖世太保”,那蔚蓝的深邃的在帽檐下带点冷冷神情的蓝眼睛。
  比起中国人的伶俐,他和大部分东欧的同龄人一样,有点没心没肺的纯朴,好象脑子里缺根弦。
  他开着一辆二手“拉达”,四四方方一个壳,乌里八涂的颜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虽然他并不承认这是辆破车,可北京街头一块二一公里的破夏利,都比他的车整齐。
  混熟了我问他,“听说你们黑钱收得很厉害,你怎么窘成这样?”
  安德烈的脸慢慢涨红了,他真是个英俊的男孩子,连生气的时候都让人心折。他说,“我不知道你从哪儿听来的消息……”
  “对不起,”我没想到他这么敏感,连忙认错,“我言重了。”
  “你应该向我道歉,至少我从没有起过这种念头!玫,你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我喜欢你,可是你不能误解我。”他很认真。
  我把手插在裤兜里,看着他笑,“安德烈,你真纯洁得象个孩子。中国有句老话,叫做近墨者黑,总有一天,你会觉得这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他叹一口气,无可奈何地看着我,“也许你说得对,警局三个月没有发薪了,人总要活下去。”
  他说的是实情。一个警察的起薪,通常只有四百格里夫纳(乌克兰货币),不到八十美金。
  乌克兰的平均收入低于国内,物价却比国内高出一倍有余。进入天寒地冻的冬季,蔬菜瓜果更是贵得让人乍舌,西红柿每公斤接近八个美金,黄瓜则超过十二个美金。我也只能偶尔打打牙祭,而当地人的餐桌上,只有土豆、洋葱和胡萝卜,吃到人反胃。
  我耸耸肩,“算了,安德烈同志,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跟我走,我请你喝酒。”
  “真的?”他喜出望外,看得出是真的高兴。我走过去把手臂穿进他的臂弯,在他的脸颊吻上一下。
  在安德烈面前,我总是控制不住地言行轻佻,也许是他太实在,也太容易让人想入非非了。
  那天他说了很多,他的父母,他的兄弟姐妹,他的工作前途,英文中夹着俄文单词,我默默听着。
  其实社会的变革,也就两种方式,要么像钝刀子拉肉似的和平演变,要么是手起刀落的政治剧变。反正承受家国劫难的,永远是底层的普通百姓。
  和大多数前苏联人一样,他们无限怀念苏维埃解体前的生活水平,那时的卢布,曾是世界上最值钱的货币之一,而如今的俄罗斯黑市,一美金可以兑换到四百卢布。
  安德烈的家庭背景,和我很象。父母都是工程师,解体前曾属于生活优裕的中上阶层,九一年之后则物事全非。他在大学修的是西方文学史,毕业后却设法加入了警局,因为警察至少职业稳定,又比一般的公务员多些保障。
  “安德烈,”我终于瞅了个空子插进话,问出心中埋藏许久的疑问,“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我什么样子?”
  我一直想弄明白,我记忆空白的那段时间,究竟发生过什么。
  “非常狼狈。”他看着我,眼底有一丝柔软的笑意,“只会抱着人哭,脸上身上全是血,都以为你受了伤。女警替你洗过脸,才发现什么事都没有。后来的事,你应该都记得。”
  我脸红,“就这些?”
  “就这些。”他眨眨眼。
  “现场应该还有一个中国人,他说了些什么?”
  “你说的,是那个姓孙的中国人?” 他摇摇头,“和你一样,什么也没说。你认识他?”
  “不。”我忽然觉得心虚,“只是好奇。你干嘛这种表情?”
  “孙一直是税警和警察的目标。几进几出警局,没有足够的证据,每次只能不了了之。”
  “可是每次都要花钱才能放人是吧?”我冷笑一声,“中国人在你们眼里,是花旗银行?”
  他凑近我,将近一厘米的棕色长睫下是碧蓝冷峻的眼睛。“你真单纯,可听说过‘灰色清关’?孙有一家这样的清关公司。”
  “那又怎么样?”我瞪着他。
  对我的是非不分,安德烈表示出极大的震惊。
  “他帮助进口商偷税漏税和走私!玫,我知道他是你的国人,可这里是乌克兰的土地。”
  我闭上尊嘴,表示和他无话可说。
  说我幼稚,其实他才是真正的纯情。
  官商勾结的灰色清关,是独联体国家的一道独特风景,我不清楚其中的内幕,也知道这种清关公司,基本上都有当权的大人物做后台,或者,黑社会背景。
  出关的商品,不论贵贱,拢堆儿按货柜算钱,没有任何清关单据,货主从此祸福自担。
  在乌克兰的华商,提起灰色清关恨得牙痒,却又无可奈何。因为按照正常的清关程序,进口商品均以奢侈品300%征税。以廉价为卖点的中国商品,不走点歪门邪道,难道让那些批发商喝西北风?
  但我没想到,孙嘉遇做的是这一行,一直以为他是进口批发商。
  察觉到我的不悦,安德烈也不再说话,气氛有些尴尬。酒吧里放着怀旧的歌曲,一曲《山楂树》,让我想起爸妈,一时间有点难过。
  他忽然问我,“玫,你的名字在中文里是什么意思?”
  我举起啤酒杯子笑笑,“你猜。”
  “m-e-i, 很象May的发音,”他也笑,缓缓念出那句著名的诗句,“我可否将你比作一个夏日……”
  他既然抬出莎士比亚,我只好回他以巴尔扎克,“但是,这一朵玫瑰,像所有的玫瑰,只开一个上午。”
  “难道是玫瑰的意思?”他伸出手抚摸我的面颊,带着一点醉意,“美丽的名字,非常适合你。玫,能否允许我说爱你?”
  我不动声色地站起身,“安德烈,我累了,想回家。”
  他一怔,随即明白我的意思,伸手召来侍者结账,我抢着付了钱。
  喝了酒不能再开车,我们在酒吧门口分手,他没有说送我,也没有说再见,我想他是真的醉了。
  斯泰因说:一朵玫瑰是一朵玫瑰是一朵玫瑰。那么,一个人是一个人一个人。
  我明白这样对安德烈不公平,可我渴望见到的那个人,并不是他。
  那晚之后,我喜欢窝在他坐过的地方,细细回忆着他的每一个动作和每一个细节。虽然知道他是令维维伤心的人,可是我管不住自己的心。
  马路上人烟稀少,我皱着眉头拉紧大衣。到处都是冰冷一片,真的是冷, 虽然这里不会经受西伯利亚寒流的侵袭,没有北京街头凛冽的寒风,却有整整三个月的冰雪覆盖期。
  脚下的雪被践踏得肮脏不堪,天上的雪又飘了下来,一元硬币大的雪花,柔软得令人难以置信。令人倍觉寂寞的冬季,我抬起头,鼻子隐隐发酸,想家想北京。我想我也喝多了。

  第 6 章
  进入十二月,西方圣诞的气氛一日浓似一日。说它是西方圣诞,因为乌克兰的东正教徒居多,而东正教的圣诞日是1月7日。
  正和同学商议假期的去处,有女孩儿跑来告诉我,“亲爱的,有位英俊绅士在门外等你。”
  我以为是安德烈,他有半个多月没和我联系了,我披上大衣高高兴兴走出去。
  在琴房的门口,背风处站着一个穿黑色长皮大衣的男人。
  我放慢脚步,这不是安德烈,安德烈是个老实孩子,穿着举止仍象大学男生。而这位,只看背影,都知道是个风流人物。
  脚步声还是惊到了他。他转过脸,我的心开始怦怦乱跳,是意外,也有点小小的窃喜。
  “嗨,”孙嘉遇笑咪咪地招呼我,“我来讨债。”
  在他面前,我轻而易举就变得笨嘴拙舌,一向的伶俐消失得无影无踪。
  抗拒再抗拒,最后我还是乖乖地跟着他上了车。
  他带我去的地方,是一家私人俱乐部。叶卡琳娜二世时的古老建筑,温暖的布幔和恰到好处的灯光,却是源自洛可可风格的瑰丽细腻,陌生但让我向往的场景。
  “尝尝这个,乌克兰的特色菜,俄文叫做‘庐卜提斯’。”他卷起舌头发出一个奇怪的音节。
  我忍不住笑,“你是俄语班底出身?”
  “寒碜我呢,咱是自学成才成吗?在这鬼地方呆了七年,快赶上八年抗战了。”他点起一根烟,人在烟雾后笑,“再来点鱼子酱?”
  我连连摇头,“不不不不……”简直象生吃鱼肝油,十二个永不。
  旁边桌的人走过来招呼,象是他的熟人。“马克,好久不见。”那人的眼睛向我溜了溜,笑道,“哟,傍尖儿又换了?你丫的怎么越玩越回去了?”
  “成心毁我是不是?边儿去!”他有点挂不住,一脸窘态。我转过头假装欣赏墙上的装饰画。
  大概是为了掩饰尴尬,他递给我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
  我看到了时尚杂志中见过无数遍的标志,那两个著名的大写字母。盒内是六个形态各异的小香水瓶。
  “不知道哪种适合你,都试试得了。”
  “我从不用香水。”摸索着那些晶莹剔透的玻璃瓶,明知不妥,想还回去又舍不得,心里矛盾万分。
  “女孩儿哪儿能不用香水?”他隔着桌子伸出手,在我手背上拍了拍,“宝贝儿,你得学会让某种香氛成为你的特征。”
  这句话让我动了心,维维似乎也说过同样的话。伊人已去,余香犹在,若有若无间沁人心脾,会让男人印象深刻。
  但我还是忍痛把盒子推回去,“我不要。”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这顿晚餐的代价,我还不知道是什么呢。
  “你怎么这么事儿啊!”他抓过我的背包,把香水盒塞进去。
  再拿腔作态就显得过了,我只好朝他笑一笑,“那就谢了。”
  出门时他就势拉起我的手,我任他握着,脸上有点发烫。他的手心温暖而干燥,指腹处却有一层薄薄的硬茧。
  我用手指轻轻挠挠他的手心,“这是什么?劳动人民的手,嗳?”
  他看着我做了个惊异的表情,两条眉毛倒悬着成了八点二十,“我爸是时传祥,你不知道?”
  “去你的!”知道他在消遣我,我撂开他的手。
  “哎,别生气啊,我说实话, 被健身器械磨的,行了吧?” 他嬉皮笑脸地揽住我的肩膀,取出钥匙为我开了车门。
  “先生,”两个七八岁左右的洋童拽着他的衣襟不放,举起一只后视镜给他看,“买后视镜吗?五十美金一个。”
  “不要不要。”
  “买吧,先生,便宜,不买你会后悔的。”
  “走开!不然我叫警察了。”他推开两个孩子坐进来,关门点火松手刹,犹自恨恨地说,“你不知道,这些小孩儿顶讨厌……嘿,我说,这他妈的叫什么事儿!……”
  他推开车门大叫:“你们两个,给我回来!”
  我凑过去看了一眼,噗哧一声笑出来。
  一番讨价还价,孙嘉遇最终掏出三十美金赎回了他的后视镜。他提着它走回车子的时候,脸都是绿的。
  我伏在座椅背上笑得喘不上气,断断续续地说,“这买卖……值啊,真换个新的,BMW……还不得敲你一百美金?”
  他的脸色缓和下来,伸手拧我的面颊,“三十美金换你一笑,还划算。”
  我指着窗外,依旧笑得说不成话。俩小孩儿拿了钱屁颠颠地跑了,不远处站着几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显然这几个才是始作俑者。
  孙嘉遇啼笑皆非,“这帮兔崽子!刚才我还琢磨,这玩意儿怎么这么眼熟呢?””
  我看着他清秀的面孔,渐渐笑不出来,心口抽抽着似乎拧成一团。一个月前他还是个陌生人,如今却仿佛已在我心里生了根。
  只要他看着我,我的心就紧张得噼啪乱跳,第一次尝试到这种自虐一样的感情。为什么会这样,我无法解释,但我希望我能知道。
  也许这就是爱情的感觉,没有理由,更没有逻辑。
  “马克。”英文名字不亲不疏,叫起来非常自然。
  “嗯?”
  “为什么叫M-a-r-k?有什么典故吗?”
  他侧过脸微笑,“上学的时候,外教给我起个英文名叫Jay,我不要,坚持叫Mark,老太太一个劲儿问,why? why?”
  “到底为什么?”
  “因为,”他慢吞吞地说,“那个时候,德国马克最坚挺。”
  “可怜的外教,有没有背过气去?” 我勉强忍笑。
  他一本正经地摇头,“老太太早被气成习惯了。你不知道,小学到大学,很少有老师喜欢我,我的家长会,我们家没人愿意去。每次我都是带枷示众的反面典型。”
  “要是老师强迫要求呢?”
  “那就让我姥爷去。反正老爷子耳朵背,老师说什么他都听不明白。”
  “谁上辈子没烧高香,摊上你这种学生?” 我得用力握紧拳头才能忍住大笑。
  “嘿,没有我,他们的教学生涯该有多寂寞!高中时的物理老师,至今还记得我。平时写作业,都从最难的题目开始作,碰上简单的,直接写四个字 -------‘以下类同’就交上去了,老头儿说,这辈子遇到我,总算开了眼!”
  我笑得浑身哆嗦,“你爸妈也不管?”
  “我妈?”他耸耸肩,“为逃晚自习看《射雕》,我天天找我妈磨唧。我妈嫌烦,干脆写了一本请假条给我,随用随填日期,各种各样的理由,一个学期我就烧了七八回,把班主任吓得不轻,以为我得了白血病。”
  我捶着仪表面板几乎背过气去,这什么人啊这是!
  “就你这样的,还能考上大学?真没天理了!”
  他得意洋洋地笑,“别说,我居然上了重点线,当年可是全校轰动啊!”
  眼看着公寓在望,他的笑声却突然停顿,接着打转方向盘调头。
  我纳闷,“哎哎哎,你怎么回事?”
  他绷紧脸说:“有件东西拉俱乐部了。”
  “已经到了,你先放下我再说啊……”
  他一声不响,脸色铁青,我诧异地顺着他的目光往前看,公寓楼下正停着一辆黑色的奔驰,路灯昏黄的光晕罩下来,车牌上醒目的“TTT”三个打头字母。
  一对沉浸在激情中的男女,正吻得难舍难分。女人的腰肢后仰,几乎贴在发动机盖上,及腰长发委顿于上,如一朵盛开的黑色大丽花,这不是维维还能是谁?
  我的心顿时乱做一团,酸甜苦辣搅和在一起,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第 7 章
  孙嘉遇把车停在路边熄了火,摸黑点起一支烟。路上不时有车经过,车头大灯的光亮扫过,照着他没有任何表情的脸。
  我觉得无趣,更感觉自己身份尴尬,推开车门同他道别。“我走了。”
  他“嗯”了一声转过脸,神色有点茫然。也许是我多心,类似的表情,在维维脸上似乎也出现过。
  这么时髦悦目的一对男女,他们在一起才算旗鼓相当,我不可能是对手,可也犯不着做别人闲暇时的点心。
  他追上来拽住我的手臂,“你要干嘛?上车,我送你回去。”
  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谢谢你的晚饭。我自己能走回去。”
  他用力扳着我的肩膀,把我的脸转到路灯下,“好好的,突然这么别扭,我得罪你?”
  “没有。自己心情不好。”
  “国内的女孩儿怎么都这样子?忒难伺候。”他不耐烦。
  我笑笑,“再见。”
  是我错了,被黑暗里的声音所迷惑,自导自演,美丽而哀愁地上演了一场单恋。
  洋葱一层层剥开,我也流了泪,可里面并没有让我惊喜的内容,最终还是颗洋葱头。
  我有点轻松,起码以后不用再躲着维维,好像欠了她什么。但心里有处地方,象被人拧着一样难受。
  多少这也算是自己的初恋,第一次遇到真正心动的人,却结束得毫无创意,象电视剧中最蹩脚的情节。
  天气极冷,呼气间眼前被一片白雾笼罩,我想笑,眼泪却淌下来,流了一脸。
  维维并没有回家,屋里依旧漆黑一团。我没有开灯,倒杯伏特加慢慢喝下去,渐渐浑身松弛。开始明白,为什么维维会在家中常备着烈酒。
  在沙发上睡了一夜,第二天起来头痛如裂。维维的房门依然关着,没有回来过夜的痕迹。
  我胡乱洗把脸,换好衣服赶到学校。镜子里脸色有点发青,两个大黑眼圈,是宿酒的原因。
  折腾俩月足够了。为感情寻死觅活,是人家有钱有闲阶层的专利。父母的血汗钱,我没胆量糟蹋。
  课上到一半,包里的手机开始振动。我出去接电话,电话那头是维维,她居然在警察局。
  “赵玫,带点钱赎我出去。”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不复平日的圆润。
  我吃了一惊,手机几乎落地。“维维,真是你?为了什么?”
  “你来了再说。”维维垂头丧气。
  “你等我。”
  奥德萨街头的出租车极少,我拦辆私家车讲好价钱,先冲到银行取了现金,再直奔警察局。百忙当中不忘打个电话给安德烈。“安德烈,麻烦你帮我问问,到底为了什么?”
  到了警局门口,一身警服的安德烈迎上来,“两人半夜喧扰,女方试图纵火,被邻居报警。”
  “纵火?”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人是谁?”
  他不出声,朝一边努努嘴。
  我的视线追随过去,呵,我看到了孙嘉遇,他一动不动靠墙站着,衬衣揉得一团糟,正盯着对面的墙壁发呆。嘴里叼着一只烟,已经结了长长一条烟灰,脸上分明有几处指甲刮过的血痕。
  “维维呢?”我转过头,强压下心里的疼。
  “还在接受警方的询问。”
  安德烈指点着我办理保释手续。我忍不住质问:“为什么男方无需做这些?”
  “赵小姐,是你的朋友伤人在先,又烧毁对方半间厨房,几乎造成燃气爆炸。”那美丽的女警笑着回答,“你说该控告谁?”
  我不再说话,默默地交钱签字。值得吗?我在心里叹息,一定要闹到两败俱伤,反而让不相干的人看了笑话。最终收拾残局的,还不是自己?
  我是没什么血性的人,生来就没有这份刚烈。同样的事换做是我,一见形势不对,早就给自己找台阶下了,图穷匕见也需要足够的勇气。
  一名女警带维维出来。一夜未眠,她憔悴了很多,下巴愈发尖俏,大眼睛里一片空洞。
  原想教育她两句,此刻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向安德烈致谢道别,他吻我的脸颊,依依不舍地说再见。
  我笑他婆妈,可是心里非常感动。因为还记得上次的事,所以有点不好意思。他们当地孩子,就是有这点好处,什么事情都说在明处,开心是开心,生气就是生气,即使不负责任,至少磊落大方。
  孙嘉遇还在大门口等着。
  “维维,这件事,我设法替你摆平。”他说,“你好自为之。”
  “谢了,没你我活得更好!”维维仰着脸从他面前走过。
  我看他一眼,他也盯着我,眼睛里的神情非常复杂。我很意外,原来一个人的眼神,真能泄露如此多的信息。
  我并不怪他,要怪只能怪我自己。世界上这么多男人可以选择,为什么我偏偏要看上他?
  “到底出了什么事儿?”我终于没能忍住。开口问维维。
  “没什么,就是不甘心。我彭维维出道,还没失过手。他凭什么?不就有几个钱吗?”维维说得轻描淡写。
  我不好再接着问。但这件事之后她变了很多,衣着逐渐往暴露上走,原来那点艺术系学生的雅皮气息渐渐消失,夜不归宿变做家常便饭。
  我很担心,却又无从劝起。既然帮不到她,只能装作看不见。
  安德烈和我恢复了邦交,每天清晨还是在老地方等我。
  “玫,你朋友还好吗?”
  我叹口气不说话。
  他看我的脸色,“那天你怎么回事?脸色真难看。”
  “别担心,”我说,“以后再也不会那样了。”
  安德烈隔了很久,才说:“你爱上那个男人了?”
  “谁?”我明知故问。不知为什么,脸一下子就红了。
  他也叹口气,“我们有句谚语,只有爱情和咳嗽是瞒不过的。你看他时的眼神,和平日不一样。”
  “见你的鬼。”
  我假装被得罪,紧跑两步。但我知道他说得对,双颊不觉热得发烫。
  “我不会怪你,”他追上来说,“他长得那么漂亮,没有女孩子抵挡得住。我见过的中国男人,很少有这样整齐的。”
  街头经常能看到灰头土脸的中国人,说是民工不会有人异议。真正的身家亮出来,却能吓人一跟头。象孙嘉遇这样招摇的,的确不多见。
  我使劲白他一眼,“那你去追求他吧,我可以为你拉皮条。Gay如今正流行。”
  他的漂亮人人看得到,可是天知道,最初吸引我的,并不是他的容貌。我迷恋的,竟是一个陌生人的声音。
  这样一个人,谁喜欢上他都是个劫数,维维就是个现成的例子。我呆呆地想着。
  “你又在想什么?”安德烈伸出手指在我眼前晃晃,“别怕,还有我爱你呢!”
  我被他逗得笑起来,他并不傻,什么都知道。
  我喜欢安德烈这点天真,心里藏不住任何事,从不装模作样,也很少愁眉苦脸。
  “算了吧,安德烈。”我夸张地皱起眉头,“你们乌克兰的女人,简直象苦力。生七八个孩子,每天上班贴补家用,下了班牛一样忙家务。我听说有更离谱的,丈夫回来还要给脱靴子……”
  他大笑,过来捏我的鼻子,“你从哪儿听到这些话?一派胡言。”
  有辆加长卡迪拉克经过,车牌号是666888,我追着看,告诉他中国人的数字崇拜。
  安德烈说:“乌克兰也有,车牌前三位是000的,肯定是政府的车。”
  我心里一动,问他:“前三位是TTT,又代表什么意思?”
  他的脸色顿时凝重,“中国的黑社会首领。”
  “什么?”
  “他们都叫大哥。”
  我被鹅卵石一跤绊倒,结结实实摔在地上。

  第 8 章
  看到我,孙嘉遇明显露出意外的神色。
  “你一早知道,维维沾上了黑社会的人?”我问。
  “也不是很早。看到车牌才明白。”他收起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我想劝,说一句,她有十句等着,八百年前的旧账翻出来一起算。”
  我看他一眼不出声。
  他叹气,“差那么一丁点儿,我们俩就同归于尽。”
  “不被逼到绝境,女孩子不会钻牛角尖。”我忍不住为维维辩护。她从小就脾气暴烈,是那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主儿,却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我不想知道他们俩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我只想知道,他们还有没有希望。但是忽然间我如释重负,原来那晚的情景,和我想象的不一样。
  “维维这孩子,算是毁了。”他说。
  想起维维对他的评价,我轻轻讪笑。呵,罗生门的故事。
  人类总是勇于原谅自己,包括我。
  维维黯然的神色还在眼前,我已经没事人似的,和这个男人娓娓而谈,如同闲话家常,是不是有点无耻?
  这世上,早已不流行为朋友两肋插刀。说到底,维维看错了人。
  如果我够义气,明白了我想知道的,应该站起来立刻离开,可是我的腿不听使唤。
  我们两个坐在公园里,白雪覆盖着脚下的草地,草还是绿的,上面结着冰碴,踩上去咔嚓作响。
  湖面上结了薄冰,此刻看过去荒凉一片,湖边却是成片的野玫瑰和山楂树,暮春的时候会开满丰润的花,浓烈的香气让人蛊惑,铁石心肠也会为之软化。
  我穿着厚厚的羽绒服,裹得像个粽子,还是冷,手指几乎僵硬。我脱下手套放在嘴边呵气。
  他握着我的手,放进他的大衣口袋里。隔着厚厚的手套,我依然能感受到他的体温。那种感觉难以形容,仿佛极致的性感。
  后来他轻轻抱住我,我以为他会吻我,但他没有,只是用嘴唇轻触着我的耳根。我浑身一阵阵发麻,如有电流通过。
  “Diorissimo,”他低声说,“你果然喜欢这个。”
  是,CD其他款的香水,都太甜或者太风情,只有Diorissimo纤细清冷,香味没有任何侵略性。我悄悄睁开眼睛,只能看到他的侧影,眼睛闭着,嘴角的线条是说不出的孩子气。
  忽然想起他孤零零站在警察局走廊时的情景,心里竟是一疼。
  他的嘴唇终于不由分说压了下来。我笨拙地配合着。并没有欲仙欲死的感觉,只是有点眩晕,可能因为缺氧。
  他比我大七八岁,中国商人圈里出了名的花心萝卜。可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心会莫名地颤动,无法言传的快乐。
  我把脸埋在他的胸前,耳边清晰的心跳。原来他还有心,而且好好地呆在他的胸腔里,我在心里叹口气。
  眼前是落得光秃秃的树杈,纵横交错着伸向灰暗的天空,脸上有湿润的凉意,原来又下雪了。这里本来就是个多雪的国家,多雪的城市。
  天终于完全黑下来,路边的煤气灯一盏盏点燃,其实此时才下午五点。
  他吻我的脖子,嘴唇摩擦着我的锁骨,如羽毛般轻轻掠过。灵魂渐渐出窍,飘向不知名的去处。
  万籁俱寂的地方,适合吸血伯爵的黑披风出没,柔弱的猎物心甘情愿成为他的受害者,在意乱情迷中幸福地沉沦,从此万劫不复。
  我忽然打了个寒颤,用力推开他。
  这个人,浑身上下如有魔障,一旦接近,意志力会被完全摧毁。
  “你怕什么?怕我吃了你?嗯?”他很意外。
  “没有,”我搪塞,“我饿了。”
  说完又后悔,直想掌自己嘴,到底也该找个有点情调的借口。
  “嚯,你可真实在,想吃点儿什么?”
  “白菜猪肉饺子。”我成心难为他,看你哪儿找白菜和猪肉去。
  他的脸贴近了,在我唇上轻轻碰了碰。“真巧,”他在暗影里愉快地笑,露出一口白牙,“昨天使馆分大白菜,我正好路过,偷了不少。”
  人离乡则贱,物以稀为贵。国内几毛一斤的大白菜,到了这儿就变成稀罕物。我没能忍住嘴馋,一颗大白菜把我给卖了。
  孙嘉遇住在市区最好的地段,一座灰色的旧式两层小楼。面临黑海。老钱和另一个姓李的中国商人与他同住。
  无论怎么看,他也不象能和不相干之人和睦而临的人。
  “哪天死在房子里,总算有人知道。”他解释得云淡风轻。
  日光灯下我清醒过来,为糊里糊涂失去的初吻耿耿于怀。
  “就是就是。”我充满恶意地附和他,“省得肉烂了都没人知道。”
  他回头瞪我,“你一小姑娘,怎么说话这么歹毒啊?”
  我委屈地撇撇嘴。大哥,我说的是实话。
  安德烈曾讲过一个故事,成功地恶心了我一个星期,看见肉就躲得远远的。
  有一福建商人,被同乡在室内杀死,尸体剁碎煮熟后冲入下水道,堵塞了楼下的管道。修理工打开管道,发现里面充斥着碎骨和烂肉。
  屋主以为是猫狗的尸体,当即报警。警察在管子里掏啊掏啊,粉碎的内脏和筋骨取之不绝,最后看到一截手指头,所有人都唬在当场。
  此案在奥德萨轰动一时,并引起房屋租金暴涨,因为当地人宁死不肯再租房给中国人。
  对这个故事,孙嘉遇眉毛都没有抬一下,只点点头说:“上次那哥们,身中一百多刀,你道是为了什么?”
  之前一直避而不谈,如今他终于提到了这件事。
  虽然亲眼目睹了那个命案,我还是打了个哆嗦。一百多刀,那得需要多大的恨意?
  “他是青田帮的人,在‘十公里市场’常年收保护费,作恶太多,场内的商人凑了钱,想请当地黑帮做掉他。那小子命大,提前得到消息,跑了。过了半年,他突然在附近出现,被人发现。一个电话,十公里市场提前关市,满场商户几乎倾巢出动。终于找到他,结果就是你看到的。”
  我站着不动,凝神细听。想起当日遭遇,依然手脚冰冷。
  孙嘉遇接着说:“动手砍人的,大部分是他的同乡,从没有案底的清白商人。浙江人平常说话软了吧唧的,砍起他来一点儿都不手软,你就知道这家伙民愤有多大。”
  “最终结案了吗?”我打着摆子问。
  “三十多号人,警察找谁去?法不责众。同乡会出面,塞些钱这事就完了。中国人内部的事,警察才懒得管。”
  我说不出话来,原来真相是这样的。难怪他叮嘱我,不要对警察说一个字。
  安德烈也说过,自打中国人来到奥德萨,犯罪率就开始直线上升。有浙江和福建两地黑帮迅速崛起的缘故,也因为身揣巨额现金的中国商人,很容易成为本地盗匪眼中的肥羊。
  孙嘉遇还没提到海关的盘剥、警察的勒索和同胞间的倾轧。就这么着,都拦不住乌泱乌泱前仆后继涌来的人群。
  利字当头,命可以排在第二位。商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奇怪的人。
  他嘲笑,“幸亏是这些人,不然你这个倒霉蛋儿,早被人咔嚓灭口了。”
  我忍着冷战跟在他身后四处参观,努力消化这些个变态的故事。
  这是一座俄式的传统建筑,原属于前苏联的一位退休政府官员。线条流畅的橱柜和壁炉,处处记录着岁月的痕迹,已经陈旧的地毯和窗帘,依然华美绚烂,依稀能感觉到往日的某些气象。
  厨房刚刚整修过,有几处还能看得到火燎过的痕迹。操作台上作料齐全,有一口非常纯正的中国炒锅。
  我欢呼一声,跃跃欲试,“醋熘白菜?”
  “你会做饭?我以为学艺术的都不食人间烟火。”他倚在门框上笑。
  我翻个白眼给他。
  不从事艺术的人,总以为艺术是浪漫的代名词,其实艺术和其他职业一样,也会遭遇生计问题。吃不上饭的时候,艺术什么也不是。
  所以民以食为天才是颠扑不灭的真理。
  干辣椒和白菜一进烧热的油锅,厨房里顿时浓烟滚滚,欧式烟机形同虚设。
  我被呛得连打喷嚏,眼泪汪汪地推开窗扇换气。
  菜才出锅,听到大门被人打得一片山响。
  我提着锅铲出去应门,刚把门上的铁链取下,大门从外面哐地一声被人踹开,两个头戴消毒面具的的人冲进来,一把推开我直奔厨房。
  我尖叫一声:“孙嘉遇!”

  第 9 章
  孙嘉遇闻声从浴室窜出来。我惊魂未定地指着厨房,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二话不说,拎起一把椅子就冲了进去。
  我急叫:“喂喂,不是……”
  然后就见他臊眉耷眼地出来,一路陪着小心,把那两人一直送出大门。
  我探头出去,看到门口停着两辆消防车。
  他坐沙发上抱头哀叹,“谁这么多事儿?一个月两次火警,房东会把我扫地出门。”
  我知道闯了祸,躲在一边吃吃笑。
  他恼羞成怒,“还笑?再笑我就把浴衣脱下来。”
  突然间我面红耳赤,连忙把脸转到一边,真的不敢再笑。
  他只披着一件浴衣,浑身上下还在滴水,屁股下面一片水印。浴衣带子马马虎虎系着,看得出来,里面什么也没有。
  这人说得出做得出,我相信。
  厨房里一片狼藉,覆盖着厚厚一层白沫。那盘菜是不能吃了,一锅炖牛肉也受了连累。我白流了半天口水。
  孙嘉遇换过衣服,和我一块儿跪在地上清理现场。
  我嘀咕,“你说这些人是不是缺心眼啊?明明没火他救的什么火?”
  他扔下手中的抹布。“甭管了,回头再说,我们出去吃饭。”
  看看表已经八点,我犹豫着,“明天还有课,我该回家了。”
  他不容分说,拖起我就往外走,“刚想起一地方,你肯定喜欢。快走,我要饿疯了。”
  车轮碾在冰冻的雪地上沙沙作响,车一直往郊外驶去。
  窗外漆黑一片,只有前车灯的光柱里,看得到大片飞舞的雪花。
  “咱们去哪儿?”我有点害怕。
  “拐你去卖。”他面无表情,冰凉的手指在我脖子上摸索着。
  明知他在开玩笑,还是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车子停在一座乡间别墅前。他上前按铃,大门先开了一条小缝,接着才左右洞开,应门的是一位当地装束的老妇人。
  孙嘉遇拥抱她,老太太亲热地吻他脸颊,两人语速极快,我一句也没听明白。
  老太太对我点头笑笑,带着我们往屋内走。我注意到她的半边身体是歪的,一条腿仿佛不听使唤。
  “切尔诺贝利核电站。”孙嘉遇用中文轻声说。
  我张大嘴看着他。他摇摇头,示意我放松表情。
  曾在网上看到过当年的照片,印象深刻。没想到事隔十几年,还能看到那场劫难的受害者。
  地板在我们脚下咯吱作响,客厅内空荡荡的,只有几间简单的家具。天花板上似乎有风掠过,屋里屋外几乎一个温度。
  老太太和孙嘉遇说了几句话,我只听得懂晚餐、厨房几个单词。
  “我们去厨房,那儿比客厅暖和。”他简单地翻译。
  晚餐很简单,只有一锅浓汤,一点土豆泥,还有孙嘉遇带来的列巴和中国肉肠。
  我对着餐桌发呆,不明白这家伙带我来这儿,到底什么意思。
  他把一片白白的东西夹我盘子里。
  我打量着,满腹狐疑,“这什么?豆腐?”
  “尝尝,尝尝就知道了,乌克兰名菜。”他特起劲地劝,我却觉得他的笑容不怀好意。
  味道还行,就是口感有点怪。我犹豫着再咬下一小块。
  “还好?”他笑嘻嘻地问。
  我点点头,“到底什么东西?”
  “盐腌的猪肥膘。”他奸计得逞,乐得前仰后合。
  我捂着嘴冲进卫生间,兜底吐了个干净。打小不挑食,就一个毛病,除了绞得粉碎的饺子馅,一点儿肥油都不能沾,。
  “你他妈的不是东西。”我吐得上气不接下气,恨不得刨个坑埋了他才解恨。
  “啧啧,又说粗话,”他捶着我的背,还在贫,“这不你要求的嘛,猪肉白菜,一个都不能少。”
  “滚开!”我气得什么似的。
  镜子里出现老太太微笑的脸。“请来书房喝杯咖啡。”她的俄语缓慢清晰,我听懂了这句。
  通往书房的门一打开,我立刻傻了,如入梦境。原来这里另藏着一个乾坤。
  酸枝木装饰的天花板,四壁通天到地的书架,所有的书籍分门别类放置得整整齐齐。
  我一路看过去,各种版本的钢琴曲集、歌剧乐谱和古老的胶木唱片应有尽有,整个房间如同一座包罗万象的音乐图书馆。
  靠墙放着一座老式钢琴,琴盖开着,白色的琴键已经泛黄。钢琴上方的整面墙壁上,挂满了不同质地的相框。
  那些照片中的主角,都是同一个人,年轻美丽的俄罗斯少女,背景是舞台、剧院、钢琴、鲜花……
  有一张放得最大的照片,搂着少女肩膀的中年男子,看上去似曾相识。
  我偷偷瞟一眼老太太,满脸皱纹如沟壑纵横,看不出她和这名少女之间有任何相似之处。
  她示意我坐下,声音温和却苍老,“为什么来奥德萨?”
  为什么?因为这儿生活费便宜,签证也好拿。
  可我不能说得这么露骨,丢咱泱泱大国的人。官方的标准回答是:“因为这里是世界著名钢琴大师吉列尔斯和里赫特尔的故乡,所以我热爱奥德萨。”
  我自己再多发挥一句,“声音跨越五个八度超越人类极限的Vitas,也出生在这里。”
  孙嘉遇看我一眼,笑得极其暧昧。
  我明白他想什么,索性再接再励,“好象《绝代艳姬》里的阉伶歌手,神秘美丽,令人神往。”
  老太太笑了,对他说,“青春。”
  慢着,我脑中突然灵光一闪,那照片中的中年男子,可不就是前苏联的人民艺术家、毕业于奥德萨音乐学院的埃米尔?吉列尔斯?
  那么,眼前这位老人……
  我霍地站了起来,激动得说话直打磕巴,“您……您是……”
  她摇头,笑容里有说不出的酸楚,“都过去了……”
  望着她踽踽离开的背影,我有点心虚,“我说错话了?”
  “没有,就是有点傻。”孙嘉遇说。
  “切。”
  “切什么切?”他拍我的后脑勺。
  “你怎么会认识她?”
  “傻子,她就是我现在的房东。”
  “啊?那为什么不在城里住,一个人住这么荒凉的地方?”
  “她丈夫很早去世,几千卢布的退休金,解体前还象回事儿,现在黑市换不到一百美金,不把房子租出去她靠什么活?和她同时代的几个人,都在欧洲其他音乐学院任教,她因为身体原因才留下来。”
  我几乎没立正回话,以表达我高山仰止般的崇敬。“可她的名字,在钢琴界提起,人们的钦佩还是象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他笑笑,取了几张唱片走开,书房里立刻溢满了《蝴蝶夫人》中那著名哀怨的咏叹调。
  他顺手关门,在安乐椅上坐下,看着我说:“对啊,她一封推荐信,抵你三年的努力,还不赶紧的巴结着我?”
  我没理他,随手拿过几本乐谱翻着,可心却在扑扑跳,为我未卜的运气而忐忑。
  屋角有一具古老的电唱机,好像四十年代黑白片中的道具,可是胶木唱片放出来,却有一种特殊的旖旎。
  窗外大雪纷飞,室内却温暖如春。
  壁炉里的木炭安静地燃烧着,时不时噼啪一声,迸出一串火星。
  我为这种气氛深深震荡,几乎忘掉时间。等我醒觉的时候,时针已指向十二点。
  “今晚不回去了,嗯?”孙嘉遇拉我坐在他的腿上,吻着我的嘴唇。
  我不说话,心里剧烈挣扎着。
  下面会发生什么,我心知肚明,又不是十六岁无知少女。
  大雪,壁炉,唱机,红酒,处心积虑的气氛和诱惑,他一直在引诱我,从开始我就知道。
  他低下头,牙齿一颗一颗解开我衬衣的纽扣。
  杯中的红酒线状流下,胸口一阵冰凉,他的嘴唇贴上来,我紧张得浑身僵硬。
  ”放松,宝贝儿,这是很舒服很奇妙的事……“他在我耳边低声说。
  在他进入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哭了。因为疼,也因为某个身份的失去。
  人总是害怕未知的变数。
  我知道自己在玩火。
  但是,我愿意。

  第 10 章
  第二天他直接送我去学校。
  一路上两个人都很沉默。车内一片静寂。我把额头抵在窗玻璃上,对昨夜的事疑幻疑真。
  他发现我是第一次时,脸上的表情非常古怪,并不见得是惊喜。
  我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在国内的追求者也算不少。刻意同他们保持着距离,不是拘谨,是因为我没有遇到值得浪漫放肆的对象。
  努力留下这一点,为某个心甘情愿的男人,可对方似乎并不领情。
  这一刻我居然笑出来,世上多的是这种滑稽的事。
  后视镜里看到的,依然是那张脸,他究竟看上了我什么?
  车子在校门口停下。
  “到了。”他说。
  我推开车门,他又叫住我,“等等。”
  我停下来看着他。
  “赵玫,有句话,我必须说清楚。”他没有看我,只是盯着前方的路面,“你愿意跟着我呢,我不会亏待你,可我不打算结婚,这辈子都不会。”
  我觉得自尊心被沉重打击,沉默许久后问,“为什么跟我说这个?”
  “我不知道你是第一次,不想你将来后悔。”他凑过来吻我的脸。
  我侧头避开,忍不住冷笑的欲望。要说为什么不早说?如今搞得跟良心发现似的,不就是怕被缠上吗?
  传说他们出来玩的,绝对不会碰处女,是担心将来甩不掉。
  这种事,郎有情妾有意,本来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事前半推半就,事后再哭哭啼啼要求男人负责任,四处哭诉上当受骗。这种受害者的姿态,打死我也做不来。
  我取出钱包,里面只剩下二十多美金和一把的零钱。
  “有句话我也要说清楚,”我把所有的纸币钢蹦儿都倒在他身上,“孙先生,是我乐意,你才能得逞,否则你门儿都没有。”
  这回轮到他愣住,“你什么意思?”
  “香水钱。”我笑,“对不起就这些了,余下的,我改天给你。”
  我拍上车门扬长而去。
  进了教室坐下,我才发现自己的右手一直在抖,怎么也止不住,也许抖的还有我的心。
  要到这个时候,神经末梢才感受到难过, 难怪我妈总说我反应迟钝,神经反射弧比别人都要长。
  我趴在课桌上,双眼发涩。
  上完课身上一个子儿都没了,只好饿着肚子步行回去。
  刚走出校门没多远,便听到有车子在我身后鸣号。
  我回头,还是那辆宝马六系列,孙嘉遇坐在里面。
  他的车子滑过来。
  “上车吧。”
  “谁告诉你我会上车?”我接着往前走。
  他只是笑,那喇叭声象足了军号,声声不息,半条街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
  我涨红面孔,不由地恼怒起来,拉开车门坐进去。
  “你想干什么?”
  他故作无辜地睁大双眼,“我想你了,不行吗?”
  我败下阵来,扭过脸不再说话。
  车子一起步,听到奇怪的哗哗声,回头寻找声源,却发现后窗被人砸了个窟窿,一大块塑料布堵在那儿挡风。
  “哎呀,怎么回事?”没来由地替他心疼,暂时忘了彼此间的龃龉。
  “包搁那儿让人偷了。你看看,车没时间修,只顾着惦记你了,怕你没钱回不了家。看它份上,甭和我较劲了,我错了成吗?”他伏在方向盘上,神色哀怨。
  我招架不住,自动举白旗投降。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的就是男人发嗲。
  这人的确是武林高手,熟知对方的软肋,毫无疑问,这是他的杀手锏。女人都吃这一套,轻易就被破了功。
  忽然想哭,有沦陷谷底的感觉。我干吗要招惹这种人?根本就不在一个段位上。
  “周末出来?”他问。
  我摇头,“周末要练琴。”这点自尊还有,不能呼之即来挥之则去。
  他诧异,“平时你干嘛去了?”
  “周末琴房半价。”
  半价一小时还要十五美金呢,简直是在抢钱。
  “刚才在教室后面看你,语言课还那么认真,真是好学生。”他讪笑。
  我不想出声。他不会明白,当年名落孙山,对我的打击有多大。接到成绩那一刻,想死的心都有了。
  从前走路,我一直是仰着头的。
  “这样吧,”他索性把车停在路边,一五一十同我开条件,“我和尼娜阿姨商量,每周两次,你去她那儿练琴,代价是周末陪我出去,这个交易如何?”
  尼娜阿姨就是他的房东。
  我几乎跳起来,能被她指导,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
  “会不会很贵?”我担心。
  “这个不用你操心,你只要告诉我,Yes or No?”
  明知道我不会拒绝,还要做足姿态,我在心里呸了一声。
  可他仰起头笑的样子……算了,我叹口气,认命了。
  “成交。”我说。
  车速一起来,呼啦啦的声音刺激着我的耳膜,孙嘉遇却恍如未闻。
  我瞄一眼,那块塑料布被气流顶出一个大包,从洞里直钻出去,象朵蘑菇云盖在车顶。我的天!
  前方终于响起了尖利的警笛声,一辆警车迎面开过来横在车前。
  “靠边停下!”那胖胖的警察摇摇摆摆走过来,却是一脸好奇,“跑车还要打把伞,怎么回事?”
  我几乎笑昏过去,这位警察叔叔真有创意。
  后来把这件事当笑话讲给安德烈听,他说:“你们中国人有制造冷笑话的天份。”
  他入行的第一天,就遇到中国黑帮的当街火并。前方一辆沃尔沃拼命逃窜,一辆奔驰在车缝中辗转狂追,冲锋枪哒哒的点射声不绝于耳。
  被惊动的市民围在路边品头论足,几辆警车也跟在后面凑热闹,可是拉达终究跑不过奔驰和沃尔沃。
  “我当时看傻了,以为在拍警匪片,还拼命往前挤。回到警局才明白死里逃生。”安德烈依然心有余悸。
  “啊,你个白痴。”我取笑他。
  他并不介意,“你今天怎么出来的?你男朋友呢?”
  “他有他的事,不见得喜欢女人缠着他。”
  “你真的爱他?”
  我不响。爱是love,爱是amour ,爱是rak。这么复杂,我真的爱他?
  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他总能让我笑出来;离开他身边,我就会想起不开心的事。心脏一下紧一下松,一会冷一会热,处久了会得心脏病,至少这不是轻松温馨的爱。
  “你想清楚,玫,我为你担心。”安德烈明显有话要说,却欲言又止。
  “懒得想。”我很疲倦,“这是我第一次恋爱,不懂得如何对待男人。”
  “你的精明只用在我身上。”他终于也有忍耐不住的时候。
  “对不起,安德烈。”
  是真的抱歉。我一直在欺负他,把他当垃圾桶倾泻情绪,他却毫无怨言。
  “对不起。”我再次低声下气地道歉,我欠每个人的。
  “算了。”他叹气,“十点了,我送你回去。”
  在公寓楼下,他吻我的脸道别。我站在门口,看着他的小拉达摇摇晃晃上了大路。
  家里出乎意料地有灯光。
  我用钥匙开了大门,多日未见的维维坐在灯下,正弯腰给十根脚趾涂趾甲油,一种诡异的蓝紫色,看久了会眼睛痛。
  “哟,回来了!”她翘起两只脚,“哪位男士有此荣幸,能打动你的芳心?”
  我有点不敢看她,“和同学玩去了。”
  她吃吃笑,“我又不是你妈,你紧张什么?不就是那只小蜜蜂吗?”
  我松下一口气,洗完澡换过睡衣坐她身边。
  “维维,如果一个男的跟你说,他不想结婚,是什么意思?”
  她很敏感,看我一眼回答:“那小屁孩儿说的?那还跟他混什么?直接踹掉。”
  我低下头,“那意思是说,他想娶的,不是我?”
  “差不多。”维维点头,“男人坠入爱河,是30秒之内的事,他们老把性冲动当作爱情。可是结婚……啊,那是另外一回事,还记得欲望城市里的Mr. Big?”
  我怎么会忘记Carrie目睹贤伉俪时的心如刀割?
  “是不是男人和女人那什么了,对她的兴趣就会减淡?得一直抻着他才行?”
  “那也不一定。太难搞定的,几次上不了手,他可能就撤退了,又不是仙女儿,非在一棵树上吊死。”她忽然笑起来,拍着我的脸问,“你今儿怎么了,尽问些奇怪的问题?真和小蜜蜂那啥了?”
  “去你的。”我脸红,着实白了她一眼,“我和安德烈只是朋友。”
  也好,宁可她这样误会。我无法忘记她眼睛里曾经有过的煞气。

  第 11 章
  室外依然是寒冷的冬季,维维也依旧过着她花枝招展的生涯,她甚至染上了抽烟的习惯。
  我看不下去,“抽烟喝酒熬夜,你的声带会彻底完蛋。”
  “谁在乎?”她说。
  我只好沉默,既然她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作为朋友只能适可而止。
  其实我有点怕她,中国人的圈子那么小,我跟着孙嘉遇的事,早晚她会知道。
  她可以放肆,我不能。
  每周二和四的下午,孙嘉遇送我到尼娜阿姨的别墅,傍晚再接我回来。
  只有这两天和周末可以见到他。
  其他的时间,我不知道他在哪儿,和什么人在一起,电话打过去,经常处于无人接听状态。
  我很彷徨,不明白别人的男友,是否也这样神龙见首不见尾。
  找不到答案,我只能做鸵鸟,幸亏我还有钢琴。
  尼娜是很温和的人,却非常严格。对每一首练习曲的速度、音色和风格都有近乎苛刻的要求。
  我引以为傲的基本功被贬得一钱不值。头两次几乎坚持不下去,每次回城都是灰头土脸。
  孙嘉遇忍不住骂,“瞅你那点儿出息!只能捧不能踩,你是伊丽莎白一世?”
  我低头不说话,眼泪一滴滴往下落。
  他慌了神又回头哄我,“好了好了,就算我说错话,你也用不着哭啊?”
  我扭过脸接着掉眼泪。
  这家伙居然拿把刀进来,“你剥我的皮做成你家门垫踩着出气行了吧?”
  我扑嗤一声笑出来,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尼娜招呼我们喝咖啡,端出自己烤制的点心。咖啡器具都是纤薄细腻的英国骨瓷,看得出当年全盛时期的旧迹。
  聊天时我经常问一些很傻的问题,按照孙嘉遇的评价,都是隶属白痴级别的,她却总是耐心作答。
  但她从来不谈自己。也许经历过真正的沧桑巨变,尝遍世间辛酸苦辣,很多事,就变得欲说还休。
  我练琴的时候,孙嘉遇通常拿本书在一边看。
  他居然在看《圣经》,这样一个神鬼不吝的人。我直接被震飞到九霄之外。
  那么上帝有没有告诉他,什么是求你将我放在你心上如印记,什么是带在你臂上如戳记?
  “你觉得我应该看点什么?”听得出我话中的嘲讽,他合上书问。
  我想了半天才回答,“厚黑学或者泡妞秘籍什么的。”
  他笑笑,“这两样,我都可以著书收弟子,用得着别人教?”
  “嘿。”说他胖他还真喘上了,我叼着饼干坐回去,不再理他。
  下午的阳光从纱帘缝隙射进来,细细的灰尘漂浮在空气里,让人有时间静止的错觉。
  我留恋这一刻的温馨,忘掉他所有的劣迹,觉得日子一直这样过下去,也不坏。
  但他的手机铃声一响,所有的遐想都被打回原形。
  我听到他和尼娜告别,似乎是港口的货物出了事。
  尼娜拥抱他,“一切小心,我的孩子。”
  他来不及送我回城,直接开到几十公里外的海港。一路上的沉默吓到了我,平时他是开了闸门就合不拢口的人。
  我在港口外一家小咖啡馆等他,坐立不安。
  直到八点孙嘉遇才回来,脸上的气色非常难看。我点了汤和三明治,他只喝了一口便放下。
  “什么事?”我提心吊胆地问。印象里他永远是举重若轻的模样。
  “两单货被罚没了。”他摸出烟点燃。
  我反而松口气,一口喝尽杯中的水,并没有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
  回城的路黑漆漆一片,不见一只路灯,只有道路中间的猫眼石,在车灯的照耀下闪闪发亮。
  车忽然开始走之字,我诧异,他的技术一向很好。
  他在路边停车,伸手按下开关,车门咔哒一声全部落锁。
  “你要干嘛?”我茫然问。
  他从杂物屉中摸出一盒药。纸盒上印着“Atropine”。
  扣子大的白药片,没有水,他就那么干咽,刺激到了咽喉,他伏下身呕吐。除了那片药,却吐不出任何东西。
  阿托品?我忽然反应过来,去摸他的额头,被他伸手挡开,“别碰我!”
  他弯下腰,额头抵在方向盘上,人蜷成一团,只能听到他大口大口的吸气声。
  我手足无措地看着他,眼泪刷刷就下来了。
  象过了一世纪,他缓过一口气,虚弱地笑,“你别怕,是胃痉挛,一会儿就过去了。帮我给老钱打个电话。”
  我的手直哆嗦,连着拨错几次才算接通。
  他说,“老钱你赶紧通知货主,这几天千万别从仓库提货,过了这个风口浪尖再说。”
  老钱还在啰嗦,他已经扔下电话。下面的发作似乎更痛苦,他呻吟出了声,额头上全是汗。
  “喂!喂!小孙,你怎么回事?”老钱的声音透过话筒清清楚楚传出来。
  到了这会儿,我反而镇定下来,拾起电话报上我们目前的位置。
  “知道了,我现在带车过去。你记得锁好车门,千万不要出来。”
  我想替他把座椅放平,孙嘉遇按住我的手,“别!”他朝窗外使个眼色。
  我抬起头,全身血液几乎凝固。车外有可疑的人影在晃动,还有人趴在玻璃上往里看。
  这才明白,为什么他和老钱都强调车门落锁,这辆车实在太扎眼。
  附近经常有车主被洗劫一空的传说,我的手心开始冒汗。
  他安慰我,“没事,最多把现金都给他们。”
  “他们要是劫色呢?”
  他象是缓过劲来,又开始胡扯, “那还用问?双手奉上,赶紧逃啊!”
  我气得笑,他从来不肯好好说一句话。
  直到老钱从后面车上下来,用力拍打着我们的车窗,我的心才落回原处。
  “你没事吧?出了什么乱子?”看上去老钱也很紧张。
  “海关的大佬换了,原来的投资全废了。”孙嘉遇躺在后座上,声音沮丧。
  “我说呢,今天到处都是税警和警察。”老钱诧异,随即笑了,“难道三家联手上演廉政风暴?
  孙嘉遇一下坐起来,“坏了!”
  “是真的?”
  “宁可信其有,这不是第一次。跟他们说,所有仓库今晚全部转移。”
  我迷迷糊糊听着,心里直犯嘀咕。上帝啊,怎么这么象贩毒集团啊!
  “赵玫,跟车先回去。”
  我惦记着他的病,不肯走,他烦躁起来,“你甭给我添乱成吗?”
  好心当作驴肝肺,我瞪着他,忍不住就哭了。
  自打认识他,我的眼泪多得象坏掉的水龙头,止都止不住,而且说来就来。
  老钱过来打圆场,塞给我一把钥匙,“别哭别哭,回我们那儿等着,小孙是心疼你,听话……”
  “老钱……”孙嘉遇不满。
  老钱不让他说话,拉起他走了。
  我先是坐在客厅里等,往家里拨电话,维维照例不在。后半夜实在顶不住,走到楼上和衣躺倒。
  他们回来的时候,已是凌晨五点。
  孙嘉遇带着一身寒气进来,脸朝下扑在床上,半天一动不动。我摇晃他,“给你热碗粥?”
  他摇头,打着哈欠钻进被子,抱着我很快睡熟。
  闭着眼躺了很久,我再难入睡,悄悄爬起来走出卧室。
  老钱正一个人坐在餐桌旁狼吞虎咽。我把昨晚煮下的牛肉粥盛一碗端给他。
  他笑着说,“行啊,玫玫,看不出你还这么贤惠。”
  他叫得如此肉麻亲热,我非常不适应。我忘不了第一次见他时,那只停在维维肩膀上的手。
  说起来老钱也曾是某大学的俄语讲师,却有一种说不上的猥琐,或许是我多心。
  我往旁边挪了挪,问他:“嘉遇的病,是怎么回事?”
  “老毛病,一遇精神紧张或者情绪不好,他就颓了。话说回来,做我们这行的,没几个肠胃正常的。”
  “怎么会这样?”我奇怪。
  “三餐不定时啊,姑娘。早餐来不及,白天在海港吹一天冷风,晚上八九点才能回城,一天的饭都攒在晚上一顿解决,又老是提心吊胆的,不落下毛病才怪。”
  我心里揪着疼。这些事,孙嘉遇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平时只见他不把钱当回事,没想到这份钱挣起来如此艰难。
  他的口头禅是:“你自己的功课都管不过来,操那么多闲心干嘛?”
  “昨晚你们做什么去了?”
  老钱瞥我一眼,“小孙没跟你说?”
  我摇头。
  “换了几个仓库。知道我们把货放哪儿了?”
  我勉强笑,“我哪儿猜得到?”
  “消防队的车库,塞点美金他们就把车开出来了。”他乐得合不拢嘴,“那两次火警还挺值,居然拉上这个关系。”
  他对我有好感,所以急着讨好我。
  女人对不爱的男人,一向判断准确;遇到心仪的人,智商就自动归零。

  第 12 章
  我一直疑惑,清关公司和货主之间,采用的是包柜包税的方式,货主按货柜数量交纳费用,公司帮助通关,如果货物被罚没,损失的也是货主,和清关公司有什么关系?
  老钱嗤一声笑出来,“你想得太简单了,哪儿有这么便宜的事?”
  他的解释是,为了逃税,清关时往往低报货物数量,或者更改货物价格和名称,所以通关后货主拿不到任何官方的清关单据。
  如果税警和警察认真清查,十公里市场的中国货,几乎都能找到逃税走私的证据。
  吃过大亏的货主,往往要求在市内仓库交接,从港口到仓库这段路程,是最容易被税警和警察盯上的地方。
  所以如今的清关公司,还要负责货物的运输。
  “越来越难,”他感叹,“好日子再也回不来了!”
  我凝神细听,努力捕捉着每一个信息。因为想了解那张玩世不恭的面孔后,是否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真面目。
  “一个集装箱,通常值两三万美金,说没了就没了,货主不会善罢甘休。”
  我牵牵嘴角:“会怎么做?”
  老钱想了想答:“斯文点的,大家好说好商量,都要做生意,谁也不愿出事对吧?可能一家一半损失……”
  “不斯文的呢?”
  “那就难说了。我们被人拿枪逼过。”他指指太阳穴的位置。
  我打了个冷战,觉得腿软,慢慢坐下来。今天的咖啡苦得不能忍受,我连丢进去两块方糖。
  “为什么做这行,钱来得快?”我不能理解。
  他打着哈哈:“我只能做这个,百无一用是书生。至于你们家小孙,那是个long long story……”
  他蓦然住嘴,因为孙嘉遇站在厨房门口。
  “你和她胡说什么?”他皱着眉头。
  老钱笑笑,站起身回避。
  我把粥重新热过递给他。他闷头喝两口,才整整表情:“昨天的事,对不起。”
  我低头走开。我的喜怒哀乐,一直都是由他控制,我早已经放弃。
  想起大门钥匙还在裤兜里,我取出交给他。他没有伸手,“你留着吧。”
  我愣了一下:“太危险了,你怎么随便把钥匙给人?”
  话虽这么说,心里还是受用的。
  他斜睨着我:“这里什么都没有,除非你见色起意。”
  我想笑,却没来由地一阵心酸,忙把脸转到一边。
  他扳过我的脸:“怎么又哭了?”
  我呜咽:“人家是心疼你,不想看见你受罪。你当面就给人难堪……”说完自己也觉得肉麻不堪,眼泪立刻就收住了。
  “我知道我知道,乖,不哭了。”他胡乱吮着我脸上的泪珠,接着不停地抱怨,“哎,我说,你怎么是个泪弹啊?”
  我啼笑皆非。
  饭后孙嘉遇送我去学校。
  他的车门居然没锁,拉开一看,我们两个全愣住了。
  司机座椅没了!
  “靠!”他把手包狠狠掼在地上。
  我在三十秒错愕之后开始大笑,这世道什么稀罕事都有。
  老钱早已出门,他又急着出去办事,只好拿把椅子放在空档处。
  我坐在副座上,看着他痛苦不堪地起步刹车,那把椅子跟着前仰后合,他一次次撞在车玻璃上。笑得我眼泪都出来了。
  “报应。”我说。
  回到教室,才感觉到睡眠不足的痛苦。一个接一个呵欠,两眼泪汪汪地几乎睁不开。
  课间接到安德烈的电话,问我是否愿意陪他的两个妹妹去十公里市场。因为我可以用中文讨价还价。
  我说当然没问题。
  十公里市场的得名,是因为它距离市区十公里。
  十几平方公里的面积,由一排排废旧集装箱货柜组成了一家家商店或者公司。这里以批发为主兼营零售,类似国内的小商品批发市场。
  安德烈的妹妹是一对孪生儿,一般的活泼秀丽,尤其喜欢中国的衬衣和羽绒服。
  我帮她们还价,一口气砍落三分之二。货主怪叫:“姑娘,你不帮自己人帮鬼子!”
  两个女孩进另家店试衬衣,店主乍见到漂亮的少女,精神大振,撂下其他客户,鞍前马后地服侍。
  我退到店门口等着。眼角忽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一家店外。
  这家伙不去修车跑这里做什么?我蹑手蹑脚过去,想给他一个惊喜。
  一个五六岁的孩子从店内冲出来,一把抱住他的大腿。
  这一刻我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幻听。
  那孩子叫的是:“爸爸!”
  我如遭雷轰,半边身体麻痹,几乎不能动弹。
  他抱起孩子往店里走,一个苗条的乌克兰女子迎出来,搂住他的腰身。
  她真的是美丽,五官完美至无可挑剔,小巧的面孔上有一种忧郁的气质,金色的头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全身因惊惧而颤抖,到底是幻是真?亦或是我的想象?
  可那明明是他,阳光在他头上肩上圈出金光,他们两个看上去,象一对璧人。
  他低头吻她的额头。
  我闭上眼睛,双目火热干涩。再睁开双眼,眼前已没有人影。
  我失魂落魄地往市场外走,扔下安德烈家的两个女孩。
  不知道该去哪儿,只是茫然地沿着大路不停地走,渐渐汗湿重衣。
  路过的司机放慢车速:“顺风车?”我拉开车门便坐上去,管他去哪里。
  心中酸痛不能自控,眼泪顺着眼角不停滑落,那好心的司机说:“你家的地址?我送你回去。”
  我在恍惚中说起中文:“四元桥。”
  他看我一眼不出声,把整个纸巾盒递过来。
  我把脸埋在膝盖上,忽然间笑起来。
  太荒谬了,这种电视中的蹩脚桥段,怎么会发生在我身上?我用手紧紧捂住面孔。
  司机把我放在济里巴斯大街附近,犹自安慰:“切勿为打翻的牛奶哭泣。”
  连陌生人都明白是怎么回事,我微笑着和他挥手告别。
  这条街的两侧都是五十年以上的大树,夏季的时候浓荫蔽日,鹅卵石铺成的道路上,一座座精美的酒吧,透出浓郁的欧洲风情。
  现在是冬季,人烟稀少,来去匆匆。
  我在路边的长椅坐下,脑中一片空白。湿透的内衣粘糊糊地贴在身上,寒风吹过浑身冰凉。
  手机在包里一遍遍振动,我懒得去看。电池耗尽,它终于呜咽一声没了声息。
  路灯一盏盏亮起,我依然坐着,直到警察来干涉,“小姐,是否需要帮助?”
  “我想回家。”
  “家?你的地址?”
  我摇摇晃晃站起来,“我的家,在北京,你帮不了我。”
  他一愣,大概以为我是个醉鬼,摇摇头走开了。
  几乎是凭着本能走回公寓,浑身上下摸过一遍,却找不到钥匙。屋漏偏遭连日雨,我靠墙坐下去。
  “赵玫,快醒醒,你怎么睡在这儿?”半夜回来的维维拼命晃着我。
  我打开她的手,“让我睡,太困了。”
  她几乎是把我拖进房间,放了一缸热水,和衣把我按了进去。
  热水驱去寒气,我渐渐清醒过来,想起白天那一幕,胸口疼得喘不过气。
  “出了什么事?”维维抱臂站在浴室门口,
  我不出声,紧紧闭着眼睛,想阻止眼泪流出来。
  太傻了!那些女孩子拉出来,个个胸是胸,臀是臀,我有什么?我连维维的条件都比不上,居然痴心到以为能令浪子回头,金刚钻化成绕指柔。
  维维用力拍着我的背,“你怎么傻成这样?再怎么着也不能糟蹋自己呀,你想死啊?”
  我心如刀割,却如哑巴吃黄连,有苦倒不出。人人都知道他是个花花公子,只有我傻乎乎如飞蛾扑火,枉做旁人的笑柄。
  ”赵玫,说话呀!“她着急。
  我说:“维维,你真想知道?”
  “废话!到底什么事?你失恋?”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变得极其陌生,“恭喜你答对了。今天我看到他的老婆孩子。”
  “那小警察?行啊,真看不出啊。”维维火爆地掳起袖子,“等着,明天我找人给你出气。”
  “不是他,那人你认识。” 不是不羞愧的,她警告过我,不要碰那个人。
  她反应极快,明显一愣,随即恢复常态,象是听到世上最大的笑话: “孙嘉遇?”
  “是。”
  她并没有如我想象一般跳起来,反而慢慢坐在马桶盖上。

  第 13 章
  我等着维维张嘴吐出她的国骂三字经。
  她却一声不响,不知从哪儿摸出一盒烟。
  眼看着青烟在空中渺渺飘散,她哑然失笑。
  “真他妈丢人啊!”她说,“为了那个混球,我们两个前仆后继,到底吃错了什么药,啊?居然还有孩子!知道为什么我跟他闹翻?他有个外号叫‘队长’,你有没有听说过?”
  我摇头,直觉不是什么褒义。
  “就是大清炮队的队长,多牛x啊!”她埋头笑,笑里却有几分凄凉,“他明知我最恨人骗我,还是和我玩尽花样。我宁可他结了婚,起码还是个良家妇女。可他包养的,居然是只鸡。”
  记起她第一个男友,心内不禁恻然。可眼下我自身难保,也想不出什么话安慰她。
  但她最后一句话,却让我怔了一下,这倒真看不出。那名女子穿得规规矩矩,气质有点象克拉姆斯科的《无名女郎》,并没有一丝风尘气。
  维维再燃着一支烟问:“你打算怎么办?”
  “吃饭睡觉,该干嘛干嘛。”我水淋淋地从浴缸里站起来,进卧室剥掉湿透的外衣。
  还能干吗,打上门去兴师问罪?别人一句咎由自取,我就得败下阵来。
  何况还有孩子。成人罪不可逭,孩子总是无辜的。与其埋怨遇人不淑,不如检讨一下自己看人的眼光。
  我拉过被子蒙住头。
  天快亮的时候,终于迷迷糊糊睡过去,而且做了一个梦。
  梦中喜滋滋地告诉维维:原来我只是做了场噩梦,原来我是在庸人自扰。
  梦醒的时候,我睁着眼睛愣了半天,心口还残留着那种如释重负的愉快感觉。
  都说中国男人有处女情节,我也有。自己如珍似宝地地捧出去,到头来却是一场笑话。
  我翻过身,闷在枕头里大哭一场。
  闹钟在此刻不合时宜地狂响,我恹恹地起床刷牙洗脸,眼睛肿得象烂桃。
  “请一天假?”维维征求我的意见。
  我摇摇头,掏出手机充电。一开机只听到短信滴滴滴不停往里进。
  “玫,为什么无故失踪?”
  “玫,你还好吗?”
  “玫,你在哪里?”
  “玫请速回电话。”
  “求你回电话。”
  玫,玫,玫……
  我拨回去,“安德烈,我没事,昨天有点不舒服,请替我给妹妹们道歉。”
  “你让我担心至死。”他在那边长出一口气,“你病了?我现在去看你好吗?”
  “谢谢,不用了。我很好,马上要去学校。”我一口回绝。现在我不想见任何人。
  “那也好。”他犹豫一刻说,“接下来我会很忙,过两天我联系你。”
  几天之后才能明白他在忙什么。
  下了课在快餐店吃汉堡,前面的食客留下一份报纸,醒目的大标题:重拳联手打击走私。特别报道中提到,有三名严重走私嫌疑的中国商人被警方传唤, 孙嘉遇的照片赫然在列。
  我麻木地看着,酱汁淋在报纸上。我团一团,随手扔进垃圾箱。
  这个人,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书上说,人类有自我催眠的天性,这是保护自己的一种方式。所以谎言重复千遍,也有可能变成真理。
  喉咙处却似哽着一团烂棉花,五脏六腑被只无形的手拧成一团。
  维维对此报道的评价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其后三天陆续有跟踪报道,只有一名嫌疑人被警方正式指控,其余两名无罪释放,因为奥德萨警察局找不到任何确凿的证据,证明对方长期从事走私。
  其实货就在他们的眼皮底下,奥德萨消防队的车库里。
  丈八灯台往往照不到自己,对方实施的又是敌进我退,敌退我进的游击战略,曾拖垮蒋介石四十万军队,区区一个警局如何对付得过来?
  我没有发表任何评论。
  维维说:“Bull Shit!”
  手机一直响,都是一个熟悉的号码,我连挂几次,终于不耐烦,直接关掉。
  闲下来把背包扔进洗衣机,被认为已经丢掉的钥匙,离奇地重新现身。翻过来掉过去研究半天,发现书包内衬破了个小洞,钥匙就是从这里滑进了夹层。
  钥匙圈上有一把与众不同的大钥匙,是孙嘉遇住处的。
  我踌躇半晌,还是决定亲自走一趟。因为彼此之间都是现金交易,所里这里的商人把门户安全看得比天还大。
  出来开门的是老钱,头脸缠满纱布,包裹得象个木乃伊,胳膊吊在胸前。
  我吓得倒退一步。
  他摸着自己的脸苦笑:“车祸,碎玻璃划的。玫玫,你是怎么回事?电话不接,人也不见踪影。”
  我没回答他的话,“我找孙嘉遇,他在吗?”
  他很惊奇:“你不知道?小孙还在留院观察。”
  我耳畔嗡嗡直响:“留院?为什么?”
  “车是他开的,我都这样了,他逃得过去?……”
  我扭头就走。老钱追在身后喊:“哎,哎,你知道是哪家医院?”
  我跑得汗流浃背,肺几乎要爆炸。在楼梯上抓住路过的护士问:“孙嘉遇,中国人,他的病房号?”
  她好奇看我一眼,“四楼,407室。”
  门上有一块巴掌大小的玻璃。
  孙嘉遇和那个孩子正坐在床上,头对头抢一盘草莓。那孩子两只小手沾满了草莓汁,呵呵笑着抹了他一脸,口口声声叫着“爸爸”。
  孩子妈妈蹲在床边,他逗孩子,“给妈妈一颗?”
  “给妈妈一颗。”孩子重复着,抓起一颗还是塞进他嘴里。
  我觉得心跳站不稳,靠墙慢慢蹲下。缓过几口气,才掏出钥匙,从门缝里塞进去。
  其实根本不必再自虐一次,现场参观别人的天伦之乐。说到底,我还是忍不住想见他。
  门却突然打开。我抬起头,正碰上那女子惊愕的双眼。
  我站起来,她回头叫:“孙……”
  孙嘉遇没动,冷冷地说:“大小姐,您终于舍得过来了?”
  我走过去把钥匙交在他手里。
  他掂了掂,讽刺地笑:“这什么意思?你厌倦了我?还是怕受连累?”
  我沉默着转身离开,没什么可说的。
  他下床攥住我的手臂,“你说清楚再走。”
  我拼命挣扎,用力推开他。他踉跄后退,一屁股坐在地上,后背撞在床沿。床边的盘子滑下来,摔得粉碎。
  孩子吓得哇哇大哭。
  那女子原想去扶他,只好又回头哄孩子。护士进来大声斥责,场面一度混乱不堪,我趁机脱身。
  坐在中心花园的石凳上,我掩着脸。正午的阳光很好,我却感受不到任何温暖。
  忽然有人在我身边说:“冬天总算要过去了,你还没有见过春天的奥德萨吧?”
  我放下手,安德烈站在旁边,递给我一杯热咖啡。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我见到了你美丽的室友,”他眨眨眼。
  安德烈很少穿便衣,今日他穿了一件黑色高领衫和牛仔裤,普普通通的衣服,翻开标签估计都是made in China,可穿在他身上却是无比的熨帖。
  阳光下他的瞳孔是透明的,一直可以看到眼睛深处。
  广场上有人拉起手风琴,六七十年前的旧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喀秋莎、红莓花儿开,人人耳熟能详,一首接一首,周围人群渐渐聚拢,有人牵起手跳舞。
  我收回目光,“安德烈,我们只能是朋友。”
  不想给他虚假的希望,这样耽误一个大好青年,至为不道德。
  “朋友就朋友,”他按住我的手,“只要你不避着我。”
  “安德烈……”我异常不安,欠下别人的巨额情债,将来让我拿什么去还?
  “这是我自己的事,你不爱我,可是不能阻止我爱你。”
  “你个傻子。”
  他转过头笑。
  我渐渐复原,终于可以完整地吃下一顿饭。但我没想到,那个女人居然在一个下午找上门来。

  第 14 章
  “我是瓦列里娅,那天是个误会,我想解释。”她说一口相当流利的中文。
  “我和你没什么可谈的。”我不想让她进门。
  她比我高出半头,至少一米七五,动起手来我沾不上任何便宜。
  她不肯走,哀求地看着我,大眼睛里水雾弥漫,大概是个男人都会被她感动。
  我硬着心肠准备关门,却看到她手里牵着的孩子,小脸蛋冻得通红,我顿时心软。
  平日最见不得老人孩子吃苦,终于放她们母子进来。从厨房角落里翻出一瓶巧克力粉,冲调完又兑上小半杯凉水,试了试温度才交在孩子手里。
  “有话请说。”她并没有口出恶言,我也不想太过份,整件事里她也是受害者。
  她踌躇很久,这样开始她的故事:“我十七岁生下伊万,他父亲失业,很长时间找不到工作,喝醉了就回家找我们母子出气。”
  我一愣,立刻坐直身体,这么说,那孩子不是孙嘉遇的骨肉。
  伊万正安静地坐在沙发上,纤秀的五官继承了母亲大部分的美貌,皮肤白得几乎透明,却有着深棕色的头发和眼珠。正是这深色的头发眼睛,让人误会他是混血儿。
  “我没有办法,只好把伊万交给母亲,跟着鸡头从家乡出来。”
  我看她一眼。
  她很敏感,笑笑说:“没错,就是鸡头,你们中国人都这样称呼他。他把我介绍给孙,我跟了他六个月。孙对我很好,可是我很不快乐。有很多解决不了的问题,”她有些羞涩,停了停才继续,“你知道,有生理上的,也因为这个城市没有我的朋友,那时候孙的俄文也不好,我们每天说不了几句话,我很闷。”
  我沉默一下,然后说:“我明白。”
  “我和他说,我不想再做了,我想念我的伊万。他什么也没说,给我一笔钱让我走。我回了小城,伊万的父亲依旧找不到工作。钱花完了,他变本加厉地打我,我只能回来找孙。”
  我怔住,看上去她并不象吃过苦的人。
  她低下头,眼圈有点泛红,“他帮我在十公里市场开了个商店,带着我找他的朋友上货。靠着这个商店,我才能养活儿子和我自己。”
  “孩子为什么叫他爸爸?”她凄恻的神情,让我无条件相信了她,但对那几声爸爸,依然耿耿于怀。
  她苦笑,把伊万的身体扳过来面对着我。
  我叫他:“伊万?”
  那孩子仿佛没有听见,视线转到一边,并不看我。
  如醐醍灌顶,霎那间我明白了一切。自闭症,又是一个拒绝与世界交流的孩子。
  “两岁的时候发现异常,”她摸着伊万的头发,美丽的脸上有无限哀伤,“如今他只和孙亲近。”
  “他父亲呢?” 我极其惋惜。
  “死了,酒精中毒。”她的声音没有什么起伏,也没有任何感情。
  临走时瓦列里娅说:“车祸时气囊虽然弹出来,孙还是受了极大的震荡,昏迷了四个小时,醒了一直在找你。”
  我问:“怎么发生的?”
  “前面的卡车突然并道,刹车未及,整个钻进了卡车底部,车顶全被掀掉。”她犹自心有余悸。
  我想象一下当时的情景,居然笑出来。这不就是说,他那辆轿跑车,彻底变成了敞篷跑车?
  最后她非常煽情地说:“孙是好人,他太累了,你不能帮他,也别辜负他。”
  我歪歪嘴,到底谁辜负谁呀!这姑娘有点盲目崇拜。
  孙嘉遇不见得有悬壶济世的好心。他肯鞍前马后任劳任怨,只因为瓦列里娅是个罕见的美女。男人的骑士精神,只有面对漂亮女人的时候,才能发挥至淋漓尽致。
  就算这事冤枉了他,那大清炮队的队长,难道也是假的?
  至于车祸,他看上去活蹦乱跳,力气大得在我手臂上掐出一圈青印,我才不担心,
  想起那天他气急败坏的神色,我觉得很有趣。闷头想了又想,终于嘿嘿笑起来。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但能猜到一定是一脸奸相。孙嘉遇,你也有害怕的时候,原来这才是你的软肋,顺风顺水惯了,生怕被别人无缘无故抛弃。
  原打算拨个电话过去,犹豫一会儿又放下了。瓦列里娅上门的事,他不会不知道。想起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的这些日子,我决定再等等。
  这期间维维出了问题。连着两天我在卫生间看到试孕纸的残迹。
  我在卧室找到她。她坐在窗前的椅子上,脸色青白,手心又粘又湿,全是冷汗。
  我知道了结果,说不出任何话,只是紧紧握着她的手。
  “还记得我们去丰都那次,有个女人说什么?”她的声音发抖。
  我不响。在丰都的鬼城门口,那个算命的女人说过,未见天日的生命,只能成为飘荡在荒野之地的孤魂野鬼,永不超生。
  她伏在我肩头痛哭,断断续续地说:“他会长成人,会叫我妈妈,我却要杀了他……亲口跟医生说,杀了他……没人爱过我……没人真的爱过我……”
  “别说这种话,维维,不是你的错。”我抱着她,忍不住也哭,想起某天晚上看到的那三个“T”。
  她哭了很久,站起来到卫生间洗把脸,出来的时候已经收干眼泪,象换了一个人。
  我替她放下窗帘,带上门出去。这时候她需要的,也许是一个人呆着。
  特意请了两天假照顾她。找不到可以炖汤的母鸡,只好拿市场上的白条鸡代替。
  作为朋友能做的,只有这些。我眼睁睁看着她憔悴下去,脸上最后一点属于少女的天真消失殆尽。
  每个人的心结,只能靠自己解开。人在这世上其实是孤独的,朋友亲人可以是寒夜里的棉被,真正温暖你自己的,终究还是自己的体温。
  可是为什么受伤流泪的永远是女人?一千年前的女人如此,一千年后的歌里依旧这样唱: 为什么我做了这场爱情的梦,就永远永远醒不过来?为什么我喝了这杯爱情的酒,就永远永远苦在心头?
  我的心渐渐灰了。
  吃过午饭维维午睡,我正要摊开课本补课,电话响了,屏幕上闪烁的,是孙嘉遇三个字。
  “喂?”我懒洋洋地接电话,他到底绷不住了。
  他的声音劈头盖脸传过来:“你究竟想玩什么?”
  “玩?”我说,“我没时间玩,我在做功课。”
  “成,你牛X!”他咬牙切齿,“我认识你了赵玫,你可甭后悔。”
  我噼啪按了挂机键,威胁谁呢?
  他很快又打过来,显然已经冷静,“你说,想让我做什么?”
  “别呀,话说哪儿去了?我可受不起。”我若无其事地回答。
  一直都是他控制我,如今我想赌一把,运气好趁机翻盘;运气不好,我也没什么损失。
  “过来面谈。”他说。
  我翻翻白眼,他以为他是比尔盖茨呢,要不要我穿上正装去见老板?
  我还是换了衣服去见他。火候也差不多了,再不收蓬,真要一拍两散了。
  他却坐在轮椅上出来见我。
  我张大嘴:“你干嘛?”他总能弄出一些匪夷所思的花样来。
  “我真该休了你。”他气得不轻,“你在医院和我拉拉扯扯的时候,没发现我是残疾人?”
  我想想,他一个大男人,被我一掌推翻,是不太合理,可也没到轮椅的地步吧?
  直到看见他上楼,才知道真的严重,二十多阶,他单腿蹦上去,憋出一头碎汗。
  是因为踩刹车用力过度,大腿肌肉严重拉伤。当时两车相距一百多米,刹车直踩到底,车轮滑出一路火星,留下两道焦黑的车辙,还是一头钻进了卡车的底盘。
  幸亏对方是辆卡车,车体的摩擦卸去不少撞击的力量,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极具搞笑效果的是,事后三天孙嘉遇只能以流质维生,因为牙关咬的过紧,结果牙倒了,豆腐都咬不动。
  我想笑不敢笑,又有点心疼,觉得自己理亏。
  “养兵千日,用的时候找不到。”他犹自恨恨地说,“我要你何用?”
  “你自己不解释,把人家孤儿寡母支来支去。”我找着理由搪塞。
  他甩开我,“我解释?我解释你信吗?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我顾左右而言他,“你想吃什么?我来做。”
  想知道不是?偏不告诉你,我憋死你!

  第 15 章
  “我把你切碎了红烧!”他象是动了真气。
  我微笑,“咦,屋里有香水味儿,不是我用的牌子。”
  他到底大我几岁,比较懂得控制情绪。显然发觉自己失态,咳嗽一声,脸色立刻修整完毕,变幻的速度可以与川剧中的变脸媲美。
  他说:“你管呢,想登堂入室的人多了去了,”
  我笑笑,扶他坐下,并没有回嘴。瓦列里娅的Jado,当我是傻子。
  他坐在书桌前整他的帐单,我无事可干,又不能妨碍他,这家伙非常讨厌做事时被人干扰,只好晃到厨房去。
  陶土质感的蜜色瓷砖,故意做旧的斑驳蓝色,白色的抽纱窗帘,是典型的地中海风格。
  这几乎是我梦想中的厨房,却到处堆满了脏碗碟。冰箱里是空的,角落里藏着一颗洋葱两枚土豆。
  我叹口气挽起袖子,怎么也免不了这种俗套。
  为男人收拾收拾房间,就能感动他并挽留住他的心?不不不,我从来不相信这个,不过是我有一点洁癖。
  冰箱上有个小收音机,我旋开找到音乐频道,边干活边跟着哼哼。
  后来我觉得背后有点异样,是孙嘉遇靠在门上,一脸惊讶,“你还真能自得其乐。”
  接着又说:“难得有女孩儿喜欢厨房,总是嫌烟火气重,不够气质,又自降身价。”
  我笑,“让她们每天和钢琴打十小时交道看看。”
  什么都有代价的。舞台上肉眼可见的高雅,意味着极度疲劳状态下的强制苦练。
  眼看着杂乱的环境在自己手中变得窗明几净,是另一种成就感,看似平常的家务中也含着无穷的乐趣。
  反正逃不掉,不如高高兴兴做事。
  他一瘸一拐走过来,“我帮你做点儿什么?”
  我瞄一眼他的伤腿,“大少爷您还是回去躺着吧,劳驾不起。”
  他并没有坚持,搂着我的腰虚抱一下,然后扶着墙慢慢挪回去,走三步歇一歇,看得我心抽搐成一团。
  方才那一抱,我觉出一些柔软的东西在里面,脑袋一热追上去:“我每天过来好不好?”
  他怔一怔,然后哼一声:“良心发现了?晚了,小姐!”
  我正颜说:“你让瓦列里娅离开。”
  我承认我是嫉妒了。孤男寡女同处一室,瓦列里娅又长得那么美,难保不旧情复燃。
  瓦列里娅的那口中文,没准儿就是他耳厮鬓摩着教出来的。虽然她很隐晦地表示,两人在那上面并不合拍。
  他饶有兴味地盯着我看,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在算计后退一步有没有必要。
  其实我这点智商,在他面前根本不值一提,这么打心理战是很累的,几次我想放弃。
  两分钟之后他说:“成,但有个条件。”
  “你说。”
  “你得搬过来住,晚上我也需要人使唤。”
  我扬起眉毛看着他,不相信有这么无赖的人,这个人真是打蛇随棍上。
  孙嘉遇胜利地笑:“不舍得是吧?你和那警察眉来眼去的,以为我不知道?”
  我吓了一跳,弹起来质问他:“你跟踪我?”
  “谁有那闲功夫?”他故意冷笑,“奥德萨有多少中国人?你那点儿破事,人人都知道。”
  我恼羞成怒,抓过枕头扑打他,“请你解释,队长这外号是怎么回事?坐你车上的那艳妞儿又是谁?”
  他一边躲一边叫:“哎哎,我可是伤号,不好色的那还是男人吗?”
  我欺负他行动不便,用手指卡住他的脖子,恶狠狠说:“再看到你拈花惹草,我掐死你!”
  “反了你了。”他喘着气笑,“到底过不过来?”
  同居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是维维最近心情极差,我怎么和她开口?
  提起维维,我想起一件事:“你和彭维维为什么分手?”
  还是有点心虚,以前一直藏着掖着害怕面对,不弄明白这件事,我睡觉都不踏实。
  “她心态有问题。”他抬眼瞟瞟我,“我说实话,你会不会生气?”
  我当然摇头。
  “这丫头总觉得自个儿漂亮,哦,男人就该对她怎么着怎么着。她哪儿是找男友啊?倒不如养条狗。”
  我不能忍受他如此直白地批评前女友。我说:“你的心眼怎么象针尖儿?她长那么漂亮,宠着她也是应该的。”
  “漂亮?乌克兰的漂亮妞多了。”他切一声,“你要是想靠男人养着吧,就该懂点事儿。谁的钱是天下掉下来的?”
  这两人生就的八字不合,而且孙嘉遇的为人忒不厚道。
  我为维维辩解:“她第一个男友太无耻,所以她心理有阴影。”
  “我还有阴影呢,怎么不见你为我说话?”
  “你?”我不屑,“你整个就是阴暗面,扔煤堆里都不用保护色。”
  但我没想到彭维维的反应如此强烈。
  “你贱不贱啊?男人说几句甜言蜜语,你屁颠屁颠就信了,你有点出息成吗?就你这样的,被人卖了再帮人数钱,也是活该!”她连珠炮似的说出一大篇。
  “维维,有些事是你误会了。”我不相信,一个对自闭症孩子如此耐心的人,就算坏又能坏到哪儿去。
  “得,我早看明白了,你和他就是一丘之貉,你怎么搭上他的,打量我不知道?以前同学说你这人特阴,我还不信,算我瞎了眼看错人。”
  我目瞪口呆,嘴唇哆嗦着发不出声音来。五六年的交情,她居然说出这种话!
  “趁早滚蛋,别让我看着恶心。”她摔上门进了自己的房间。
  “彭维维,你该去看心理医生。”我大力拍着门。
  我于当夜搬了出去。
  就算犯贱也是我自己的事,用得着不相干的人欺到脸前羞辱?我对她仅有的一丝歉意荡然无存。
  心情极差,还要强颜做笑,明白为什么很多人婚前要同居试婚。每个衣着光鲜的男人背后,几乎都有一个疲惫的女人,没结婚时是他妈,结了婚的是他妻子。
  单看外表,你猜不出孙嘉遇是个多么别扭的人,很难服侍,难为他妈如何养了他三十年。
  他的嘴非常刁,盐略微多放一点就借题发挥。衬衣每天一换,都是含点丝麻的材质,光熨烫就已经是一项浩大的工程。
  做起事来喜欢摊一桌子材料,又不喜欢别人碰,他的口头禅是:“你一动我就找不着东西。”偶尔闲下来却又信口点评:“家里怎么这么乱?你天天在做什么?”
  我屡次有掐死他的冲动。
  两个星期下来我几乎崩溃。每天早晨六点半就要起床,锻炼回来做早餐,伺候孙大少爷吃完,再把午餐准备好才去上课;下午做功课、去市场、拖地、准备晚餐,然后周而复始地刷碗、收拾厨房,每天能坐下来喘口气,铁定在九点之后。而他每晚十一点,还要加顿夜宵。
  贤妻真不是人做的!如果这就是婚后真实的生活,我一辈子不再打算结婚。
  我纳闷:“以前你怎么过的?”
  “你又不是没见过?要不娶媳妇干嘛?”他象是很享受这种状态,没有一点同情心。
  我想辞职,可看到他拖着伤腿走来走去的艰难样,心就软得一塌糊涂。算了,我跟自己说,你爱他不?爱他就请忍耐他,何况只是非常时期。
  现在老钱也天天回家蹭饭。隔三差五购买三人量的食物,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手里的钱流水一样花出去,眼看就要见底。
  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谈这件事,因为不想让他误解,我也是那种欲沾男人便宜的女人。
  然后有一天我在书包里发现一沓现金,为数甚巨。
  终于也走到了这一步。我叹口气想了很久,决定不提这件事。
  我这人不太会应付尴尬的场面,他用这种方式,免得我们两人都别扭,况且我需要这笔钱。但我开始记账。
  他的钱有没有吸引力?我得说,有钱真好!可真正拉下脸肉帛相见,我没那个勇气。
  想起在北京时一个女友说过:想把一个男人吃得死脱,就要拼命花他的钱,花到他觉得扔掉你是件亏本的事,则大功告成。
  一桌人当场笑翻。现在看,会花男人的钱,也是一种天份。我苦笑,我真不是那种人才。

  第 16 章
  这段日子孙嘉遇和老钱都无法开车,雇了一个本地司机负责日常接送。他们的业务处于半停顿状态。
  我听到老钱嘀咕:“生意来了推出去不是正路,小孙,你腿脚不便,不如介绍我去见那几位。”
  孙嘉遇很不高兴:“不行,他们最怕不熟悉的人搅进来,你当心坏了大事。”
  我听不懂两人在说什么,每周依然去尼娜那里消磨两个下午。
  尼娜见到我们的时候非常高兴,我觉得她平日一个人是很寂寞的。
  练习累了我起身找水果吃,孙嘉遇正和她坐在壁炉前聊天。在尼娜面前,他完全收敛起那幅玩世不恭的轻浮样,神情极其专注。
  我看一眼,再看一眼,这时候的孙嘉遇极其陌生。仿佛只有在这间房子里,他才能完全放松。以至于我总有一种错觉,这张面孔某天吧嗒一下卷起,后面会即时露出一张陌生人的脸。
  尼娜对他的态度,完全象一个宠溺的长辈。他把车祸当作笑话讲给她听,尼娜却心疼得落下眼泪。
  趁着尼娜离开,我走过去蹲在他身边问:“孙嘉遇同志,为什么你的同胞对你评价不高,尼娜和瓦列里娅却说你是好人?”
  他点起一支烟,眉宇间似乎有寂寥的神色一闪而过。
  我随即嘲笑自己神经过敏,他可知道寂寥是什么意思?
  然后他答非所问:“她们没有算计过我。”
  我却听懂了其中的逻辑。
  因为她们没有算计过他,所以他也善待她们。
  我低下头,过一会儿问:“那我呢?”
  “你?”他看看我,“以前吧,我以为你挺单纯的,现在我怕了你了。瓦列里娅的事,换了别人,早就闹得天翻地覆,你却声色不动,太可怕了。”
  在市场看到他和瓦列里娅那件事,我还是告诉了他,当时他的表情,好象被人在背后插了一刀。
  “阴险,你这人真阴险。”这是他最后的结案陈词,和彭维维的说法如出一辙。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我只是懦弱,不愿面对棘手的事物,遇事只好模仿鸵鸟,在沙堆上挖个洞把自己埋进去伤春悲秋。
  有无必要一定追着问为什么你不爱我?不过是白白给对方机会多糟践自己一次。
  腿有点麻,我回到钢琴边继续练习。
  如何才叫坦荡?象彭维维那样,欲和对方同归于尽?我真没有足够的气节和勇气。
  被所爱之人背叛,痛彻心扉的原因,并不是从此失去这个人,而是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毫无价值。
  其实那些泼辣辣敢爱敢恨的女子,一直是我羡慕的对象。
  我又不懂得如何转嫁压力,只好找自己的身体发泄,食不下咽,夜不成眠,牙床肿得钻心痛。旁人却只看到一个没心没肺的赵玫。
  孙嘉遇追过来按着我的肩膀:“生气了?”
  我咧咧嘴没说话。
  “快考试了对吧?”他扯起不相干的话题,“明天开始我恢复业务,白天不在家,你不用那么辛苦了。”
  我吃一惊:“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小心落下后遗症。”
  他在我身边挤着坐下,扯扯我的马尾巴:“白拣一个月的享受,够本了。再赖在家里,你肯定要造反,我心里明白着呢。这年头,久病床前无孝子,无怨无悔的人比大熊猫还稀罕。”
  他说得这样坦白,我反而不好意思,嗫嚅了一会说:“再休息一段吧。”
  他摇头笑:“不挣钱怎么养得起你?艺术系的学费他妈的是天文数字。等我再做几年,然后金盆洗手带你去奥地利。”
  我心头“扑”地一跳。他说过这辈子不会结婚,那这算什么?承诺吗?
  “为什么是奥地利?”
  “我喜欢滑雪。”他兴奋起来,“风呼呼刮过,那速度,刺激!”
  原来如此。
  晚饭后和尼娜告别,她拥抱我,在我耳边轻轻说:“男人最怕的,是说我爱你三个字,给他时间。”
  我微笑,她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可惜她并不了解真正的孙嘉遇。
  他那样的男人,不会为一棵树放弃整片森林,也只有那种蜘蛛精似的女人,才能完全降伏他。
  安德烈打过电话来,我跟他说:“安德烈,我不能和你出去了,我男朋友会不高兴。”
  他沉默,过很久说一句:“再见。”轻轻挂上电话。
  一声细微的喀哒,让我失神半天。遗憾是有的,但我只能这么做。理解不了脚踏两只船的心理,那样踌躇徘徊,只说明一个问题,两个都不爱。
  孙嘉遇的腿伤痊愈,已经是三月底。北京的街头,此刻应该是新绿绽放,奥德萨却依然冰天雪地,但从黑海吹过来的风,柔和了许多。
  他在张罗人马去喀尔巴阡山,今冬最后一次滑雪。
  我劝阻不住,有点生气:“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个多月禁足,他几乎憋出毛病。
  出发那天,一行十几辆豪华车,浩浩荡荡穿过市区,沿路的警察犯了迷糊,以为来了哪个重要人物, “啪”地一声并拢脚跟,抬起右手敬礼,神色庄重。
  我在车里笑得打跌。
  孙嘉遇那辆命运多蹇的宝马早已整修一新,看不出任何劫后余生的痕迹。其他功能都正常,惟有一块电路板出了问题,只能寄到德国本部调换,为时三个月。
  坏掉的部分,影响的是倒车系统。每次去酒店或饭店,别人扔给门童的是钥匙,孙嘉遇递上的却是小费,因为需要人把他的车从车位里推进推出。
  所以出发前他借了一辆四驱吉普,到达目的地才知道这个决定有多英明。
  雪场的缆车是前苏联五十年代的产品,破旧不堪,这批人一个比一个惜命,死活不肯坐缆车,只好开车上山顶。
  行到一半,山路开始陡峭,其他车全部四轮打滑,车轮空转着发出难闻的焦糊味,只有我们这部四驱还算争气。路边看热闹的山民笑得前仰后合。
  孙嘉遇骂了一声娘希匹,跳下车拉着一个山民比划了半天,又取出几张美金,最后那人点点头走了。
  二十分钟后他带来十几个膀大腰圆的同伴,目测重量都在二百斤上下。一辆车分配两个趴在车头上,场面蔚为壮观。
  我睁大眼睛看这家伙在弄什么玄虚。
  结果引掣一响,第一辆车居然缓缓移动,众人大哗,兴高采烈回自己车上。幸亏都是好车,马力足够强劲,一口气全到了山顶。
  下山的时候我遭了大罪。在北京滑过几次雪,可那是一马平川的人造雪场,鲜少障碍物,天然雪场处处隐藏着陷阱,我几乎是一路滚下了山坡。
  满头满脸都是雪,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好说歹说不肯再来第二次。
  孙嘉遇耐着性子和我商量:“计划呆三天,不滑雪你干什么?”
  “咱们去诺瓦瓦利斯卡,我想了很久。”我吊在他身上耍赖,揉搓得他无可奈何。
  诺瓦瓦利斯卡是乌克兰著名的小城,距离这里只有两百多公里,盛产民间音乐家,我慕名已久。
  他只得和同伴打招呼,带着我离开。如果顺利,天黑前我们就能进城。
  走出不远,天空开始飘下零星雪花,半小时后越下越大,能见度也越来越低。雨刮刷刷地划动,却赶不及雪花下落的速度。
  周围是一望无际的丘陵和平原,渺无人烟,夏日枝叶繁茂的白桦林,此刻一片荒芜,白茫茫一片,只有我们一辆车在荒野中踽踽独行。
  我有点害怕:“还要走多久?”
  孙嘉遇努力辨识着前方的道路,说:“不知道,这雪有点儿邪乎,路看着也不太对劲啊?”
  “你迷路了吧?还吹牛呢,说自个儿是GPS。”
  他扭过头,声色俱厉:“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我撅起嘴把脸扭到窗外。
  他从工具箱中翻出地图,还在啰嗦,“我发现自打认识你,就没断过倒霉事儿,回去找人合合八字,看咱俩是不是命里犯冲?”
  但他显然也是色厉内荏,没有太多的自信,对着地图看了一会儿,小声嘟囔:“不会啊,地图上只有华山一条道。”
  再硬着头皮开出三十多公里,情况越发让人不安。
  下午三点,天色暗得象黄昏,能见度只有3米左右,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我们两个,和这没头没脑无穷无尽的白色。
  积雪已经没过车轮。耳边除了发动机的声音,还能听到清晰的沙沙声。我第一次见识到,雪花落地的声音如此密集而沉重。
  形容暴雨是瓢泼或倾盆,这种罕见的暴雪,我想不出合适的形容词,好象天上有人端着一盆雪兜头倒了下来。
  “这是世界末日?”我压抑着恐惧问。
  他张开嘴,尚未发出声音,车身猛地一震,发动机轰隆一声熄了火。

  第 17 章
  孙嘉遇跳下车察看,甚至没来得及穿外套,我抓起大衣跟下去,胸口顿时象沾了雪片一样冰凉。
  原来是车子陷入了雪堆,被彻底困住,无论如何努力,再也无法挪动一步。
  欲打电话求救,摸出手机,没有一点信号,完全的盲区。
  雪依旧下个不停,风呼啸着从身边掠过,四周一片冰天雪地。
  我俩面面相觑,看得到彼此眼中的恐惧。竟被困在这样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
  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孙嘉遇只穿件薄羊绒衫,嘴唇早已冻得乌青。他爬回司机座用力关上车门,两手啰嗦着点着一支烟。
  “怎么办哪?”我又冷又怕,搂着双肩几乎哭出来。
  他半天不言语,伸手打开暖风,再抬起头已是若无其事。
  “都怪我,心血来潮……”我呜咽。
  “瞅你那点儿出息,”他一脸无奈地按熄香烟,向我伸出手,“过来过来,让我抱抱。”
  我挪过去贴进他怀里:“对不起。”
  “唉,你个傻妞儿。”他叹气,一下一下拍着我的背,“都这会儿了,说这些有什么用?总会有办法,活人还能让尿憋死?能见度这么低,反正走不了,索性等雪停了再说。那帮人今晚联系不上,也会想法找我们。乖,别怕别怕!”
  他的拥抱,令我感到异常的干净纯粹,因为中间不再隔着不相干的人和事。
  我的心稍为安定,略略露出向往之色:“会不会有直升机来营救?”
  他扯着我的腮帮笑:“想什么呢?你以为拍好莱坞大片啊?”
  我想起安德烈错把黑帮火并当作拍电影的事,忍不住笑出来。
  “傻乐什么?”他问。
  我原原本本告诉他。
  他几乎笑出眼泪:“这傻小子,和你真是一对儿!”
  我扁扁嘴:“你忘了吃人家飞醋的时候。”
  他转过脸,眉头皱着,笑得有点奇怪,过一会儿摸摸我的头发:“赵玫,我问你个事儿。”
  “问就问呗,你干嘛那么严肃?”我坐起身。
  “我这个人,好色无聊,又一点儿不会甜言蜜语,你为什么还要跟着我?”
  他还真坦白,可说得也真对。我侧头想一想:“不知道,也许上辈子欠你的。”
  他看着我没有说话,似乎有点意外。风卷着雪花扑打在车窗上,暖风呼呼吹出来,我觉得颇有些荡气回肠,自己先被自己感动了。
  并不是刻意讨好他。我是真的糊涂。见不到他的时候,想的是他的坏处,见到他就浑忘一切,一颗心飘来荡去,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安置。
  有时半夜两三点醒来,把整件事从头到尾回顾一遍,实在无法理解自己的选择,毫无理由的沉沦。
  为这样一个人。
  他并没有追问,反而放平座椅躺下去,“我想睡。”
  平日他的睡眠一直不够,经常七八点才能回到市区,那些狐朋狗友一声唿哨,又结伴去卡奇诺赌场玩到半夜,第二天一早照样六点起床,然后开车去港口。
  我抱怨过两次,也跟着去玩了几趟,回来后再不说话。
  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因为语言和背景的不同,电视、报纸统统绝缘,又无法融入当地人的生活圈,平日压力既大,这些中国商人日常的娱乐,只剩下赌博一条路,还有一个减压的消遣,就是泡妞。
  奥德萨最大的卡奇诺,有一半的侍应生会说中文,可见中国顾客在这里的比重。发牌员里也有女性,穿着统一的白衬衣灰马甲,冰冷而专业,并非我想象中的艳女。
  孙嘉遇明显不好此道,每次二百美金,输完了立刻就撤退,没有任何流连。
  除了特殊需要,他这个人又几乎滴酒不沾,唯一可以被人利用的弱点,恐怕只有美色。
  半天听不到他说话,我以为他已睡着。他却突然睁开眼睛,非常地不甘心:“不是因为我英俊潇洒,风流多金?”
  我说:“呸!”
  这一夜我没怎么睡着,饿得前胸贴后背,车上只有矿泉水和水果,并未准备任何食物,唯一有热量的东西,是我包里的一板巧克力。
  外面有风尖厉的呼啸,还有各种奇怪的声音传进来,令我全身汗毛立起。连啃了两个苹果,还是挡不住一阵阵的心慌。
  孙嘉遇从梦中惊醒,口齿不清地抱怨:“咯吱咯吱象只大老鼠,真是受不了。”
  我发誓我听到了狼嗥。他极其不耐烦:“除了狼,听说还有豹子。放心,它们不会对你感兴趣。”他捏着我的胳膊,打了个呵欠说,“啃起来忒麻烦,又没有几两肉。”
  我只好又躺下去,醒醒睡睡之间,天渐渐亮了。
  雪依然未停,但比起昨天的气势,显然小了许多。
  我想下车,车门却被冻住,使出吃奶力气撼动几下,仍旧纹丝不动。
  直到孙嘉遇推开我,用力踹了一脚,车门总算开了一道缝,但无法完全打开。
  我立刻反应过来,“雪把门堵了!”
  老话总是说,大雪封门,原来就是这样封上的。
  最后只好摇下玻璃,从车窗里硬挤了出去。外面的情景让我呆住,如被人施了定身法。
  一夜暴雪,我们这辆车被埋掉一半,车顶堆积了将近50公分厚的积雪,而前半部因为发动机的热量,干干净净,片雪皆无。窗玻璃上结了密密麻麻一层冰珠。
  放眼望出去,入眼一片惨白,只有漫天飞舞的雪花,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地上的积雪,则没至我的大腿,接近一米深。
  我试着抬腿走了几步,好像走在松软的棉花堆上,每一步都很吃力。
  没戴帽子,头皮被风雪冻得发木,好像结了厚厚一层壳。
  孙嘉遇站在雪地里,双手揣在衣袋中,愣了足有十分钟,然后问我:“咱们有多少吃的?”
  我的心直沉下去,情况糟到这种程度了吗?
  我一样样出示给他看:六支香蕉,三个苹果,一排巧克力。就这么多了,最多撑两天。
  傍晚的时候,雪终于停了,地上的积雪更厚,没过我的腰部,大概有一米二,这辈子没见过这么诡异的大雪。
  我饿得有气无力。平日口口声声节食,现在终于遭报应了,估计孙嘉遇的感觉比我更加不堪。
  他手里拿着半只香蕉,却忘了张嘴,直直盯着仪表盘,脸上是真实的恐惧。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如同被人迎头打了一棍,耳边嗡嗡作响。
  油量指示分明已亮起红灯。
  后半夜三点,发动机“轰隆”一声响,彻底熄了火,暖风停了。
  孙嘉遇也醒了,紧紧握着我的手,手心里全是冷汗。零下十几度的环境,没有取暖设施,没有食物,据说人类的极限只有三天。
  车里的温度一点点降下来。黑暗里我看不到他的脸,只能感觉到他的体温,透过皮肤汩汩流入我的身体。
  周围万籁俱寂,静得仿佛能听见彼此的心跳。空间和时间,似乎都在此刻凝固,只有我和他,绝境中的一对男女。

  第 18 章
  第一次感觉到死亡的威胁离得如此之近。我把脸埋在他的膝盖间,上牙嗑着下牙嗒嗒作响。
  他摸索着我的脸,指尖同样冰凉,他的声音却安静而镇定:“这儿不是无人区,十几公里外就有人烟。白天咱们想办法示警,会出去的,甭怕。”
  “好。”我强迫自己勇敢起来,不想表现得太没用让他看不起
  我们摸着黑把滑雪服找出来裹在身上,现在最重要的是保持体温。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也是一天中温度最低的时候。
  在寒冷的环境里,人会越来越困。. 我拼命提醒自己,不要睡不要睡,可是肌肉完全不受意志控制,眼皮象灌了铅一样沉重,一直往下耷拉。
  闭上眼睛脑子里就出现幻觉, 眼前是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或者是家里温暖柔软的大床。
  小时候看童话,过了多少年,都认为卖火柴小女孩的故事,是作者的杜撰。现在我可以百分百肯定,安徒生一定遭遇过冻饿交加的经历。
  “赵玫,醒醒!不能睡。”孙嘉遇用力拍着我的脸,声音焦急。
  如果真睡着可能永远也醒不过来了,象小女孩一样飞往天国。
  我的头脑异常清楚,身体却不肯配合,一直往下溜,灵肉脱离的感觉如同梦魇。
  “跟我说话……”我含糊不清地咕哝,拼命想撑开眼皮。
  恍惚中听到悉悉簌簌的声音,我被紧紧搂住,他的脸贴着我的额头,声音就在我耳边:“听话,别睡!”
  接着嘴里被塞进一块东西,味蕾突然受到巧克力醇香的刺激,如同梦中一脚踏空,我激灵一下,神经顿时兴奋起来。
  睁开眼睛,窗外已有微光投入,能模糊看到他的五官轮廓。我被裹在他的羽绒服里,脸贴着他的羊绒衫,周围刺骨的冰冷中,唯一有点温度的地方。
  “说点儿什么吧,什么都行。”我用力抱紧他。眼睛涨得难受,却没有落下眼泪,似乎体内的液体都已凝固成冰块。
  心境出乎意料的清明。我想我们要在这儿呆很久了,除非有人发现我们的行踪。可茫茫荒野中寻找一辆车两个人,这个希望太过渺茫。
  乌克兰不是美利坚合众国,超级大国可以为一个意外事件,动辄耗费天文数字的人力物力,甚至令卫星改变轨道,因为他们坚信生命无价。
  朋友们可以求助的,只有中国大使馆。但大使馆愿为因私出境公民担待的,一向有限。我抬起头,曙色渐明,雪光映进他的瞳孔,他的眼神通透清澈。
  我相信这一刻两人心灵相通。
  他垂下眼睛笑了。“你知道不,平时我总说男人最划算的死法,就是牡丹花下精尽人亡。这回遭了报应,可没想到不是牡丹是棵玫瑰。”
  他在变着法儿逗我笑,好避过清晨最困的时候,我明白。
  我坐起身,替他把羽绒服的拉链合上,很配合地说:“真粗俗,带色的笑话也有雅的,我告诉你一个。”
  高中时从《笑林广记》中看到的,印象相当深刻,我说给他听:“话说有个老头儿娶了个漂亮少妇,旦旦而伐之,知道是什么意思?”
  他笑,“每天床上运动呗,我也想啊。”
  “甭打岔,”我白他一眼,“然后老头儿就病得起不来床,大夫切完脉告诉他,阁下骨髓已尽,仅余脑髓矣。老头儿立刻从床上坐起问道,噫,脑髓可供战几回乎?”
  他大笑,扯着我的耳朵往两边拽,“你这家伙,原来是个蔫儿坏,真看不出啊!”
  太阳出来了,雪地反射着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地面的温度,却比昨日更低。
  “我出去探探,看能不能找到点儿干柴。”他从车窗里钻出去,回来的时候,臂弯里抱着一搂枯树枝。
  车门前清出一小块地方,终于不用再从窗子里爬进爬出了。
  火光燃起的时候,直觉这世上再也没有比火焰更美丽的东西。
  我蜷缩成一团在火边蹲下来,火堆的温度让冻过的皮肤热辣辣作痛,比起黑夜里的挣扎,却是说不出的幸福安乐。
  我傻笑,幸福的门槛,原来只有这么低。
  孙嘉遇取出千斤顶和工具,卸去吉普车的四个轮子。
  “你干什么?”我吃了一惊,没了车,在这荒原里就等于断了腿。
  “先顾了眼前再说。”他把一只车轮扔进火堆,拉着我挪到上风口。
  橡胶很快燃烧起来,散发出刺鼻的臭味,滚滚浓烟顺着风势扶摇直上。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车轮可以引火取暖,更重要的是烟火能够成为求救信号,吸引到什么人的注意。
  但是从日出到日落,我们没有等到任何救援,雪地始终一片寂静。
  太阳落下去,温度骤降,我已经感觉不到寒冷,不知道自己能否扛得过这一夜。胃里空无一物,先前那种尖锐的刺痛,好像被牙齿反复啮咬的感觉逐渐消失,被似有似无的钝痛代替。
  随着阳光的一线线消失,心脏也一点点被掏空,也许这是今生看到的最后一次落日。我想起了爸妈,鼻子发酸,眼前浮起一片水雾。
  孙嘉遇的胃痉挛再次发作,疼到难以忍受的时候,甚至有瞬间的晕厥。我手忙脚乱在包里翻药,手指却完全不听使唤,怎么也撕不破那药片的包装。
  我把手放到嘴边,想用嘴里的热气把冻僵的手指暖热,那微弱的气体哈出的瞬间就被寒风吹散。
  我完全崩溃下来,一边哭一边抱住他:“你别这样,我替你!我替你成吗?”
  他凝神看着我,眼睛里有一丝罕见的温柔和难过,“傻……哭什么?教你多少……遍,哭能解决嘛问题?”
  是,哭有什么用?眼泪救不了命。就这样离开这个世界,让亲人为此而伤心?白发人送黑发人,原是世上最残酷的事。
  我抹掉眼泪。必须活下去,无论面对的是什么,都要想办法活下去。我还不想变成雪下的一具无名僵尸,春暖花开的时候才能被人发现。
  矿泉水早已结成了冰块,我打着摆子放在怀里暖着,终于化开了一点。药物送下去,二十分钟后开始发挥作用,孙嘉遇的脸色渐渐复原。
  “多久了?为什么不去医院除了根?”我问他。
  他靠在椅背上苦笑,“我爸去世那年开始的,查过无数遍,没有任何器质病变,心因性的。”
  他提到一个听上去颇为耳熟的名字,我愣住,完全没想到,这是他的父亲。我听说过这个人,是因为他曾负责文教口,后来受到XXX贪污案的影响,晚节不保。他父亲生前的官职虽然没什么实权,但在行业内多少也算有点影响。
  我呆呆地盯着他:“一点儿不象。”孙嘉遇平日看上去虽然嚣张,却没有一般高干子弟的跋扈。
  他的神色极为平静,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案发的时候,我还在匈牙利。其实在那个案子里,我爸只是个小喽罗,别人吃肉给他一口骨头渣,连汤都轮不上。为了退赔几乎要卖掉姥姥姥爷的老宅子。他进了医院,家里一天三个电话催我回去,我为等笔钱带回去,在匈牙利耽搁了三天,等赶回北京,我爸已咽了气。 他临走前一直问,嘉遇怎么还不回来,我有话要叮嘱他。至今我不知道,他究竟想和我说什么?”
  他低下头,手指遮着眼睛,半天没有动。
  我无从劝起,只能任他去。每个人都有过去的故事,他说出来不见得是为了听同情的话。
  随身带着一把军刀,此刻派上用场。我吃力地割破座椅,取出其中的海绵,一片片塞进他的衣服里。
  他按着我的手:“留一半给自己。”
  “不。”我异常执拗。
  他无奈:“傻妞儿,再教你一件事,遇到危机,先自救再想别人,否则你会连累旁人,懂不懂?”
  我宁可不懂。
  他搂过我,脸埋在我的发丝间,还是说:“你个傻妞儿。”
  我紧紧攥着他的衣服,头一次理解了什么是相依为命。
  人类的生存能力,有时坚韧得超乎想象。再次看到太阳的时候,我几乎要跪下来感谢上苍。
  我们面临一个选择,留在原地等待救援,还是离开这里寻找人烟?
  我咬咬牙:“走。”
  如果我们没有迷路,如果地图的标示正确,一直朝着西北方向,十几公里外有一个村落。离开尚有百分之五十的希望,留在这里只有等死。

  第 19 章
  最后一只轮胎燃烧后的残迹,还在冒着缕缕不绝的青烟。
  孙嘉遇仰着头,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看了很久。
  他戴着一个硕大的雪镜,几乎遮掉半张脸,看不清镜片后是什么表情。
  我安静地等着,明白他心里的忐忑。又实在担心雪地上刺眼的阳光,会让他患上雪盲症。
  “我真怕这是个错的选择。”他终于回头,雪镜已经摘下,嘴角绷得紧紧的,一脸的犹豫和彷徨。
  这不是我认识的孙嘉遇,他一直都掩饰得不错。在别人眼里,他永远是没心没肺,什么都不在乎的一个人。
  我等他说下去。
  “我们只能假设地图是对的,靠它往前走,”他手里攥着一个小小的指南针,“三四个小时内,或者碰到人,或者走到有手机信号的地方,其他的,只好听天由命。”
  人类在雪地里,最多也就坚持三个小时,体温低过极限,这人差不多就完了。
  脸上的肌肉几乎冻僵,我努力笑笑:“无所谓,我宁可栽在路上,起码心里还有点希望。”
  他走过来,戴着手套的手在我脸上蹭了蹭,“我这人是个祸害,死不足惜。我怕害了你。”
  这种时候听到死字格外刺心。
  昨晚的经历,再不想重复第二次。他失去知觉的几十秒,我觉得自己也跟着死了一回。
  我紧紧抱住他,贴着他的脸。“我要你好好的。”我反复说着,心疼得揪成一团,“只要你好好的,我什么都不在乎。”
  爱不爱我都不在乎,只要他好好的。
  他搂着我没有说话,胸口却在不规则的起伏。最终他长吸一口气,轻轻推开我,“把火灭了,我们走。”
  视野中是平展展的无边无际的白色,雪把一切沟壑渠坎都已掩埋,显不出任何凸凹的痕迹。
  孙嘉遇走在前面探路,不时回头招呼我:“踩着我的脚印,别走神儿,当心摔到沟里去。”
  没有在雪地中跋涉过的人,很难想象走路也是一件苦刑,大腿肌肉绷得几乎要噼啪断掉,方能从雪中拔出小腿
  每一步都要非常小心,确认脚下是坚实的土地,才敢把重量压上去,接着迈第二步。
  我从来没想到过,自己的身体如此的沉重,沉重到双腿无法负担自身的重量。
  被热汗浸透的内衣紧贴在身上,象一层冰冷的铠甲。饥饿和疲倦让我呼吸急促,每迈出一步都象是被压榨出最后一点体力。
  但我不敢停下来,只有不停地活动,才能产生一点热量,抗拒无处不在深入骨髓的寒冷。
  渐渐地,双腿仿佛离开了身体,再不受大脑控制,所有的动作,都变作机械的重复。
  勉强再走了十几步,我双膝一软跪下去。虽然穿着滑雪裤,但雪实在太深了,积雪顺着裤缝钻进去,冰冷的感觉在缓缓向上蔓延,膝盖以下已完全失去知觉,膝盖却象刀剜一样疼痛。
  孙嘉遇深一脚浅一脚趟回来,伸手到腋下想搀我起来。但他显然也精疲力竭,摇晃了一下倒在我身上,两个人一起摔倒在雪地上。
  “你走吧。”我摘下雪镜,喘着气说,“我留这儿等你。”
  话音未落我的脸上便挨了一掌,却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只有麻木。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孙嘉遇发怒,眼睛里象着了火,他开口骂:“你他妈的有点儿出息行不行?”
  我不想再起来,一心想放弃。寒气正沿着衣物的每一道缝隙,肆无忌惮地往里深入。寒冷使全身的皮肤绷紧僵硬,变得极其敏感,我觉得自己象裹在一个巨大的针毡里,浑身都疼。
  他揪着我的衣袖拖我起来:“站起来!”
  我哀求:“你一个人走,找到人再回来,不然咱们两个都要死在这儿。”
  他看我一会儿,叹口气,目光软下来,摘下手套在口袋里摸索着,掏出一块东西剥开,递在我嘴边:“都吃了,听话,起来接着走。”
  这是我们最后半块巧克力,危急关头可以用来救命。
  我闭着嘴摇头。
  他伸手拨开我额前的乱发,“赵玫,替你爸妈想想,他们只有你一个女儿。”
  他脸上的苍白和疲倦让我不忍多看,我能够想象出自己的模样,雪汗交加,肯定也好不到哪儿去。
  想起爸妈在北京机场送行的情景,我心酸难抑。终于张嘴把巧克力嚼碎咽下去,然后把手伸给他,竭力站起来。
  膝盖还是疼,两腿哆嗦着发软。他蹲下身为我揉着膝盖,嘴里嘘着气说:“好孩子,再忍忍,我们走了一半了。”
  我歪歪嘴想笑,眼泪却涌上来。他说话的口气,活脱脱就是小时候摔了跟头,爸哄我时的翻版。
  我带着鼻音说:“好了,我没事了。”他再这么温柔下去,我怕自己会忍不住泪飞化作倾盆雨。
  再往前走是一个接近45度的斜坡,阳面表层上的雪化过,又重新上了冻,非常滑,很难找到固定的立足点。
  孙嘉遇先慢慢挪下去,站在下面大声叮嘱:“一点点蹭下来。”
  我看看地势,索性侧过身,顺着斜坡滑下去。
  愣没想到雪下还藏着石头,我被绊了一下,顿时失去重心,一头栽下去,掉进离坡底不远的一个雪坑。
  在失去重心的一霎那,我本能地张开双手,叫了一声:“救命……”
  松软的积雪瞬间将我整个埋了进去,冰凉的积雪倒灌进来,堵住了我的声音。
  我拼命挣扎,身体却仍在往下沉,积雪挤压的力量,让我的肺因缺氧而接近窒息。
  我听到孙嘉遇慌乱地叫着我的名字:“赵玫!赵玫!”
  眼前一片漆黑,心头只感觉到冰凉绝望。求生的本能,令我双手盲目地在头顶乱抓,忽然间仿佛触到实物,我一把死死攥住。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拖出雪坑的,昏乱间只知道拼了全力往前爬,爬到积雪只能没到膝盖的地方。
  模模糊糊觉得脸疼,有人不停地用力拍我的脸。
  “住……住手。”我微弱地抗议。
  彻底从半昏迷状态中清醒过来,我发现自己躺在雪地上,手脚瘫软,几乎不能动弹。
  孙嘉遇俯在我胸前一动不动。我惊慌失措,探起身摇着他的肩膀,“嘉遇,嘉遇……”
  他抬起头,几乎是气急败坏:“你怎么这么笨哪?没见过你这样的白痴!妈的你想害我一块儿殉情,也请挑块好地儿……”
  连珠炮似的微冲点射,还是他一贯挤兑人时的水准。我松口气,哭笑不得,这人抵死不肯在嘴头吃亏。
  我们两个早已虚弱不堪,方才一番折腾,体力完全透支。
  周围依然是无边无涯的白色,死一样的寂静。
  濒死一刻的记忆卷土重来,恐惧让我浑身发抖,我掐着他的手臂,哆嗦得语不成声:“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那一刻脑海中飞掠而过的,全是他的影子。
  他大抽了口冷气,肌肉明显僵硬片刻,然后缓缓松弛,抬起右手揉着我的头发,“没事了没事了,我好好在这儿呢,你这孩子从来不肯听话,总和我拧着干。”
  我靠在他身上,那种灭顶的绝望再次吞噬了我。
  我想告诉他,我一直爱着他,从开始就爱着他。
  有些话,我想了那么久,却总也说不出来,只怕话一出口,便让自己从此万劫不复。
  没人教过我,爱一个人,原来这样辛苦。
  “嘘……”他的脊背忽然僵直,手指按在我的嘴唇上,“什么声音?”
  隐隐约约的,象是马达的轰鸣声。远处一个黑点越移越近。
  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他一下坐起来,脱下滑雪服在头顶拼命挥动。
  橙黄色的滑雪服,在雪地中异常醒目。
  黑点越来越大,最后进入我们视线的,是一个钢胶履带的庞然大物,侧面的标志,是“东方红”三个中文大字。
  上帝终于睁开了眼睛。
  旁人看我出奇地镇静,完全没有劫后余生的正常反应,因为我已经傻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
  孙嘉遇居然还有余力唱了两嗓子,他的声音已经嘶哑得不成样子,根本听不清在唱什么。
  后来我才知道,当时他唱的是:“翻身作主人深山见太阳,从今后跟着救星共产党,管教山河换新装!”
  《智取威虎山》中小常宝的唱段。
  这小子。
  我最终没能说出那句话。
  因为体力透支和轻微冻伤,我们两个被留在当地医院输了三天水。
  全身检查时,医生发现孙嘉遇的左臂严重挫伤,青紫一片,是卸轮胎的时候伤到的。
  这人一直忍着疼一声不吭,现在才呲牙咧嘴地装样,哄着年轻的小护士帮他穿脱衣服。
  我冷眼瞧着,趁他眼光扫过来的时候挥挥拳头,让他当心。
  闻讯赶来的朋友,把孙嘉遇骂了个狗血淋头:“你白痴啊你,没学过雪地求生怎么地?为嘛不呆在原地等着?为借这几辆拖拉机,我们费了多少唾沫星子?不是赶巧儿遇上,你小子早死了!你死了不要紧,还要连累人家小姑娘……”
  孙嘉遇垂着头不敢说话,一向伶牙俐齿的他,头回露出狼狈不堪的样子。
  这位朋友就是借吉普车给孙嘉遇的人,平日爱车如命。如果不是孙嘉遇死乞白赖地纠缠,绝不会松口把车给他。
  我看着这俩人直乐,心里话:大哥,你现在心疼他,等你看到自个儿宝贝爱车的模样,我保证你只想说一句话四个字,你去死吧!
  我哈哈笑出来。

  第 20 章
  回到奥德萨,我躲在家里一个月不敢见人。冻伤的皮肤,又在雪地里受到曝晒,开始大片大片蜕皮。
  我甚至不敢照镜子,怕被自己的模样吓倒,从此给心里留下阴影。
  “应该涂防晒霜了。”我唉声叹气。
  “女人。”孙嘉遇耸耸肩,表示无法理解。
  我把生了冻疮的手伸到他眼前宣布:“我不能做饭,也不洗碗。”
  “成,我批准。”他捏住我的手指调笑,“你身上长得最好最漂亮的,就是这双手,如今也不能看了。
  我气不过,用力掐着他左臂受伤的地方:“我将来要靠着双手吃饭的,以前天天为你做饭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心疼?”
  “那是我故意的。”他吸着凉气还嘴硬,“我正倒着霉,你却跟那个警察花前月下,还要我心疼?呸,想什么好事?”
  花前月下四个字被他咬得字正腔圆,我朝他翻个白眼,无话可说。
  这件事被他翻来覆去嚼了无数遍,这人要是有了受虐倾向,正常人是无法和他以正常逻辑沟通的。
  但他吃醋时的样子,总让我想起家里那只猫。它最喜欢的一件事,就是在布艺沙发上反复磨它的小爪子。每当被人拎着脖子强行制止,它把脑袋搁在前爪上,欲要不得的凄凉表情,简直和孙嘉遇神似。
  我背过身,忍笑忍得浑身发抖。
  朋友介绍了一位阿姨,每天下午来收拾房子兼做一顿晚饭。
  这位阿姨是四川人,平日和丈夫在十公里市场卖盒饭。 虽然佐料不全,可她做出来的菜,在这个地方已经算是珍馐了。为了这顿晚饭,孙嘉遇开始按时回家,很少再出去混饭局。
  偶尔闲下来,他换上牛仔裤和运动鞋,和我去逛步行街和博物馆。这种地方以前来过无数遍,但身边跟着男友,感觉是不一样的。
  天是渐渐暖和了,阿卡迪亚海滨大道的两侧,野玫瑰馥郁蓬勃的香气让人绮惑,爬满断崖的山楂树开出粉白晶润的花朵,偶有随风飘落的花瓣飘落肩头,暗香袭人。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山楂花,那一树一树细碎的冰片把我惊呆了 。
  孙嘉遇说,秋天的时候,白桦树金黄的落叶,簇拥着满树小红灯笼似的红果,景色更加宜人。
  他站在山楂树下,海风扬起他的头发,我想起那首歌:两个青年等我在山楂树两旁. 那茂密的山楂树白花开满枝头……
  太阳照在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上,电车从车轨上咣当咣当经过。
  我在午后的阳光下有点恍惚,觉得日子美好得不象真的。
  但是孙嘉遇显然不这么认为。他硬着头皮和我去歌剧院,在座椅上扭来扭去,如坐针毡,感觉度日如年。
  在普希金的雕像下,我们遇到一个吉普赛女人。她正用一副破旧的纸牌给人占卜。
  我好奇心发作,非要上前算上一命。
  孙嘉遇不以为然:“这和瞎子胡扯有什么区别?”
  那女人蓦然抬起头,满脸的皱纹,象只风干的核桃,只有一双眼睛,碧绿深邃得接近妖异。
  她盯着我,那双眼睛让我遍体生凉。
  我吓得倒退一步。
  她翕动着干瘪的嘴唇,发出嘶哑的声音:“你的身体在一处,心却在另一处。在神的驱逐下,永不停息地流浪。”
  孙嘉遇反而笑了,他问:“那我呢?”
  那女人上下端详他,咧开嘴微笑,凑近他轻轻说了两句话。我俄语仍然不是太好,没有听太明白。
  孙嘉遇从裤兜里摸出一张钞票放在她手里,拉着我转身离开。
  我急着问:“她说什么?”
  他说:“江湖骗子,她居然给我念诗,普希金的。‘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在我的面前出现了你,有如昙花一现的幻影,有如纯洁之美的精灵。\'”他仰起头笑,“这说的是你吗? ”
  我却没有笑,那女人的声音一直追在我身后,如同古老的魔咒,我打了个哆嗦。
  孙嘉遇二十九岁生日这天,大队人马要给他做寿,他带我出去吃饭。
  “你小子太过分了,自己上岸就不管兄弟们死活。”
  饭桌上他变成众人攻击的目标,人人都责备他重色轻友,他被骂得几乎钻到桌子下面去。
  邱伟,就是借吉普车给孙嘉遇的那位朋友,只有他看不过去上前解围,“得了吧你们,有他在,小姑娘的眼睛都粘他身上了,还有你们什么戏?”
  孙嘉遇啼笑皆非,他说:“邱哥,您是帮我还是毁我呢?”
  邱伟看着他笑,“要不要我把队长的来历,告诉赵玫?”这人想为爱车报仇雪恨,已经等了很长时间了。
  众人笑成一堆,纷纷怂恿他:“说,快说!”
  孙嘉遇咳嗽一声站起来拉我,“我们回家。”
  “干嘛呀,我还没吃饱呢!” 我拨拉开他的手, “哎,没事你抖什么?”
  那天我终于知道了大清炮队的出处。
  这帮闲极无聊的家伙想找点乐子,便在报纸上登出广告,说某部中国电影摄制组,要在当地找一名女主角。结果上门的女孩子多得乌泱乌泱的,个个年轻美貌。
  他们居然在饭店租了房间,正经八百地面试,把人家的背景盘查得一清二楚,再留下联系方式,留待日后勾搭上手。
  有那么一两个脑子清楚的,问起电影的名字,其中充当钓饵,也就是男主角的孙嘉遇急中生智,随口说了个名字,大清炮队于是变成了一个脍炙人口的称呼,应时应景。
  回去的路上我斜睨着他:“行啊,英勇神武堪比韦爵爷,您老人家还有什么没交待的?”
  “你甭上当啊,”他搂着我的肩膀,猛灌迷魂汤,“他们这是嫉妒,嫉妒我勾上了奥德萨最漂亮的姑娘。”
  “哼。”我瞟着他,决定不了是就地惩罚呢,还是回去施行家法。
  他嘀咕:“以后要离这帮家伙远点儿。”
  孙嘉遇一旦做错了事,或者有求于我的时候,就会变得低声下气。
  看到他坐在身边欲言又止,我合上手中的书。“说吧。”
  他把一个信封放在书桌上,对我说:“帮个忙,把它交给彭维维。
  信封里是整整齐齐一沓绿色的钞票。
  我紧闭着嘴不说话。
  “有人看到她在卡奇诺出入,经常喝得酩酊大醉。”
  “关你什么事?”我很不高兴。
  “她到底跟过我,我不能看着她烂在泥里。”他笑得有点苦涩。
  “你自己的风流债,自己去还。我没那时间。” 我把信封摔在他手里,站起来走开。
  我忘不了彭维维那些恶毒的话。而且我见了她说什么?说不定她会认为我在炫耀。
  彭维维的问题,如果钱能解决早解决了。愿意在她身上砸钱的男人,比比皆是,她会稀罕这点钱?
  孙嘉遇在别的事上精明,在这上面却是个白痴。
  他到底没有胆量亲身前往,倒霉的老钱做了炮灰,却被灰溜溜地骂回来。他带回彭维维的原话:让姓孙的小心点儿,有一天他会跪着求我!
  老钱百思不得其解:“原来多可人意的一个小姑娘,怎么变成这样?”
  孙嘉遇的脸色极其难看,被人弃之如敝屣的感觉,大概实在不好受。
  我幸灾乐祸:“活该!”
  他闷闷不乐了几天才恢复正常,这天是周五,下午四点他却收到一笔数额巨大的定金。
  赶往银行的路上,他违章超车,偏偏碰上一个特别认死理的警察,金钱都买不动,跟他纠缠了半个小时。结果银行关了门,他带着一大包现金回家。
  比较要命的事,奥德萨的银行周末并不营业,对方给的又是乌克兰格里夫纳,倒出来小半柜子。房间里放着这个,等于放了一枚定时炸弹。
  我们两个战兢兢睡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孙嘉遇醒来的第一句话:“妈的这算什么事?非要逼着老子存到地下钱庄去。”

  第 21 章
  我第一次了解到“地下钱庄”的概念,以前一直以为是高利贷的同义词。
  灰色清关引发的系列后遗症之一,就是商人的收入无法存入正式银行,因为逃税漏税,或者来源不明,存到银行等于自我暴露。又无法通过正当途径将收入汇回国内。
  地下银行于是应运而生,服务对象不仅是中国人,还有阿拉伯和独联体,甚至来自西方国家的商人。
  我以为既然是钱庄,怎么也要有点银行的气势,没想到在奥德萨一个普通的居民小区里,某栋普通的公寓一层,一间不足十平米的房间,一张普通的书桌,一个不起眼的保险柜,一名面目模糊的中年男子,就是钱庄的全部。
  眼睁睁看着大笔钞票被收进保险柜,换回来的是一张白条,上面只有一行金额和双方的签名,我目瞪口呆:“完了?”
  “完了。你还想干嘛?”他一路把我拽出钱庄。
  “如果他卷款跑了怎么办?”我打量着那张白条,感到不可思议。
  孙嘉遇笑了笑,声音很轻:“他会死无葬身之地。”
  我有些恐惧,他嘴角的笑容冷酷而残忍,这一瞬间他几乎是个陌生人。
  我轻轻叫一声。“嘉遇。”
  “啊?”他回头,已经恢复了常态,“干嘛?”
  我把白条递给他:“收好。”
  他看我一眼,淡淡说:“你留着吧,过些日子提出来,正好申请学校用得着。”
  我的心跳一下加快,手心微微有点出汗。那个数字后一串五个零,折成人民币几乎是我父母八年的收入。这么大一笔钱,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看看他,他恰好也在后视镜里观察着我,见我抬头,迅速移开目光。
  前些天尼娜交给我一些资料,是他托尼娜收集的,全是奥地利音乐学院及其专业的介绍。
  我在心里笑了一下,将白条塞进他衬衣口袋。
  “学费太贵了,暂时不考虑。”我说。
  他一向是金钱至上的一个人,在他的世界里,没有钱摆不平的事。我若收下这张纸,立刻便有了价码,在他心里的地位会一落千丈,和他前面的女人没什么区别。
  我比较贪心,我想得到更多。
  他回头瞥我一眼,似笑非笑,“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我摸摸他的脸,特肉麻地说:“你挣钱挺不容易的,我不忍心可着糟塌。”
  他翘起嘴角没有说话,过一会儿开口:“我服了你了。”
  我觉得累。原来即使经历过生死,一旦回归现实世界,还是要接着玩猜心游戏。
  春夏交替换季之时,海港进口的货物骤然增多,孙嘉遇的情绪也变得紧张,常常莫名其妙地发脾气。
  我忍着不出声,心想他压力太大,过了这段就好了。
  最近一周却是变本加厉,他的整个人象张弓,弦越绷越紧,我很担心哪天他会啪一声断掉。
  他和老钱两个人早出晚归,离家的时候我还在熟睡,等他进了门,我已经歪在沙发上睡着了。
  “为什么不上床睡?”他很不满,几次都是他把我抱回床上。
  港口噪音极大,面对面谈话都要扯着嗓门。他的嗓子哑得说不出话。
  “等你。”我睡眼惺忪地说。
  他替我掖好被子,低声嘟囔了一句,“该减肥了,小妞儿。”
  我听到他在床头柜里翻东西,悉悉簌簌的声音响了很久,终于忍不住问:“你找什么?”
  “没什么。”他伸手关了台灯。
  第二天他没有按时起床。床头柜上放着一板安眠药,已经少了两片。
  晨光从窗帘的缝隙透进来,我怔怔地看着。被子在他身上裹得乱七八糟,他皱着眉头,好像睡得并不怎么舒服。
  我尽量安静地穿上衣服走出去。他的包扔在书房的椅子上,我在夹层里找到那盒“阿托品”,这是我两周前放进去的完整一盒,如今只剩下寥寥几片,那些空掉的位置,象一个个刺心的黑洞。
  我坐在早餐桌旁等他。
  他看见我一愣:“怎么不去上课?”
  “出了什么事?”我直截了当地问。
  “什么事,你有什么事?”他顾左右而言他,“蛋煎得太老了。”
  我瞪着他,气愤之下声音都是抖的,“在你心里我究竟算什么?床伴还是别的什么东西?你把什么事都憋在心里,是不是我不值得和你分担?”
  他放下手中的面包,因意外而震惊:“你发烧啊你?一大早说胡话。” 停一停他仿佛反应过来,笑得有点讽刺,“好吧,就算我告诉你,你又能帮我做什么?清关还是押车,啊?”
  他的回答在我意料之中,伤心和失望把我的心填得满满的,我失去自控能力。
  我大声嚷:“孙嘉遇你到底是人不是?你还有心吗你?彭维维说我贱,我真是贱,除了贱,我还是一彻头彻尾的傻x!”
  眼前渐渐模糊,我站起身想离开。
  他拉住我,“玫玫……”
  我的脚步僵住,他第一次叫我玫玫。
  他说得很慢,仿佛在艰难地挑选着词句:“我喜欢看你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高高兴兴坐在钢琴前。看到你无忧无虑地弹琴唱歌,我就觉得赚钱多少还有点意义。那些烦心事,我不愿让你知道,那是我的事。男人沦落到要女人分担压力,还算是男人吗?宝贝儿,我是疼你,一定要逼我说到这份儿上,你才明白?”
  我站了一会儿,蹲下来伏在他的腿上,眼泪浸湿了他的膝盖。
  “你干吗不早说?” 我呜咽。
  不是被逼到死角,他不会放软了声音,说出他认为肉麻的话。我头回觉得自己不是东西。
  “你自己长着眼睛不会看?做什么你不认账,非得说点甜言蜜语才算数。” 他哭笑不得,拉起我的手按在他手臂上,“你摸摸,一身鸡皮疙瘩,这得死多少细胞?我亏大了。”
  我挂着一脸泪珠笑出来,“忙完了去医院,你以为那药是糖豆可以随便乱吃?”
  “行行行行行……”他不耐烦地催我离开,“洗洗脸上课去。别瞎操心,凡事有我呢,没我迈不过去的坎儿。”
  但这道坎,他终究没有跨过去。
  几天后下课回家,我意外地看到老钱和邱伟坐在家里,客厅里烟雾弥漫。
  “今儿回来得挺早啊。”我一面打招呼,一面忙着开窗换气。
  这两人却都没有说话,我的笑容凝住。
  “什么事?”我的心开始狂跳,有不祥的预感。
  邱伟看看老钱,老钱点点头,他才开口说:“几处仓库都让人端了,嘉遇被扣在警察局。”
  我的脑子乱糟糟地混沌一片,居然听到自己的声音说:“so what?”他妈的语法逻辑全乱成了一锅粥。
  老钱说:“眼下还不要紧,警局最多扣留48小时,可这些货麻烦了,三四十万美金的损失,又是坐实的走私证据!”
  邱伟纳闷地问:“我想不明白,他们怎么会知道仓库的位置?”
  老钱摇摇头,“海关也连续被扣了几单货。这来势不对啊,出手就要致人死地,整个就是砸场子来了。”
  这些我不关心,我担心他的人。我跌坐在沙发上,眼前金星直冒,五脏六腑象乾坤大挪移。
  老钱和邱伟忙着找熟人找律师,我呆在家里等着,几乎掐着秒数捱日子。
  两天后他回家,脸色灰败,眼睛深陷下去,整个人都脱了形。进门一声不响,直接上楼进了浴室。
  注意到他走路都在打晃,我放心不下,追上去敲门,“你自己行吗?”
  门内没有反应,我提高声音:“嘉遇……”
  有东西嘭地砸在门上,他在里面喊:“你让我安静会儿成吗?”
  邱伟在身后碰碰我,“让他自个儿呆着。那帮孙子疲劳轰炸了整两天。”他小声说。
  我坐在一边等着。浴室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动静,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砰地一声大响,是重物坠地的声音。
  我的心几乎一下子跳出来,不假思索拧开门锁就冲了进去。
  然后我一眼看到他倒在地上,额角血流如注,已经失去了意识。

  第 22 章
  相熟的医生赶到时,孙嘉遇依然昏迷不醒。
  还是胃痉挛引发的晕厥,昏倒时额头撞在浴缸上,幸亏伤口不深,无需缝合。
  医生处理完外伤,正准备注射破伤风针。
  老钱胡乱煮了一锅面端上来,三个人食不下咽,谁也没心思吃东西。
  心口如梗着块石头,沉甸甸地坠着。
  我忍着恶心把面条往胃里填,事情已经糟到不能再糟,我更不能倒下来添乱。
  吃完身上多少暖和了点,我的灵魂开始逐渐归位。
  “谁的手这么黑?”我问。
  邱伟看着窗外,皱起眉头说:“我也奇怪,象是专门冲着他来的。”
  老钱转过脸,眼神有点奇怪,他说:“玫玫,仓库的事,只有我们三个人知道,你和其他人讲过?比如……那个警察?”
  我愣了一会儿,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怀疑是我泄漏了消息。可再笨这点分寸我还有,安德烈也从没有问过这种问题,虽然他知道我和孙嘉遇的关系。
  “跟谁我也没提过。”我说。
  但是我脑子里忽然火花一闪,彭维维,因为瓦列里娅失魂落魄的那段日子,我和她提起过消防队的仓库。
  她说:让姓孙的小心点儿,有一天他会跪着求我!
  我坐着,一口一口把杯中的咖啡喝尽,然后站起来。
  “你上哪儿去?” 老钱拦住我,
  “我找她去,我问问她,怎么着她才肯罢手。”我很镇静。
  “你疯了!” 老钱变色,死死扣住我的手腕,“这丫头背后撑腰的是谁你知道吗?找死呢这不是!”
  我拼命挣扎,浑身都在发抖,“你放手!大不了我和她一起死!”
  这一刻理解了为什么有人会在冲动之下杀人。
  如果害他的人在眼前,如果手里有刀,我会毫不犹豫砍过去。
  不计任何后果。
  邱伟也上前握住我的肩膀,连声说:“赵玫,你别做傻事啊,咱们也只是猜测。”
  这时卧室的门打开,医生出来说:“他醒了。”
  孙嘉遇靠在床上,见到我进来,向我伸出手。
  他的脸和身后的墙几乎一个颜色,手腕上有铐过的痕迹。
  我不敢想象他在警察局如何度过的48小时,一时间心痛如绞。
  “算了,”他反复说着,只是两个字,“玫玫,算了。”
  我咬着嘴唇不出声,生怕忍不住会哭出来。
  他倚在我身上,声音象梦呓一样:“等这事完了,我跟你一起去欧洲读书。我去英国读法律,周末到奥地利看你,放假咱们去南欧,希腊意大利西班牙,这些年总是计划,一直没有成行。我喜欢海边的城市,选择了奥德萨,可是这儿太冷……”
  他用力握着我的手,手心又湿又冷。我注意到他看人时双眼根本没有焦点。
  我望向医生,医生轻声说:“是镇静剂。给他加床毯子。”
  我点点头,问他:“头疼得厉害吗?”
  他没有回答我,接着说下去:“刚才睡着了做梦,梦见小时候的事,我和大孩子去果园偷樱桃,后面有狗狂追,大孩子都跑了,只留下我拼命逃,从墙上栽下来摔得头破血流,是我爸背着我,一路跑到医院。三岁时得了白喉,喘不上气,难受得胡闹,他整夜整夜抱着我在屋里走。”他眼睛里有亮晶晶的东西越攒越多,“一直以为他恨我,七年了他第一次肯见我。”
  这不是我认识的孙嘉遇。
  在雪地里几乎丢掉半条性命,我没有见到他崩溃。一针镇静剂,却让他放弃了伪装,露出隐藏的真面目。
  我想起初识时他极其卡通地挑起两根眉毛,说我爸是时传祥时的样子,心碎了一地。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终于闭上眼睛睡着了。
  医生离开前交待我们盯着,一旦出现恶心呕吐或者幻觉,马上送医院。
  书房的电话不停地响,我咒骂一声,飞扑过去接听。是个女人的声音:“让孙嘉遇接电话。”
  我说:“他在睡觉,您留下电话和姓名,他醒了我一定转告。”
  她的态度强硬而刁蛮:“你叫他起来。”
  我生气,提高一点声音,“他已经48小时没睡觉了。”
  那边安静了一会儿,然后问:“你是谁?”
  我看看话筒,这女人是不是有毛病?
  我回答:“关你屁事。”啪地扣下话筒,回去看顾孙嘉遇。
  他整个垮下来,连续几天高烧不退。
  陆陆续续有朋友来探望。
  那个女人进来的时候,凭着直觉,我知道她就是电话里那个蛮横的女人。
  她的身材高大丰满,皮肤白得耀眼,五官是中国女人里少见的极具侵略性的张扬美艳,看不出任何年纪。
  我不喜欢她,从第一眼就不喜欢她。她看人时的目光象两枚钉子,让人浑身不自在。
  邱伟和老钱对她的态度,恭谨而巴结,忙着递水点烟。他们叫她“罗姐”。
  罗茜,在奥德萨几乎等同教母的女人,三教九流都要买她的帐。
  她是第一批到达奥德萨的中国商人,其他人来来去去,早已物是人非,只有她在这里买了房子定居下来。
  那是一座堪称豪宅的别墅,后院有船坞直通黑海。
  我知道自己闯了祸,倔强地绷紧嘴唇。
  她从烟雾后面斜瞟着我:“是你挂了我电话?”
  我说:“对不起。”
  老钱忙着打圆场:“小孩子不懂事,您甭和她一般见识。”
  我看到她的嘴角不易察觉地向下弯了一下。她说:“这就是嘉遇的小女朋友?我以为是天仙下凡呢,也不过so so。”
  我把脸转到一边。
  她追问事情经过,听到老钱说起彭维维,她皱起眉头:“你们几个大男人,也忒天真了!一个小毛丫头,能掀起多大的浪头?你们也不想想,谁会脑子进水,调动这么大场面,就为了红颜一怒?”
  邱伟陪笑:“我们也只是猜嘛!”
  老钱的注意力也被吸引过去:“您是说……?”
  罗茜哂笑,“人家盯的,恐怕是这摊生意。好嘛,这手真够毒的,整一个釜底抽薪,以后还有谁敢上门?”
  邱伟和老钱面面相觑。
  她按熄香烟站起来,“行了,我明白了,这事交给我。警察局那边,不过是钱的问题,你们自个儿搞定。我见见嘉遇就走。”
  孙嘉遇看到她,挣扎着要起来,罗茜把手按在他的手背上:“别动。”
  就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由她做来,却是旖旎万千,荡气回肠。
  我躲出去,心里咕嘟咕嘟往外冒酸水儿。
  邱伟自己还有生意照顾,他和我告别。
  我说:“这几天麻烦你了。”
  他苦笑:“嘉遇和我是十几年的兄弟,这话说的,太见外了。我先走,有事打电话。”
  “邱哥,”我叫住他,“你告诉我,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他踌躇一下回答:“可能会按照乌克兰的法律量刑。”
  我脸色发白,觉得站不稳,抱头坐在楼梯上。
  他急忙又解释:“你甭害怕,还到不了这一步。罗茜不是已经答应帮忙了吗?”
  我咽口唾沫,艰难地问:“罗茜和他……是好朋友?”
  我说得很隐晦。
  邱伟笑了,拍拍我的肩,“你想哪儿去了?罗茜是嘉遇的师姐,他们俩一个学校出来的。”
  我送他出去。门前的台阶上,一只羽色斑斓的小鸟正踱着方步,待人走近了,它呀地一声展开双翼,以一种轻灵的姿态飞走,掠过远处的蓝天和绿树。
  我惊觉,原来奥德萨的春天,已经过去了。

  第 23 章
  一片兵荒马乱之时,我接到家里的电话。
  妈妈病了。
  爸在电话里语焉不详,只让我立刻买机票回国。
  我呆坐了半天,生生感受到心被劈成两半的痛楚。终于我鼓起勇气去见孙嘉遇。
  他的身体刚开始复原,此刻正半躺在窗前的安乐椅中,昏昏欲睡。
  我坐过去,依然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
  窗外的阳光纯净而灿烂,尤加利树在微风里刷刷地轻响。
  他举起我的手,凑在太阳光里细细端详,指尖的血肉,在阳光下幻化出一片红光。
  “科拉细微依。”他把手贴在自己的脸上,然后又说,“奇怪,为什么只有用异族的语言夸人,才没那么肉麻?”
  (注:科拉细微依,красивый,俄语“美丽”的意思)
  “嘉遇……”我心烦意乱。
  他闭上眼睛,“今晚基辅到北京的航班,还有空位。那边的朋友正帮你订票,邱伟开车送你过去。”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有人在北京机场接你,我交待过的,医院医生,碰到麻烦都可以找他。”他说。
  他已经安排好一切。
  我把头搁在他的肩膀上,说不出一个字。
  他推开我,“你只有七个小时的时间,快去收拾东西。”
  下午两点我拎着包上车,他为我打开车门。
  我勉强挤出点笑容:“你表现好点啊,别再招惹女孩子。我会随时查岗的。”
  他垂下目光看着我,眼睛里全是淡漠和迷惘,嘴唇在轻轻发抖。
  我想伸手按在他的唇上,他却突然张开双臂,紧紧抱住我。
  我喘不上气,几乎能听到自己的骨架被他挤得咯吱作响。
  多年后我回忆起这一瞬,当我终于可以作为观众,平静审视这告别的一幕,我才能体味到这一个拥抱里,有太多的留恋和不舍,他的亲吻里,则充满了掠夺似的激情。
  对他来说,这一刻也许是一辈子那么长。
  如果我能多留一时半刻,也许他会从此打开他的心。
  也许一切都会改变。
  但当时的我归心似箭,一直担心误了航班,并为当众进行激情表演感到不适和脸红。
  如今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为能重回这一刻。
  可是时光一去不回头。
  再也无法回头。
  *************
  我赶回家的时候,妈妈的急性肾衰竭已经脱离了高危期。
  爸一个人家里医院两头跑,累得掉了十斤肉。
  因为频繁的洗肾,妈妈的皮肤变得焦黑干燥。
  父母在,不远游。我痛恨自己的不孝。
  我在家里呆了一个多月,直到妈妈出院。
  医生说,尿毒症的症状尚未完全消除,还要依靠每周两次的透析维持正常功能。
  爸妈虽然都有大病统筹保险,但洗肾这样的大额花费,自付比例接近百分百。每月家里要支付的医疗费,接近四千。
  我沉默了很久,决定和爸妈谈一次。
  “我想回来找工作。”
  他们的反应之激烈,出乎我预料之外。
  爸说:“玫玫,爸妈已经过完了大半辈子,你的人生才刚开始,我们不能耽误你的前途。”
  我闭着嘴不说话。
  妈急得迸出眼泪:“你回乌克兰去,不然我就停了治疗。”
  我只好妥协,但坚决不许他们再给我生活费。
  爸问:“你怎么生活?”
  我回答:“我可以打工,教小孩子弹琴。”
  但我心里明白,那是完全不可能的。如果我想打工,唯一可去的只有两个地方,在十公里市场帮人看摊,或者,去卡奇诺赌场做侍应生。
  但这两处的收入,也只能保证基本的生活费用,学费是不用想的。说到底我敢说这样的话,不过是因为有孙嘉遇支撑着底气。
  我没有和父母谈起过他。假如他们知道自己女儿跟了一个走私犯,我相信,他们会着急上火,夜夜睡不着觉。
  但他的手机一直接不通。十几天前我就无法再联系上他。手机关机,家里的电话无人接听。
  找老钱和邱伟,两个人都支支吾吾,我心中的不安和焦虑越来越大。
  重返乌克兰的前夜,我早早躺下,正迷迷糊糊睡着,爸敲我的门:“玫玫,乌克兰的电话。”
  我噌地跳下床,只穿着睡裙就冲出去,直扑到客厅的电话旁。
  “要死啊你,这么长时间不来电话?”因为紧张和兴奋,我声音都是抖的。
  那边却沉默着,只能听到电流的咝咝声。
  我疑惑起来:“喂?”
  “赵玫。”终于有声音传过来,我的心直沉下去。
  是彭维维,居然是彭维维。
  “你有什么事?”我尽量克制着自己,保持声音的平静。
  又是沉默。我侧头看看墙上的挂钟,时针分针呈现一个15度的夹角,已经过了半夜一点。
  “没什么,”彭维维忽然轻笑一声,“今晚奥德萨的月色挺好,亮得象白天,北京也有月亮吗?”
  我压抑着已经冲到头顶的怒气,生怕惊动到父母。我放低声音说:“现在是半夜一点十五分,咱们明天再风花雪月可以吗?”
  我的指甲几乎掐进自己的肉里,我还有一笔旧帐要和她清算。
  那边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扑地一声轻响,挂断了电话。
  我没了睡意,光着两条胳膊坐很久,终于又拿起电话,一下一下按着那个烂熟在心的号码。
  依然是乌克兰语:对不起,您拨的用户已关机。
  我睁着眼睛躺到天明。
  登机前我给他发了个短信。在发动机的轰鸣声里,我满怀着忐忑,注视着身后渐行渐远的中国领土。
  飞机缓缓降落,我的心也跌落到了最低处。莫名的恐惧压在心头,我几乎迈不动脚步。
  勉强振作起精神,我拎起手提行李,随着大队旅客排队出关。
  看到邱伟穿过人群走过来,我疲倦得想就地躺倒。
  “行李呢?”他问我。
  “没有,只有这么多。”走的时候匆匆忙忙,来的时候又狼狈不堪,哪里有精力去照顾多余的行李?
  邱伟没有再说话,弯腰替我挽起背包。
  “嘉遇为什么不来?”我看向他的身后,并没有我日思夜想的人。
  他把我的背包扔进后座,“嘉遇在基辅办事,托我接你回去。”
  他不看我。
  明知他在说谎,但我不想揭穿他,我坐上司机副座,一声不响扣上安全带。
  一路上我们两人都没有开口说话。
  他没有送我回家,他带我去的,是一个陌生的地方。中等住宅区的一座小公寓。
  条件和我前两个住处是无法相比的,但总算还干净。
  我看到自己的行李堆在墙角,乱糟糟一片。
  “为什么?”我哆嗦得象一片风中的叶子。
  邱伟站着不出声,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牙齿咬着下唇。
  “为什么?”我再问一次。
  他终于掏出一张报纸放在床上。
  我看到孙嘉遇的照片。
  那是一份通缉令,罪名是绑架及杀人未遂。
  我的世界在一片黑暗中坍塌。

  第 24 章
  醒过来我没有再哭,只是头晕恶心得支撑不住。我推开邱伟,自己走到床边躺下。
  这一躺下我十几天没有起来。
  我只记得自己不停地呕吐,人也烧得有点糊涂。医生来了又去,邱伟一直没有离开。昏迷中我能感觉到他喂我吃药,扶着我喝粥。
  可我完全吃不下,勉强咽进去又全部吐出来。有几次甚至吐在他身上。
  略为清醒的时候我一直想:就这么死了吧,省却多少麻烦。
  但我还是退了烧,渐渐好起来。
  邱伟吓得要死,他说:“赵玫,你命真大啊,烧到快四十度,我以为你要过去了。”
  我看着他笑笑。真过去倒好了,再不用关心任何人任何事。一旦清醒,孙嘉遇的影子仍在眼前挥之不去。
  他那么清醒理智的一个人,为什么会铤而走险,做出这样的蠢事?我不明白,我完全不明白。
  我问邱伟:“有人陷害他?”
  邱伟怔了一下,脸上有轻微的歉意。他看着我,眼睛里的神情非常复杂:“我也希望这样,可不是。事是他做的,确实是他做的。”
  有数秒的时间,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一片茫然间我突然反应过来,身体里最后支撑着元气的一点壁垒,哗啦啦倒塌粉碎。
  心中悲愤莫名,开口却是意外的镇静:“他已归案?”
  “没有,警方一直在找他。”
  “他现在在哪儿?”
  邱伟移开目光,我听到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说:“我不知道,你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的话里很有自相矛盾的地方,但他不想说,我也不愿逼他。木已成舟,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一切都失去意义。
  我扭头看向窗外。
  户外有不知名的大树,累累枝杈几乎伸进窗内,绿叶间掩映着大篷大篷雪白的花。
  “邱哥,你走吧。” 我厌倦至极,不想见任何人。
  他吃了一惊,“你病成这样……”
  “我没事了。”我慢慢坐起来,“我有私事要处理,你留在这儿不方便。”
  十天没有洗脸洗澡,蓬头垢面,头发油腻腻地纠结在一起,身上的馊臭味自己都闻得到,亏他捏着鼻子忍着。
  既然仍要活下去,这个皮囊我还得接着小心服侍它。
  邱伟皱着眉,他当然明白我在说什么,这个小公寓豆腐干一样大,捉襟见肘,好在是独立的单元,厨房卫生间一应俱全。他不放心地追问:“你有没有要好的女同学,过来照顾你两天?”
  我摇头,身心疲累到极点,想一个人呆着。我们两个都在极力避免再提到孙嘉遇的名字,但他的话,让我想起一个人。
  我诧异自己居然能笑出来:“邱哥你知道吗?彭维维前几天给我打电话,她终于夙愿得偿报了仇,她……”
  我没有说下去,因为我看到邱伟倒退了两步,脸上惊恐异常,仿佛白日见了鬼。他的声音嘶哑,一字字从齿缝中挤出来:“彭维维,已经死了。”
  犹如一桶凉水兜头浇下,我觉得头发全都在头顶竖起来。我瞪着他,忘了自己刚才在说什么。
  “她开了煤气自杀,邻居闻到异味报警,人已经没救了。”
  “什么时候的事?”我想起那个怪异的电话,牙齿控制不住的嗒嗒发抖。
  “就是你回来的那天。警方公布的死亡时间,是凌晨五点。她没有留下任何遗书。”
  原来彭维维给我的那个电话,是她的生命开始倒计时的时候。她说:赵玫,奥德萨今晚的月色挺好,北京也有月亮么?
  我伸出双手捂着脸,“为什么?”
  维维你究竟想跟我说什么?
  “验尸时发现吸毒的痕迹。”邱伟说。
  我震惊地抬起头:”吸毒?”
  邱伟点点头:“以前有过类似的例子。玩厌了,就被迫服侍他们要笼络的人。他们控制人的办法很多,毒品是最简单的一种。”
  我不相信。
  我说:“我不相信。”
  那样鲜活靓丽的生命,自小集万千宠爱在一身的美丽女孩,怎么会走这条路?这是我无论如何不肯接受的事实。
  他坐下来,神色黯然,“嘉遇警告过她,她差点儿点了他的房子。不是这场火灾,他也搭不上消防队这条线。”
  我闭上眼睛,心中似有人用钝刀子在一刀一刀地切割,疼至麻木。
  帮他推波助澜的,还有我。宿命,一切早已注定。
  “她的后事呢?”
  “她父母来乌克兰,取走了她的骨灰。”
  我点点头,不想再说话。
  邱伟走了,临走时交代:“这间公寓已经替你交了三个月的房租。”
  谁关心这个?三个月,谁又知道,明天能不能再看到太阳升起?
  我勉强挪下床,脚步虚浮,走了几步已是一身虚汗。
  公寓里一片狼藉。
  我蹲在那堆乱七八糟的行李前,想找出原来的睡衣和毛巾。
  打开行李箱,最上面却是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蓝格棉衬衣。
  我的身体顿时僵住。
  周星星的《喜剧之王》,我看过无数遍,对张雅芝那件充做睡衣的男式衬衣,曾经充满了向往。
  这件衬衣,我一眼就看中,他却死摁着不肯放手。因为它在那些休闲衬衣里,是最贵的一件。
  我怔怔地拎着衣领站起来,衣服口袋里有东西在沙沙响。我小心地取出来。
  是两页纸。一张是地下钱庄的存款凭条,我曾经见过的那张。另一张是份授权协议书,上面写着:本人愿意将此存款转交赵玫全权处理。
  最下面是他的签名和日期,还有一处空白,为我的签名预留着地方。
  将近五万美金,他全部转到了我名下,没有任何条件。
  我的膝盖发软,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重量,渐渐矮下去,跪在地板上。
  一口浊气塞在胸口,我张大嘴却吸不进一点空气,想哭但完全挤不出眼泪。
  我伏在地上,许久不曾改变姿势,直到地板的凉气上袭,全身麻痹动弹不得。
  滚烫的热水哗哗淋下来,僵硬的四肢逐渐恢复柔软,我的思维一点点清晰起来。
  我吹干头发,自虐似的吞下一大碗粥,换上干净衣服去找邱伟。
  他手中的车钥匙在惊讶中落了地。“赵玫,你瞎跑什么?当心再着了凉,你小命就玩完了。”
  我跟着他进屋,一脚踹上大门,拦在他身前:“告诉我,他在哪儿?”
  他依然是那句话:“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盯着他,“你告诉我,你是如何知道我的航班号?”
  他有些狼狈,眼神闪烁:“赵玫,你别逼我。现在找他的,不仅是警察,那边的人也在找他。”
  “那你跟我说,这一个半月到底发生过什么?” 我不肯放松。
  他坐在沙发上,点起一只烟,就是不肯开口。
  我说:“你不肯说是吧?成,我去你门口坐着,直到你愿意开口。”
  我只能做无赖要挟他。
  他抱住头,极其无奈,终于说:“你好好坐着,我告诉你。”
  我坐在他对面,身体因紧张微微发抖。一定有不寻常的事发生,孙嘉遇才会象处理后事一样,为我安排好退路。
  邱伟掐灭烟蒂抬起头,“罗茜找到的那个人,是嘉遇七年前的旧识。”

  第 25 章
  “嘉遇毕业那年,老爷子是打算送他出去念书的,他却想在国内做公司。他家老爷子是那种谨小慎微的人,生怕他留在国内惹出是非,坚决不允,俩人谈不拢闹崩了。他一气之下跑到了东欧,他妈把家里的积蓄偷偷给他做了本钱。第一笔生意还没结束,老爷子就出了事,他转让了手里的货物立刻回国。”
  邱伟说到这里停下来,象是在整理着思路。也许事情太过复杂,他不知道从何说起。
  我没有催促。在雪地里他曾经提起过他的父亲,我努力想把几个碎片拼在一起。
  过一刻他重新开始:“匈牙利的法律,往国外汇款,一天不能超过几千美金。所以他决定冒险带现金闯关。有人介绍了一个大使馆官员给他,你知道,外交人员是有豁免权的。他自己只带着一少部分美金进了机场,其余现金都交给了那个人。你猜猜,后面发生了什么?”
  我隐隐有了预感,几乎不忍再听下去。
  “他过了海关,坐在咖啡厅里等着那人进来,那人打电话,说自己被海关警察扣了,让他快离开。嘉遇那时还是一小孩,跟你现在差不多大,傻了吧唧吓得跟什么似的,乖乖上了飞机。等他醒过味来,人已经在几万公里的天上了。”
  我完全词穷,心灰意冷到极处。为什么他的故事总是由别人告诉我,他自己从来不说不解释?
  “我们都说他肯定让人涮了,这傻孩子还不死心,一星期后返回匈牙利,那人一口咬定,说钱让警察没收了,让他出示罚没单据,他又拿不出来。多少朋友中间调停,嘉遇急得几乎给他跪下,那小子咬死了就是不肯松口。最后几个朋友凑了一笔钱,让嘉遇先回国,老爷子却已经没了。这事成了他心里的死结,总觉得老爷子的死跟他有关系。”
  疼起来让他死去活来的胃痉挛,我明白了。这个故事让我不胜负荷,头晕口渴之下我冲口而出:“钱呢?就这么便宜那混蛋?”
  邱伟扯起嘴角笑了:“你见过鱼吞了饵再吐出来的?孙嘉遇也没放过他,做了些手脚,那孙子在国内和东欧都没法再混下去,工作丢了,老婆带着孩子也跑了,只好去了中非。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回的东欧,又是如何和中国黑帮搭上了关系。”
  “他就是为报复?”
  “我猜是一半一半,另一半是清关这块肥肉。”邱伟叹气,“俩人的仇,别人插不进去也解不开。嘉遇听到这人的名字,眼睛都红了,可谁也没想到他居然去找乌克兰当地黑帮解决。”
  他尽量简短地描述了那惊心的一幕。
  孙嘉遇出钱雇下的帮众,寻到那人的住处,窥测几日之后,终于找到机会将人掳走。他们拿到钱准备做掉人质,开车前往远处的海滩。那里荒无人烟,一望无际的芦苇丛,是杀人埋尸的绝佳之处。
  临到动手孙嘉遇却后悔了,双方内讧的时候车撞到树上,那人趁机挣脱了绳子跳车,一路奔跑长呼:救命!杀人了!附近恰好有警车经过。
  车上诸人都只受了点轻伤,惊惶之下四散奔逃。死里逃生的被绑架者,只认得孙嘉遇的脸。
  邱伟一拳砸在桌上,狠狠说:“靠!你说这个白痴,要狠你就狠到底,都到这份儿上了,还他妈的做唐僧!”
  我扶着额头不出声。八个月前我还只是一个单纯的学生,如今却身不由己卷进了如此戏剧化的恩怨情仇。
  很多时候人不过是一念之差,大错却已酿成。事情一旦轮到自己的至亲身上,是非对错全部作废,我只恨他不合时宜的心软。
  “我送你回去。” 邱伟站起来打算结束谈话,“养好身体回学校,别再掺乎这些烂事。”
  我觉得辛酸。
  按说我最好转身离去,象他说的那样,继续我的学生生涯,尽量忘掉这一切。
  理论上非常简单,可我做不到。
  爱情是场瘟疫,我想我彻底明白了。但已经来不及,就算是悬崖,也只能闭着眼睛往下跳。
  “让我见见他。”我哀求,内心却平静而麻木。他目前的处境,只能躲着,躲到警方松懈,再用假护照偷渡出境。
  “不行。”他拒绝得极其干脆,“除非你想让他坐牢。”
  吃了大亏的对头,也买通了人四处寻找他,要的是他的命。
  我低下头,忍不住抱紧双臂,身后不知什么地方吹来的穿堂风。半年来的笑泪悲欢,都在刹那间掠过胸间。
  有半个多月的时间,我什么都做不成。每天坐在公寓里等,虽然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在等什么。
  有时候看到自己的影子,被吓一跳,仿佛有人一直跟在身边。
  “维维,是不是你?”我自言自语,然而并没有人回答我。我已经无法恨她,彭维维只是运气不好。
  每两天我还记得给家里打个电话,妈妈的病情并无恶化,我放下一颗心。
  手里有限的一点钱,渐渐流失干净。我需要找个工作养活自己,再这么下去,我离精神崩溃的日子不远了。
  他留下的那笔钱,我不想动。夜深人静之时,我反复地一笔笔描摹着那个签名。只有这个时候,才能感觉到和他仍有一线联系。
  我打算重新开始正常的生活,邱伟却上来找我,“跟我走。”
  心口顿时发紧,水杯几乎从我手中滑落,我问:“出什么事?”
  “他要走,就这几天。”
  我二话不说穿上外套跟他上车。
  邱伟先在路边一个电话亭停下,连续挂断三次后开始压低声音说话。
  明知电话那边是孙嘉遇,我却维持沉默,并没有想象中的激动。
  我们换过两辆车,最后在一个树林边停下,车子藏匿在此处。又步行了几百米,才到达一个孤零零的海边别墅。
  邱伟送我进去,然后关上门离开,没有说一句话。
  室内拉着厚厚的窗帘,没有开灯。乍从明亮的室外进来,眼前一片漆黑。我站了五分钟,眼睛终于开始适应此处的光线,逐渐辨别出物体的轮廓。
  有人坐在沙发上,黑暗中一点暗红的火星时明时灭。
  我静静走过去,不知该做什么。二十二年的生活经验,并没有教过我如何应付这种场面。我还以为会和他抱头痛哭。
  桌角的台灯啪地亮了。我看清眼前的人,忍不住倒退一步。这是孙嘉遇?
  他的头发不知多久未曾打理,双颊凹陷,一脸憔悴,我几乎认不出他来。
  我怔怔地看着他,他也打量着我,然后开口说:“你怎么瘦成这样?”声音沙哑。
  我有点瑟缩,他的眼睛死气沉沉,仿佛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已消失,再没有以前的灵动。
  “你怕我?和一个杀人犯共处一室?”他莞尔。
  这一笑,我才觉得原来的孙嘉遇又回来了,终于伸手抱住他。
  他身上一股浓烈的烟草味道,而以前,凑近了只有清新的香皂味。我心酸地回忆,同时注意到烟灰缸里塞得满满的烟蒂。
  他的身体语言却疏离而冷淡,我不解地放开双手。
  “我要走了,后天的机票。”
  我象被人迎面打了一拳,鼻梁酸痛,眼泪一下涌上来。
  “我跟你走。”
  “傻瓜逻辑,你言情小说看得太多了。”他损起我来还是不遗余力,“你不该来,邱伟这家伙忒多事。”
  我靠着他再不想说话。往事不堪回首,未来苍茫一片。如今唯一真实的,只有身边这个真实的人,能多守一刻则多守一刻。
  半夜的时候,我忽然惊醒。灯仍然黑着,分不清此刻是深夜还是黎明,刹那间不知身在何处,却清清楚楚听到窗外汽车引擎的轰鸣声。
  我一个激灵,几乎要坐起来,有人按住我,轻轻说:“别出声。”
  模糊的光线里,我看到孙嘉遇光着脚走到窗边,从窗帘的缝隙中向外看了很久,然后他说:“他们终于还是来了。”
  话音未落,客厅的方向传来玻璃碎裂的声音,接着是哒哒哒一阵点射。

  第 26 章
  我吓得手脚发软,连滚带爬地扑过去:“什么人……”
  孙嘉遇伸手握住我的脚踝用力一拉,我立刻摔在地上,被他迅速压在身下。
  一时间我还不明白发生什么事,已有子弹带着灼热的气流,贴着耳边呼啸而过,在地板上激出一溜儿火花。
  随后是通通通几声闷响,好像爆竹的声音被棉被闷住一样。卧室梳妆台的镜子被击中,令人心悸的脆响中,碎片四处迸溅。
  压在上面的身体,明显抖动了一下。
  “他妈的!”他低声骂:“居然加了消声器。”
  “嘉遇……”我恐惧万分。
  他立刻捂住我的嘴低喝:“别说话!”声线压得极低,却异常镇定。
  我已经完全乱了方寸,听话地闭上嘴。
  他拖着我一点点挪到衣橱后的死角处,这才凑在耳边说:“他们在试探虚实,不会轻易进来。”
  果然,从隔壁房间又传来几声异响,跟着是瓷器破碎的声音,之后完全归于沉寂。
  不用他解释,我已经明白,来的肯定不是警察。
  窗外汽车引擎的声音也消失了,四周是一片瘆人的寂静,只有远处哗哗的海浪声清晰可闻。
  我的背紧贴在墙上,浑身瑟瑟发抖,耳朵里灌满了自己的心跳和彼此的喘息声。
  我想去握他的手,触到的却是一块冰凉的金属。借着窗帘缝隙透进的月光,我看到他侧过头。在如此昏暗的环境里,也能清清楚楚看到他的眼睛。
  我的手和眼睛都象被火烫了一下,竟有片刻明显的痛感。
  那是一支枪!
  所有的侥幸都在一瞬间退去,我缩回手,感觉指端粘湿一片。我把手伸到眼前,用力睁大眼睛也辨别不出什么,但鼻端却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恍如梦中一脚踏空,心顿时直沉下去。我的声音和身体都在剧烈地抖动:“你中弹了?”
  他没有回答。
  我颤抖着去摸他的手臂,他一把攥住我的手,轻嘘一声:“是碎玻璃碴,你别乱动行不行?”
  我尚未吐出一口长气,室外传来轻而急促的说话声,中间夹着金属物品冰冷的碰撞。有人轻轻敲击着防盗窗的护栏,声音虽小却怦然惊心。
  潜伏在周围的隐隐杀机令我头皮发麻,我死死搂着他的脖子:“干嘛?他们要干嘛?”
  即使是在黑暗里,我也能感觉到他翘起了嘴角。他说:“进来取命。这房子的防盗系统够他们忙活一阵的。”
  脊背上有一波一波地寒战滚过,我绝望而慌乱地在身上乱摸,“手机呢?报警啊!为什么不报警?”
  “报警?”他按住我的手低声嘲笑,“嗨,宝贝儿,你忘了我的身份?”
  我立刻象被施了定身法,血液全部涌上头顶。手顿时僵在半空。
  他放开我,异常熟练地把弹匣插进手枪的弹舱口,打开保险,哗啦一声拉上枪栓。
  我怔怔地盯着他模糊的五官,这一串动作连贯流畅,绝不是一个初次持枪的新手。一个念头渐渐在脑海中浮现,我问:“这些人,是我带来的?”
  他平端起双手试着瞄准,慢慢说:“你不来,邱伟也会来送我,他们不会放过任何机会。这笔账,总要有个了断。”
  我不说话。这个人,我究竟认识他多少?他还有多少秘密是我不知道的?
  想起第一次见面,他适时地出现在那个血腥的场合,恐怕并不是偶然路过。
  隔一会儿他又说:“我想见你。”四个字说得艰涩凄凉。
  所以他犯了大错。
  “我一直想让你脱开,最后还是把你卷进来。”他说,“对不起。”
  他的眼睛在一线微光里闪闪发亮。这一刻无论有多少前情旧怨,所有的身外之物,包括天长地久的祈愿,都不再可靠,靠得住的只有自己和身边这个人。
  我抬手去摸索他的脸,喃喃说:“我宁可在雪地里永远走不出来。”那是无比纯净的时光,他只有我,我也只有他。
  他把脸埋进我的掌心,依然说:“对不起。”
  耳边听得扑地一声轻响,我受惊,抬起头却看不到任何异样。
  “电源被切断,防盗系统大概瘫了。”他贴近我的耳朵解释,“太他妈颓了,我还以为能撑到天亮他们撤退。”
  客厅方向传来毛骨悚然的轧轧声,静夜里令人心惊肉跳。
  我握紧他的手,想汲取足够的勇气抗拒心中的恐惧。
  “你呆着别动,我去看看。”他想挣脱我的手。
  我还是紧紧握着,让那只手在我的掌心再多停留片刻,然后缓缓放开。
  他手脚并用,猫着腰匍匐穿过床前的空地,消失在卧室的门口。
  轧轧声仍旧在继续,我听出点门道,象是防盗窗被撬动的声音。这些人势在必得,一定会在天亮前进入室内。
  我忽然微笑,想起以前看过的港台剧,那里面的黑社会。似乎从来没有这般礼貌谨慎过。想象中他们应该一梭子打烂门锁,很酷地踹开大门,然后不分男女老幼一通扫射,枪口下鲜血四处飞溅。
  可见编剧们是多么地不负责任,简直是误人子弟。
  孙嘉遇很快回来,把一个东西塞进我手里。“听着,玫玫。”他的声音恢复冷静,“落他们手里生不如死。如果他们真的进来,往厨房去,我已经割断了煤气管道。”
  他放在我手里的,是一只打火机。
  我浑身如浸在冰水中,拼命攥紧了那只小巧的火机,真没想到,我年轻的生命只能这样结束,人生还有太多的乐趣没有来得及体验,幸好还有他在身边。
  幸好。
  我静下来,点点头说:“行,我跟他们说,Game Over!”
  声音镇定得令自己吃惊。
  他愣了片刻笑出来,只笑了半声又停住,他问:“你不怕?”
  “怕,怕得要命。我不想死,我还没有结婚生子,我想过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老老实实回答,此刻再没有说谎的必要。
  他在黑暗里看我很久,然后伸出手紧紧搂住我的肩头。我尚未作出反应,一块湿手帕盖在我的脸上。我只挣扎了一下,便很快失去知觉,陷入一片黑暗。
  昏睡中眼前似乎飘满了五颜六色的气球,我伸手去抓,它们却轻盈地飞离。耳边有细细地碎语,仔细去捕捉,却又消失了,我苦恼地辗转,想寻觅一个清静的地方藏身。
  那声音在耳边一直徘徊不去,好象是俄语。忽然间我清醒过来,用力睁开眼睛,眼前是一片宁静柔和的白色。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心中充满了诧异。但是我很快恢复了记忆,一切担忧恐惧瞬时纷至沓来。
  窗前站着一个人,因为逆光,我只看到一个清晰的轮廓。
  我坐起身叫:“嘉遇?”
  那人迅速转身,急步走过来,脸上的表情是狂喜:“你醒了?”
  竟然是多日未见的安德烈。
  我瞠目看他很久,挣扎着要下床,“孙嘉遇呢?我要见他。”
  安德烈俯低身体凝视着我,他的眼珠仿佛变作一种不透明的蓝紫色,沉重得让人不安。
  “发生什么事?”我已有预感,全身的肌肉开始绷紧。
  “孙报了警。警方赶至现场,对峙一小时后击毙三人。他无恙,但被捕,需要面对绑架和杀人未遂的指控。”安德烈的语气平淡简洁,如同向上司汇报工作。
  报警?我不明白。
  “我呢?我怎么会在这儿?”
  他扶着我的肩,“你吸入过量麻醉剂。我们在衣橱里找到了你,担心你受过其他的伤害,所以送你来医院。”
  我彻底清醒过来。他报了警,居然报了警!他不知道自己是警方通缉的嫌疑人?
  “为什么?”我大声嚷。
  “Sincerity .”安德烈说。
  “Sincerity?”
  “是,他说,这么多年他手里能掌握的,只有这一点真实,他不想亲手毁了她。他还说,不想再让混乱场面刺激你,所以用了麻醉剂,请你原谅他。”
  我不置信地看着他,眼前金星乱冒,说不清是喜是悲。但有一点我清楚,至少他还活着。
  过很久我问安德烈:“会判多少年?”
  “我无法回答你,玫。”他的声音出奇地温柔,“我只是一个警察,职责是抓捕犯罪嫌疑人归案。”
  我埋下头,说不出一句话。
  “会有同事给你录口供,记着,和你无关的,不要多说。”
  我被感动,他一直爱护我,无论我有多么不堪。
  他似乎明白我在想什么,手指摩挲着我的脸颊:“谁会忍心伤害你?我忘不了第一次见你时的样子,那样细腻光滑的皮肤,象丝绸一样,黑色的圆眼睛象小鹿……”
  我忍不住笑,眼泪却无声无息流下来。我说:“安德烈,你不仅是个傻子,视力也有问题。”

  第 27 章
  取证期间孙嘉遇未能获得保释。因为事涉走私,他在乌克兰的所有资产被冻结。
  他不肯见人,努力多次,终于答应见我们一面。
  他穿得整整齐齐出来,头发已经剪短,人胖回去一点儿,看上去气色反而比较好,但神情冷漠。
  邱伟递烟给他,跟他说请律师的事,他叼着烟心不在焉地听着,眼神不知落到什么地方去了。
  邱伟叮嘱:“嘉遇,在里面你自己千万小心,这上下总有打点不到的地方。”
  他终于抬起眼睛,眼底有一股不同寻常的神色。
  心里有什么东西在搅动,疼得我呼吸困难。我知道他已放弃。
  那天他是凌晨四点五十分报的警。没有人知道,他独自一人和对方僵持的一个多小时内,到底在想些什么。
  “行了,你们回去吧。”他站起身看着我说,“离开乌克兰吧,回家也行,这地方和你八字不合。”
  警察带他离开,他的背影在长廊尽头消失,始终没有回头看一眼。
  出了门我已经支持不住,双腿发软,很久才透过一口气。
  那晚上我喝高了,逼着邱伟听我倾诉,把之前的点滴细节都晾出来细数。
  最后我说:“你听到没有,他让我走。我还能走到哪儿去?经这么多事儿了,他干嘛还要装大尾巴狼?他要有个什么好歹,我活着有什么意思?”我拍着桌子,“丫他妈就是一混蛋,我怎么认识了他?”
  邱伟开始想笑,忍得眉眼皱成一团。然后他叹口气,沉默几分钟后问我:“你究竟了解他多少?”
  孙嘉遇入狱之后,我和邱伟之间似乎筑起了一座微妙的高墙。我猜他已经把我当作红颜祸水,因为我,孙嘉遇才在离境前功亏一篑。
  我的确不了解他。初遇时只知道他风流英俊,完全看不到月亮的另一面;等我逐渐醒悟,早已泥足深陷拔腿难逃。
  一切都已来不及了,酒精的作用令我感觉无限凄凉。
  老钱赶过来,坐下就迫不及待地追问:“生意的事,小孙是怎么想的?原来的关系应该都还在吧?”
  邱伟抢白他:“老钱你是不是太心急了?放心,他死了肯定交给你。再等等,就快了。”
  老钱被噎得直咽唾沫,闭上嘴不再说话。
  我觉得厌倦,站起来不发一言离开。
  几天后我在十公里市场找了份看摊的活儿。每天十点到六点,死死地盯八小时,上个厕所都要一溜儿小跑。
  隔三差五才去学校露个脸,反正快要放假了,原来的好学生早已沦落。
  时令已至仲夏,集装箱顶无遮无拦,每到下午吸收了半天的热量,店里便热得象蒸笼,让人喘不过气。
  老板不在的时候只能一个人把货箱搬来搬去。手指很快变得粗糙不堪,经常出现莫名其妙的伤口,指甲缝全部开裂。
  一个月的工钱是一百二十美金,只够我支付房租水电和一日三餐。
  隔壁的店主养了一只体形硕大的黑贝,名叫“牛肉”,空有狼狗的神韵,却长着一副媚骨。给它几张纸币,它就会屁颠颠叼着钞票跑到卖盒饭的车子处,再带着找零和盒饭轻快地返回来。这样殷勤,不过是为了几块牛骨头。
  卖盒饭的夫妻,我也认得,妻子曾帮我做过家务。第一次看到我,她的嘴几乎张成一个O型。
  后来她唠唠叨叨地说:“造孽啊,水灵灵的女娃儿,爹妈手心的宝贝,送这儿遭罪。”然后为我再多添几块肉。
  我笑笑,感激她的好意。那些肉,最终都便宜了“牛肉”,我吃不下。我迷恋上了甜食,只有把那些甜得齁人的糕饼,近乎自虐地送下去,才能勉强压下心中的焦虑。
  这天饭吃到一半,来了两个当地商人,我正招呼他们看货,门口传来牛肉的狂吠。
  我慌得撂下顾客出去查看。牛肉只有一点好处,远远看到穿制服的人,便会大声示警,倒也不枉众人孝敬它的那些骨头。
  跟牛肉纠缠不清的人,却是一身警服的安德烈。
  我笑着呼喝牛肉松嘴,他看到我立刻冲过来,拉起我就走:“跟我来。”
  我甩开手,“我还有顾客,你干什么?”
  “见鬼!”一向斯文的安德烈骂出声,固执地拖着我往市场外走。
  手腕奇痛入骨,我烦躁地挣扎:“你有病啊?放手!”
  他站住,转身面对着我,我看到他脑门上全是汗。
  “安德烈?”
  他并没有立刻说什么,站了一会儿才吐出几个字:“孙出事了。”
  我瞪着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他低头看着自己脚尖,小心地说:“玫,我想监狱里也有他们的人。”
  我咬着牙问他:“那你还磨蹭什么?”
  在医院的病房门口,安德烈把他的同事拉到一边,商量了很久。
  那人终于松口,不情愿地说:“两分钟,他还未脱离危险期。”
  孙嘉遇的头上包着厚厚的纱布,暗红色的血迹依旧在透过绷带往外沁透。
  他身上如何我看不到,因为严严实实地盖着被单。乱七八糟的管子和电线从被单下面伸出来,各种颜色的液体正通过那些透明的管子流进他的身体。
  他的左手被铐在头顶的床架上。
  “严重内出血,七处骨折。那些人没想过让他活着。”安德烈说,“监房里有人受到刺激癫痫发作,狱警才赶过去,否则他就被人当场打死了。”
  我的脑子里除了他的脸,只剩下一片混沌。
  “嘉遇。”
  他的眼皮微微颤动了一下。
  我知道他听得到我说话。我贴近他:“你能过去的,多少坎你都过来了。”
  安德烈催促:“时间到了,我们走吧。”
  他铐在床栏上的手略动一动,我紧紧握住,凑在他耳边说:“不论什么代价,我一定让你出去。”
  他的手指蓦然收紧,猛地睁开眼睛,口型是一个清楚的“不”,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我摇头,眼泪飞溅:“不,不,我不想再听你的话。”
  他的目光凝结在我的脸上,眼中的焦点瞬间消失,头歪到了一边。
  床头的仪器开始发出尖利的告警声,杂乱的脚步朝室内涌来。
  安德烈把接近疯狂的我拖出监护室,我拼命踹他的小腿,“为什么还要铐着他?你们有没有心?”
  他忍着疼用力按住我:“玫,你冷静。”
  我眼睁睁看着他们把他推进手术室,大门在我眼前无情地关上。
  我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发呆,右眼下的肌肉不受控制地跳动。安德烈挨着我坐下,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我想对他笑笑,却连嘴角都提不起来。四周乱遭遭的,耳朵里灌满了各种声音,金属器械的碰撞,医生护士偶尔的谈话,仪器的嘀嘀声……
  那些声音忽远忽近,我不能理解它们的意思,也懒得去一一辨识。
  不知过了多久,手术室内忽然传来某种仪器拉直了的尖叫,我听到炸了窝一样的嘈杂声,接着一个男人大声喊着,然后是连续不断的砰砰声。
  砰,砰,砰……
  一声接一声,如同重锤砸在我的心脏上。
  “上帝!”安德烈手中的纸杯落地,咖啡液泼在地板上,象干涸的血迹。
  “那是什么?”我茫然地问。
  他声音发抖,“电击,他们在做电击。”
  他的话一个字一个字进入我的耳朵,却象雨点打在油布伞上,蓬蓬响着四处迸溅,我听不懂他说什么。
  手术室的门终于打开的时候,两个便衣警察走过去和医生说话。我想上前,却被安德烈紧紧拽住。
  远远地透过人群,我只能看到孙嘉遇的脸,白得象颌下的被单,还按着一个透明的氧气面罩。
  “安德烈,放开我,我可以控制自己。”我说得很平静。
  因为无论我做什么,再不会有人皱着眉说:“听话。”
  这一次他再也拦不住我。
  安德烈的手扣得更紧。他的同事走过来,“他不能再见任何人,你们请回吧。”他看看我又对安德烈说,“她需要休息。”
  安德烈强行带我离开医院。
  “帮我,安德烈。”我拉住他的衣袖哀求。
  “他确实犯了罪,我无法帮助你。”他慢慢拨开我的手, “对不起,玫,我是警察。”
  “那你滚吧!”我突然爆发,“警察?狗屎!如果不是你们收了别人黑钱找他麻烦,怎么会有今天?”
  安德烈愕然地看我很久,然后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我楞了一下,追上去一把抱住他的腰,眼泪簌簌而下,“对不起,我说错话。”这些日子,只有他陪着我逐日挨过。
  安德烈一动不动站着,终于艰难地开口:“绑架案中没有第三方和污点证人。”
  他用力掰开我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 28 章
  “律师也估计到这种情况。” 邱伟跟我说,“能做的都做了。现场那俩警察已经基本搞定,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他们心里门儿清;那几个帮手也按住了不许露头,警局里该上香的菩萨都捐了香火钱。可我们在做,别人也在活动,说不定砸钱更凶,我心里一点儿底都没有。而且看对方这阵势,根本就不在乎判决结果。”
  他的话说得再明白没有,我点点头。
  想了想我问:“大使馆能帮忙吗?他爸原来的关系还能用上吧?”
  “赵玫啊,你可真够天真的。”邱伟苦涩地笑,“人走茶凉,他爸都过世六七年了,人家伺候如今的新贵还来不及呢。何况这是刑事案,谁愿意沾手啊?
  我把额头靠在窗玻璃上,望着外面不出声。
  窗外正在下雨,淅淅沥沥的雨珠顺风飘过来,再一滴滴沿着窗框滑落。
  邱伟疲倦地捧着脸:“几天睡不着觉了,什么也做不成,一直在想这事。在国内,想尽快捞人出来,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让原告撤诉。在这儿,”他笑笑,“简直是天方夜谭。”
  我心里一动,转头看着他,“罗茜。”我说。
  邱伟连连摇头:“没戏没戏,你不知道,上回那事儿吧,嘉遇没和任何人商量就一意孤行,已经让罗茜难以交待。她早就放话出来,凡事涉孙嘉遇,再不会插手。”
  我小声说:“她不会看着他死。”
  他俩的纠葛,看上去并不象邱伟说的,只是校友那么简单。男女之间一旦有了特殊关系,在人前肌肤相触,暧昧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女人总是比较痴心一些。就象彭维维,我依然记得她换好衣服上好妆,喜孜孜等着他来接的情景。
  她恨孙嘉遇,不过是因为他再次粉碎了她对男人的幻想。
  邱伟为难:“我不想去求个女的。”
  我说我去,最多再让她当面挤兑几句。
  “算了。”他叹气。“怎么着也不能让你一个人受她奚落。”
  罗茜足足晾了我们半小时才出来,披着一件珊瑚粉的浴衣,象是刚刚午睡起来。
  “我说过,他的事我不会再管。”她的脸板得没有一点表情,“你们请回。”
  “姐姐,求你,如今只有你能救他。”我急得直接跪下了。
  罗茜脸色铁青地站起来:“你甭来这套,没用!”
  我拽住她的衣角不放:“姐姐,你大概不知道,他们用的是铁床腿和木棒,没有留任何生路。警察进去的时候,墙上地上都是血。人送到医院已经没了呼吸和心跳,前后输了五千cc血,现在还用着呼吸机。”我几乎声泪俱下,“只要他还在里面,那些人就有机会再来一次。”
  安德烈这傻子,以为我的俄语仍和大半年前一样,他和同事说话时,压根儿没有想到避开我。他不知道这些残忍的词,是如何一字字刺入我的心口。
  当我再次开口重复这些话时,它们依然象一根根尖利的冰凌。
  我不相信罗茜会无动于衷。
  罗茜的脚步停顿了一下,仔细看我几眼,依然说:“你们先回去。”然后头也不回地往楼上走。
  “姐姐……”我在绝望中还想努力挽救,邱伟上前拉起我,示意我噤声。
  直到出了门,他才说:“她不拒绝,已有转机。这人脾气挺怪的,最讨厌别人罗嗦。”
  我问:“真的?”
  他点头:“真的。”
  我心里又升起一线希望。
  忐忑不安中等了几天,罗茜果然打电话来,让我们过去。
  “有人愿意揽下这事为双方调停,不过开价十三万美金。”她慢条斯理地喝着咖啡。
  “十三万?”邱伟长吸一口气,“靠,那不就是一百万人民币?真敢要啊,整一个落井下石!”
  “这么些年你白混了。”罗茜拉下脸很不高兴,“别人靠的是十几年的面子,你爱要不要,人也不一定非要接你这档生意。不过我提醒一句啊,二十天后就是第一次庭讯。”
  邱伟别转脸,“嘉遇的资产全被冻结了,一下子凑十三万……”
  我忍不住插嘴:“我有四万六。”
  只有这笔钱,因为存在地下钱庄,变成漏网之鱼。
  两个人一起扭过头看我,但是表情各异。罗茜惊异地挑起两道秀丽的黑眉,邱伟却是一脸无可奈何。
  离开那座豪华得令人有压迫感的别墅,我们在路边的快餐店停下吃饭。
  “真不该带你来。”邱伟极其懊丧,“本来可以讨价还价,让你一句话给搅黄了。”
  我低着头,把手中的杯子转来转去。我不是犯傻,我只是想起他跟我说:不。
  我想让他平安出来,不惜任何代价。
  可是我总给他带来霉运。
  邱伟说:“不怕你恨我,其实我也劝过嘉遇和你分手。我说嘉遇你算算,自打你们认识,这倒霉事消停过吗?老辈人总说八字相克,不能不信。”
  我仰头笑了笑:“你不就想说,我是个扫帚精吗?拐这么多弯不累吗你?”
  “我没这意思,我是想说,他的确没看错人。”他有些尴尬,停了停接着说,“他跟我说,挺干净透澈一小姑娘,全心全意在我身上,我不能毁了她。”
  我咬一口三明治,只觉得一点酸涩从心里慢慢膨胀,最后堵在嗓子眼那里。我哽咽起来,被食物呛住,咳得满眼是泪。
  “赵玫……”邱伟满脸歉意地看着我。
  我摇摇头,站起来飞快地冲进洗手间。
  我在镜子里看到的,是一个脸色苍白的女人,眼睛下面两抹青痕,眼神呆滞,头发枯涩无光。
  我簌簌地抖,不过两个半月的工夫,自己象老了十年。
  邱伟说他也劝过分手,这话明显在说,有这意思的不是一个人。孙嘉遇终究也是介意的。
  他从来没有说过爱我,他所做的一切,究竟是为了爱?还是无法推卸的责任?就因为我以处子之身跟了他?
  我掩着脸,很久不愿放开手。
  邱伟在外面敲门,“赵玫你没事吧?”
  我深吸口气,撩起凉水洗把脸,然后开门出去,“没事。”我说。
  他交给我几个人的联系方式,然后一一交待:“余下的八万多,咱俩得分头凑去。这几位你都见过,好好跟人说,人家不借也别甩脸,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主儿。”
  我第一次见识了什么叫做人情薄如纸。
  这些人,都是曾经和孙嘉遇称兄道弟的朋友。有些话说得极其露骨,有些还算客气,但那礼貌而疏离的笑容背后,我看到的只有避之不及。
  孙嘉遇现在的价值,在他们眼里,已经直降为零,甚至负数,再不是当初趋之若骛的时候。
  我只借到三千美金,而且是三分的利。
  我很想把钱甩在地上,掀翻桌子走人。想起邱伟的话,我咽下一口气,陪着笑脸在借条上签字。
  钱的主人尚且一副悲天悯人的口吻,“我的资金都压在货上,也就是看小孙遇了难处,才东挪西借凑出来的。”
  我看着他,这人在卡其诺一输就是四五千。忽然之间我记起孙嘉遇跟我说过:谁的钱是天下掉下来的?
  我气平了。
  他说得对,别人的钱,爱怎么处置是别人的自由。
  “大恩不言谢。”我说。
  那人的脸仿佛红了一红,也许是我看错了。
  精疲力竭地走回家,偏又赶上电梯坏了,坐着休息了两次才爬上去。
  “玫。”有人叫我的名字,是瓦列里娅和伊万站在门口。
  我上前抱起伊万,紧紧贴着他的小脸,孩子身上有股宜人的奶香。
  “我都听说了,” 瓦列里娅走过来,“你别难过,一切会好起来的。”
  我惨淡地笑,几乎没有力气说话。
  她扬一扬手中的饭盒说:“我在中餐馆叫了外卖,你还没吃饭吧?”
  我勉强打起精神,取出餐具拉着伊万的小手坐下。大人再怎么对付,孩子还得吃饭。
  瓦列里娅取出一个纸包放我跟前,“很少,你先拿去。”
  纸包里是零碎的格里夫纳,各种面值都有。
  我抬起头困惑地问:“你要换美钞?”
  “当然不是。”她笑,“这些钱折算成美金,应该有八千。一直没有机会报答孙……”
  我推开碗站起来,“瓦列里娅,你还要养活伊万!”
  “他送我那家店,本钱至少一万二。”
  “不行,你拿回去,我不能用你的钱。”我把纸包胡乱塞她手里。
  她低下头,过一会儿说:“我要结婚了。下个礼拜日举行婚礼。”
  “啊?”这回我是真的吃惊。
  她抬起眼睛,灰蓝色的眸子里充满了媚态,笑容是羞涩的。她说:“他是伊万的医生,对伊万很好。”她顿了顿又说,“对我,也很好,非常好。”
  “恭喜你!”我由衷地为她高兴。她吃过的苦,总算有人愿意补偿她。
  这么多日子,终于听到一个好消息,见到一个幸福的人。
  不知为什么还是有点心酸,为孙嘉遇不值,他身边的人,正在一个个离他而去。
  “你来观礼吗?”她期盼地问我。
  “去,一定去。”我简直是在发誓。

  第 29 章
  过几天我去地下钱庄,取出了那笔钱。
  踟躇很久,才把存款凭证和委托协议递过去。
  眼睁睁看着两张纸被缓缓吸进碎纸机,心里抽痛一下,仿佛和孙嘉遇的最后一缕联系,就此断了。
  加上瓦列里娅执意留下的五千美金,一共凑了五万四,我全部交给邱伟。
  “我把货抵出去了一部分,朋友帮忙接手,只筹到五万八。没办法,这季节正是上货的时候,谁手里都缺现金。”
  邱伟说得轻描淡写,我忍住没出声。
  这会儿是夏季商品走得最俏的时节,他这批货等于贱价出手,一季的辛苦化为乌有。接手的人占了大便宜。
  我很怀疑,生意场上有没有真正的朋友。熙熙攘攘,皆为利来;攘攘熙熙,皆为利往。
  并不是人人都当得起朋友这两个字。
  “还差将近两万,实在不行,只有高利贷了。” 邱伟说。
  我吓得一哆嗦,“没别的办法了?”
  “尽量不碰那玩意儿吧,真逼到这步也只有它。”
  我咬咬嘴唇问:“要不咱俩抢银行去?”
  “那也成,后半辈子都不用愁了。”他一下子笑出声,接着皱眉,“说这个我想起来,今儿下午在银行碰到老钱,这人可真不是个东西。”
  “嗯?”我反应过来,“老钱又不走货,他应该不缺现金啊。”
  “要不我说他不是东西,铸铁公鸡一个。嘉遇出事前接过两单生意,定金是他代收的,清关他做不了,钱又不退别人,一笔烂帐都算在嘉遇头上。”提到这件事,邱伟失去了冷静。
  我不知道怎么接话,正在踌躇,身上手机响了。我掏出来看一眼,说曹操曹操到,正是老钱,
  原来尼娜进城找我, 现在他那儿等着。
  “你自己去。”邱伟厌恶地说,“我不想再看见他。”
  尼娜是自己进城的。我想象不出来,她是如何拖着不方便的左腿,从公路车上一步步挪到这里。
  她上前拥抱我,“可怜的孩子。”她低声说。
  她找我,是为了送两份通知书,维也纳音乐大学和格拉茨音乐学院的入学通知书。
  几个月前,尼娜为我录过几首练习曲,连着她自己的推荐信,分别寄给了原来的同行朋友,在奥地利音乐学院任职的两位客座教授。
  我心如刀割。那时我还梦想着和孙嘉遇同赴欧洲,如今已经物是人非,变成莫大的讽刺。
  但我还是收起通知书,问尼娜:“为什么不打电话让我自己去取?”
  “我梦到马克,他对我说,面对未知之旅他很害怕。我想见见他。”
  我说不出话,只能低下头,“现在不允许任何人会见。”
  尼娜非常失望,取出一本《圣经》交给我,“这是我丈夫留下的,请一定转交给马克,告诉他,只有在主的怀抱里,才能得到完全的安宁。”
  我认出来,这本《圣经》,就是孙嘉遇在她那儿常翻的那本。
  她吻我的额头,“好孩子,坚持住,主不会抛弃他的孩子。”
  我含泪点头。
  尼娜坚持要自己回去,我一直把她送上公路车,这才转回身找老钱,我想让他把定金退出来。
  那笔钱搁以前不算什么,如今却是救命钱。
  他嘲讽地看着我:“我是孙嘉遇的合伙人,你又是他什么人?情人?”
  “你们合作这么多年,你就忍心见死不救?”我气得嘴唇直哆嗦。
  他笑起来:“玫玫,你知道我一直喜欢你。如果你想要钱呢,咱们也可以商量。”
  “我要现钱。”我说。
  “成啊, 不过我得准备一下,你只能晚上来取。”
  我狠狠瞪着他,我一直在为自己以貌取人的态度检讨,这么看起来,我还真没有看错他。
  他的目光没有离开过我的眼睛,脸上完全是猫捉老鼠的得意表情。
  我摔门离开,在大街上茫然地乱走,太阳底下出了一头的汗。
  后来我清醒过来,发现手里还握着尼娜的圣经。
  我只有去找安德烈。
  我站在树荫下等他出来,抬头看到奥德萨警察局的标志,记起第一次来这里的情景,已经恍如隔世。
  安德烈双手插在裤兜里,站得远远的,脸上的表情很淡很淡。
  “我已经申请回避。”他说,“不能再见案中的嫌疑人。”
  我勉强笑:“最后一次,我不会再为难你,再也不会了。”
  他接过圣经,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然后抬起头:“我只能说抱歉。”
  我慢慢抽回手,压抑着彻骨的失望,“安德烈,不管怎样都谢谢你。以前的事,对不起!”
  “玫,”他在背后叫住我,“我真的没有一点机会?”
  我说:“圣经里说,求你将我放在你心上如印记。对我,孙就是那个印记。”
  “我明白。”他点点头,神色黯然,“下个月我要去基辅工作了,玫,你自己保重。”
  他用力抱我一下,然后转身走开。
  他终于想通了。
  我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心象被掏空了一块,我甚至忘了说再见。
  中午白花花的大太阳射下来,热得人心思恍惚。
  老钱的电话追过来,“钱我准备好了,你来不来?”
  阳光照得我睁不开眼睛,我闭上眼,眼前晃来晃去,好像浸在水中的照片,都是孙嘉遇包裹着纱布惨白的脸。
  最后我说:“去。”
  邱伟从我手里接过两万美金,狐疑地问:“你用什么办法刮下来的?”
  我不响,拿起他的烟,抽出一根点燃,第一口就被呛得咳嗽不止。
  他盯我半天,我以为他会说点什么,但他只是抬手取下那支烟,扔在地上碾灭,然后开口:“走吧,去罗茜那儿。”
  十三捆绿莹莹的钞票,整整齐齐摆在罗茜的面前。
  她拆开一捆,哗哗抹过一遍,然后漫不经心地说:“我托了人说情,过几天去医院看看。”
  我的心跳立刻加快,期待地看着她。
  “你就算了吧。”她瞟我一眼,“他刚撤消重症监护,哪儿经得起你再折腾一次?有什么话带给他?”
  我想想,摇头说:“没有。”
  邱伟看看我没有说话,眼睛里全是怜悯。
  罗茜从桌上拿起两万扔我怀里:“这些拿回去,算我的心意。”
  我放手里掂掂,挺括的质感如此熟悉,从老钱手里接过时的感觉,和此刻没什么区别,这世界上的事真是滑稽。
  我把钱放在沙发上,拉开门出去,没有说任何告辞的话。
  在路边坐了大半天,被晒得头晕眼花。异常怀念北京,即使是热得让人心惊肉跳的夏天。
  瓦列里娅的婚礼,我还是去了。
  瓦列里娅虽然有了伊万,却是第一次正式的婚姻。新娘子穿着贴身窄窄的白色婚纱,美得不象真人。
  我小心翼翼吻她的脸,生怕破坏掉她精致的化妆。
  典礼前出了点意外,伊万原本要充做花童,但他突然开始哭闹,死活不肯靠近新郎。小小孩子大概感觉到了,此后母亲不再是他的专有财产。
  我抱着哄他,伊万趴在我肩头抽噎,比平日温顺许多。
  新郎是个长相非常普通的人,起码比瓦列里娅大十岁。但是看得出来,出身背景都很好。重要的是,对她呵护备至。
  牧师正在问他:“你是否愿意,无论是顺境或逆境,富裕或贫穷,健康或疾病,快乐或忧愁,你都将毫无保留地爱她,对她忠诚直到永远?”
  伊万模糊地咕噜着:“爸爸,爸爸……”
  我心酸,低声问他:“你也想念他是不是?你是否觉得这个世界太过荒唐,才不肯与我们交流?”
  他在我怀里不安地扭来扭去,却不肯回答我。
  忽然间我无法忍受。我把伊万交给身边的人,快步离开教堂,没有看到新郎新娘亲吻的场面。
  旁人的平淡幸福让我嫉妒。
  二十多天后,我从市场回住处,听到路边轻轻两声车号。
  罗茜在我身边摇下车窗,她开着一辆鲜红的欧罗巴。
  “上车来。”她的声音不容置疑。
  她领我去的,是那家旧俄罗斯风味的私人俱乐部,孙嘉遇经常带我吃饭的地方。
  领班凑过来为她点着烟。
  罗茜对着天花板吐了个烟圈,这才开口:“结果出来了。长期居留权被取销,十五天之内必须离境,否则会强行行政遣返。”
  她说得没头没脑,但我明白话里的主语是谁。我松口气,禁不住如释重负。
  “什么时候能出来?”我问。
  她微微笑:“人已经出来了,现在住我那儿。”
  我抬起头,沉默地看着她。
  “他现在只能靠轮椅进出,家里地方宽绰,服侍的人也是现成的。”
  我觉得口干舌燥,咽下一口唾液,费力地说:“我能见见他吗?”
  罗茜按熄了香烟,笑容里有明显的讥讽。她说:“小姑娘你知不知道,老钱拿着一盘摄像带去找嘉遇,交换他在乌克兰七年结下的业务网络,他没的选择,只能听老钱摆布。你想不想知道那盘带子的内容啊?”
  我耳边嗡地一响,一下跌坐在椅子里, 睁大眼睛瞪着她
  “是,老钱用了针孔摄像机。”她扬起眉毛冷笑,“你怎么不动脑子想想?两万美金上次床,奥德萨顶尖儿的鸡也没这个价钱。你以为男人都是冤大头?一个男人的救命钱,是女友用身体换来的,这是在拿刀子捅他你明白吗?你让他有什么脸见你?”
  如同五雷轰顶,我紧紧攥着两侧的扶手,眼前飞过点点青蝇。
  原来我太瞧得起自己了。我总算明白,但是这个代价付得太大了。
  罗茜看我一会儿,声音变得柔软,“我象你这么大的时候,更傻。姐姐教你一句话,永远别高估自己对男人的影响力,他们有自己的世界和原则。也别为他们牺牲,他们会感激你,但不会因为这个更爱你。”
  我侧过头不出声。
  罗茜叹口气:“嘉遇这人命犯桃花,这辈子就栽在女人手里。一动真格儿的准倒霉,先是一个范淼,接着是彭维维,然后是你。我第一次看到你吓一跳,活脱脱就是小一号的范淼。”
  打击接踵而至,我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刀叉杯碟,还有多少意外需要我做好心理准备去承受?
  她没有看我惨变的脸色,自顾自说下去,“范淼比他低两届,是他们系有名的美女,千辛万苦吊上手,跟朵花儿似的捧着,就差做个牌位把她供起来了。给老爷子办完丧事,嘉遇急着回匈牙利还债,把手里仅余的三十多万交给范淼,让她帮着从工厂发货付尾款。没成想那小妞儿早就办好了留学手续,一直闷着不吭声,他前脚离开,后脚她就带着三十万消失了。那是九几年,三十万还真当钱花。他被困在匈牙利,最惨的时候,手里只剩下六百美金,回国的机票钱都不够。他没了办法,只好来乌克兰另打天下。”
  说起这些,罗茜的脸上有一丝恍惚的微笑。
  我能够想象得出,孙嘉遇初到奥德萨,举目无亲人地两生,她提携他帮助他,身处异乡的男女彼此慰籍,互取所需。
  而事后,事后总是一样的。
  我苦涩地问:“他是恨她还是忘不了她?”
  “那些追过你的小男生,你还能记住他们长什么样吗?”罗茜再点起一支烟,无奈地笑,“女人只会对让她们流泪的男人念念不忘,男人也一样。他们只记得让他们伤心的女人。”
  什么都不用再说了,我把头靠在手臂上,浑身发软,几乎动弹不得。
  罗茜把一个纸袋交给我,“公共场合别打开,回家再看。你要真为他好,就别再纠缠,让他踏踏实实离开。”
  她摸摸我的头发,想说什么终于没有说出来,叹口气结帐离开。
  我一动不动地伏着,时间长得惊动了领班,他过来询问:“小姐,是否需要帮助?”
  我摇头,他笑一笑,无声地退下。
  我没听罗茜的劝告,直接撕开了纸袋,伸手摸进去,然后我控制不住地翘起嘴角。
  如果有人此刻看到我的表情,那一定是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纸袋里是五沓美金。
  另外夹着一张纸条,最上面写着玫玫,长长一列空白,然后是一行歪歪扭扭的字:“忘掉这一切,继续你的梦想。往前走,会有人比我更爱你。”
  我看着,实在忍不住微笑。
  他还真是个妙人儿,第一个女友拐了他的钱跑掉,他就用钱一个个打发掉身边的旧人。
  这算是补偿吗?一年的心碎情伤,换回四十万,这笔生意,还真划算。
  真是划算,我仍然只能微笑,因为实在哭不出来。
  我把纸条凑在烛火上,看着它缓缓化为灰烬。
  但我不相信,一起经历过这么多,几乎是天长地久,他会再不见我。
  我心里存着一线希望,一天天数着日子。
  他始终没有任何音讯,直到第十五个夜晚象其他夜晚一样无声消逝。
  一切都已过去。
  我开始收拾行装,这个城市真的与我八字不合。
  能送人的东西都送了人,我想把关于这个城市的一切记忆,一笔抹去。
  波音747轰鸣着冲上蓝天,从舷窗望出去,硕大的机翼下,是乌克兰广袤的原野,和黑海波光粼粼的水面。
  这一天是八月二十四日,乌克兰已经初现秋意,我再没有机会看到黄叶飘零的海滨大道,还有油画布景一样的山楂树。
  再见,奥德萨。
  再见,乌克兰。

  尾声
  一年后的一个下午,我收到一封空白的邮件,里面只有一个网站的链接。
  点进去,是chinaren的同学录,一路进入他的母校和院系,看到的,却是他已因胃癌去世的消息。
  下面的跟贴,充满了缅怀的文字和十年前的老照片。
  那些或站或坐的集体照中,少年时的孙嘉遇并不触目,和他周围的同学一样,眼神清澈,笑容单纯灿烂,是可以透过显示屏触摸到的青春
  一个帖子这样写着:世间最痛苦的事,是眼看着朋友或者亲人,一天天枯萎凋谢,你却无能为力。这样的创伤,终其一生不能痊愈。
  另一个帖子说,很早就发现了异常,但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去年九月做的第一次手术,打开腹腔二十分钟后即行缝合,因为再无切除病灶的必要。
  我想起他摔伤后曾做过一次胃部造影,他那个诀别似的拥抱,他的决绝和放弃。
  我想起那张被我烧掉的纸条,他是想用那些空白告诉我,他能为我做的,只有这么多。
  当时的我以为自己从此看破红尘,看透了男人。那时太年轻,我不懂。
  如今我终于明白……
  但已经太迟太迟。
  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春日, 琴房外绿茵匝地,西斜的日光透过白纱窗帘,在墙壁上留下模糊的光影。
  奥地利的春天是世界上最值得留恋的春天,清风透窗而入,带来孩子们银铃一样的笑声。
  我听到心里细碎的一声轻响,仿佛就此关上了两扇冷宫的大门。
  所有的心事终化灰烬,关山万里,从此再无任何心愿。
  原来爱一个人,由人由天,就是由不得自己。
  那些属于生命里美丽的瞬间,当时并不觉得。
  仓促间回头,却原来,最灿烂的一刻已经过去。
  奥地利的冬天也多雪,但是我再没有遇到一场雪,大得过当年喀尔巴阡山麓那场雪。
  我也再没有遇到一个人,象他一样爱我如自己的生命。
  伸出手,我看得到手心里流沙一样逝去的旧日时光。
  那个吉普赛女人说:你的身体在一处,心却在另一处。在神的驱逐下,永不停息地流浪。
  原来一切早已注定。
  我认了命,反正怎么过,都是一生。
  If I should stay
  I would only be in your way
  So I\\\'ll go, but I know
  I\\\'ll think of you every step of the way
  And I will always love you
  I will always love you
  You, my darling you, you
  Bitter sweet memories
  That is all I\\\'m taking with me
  So goodbye, please don\\\'t cry
  We both know I\\\'m not what you need
  And I will always love you
  I will always love you
  I hope life treats you kind
  And I hope you have all you dreamed off
  And I wish to you joy and happiness
  But above all this I wish you love
  And I will always love you
  I will always love you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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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最后的歌词,引用自电影《保镖》的插曲-I will always love you

  后记
  我以前追过文,知道被结局呕着之后,想把作者拖出去关门放狗的心都有。
  一开始就说过,这故事,最多也就是一韩剧的水平。虽然男女主角都有原型,虽然很多段子都是真实的,但太过戏剧化,反而不象真的。
  我也想完全任性一次,让自己在这个故事里相信一次爱情。强忍住了一向喜欢刨根问底的恶习,所以成就了这么一篇矫情、煽情兼哗众取宠的小白文。
  其实我早已发现,这个故事从三分之一处已经开始偏离预定的轨道。停下来细想,发现是女主角的性格扭转了故事的大方向。
  现实中的女孩,年纪比较小,又自小修习艺术,人异常的纤细敏感。象我这种自我保护意识强烈兼皮糙肉厚的迟钝之人,实在无法把握那种执著的、带有飞蛾殉身意味的爱情。所以我写得相当吃力。最后索性抛开了,按照自己熟悉的性格套路往下写。大家看到的,就是眼下忽而成熟忽而幼稚的赵玫。
  她每做一个决定,我都要设法铺垫足够的剧情,因为首先我得先说服自己,证明她那样做是符合逻辑的,没有违背人之常情的。(所以这个文越拖越长,暴汗……)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是存在的,但世界上应该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和恨。不过这也只是我的理论,也许真正的感情里不该有如此多的理智。
  我一边写一边琢磨,一边想一边改,细节铺陈一直在变化,但是这个故事的最终结局,实在也出乎我自己的意料。
  最初设定的结局,是赵玫和孙嘉遇回国后终于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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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尘埃落定之后, 两人发现,虽然仍然相爱,可是这份爱,已经沉重得让人负担不起。
  相比乌克兰,国内的环境更加复杂,两人迥异的家庭背景和年龄代沟,也成为感情发展中的障碍。
  与其这样面对面互相折磨,时时提醒各自不堪回首的记忆,不如彼此放条生路。
  赵玫撤退了,她说:如果可以重来,我选择不认识你。
  多年之后她回国,意外的机会,偶尔见到孙嘉遇,他胖了很多,当年的清秀和锐气早已泯然众人,身边是容貌平常的妻子,还有他们的孩子。
  他温和而耐心地教育孩子:听话,你这孩子怎么总和爸爸拧着来?
  赵玫转身慢慢离开,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心事终虚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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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我尝试着往这个结局走的时候,无法驾驭文字的力不从心,和满心郁闷无处发泄的烦躁,让我几乎摔掉手里的鼠标。
  爱情不会消亡,却会被空间阻隔,被时间湮灭。两个人各自生活着,甚至不能说不幸福的,但是心里总有一块不能愈合的伤,无法碰触。
  这样的结局,在我看来比生离死别更加伤人,我已经对自己文里的人有了感情,狠不下这个心。
  而且我还有点私心,我极其害怕有道德洁癖的读者上来砸场子,然后质问我:象孙嘉遇那样的人,父亲是贪官,他自己好色走私杀人绑架,坏事做尽,凭什么有几个钱就能逍遥法外?
  我回答不出来。
  所以小孙只剩下死路一条。
  但我想他走的时候,心里总有一处是暖的,他至少还是看到了爱情和忠诚,友情和信义。
  赵玫终于明白了,虽然她明白得太晚。痛到极点反而促成了她最终的解脱,她只记得他的好,小孙变成她心底深处的一线星光。
  现实中也有很多男人嘴里是不说爱的,他们表达爱的方式是另一种,可惜年轻的时候我们往往不明白。
  女子生命里第一个男性,基本上会影响她一生对异性的观感。能不能打开心结,完全靠自己。彭维维和瓦列里娅是正反两个例子。
  自己最喜欢的角色,是瓦列里娅这个姑娘,不走极端不钻牛角尖,虽然命运坎坷,看待世界的眼神,却一直是善意的。
  赵玫没有机会象某些运气不佳的同性,遍体鳞伤之后再感慨: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可是,我算计了一切,唯独高估了自己,写到最后我自己坐在那儿抹眼泪。我没有经验,从没想到让自己的主角挂掉,是件这么不好玩的事。我再也不写悲剧了!!!
  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写纯粹的言情,因为发现自己这方面的神经实在迟钝,难以把握千回百转的男女之情。感情世界里最真实最细腻的那部分,我无法用最准确的文字表达出来。
  有朋友说,我文下的跟贴,往往比正文更好看。这说明读者水平比我高啊,瀑布汗……
  最后以李碧华在《烟花三月》中的部分问题作为结束。
  你有无在静夜中,问过自己一些很“普通”的问题?
  午夜三时十六分乍醒,你最思念的人是谁?
  在哪一刻,你没有力气矫饰,也顾不上面子、尊严、冷静、理智……
  你明白“泥足深陷”的快感吗?
  你记得某些微不足道但紧抓你心的细节吗?一句话?一下手势?一个眼神?一滴眼泪……
  你试过不顾一切毫无保留的爱吗?起码一次?
  有缘在一起时,你为什么不珍惜?你后悔了吗?
  有一个人的影子,在你以为已经忘掉的前尘往事中,朦胧不退吗?
  你承认事业永不辜负人的苦心,但也不能抚慰你吗?
  你会在别人的故事里,流自己的泪吗?
  你相信“一生一世”吗?
  就这样。
  感谢诸位姐妹的捧场,让我坚持写完这个故事,鞠躬退场。
  谢谢!

  番外之高阳篇 芳杜若
  (番外中的“我”= 高阳,男,30岁,某跨国公司对外关系部经理)
  公司驻华二十周年的庆典,让整个对外关系部,忙得人仰马翻,人人脸色发青。
  我手下是一帮伶牙俐齿的纯女将,被同仁戏称为“盘丝洞”,一个月内,我被伊们敲诈去了不计其数的工作餐。
  最后一夜,安排在保利剧院,庆典落幕前一场盛大的音乐会。
  我几乎两天没有合眼,这场音乐会,除了总裁亲致贺辞,还会有副总理一级的大人物届时光临。与国安部的两天周旋,让我感觉几乎老了两年。
  音乐会真正开始,吊着的心才算放下一半,我退下来喝口水,从休息室取出自己的长焦相机。
  站在过道上,我尽力寻找着最佳角度,镜头缓缓扫过舞台,掠过一侧的伴奏钢琴。
  我忽然怔住,忍不住拉近镜头,按下了连拍键。
  几天后照片洗出来,我和助理Yvonne一起观看。
  她评价说:“五官很普通,气质还不错。”
  “算了。”我收起照片笑:“你们永远不会对同性宽容。”
  “这是你女友?”她坐在桌上,晃着两条长腿,“那我就收回所有的话。”
  “嗯?你又怎么知道不可能是?”我不满,“你下来,办公室里成什么样子?”
  “得了吧,头儿,前两天你也这么假模似样的罗嗦,我肯定撂挑子不干。”她白我一眼,“这女孩吧,一眼看过去就和我们不是一路人。你摁得住人家吗?”
  我闭上嘴,对她的不敬置若罔闻。她们早就不怕我了。
  但我承认她说得对,照片上的女人,有一双特别的眼睛,无意中望向镜头,带着一点迷惘和茫然,仿佛沉入了另一个世界。
  这种女人,注定不属于我们这种尚且为房子车子苦苦挣扎的小白领。
  我叹息一声,把照片锁进抽屉深处。
  但我没想到,还有机会能再见到她。
  周末和几个朋友泡在酒吧,我看到她坐在吧台前。一把卷曲的长发都拢在一侧,身上一件半长的白色丝衬衣,一条磨得发白的牛仔裤。对面坐的大概是她的朋友,她侧着头笑,钻石耳钉在灯下闪闪发亮。
  我觉得口干,目光几乎被胶住一样无法挪动。
  我喜欢她那点独特的风姿,带点慵懒和疲倦,让人不由自主地放松。浑不似办公室里的那些女性同胞,个个目光凌厉,令人紧张得胃液窜动。
  我身不由己地走过去。会后专门查过她的资料,知道她刚从欧洲回来不久,现在音乐学院任教,那天晚上属于友情客串。
  她的名字,叫做赵玫。
  听到叫她的名字,赵玫抬起眼睛,脸上的表情分明是“你是谁?”
  我紧张,说话都有点不利索:“对不起,有点冒失,您月前为我们公司演出过。鄙姓高,高阳。”
  她楞了楞,随即笑起来,“想起来了,有人指给我看过。我以为你姓唐。”她挤挤眼睛,“她们都叫你唐僧。”
  她的朋友噗哧一声笑,为着礼貌,立刻扭过头。
  我的脸霎时热得发烫,公司内的笑谈,居然被她拿来调侃。
  我很意外,她竟如此活泼。
  然后我就静下来,因为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以前交往过几个女友,她们总是埋怨我迟钝,不会说话。一来二去,关系就渐渐淡下去。
  我也不是很介意,那些女孩子并不合我的胃口。
  最后还是她先开口:“一起喝一杯?我请你。”
  “我请我请。”我慌忙回答。
  她微笑,让出身边的座位。
  鼻端闻到一缕细细的幽香。
  我的手心微微出汗,有点滑腻,隐隐担心手中的酒杯会脱手落地。
  谈话漫无边际,几乎都是她在引着话题。唯一有用的信息,我知道了她回国的原因,是因为母亲的健康欠佳。
  散局的时候, 我抢着付帐,她说“谢谢”。
  一辆奥迪A6停在门口等着她。
  我怅然,即便是“山中人兮芳杜若”,却终究是不可得。
  一连几夜,梦中都有白衬衫的影子。
  开会时Yvonne和媒体部的Tracy ,不约而同穿了桃粉色的针织衫。两人为撞衫颇不自在,我看着心里也闹腾。
  “为什么不穿白衬衣,怎么撞都没关系。”我提供意见。
  但我知道说了也是白说。白衬衣适合滋润干净的肤色和通透的阳光,在四季不见天日的写字楼里,惨白的日光灯当头罩下,雪白的上衣,只会衬得人脸色愈加黯黄。
  而赵玫,她的皮肤已经晒成了均匀的小麦色,额角眉梢都是阳光的痕迹,是另类的生命力。
  她不大象修习艺术的人。
  在我的想象里,这类人应该是苍白而精致,不食人间烟火的缥缈。
  和Tracy 共进午餐。她是另外部门的人,彼此合作了两三年,关系比较随便。
  我问她:“有种香水,闻上去象茉莉花的香味,是什么牌子?”
  她看着我,脸上是揶揄的笑:“你遭遇了419?伊人已去,空留余香?”
  “是。”我索性胡扯下去,“昨晚有狐狸精午夜入梦,特意来垂怜我这落魄书生。”
  她大笑,想了想说:“范围太大了。你去化妆品柜台问问。”
  公司旁边就是太平洋百货。促销小姐拿出几款给我看。
  我一样样闻过去,好象都不太象。小姐趁机建议:“先生不如买款CD的Diorissimo,这是世界顶级品牌,不会出大错。”
  我拎着小纸袋回办公室,却不知怎么约她出来。
  在这方面我一向不甚伶俐,我甚至忘了向她索取电话号码。
  但我知道我遇到了她。
  我也不明白一个只见过两面的女人,为何能让我念念不忘。我只记得,她斜斜侧过头对我微笑时,我并没有惊艳,心却咯噔一声,异常地酸软一下。
  她的眼睛里,有种说不出的迷茫,仿佛在极端渴望着什么。
  也许就是这点渴望打动了我。
  为什么会这样?芳华正盛的年纪,有份不错的职业,又长得这样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眼神?
  我实在不明白。
  那瓶香水在我的抽屉里躺了一个月,久得我几乎忘掉这回事。
  然后是一个周五,我在国展中心的家乐福,看到赵玫站在门口的花档前。她挑的,是两打白色的菊花。
  我鬼迷心窍般跟上去。
  今天她穿的,是一条灰蓝色的丝绒长裙,裙角一路飘拂,露出精致的足踝,脚下一双低跟的灰紫猄皮鞋。
  她站在路边等出租车。正逢周五下班的高峰,鲜有空车经过。
  我终于鼓起勇气招呼她:“送你一程?”
  她转过头,打量我一下,惊讶地微笑:“哎呀是你?真是巧。”
  我感到安慰,她毕竟还记得我,而且没有任何推辞,直接跟着我上了车。
  我看着她手里的鲜花,“看朋友?”我随口问。
  她的脸上掠过一丝黯然,却没有回答。
  我马上反应过来问错了话。
  如今并非菊花的当令时节,又是白色,只有一种可能,为去世的人。
  她低头拨弄着花瓣,过一会儿说:“明天是他五周年的忌日。”
  我想不出任何安慰的话,只好说:“对不起。”
  她反而笑了:“你怎么也一派外国作风?I am so sorry, you are welcoming, my pleasure, 虚伪得不得了。”
  我也笑,因受到鼓励,乘机追问:“晚上有约吗?一起吃顿饭?”
  她的眼睛在我脸上迅速扫了一遍,点点头,“行。”
  干脆得让我吃一惊,我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
  她吃得很少,一点红酒便让她的双颊晕红。很有点酒不醉人人自醉的境界。
  那束白菊,我叫来服务生,用浸过水的湿毛巾盖住根部。
  我看到她的手指,纤细修长,指甲修得短短的,干净圆润。
  “你的手长得很漂亮。”
  她有一瞬间的失神,很快遮掩过去,笑着反问我:“那意思是说,其他部分都长得不怎么样是吗?I agree with you.”
  我很懊丧,今天总是说错话。想是大篷菊花清冷的药香,令我心思恍惚。
  其实我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人,能让她在五年之后,依然黯然神伤。
  她用手托着下巴,脸上的化妆已经全部糊掉,眼睛下面沾了一点睫毛膏的痕迹。
  我想伸手为她抹去,酝酿了半天还是没有足够的勇气。
  咳嗽一声,我问:“你住附近?离你们学校挺远的,上班方便吗?”话题比较像样了。
  “我不喜欢这儿,太闹,不过离父母比较近,平时也不用坐班。”她扶着额头,倦意毕露。
  我不忍心,终于早早送她回去。
  我们离开餐馆,外面凉风一吹,她有点摇晃,不自觉靠在我身上。
  我脱下外衣遮住她,怕她着凉。
  在公寓楼下,她已经清醒,坚持自己上去。
  我只好戚然与她道别。
  开车经过长安街,灯火通明的街道,依然车水马龙,我却在怔仲间几乎落下泪来。
  我在恋爱了,这是毫无疑问的事实,为了注定得不到的人。
  第二天上班,车内似乎依然暗香浮动,仔细闻过去,却又丝缕不存。
  我笑自己已经走火入魔。
  周五下午去西城办事,走至健翔桥,心内忽然牵动,索性打个电话回办公室,告假两个小时。
  赵玫说过,每周一三五的下午她有两节课。
  我停在学校门口等她,四十分钟后她才匆匆出来。
  我推开车门,她坐进来说:“你怎么摸到这儿来?”
  我顾不上说话,只是近乎贪婪地看着她:中式的白色无袖上衣,长发盘在脑后,成熟的装扮,脸上却有一种天真的孩子气。
  车内的冷气发出轻微的咝咝声,我有些恍惚,感觉与现实完全脱节。
  她有点不自在,低头看看自己,笑笑说:“没办法,我试着穿牛仔裤散着头发去上课,结果他们一整节课都在和我胡扯。”
  “这么漂亮的女老师,的确不多见。”我吹声口哨,“我很同情这些孩子。”
  她说,“哎呀,你不知道现在的孩子。一个小男生,才大一,找我借唱片,我到处找不到封套,不过随口问了一句:你带套了吗?那孩子立刻脸红得象只螃蟹,扭头就跑了。”
  我哈哈大笑。
  “你也不是什么好人,”她白我一眼,“五分钟之后我才反应过来他为什么跑掉。”
  我忍着笑发动车子,“来,晚餐时我们再讨论这个教育问题。”
  她沉默地看看我,并没有提出任何异议。
  我带她去一家胡同深处的私人菜馆。小小的后院种满了荼蘼架,一路走过,时不时会有细密的花瓣飘落肩头。
  等着上菜的功夫,我趁机把上次买的香水交给她。
  “胡乱买的,你如果不喜欢,就送人好了。” 我做出漫不经心的样子。
  她接过来活泼地笑:“咦?我居然还有挑拣的余地?”
  她拆包装的手,忽然停下,静默很久。
  因为她低着头,我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心内忐忑不安。
  过一会儿她抬头问:“你怎么知道,我一直用这个牌子?”
  我松口气,原来无意间中了六合彩。
  “缘分。”我眨眨眼,“缘分你知道吧?”
  她没有说话,自行叫了威士忌加冰。喝酒的姿态是放肆的,带点不羁,却又不会过分。
  她和别的女人不太一样,从见第一面起,我就这么认为。
  她喝了一杯又一杯。
  我试图阻止她:“我不是君子,你这么醉在我面前,保不齐会出什么事。”
  她耸耸肩,把我的话当耳旁风。看得出来,她有心事,非常不开心,身体坐在这里,心却在别处。
  我很气馁。异性能在自己眼前肆无忌惮地买醉,只能说,我让人放心得无所顾忌。
  对男人,这是多么大的羞辱。
  但是,在我面前喝醉和在其他男人身边喝醉,我宁愿选择前者。
  “工作还好吗?”我试着问她。
  “不太好。” 她垂下眼睛,“人事太复杂,几乎应付不来。”
  “刚回来都这样,过段时间就适应了。”我俗套地安慰她,自己也觉得措辞软弱无力。
  她果然嘲笑我:“老气横秋跟真的似的,你又经过什么事?”
  我想想,好象除了办公室中的倾轧,我还真没经过什么太大的挫折。
  据说英雄泪是最吸引女孩子的,平日刀枪不入的好汉突然软弱,会让她们有为他做点什么的冲动。心理学家分析,是因为母性。
  我很遗憾,自己并没有一个让人叹息的过去。
  可这又不是我的错。
  “好吧,”我叹口气,“下辈子我争取投生到孤儿院。”
  她忍不住笑,完全理解我跳跃的逻辑,轻轻拍拍我的手背。
  “高阳你太纯洁了,” 她说,“有些事你用尽想象力,也不会想出来。”。
  我很不以为然。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里都挤满了人,苍白的脸,苍白的心。谁又没有自己的故事?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关起门来自怜自伤。
  但是看到她的眼睛,自觉笑得实在勉强,于是住嘴。
  “去奥地利之前,我在乌克兰……”她转着手中的酒杯,犹豫了很长时间,仿佛想有所倾诉,却努力压抑,最终改为:“有很长一段时间,整个人濒临崩溃,不能见到任何和音乐有关的东西,甚至一碰到琴键就会痛哭失声。觉得生活没有一点意义,日出日落,但是与我没有任何关系。”她抬起头,正对着我,脸上是一种静寂的哀伤,“他跟我说,往前走,做你想做的人,可他太高估我了。”
  我静下来,这一刻她是美丽的。虽然她的五官不算完美,可从开始吸引到我的,是眼睛后面流动的灵性。
  可我忘了一件事,成熟从容的姿态,往往来自过往的阅历。她是一个有过去的女人。
  我说:“人的记忆很奇怪,该记着的,忘得比什么都快,不该记着的,会一直纠缠着你。”
  她点点头,脸上有一丝无奈,“后来实在不成样子了,同学介绍我去做义工,陪那些孤零零离世的人走完最后一程。我开始明白他为什么让我走,到了某个阶段,为一线生机苦苦挣扎,人会失去所有的尊严。”
  她有点醉意了,可是离真正的酒醉还有一段距离。
  “你可能不知道,人在临终的刹那,会忘记一切不快,只记得生命里最好的一瞬,即使痛苦到生不如死,死前一刻总会有所留恋。所以我想,这样也好。”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我低头喝酒,假装没有看到她渐红的眼圈。
  把她的话总结一下,我得出差不多的结论。似乎是有个人,知道自己得了绝症,却把女友从身边赶开,免得目睹最难堪最难看的时刻,最后一点美好的记忆都荡然无存。
  真伟大!
  我没被感动,只觉得可怕。
  这人对自己也真是狠,换做是我,哭着喊着也要逼对方目睹全过程。
  可这招也真厉害,他算是住她心里了,让她一辈子也忘不了他。
  后来她说:“高阳,别信你看到的,眼睛有时候也会骗你,我是个烂苹果,并不适合你。”
  我伸手摸她的脸,“小姐,十二年前我已有了民事行为能力,不用你教我如何做人。”
  她看着我微笑,然后眼泪流下了她的脸颊。
  她彻底醉了。
  “怀念一个人,长存心间即可。”我用手指抹去她的眼泪,自己也差点哭出来。
  再迟钝也该醒悟,她在委婉地拒绝我。或许她和我出来吃这顿饭,为的就是这几句话。
  “你不会明白,”她摇着头,完全把我当一个孩子,“你不会明白。”
  我开始笑,但是笑着笑着就觉得哪里不对,嘴角不由自主垂下去。
  活人和死人争宠,向来没有太大的胜算。治疗那样大的伤口,需要很长的时间,也许十年,也许八年,甚至下半生。
  我几乎可以看到自己坎坷的情路。
  最后我叫了出租车送她回去,然后一个人在夜凉如水的深夜,穿过半个城市,慢慢走回家
  北京的夏日,不到五点就已经天亮,太阳升起来,阳光照在我身上,我却觉得比什么都苍白。
  那夜之后,我想我变了很多,比以前更加沉默。
  据说世上有两件遗憾的事,一个是想要的得不到,另一个,是得到。
  可是总有些事,是值得一试的。
  窗外的车流依然流动不息,我发短信到她的手机上:“下课了吗?我去接你。”

  番外之罗茜篇 旧欢如梦
  走出机舱的那一刻,肺部有点轻微的不适。空气里隐隐有类似煤烟的味道,据说是首都二十万辆机动车带来的独特一景。
  北京,阔别十年之后,我还是回来了。
  服务生接过小费致谢离开,轻轻关上房门。
  窗外就是繁忙的东四十条立交桥,保利剧院灯火通明的剪影,和着远处彻夜不熄的霓虹灯,勾勒出一副大都市的璀璨夜景。
  我在中央空调轻微的咝咝声里朦胧入睡。
  明早第一件要做的事,是回家看望父亲和继母。
  是,虽然他们联手逼死了我的母亲,可他在名义上,还是我的生父。
  我一直恨他们。离婚后母亲一直以泪洗面,最后郁郁而终。
  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发誓,绝不能把任何希望放在男人身上,也绝不会为他们牺牲。
  但是看到父亲稀疏全白的头发,我的恨意渐渐消退。
  再深的仇恨,经过二十多年的磨砺,最终也会淡薄。毕竟是这个人,给了我一半生命。
  继母更是老得不成样子,四十多岁的人,鬓角已经斑白。
  她跟着父亲,并没有享受到太多,甚至不能有自己的孩子。
  父亲为着她仕途中断,贬到昌平的一个角落直到退休。两人如今靠着微薄的退休金度日。
  同住一城的哥哥也不大来看他们。
  我沉默着离开,悄悄放下一张信用卡。
  继母大约是看到了,但她转过眼光,没有说一个字。
  我只能一个人微笑。
  出租车的司机搭讪着和我聊天,他说雍和宫的香火,一直都很灵,初一十五,整条街能闻到香烛的气味。
  我说只是为探访一个朋友,堵住了他的喋喋不休。
  世间不如意的人和事太多,神仙哪儿有那么多的精力,去照顾每一个善男信女?
  孙嘉遇的母亲,就住在雍和宫附近的一个四合院里。
  京城二环以里,很难再找得到这样乱中取静的地方。天井中难以合抱的老树,开满一树雪白的槐花。
  她坐在树下等着我,长发挽成一个低低的发髻,脸容清淡,客气中维持着冷淡的疏离。
  提到孙嘉遇的名字,她也只是略略动容。
  我理解她,先后失去丈夫和儿子,接着双亲又一一故世,不以这样的心态,如何熬得过漫漫长夜?
  就像母亲去世后,我独自撑过的那一年。
  那一年快要结束的时候,孙嘉遇来的乌克兰。
  我只想有一个肩膀可以依靠,他为的什么,我至今不能完全明白。
  我不能相信,那些互相扶持过的岁月,最终都是一场空。
  所以我也恨他。
  当他告诉我,她只是个孩子,他不能伤害她时,我尤其地恨他。
  没有人对我说过:让我来,为你遮挡一切风雨和伤害。
  而我,唯一可以依靠的,只有自己这双手。
  有些人,注定要操劳一生;有些人,总有人替他们收拾一切。
  我看着自己的手,皮下脂肪已经开始慢慢消失,疲态渐露,我不知道它们还能坚持多久。
  他走了之后,我强迫自己忘掉过去的一切,我告诉自己,这些不值得。
  可是有些人有些事,总不会受你的控制。
  如今他在墓碑上微笑注视着每一个路过的人,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再与他无关。
  我在他的墓前放下一把鲜花,对逝去的人,能做的,也只有这些。
  活着的,只能往前走。
  只是在大雨倾盆的时候,才会明白,原来旧欢如梦。

  关于孙嘉遇这个人
  看到心然的评论,谢谢对小孙的评价,之前貌似我还没有看到对小孙的一个全面分析评论。
  原来想为他写个番外,可是此人的背景和故事过于繁杂,又是个有争议的人物,这番外,真是不好写。
  我只能把自己写文时的性格设定批露一下。
  从小孙和赵玫初识的那段谈话,可以看出,小孙的童年和少年,是被溺爱娇宠着长大的。父母自不必说,在老师眼里,他也是那种既爱且恨的学生,虽然佻脱顽皮,却极其聪明。换句话说,大学毕业之前,他的成长背景一直是一帆风顺的,是一个温室里长大的孩子,没有一点社会经验,对人完全缺乏应有的戒心。所以才会有先被朋友骗去几百万,再被女友拐走三十万的事发生。
  这两件事,加上他父亲的去世,对小孙应该是一个毁灭性的打击,对他后期性格的成型,起着决定性的作用,逼着他孤注一掷开始走上灰色清关这条路,而且完全失去了对女性的信任,玩世不恭变成了他自我保护的方式。有些情节,鉴于第一人称的限制,我没有往深里写,因为按小孙的性格,他会尽量让自己的女伴远离血腥黑暗,就算他不爱那个女人。
  所以此文写到一半的时候,我极其后悔用了第一人称,因为赵玫的阅历年龄,根本无法把背景深化放大。因为没有人会对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提起这些让人牙齿发酸的事情。
  只有两个小细节,一个是赵玫发现小孙手心里的薄茧,后文提到他对枪械的熟练,这两者的关联,不知有人注意到没有?二是开篇那场杀戮,小孙表现得极其镇定,完全是有备而来,他在其中的角色,可能和那个倒霉蛋有染,也可能就是打电话通知市场的那个人,归了根去,这是黑帮间的倾轧,不过利用了那些相对纯良的商人。
  他从单纯的学生,最终变得心狠手辣,一半是亲身遭遇,一半是生存必需。老钱说过,一旦失手,因为涉及大量金钱,生命也许会受到威胁。如果背后没有强硬的靠山,这档生意,还真做不下去,小孙的靠山,就是乌克兰黑帮(他并不是黑帮中人)。所以中国黑帮那边,才会想方设法置他于死地,这是利益之争,小孙不幸做了磨心。
  但是流传了千年的老话:“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小孙二十二岁前的本质,是个善良简单的孩子,所以时不时的,依然能看到黑色背景下爆出的火花。他的处世理论很简单:你不仁,就休怪我无义;但是你对我好,我也会报答。可是这一条原则,在他得知自己得了绝症之后,又被完全打破。所以才会连续做出低智商低情商的几件事,比如杀人前心软,比如报警入狱。以他的聪明,不会不明白后果是什么,但他还是做了。这个傻孩子,写到最后我完全对他无语了。
  对赵玫,开始他绝对是抱着玩玩的态度,因为她长得象前女友。但他发现对方是第一次,已是一惊,然后他说出不结婚那番话之后,对方出乎意料的反应,再一惊,从此刻起,这个女孩才在他心里开始有了不一样的份量。
  就我的经验,对过尽千帆的花花公子,能打动他们令浪子回头的,往往是一种安宁平静的感觉,因为他们也是人,总有累的时候。赵玫开始之所以能吸引小孙,是她对一些事的低调处理,让小孙觉得这女孩懂事不嚣张,和她在一起,不用太提着精神气百般讨好。而最终动心,应该是在雪地里。但他的骄傲和过去的阴影,又阻止他表达自己的情意,因为他怕付出了依然是伤害。这是最终悲剧的源头,难得俩人都是闷骚型的,到了谁也没说出“我爱你”三个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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