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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地:月亮太亮

(2008-11-28 10:27:01) 下一个
  颜丹青讨厌夏天。
  她对班主任解释,“因对紫外线过敏,故而夏天也只能穿长袖长裤。”
  老师体恤,同意丹青不用着夏季校服。
  丹青的旧日同学一脸鄙夷的揭穿,“颜丹青早年也穿短袖短裙,身上和脸上一样雪白,哪里有过敏?颜丹青是个撒谎精。将来也会像她妈妈一样变成一个狐狸精。”
  时间一久,关于丹青和丹青妈妈的传言愈发被添油加醋,同学们渐渐都不肯同丹青接近。
  和初中时一样,丹青又落了单。
  如果是以前,丹青或者还会不甘心这样无理却又坚持的集体性排斥,那段日子,她曾经一次又一次的努力,试图消弭自己与别的孩子之间的隔阂,当然,最后并没有成功――成年人的世界固然市侩而冷漠,孩童势利起来也冷酷难当。
  而现在,丹青已经习惯了。
  最重要的是,丹青开始对这个世界产生怀疑。
  不是因为老师若有若无的放任疏离,不是因为同学不加掩饰的鄙视嘲笑,也不是因为父亲辞世后经历的种种拮据困难,是因为母亲。母亲在放弃她自己的同时也推开了女儿。
  起先丹青还不明白,为甚么母亲可以这样自暴自弃。
  后来,渐渐体会到甚么叫做生活迫人。
  真的,父亲去世前后,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人走灯灭,这些词语的意思忽然变得具体而鲜明。
  父亲公司的合作人做假帐逐渐侵吞财产不说,最后更留下大笔债务自己携私逃跑。母亲霍沉香根本对生意一窍不通,所以无处追索,勉为其难收拾烂摊子,变卖首饰房产,求亲告友看尽冷脸,最后一咬牙再不肯求人。
  怎么办?一切从头学起。丹青记得那段日子母亲早出晚归,四处奔走,每每回来已是深夜,疲倦的说不出话,直接冲个澡倒在床上昏迷般的入睡。
  丹青就是那时候学会生活自理,照顾自己的同时还要料理家事,九岁的小孩,已经知道怎么去缴水电煤气费,怎么用洗衣机、高压锅,开门七件事件件拿手。
  霍沉香实在太忙了,要应付追债,要学会追债,要自己跑业务应酬客户,还要抽空上夜校充电加油,整个人如同停不下来的陀螺,盖因生活的鞭子一刻不歇。她来不及照顾幼女,每天塞点钱给女儿嘱咐她自己解决三餐,脏衣服和家事留着妈妈回来会做……当然她无暇做个顾家的母亲,可她已尽力,然后有一天她发现家中似乎来了田螺姑娘,不但窗明几净,偶尔早归还能吃上新鲜饭菜。原来,这个田螺姑娘就是丹青。
  丹青记得母亲当时的表情,她看看煤气灶前垫脚的矮凳,又看看围着几乎拖到脚面的围裙的女儿,半晌,扭过头去。母亲哭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
  许是太累,母亲终于病倒,一下子歇了一个多月,先前的努力尽数白费。等病好了,母亲也作出了决定,她们的生活又发生了改变。
  颜丹青的妈妈是狐狸精!
  开始,丹青觉得困惑,为甚么妈妈不再努力打拚,每日睡到日上三竿,中午起身细心熨贴的打扮停当,然后便开始讲电话,声音糯软,声线低低,不时咕咕轻笑,收线后很快便出门去了,亦要深夜才回来。
  母亲照例还是给丹青钱,数额比先前多了许多,丹青没有乱花,反而小心存起,依旧自己买菜做饭。
  有一天母亲临出门又拿钱给丹青,忽然一把扯过女儿的手细细端详,然后皱眉,“你还在自己做饭?”她戳戳丹青指尖新烫的一个水泡,“以后不要做了!女儿家手变粗了,多少钱也买不回来。”
  那时候丹青在学校已经被人背后指指点点,心里委曲此刻再也藏不住,低声回嘴,“我不要钱!我自己做!”
  母亲一愣,“你自己做?好,好。真有骨气!”她忽然讽刺的笑了,“我倒是要看看,你能坚持多久?”
  母亲的表情那样陌生,丹青觉得后心发冷,寒毛都要竖起来。
  此后,家里的境况慢慢好转,母亲逐笔还清旧债后结束了公司业务,没有再转做一头小生意,也不出去应征找工作,可依旧应酬不断,每天打扮的光鲜亮丽出门赴约,名声愈发不好。
  丹青在学校里慢慢被孤立,出门老觉得周围邻居在身后目光闪烁冷言冷语,毕竟是个孩子,完全得不到外界的鼓励,内心原有的坚持也开始瓦解。
  母亲看着家里逐渐凌乱,又瞟一眼丹青的成绩单,脸上似笑非笑,“看来,还是霍家的基因比较厉害。明天下午钟点阿姨会来,丹青,你放学后早点回家等门。”
  等母亲出门后,丹青进到母亲的房间,梳妆台上满是昂贵化妆品,她自一片狼藉的化妆棉下轻轻扶起一具像框,照片上父亲搂着妻女笑得开怀。
  镜中的女孩脸容洁白晶莹,眉目璨然婉转。
  “丹青乖宝快快长大,长得和妈妈一样漂亮!”爸爸笑声朗朗,丹青童音咿呀。
  “不不,不要,我不要像妈妈!” 丹青滴下泪来。
  那几年,她们母女的生活总算过得还不错,但两人之间的关系也迅速恶化。
  丹青常常在想,如果那时候自己不是一昧的排斥母亲,而是愿意靠近、聆听和理解,也许她们母女也不至于落到今日田地。
  这么多年来,丹青从母亲身上学到两件事情,那就是女人长得美真是一项资本。还有就是美人迟暮更加触目惊心。
  时光如飞刀。刀刀催人老。
  霍沉香因为生活毫无规律,不讲节制,老的尤其快。
  其实她还是那么美,虽然覆上岁月的痕迹,却仿佛开至荼蘼的花朵,更加带了几分惊心动魄燃烧殆尽般的艳丽。
  所以约会她的人依旧不断,但明显不如往日。
  从丹青初二开始,母亲留在家中的时间愈来愈长,大概为了打发时间,她开始对女儿发生兴趣,日日监督检查丹青的功课,而丹青已经对学习不甚积极,十分反感母亲突如其来的严加管教。
  没多久,母亲的耐心用尽,撇开冷淡固执的女儿不管,转而扎入醉乡,不肯回头。
  霍沉香学会了酗酒。
  丹青也是自那时起开始讨厌夏天,除了霍沉香和她自己,没有人知道为甚么。
  时至今日,母亲已经彻底被酒精俘虏,每天躲在房里喝酒,喝光了就打发丹青去买,牌子愈买愈差,她也不再挑剔,仰头就灌,当水那样喝,醉了便睡。
  家里早就不请钟点工,丹青接手料理家务,但也做得不甚上心。
  母亲每天清醒的时候就在那里讲电话,一个钟点两个钟点那样,眉飞色舞,声调撩人,隔几天也出去一趟。
  然而丹青知道,其实并没有甚么约会,母亲不过是去附近街心公园坐上半天。
  到了现在这个时候,丹青反而原谅了母亲。她看着她在短短几年内憔悴枯萎,可见母亲不是不痛苦的。反正已经这样了,何必母女两个对牢了相互怨怼度日?
  世上的人这么多,受苦的人也有许多吧,大家自顾不暇,就不要连和自己血脉相连、最亲近的人都互相漠视了。丹青想着,忽然难过起来。
  十六岁的时候,丹青完全接过了家里的担子,白天念书,晚上和假期出去打工,剩下的时间用来照顾大多数时候都不甚清醒的母亲。
  其实银行帐户上也还有一笔款子,霍沉香自从染上酒瘾,已经不理家事,把帐号密码统统交给女儿,“丹青,你也该学着当家了。”她说,“收好证件,记住密码,不必事事向我请示,自己拿主意就好。”
  加上之前积攒下来的零花,丹青算了算,这笔钱若仔细安排打点,也够维持到自己中学毕业,到那时候她也年满十八岁,成年了,可以正正当当找份工。
  至于念大学,就毋须奢求了。
  可是大家都知道,酗酒的人根本不可能时刻保持清醒,霍沉香根本已经酒精中毒不肯自救,每天宁可不吃饭也要喝酒,丹青出来做小工与其说挣生活费,不如说为保证母亲酒水不断。何况母亲健康大不如前,一旦病倒用钱更加无法控制。
  生活压力这么大,前景完全未卜,丹青怎么敢心安理得当个职业学生、标准小孩?
  咦,为甚么不强制霍沉香戒酒?
  是,丹青也知道喝酒对母亲对她都有百害而无一利,可是她不忍心看她那么痛苦。
  母亲走到今日和她也不无关系,不管当年的霍沉香究竟是为自己还是为女儿才走上那条路,她已经付出了太多。现在也该是丹青回报的时候,就允许母亲保留她这一点点、也差不多是唯一的乐趣吧。
  在别人还黏在父母长辈身边撒娇爱嗔作承欢状时,丹青已经完全一副早慧少女的成熟模样。她继承了母亲的美貌和父亲的苗挺身形,虽然单薄清瘦,却更有一股临风飘举的出尘味道。
  连老天都特别眷顾这个运途坎坷的孩子,就算功课日益沉重,兼职辛苦劳顿,颜丹青丝毫没有浸染出那种混迹社会历练人生后自会带有的风霜气质。
  她看起来一如初雪,剔透干净,洁白无尘。
  然而,丹青并不喜欢自己的容貌,她宁愿自己平凡一点丑一些,而不是愈来愈美,愈来愈像母亲。
  母亲醉后经常把脸伸至丹青面前看上半天,然后嘿嘿笑,“霍沉香,呃,不不,你不是霍沉香,你是颜丹青……咦,为甚么你长得那么像霍沉香……”
  的确。丹青出落的五官姣美,面孔也愈来愈像年轻时候的母亲,这本来也属寻常,母女俩,容貌相似再正常也没有,可对于母亲来说,仿佛一把火星点燃了她内心深处不知名的信引。
  都说酒醉后的人易发酒疯,区别不过是文疯武疯。霍沉香亦不例外。
  先是文疯。
  霍沉香喃喃自语,丹青走近去听,却又语焉不详。后来习惯了,慢慢分辩出醉言醉语中经常重复的一个名字。元莛。元莛。
  丹青觉得奇怪,为何不是西敏?呵对,丹青已故的父亲名字叫做颜西敏。她不由细细回想从前,果然疑点丛生。
  丹青想起自己幼年时与父亲感情最浓,对母亲则比较敬畏,无论父亲如何宠溺包容,自己怎样乖巧可爱,母亲美丽的脸容少见喜色,她总是那般形容淡淡,郁郁寡欢。后来父亲过世,母亲似乎也并不特别悲恸,她还以为妈妈要顾得维系这头家,所以不及伤感。此刻看来并非如此,但究竟实情如何,恐怕问也白问。
  丹青识相,不去打扰,留下母亲独自安歇房中。
  可是事态发展渐渐超出丹青意料。
  母亲无法控制自己行为,转为武疯。
  一日丹青放学,打工的便利店结业清帐,店长好心给小姑娘放假,所以她得以早早回家,还特地拐去菜场买多几样材料为晚餐加菜。
  进屋之后丹青目瞪口呆,家里所有镜子都被打破,到处晶亮碎片,母亲蜷在沙发上昏昏入睡,一脸浓妆,满身酒气。
  丹青聪明,一下子明白缘由,心下悲凉。
  收拾地上残破镜片,丹青看见那些尖尖棱角的碎片中央,一张张都是自己年轻无奈的脸孔。母亲打破这些镜子之前,大概没有想到,破碎之后的镜子并不能遮蔽自己苍老残败的容貌,反而千倍百倍的加以映射凸现。
  丹青看看熟睡的母亲,心酸冲动之下伸手想要拥抱,母亲被惊醒,看见丹青便尖叫起来,继而伸手一下一下击打女儿,“讨厌!讨厌!讨厌!”
  丹青默默伸手护住头脸,没有躲开。她知道,母亲讨厌的、想打的其实不是别人是她自己,如果现在她躲开,母亲也许会伤害自身。
  等母亲终于累倒复又睡去,丹青双臂已布满抓痕和淤青。
  第二天三十八度高温,她换过一身长袖去上学。
  母亲恢复清醒后也深觉懊悔,颇消停了两天没有沾酒。可是酗酒成性岂能说戒就戒,她不久又故态复萌,醉后丧失心智又动了几次手,渐渐如喝酒一样对暴力也上了瘾。
  “霍家的人最无耻!你知不知道,嗄……霍沉香是狐狸精,哈哈……你像我!像我!所以你也是狐狸精!也是……元莛,呜……为甚么你一定要走……我恨你,恨你们,恨!恨啊……”霍沉香哭哭笑笑发酒疯。
  丹青无能为力,只能忍无可忍,从头再忍。
  感情就是这样被日渐消磨殆尽的吧。
  纵使丹青肯一而再再而三的原谅母亲,她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心里充满怀疑而无希望。
  因为她对亲情失望。对友情早就不抱期望。爱情?呵,美丽、遥远而又虚幻的词,她没有更多的时间去想象或企盼。
  如今,那具原先摆放再母亲梳妆台上的全家福照片由丹青保管――也是一件奇事,父亲去世后家里的相册统统不见,大概是被母亲丢掉了,由此可知母亲确然是不在乎父亲的。丹青叹口气,年纪愈长,她发现自己愈无法理解母亲,而父亲在自己心目中则愈来愈重要,所以从现在起,她要竭力保护自己与父亲共同生活的所有记忆和物件。
  丹青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天睡觉前会同相片上的父亲说一会儿话,她宁可相信父亲的灵魂一直盘桓自己左右。只为这个,她也要坚强活下去,否则那么疼爱自己的父亲一定会伤心吧?所以也要不断忍耐,要好好照顾母亲,因为,父亲是那么那么爱她。
  “爸爸,今日期中成绩下来,我的名次比前次进步甚多,一向看我不惯的英文科罗老师也点名表扬……我会尽力赶上功课,虽然不见得有机会念大学,工作后也许可以考自考。放心,我会努力进取,自立自强。”
  “爸爸,今晚我拾到客人拉下的钱包,哗,里面满满一叠粉红大钞!对不起,我当时确实起了贪念,但终于理智占得上风。请爸爸时时提醒我,不要走错路做错事。”
  “爸爸,天气冷了,明天支薪日,我打算为妈妈添置一件毛衣,你毋需担心,我会好好照顾她。”
  也不是一直言笑晏晏报喜自勉,实在太累太倦太伤心,丹青也会哀哀求助。
  “世间是否没有公平正义?我自觉已经十分克制,可班上一旦丢失物件打破东西,老师目光一定第一时间投诸我脸上,同学背后窃窃私语教人难堪。我一直以为自己已经习惯,可原来有些事永远也无法习惯。”
  ……
  丹青想起父亲以前常常说的一句话,当初似乎是为了甚么事而开解母亲,如今倒是可以继续用来安慰自己。
  “大家都说,上帝在你面前关上一扇门,就一定会在另一个地方为你打开一扇窗。”
  真的是这样么?
  这些年来,我眼睁睁看着我和妈妈周围的门窗被一扇扇关闭,四周愈来愈黑愈来愈暗,到底那扇属于我们的幸运之窗在哪里?
  爸爸,如果你真的一直守候在我们身边,就请你告诉我――要怎样才能一直坚持,不言放弃?
  我真的不想放弃。
  我想找到那扇神启之窗。
  高二下半学期,姜白来到丹青身边。
  高二下半学期,丹青班上来了个中途插班的转校生,名字叫做姜白,听说正在办理移民手续,父母已经去了加拿大探路,所以把儿子送来祖父母处看顾,等他们事业趋稳根基立定就会安排儿子过去升学。
  姜白是地道的北京孩子,一口漂亮的京腔,也许是家教好,并没有沾染了那些胡同串子的油条习气,待人处事非常爽朗大方,很快和同学打成一片。
  因为没有高考压力,姜白在班上的位置特别超然,许多原本该由各部委员做的杂事只要有需要他就会帮忙,人聪明,做事效率非常高,立时赢得老师欢心。
  北方的男孩身材高大健硕,没有被过重功课占去的旺盛精力在篮球、足球等项目上得到极大的发挥空间,姜白很快成为高中部篮球队主力,无形中也成为班上男生中的领袖人物。
  朝阳般和煦明亮的笑容、热情疏爽的性格、还有球场上敏捷利落的身姿,已经足够引起豆蔻少女的芬芳目光,姜白毫无悬念的受到众多女生垂青。
  天之骄子。
  丹青看着那边被全班同学簇拥着往球场方向过去的身影想,然后背起书包转身离开。
  她不知道,就在她转身的刹那,姜白的目光也投射过来。
  “那是咱们一班的么?怎么不一起来?”姜白问同学。
  原本笑语喧哗的人声忽然静一静,然后大家继续嘻笑,没有人回答。
  姜白纳闷,再回头看一眼,那个秀丽的孤单背影已经消失在冬青叶后。他不再追问,大声吆喝一声指头旋着篮球走向球场。
  姜白留意丹青很久了。
  第一天报到,一进教室,那么多陌生的面孔,他一眼看到那双寒星般的眼睛,只是转瞬消失在垂下的浓密眉睫下。
  大大咧咧的男孩,刚到新的环境,忙着熟悉周遭的人和事,姜白很快把那双眼睛抛至脑后。
  可是,颜丹青实在不是容易令人忽视的一粒微尘。
  个多月过去,姜白上下师长同学混得溜熟,唯独没和颜丹青有过接触交谈,他注意到,这个女生在班里的地位异常尴尬。
  “哎,那个颜丹青是个甚么人啊?”他好奇打听。
  男生多半挠挠头,表情茫然又带一丝神往,“人有点怪,好像蛮骄傲的……”
  女生的反应就比较奇突,吃吃笑,分明想说甚么,又怕给姜白留下坏印象,到底也没多说,只是眼睛瞟啊瞟的看看那头角落里沉默落单的颜丹青,笑容里说不出的轻蔑。还有一点妒忌。
  姜白还是一头雾水,但骨子里那点侠气发作,看不得这样万众一心的以多欺少,扬一扬眉毛,心里有了主张。
  全市高中篮球春季联赛下午在本校拉开战幕,第一场比赛就是由姜白他们球队迎战去年排名第三的邻校强队,班主任破例同意下午自修课取消,大家可以前去观赛助威。
  球赛在下午第二节体育课中途开始,姜白一早去和队友汇合,其他人依例完成基本热身活动,然后列队来到球场外围。老师宣布下面自由活动,大家欢呼一声向场内跑去,摩拳擦掌准备为姜白加油。
  比赛已经临近开始,对方球队个个人高马大,聚在球场那头跳跃热身,本校球队成员身高参差略为逊色,不过大家脸上也是意志满满,因为新来的姜白球艺高超又充满自信,极大的鼓舞了士气。
  围观的学生老师逐渐多起来,大家似乎已经猜到今天会有一场精彩的比赛。
  眼看同学们一伙一群搭伴而去,丹青又毫无例外的茕茕孑立。默然站立片刻,她叹口气,低下头预备走开。
  “颜丹青!嗨嗨,颜丹青!”忽然有人大声唤她的名字,好像还配了节拍,甚至有人出声符合,犹如唱歌时的和声。
  丹青诧异,不由收住脚步,循音看去。
  不远处,姜白笑嘻嘻一手不停转动篮球一手高高举起,他叫一声丹青的名字,身旁几个队友模样的高大男生就笑吟吟大声符合。
  “来帮咱们翻比分牌!”姜白说。
  丹青愣住,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已经有几个班上的女生围拢过去,有人忍不住不悦的反对,“干嘛要她?翻比分牌嘛,我们也可以啊……”
  姜白挑起浓眉咧嘴笑了,“有美女帮忙翻牌计分,哥儿几个才更有劲儿啊!对吧兄弟们!”
  “对!”队友们声音洪亮。
  丹青看着那张树影下满脸都有阳光跳舞的璀璨笑颜,忽然明白了姜白的好意。不等她迟疑,姜白抛下手中的篮球一径跑过来,不由分说一把握住丹青的手腕往球场那边带。
  他的手掌,好温暖。这是后来丹青所能记起的唯一印象。
  而就在同时,姜白也在想,她的手腕怎么会那么细。
  又那么凉。
  那不足十数秒的温暖触感带给丹青的小小快乐一直维持到晚上。
  虽然打工下班时已近深夜,疲倦的几乎直不起腰,回到家母亲又已酒醉吐了一地,收拾秽物后还要强打精神完成白天余下的作业,等沐浴更衣真正可以爬上自己的小床,时间早就过了夜半,丹青却难得还保有一份轻快心情。
  她取出全家福照片。
  “爸爸,今天和往日有一点点不同,我已经好久没有和那么多人靠得那么近……”丹青忽然停下。
  她想起这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想起那个灵活矫健的身形。还有那只温暖有力的手掌。
  “……自从幼时和妈妈被一群咄咄逼人的债权者围在中央苛责声讨,我便开始讨厌置身人群,那种汗出之后蒸腾氤氲的气味格外熏人,逼得人无法呼吸。”
  “可是今天下午,我闻到人的味道,夹杂着头顶树叶足下草根的青涩气息,我竟觉得欢喜,一点反感也无。”
  “球赛紧张激烈,我的手心沁出汗渍,翻计分牌时手指屡屡打滑,他,呃,我们球队的队员会回头给我一个微笑。比赛最终取得胜利。真好对不对?”
  “爸爸,今天,我过得十分愉快。”
  丹青安然入睡。
  第二天早上,丹青进教室去往自己座位时低着头,没有留意旁人神情。
  窄窄通道一侧几个女生交换眼色,等她经过时冷不丁伸出一条腿。
  丹青没有防备,“哗啦”一声被绊倒,单腿跪下,书包飞出去,课本笔记和文具撒了一地。
  有人被吓一跳。也有人窃笑。“哈”!
  丹青膝盖剧痛,却没有发怒,只是努力爬起,过去一一捡拾物件。
  没有人帮她。
  而且不知道甚么地方传来阴阳怪气的嘘声,“哼!真爱出风头喔!昨天下午还嫌不够引人注目,今天一早又来制造动静,表演独角戏……哈哈哈……”
  姜白就是这个时候跑进教室,吹着低低的口哨,脚步轻松错落犹如游走在球场上。
  他很快察觉有异,略一张望,看见颜丹青正低头在教室最末一排自己的座位旁边俯拾课本,地上还散落了尺笔橡皮等文具。
  姜白猜到些许端倪。
  他走过去,语气熟捻又带点调侃,“颜丹青,你还是真是笨呐!昨天翻错计分牌,今天又扔了自己的书包。嘿!”
  姜白手脚麻利捡起所有东西收入文具盒,起身时顺手把丹青一同拽起,将东西塞入她手中,然后若无其事坐下,和周围同学大声招呼说笑。
  丹青紧抿双唇没有作声,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教室里紧张的气氛一下子松懈下来,一切都恢复平静。
  那个早晨给姜白留下深刻印象。
  颜丹青究竟是个甚么样的人?他更加好奇。
  然后眼前浮起当时情景――明明被人暗算,也许还撞痛肢体,小小脸孔煞白,却依旧平静隐忍;浓密且长的眉睫如蝴蝶在风中翕忽不止的翅尖,在眼下投下微微颤动的淡淡阴影,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抚平。
  男孩子粗犷旷达的心被蓦然击中,第一次对异性产生别样感觉。
  接下来的日子,姜白没有刻意接近丹青,但也并非如其他同学那样对她置之不理。
  他待她一如他对众人,言语行为无甚特别,自然坦率,毫无芥蒂。
  那次球赛之后,悄然而起的对丹青不利的议论逐渐平息。
  然而,游戏规则已经打破。
  于丹青而言,不再似从前那样被绝对的孤立。
  姜白的号召力及亲和力使得他们班机同学关系更为融洽,而他对丹青的一视同仁也无形中凿开了丹青和整个班机之间的沟通缺口。
  尽管颜丹青还是大家眼里性情古怪的颜丹青,可在姜白将她自然而然算入团队活动的一员时已经无人反对留难――就算有,也只是少数人暗中所为,至少表面上过得去。
  后来,姜白终于听说了关于颜丹青和她那个“狐狸精”妈妈的传言。
  他不以为然。
  一人做事一人当,这年头还讲究连坐么?何况龙凤不见得生龙凤,老鼠的儿子也未必非要打壁洞……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愈发同情颜丹青。
  丹青并不迟钝,了然姜白善意。
  “爸爸,人与人是如此不同。有的人大约来自温暖健康的好家庭,因为没有浸染灰尘浊秽,故而透明单纯,可以折射脆亮阳光。”
  “我们无法选择过去,却可以创造未来。我的未来将会怎样?是否会遇见爸爸一般的好男人?可是我怕自己不能成为一个好妻子、好母亲。也许,会变得像妈妈那样?”
  “对不起爸爸,我想太多了。也许,是最近的改变令我不够适应……”
  丹青不断自省,保持原先的低调克制,并不因此与姜白接近。
  母亲照旧沉溺醉乡,隔三岔五就发一次酒疯,通常捞到甚么就砸甚么,不管酒瓶碗筷或者拖把笤帚满屋扔,就算女儿近前照料也不肯罢手,发泄完后又呕吐不止,最后才肯沉沉睡去。
  丹青已经竭力避让,但为了保护母亲不伤到自己,还是招来遍体鳞伤,其他季节也就罢了,厚厚衣裳可以抵挡也可以藏拙,唯有夏季着实苦恼。
  天气渐渐变热,丹青叹气。
  身上的淤青不要紧,手臂上的瘢痕唯有长袖遮蔽,热就热一点吧。总算和过去相比,如今在学校的时光不再像一个密封的瓦罐那样,既不透光也不透气,只等着自己一点点窒息放弃。
  丹青找出穿了几年的旧衬衣,当初特地央告缝衣铺的老阿姨帮忙放宽尺寸,就是为了给发育中的身体腾出成长空间。
  丹青记得第一次穿它们时的模样,空空荡荡、拖拖拉拉,自觉十分邋遢。她不知道自己走出缝衣铺的时候,那些阿姨阿婆在背后摇头叹息,眼神怜悯又艳羡――人家的女儿不知怎么长的?衣裳再不合身也盖不住蓬勃秀美的青春,真是天生的美人胚子。
  这些旧衣今年终于长短合身,只是丹青人长高了,体重却更为清减,反而显得衣裳更宽松。洗得熟软的棉布摩娑转侧在身上,柔软的仿佛第二层皮肤。
  丹青将衣裳晾出窄小阳台,屋里虽然黯淡局促,外面却是明媚亮堂。
  虽是故衣,只要干净就好,而且熨一熨、晒一晒,穿起来就可以嗅到太阳的清香气息。
  丹青想着,微微笑了。
  五一一过,还不到六月份,夏天已经扑面而来。
  其他季节学校并没有为学生定制穿校服,只有夏季例外,不外乎这个季节着装最易统一,而且可以避免学生效仿甚么日韩风格穿得过于暴露。
  所以许多爱美的学生,尤其是女生,早早穿起各色漂亮喧哗的清凉小衣,最多在外面披件外套长袖以免课堂上老师挑剔,课间休息或放学后即刻除去外套竞相展现奇装异服,唯恐被淘汰时尚潮流之外。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师长们也只好睁眼闭眼摇摇头。
  丹青还是一身朴素规矩。
  可是有人不忘奚落,“咦,颜丹青的夏季过敏症又要发作。啧啧啧,记得哦,有病看病。”
  马上有人落井下石,“哈哈哈!果然要风度没温度。只是小心中暑。”
  丹青置若罔闻。
  姜白又糊涂了,有人解释,“标新立异啊!不肯穿校服,多么与众不同!”
  不对不对,颜丹青根本不是这样的人。
  姜白肯定,那样子的沉静敛容,如果可以,颜丹青大概宁愿隐形,完全遁出人们的视线。
  谜底终于在不久之后揭晓。
  丹青能写一手秀丽小楷,手绘的美工图案也格外整齐美观,所以班级板报一向由她负责。
  以往每次出板报都会占去丹青几天的午后休息和自习时间,因为放学后她要赶紧回家准备晚餐,然后去便利店兼职上班,功课只好尽数在半夜睡前补齐。于是每个月出板报的几天是丹青最辛苦的日子。
  最近两个月情况有所改观,姜白看丹青独自站在好大一块黑板面前,瘦削背影如同自黑色背景中凸现的纤细浮雕,他自告奋勇上前帮忙。姜白父母从事建筑设计,他也有意往此方向发展,绘画功底不错,加上个子高,描起题头来分外轻松。丹青有他帮忙,效率大为提高,一幅板报两个中午就能完成。
  这天又到了更新板报的日子,姜白一早把黑板擦洗干净,划好版面格局,甚至打上横线标格方便丹青誊写对齐文字。
  丹青抬眼感激的看看姜白,轻声说,“谢谢你。”
  姜白不好意思的伸手抹抹额角,咧嘴一笑。
  虽然是午休时间,教室里人很少,他们之间也鲜有对话。丹青一贯静默,难得小声开口,语音仿佛温柔夜空下轻轻掠过草坡的风声,绸缎一般自姜白耳畔一直滑入心底。
  每每这个时候,姜白觉得自己朝向颜丹青的一边耳朵开始发烫,烧得渐渐透明。这个来自北方的粗豪男孩不知如何应对,只好一直笑。一直笑。
  十七、八岁的少年人,正当情窦初开,有好感悄然蔓延,自然也有嫉妒迤逦滋生。
  班上有几个女孩格外偏激,决定惩治一下不知好歹的颜丹青,让她当众出糗丢脸。
  天气晴好的午后,窗外浓密的树梢里阵阵蝉鸣单调悠长,教室里只有丹青一个人在出板报。
  背后一阵响动传来,丹青以为是姜白进来,一转头却看见班里几张熟悉的面孔,是平日经常为难自己的女同学,此刻倒是表情亲切,摇晃着走近。
  “颜丹青,怎么就你一个人?姜白不在?不要紧,我们来帮忙。”
  丹青心中戒备,不禁由眼神流露。
  那几个女生笑嘻嘻互相看一眼,各自取过罐装水粉颜料和小号排笔,看看版面分隔,各自描起了花边,一板一眼倒也有模有样。
  丹青惭愧,自己太小气了。她继续照着材料抄小楷。
  可是不一会儿,几个人先后凑过来,“颜丹青,你看看这罐水粉怎么这么稀薄?”“还有,这到底是朱红还是大红?”“明黄是不是古代皇帝用的颜色?”
  丹青刚要一一回答,忽然听得“哎哟”一声,有人动作太大,连锁反应,几罐广告水粉颜料一起向丹青身上泼来。
  她下意识的躲开,半边身子还是被大片颜料洒到。
  “哎唷,真是要命,某某,某某,你们怎么这么不小心……颜丹青别动,我们帮你擦擦干净。对了,你确定你对颜料不过敏?哈哈哈……”
  听到这样惺惺作态的言辞,丹青觉得愤怒,她想要推开面前几只手,挣扎间,“哧啦”裂帛声后,丹青左边袖管被整条扯下。
  一个女生迅速吹响口哨,呼啦拉仿佛变魔术,原先就等候门外的众多同学蜂拥进来,适才还空荡荡的教室一下子热闹纷呈。
  丹青又惊又怒。
  原来少年人的心灵丑陋起来并不输于印象中围逼孤儿寡妇的成年人。
  颜丹青退到黑板尽头一角阳光中,背脊挺直,眉峰轩起,表情凛冽,目光如刀锋般锐不可当。
  此刻的她在众人眼里,身周锋芒隐隐、精光璨然,仿佛化身佛教中美丽而又暴烈的修罗女神。
  就在同时,被人拖到球场上的姜白一记栏板截下篮球,斜斜转身顺手传球,这本来是他太过熟练的动作,每次都精准无误将球传递到对方手中。可是这一次,他失误了。旋转着的球体“嗖”的一下竟然从他指尖滑走,三跳两跳滚出了球场。
  一起玩的同学哈哈大笑,姜白有点发楞。刚才,他明明感到胸口一紧,仿佛心跳漏了半拍。为甚么会这样?
  在同伴们的催促下,姜白扬扬手,回身去追篮球。篮球一直滚至浓密的冬青隔离带才停下,他跑过去弯腰拾起,直起身一抬脸,透过苍绿的灌木丛,看见了一路狂奔的丹青。
  那个颜丹青和他之前所见到的颜丹青完全不同。
  她奔跑的动作激烈却又充满束缚,好像被捆绑了太久,早已忘记舒展的方式。
  然而她跑得那样义无反顾,如同身后有不知名的怪兽在追逐,除了这样一直跑,一直跑,根本别无选择。
  姜白抛下篮球,大步追了过去。
  187公分的姜白长手长脚,要赶上丹青易如反掌。
  跑出学校大门后不久,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至数米,姜白忽然放慢了速度。
  他注意到前面丹青的脚步比起刚才的踉跄凌乱逐渐变得节奏亭匀,身体摆动的韵律也由沉重凝滞趋向轻盈灵动。
  这种微妙的变化打动了姜白,他禁不住想跟着那个背影再跑多一段,再跑久片刻。
  于是,午后升温的初夏街头就出现了奇特的一幕。
  秀丽少女背着书包在前面奔跑,乌黑丰美的发辫在风中摇摆,忿怒的眉眼渐渐平静,一起一落间神情变得专注,仿佛这样激烈的奔跑并不是为了达到某种终点,只是因为享受这种沉溺的感觉。
  俊朗少年在后面追赶,但又明显克制着脚步,这么一来,追逐的意味渐渐淡去,而跟随的味道愈发彰显,每一个摆臂和跨步都只是表明,他在陪伴她。他在陪伴她。
  这样动感中析出宁谧的画面着实令人赏心悦目。
  路边的人们会心而笑。
  谁没有过甜蜜酸楚的争执?谁又没有过冲动热情的青春?
  一站路。
  又一站路。
  姜白留心数过,他们一路奔跑,一共经过四处公车站头。
  丹青的速度愈来愈慢,到最后实在乏力,终于停下来大口喘息不已。她知道姜白一直跟在身后。
  待呼吸略为平定,她缓缓站直转身。
  姜白没有安慰女孩的经验,一路跟来隐约知道丹青受了委屈,却到底不知道该如何上前宽解。
  踌躇间,丹青已经开口,“谢谢你,我没事。”
  姜白这才看清丹青被扯脱的衣袖软软耷拉集中在手腕处,光裸的手臂纵使有书包掩住,曝露在外的几片肌肤已经令他弥足震惊。
  家庭暴力?!
  姜白脑中第一时间浮现这四个字。不算太陌生,他以前见过遭遇家庭暴力的同学及其母亲,伤势刺眼,境况可怜。
  可是颜丹青?不是只有母亲没有父亲么?
  姜白霍然明白。原来天下的母亲不尽慈祥。并不只有酒醉好赌的父亲才会痛下辣手!
  震惊之余,他大踏步上前,脸孔因为气愤胀得通红,偏偏说不出一个字。
  忽然,姜白做了一件事。他伸手几乎扯一样除下自己的衬衫,一手拽过丹青肩头的书包,一手一挥将衣服披在丹青身上。
  “穿上。”他简单的说。
  丹青抬起眼睛静静看着姜白,他站在那里,身上宽大的红色T恤鲜艳夺目,头顶有阳光自密密枝叶缝隙中细细洒落,光斑在他肩头跳跃不止,而他的表情和人都一样沉着坚定。
  姜白见丹青不动,索性自己动手,轻轻握住两条纤细的臂膀套入袖管,又把挽起的袖子放至一个合适的长度,然后把书包重新挂回丹青肩头。
  “帅!”他退后一步歪着脑袋打量丹青,轻松的打个响指,“挺好看嗒。”
  “回家换衣服么?要不要我陪你?”姜白问。
  丹青笑一笑,“不用了,麻烦你下午帮我告假。还有,”她轻轻说,“谢谢你陪我这段路。”
  她转身举步,听见姜白明亮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没关系。下次咱们再一起跑步。”
  丹青忍不住收住脚步,一回头,正好撞上姜白温暖清透的目光。
  站在自家门口,丹青要停下来侧耳听一听才取出钥匙开门进去,屋内一贯的光线黯淡,酒醉的人最讨厌刺眼日光。
  母亲不在外面客堂间,大概昨夜宿醉尚未起身。丹青踮起足尖走进自己房间放手掩上门,这才轻轻吁出一口气。
  换过自己的衣服,丹青想一想决定把姜白的衬衫洗干净再还给他。
  清清爽爽的浅蓝格子衬衫,干干净净的蓝与白,有好闻的皂液清香,中午姜白打球出了汗,混合出的味道清新而健康。
  丹青轻手轻脚的揉搓,偶尔抬头,会自墙上挂着的壁镜中看到自己。镜面换过多次,又多次被醉后发飙的母亲打碎,最近的一次破坏之后还没来得及买新的换上,故此布满网状龟裂纹。即使如此,也可以看到镜中的少女脸庞光洁、神色清朗。
  丹青忽然意识到,自己多么渴望得到关心,哪怕一点点,就可以让她面有欢颜。咦?她有多久没有这样自然的笑过?
  唏嘘归唏嘘,丹青也还是告诉自己,不要想太多,渴望愈多失望就愈多。
  她洗净衣服低着头从卫生间出来,一头撞上打着哈欠准备梳洗的母亲。
  “丹青?你今天不用上学么?”刚刚起身的母亲脸色倒还平和,嗓子因为饮酒过度变得暗哑。
  丹青诺诺点头,侧过身从母亲身边过去,晾完了衣服又出门去了趟菜场,买了草鸡、冬瓜和香菇回来炖汤。
  一整个下午,丹青趴在自己房间的书桌上复习功课,时不时去厨房看看火头,炉子上的鸡汤香味四溢,母亲似乎也感染了这种温馨的居家气息,破天荒一直到晚饭时都没喝酒。
  晚饭时,霍沉香绕着手臂看女儿进出厨房盛饭端汤准备碗筷,她觉得惆怅。不过一晃眼的功夫,丹青竟已这样高了,面孔晶莹,五官秀美。长得像自己?不不,霍沉香已经残败枯萎,而丹青,正当花样年华,如小荷亭亭,含苞待放,洁白芬芳。哪里像?一点也不像。
  “妈妈,吃饭。”丹青把碗递过去,手臂伸长,挽起半幅的袖子缩上去,露出小臂上紫色青色的长短伤痕。
  霍沉香忽然伸手握住丹青的手腕,另一只手轻轻抚过那些痕迹,“很痛吧?”声音前所未有的温柔。
  丹青低下头,“是。”
  她不打算说谎,又不是电视剧苦情戏,母女对牢吐露心声,最后一同抱头痛哭,转回身已是雨过天晴一世人生。自己身上捱的,每一下都是真的痛。很痛。且不知道要痛到几时。
  母亲不再说话,放开手接过碗筷,淡淡的说,“吃饭。”
  临出门时,母亲叫住丹青,“这些,还有那些,都带出去扔掉。”她手指指的是墙角一堆空酒瓶,还有餐桌靠墙一字排开尚未开封的几瓶烈酒。
  丹青要愣一愣,才明白母亲的意思。
  “妈妈。”到底是孩子,她上前拥抱母亲。
  母亲似乎并不习惯这种亲昵,忍耐片刻把她轻轻推开,“回来的时候带条烟,不用太好。”
  “是。”长期酗酒的人决心戒酒已属不易,总要有点癖好转移对酒精的注意力。丹青答应。
  此后也有几次反复,但最难受时,霍沉香不过出去饮两杯过瘾,家里除了烧菜的黄酒再没其他酒水。她终于成功戒酒,再也没有打过丹青。
  “年轻,底子好,这些都会褪掉。”母亲说的是那些伤痕印记。
  丹青却不这样想。
  痛,忍一忍就不痛了。伤,养一养就痊愈了。
  可是,爸爸去世了,永远不再回来。妈妈改变了,也没法调头回到从前。
  嗯,不想了。也不回头。向前看即可。
  年轻的颜丹青欠缺多多,唯有勇气从来不曾少过分毫。她妥帖收起全家福照片,安稳入睡。
  那次风波的第二天,丹青去上学,班上同学看她的眼色古怪,私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丹青一早习惯,所以只管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
  午休快结束的时候,教室里人基本到齐,还有人三五成群轧作堆小声说笑,有时朝丹青的方向偷偷看几眼,转过头继续讲。
  “够了!”忽然一声断喝,一个女生站起来,对那几个人怒目而视,“说够了没?你们没被老爸老妈打过?没哭过?”
  丹青认出,那是麦田田,班上女生的中心人物,也是平时最爱欺负自己的人,昨日正是她拽脱自己衣袖。
  班上一时鸦雀无声,麦田田皱着眉扫视一圈才扭头对丹青说,“颜丹青,对不起。我保证不会有下次。”她递过两本簿子,“喏,昨天下午的课堂笔记。”
  这样明显的示好信息,丹青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运气,麦田田已经不耐烦,直接过来把笔记塞到她手里。
  课堂上这才恢复了人声,事出突然,大家显然也都没想到会出现这样奇突的转折,不禁嗡嗡低语。
  姜白来得及时,刚好看到这一幕,为了缓解气氛,他一个漂亮的上篮动作跃到讲台前,“喂喂,下午有球赛,大家记得去捧场啊!”
  大家果然都大声叫好回应。
  麦田田还添一句,“我和颜丹青一起去翻比分牌!”她朝丹青眨眨眼。
  “好叻!”姜白咧开嘴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哎,大家都去。谁都不许拉下啊!”
  下午球赛时麦田田果然拉着丹青一起去计分翻牌。
  麦田田叼着棒棒糖含糊其词碎碎念,“颜丹青。颜丹青。哎,你这名字还蛮好听的。颜色,丹青,不就是颜色嘛……让你猜猜我的名字甚么来历。”
  丹青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问,“因为麦田的守望者么?”
  “哇塞!你真的知道哎!”麦田田张大嘴,“我老爸老妈相亲见面时,老爸送给老妈一本书就是这个。正巧我老爸姓麦,老妈姓田,所以后来结婚了就说生男孩叫麦田,生女孩叫麦田田。好玩吧……”忽然想起丹青面临的家庭暴力,她蓦然收声。
  丹青却并不介意,微微笑点头肯定,“呀,真是个好名字。”
  麦田田更加惭愧,从此加倍对丹青好。
  很快升上高三,功课更加重,丹青的日子却比之前好过许多。
  在学校,男生有姜白,女生有麦田田,都是班里拔尖的人物,一心一意照顾丹青,其他同学直接间接受到影响,都不再排斥欺负丹青。以前度日如年的学校生活渐渐变得亲切起来。
  而在家里,夏天过后,母亲已经戒除酒精,好生安歇将养了些时日,忽然有一日对丹青说,“我已经找到工作,薪水还不错。”
  丹青诧异,再问,才知道母亲去找了父亲以前好友,某人当年落魄时受过颜西敏多方照顾,如今事业发展甚好,一口答应帮忙,为霍沉香在朋友公司里谋了份差使。
  “硬气了这么久,到底还是要求人。”母亲感慨,很快若无其事,“丹青你呢?想好了念哪间大学哪一科?”
  丹青老实回答,“没想过。现在打工的便利店老板已经答应,待我毕业就转为正式员工,届时薪水会比现在多出一倍……”
  母亲皱眉,“你年纪小小打的甚么工?好好念书才是正经。即刻去辞工,家里负担不用你操心。”完全忘记了丹青出来奔波辛苦全是因为自己的缘故。
  丹青几乎骇笑,最终不敢辩驳,诺诺答应。
  转身走开时听到母亲在背后嘀咕,“甚么年头?母不母,儿不儿……”果然,怪来怪去怪动怪西就是不肯怪自己,最不济还可以把责任推给社会推给时代。
  可是不管怎么样,丹青总算名正言顺恢复学生身份,念大学不再是遥不可及的幻象。
  麦田田高兴的隔天带来一堆参考书,“丹青,这些书咱们一起看,主编老师都是经常高考出题的老师呢!”
  姜白却只是含蓄的说,“你妈妈找到工作了真好,精神比较有寄托,就不会一昧注意你。”
  丹青告诉父亲,“爸爸,我仿佛已经找到那扇窗,不知道窗外的情形,可自缝隙中透出来的光线那么眩目那么亮,我想一定是阳光。天堂里面,不是应该撒满灿烂阳光么?”
  距离高考不到两个月,姜白要走了。
  丹青虽然早有准备,听到这个却还是有一刹那的失神。她随即安慰自己,天下无不散的宴席。花无百日红,但红也红过,聊胜于无,切莫贪心……
  回到家中,打开床头橱柜,丹青取出那件浅蓝格子衬衫,快要一年了,她始终没有机会把衣服还给姜白。
  开始是怕姜白误会自己借由衣服示好,多么难为情。后来关系要好,又碍着田田不好意思提起。接下来便是秋天、冬天,着寒衣的季节拿出夏天借来的衬衫,想想都尴尬。
  一直蹉跎下去,其实就是为着他们这个年龄的太多羞涩与矜持。
  如今,姜白就要离开,无论如何也找个机会把衣服还给他。丹青小心叠好衬衫塞入书包。
  机会很快到来。
  高三规定学生须得在校夜自习,丹青住得不算太远,每天回家准备晚餐,主要是为了工作繁忙夜归的母亲回家热热饭菜即可开动。
  这天晚上,丹青从家里来到学校,经过球场看见只有姜白一人来回带球投篮,犹豫了一下她走上前去招呼。
  “姜白,不好意思,这么迟才还你衣服。”
  “呵,不要紧。”
  闲聊几句,看看时间差不多,丹青要先走一步,却被姜白叫住。
  “颜丹青,明天早上你可不可以早点来学校?”
  “可以是可以……但是,甚么事?”
  姜白笑笑,抹抹额角,“来了就知道。”
  他带起篮球跳跃着跑开了。
  第二天,丹青提前到校,远远的就看见姜白在学校门口等候,身上穿的正是前晚还他的浅蓝格子衬衫。
  “嗨,颜丹青!在这儿呢!”姜白喜欢这样连名带姓称呼丹青,爽脆的京片子说不出的好听。
  他们一前一后向操场走去。
  丹青不明白姜白带自己来这里干嘛,她低下头看看脚下的白色起跑线,又抬起头看看延展出去的红色橡胶跑道,最后困惑的看住姜白。
  “颜丹青,还记得吗,我们说好了要一起跑步嗒。”姜白目光明亮的看向她,“我后天就走了。怎么样,这次换你陪我跑一圈?”
  丹青想起那个狼狈午后,心中颇多感触,却甚么都没说,只轻轻点了点头。
  和上次一样,丹青跑在前头,隔了两三米的距离,姜白跟在后面。
  太阳刚刚从学校外围的高层楼宅后面转出,清晨的日光还没那么炽热耀眼,淡金色的光线为所有的一切都覆上一层光泽,还在边缘勾勒出一条金边,安静休憩了一夜的都市正在醒来。
  丹青跑步的身姿轻盈优美,仿佛山间步伐灵活的小鹿。脑后的一束乌黑马尾随着节奏起落摇摆,头上映着阳光一圈金色细软的茸毛。
  姜白注视着前面的背影,笑容一点一点自嘴角爬上眉梢。
  一圈跑完,两人不约而同站住,丹青回过身来,“姜白,谢谢你。”
  姜白顽皮的笑了,“不不,这次该我说谢谢你,谢谢颜丹青同学为姜白同学陪跑。”然后问,“打算念哪一科?”
  丹青不好意思,“功课不好,选择余地不大。”
  姜白温和的说,“那是。所以考上大学也要好好念书,尤其英文,否则将来怎么去美加深造。”
  “嗯?”丹青愣住。
  姜白忽然脸红,挠挠脑袋,“不要紧,颜丹青,你若功课实在不好,我会回来找你,呃,和其他同学……”
  他与丹青互换通信地址,说好日后多多联络,忽然冒出一句,“颜丹青,再下次,换我陪你跑步噢。”
  晨风细细,花香阵阵,树梢上有不知名的小鸟在唱歌,还有蝉鸣一声接着一声,“知……了……知……了……”
  这个夏天已经到来。
  丹青发现,这个夏天似乎并不难熬。
  还有几天就考试了,丹青平时功课一般,到了这个节骨眼反而镇定下来,每天该干嘛就干嘛,并不特别紧张。
  倒是母亲,最近神情都有些异常,丹青起先以为她是为自己考试担心,可很快发现不是。
  那天母亲晚归,丹青接到一个奇怪的电话,对方声线压得低低,“沉香……呵对不起,我太鲁莽了。请问,霍沉香女士在么?”
  丹青回答,“她还没有回来,你可以晚些再打来,或者留下回电号码。”
  “不,不用了……”那男子显然失望,语气惆怅,半晌都不再说话。
  丹青也不催促,只是执着听筒静静等候,听到线路那头传来一下一下呼吸喘息,在这样的深夜时分,感觉十分荡气回肠。
  终于,那名男子复又开口,“对不起,我走神了。请问,你就是丹青?”
  丹青犹豫一下,“是,颜丹青。”也不特别说明身份。
  “呵,一定是沉香的女儿。”男子的声音颇为温柔,“我姓董,是你母亲的……旧友。那么,再见。”
  丹青答“是”,刚要放下听筒,忽然又听得对方一声叹息,“声音真像……真的好像……”
  然后嗒然轻响,通话中断。
  丹青疑惑,谁的声音?又像谁?自己和母亲?不不不,不可能,母亲讲起话来嘎嘎嘎,时时有浑浊鼻音,先是因为酒精,现在一天两包烟都打不住,怎不毁人不倦?
  辗转许久听到母亲回来的响动,丹青起身喝水,顺便报告母亲有董某人的一通电话。
  “哦。“母亲脸色淡淡,并无动容,挥挥手要丹青去睡。
  然而丹青分明听到隔壁母亲趿了拖鞋来回走动,直到她睡着。
  第二天放学,丹青顺路从菜场买了晚餐材料,刚刚走到自家楼下,单元楼门里忽然拉拉扯扯出来两人,其中一人正是霍沉香。
  “你茶也喝过,旧也叙过,现下请速速离开。我女儿即刻就要回来,不要弄得大家脸上难看。”母亲说着,一面拨开手腕处那只手。
  丹青睁大眼睛看向另一边,脑中同时用力搜索,她确定自己从来不曾见过这名男子。
  他看起来约莫四十上下,衣饰考究,风度翩翩,正一脸急切和无奈看着母亲,低声解释着甚么。
  母亲此时已经看到丹青,不再和那男子纠缠,也不招呼女儿,自顾自扭头上楼。那名男子神情十分落寞,默默目送霍沉香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才慢慢转身走向停在路边的一辆黑色大车。
  丹青心里揣测,此人莫非就是前一晚打电话来的董某人?边举步往单元楼门走去。
  “请问……”那人也看见丹青,迟疑一下就迎上来,“丹青?”
  噫,听过这声音,果然是董某人。
  丹青只得停下,点点头。
  对方目光紧紧盯牢丹青,情绪仿佛有点激动,“像。真像。你同你母亲年轻时几乎一模一样。”踏前一步,忘形的伸出手来。
  丹青警惕,立时退开两步。
  “呵对不起,因为想起很多往事,真不敢相信,已经过去二十年……我,我是……”董某嗓音哽咽,悲怆不似假装。
  丹青忽然同情他,“是,董先生,你是家母旧友。”
  董某似有千言万语,终于甚么都没说,取出一张名片递给丹青,“你母亲个性倔犟,我无法说服她接受我好意。若有需要,可以拨这个电话。”言毕离去。
  丹青细看名片,那个名字引起她注意。
  董元莛。元莛?元莛!
  丹青想起来,母亲当初喝醉后常常念及的名字,可不就是“元莛”。
  呵,背后的故事多半缠绵悱恻,才教人牵牵绊绊,记挂至今。
  自家大门没锁,丹青冒出一个念头,母亲是给自己留门,还是期待董某继续追来?
  客堂里没有人,循着呛人烟味儿一路找去,丹青看见母亲正坐在化妆台前猛吸烟,偶尔抬头看一眼镜中的自己,又马上低下头,擎烟的手微微颤抖。
  丹青悄悄叹气,躲进厨房准备晚餐。
  这顿饭吃的索然无味。
  丹青刚要起身收拾碗筷,听到母亲小小声说,“我在你这个年纪,差点同人私奔……”此人大抵就是那个董元莛。
  这是母亲第一次谈及过去。丹青自幼敬畏母亲,两人不似其他母女亲密,连父母之间的甜蜜往事都不曾听闻。
  不是没有问过父亲,颜西敏只是香香女儿小面孔,笑着说,“丹青长大就明白了,妈妈会害羞,不许爸爸讲。”
  然而丹青印象中没有见过母亲主动跟父亲撒娇害羞,她虽美却冷淡,撒起娇来会是怎样一番光景?会同自己一样咕咕笑,眼泪口水糊了父亲名贵西服一身么?至于害羞的母亲,丹青更没法想象。
  今晚的母亲好似比较脆弱,也即是说如董某一般被往事打动,她明明依旧惦念他,可就是不肯接受旧日情人眷顾。
  是为着自尊么?
  唉,母亲确实一贯要强。
  是!我就是被所有人看轻看扁,也不能对董元莛低头示弱!要强怎么了?霍沉香恶狠狠地想。
  就算是外强中干,也沾一个“强”字,沦落得再狼狈也不肯低头服小。外人怎么看?吓,既然是外人,怎么看都不打紧,最要紧是自己相信,其他都可以视而不见。
  都是因为人家先对不起她霍沉香,才会害她走到今日。
  所以霍沉香从来不觉得自己也有错。
  盖因有了前因才有后果。
  霍沉香用力吸一口烟,火星已经烧至手指却还不舍得丢弃,吸烟的姿势都这样决绝,她几时变得这样偏执?
  “丹青,我的样子是否很难看?”母亲踌躇着问。
  丹青心下恻然,换作平时,母亲绝不可能这样问,可见真的受到冲击。
  她想一想,“吸烟有害健康,特别易致人老。”
  母亲终于按熄烟头,却已恢复若无其事,“你还不去学校?”
  丹青乖巧,“这几天自由复习,不必再去学校。”
  “好好复习。”母亲起身回房,只略一犹豫,还是顺手拈起桌角半包烟。
  那个晚上,丹青很晚才睡着,隔壁的足音也是响至半夜,还有烟味自门缝中丝丝缕缕钻进来,挥之不去。
  会是怎样的一段故事?
  还有那个董元莛,名片显示他主持一间商贸公司,职业体面;本人也是有款有型,大约就是所谓成功人士的模样。
  不过同样做生意,董某气质明显不及父亲。
  父亲儒雅谦和,一看就是君子,所以才会被合伙人多方瞒骗利用,最终苦了妻儿。
  而这个董元莛,即便见面时正值尴尬踯躅,丹青也看出其人眼神闪烁,眉目精明,举手投足有一种奇特气质。丹青后来才听母亲这样轻蔑评价,“江湖习气”。
  不知道为甚么,丹青直觉告诉自己,母亲同董某不会就此桥归桥路归路,两人日后轨迹必然还会交汇,不知是喜是忧。
  老实讲,丹青并不反对母亲重新开始自己私人感情生活,只要她快乐。
  然而……究竟然而甚么,丹青也说不上来,只是隐隐觉得不安。
  给完同情分,丹青发觉自己并不喜欢董某人。
  董某走后,母亲的精神有些恍惚,先前凭借一口气决定开始新生活,虽然是托关系进了现在的公司,渐好的口碑却是自己一手一足勤力博得。
  “既然求人,就担了人家一份面子和人情,所以不好高高挂起。”母亲这样说。
  事实上这一年来的工作也为她带来活力,霍沉香性情平和许多,目光不似以前那样阴沉抑郁,偶尔心情好也会和女儿玩笑两句。
  丹青愈来愈觉得上帝为她们母女准备的窗子就在眼前,只待自己顺利通过高考,一伸手就可以推开窗户,让外面阳光倾泻流入她们已经黑暗太久的世界。
  可是这几日母亲的表现令她担心。
  “二十年。二十年是甚么概念?”母亲喃喃自语,“皮肤不再紧致,眼睛不再明亮,就算没有白发三千丈也已经鬓满霜……”
  “妈妈,”丹青走过去摇摇母亲,“你叫我?要茶还是要水?”
  母亲转过脸来看丹青,目光并不聚焦,愣一愣才垂下眼帘,“哦哦,考试考得如何?”
  丹青苦笑,“明天才是考期。”
  “那就早些休息。”母亲点点头,在梳妆台前坐下准备上妆出门,丹青站在身后没有即刻离开。
  只见母亲一步步繁复程序,打底上粉描眼线涂唇膏,手势纯熟,但也许是这两日休息欠佳,肌肤黯淡干涩,粉一搭搭浮在脸上如同带了一支面具。
  母亲“啪嗒”一下用力掷下腮红刷,伸手捂住面孔。
  丹青心里难过,不忍再看下去,悄悄退出房间。
  当天晚上,丹青做了一夜噩梦,梦见自己站在两截楼梯中间的平台,不知道该往上还是往下,而不管她选择哪个方向,楼梯的尽头都是一式一样紧闭的大门,暗色刻花的门楣沉默而不可预测。
  “预测甚么?”田田好奇,她们等在学校门口等待开门进考场。
  “幸,还是不幸。”丹青低下头,“我感觉十分为难,仿佛在走一条绷紧的高空钢丝,一旦选错,就会万劫不复。”
  “嗄?好啦好啦,丹青你一定是因为考试太紧张了,没关系,随便上楼下楼好了,大不了考砸了复读一年呗……”田田说,表情分明不信。
  丹青勉强笑一笑,不再解释,她想起梦中的自己,站在两截楼梯的中央,左右为难,进退吁衡,那种不知所措的心情教人心悸。
  以往也做过千奇百怪的梦,一旦醒来就会全然忘记,可昨晚那个场景却记得如此清晰,是因为太逼真吧。
  真奇怪。丹青想,为甚么只有这个梦会记得这样真切?
  每一个细节都记得,甚至包括上下楼梯各有三十九级,靠近平台的楼梯扶手有一块漆脱落,露出白色的木纹材质。
  还有那两扇门。
  丹青记得周遭光线柔和,但又看不见光源在哪里。当她终于选择上楼,走到尽头推开那扇门,视野中立刻铺满刺目的白光,然后突然一片黑暗。她在大汗淋漓中醒来。
  “爸爸,那真是种很坏的体验。好像顷刻间失去了一切,心头非常绝望。”
  丹青后来再没睡着,抱着全家福照片辗转到天亮。
  那个时候,颜丹青并不知道,同样的梦境会纠缠她整整五年。
  第二天直到上午考试结束,盘绕丹青心头的不安丝毫没有减褪,反而愈来愈盛。
  下午答题还算顺利,丹青努力集中精神,渐渐忘记先前不愉,出考场的时候和田田互换了一个眼色。
  “怎么样?今年试题似乎出得不算太偏。”
  “田田,你成绩优异,自然觉得轻松。”
  “嘻嘻,有没有想过暑期怎么安排?要不要一起去浙西木筏漂流?或者走远点,最好老爸老妈能答应让我去一趟青藏高原,听说那边的天特别蓝,人人都是歌唱家……”
  丹青微笑,刚要说话,忽然看见班主任正急急向她们走来,边挥手致意要她们站住。
  “颜丹青,刚才接到你母亲同事的电话,说你母亲因车祸入院……”
  丹青的笑容凝固,推开田田的手,飞奔出去。
  隔着危重病房的玻璃,丹青没有认出那个裹在一片白色床单和纱布中的形体,只看见刺目白色中渗出的更刺目的红色,各种管子自边上的冰冷机器上延展接出,忙碌的医护人员走来走去,间或可以看见那个小小的心电监测屏幕上不规则跳动的曲线。
  “那是谁?”丹青白着脸问旁边自称母亲同事的男人,然而她只看见对方的口唇相碰,却听不见声音。
  丹青不欲多言,睁大眼睛再看,她看见那只伸在白色被单外面的手。
  右手手掌下方一公分处有一颗微微突起的暗红色痣。
  是母亲的手。
  丹青站在那里,只觉得周围一点一点暗下去,声息和空气正在涓滴消失。
  她用力握紧拳头,竭力冷静下来。
  稍后,丹青才弄明白事故原委。
  据母亲的同事说,这几日霍沉香精神颇为委靡,同事都劝她休假又不肯,今日下午外出办事,经过路口等绿灯时霍沉香似乎看到甚么人,急急追过去,同事不及阻拦,只见她与一辆打横转弯的搬家车堪堪撞上。
  “不是我的错,真的,真的,我不知道她为甚么突然跑过来……”肇事司机一脸惶恐。
  母亲的同事表情无奈,也不好多说,只是摊摊手掌。
  事已至此,丹青别无他法,只有排开旁骛,前后奔波料理纷至沓来的诸般事宜。
  接下来的考试,丹青勉强坚持到底,但分数如何,已是心中有数。她只求顺利毕业,其余已不作他想。
  然后就是医院家里两头跑,母亲伤势甚重,几次下达危重通知单要丹青签名,总算有惊无险捱过来了。同时还要应对交通事故的责任认定事项。尽管母亲工作的单位和同事都还算仁义,可于丹青而言也不过暂解燃眉之急,顶了一时,终究不可长久。
  田田考完试后经常来陪着丹青,帮忙跑个腿递个单子传个话,有时催促丹青去眠一眠,自己守在病房左近。
  丹青累得没有力气说客气话,也来不及伤心。
  然而,霍沉香一直没有醒来,直到医生宣布脱离了生命危险,也没有恢复意识。
  “植物人?”田田帮丹青问出这三个字。
  医生注视丹青秀丽憔悴的煞白脸孔,眼中满是同情。
  “不,妈妈一定会苏醒。”丹青固执,恳请医生继续努力。
  和蔼的中年男医生无法拒绝这样一双眼睛,沉吟着说,“好,我们不会放弃,你们家属也要配合,多和病人沟通,努力唤醒她的求生意志。只是医疗费用方面……”
  丹青咬紧牙关,“我会想办法。”
  其实丹青已经穷途末路。
  各种手术费医药费住院费高的惊人,短短不到一个月时间,已经几乎用光家中节蓄,幸亏有霍沉香公司抚恤捐助,另外有同事在医院里疏通关系允许一部分费用暂且拖欠。
  丹青不知道这样的情形还能维持多久。
  在家中收拾母亲替换衣物,丹青突然乏力,跌坐床前,落下泪来。
  “爸爸,你骗我!哪里有甚么幸运之窗?没有,根本就没有!”
  可是,哭归哭,哭完抹干眼泪,生活还得继续。
  丹青索性打起精神,把家里大扫除一番,扔掉乱七八糟没用的杂物,除下所有窗纱窗帘塞进洗衣机,让外面的阳光照进来。
  她伏在窗前,被外面的热气蒸得头昏脑胀,抬眼间,忽然看见书桌笔筒中露出的一角纸片。
  董元莛的名片。当日她顺手卷起塞入笔筒。
  “若有需要,可以拨这个电话。”董某人曾经这样说过。
  丹青只片刻犹豫,就取过话筒照着名片上的号码拨了过去。
  就算母亲不高兴,也不是这个时候逞强。
  董元莛亲自接的电话,丹青只说了个大概,董某即说马上过来,要她在家等候。
  半个小时以后,董某出现在门口,身边只带了个助手模样的年轻人。
  丹青坐董某的车去医院,路上大家都保持沉默,车子拐进医院停车场时,董某才开口,也只说了一句话,神情郑重,仿佛许下甚么誓言。
  “丹青不要怕,一切都会好起来。”
  丹青虽然并不喜欢董某,可在该一刹那,她选择相信他。
  毕竟是成年人,董某处理事情态度沉着从容,小声嘱咐了助手几句,自己上前和医生了解情况,很快作出安排,霍沉香住进特护病房,安排特别看护轮番照顾。
  钱?似乎已经不是问题。
  董某送丹青回家,“别担心,我很快着人打点一切,过些日子就帮你们换个住处,这里去医院太远,实在不方便。”
  丹青扬起一条眉毛,她可没想过要搬家。
  董某似乎洞悉一切,言辞诚恳,“丹青,我亏欠你母亲甚多,请给我一个机会补偿。”眼眶中似有泪光隐隐。
  丹青迟疑了一下,缓缓点头。
  因为连日疲倦,丹青几乎沾枕即着,但睡得并不安稳,月前那个奇怪的梦境复又出现。
  同样的两截楼梯,上下各三十九级台阶,靠近平台的楼梯扶手有一块漆脱落,露出白色的木纹材质,楼梯的尽头是一式一样紧闭的大门,暗色刻花门楣的缝隙中透出白光。
  这一次,丹青选择了下楼,她推开门,视野中立刻充斥刺目的白色光线,然后又是一片黑暗。
  为甚么?为甚么!
  丹青喘息着醒来,一摸,满额的汗。
  为甚么不管她选择上楼还是下楼,结局却都一样?
  这个梦究竟暗示甚么?
  恍惚中,丹青觉得眼前明亮,窗前书桌的桌面白晃晃的铺满光线,窗棂的影子斜斜打下来。
  天亮了么?出太阳了么?
  她摇摇晃晃起身过去,一抬头,却看见窗外高高悬挂一枚满月。月光亮的眩目。
  呵,原来,只是月亮太亮。
  丹青苦笑,伏倒桌面,许久才又沉沉睡去。
  丹青睡过了头,起身一看时间,已近中午。急急梳洗,出门前打开钱包数一数,余下几张大钞不够维持母亲几副针剂,然而还得硬着头皮去医院。
  下楼出了单元楼门,丹青低着头往前走,几乎没撞上旁边突然闪出的人影。
  一抬头,是个年轻男子,眉眼看着倒似见过的。
  “颜小姐,去医院么?我送你。”年轻人微微欠身,指一指路边泊着的一辆车。
  丹青蓦然想起昨天的事。
  是。这个年轻人就是一直跟在董元莛身边的助手,看样子竟是在楼下守了一夜。
  应该是董某的意思吧?丹青甚是抱歉,但也不说甚么,点点头就着对方开门的手势上了车。
  年轻人似看出丹青的歉意,一面熟练地发动车身,一面侧头颔首,“董先生不放心颜小姐,所以要我多加注意。”他笑一笑,递过一张名片,“有事可以直接找我,董先生吩咐过一切配合颜小姐的需要。”
  丹青沉默地接过名片。
  “朱也”。这个名字倒也不俗。
  朱也机灵,发觉女孩略显忐忑的静默,立刻补充一句,“董先生今天一早的班机,有个商务会谈早就约定好了,不方便改期,所以关照我好好照顾颜小姐,等他回来再作具体安排。”
  丹青低声说,“谢谢。叫我丹青即可。”
  “好。丹青,好名字。”朱也朗声回答,又念一遍丹青的名字,然后笑了。
  接下来的几天,都是由朱也陪伴丹青左右帮忙看顾。
  这个年轻人长了一张英俊的娃娃脸,做事处世却面面俱到,眼风伶俐心思缜密,大到医院相关主治大夫护理人员全部打点到位,小到丹青当日饮食点心和闲时解闷的杂志报刊统统料理周全。
  丹青原本一直拘谨小心,后来渐渐松弛下来。
  夜深回家的路上,丹青在车上盹着,被朱也轻轻拍醒。
  她惊跳起来,“谁?”看见朱也温和的笑脸,才不好意思地致歉,“对不起,我一时忘记。”
  月光清冷,夜色中少女的脸庞秀丽晶莹,黑沉沉的眼瞳深处似有宝光流转。
  朱也心神为之一凛,不再刻意敷衍,而是说了实话。
  “世事莫测,人心险恶,女孩子家孤身在外,小心些是对的。”
  丹青感激的笑笑,下车后走到楼门口忽然又停住,回头看见朱也依旧站在原地扶住车门看住她的方向,扬手复又笑一笑才消失在门内阴影中。
  看见黯淡光线中丹青依稀璨然的笑脸,朱也深深震荡。
  他保持一个姿势很久才终于驾车离去。
  “丹青,这个董某人可以相信吗?万一他是坏人……”田田一瞬间想到的全是电影电视中形形色色骗局陷阱。
  丹青其实也是底气全无,然而事已至此,也实在别无他路,只得努力展开笑脸,“他看起来不似坏人,做事确实尽心尽力。况且,”停一停才说,“我现在只能相信他。”
  怎么会不担心?
  报刊新闻版娱乐版整幅整幅的骇人听闻,电视上从纪实到连续剧从来不缺各种丑陋情节。丹青以往打工的便利店里一架电视机二十四小时开足二十个钟点,除了各种杂货骇兼卖报刊杂志,常常盘踞店里的老板娘更是耳目聪慧的八卦大全,最喜欢对牢店里年纪最小脾气最好的工读生颜丹青显示自己的见识广博。
  且不说别的,连自己的母亲都这般忽视骨肉至亲,丹青从来不敢轻易相信别人。只除了姜白和田田。
  可是此时此刻,能够而又愿意帮助她们母女的人就只有董元莛而已。
  所以就算丹青内心彷徨得要命,却也只好尽量宽解自己,且小心谨慎,走一步看一步吧。
  田田又说,“分数都出来了,要不要我顺便一起打声讯电话查询你的成绩?”
  丹青微微一笑,“不必,反正拿到毕业证书就好,别的都无所谓了,而且我自知考的一塌糊涂。”
  田田无言,只能伸手抱抱好友。
  丹青在母亲特护病房的门口见到董某,他正与主治大夫小声交谈,看见丹青,很快结束谈话趋近过来。
  朱也自丹青身后先迎上去,语气有些惊讶,“董先生,你是直接自机场赶来么?”
  果然,丹青注意到董某神情颇为疲倦,颌下一片青色须影,身上原本挺刮的西服揉出褶皱,走廊虽然也打了中央空调,到底有些热,额角亮晶晶一层汗意。
  董元莛摆一摆手,只对着丹青温和地说,“医生说沉香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所有迹象都显示她会逐渐康复,至于意识的恢复,不要急,只要咱们有耐心,一定会让她醒过来。”
  他特地在“咱们”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虽然这些话自医生和朱也那里听过多次,可在丹青耳中还是无比的熨贴,她终于浅浅笑一笑,回身带路进入母亲的病房。
  董某在门外站了片刻才跟进去,朱也随手轻轻掩上门。
  霍沉香安静地躺在一片白色中,手足骨折处打了厚厚的石膏,因为颅骨骨折要动手术而剃去大片头发,如今不用层层裹起,但还是贴了纱布用头网固定。
  丹青检查一下母亲身上的各种导管,调整点滴速度,忽然瞥见母亲一边脸颊上落了一根纱线,刚要伸手去拾,一只手已经先她而至。
  董元莛动作轻柔捡起那根纱线,又为霍沉香整一整有点歪斜的头网,手指经过眉骨的时候停了一停,指尖轻轻一路扫下,在脸颊伤口缝合处细细摩娑。
  病房里一片寂静。
  半晌,他才惊醒了一般,直起身勉强笑笑,“呃,脸色好看多了……”话音嘎然而止,头脸急急偏向里面。
  丹青分明看到,董某的眼角似乎有甚么东西一闪。
  “丹青,我已经嘱人安排,过两日就来帮你们搬家,有甚么要收拾,朱也会帮忙。”出得病房,董元莛对丹青说。
  他忽然叹口气,仿佛自语,“只差一点点,你就是我和沉香的女儿……”
  丹青不知道如何应答,终于点点头,“好,董先生。那么,谢谢你。”
  董元莛神情甚是欣慰,凝视她半天才微笑着说,“丹青,你是个好孩子。不用谢我,其实你是我的福星,自打初次相识,我几桩难题一一解决,简直如有神助。放宽心,你母亲一定会好起来。”
  他看一眼朱也,然后欠一欠身离去。
  丹青心情再坏,听了董某最后一席话却忍不住想笑。
  口吻真是奇突,念着旧情也不忘记找个生财添旺的理由。丹青不是没见过商人,可这么勤力专心做个生意人的,未免有点小气。
  她垂下眼帘,悄悄抿一抿嘴角。
  这些细微表情统统落入朱也眼里。
  他知道老板一直以来都努力做到低调含蓄,但做的买卖脱不了江湖干系,且底子寒薄,所以不经意间姿势反而落了下乘。
  朱也自己跟着董某有些年头,也是苦出身,所以习以为常,并不以为意。但此刻看到那张剔透面庞上略带克制的淡淡笑意,忽然自卑起来。
  真是。她也不是甚么糖水琼浆中泡大的小公主,可整个人都清透皎洁,令人不敢逼视。
  在丹青眼里,他朱也又会是怎样一副模样呢?像不像主人座前的犬马?还是滑稽可笑的弄臣?
  朱也正在这里胡思乱想,耳边响起丹青柔软清脆的声线。
  “……朱也,这些日子麻烦你了,谢谢。”
  他猛地抬头,一张洁白笑脸跃入眼中。
  “呼……”他听到自己吐出长长一口气,然后俗气客套的回答,“不用客气,那是我的荣幸。”
  不不,虽然俗气,但绝非客套。
  字字皆是真心话。
  朱也心酸地想着,笑了。
  朱也决定和颜丹青保持距离。
  不过是个黄毛丫头,平时见多了庸脂俗粉,所以才会一时贪其清新自然,其实也没甚么花头。
  他嘲笑自己口味愈来愈奇怪,居然会对小女孩有兴趣,还是及早抽身。
  抽身?
  朱也愣住。
  如果颜丹青真的像自己对自己解释的那般无味,又何须这么前思后想地努力自拔?
  不不不不不。一定是个美丽的错觉。
  朱也收敛心神,安分守己执行老板派发的任务。
  旁人心潮起伏,丹青全然不知,她开始收拾东西准备搬迁。
  朱也传递董某的意思,衣裳杂物都可以不带,新居那边一应俱全。就连这边和房东交涉解除租约以及结算水电煤气费用的小事也都有人去做,丹青其实并没甚么要打点。
  马上要离开这处住了多年的旧公房,丹青倒是没有甚么舍不舍得,但从母亲房间转到自己房间,又在窄小的厨房客堂卫生间打了几个转,一贯镇定如小大人的丹青一时却也心乱如麻。
  尽管董某说了不用带甚么旧东西,丹青还是不愿意尽数割舍。
  她自己的衣物有限,重要证件物件也少,倒是整理至母亲的东西时,虽然没甚么很值钱的珠宝首饰,可当年置下的相当考究的细软颇有一些,母亲之前那么混沌度日,东西却还收藏甚好。
  丹青一一翻检,手指从一件件精美华贵的礼服衣料上慢慢滑过,依稀可以想起幼时母亲穿着这些衣服时的场景和画面。
  她取过一条蓝狐围脖搭在自己肩头,扭转面孔看着梳妆镜中酷似母亲年轻时候的面孔,眼眶一点点湿润。
  丹青回到自己的房间,取出全家福照片,“对不起,爸爸,这么久没和你聊天,因为……”她忽然收声,想到明天就要搬离这里,前面不知道会有甚么样的未来在等待自己,心口一阵一阵收紧。
  定一定神,丹青才微笑着对照片上的父亲说,“要乐观不要放弃对不对?爸爸,我记得你说过的话,或者,这就是上帝为我们开启的窗户。”
  朱也过来接丹青的时候,看到女孩已经站在单元楼门口,脚边只两具箱包。
  是了,董先生说过不用带甚么,反正有这样一棵大树倚靠,颜丹青倒也当真聪敏精明。
  将箱包搬上车时,其中一具锁头已坏,“喀喇”一声崩开一角,半幅上好裘皮流水般滑出。他微微皱眉,把东西掖进去。
  再转头看见那张晶莹面孔,朱也心头已经十分平静,有一种摆脱梦魇的轻松感,他客气而冷淡地说,“颜小姐,请上车。”
  丹青怔怔而立,额角掌心都是凉凉的汗。
  不对不对,还差了甚么?似乎还有甚么东西被遗漏在了不知名的角落。
  朱也看见丹青的脸庞渐渐变得苍白,秀丽的眉尖微微蹙起,发鬓一滴汗珠沿着颊畔缓缓蜿蜒而下,几绺发丝黏在脸上。
  他忽然心口抽动似的一疼,几乎忍不住要上前,但终于没有动,只是和司机一起静静等在车前。
  丹青蓦然抬头,一束刺目阳光直射眼底,她的瞳孔陡然收缩。
  姜白。
  当初他们交换了地址,说好要保持联络。丹青下意识转头去看楼门内墙上的住户信箱。这一阵子一直没有开过信箱,会有信来么?
  她不假思索去开信箱,里面一堆帐单广告中果然露出一角航空邮戳。
  一共两封信。第一封信的投递日期正是开考出事的那一天。
  丹青收好信,朱也伸手取过那些帐单,一前一后默默上了车。
  新居就在霍沉香入住的医院左近,并不豪华夸张,不过一处环境相对清幽、管理还算周到的中档住宅区,百多平米,两室两厅,家具布置简单舒适,居家气氛十足。
  丹青稍觉心安。
  只有朱也知道,老板这么体贴诸事做到看似寻常,这份心意其实才真正不寻常,可见他重视颜家母女,所以愿意煞费苦心。
  朱也陪丹青在不大的公寓里走一圈,列出钥匙用途,然后说,“明日家务助理会来报到,人很可靠,这套备用钥匙交给她。现在,我先教你用电热水器,其余家电都交给阿姨即可……”
  丹青低声打断,“不,不要请阿姨,我自己可以做家事,家电操作很快就可以上手。”
  “可是,这是董先生的意思。”朱也微微诧异。
  “真的不必,请转告董先生说我谢谢他好意。”丹青坚持。
  “我来和丹青解释。”董某人的声音忽然自后面传来。
  朱也识相,欠欠身退出门外。
  董某却没有解释甚么,只抱歉地看住丹青,“一直想和你好好见次面聚一聚聊一聊,可事情好像总也做不完。”
  丹青不明白这些话甚么意思,只好微笑。
  “我马上要去处理一件紧急状况,丹青,记得吗,我说过,你是我的福星,”他凝视她,“祝我好运,好不好?”
  丹青不明所以,但也看出这件事对董某来说似乎颇为棘手,“是,董先生,祝你好运。”想一想又添多一句,“一定会顺利的。”
  这话说得孩子气十足,董某固然心事重重,也不禁被逗笑。
  “呵呵,好,好!”他朗声说,“丹青,朱也会一直都在,有事尽管找他。”说罢离去。
  目送董某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门外,丹青第一次对此人萌生了好感。
  也是同时,门外的朱也却心情沉重。
  很明显,老板要去应付一场硬仗,这次偏偏不要他这个左右手随同前往,而是命他留下来陪伴这个小丫头。还有,刚才他和丹青的对话其实已经透露暧昧气息,而里面的女孩显然丝毫未察。
  朱也隐隐觉得哪里不妥,可又束手无策。
  他跟随董元莛多年,堪称共历风雨几经险阻,有两次甚至和死神擦肩而过,但从来也没有哪次像现在这样,让他觉得无从把握。
  朱也站在那里,也觉得彷徨起来。
  等人都走尽,丹青独自把新住处又看了两遍,这才发现,陈设虽然简单,心思其实面面俱到。
  厨房一切用具俱全,连冰箱里都塞满了新鲜蔬果肉类,就连饮料都包括了碳酸汽水、果汁、鲜奶酸奶和矿泉水,咖啡壶和研磨咖啡粉也端端正正放在料理台一角。
  卫生间漱洗用品和全套名贵保养品摆放整齐,大大小小各种规格的柔软毛巾整打整打叠放在收纳柜中。
  两间卧室都是朝南,衣柜中已经挂上衣物,丹青一拽分类格,里面竟整整齐齐各式漂亮的女性内衣,仔细一看,所有衣物上的吊牌都在,应该是为她们母女准备的。
  丹青脸颊烧得通红,“砰”的一下关上衣柜门。
  这样的周到令她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应对。
  想了想,丹青有了主张。
  她将所有新衣统统挪至带露台大卧室的衣柜中,隔壁那间充作自己的房间,自箱包中取出自己的衣物挂进去,其余母亲的衣物改天要另行晒过再重新收起。
  丹青取出全家福照片小心翼翼置于床头柜上,指头自上面各人面孔一一移过,“爸爸放心,我自有分寸。我明天即去找工作,想办法尽快自立谋生。”
  拿定了主意,丹青轻舒一口气,想起姜白的来信,坐下来细细展阅。
  无非是描述到达彼岸新世界的诸般新鲜看闻感受,看得出姜白喜欢新环境,且适应良好,已经在考驾照准备入学。
  第一封信多讲风土人情,末了问候丹青,语气害羞客气。
  到了第二封信则更多交待移民他乡的感想和计划,有对过去的眷念,也有对未来的信心,最后终于忍不住老实吐露少年心绪。
  “颜丹青,才分开两个月,却十分想念,不知道你此刻是否还记得有我这么一个朋友。啊对不起,你一定忙于高考,无暇考虑其他,不管怎样,请抽空给我回信!!!姜白”
  三个大大的惊叹号,笔画很深。姜白的签名刚劲有力,每一笔都似贯注了全部的身心和力气。
  丹青莞尔。
  然而她没有即刻回信,只是妥帖的将来信收好。
  姜白,等我安顿下来就会给你回信。
  丹青想着,心头一片温暖。
  丹青搬到新居两天后才和田田联络。
  “甚么?收到姜白的信?为甚么不马上回信?”田田来不及担心其他,先一口气提出关心的问题。
  她故意挑起一条眉毛,摆出一副挑衅神情,“你再不联络,当心姜白遇见金发碧眼的大胸洋妞,一下子忘记你!”
  丹青愣住,她知道田田其实对姜白素有好感,早先自己也没想过更多,但在那天姜白不算告白的操场告白后,面对田田时就多少有些惭愧。
  说来奇怪,自从姜白走后,两个女孩子凑在一起聊天的话题也往往过滤了这个名字,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丹青并不清楚。
  所以刚才不小心说漏了嘴,丹青颇有悔意,完全没料到田田会来这么一句。
  田田挤挤眼睛,“喂,你脸红甚么?姜白喜欢颜丹青,这是全校女生都知道的秘密!”然后才肯正经说话,“丹青,你呢?喜不喜欢姜白?”
  丹青也不隐瞒,“我也不知道,只知道每次想起他就觉得欢喜。好像……”
  “好像甚么?”
  “好像一扇窗。”
  “嗄?甚么?”
  丹青抿嘴笑笑。
  田田知道丹青脸皮薄,可还是忍不住多嘴,“搬家的事要赶紧告诉姜白,以免失去联系。”
  丹青大方点头,“知道了,过些日子等我上班后定了心就回信。”
  “真的不念书了?”田田觉得难过。
  “可以自考,或者念夜校。”丹青倒是一早想开,反过来安慰好友。
  昨天去以前打工的便利店,老板娘新招的店员并不可心,听说丹青愿意转正,当然求之不得,已经说好明天即正式上工。
  薪水虽然微薄,毕竟走出第一步,丹青心里踏实许多。
  朱也知道丹青上班的事,已经是一个礼拜之后的事。
  过来帮忙打点家务的许姨不但手脚麻利做得一手好菜,最难得的是还学过正宗推拿技法,每天抽出半天时间去医院给依旧昏睡中的霍沉香作肌腱复苏按摩。
  “要促进血液循环,不然组织会坏死。”
  丹青这才明白董某的用意,愈发感激,心下好感更甚。
  这么一来,丹青也好从容出去工作。
  她是每天下午至午夜的班点,那间便利店就在原先租住旧居附近,环境十分熟悉,虽然下班时间晚,一个人走夜路也并不害怕。
  丹青没有和朱也提过自己外出工作事,朱也这阵子态度疏离客气,她也不是木头人,自然觉察几分,虽然不明就里,却因此更加谨慎自持。
  所以,朱也只需负责每日早上接丹青和许姨去医院,约莫中午再把她们送回去,其余时候都返回公司联络董元莛汇报当日情况并完成自己份内工作。
  相形之下,朱也更担心董元莛那边的情况,尤其最近两次的通话都只匆匆几句,语焉不详,但感觉上那边事情进行的似乎十分凶险。
  “董先生,要不要我过去东京帮你?”朱也心急如焚,他追随董某多年,两人有真感情。
  “不要紧,”董元莛也早就视朱也如半子,知道这孩子是真担心,于是故作轻松,“你好好照顾丹青和她母亲,那孩子是我的福星,一定会保佑我万事顺利。哈哈哈。”
  朱也满腹心事,只好迁怒于人。
  “为甚么不下午慢慢收拾?皮草可以叫许姨拿去洗衣店打理。”
  丹青一怔,放下手上一件丝绸,抬眼看看朱也,后者显然心情不佳。
  许姨收拾好厨房,出来打圆场,“朱先生,丹青下午上班时间早,又不肯全部丢给我收拾,咳,这孩子。”她早就看出丹青是个好孩子,故而真心维护小姑娘。
  “上班?上甚么班?”这下换朱也愣住。
  “是以前做惯的工作,很轻松。”丹青轻描淡写带过,放下手上东西,过去帮许姨扯平衣领,换鞋出门。
  朱也回头一查才明白缘由,不禁又迷惑起来。
  这个女孩子,究竟唱得哪一出?
  然后摇摇头。
  管她呢!我不过听命于老板,其他闲事权当看不见不管也罢。
  董元莛再次出现时,模样奇突。
  他看起来脸色异常苍白,炎热的夏季,身上居然着了一件长长的黑色风衣,一手握住衣襟站在丹青住所门口,一旁的朱也和上次搬家时来帮忙驾车的“司机”都神情紧张。
  丹青和身后的许姨都吓了一跳。
  “丹青,朱也送你去医院,上午恐怕要借用许姨,下午才能让她去为沉香推拿。”董某说话气息微弱,朱也刚要开口却被他摇头阻止。
  丹青机敏,已经看出事态非常,董元莛另一只袖管空空,那边的手似乎吊在胸前,可以看出正在衣服下方微微痉挛,微弱“啪嗒”一声,不知何处滴下殷红鲜血在地面溅开圆圆一搭。
  丹青当机立断上前一步,伸手轻轻扶住董某进去,一面吩咐许姨去取出急救药箱。
  几个男人原本担心吓到丹青,一心想要先打发女孩离开再作计较,等到发觉丹青镇定不输自己,才真正吁出一口气。
  精神一旦松懈,董某有些支持不住,歪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任凭两名女性摆弄。
  伤势不算太重,肩头几乎对穿一个乌溜溜的血洞,子弹已经取出,小臂上也有一处不深的刀伤,都作过专业处理,看得出虽然时间仓促却也手势纯熟,伤者会这样萎靡主要还是因为连日来太过戒备和疲累。
  “司机”老刀和朱也一样,也是董某的亲信,这次就是他陪董元莛涉险,回来时身上带了伤药。
  丹青和许姨一起小心翼翼帮忙换药,裹好纱布,又为董某换上洁净衬衣,在颈中挂上纱布吊带固定胳膊,忙乱才算告一段落。
  董某躺在沙发上休息,许姨转身进厨房熬些汤水米粥,老刀低头收拾血衣,丹青走进房间找毛毯,朱也跟了进去。
  丹青抱了毛毯一回身,几乎和朱也撞个满怀,不由愕然站住。
  朱也仔细打量面前的女孩,害怕是一定的,脸孔白得半透明,紧抿的嘴角偏生倔强不肯示弱。
  “呃,你还好么?这个给我。”他接过毛毯。
  丹青不响。
  是。她的确害怕。
  早熟早慧支撑家庭是一回事。可见刀见血喊杀喊砍是另一回事。她此刻手指冰凉,小腿肚也微微战栗。
  然而丹青没有说实话,待声带恢复功能,她冷静回答,“我?我很好。董先生才需要关心。”
  朱也没料到会遭遇这样直接的抢白,立时涨红脸,退后一步抱着毛毯出去。
  丹青没有马上跟出来,而是走至窗前书桌前缓缓坐下。
  她轻轻打开抽屉,取出姜白那两封来信,抽出信纸又细细阅读一遍。
  姜白的世界没有黑暗。
  那里充满阳光,处处鸟语花香,宽阔大道直直通向光明未来,前程一片美好。
  姜白。姜白。你的人生就和你的名字一样,雪白干净。
  而我……
  丹青想起这几天来,自己一直小心斟酌词句准备写回信,可铺开信纸提起笔,才发觉根本无从讲起。
  几天过去,信纸上还是最初写下的几个字――姜白,你好。其余依旧一片空白。
  可以说些甚么呢?
  没有考上大学?母亲处于植物人状态至今昏迷不醒?自己最窘迫的时候求助于母亲的旧情人,此刻被他收留照顾?眼下在便利店做一份薪资微薄的体力工作,对将来毫无打算,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还是刚刚发现救助自己的恩人原来涉足黑道,也许正要亡命天涯?
  丹青无声地叹口气,重新收好信,定一定神,起身出去。
  董元莛醒来喝过一碗鸡汤又进些米粥,精神看来恢复许多,脸上也有了血色。
  “丹青,对不起,吓到你了。”董某是真心歉疚。
  丹青摇头,“不不,董先生,我才该抱歉,之前定是我祷祝不诚,意念力没有起作用。”
  董某一愣,才明白丹青故意玩笑缓解气氛,不由仰头哈哈大笑,牵动伤口又激出冷汗。
  丹青赶紧取过毛巾为他擦拭。
  “谁说没有起作用?”董某微笑着说,“若非你这颗福星保佑,我和老刀恐怕回不来,这点伤实在不算甚么……咳咳……”
  歇一歇才真正端正了容色,“丹青,这上下你大约猜出几分,我也不瞒你,我的事业一直挂靠江湖,很多事也实在没有办法。这个,嗯,你,明不明白?”
  丹青点点头,学电视台词,“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这下,连旁边的老刀和许姨都忍不住笑起来,只有朱也心事重重没有反应。
  董某也笑一笑,喟叹起来,“是啊,可不是身不由己,唉。其实我也觉得累,不是没想过金盆洗手退出江湖……”
  丹青忽然出声打断,“那就退出啊。”话一出口立刻自觉唐突,懊恼收声。
  周围一下子静下来,丹青身后几个大人面面相觑,齐齐看住董某。
  他们都是跟随董某多年的老人,知道老板发家史,也知道老板素来野心勃勃,以前不是没提过退休问题,可每次一提老板都不高兴,觉得属下看他廉颇老矣已不能饭。次数一多,大家互存默契不再令老板闹心。
  此时,董某看着丹青,一脸深思表情,沉吟许久都没出声。
  朱也轻轻咳嗽一声刚要说话,却听董元莛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一句话。
  “也好,也好啊。”
  他转开话题,对丹青温言道,“听朱也说你找了一份工?”
  丹青点点头。
  “丹青,你年纪还小,不应该这么早踏入社会,这个,咱们以后再商量。”董某说,“朱也要随我料理一些事情,医院那里我早就打过招呼,只是这一阵子只有许姨能帮你,你且自己小心。”
  稍后,董某告辞。站在门口,他看出丹青的不安,想一想道,“丹青,你不祝我好运么?”
  丹青呆呆地看住董某,没有反应。
  董元莛忽然唏嘘,“下个月七号是你母亲生日,三十九周岁了对吧?丹青,你知道么,这是你母亲的幸运数字。咳咳,说起来,当年我答应过沉香无论如何这个生日那天都会全天候陪在她身旁,还要送她一份大礼呢……”
  他失神片刻,才又说,“所以,下个月七号前我一定会回来,到时候所有事情也该料理干净了。怎么样,丹青,借你的运气给我可好?”
  丹青努力展开一个笑颜,“祝你好运。”
  董某又低声嘱咐许姨几句,带着朱也和老刀离去。
  丹青回到自己房间,刚才的强自镇定耗尽了力气,这时才觉得虚脱般疲倦,一下子伏倒在床前的地板上。
  丹青告假没去上班,也不想出门。
  等许姨进来想唤丹青同去医院时,才发觉她已经伏在书桌上盹着了。
  房间里没打空调,窗户半敞着,燠热的暑气一阵阵涌进来,丹青睡得并不安稳,眉尖蹙起,一头一额的细密汗珠。
  许姨怜悯地看着这副纤细肩背,不能想象这上面究竟承载了多少压力。半晌,她轻手轻脚上前关上窗落下窗帘,设定好空调,然后转身合上门离去。
  虽然置身明亮炎热的夏日午后,丹青却又在梦中一脚踏入黑暗冰凉的境地。
  仿佛有甚么无可摆脱的力量牵制着她,丹青明明知道这只是个梦境,明明知道会自其中看到些甚么,然而当所有的景象再现时,她还是感到无可名状的恐惧。
  如同被扼住了喉咙,无法呼吸。
  如同沦陷于泥沼,无法脱身。
  即便丹青用力闭上眼睛,那两截密布台阶的楼梯还是挥之不去地出现在视野中。
  真是万分绝望。
  爸爸,告诉我,我该怎么办?那两扇门要如何选?即便选择了,结果还不是一样吗?
  梦中的丹青刻骨地体会到惊惧和凄惶,却也清楚地知道,必须、一定、非要作出选择!只有这样才能自噩梦中醒来。
  于是她一咬牙,毅然上楼,伸手就推开了门……
  电话铃声蓦然响起,像一道闪电撕开漆黑的天空,丹青惊跳起来。
  许姨的声音,听起来兴奋又高兴。
  “丹青,快快,快来医院!你妈妈好像快要苏醒了……”
  丹青来不及想其他,伸手抹掉汗,拔腿就往外跑。
  一路上丹青都是发足狂奔,不顾路人侧目。
  黄豆大的汗珠一颗颗自额角滑落,碎发都黏在脸上,且气喘如牛,看起来一定很滑稽吧?
  丹青都顾不得了,一心想要快点赶到目的地。
  咦?原来自己这么爱妈妈?似乎也不见得。
  不过因为诺大世间就落得这么一个骨血相连的亲人。
  还有就是经过这么多坎坷,尤其今日又看见另外一种生活揭开的黑暗一角,越发教人心生彷徨,那种无力感像是漂浮在无边无垠的水面,随时都会沉下去,逼得人非得找到点东西把它想象成浮木,不然简直没有信心撑下去。
  呵……丹青苦笑。
  想法真灰败是不是?可是没办法,不能给自己太多美丽幻想,否则一一破碎之际,心灵会因为失望而崩溃。
  届时才叫万劫不复,无药可救。
  可是又不能太颓废,譬如母亲当初那样,呼啦拉似大厦倾,完全放弃了自己,弄得狼狈不堪。
  奇怪,这段路原本不长,可不长不长却总也跑不到尽头似的。
  丹青几乎疑心自己是否又陷入了另外一个噩梦。
  不不不,不许胡思乱想,想些高兴的事情。
  她这样命令自己。
  可是,想些甚么呢?
  幼年时有父亲陪伴的岁月?那时候家里境况颇佳,自己仿若小公主般生活。原以为可以一辈子做爸爸的小公主,谁知道蜜糖罐子一旦打破,才知道生活的真正滋味这样苦涩难当。
  不管,片刻的甜蜜也是甜蜜。丹青肯定的告诉自己。
  还有呢?除却那段已经模糊的童年记忆,一路的风光都乏善可陈。太多荆棘,太少玫瑰。太多乌云,太少阳光。
  阳光?
  那天也是如今日此时般一样的好天气。
  就连阳光也一样,流金般从头顶树叶中稀疏撒下,几乎可以听见沙沙坠地的声响。
  还有,自己也是这般一路奔跑。
  而姜白,就一路安静陪跑。
  “没关系。下次咱们再一起跑步。”他说。
  丹青忍不住嘴角挂起一丝笑意,可又倏忽消失。
  然后呢?
  为甚么所有的快乐时光都那么短暂?为甚么这条路会这么漫长?
  上帝啊,让我快快跑完这段路,让我在念及所有快乐记忆前到达终点吧。
  目送丹青跑进了医院大门,朱也才缓缓将车滑向路边临时停车区域歇了火。
  他扭头看看旁边的座位,冷冷的皮革座面上静静放置了一只褪色的塑胶拖鞋,那是刚才丹青半路跑丢的,他停车下去拣来。
  原本的粉红色已经掉的差不多了,鞋面上小小两三只爪印,圆嘟嘟不知道是照甚么动物的足印所绘。
  毕竟是个小女孩。据说喜欢粉红色的女人,若非年幼稚气,就是内心深处藏有公主情结。
  那么颜丹青属于哪一种?
  朱也想起那张小而精致的莹润面孔,眼睛黑沉沉似含有千言万语,嘴角的线条又显示主人性格倔强不肯妥协。他深深迷惑。
  颜丹青究竟是怎样一名少女?
  坚韧懂事,勇敢不弃?抑或是脆弱虚荣,怯懦不继?
  忽然又想起适才董元莛临行前交待他暗中守护,末了神情惆怅,自语般说,“江湖啊江湖,真是身不由己么?咳……”抬头看看自己两个忠心耿耿的属下,“这次事情如果能顺利过去,咱们以后就老老实实做生意,把底子洗白,怎么样?”
  朱也和老刀交换一个眼色,都倍感讶异。
  难道就因为刚才丹青那一句退出么?他想。
  董元莛似看透他的心意,摇摇头沉吟道,“这次我和老刀去东京,恰好赶上青木堂内讧,不过也好,借他的东风解决咱们的难题,所以豁出去了赌一把挺原先二当家的儿子上台……咳咳,没想到最后会闹得那样大……”
  朱也不问可知,当时情形有多么危急,以至老板不但挂彩而归,还不得不暂避一时另谋他策。
  董元莛不再多说,只是笑笑,“我也不比当年了,见好就收吧。以后正正经经做头生意。”
  朱也长长吁出一口气,如果真是这样就太好了,那些见不得光的买卖委实不好做,换得的钱拿了也觉得烫手。
  而且,一直捞偏门的话,难免有一天不会殃及池鱼。看董先生的意思,可能打算一直照顾丹青母女,万一因为他们的缘故反而伤着她们那该如何是好?
  朱也一颗心咯噔一下,霍然抬头。
  这些日子以来,他以为自己已经做到心如止水,却没想到感情根本不受理智控制,只要有半分空隙余罅,真正的心意就会自觉自愿抬头。
  他低头伏在方向盘上,脸埋入臂弯,只觉得又悲又喜。
  不可自抑。
  许姨看见丹青时吓了一大跳,丹青一脸汗,面孔胀得通红,两只拖鞋跑剩一只,洁白的棉袜沾满尘土,尾趾似乎磕到哪里破了皮渗出血来。
  “你这孩子,怎么心急成这样……”
  丹青一手扶住自己喉咙一手握住许姨的手,喘得说不出话来。
  “好好,不急啊,”许姨一面安慰一面赶紧解释,“刚刚帮你妈妈做推拿的时候,忽然看到她一只手动了动,我还以为看错了,伸手去推推那只手,结果你猜怎样?”
  丹青睁大眼睛渴望地看住许姨,后者笑眯眯说,“你妈妈居然轻轻握了握我的手指头。”
  “呵……”丹青做梦似吐出一口气,转头去看一旁的主治大夫。
  医生也是一脸微笑,点点头,“是啊,虽然病人后来没有进一步动作,但这起码是一个好转的信号。丹青,你随我过去,先换双拖鞋穿,容我慢慢解释给你听,商量一下新方案……”
  看着丹青微跛着足的背影,许姨轻轻叹息,也扭头往外走,脸上的笑意则渐渐褪去,表情变得十分无奈。
  在医院门口,许姨略一张望就找到了熟悉的黑色大车,朱也此刻也已看到她,降下半幅车窗示意上车再讲。
  “一切都还顺利么?丹青她……相信了?”朱也问,他已经藏起拣来的拖鞋。
  许姨黯然笑笑,“信,怎么不信?疗养院那边也联络好了?”
  “嗯,都安排妥当,等这边办妥手续就可以转过去。医生护士那边也一早打点过,他们不会知道具体去向,也会守紧口风。”
  两人各怀心事,沉默良久,才忽然异口同声,“万一……”
  朱也笑了,“许姨你先说。”
  “万一丹青发觉我们在骗她,那该怎么办?”
  朱也半晌不作声,点起一枝烟吸掉大半,也不掸掉落在胸前的一大截灰,简短地说,“她若真懂事,总会明白董先生是为她们母女好。”
  许姨叹口气,“是啊,丹青是个懂事的孩子,会明白的。”
  不知怎的,朱也没能忍住,说多一句,“或者有奇迹出现也不一定。”话一出口便有些后悔。
  许姨没有留意到朱也异于平常的怔忡神情,反而高兴起来,接过话头,“对对,兴许丹青妈妈哪天突然就真的醒了也不一定……”
  放下许姨,朱也启动车子慢慢离开医院大门附近的开阔视野区,等着事先安排好的白色厢车自里面驶出。
  这次和东京方面闹得太激烈,虽然成功帮忙换了江山,下台的那个难保不会因此狗急跳墙咬住不放,反正在日本暂时待不下去,没准就跑到大陆来避难,顺便找董元莛一脉的麻烦。青木堂新当家追过来摆平这件事之前还是存有风险,之前料理丹青母女的事虽然进行的谨慎,也难保没有泄露风声,还是小心些,尽早换个安全所在。
  老板这么上心固然是好事,可想想也真不安,他对自己那头真正的妻女也没有这般关照,即便她们此刻远在欧洲,可那两位太太小姐才真叫难伺候,指不定甚么时候冲回来临检,万一赶上风口浪尖岂不糟糕?偏偏董元莛连提都没有提一下是不是该知会或保护之类……
  想到这里,朱也眉头锁得更紧。
  正在这里左右思忖,眼角的余光中有甚么一闪,朱也心头萌生异样感觉。
  他迅速抬头看去,噫,最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从外表看,那组人也没甚么不同,比起一般人还更体面整齐,一式整洁的雪白衬衣笔挺长裤,前后三四个,颇有点派头,为首的一个年轻人相貌更是英俊非凡,一时吸引了不少目光。
  朱也认出来,此人正是以前随老板去东京时见过的,当时青木堂老大的独子,似乎叫做哲平。
  手脚还真快,一下子查到这里,幸亏早作安排,不然后果堪虞。
  看样子,对方也有点急吼吼豁出去了,根本无所顾忌,也或者是没有更多时间?来一探究竟,能得手便得手,不行也就直接走路?不管怎样,此处不比那东瀛之地任由他们大施拳脚。
  朱也取出手机拨给许姨。
  “许姨,鬼子来了。安排好了?人和仪器都上车了?好,好……嗄,甚么!丹青不见了!”
  朱也的额角沁出冷汗,强自镇定,“他们应该没那么快找到特护病区……好,再等十分钟,有事立刻通知我。”
  朱也永远也不会忘记这十分钟,感觉上,仿佛等了整整一辈子。
  等至天荒地老一般。
  因为早先已经做好安排,医生护士都配合许姨在丹青面前演了一出戏,说服她相信霍沉香病情大有起色,为了实行更好的治疗方案,所以需要转到另外一家有专业经验的复健中心。
  实际上,经过这段时间的精心治疗和看护,霍沉香的情况确实明显好转,外伤除了几处特别严重的骨折尚在康复中,其余伤口俱已拆线愈合。人的意识虽然不清醒,倒也气色见好,睡态安详。
  也是巧合,就在丹青弯腰贴近母亲的脸庞之际,不知道究竟是空调口吹出的风,还是霍沉香真的听到女儿心里急切的呼唤,她紧紧合起的眼睫和眼皮似乎微微颤动。等丹青定睛再瞧时,又一切平静如昔了,她忍不住回头看医生,医生脸上则是一抹鼓励的微笑。
  所有这些,都不由得丹青不相信。
  一直到她们办理了所有手续,霍沉香连同必要仪器一起安全转移至事先准备的白色厢车上,许姨瞥到丹青足上的护士拖鞋。
  “哎呀,我刚刚出去买的一双拖鞋好像忘记在特护病区服务台了……算了,下次再……”
  然后,许姨身上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是朱也拨来的电话。
  等许姨交待了大致情形,偶一回头,才发现丹青不见了。
  自然,丹青是奔上去换拖鞋。
  咦,这么一件小事?
  是是是,于谁都不过是一件小事,对丹青而言也是。所以理所当然认为是举足之劳,索性一下子料理干净,省得小事小事也算事,到底还要分一弯心思惦记着。
  丹青边跑边自嘲。
  怎么不知道自己这样具备跑步的质素?早几年肯如此这般下功夫,也许有机会成为职业选手。
  跑跑跑。人生的路途坎坷崎岖不可预料,能容人奔跑至少还算平坦宽裕,已经不错了。
  一路这么胡思乱想,丹青忘记搭电梯,一气跑上八楼,果然自服务台找到许姨说的新置软胶拖鞋,赶紧换下,向护士致谢,才又匆匆离去。
  然后她平一平气息,走进电梯按下一楼健。
  楼层不算太高,且是医院搭载人员非医护则病患,电梯速度平缓稳泰,到达底楼之前,丹青渐渐调匀了呼吸。
  “叮”的一声门钟敲响,一楼到了。
  丹青低着头往外走,肩头被甚么东西带了一下,一道微光自她眼前滑过一条弧线,“啪嗒”一声脆响,一件小小物什摔在大块光洁地砖上滑出去好远。
  “呵,对不起。”丹青先自致歉,然后急急过去弯腰捡起那件东西。
  原来是枚打火机。纯银白色,薄而纤巧,毫无装饰,仅在一角刻了纤细几个英文花体,“Cartier”。看得出应当十分名贵。
  “等一下……”丹青转过头才发觉那架电梯的门正在缓缓合起,她起身跑过去,握住打火机的手一径伸向门内,“请问,是谁的打火机?”
  眼看纤细的手腕就要被冷冰冰的金属合页夹一下。
  “小心!”
  一只漂亮修长的男子的手过来挡在丹青之前扣击到电梯合页,两扇门又缓缓往两边打开,同时有人上前按住了开门键。
  “小姐,你没事吧?”这是一把低沉悦耳的男声,口音有些奇怪,带了一点异域风情,仿佛是个外国人在努力维持正确的中文发音。
  丹青讶异抬头,视线中出现一张轮廓分明五官漂亮的男人面孔,目光如电,正盯住自己。
  “嗯,这个……请问是你的吗?刚才对不起……”丹青抬起手腕,摊开手掌。
  “是。是我丢的。非常感谢。”那名男子轻巧地拈起打火机,指尖触及她掌心的刹那,丹青感到有一丝凉意自肌肤表层渗了进去。
  另外两三名手下模样的年轻人面目表情地站在那里,其中一个看看那名男子,见他微微颔首,便松开按住按键的手,门缓缓合上。
  丹青后退一步,转身走开之前,看见那个男子手指夹住打火机玩了个花样繁复的旋转,然后消失在门背后。
  “是外国人吧?日本?也许东南亚?”
  她想一想,摇摇头,加速向门外跑去。
  目送那辆白色厢车出了医院大门,沿着林荫道渐渐汇入往来车流中,朱也打完几个电话,启动车身慢慢跟了上去。
  医院那边的消息,来人确实为探寻董元莛下落而去,毕竟在异国他乡对家地头,行为举止相当克制,不过是持着董某的照片资料向相关人等问询,自然一无所获。就算心怀疑窦,也莫可奈何。
  和老板通过消息,报告丹青母女的去向安排,决定应急对策。
  “我们同青木堂老大结怨已久,这次也是没有办法……”董元莛沉吟,“知道我的行踪不奇怪,以前肯定排了眼线,那间医院原本有我们的暗桩……倒是他们这么快就一路追来,看来日本确实已经待不下去,借着跑路想最后给我一刀,哼,没那么容易!”
  “朱也,”董元莛在线路那头吩咐,“那些人未必知道沉香母女的事,不过小心为上还是避一避,丹青那边拖住留在沉香身边,暂时不要让她回去。也就这一两天的光景,他们必须南下走海路避到大马老巢去,新当家自然等着收拾他们,风声很快会过去……”
  又商量了一下本地实业运作计划,朱也对老板的嘱托一一答应记下。
  跟着董元莛这么多年,朱也心里明白老板为人,以其一贯缜密深沉的心机,即使这次在东京涉足内讧时决策仓促留下不少纰漏,多半也能以后招应对化解。
  不过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内心真正的想法也许没有这么冠冕堂皇,老板这次手法其实太过激进了些,而原本是可以且退一步不参与人家的帮派内战,可见董元莛退出江湖的念头也非短期之念。
  年纪毕竟大了,做事心态难免犹疑不定。保守还是激进?作出决策不过闪念,等发觉后果超出预想已是来不及了。
  唉。朱也叹出一口气。退出吧,退出吧。
  这样一条暗无天日的无间道,能够全身而退真属万幸。最幸运的是,自己比老板更早明白这个道理。
  他是实实在在感到欢喜。
  本来,“明天”这个词看起来是那么奢侈,现在却一切都有可能。
  朱也眼前的玻璃闪过一片片阳光,车头转弯时,那些明亮光线就霓虹般散射开析入他的眼底。
  渐渐的,自那片靡丽光影中,朱也看到一张面容悄悄清晰凸现。
  洁白无暇的少女容颜,焕发晶莹剔透的青春光华。
  那是颜丹青的安静面容。
  新环境比原先的医院条件更好,因为主要侧重复健,除了专业精密的医疗设备,其余布置配备比起一般医院都少了几分肃穆而多了几分温馨。
  病房墙面是浅浅贝壳色,不仅有独立的洗漱卫生间,且为套房,外面约十平的客厅,甚至带了一角自助炉灶可以做茶点简餐。
  新的主治医生和前面一位医生一样的和颜悦色,就新方案进行解释沟通,最后温和地建议丹青,“这两天最好留在病人身边悉心照顾,病人也许恰逢转折关头,格外需要亲人鼓励。”
  丹青立时点头答应,转身借用电话向工作地方多请几日假,又匆匆拨个电话和田田说一声免得她找不到自己担心。她没有把董元莛的背景和受伤避难的事情讲出去。
  田田为好友高兴之余告诉丹青,自己也要准备入学新生军训,总算念的本地学校,月余后即可结束集中管制,届时再见面详谈。
  一切如朱也安排,丹青暂时留在霍沉香身边,饮食琐事由许姨帮忙照料。
  接下来的时间,朱也和董元莛保持联络,密切关注日本方面动静,同时看顾自己手头的正经商务事业。以前介入太深的暗桩买卖也边清算边部署,做好表面功夫,开始筹划撤退计划。
  事情不可谓不多,布置也不可谓不周密,然而不管每天再忙,朱也总要抽出个把钟点往疗养院走一趟。
  其实多半是见不到丹青,因为她一直守候母亲病榻左近,少有外出活动。
  所以他也只是驾着车在外围兜几个圈,或者隔着围墙隔条马路熄了火远远看着那扇窗,吸完半包烟后调头离去。
  朱也的理智告诉自己,这样的荒唐行为应该终止。
  瞧,只是一个略为漂亮的少女,她甚至不解风情。他对自己说。
  然而身体不听大脑指挥,尚未摆脱繁琐工作带来的疲累,已经伸手取车匙打过方向盘驶往某地。
  朱也胸口满是惆怅。
  他爱颜丹青?也许。但似乎更多的,他只是同情少年贫瘠时候的自己。
  因为贫瘠困顿陷于泥沼,是董元莛拉他一把给他机会,从此一脚踏入黑社会,从此身不由己。
  原本就遥远的白衣飘飘的少年时代,这下越发模糊成了天地之隔的幻象。
  朱也没有做过正常的少年,眼看又度过了大半个畸形的青年时代。他只觉得说不出的心酸与无奈。
  没有甚么朦胧青涩的早恋。更加不晓得所谓真正爱情的甜蜜与芬芳。
  身边不是没有美娇娥,但她们身上太多世故太多脂粉,脸上只余两孔深深黑洞,盛满风尘和欲望。
  掸拂不尽的尘埃。深不见底的物欲。
  朱也早就厌倦了这样的生活和生活期间的自己。怎么可能还爱上拥有这样眼神的女人。
  颜丹青。颜丹青。
  他在心里低低念这个名字,想起那个月光清冷的夜晚,和夜色中秀丽晶莹的脸庞。
  她真的和她们不同么?
  也许,也许只是因为那晚的月亮太亮,映得人通体透明,他才会以为看到了心中的女神。
  可是,又有甚么分别呢?
  朱也苍凉地笑。
  一切都已经太迟。
  一连几个日夜,丹青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母亲,却没等到预期中的惊喜。
  “没关系,也许就在下一秒。”她觉察许姨的不安,反过来安慰她,“妈妈一定会醒来。”
  丹青晚上在母亲床边搭铺安歇。
  听到动静大约是在后半夜的时候,丹青倦得睁不开眼睛,勉力爬起近前过去,“妈妈,要茶还是要水?”
  她忘记了母亲卧病沉疴,并非一时宿醉口渴。
  静候许久没有回应,丹青脑袋猛地打个跌,撞到床沿,人一下子跃起。
  “是,是,马上拿来……”
  丹青清醒过来,房间里只有自己急促的喘息声,还有点滴瓶里一滴一滴药剂匀速落下传输的轻微声响。
  “妈妈……”丹青跌坐在床边,伸手轻轻握住母亲搭在薄被外面的手。
  静坐片刻,刚要起身,丹青忽然觉得自己手心覆盖着的肢体微微动了一下。
  她不敢置信,手悬在那里不敢移动分毫。
  这一次很明显的,母亲的手指更大幅度地震动了一下。
  丹青摒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看向床头,没错,母亲合起的眼睫如蝴蝶翅翼细细颤动。
  丹青跳起来用力按铃,然后干脆自己冲出去找值班医生。
  霍沉香苏醒了。
  又过了几天,霍沉香才算真正恢复自主意识,不过限于身体伤患未愈,行动到底有些不便。
  “是他?”她问女儿,嗓音有些嘶哑,“你去找他?”
  丹青知道母亲脾气,但事已至此无从辩驳,何况当初确实穷途末路,干脆利落点头,也不多作解释。她看见母亲没受外伤、拔去点滴的手已经紧紧握住床头不锈钢口杯,索性闭上眼睛,等着水当头泼过来,也许更糟――口杯会直接招呼头脸。
  出乎意料,等了许久,母亲那边都没有动静,丹青慢慢睁开眼,却见母亲一手举起口杯至面前,双目定定看住杯身,面色青白,嘴唇簌簌发抖,杯身也因为手指痉挛而剧烈颤动。
  丹青忽然明白,母亲大概是在抛光雪亮的杯身上看见自己受损的容颜。
  她是那样爱美的人。又曾经那样美丽。
  “妈妈……”丹青难过,上前抱住母亲。
  “去,给我拿面镜子过来。”母亲推开丹青,静静地说。
  这样平静镇定的神情愈显奇突,丹青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取过一面镜子递过去。
  霍沉香死死盯住镜中的面容。
  那是谁?
  头发被修的极短,眼窝深陷,脸容苍白憔悴……最可怕的是左边脸颊,从眼尾斜斜往下,缝合的疤痕蜿蜒贯穿半边脸孔,左近的肌肤都破碎纠结,仿佛被砸烂的番茄,非常触目。
  丹青紧张,伸手扶住母亲的肩头,手掌中是一把支离瘦骨,僵硬,且端直。
  母亲没有发作,不喊也不叫,只轻轻搁下镜子,拨开丹青的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那样拨开。
  “我要见他,”霍沉香说,“叫他来。”
  然后,她不肯再说话,倒头睡去,若非必要决不起身也不开口,仿佛宁愿从来没有清醒,宁愿就此一直沉睡下去。
  丹青不知道去往哪里找董元莛,然而不要紧,马上就是九月七日,母亲的生日,他说过那日他会来。
  丹青想起那次董某站在病榻前轻轻抚摸母亲颊畔伤口时的表情,眼角溅起一点泪光。
  他一定会来。
  她对母亲点头,“是。董先生过两天即来。”
  董元莛比预计的来得更早。
  当然,丹青并不知道朱也一直在暗中关照她们母女并随时向老板报告进展,所以母亲生日前一天一早听到轻轻的扣门声还以为是许姨带早餐过来,打开门赫然看见身形笔挺的董某人时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丹青带董某进入病房的套间,室内光线昏黯,因为窗帘严阖,母亲自见到自己受损的容颜后就再不许打开窗帘放阳光直射进来。
  “一早就说过,我不要吃早点,出去!”霍沉香的声音被毛巾掩住,但仍听得出十分不悦。
  丹青刚要说话,董某抬起一根手指示意收声。
  董某上前刚要拉开窗帘,那边的霍沉香已经暴怒起身,一只枕头丢到床前,“不许开窗!不许……”
  她忽然怔住,与窗前缓缓转身的董某人视线相交,半晌才用一种冷淡而疲倦的声音木然吩咐,“这里好闷,开窗,我要透透气。”
  丹青心中不安,看看董元莛,后者神闲气定,果然轻轻拉起窗帘,然后推开半幅窗,清新的晨风带着大量新鲜空气涌入室内,同时有满满一束的明亮阳光泼溅开来,几乎映亮了整个房间的角角落落。
  那一瞬间,霍沉香仿佛承载不起这芬芳撩人的人间气象,一下子眯起了眼睛,嘴角则神经质的抽搐起来。
  她终于伸手捂住面孔,痛哭失声。
  董元莛轻轻叹息,过去揽住那副瘦小的肩胛,一下一下轻轻拍打,手势一如表情般温柔,“好好,没事了。没事了。”
  丹青见状悄悄退出房间,随手掩上门。想一想,干脆出了病房,来到走廊上。
  朱也静静立于走廊一侧的窗口,两人劈头打了个照面。
  离得这样近,朱也终于可以看清朝思暮想的心上人,几乎掩饰不住心头的激动,踏前一步,要定一定神才能出声招呼。
  “嗨。”他说。
  “嗨。”丹青礼貌地笑笑,并不特别讶异。董某来了,身边自然不会少了朱也。
  朱也忽然清醒过来。是啊,自己在颜丹青眼中大抵只是老板的跟班,这般心神澎湃说穿了不过就是“单相思”。
  然而,“相思”?呵,多美的情愫,双唇轻启,舌尖抵住下颚,缓缓发出的声音说不出的温柔和缱绻。
  他慢慢低下头笑起来,只有自己才知道这笑容里的苦涩和甜蜜。
  两人都静默下来,各据一角窗台看向外面各怀怔忡心事。
  过一会儿,许姨果真带了早餐过来,得知老板安然度过难关回来也甚是欣慰,招呼朱也和丹青先用早点。
  又过了片刻,病房门终于打开,董某走了出来。
  他满面于思,在门口又默默伫立半晌才抬头看向这边三人,然后低声交待许姨几句,才对丹青温言道,“去楼下花园走一走?”
  丹青知道他定是有话要讲,点头答应。朱也尾随在他们身后大约数米的地方。
  沿着曲折碎石小径从稀疏花树丛一直走到花园中央的喷水池畔,董元莛都没有作声,只是负着手低头漫步,仿佛正思考着甚么。
  丹青也不打扰他,落后一步安静同行。
  “丹青?”
  “是。”
  董某回头看见少女乖巧应答的模样忍不住想笑,“不必拘谨,这些日子很辛苦吧?”
  “不会,都是我份内的事情。”
  “我和你母亲商量过了,你年纪尚小,应该回去念书。丹青,如果你同意,我会帮你安排复读和家教,明年重新参加高考好不好?”
  “你母亲那里不用担心,我和医生谈过,她恢复情况良好,很快就可以出院,我会着人好生照顾料理你们的生活。”
  丹青犹疑。
  董某添一句,“或者你和妈妈再商量一下?”
  他忽然伸手扶住丹青的小小肩头,言辞恳切,“此刻最重要是让沉香有个舒适安定的休养环境,相信我,这些都不算甚么,唉,我实在愧意多多……”
  稍后,董某和朱也离去,丹青见到母亲,她之前和董某不知谈了些甚么,看起来精神居然大好,正就着许姨的手喝粥。
  “哦,他这样说?”母亲嘴边挂起一丝笑意,但不知为何,丹青看着母亲的笑脸背后一阵阵发冷。
  “你放心。”霍沉香似乎察觉了女儿的不安,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推开许姨的手,抬眼看住丹青一字一字说,“这些都是他欠我霍沉香的!我,还有你,咱们受的起!明白?”
  她这话显然也是说给许姨听的,或者就是要借她口传到董某的耳中。
  丹青有点尴尬,但最终没有拂母亲的意思,答应辞去那份便利店的工作准备复读。
  董某说得对,此刻最要紧是让母亲有个舒适安定的休养环境。
  而且,现在的社会,高中毕业的女孩能做甚么呢?到底还是要多受点教育拿硬一点的证书才好出头。噫,野心?不,不见得是野心,倒遑论是私心。
  丹青无奈地想。虽说眼下靠别人,那也只是权宜之计,今后还是要靠自己出身才对。所以但凡有机会还是只得硬着头皮利用。
  心里存有一份感激,以后有机会再报答也罢。这样想就算有良心了罢?
  九月底的时候,霍沉香出院了。
  丹青由董某着人安排在一间重点高中挂名,因为她不喜欢学校氛围,所以干脆联络各科老师上门辅导,每天下午约四个钟点的学习时间,功课不算太吃重。
  “哼,有钱好办事。”母亲这样讲。
  丹青假装没听见。
  其实董某并不频繁出现,偶尔探访也只匆匆片刻,通常陪霍沉香饮半盏茶嘘寒问暖一番,没有刻意支开旁人,见到丹青也会问几句功课情况或者生活起居可好诸如此类,表面上看去实在没有特别痕迹令人生疑。
  正因为这样才格外教人不安。
  真是呢!
  她们母女靠着人家的荫头这样白吃白住白享用,真不知道是凭着甚么?
  对于母亲近似切齿的自信满满,丹青的心里满是疑窦和羞愧,因此在见到董某的时候态度也就格外拘束,不复以往的大方应对。
  朱也看出少女的心绪不宁,打趣道,“颜丹青小姐,我们来百货公司是为了给你置衣,怎么,楼梯上有洋装还是礼服?“
  丹青答非所问,“有甚么建筑的楼梯是三十九级台阶呢?”
  “甚么?”朱也想一想,“我看过一部希区柯克的老电影,叫做‘三十九级台阶’,地点仿佛是伦敦的大钟楼。对旧片有兴趣?我刚好搜集了不少经典剧集,下次带来给你……”
  丹青不再说话,随便选了个素净柜台指了几件蓝白棉质衣衫,“这些就好。”
  朱也留意到她眉睫一抹落寞神情,不由轻声说,“不妨随遇而安。董先生人不坏,你且放心。”
  丹青的耳畔忽然响起母亲的声音,冷冰冰的调子,清晰锐利的发音。
  “你放心。”母亲说。
  她突然打了个冷颤,肩背上似乎有寒意掠过,不顾朱也在身后呼唤,扭头就跑,一直跑出百货公司的大门,才站在无遮无拦的广场中央大口喘息起来。
  “怎么啦?”朱也追出来。
  “里面冷气太足,”丹青一额的冷汗,喃喃道,“外面倒是顶热……”
  朱也注视丹青,满眼了然,“这个夏天真是难熬,对不对?不要紧,已经入秋,几层秋雨一下很快就凉下来。”
  “丹青,时间其实过得飞快,不要太在意它,一年又一年,一下子就老了,那时候你可能又后悔不迭――啧啧,这时光当真经不起蹉跎,皓首红颜到底还是红颜好些。”
  朱也说得俏皮,丹青紧绷的神经逐渐松弛。
  “咦,冰激凌车子来了,香草还是朱古力,双色甜筒好不好?”
  丹青不忍拂朱也的好意,接过冰激凌小心翼翼舔下去,香甜幼滑,冰凉爽口,难怪男女老幼都喜欢,真是种令人快乐的食品。她一心一意舔食起来。
  而一旁的朱也也觉得享受。
  他认得的颜丹青向来一副小大人模样,而此刻,十月金秋的阳光如薄薄流金覆盖了少女一头一身,柔软鬓角几簇碎发溅出,眉睫,还有脸颊上的细细绒毛,勾勒出一圈柔和淡金色曲线,仿佛披着圣光降临人间的安琪儿。
  朱也不由地笑了。
  丹青见到田田已经是国庆以后的事了,两人约在一间咖啡店见面。
  “军训一点都不好玩!”田田抱怨,“起先还觉得新鲜有趣,等天天日头底下走来走去扛枪射靶才知道痛苦,瞧,晒脱整整一张皮,黑的似炭头,不晓得还能不能白回来……”
  丹青不作声。
  田田终于发现好友神色有异,“嗳,不是说你妈妈出院了,你也正复读准备重考么?怎么最难的日子都熬过去了,反倒越发闷闷不乐起来?”
  丹青半晌才说,“仿佛做梦般。”
  “嘘,只要不是噩梦就好。”
  “当真可以‘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也罢,偏偏做梦的时候犹自神志清醒,田田,那种感觉十分可怕。”
  “哎呀,丹青……”
  田田不知所措起来,她对丹青此刻的情形也知道一二,其间暧昧与尴尬谁都看得出来,丹青生活在这样的夹缝中不可谓不辛苦。然而,谁又能帮得上忙?
  她只能絮絮劝说,“再坚持一下,坚持到念大学,届时可以多找几份兼职,至少不必完全作伸手牌,且有一纸学历傍身……一切都会好转,嗯?”
  “真的?”丹青眼底似有一小簇火苗重新点燃。
  田田用力点头。
  其实两个女孩都心如明镜。
  这样一问一答何尝真是为着一个虚弱无力的答案?
  不过是求得一份安慰,索取一个借口,藉此可以平复不安的心情,可以掩住耳畔的铃声。
  接下来的谈话内容要轻松许多,大多说些田田在新环境中看到的人与事,讲到有趣的地方女孩子们低声笑作一团。
  她们谁都没有提起姜白,仿佛根本忘记了有这么一个人存在。
  好多事情,过去的就过去了,走远的就让它走远吧,毋需挽留,也不必伤怀,人生这样漫长,要面对的告别还会有许多许多,我们终将学会遗忘。
  分别的时候两人忍不住拥抱对方。
  “丹青,不管怎样,我始终都在这里!不要忘记!”田田说。
  丹青点点头,复又点点头。
  丹青从此一门心思念书,只待考上大学可以搬至学校宿舍居住,然后一步一步努力以实现独立大计。
  丹青平时鲜有出门,只经常和田田通个电话,偶尔约出去吃顿茶,每天除非吃饭或者家教老师上门,大多时候都关起门来做功课。
  因为她之前底子不算太好,追赶起来颇为吃力,所幸董某为其延请的老师都是本市重点高中出了名的高级教师,指点有方,加上学生用心,渐渐的模拟卷子批出来的分数也能令老师微笑颔首。
  这一切都落在霍沉香眼中,她分明看穿女儿的心思,但也不道破,只似笑非笑冷眼旁观,只是因着脸上一道明显疤痕,这笑容看起来未免教人心生凉意。
  丹青视而不见。
  董某如今一周总要过来个两三次,逗留时间不长,但足以令母亲心情较好,而丹青每次打过招呼都会自觉退下,或者躲进房间,或者与老师商量功课。
  有时候董某会因为一些事由个把礼拜不来,这个时候母亲的情绪也就格外暴躁,除非接到董某的电话才会比较泰定,不然就会拿家中家什物件出气,大至卫生间镜面客厅桌椅茶几,小至零星摆件,都可能遭池鱼之殃。
  连丹青也躲不过。
  虽然不至于再动手打人,可母亲的言辞刻薄起来更为伤人。
  “哼,念书!念书!当真是块念书的料子么?考上大学了不起啦?读个博士又如何?看你坚持到几时!”
  又说,“你是我霍沉香的女儿,身上流着霍家的血!知道霍家血液成分中最大比重的因子是甚么?告诉你,是‘不、安、分’!哈哈哈……”
  不然就是恶狠狠低声咒骂,“真是欠你们颜家父女!老的不中用,小的也不争气!当心读书多变傻子,到头来不是一样被人骗?笨!”
  丹青一忍再忍,待听到母亲这样说已经过世的父亲才再也忍不住,“你还不是一样被人骗!”
  “甚么?”见丹青回嘴,霍沉香压住怒气反倒笑起来,“你倒是说说看。”
  丹青抬眼看住母亲,“妈妈,你为甚么自暴自弃?难道不是因为受骗太多么?”
  母亲愣住,霍然起身。
  丹青也索性站起,把话说开,“为甚么我们不可以相亲相爱呢?”她小声恳求,“我们是骨肉至亲啊,不要彼此伤害好不好?妈妈?”
  霍沉香呆呆地注视女儿,不知道甚么时候那个胖胖小小咿唔学语的婴儿竟然已经长这么大了?面前的丹青已是亭亭少女,身量苗条修长,个子比自己还要高,眉目秀美一如当年的自己,整个人似乎都有莹润宝光悄然焕发。
  自己呢?
  她忍不住偏转脸孔看看旁边的酒柜,擦得锃亮的玻璃上映出的形体微微佝偻,满头可笑的短发,那面容!老天,那是我霍沉香的脸么?!
  霍沉香尖叫起来,一把推开女儿的手,捞起一只水晶烟缸砸向酒柜,“哗啦”一声巨响,玻璃立刻崩裂破碎。她捂住脸孔跌跌撞撞冲进卧室,死死锁上门,任由丹青呼唤也不肯应声。
  丹青叹了口气,和许姨一起默默收拾残局。
  可不管怎样难熬,夏天总算是过去了,一眨眼的功夫,就连秋天都到了尽头。
  丹青注视着窗外。
  呵,那株梧桐树梢的最后一片枯叶终于也凋落了。
  初冬的黄昏格外短暂,街头的路灯逐只亮起,东边天空的一轮橘色满月愈发衬出夜色的凄凉。
  丹青忍不住再叹一口气,因为门窗紧闭四周安静,这声叹息显得格外声息幽幽,连丹青自己都吓一跳。哎呀,十足像个怨妇。
  她不敢再胡思乱想,伸手握成拳用力挥一挥。
  “不要紧!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么?颜丹青加油!”
  是。
  颜丹青加油!
  因为全球温室效应的缘故,近来连着几年的暖冬气候,今年也不例外。
  这天天气晴好,一点点和煦的暖风,路边花坛中的三色堇一茬茬的盛开,没有一点霜刀风剑的意思,简直教人疑心春天直接取代了冬天。
  刚刚用过午饭,董某就来了,照例嘘寒问暖了几句,忽然说,“沉香,天气这样好,要不要坐车出去兜个圈子?”
  霍沉香微微一怔,神情有点瑟缩。
  “或者就我们两个去兜风?我来驾车好不好?”董某语气迁就。
  霍沉香镇定下来,“不,不必。也好,我好久没有出去晒晒太阳。”
  他们开门出去。
  丹青吁出一口气,自己过去斟茶,喝一口才想起一旁的朱也,顺手倒一杯递过去,“要不要?”
  朱也接过杯子直接搁下,“丹青,其实你毋需畏惧。”
  “你太紧张,令周围人一同绷紧神经。”他的语气虽温和,却也透出一丝责备况味。
  丹青咬住嘴唇许久不作声,脸孔一点一点涨红。
  朱也有些不忍,后悔自己说话造次,让人这般难堪实非本意,略略清一清嗓子刚要开口,门铃忽然响起。
  董某一个人又折回来了。
  他上来为霍沉香取一条披肩,待找到了又踌躇了一下,吩咐朱也,“你且拿过去,就说我喝杯茶即下来。”
  然后又对许姨说,“茶水凉了,重新泡过,酽酽的方好。”
  分明是把人支开,要与丹青单独讲话。
  丹青屏息以待。
  奇怪的是,董某人似乎也有些紧张。
  丹青自嘲,瞧,颜丹青,朱也说得没错,因为你人人不自在!明明寄人篱下,居然有这般能量,倒也非常人所能。
  她忍不住想笑,终于抿紧嘴角,把笑意控制在最小的幅度之内。
  “咳咳,”董某搓搓手,“我有没有说过?我有个女儿和你一般年纪。”
  丹青张大眼睛,随即释然,是啊,像董某这样的中年人,有妻有儿再正常不过。
  董某很有些伤感的叹了口气,“只差一点点,你就是我与沉香的女儿,唉……”
  这话听来熟悉,是了,早先他就说过。
  丹青脱口而出,“妈妈说过,她在我这个年纪差点与人私奔……”
  董某黯然地笑,“是,那个人就是我。”
  那么后来究竟发生了甚么?是甚么令两个相爱的人从此形同陌路?又是甚么使得母亲性情大变对世界失去热情与信心?
  丹青心头太多的疑问,但最终没有出声。
  然而董某没有继续回顾往事,静默感伤片刻,低声道,“我出身低微,其实是靠岳家发达。”
  丹青“呵”一声,生出惺惺相惜的感觉。
  猜也猜得到,近二十年来,董某背靠妻荫顶住岳家多少压力,走至今天,咽下的委屈和苦楚大抵不足向外人道。
  也许,他的妻子因此凌驾丈夫之上,趾高气昂,不可一世。
  所以董某才会对当初至为纯粹的情缘念念不忘。
  才会对旧日的情人及其儿女百般眷顾。
  董某摊摊手掌,含蓄地说,“所以丹青,我希望你与你母亲都能快乐。这个世界是这样的,不见得有公平公理,但至少有运气,我们都曾努力过,所以可以安心享有眼前生活。”
  “何况,丹青,”他忽然笑了,“你是我的幸运星。自从与你们母女重逢,我的事业发展再顺利没有。”
  丹青顿悟,兜了这么大的圈子,对方此番原来就是为了帮她解开心结,心下真正感激。
  “谢谢你,董先生。”她真心诚意道谢。
  董某看出丹青是真的明白自己用意,也颇感欣慰。
  这时许姨端出新泡茶水,上好碧萝春,香气氤氲。
  董某果然喝过一杯热茶才告离去。
  这一天之后,丹青似卸下千斤重担,整个人都松弛舒坦许多,再见到董某人也不再刻意逃避,举止落落大方,眉眼明显安详舒展。
  与朱也渐渐熟络,说话也变得坦诚。
  譬如“近几次测验分数不甚理想,眼见老师面孔一点一点黑下去,还要耐住性子讲解,最要命我惭愧之余居然想笑,唉唉,实在不是个好学生……”
  朱也微笑,毕竟稚气未脱,装得再老成也是个孩子。
  有时候丹青也会好奇,“董太太甚么样子?美不美?凶不凶?他们感情好不好?他们的女儿像谁多一点?”
  涉及此类话题,朱也应对十分谨慎。
  “太太和小姐常年居住国外,主要在欧洲走动,一年总会回来几次。”
  “董先生要照顾生意,十分辛苦,难得有空前去探望。”
  诸如此类,并不正面回答。
  一来二去,丹青识趣,也就不再追问。
  至于母亲,因为董某的姑息纵容,脾气益发古怪,明明介意脸上疤痕,偏又不肯去做整容修复,只淡淡道,“年纪大了,丑就丑一点,该安分些了。”
  平日几乎足不出户,在百余平米内走来走去,喜欢躲在暗处吸烟,不是不像幽灵的。间歇性发作一番,对许姨和丹青都时时挑剔嘲讽,即便是董某,也不忌面前背后说些怪话。日子久了,大家也都习惯,权当她病人心态多多包涵也罢。
  一日复一日,光阴寸寸流逝,很快时近年关。
  虽然没有大波折,因为霍沉香的缘故倒也不乏小插曲,总算都不伤大雅,于丹青而言已经是父亲去世之后相对较为舒泰平稳的一段时光。
  因为家教老师正职太忙,丹青提前放寒假,布置的作业分配下来每天大约个把钟点就能打发,她突然多出许多时间。
  人一闲下来,又动了兼职的念头,丹青开始留意报章上的招人广告。可惜大多要求高高,不适合她这样的高中复读生。
  同田田见面时说起,好友落力安慰,“急甚么?如今念书要紧,一脚踏入高校大门,食堂门前布告栏日日贴满兼职广告,眼下我并不不赞成你分心。”
  丹青只好点头称是,心里到底有些失望。
  某日董某前来,心情似乎格外愉快,同她们母女共进晚餐后甚是难得地谈起公司业务,看来正道生意拓展不错。
  丹青鼓起勇气插嘴,“董先生,如果可以,我想去公司兼职。不不不,我不要薪水,只是想学点东西。”
  董某先是一愣,继而呵呵笑,“不急不急,此刻公司业务犹自纷乱,需要一段时间理清,再等半年,嗯?”
  其实是变相的委婉拒绝。
  当然,全是好意,意思和田田说的一样――当前学业为重,万事等半年后考上大学再说。
  丹青不好意思再坚持。
  董某走后,霍沉香点一枝烟,却并不吸,只隔了薄薄流转的淡蓝色烟雾笑吟吟打量女儿。
  丹青被看得全身发毛,低着头要躲进房间,被母亲叫住。
  母亲这次倒是没有说甚么刻薄话,只闲闲道,“你当真想要学点东西?”
  丹青不明就里。
  母亲“咕咕”低笑起来,“这个节骨眼又清高起来,我知道你想甚么,来不及想要还债是不是?赣小囡,你可晓得单是这几个月的家教费用已经不是一个普通大学毕业生可以负担得起,还债?哼,你想得美!哪有这么容易的事!”
  人人都看穿颜丹青的心思,可谁都不肯支持她。
  丹青的脸孔热辣辣许久没有褪去红潮。
  母亲怡然自得地吸烟,不再说甚么。
  丹青沉默半晌,忽然抬头静静地笑,“我知道了。妈妈,我回房做功课。”
  整个寒假平淡度过,新学期开学后,丹青回到学校正常上课。
  学校时光比想象中好过许多。
  丹青就读的班级专为复读生所开,同学心无旁骛目标一致,班上学习气氛甚浓。
  最重要这里无人识得颜丹青,且大家关心功课超过其他一切,没有闲言碎语,也无歧视排挤,丹青觉得十分自在。
  原以为这样相对平静的生活可以持续更久,毫无征兆的,母亲和董某之间却冲突骤起。
  隔天就是清明,董某过来晚餐,破天荒带了一大束花,没有特别包装,只用一张旧报纸裹了,笨拙趣致的可爱。
  丹青不识花的品种,看得出母亲十分欢喜,整张脸埋入花束,闻个不住,神色温柔。
  “元莛,你竟还记得。”这是她第一次在众人面前这样唤董某的名字。
  董某微笑,笑容里有说不出的惆怅,“怎会忘记?你一直喜欢白色姜花,说它虽样貌朴素,却香的不俗,清澈馥郁且不似栀子那样具侵略性。”
  母亲眼眶微微发红,“难为你,这个季节能找到。”
  董某忽然做了一件事。
  他俯下身,轻轻握住她一只手举至唇边亲吻一下,“只要可以。为你,任何事。”
  短短几个字,说得荡气回肠。
  许姨早就避进了厨房,丹青与朱也交换一个眼色,打算找个借口出去散步。
  董某一句话令得丹青改变了主意。
  “沉香,你当真不想见你家人?”
  噫,霍家尚有亲眷?丹青蓦地睁大眼睛。
  母亲反应奇突。原本还沉浸在董某营造的甜蜜氛围中,此刻如被踩到尾巴的猫,浑身毛发都要竖起,一副警惕兼毒恨的神情。
  董某似乎并不吃惊,只是安抚地拍拍她的后心,“嘘,嘘,丹青都这么大了,你总要让她外婆和舅舅见见从未谋面的孙甥……”
  母亲渐渐平静,面无表情盯住眼前一片小小白色花海,许久才抬起头讥诮地说,“所以呢?”
  丹青心里迅速掠过一道不安,每次母亲要大肆发作之前总是这样貌似平静,这一点董某也许并不清楚。
  她拨开朱也试图遮挽的手,踏前一步。
  她必须在飓风来袭之前问到答案。
  “我有外祖母?还有舅舅?”
  董某温和地回答,“是,你外祖父去年重病去世,外祖母身体还算硬朗,有舅舅还有舅母。只要你母亲点头,明日我会送你们去扫墓,顺便见见他们……”
  “想都不要想!”
  董某的话被打断,母亲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讲出这句话,字字蘸满恨意。
  “这就是你说的为我可做的任何事?!”她说。
  然后缓缓起身,退开一步,双手抱住花束高高举起,拼力摔到董某胸前。
  报纸散开,花枝撒了一地,少了束缚,姜花香气愈发芬芳四溢,可惜香的不合时宜。
  “沉香!”董某脸上露出薄薄怒意,这也是他面对霍沉香从来不曾采用的态度。
  “妈妈……“丹青想要上前,被朱也一把拽住,拖着她退至客厅一角。
  “够了!够了!”霍沉香终于歇斯底里爆发。
  “董元莛我告诉你,你要故作姿态不计旧嫌施舍扶持或者炫耀慷慨那都是你的事,和我没有关系!一点关系也没有!我的家人早就死光!从那一天起就已经死光了!你明不明白!嗄!”
  “故作姿态?施舍?炫耀?”董某脸色铁青,“沉香,你竟这样看我?”
  霍沉香喘息着没有回答,忽然她大笑起来,笑得弯下腰,笑得喘不过气来。
  “哈哈哈……元莛,元莛,”她呼唤他,语声娇媚,“你当真以为我甚么都不知道么?到今天你还不肯说实话么?”
  董某浑身一震,却还勉力镇定,“沉香,你倦了。也罢,你不愿意就算了,我们改天谈过……”
  “站住!”
  “元莛,你为甚么要逼我?为甚么?”
  “你以为我不知道是不是?是不是?”
  “不知道当初你不肯带我走是因为私下与他们达成协议?”
  “不知道那之后你根本就是在帮周老板做事?”
  “不知道这全盘的计划你也有份参加?”
  “不知道疏通我那些所谓家人中间牵线搭桥的皮条客根本就是你董元莛?”
  “不知道你那时候已经找好了下家只等拿到钱就走路去开始你的新天新地新生命?”
  “够了!不要作出那种悲伤的表情!不要再说甚么一切全是为了我为了我们的将来这样的鬼话!够了!”
  “难道不是么?可惜你聪明到底,机关算尽,故意布置那么恶俗的房间,甚至挑花也故意挑了我最不喜欢的栀子,却偏偏记得我对桃子过敏,难道你不知道周某人最喜欢的水果就是水蜜桃?”
  “……”
  董某此刻已经完全被打败,要一手撑住桌子才站得稳,仿佛等候判决的犯人,一脸凄惶注视着霍沉香。
  “沉香,求求你不要再说了,沉香……”
  “怎么,觉得丢脸了?有损你在丹青面前的高大形象了?”
  “不,不是……”
  “那是甚么?嗯?”
  “对不起,对不起,我……”
  霍沉香忽然放低了声线,声音十分哀怨。
  “元莛,你说过你爱我,你说你愿意为我做任何事。”
  董某擦擦汗,急急道,“是,是。只要可以。”
  “那么,你肯不肯同我结婚?”
  丹青记得自己是被朱也牵进房间安顿至书桌前坐下,至于他几时离去,已经没有印象。
  脑子里如有万千只马蜂在盘旋,一个头两个,噢不,三个大。
  丹青叹口气,伸手按住太阳穴用力揉。
  真是可怕。
  虽然还不清楚当年究竟发生了些甚么,可从母亲与董某之间的只言片语已经可以猜到几分端倪。
  简单的说,那是一个被亲人和情人共同出卖与背叛的故事。
  真残酷是不是?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类似的事情每天都上演。甚么?良知?哈哈,这年头唯有利益二字,良知,良知是甚么?
  丹青听到自己的笑声,尖刻一如母亲,吓一跳,急急伸手掩住嘴。
  不行。还不清楚事实真相,不要妄加猜测,更不能随意定论。也许,也许甚么呢?丹青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颜丹青,不要胡思乱想,明天还要上课。
  如今,她已经不再同全家福照片絮絮碎语,习惯变成了自言自语。声调因此也更为严厉。
  可是心口乱糟糟无论如何平静不下来。
  一百二十个身翻下来,丹青投降,放任脑细胞活跃下去。
  母亲变成后来的模样,可见当时受伤害至深。
  然而生活迫人,外祖一家大约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吧?
  世间从来不缺悲剧,但是不见得每个女主角都同母亲般就此沉沦放弃,何况后来她遇到父亲,而父亲又待她那样好……
  还有董元莛。
  显而易见董某当年确然对不起母亲,可他未必真心出卖她。
  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他爱她至深。
  只是……
  丹青想起适才的情形。
  “你肯不肯同我结婚?”母亲问。
  须臾间,董某脸色青青白白转了好几个趟,终于清一清喉咙低低道,“沉香,现在,咳咳,你知道,我不能……”
  母亲也已经调匀了呼吸,静静凝视董某人,后者被看得低下头去。
  “唉,”母亲幽幽叹息,用一种饱含嘲弄的语调说,“元莛,你还是老样子。”
  “真奇怪,你的‘现在’似乎永远不属于我。然而眼巴巴的等时间过去吧,你的‘将来’还是不属于我。呵呵,你说好笑不好笑?”
  “还记得么?我们第一次约会,那天晚上好大的月亮,你像个小孩惊讶的不得了,说,‘哎唷,沉香你看,月亮太亮了,照得你身子雪雪亮似透明哩’……”
  说到这里,母亲已经陷入一种呓语状态,人看起来也有些神志不清。
  “乖,沉香,你倦了,我送你进去安歇。”董某仿佛哄小孩,伸手要去扶持,被母亲一把推开。
  “走!走走走!你们都走!我不要再看见你们!”她暴怒,自己趔趄着冲进房间把门拍上。
  董某全身的力气一下子用尽般,肩背垮下来,跌坐椅子上。
  他的背影看起来孤独至死。
  然后朱也握住丹青冰凉的双手,将她带进房间。
  呵。
  丹青呻吟一声,将脑袋塞入枕头底。
  不要想,不能再想了。
  天快亮的时候,她终于辗转睡着。
  第二天礼拜一。
  清明节。
  阴雨连绵。
  丹青背着书包出门,拐过路口看见街边的红色电话亭,她萌生个念头。
  “喂,朱也,有没有空?陪我去扫墓。给谁?我爸爸。嗯,好。一会儿见。”
  朱也驾车过来时,司机座位旁边还放了一束花。
  白色百合,在潮湿的天气里一样清香扑鼻。
  远远的他看见丹青,白色棉质衬衫外面一件藏青毛衣开衫,浅色牛仔裤,雪白脸庞,漆黑眉眼,青春逼人。
  他要定一定神,才能开口招呼,“嗨,丹青,这里。”
  稍后,车子驶向郊外墓园。
  清明时节雨纷纷。
  丹青喃喃念出声,“路上行人欲断魂。”
  朱也看一眼身旁少女,没有作声。
  一路无言,直至到达目的地,丹青默默献上洁白花束,站在父亲墓碑前低下头无言祷祝。
  雨丝一根根从天而降,中途被风打散,尽管有朱也在身后打着伞,细密水珠依旧覆盖了丹青一头一脸。
  待到离去,站在墓园门口,丹青看牢朱也,“朱也,你知道他们在哪里是不是?带我去。”
  朱也一惊,想要含糊混过,可一旦抬眼接触到那双黑白分明的清亮眸子,嘴边的话却是再也说不出口。
  对峙半晌,他只好欠一欠身,“好,我带你去。”
  这些年来,董某一直接济照顾霍家上下,具体事务却都是由朱也着手打点安排。
  丹青聪明,一早参透其中诀窍,所以给了朱也一个措手不及,一下子达到目的。
  两个钟点后,在江南某个风光秀丽的小镇上,丹青来到霍家祖屋,见到了霍家人。
  到达目的地的时候雨意初歇,天空布满阴霾,似乎正在酝酿下一场声色更厉的风雨。
  看得出来霍家也曾经阔绰过,祖屋门庭森森,影墙后面一进一进的院落因为雨天的缘故愈发显幽闭进深。
  大院的门半开,丹青深呼吸一口,尾随朱也进了院子。
  然而里面没有人,四周十分安静,不知道甚么地方的收音机开着,有咿咿呀呀的越剧调子低如蚊吟。
  丹青有些紧张,双手手指交叉握住放在心口,掌心却已经汗湿。
  朱也忽然趋近,低声道,“此刻回去还来得及。”
  丹青诧异,回头看他一眼,那眼色分明是说“我若非想来又何必来”?
  朱也在心中无声地叹息,这个女孩,平日的模样温婉,内心其实一副不屈不挠的决绝性子,大约也是从她母亲那里继承而来。
  他无奈地点点头,想一想又忍不住嘱咐一句,“有些事过去即过去了,多提无益。”
  丹青已经不耐烦,胡乱点头。
  朱也看在眼里,只得摇摇头扬声道,“咳,请问,有人在家么?”
  “霍先生?霍老太太?”
  这样呼呼喝喝许久,才听到里面传出杂乱声响,“是是,是,这就来。是朱先生来了吗?哎呀对不起,刚刚打个瞌睡,没听见……”
  絮絮叨叨,真是不怕罗嗦,其中的谄媚腔调掩都掩不住。
  这就是霍家嫡亲?丹青面孔逐渐泛红。
  又扰攘片刻,里头人终于出来。
  那个老男人就是舅舅?看上去老态毕露,简直比董某人要大一个辈分不止。
  丹青吃惊地后退一步。
  朱也看穿丹青怯意,上前挡在她身前,与那名外衫歪斜、满头华发的男子寒暄。
  丹青这才定定神仔细打量这个自己应唤作舅舅的人。
  不错,虽然面容苍老,但依旧可以看出霍家人原本清秀的轮廓,年轻体健时想必也十分英俊吧。
  可惜运途坎坷,如今他外表衰老,只余一双眼睛骨碌碌乱转,益发显得猥琐与不堪。
  丹青突然意兴阑珊,看情形舅舅来不及得要巴结董某,对朱也尚且这般客气打躬,怎么可能自他口中得悉当年真相。
  原本还存了认回嫡亲的热忱心肠,现在已然冷却。
  丹青开始后悔今日仓促作出的决定,巴不得速速离开此地。
  那头的两个人寒暄也至尾声,舅舅从头到尾满脸堆笑。他并没有看见丹青。
  “钱还够用么?这张支票你且收下,多给老太太买些补品。”朱也做事时的态度十分稳重细心,语气温和,丝毫不教对方难堪。
  “哦哦,真是难为情……咳,谢谢,谢谢……”
  “老太太那里其它还好么?”
  “好,好。除了脑筋有些糊涂打结、不理人不爱说话,身体倒是比我们还好哩。唉,谢谢董先生和朱先生一直这么费心惦记……”
  “不必客气,应该的。”
  双方都有些辞穷,舅舅这时终于注意到朱也身后的丹青。
  “这位小姐是?”他好像想起些甚么,迟疑着问。
  朱也扭转脸孔,发现丹青神色有异,一点说话的意思也没有。
  他了然于胸,盘算着随便敷衍几句即带丹青离开。
  霍家老太太,即丹青的外祖母偏偏这个时候出现了。
  老太太衣着整齐,模样周正,看着倒和她那个不济的儿子年纪相仿般,坐在一架轻便轮椅上,膝盖上一架收音机音量旋的低低,原来早先的越剧就从这里播出。
  推轮椅的是另一名中年妇人,大概就是丹青的舅母。
  比起舅舅,舅母一副老实相,看见朱也先自脸红,嗫嚅着道谢,一面弯下腰帮老太太掸一掸肩头看不见的微尘。
  霍老太太缓缓抬起脸,与朱也身后的丹青恰好打了个照面。
  老人神色大变,情不自禁自轮椅上站起,也不顾收音机跌落地面,更不管儿媳在后面急急呼喊,颤巍巍向丹青径自走来。
  “沉香,沉香你终于肯来看姆妈……姆妈对不住你啊,沉香……”
  老太太个子不大,行动也不见得麻利,可不知怎的,朱也竟没能拦住,一下子被她撞到一边,眼睁睁看着老人家紧紧捉住丹青再也不肯松手。
  舅舅急急忙忙过来,示意妻子一起上前,合力要掰开老太太的手,同时嘴里止不住地道歉,“姆妈,你松开手,不要吓到客人……对不起对不起,老太太近来脑子越发不清楚了……”一面又不停拿眼睛瞧丹青。
  老太太倔脾气发作,说甚么也不撒手,指甲深深嵌进丹青手腕,口中大叫起来。
  “不要!不要!沉香乖囡,不要被那个姓董的骗了!他不是好人呐!明明拿了爹爹姆妈的钱,怎么还不肯放过你……作孽啊作孽,呜呜呜,你爹爹厂里做不下去,都怪那个周老板,乖囡不要怪爹爹姆妈狠心啊……”
  舅舅愈发慌张,“姆妈,你不要乱讲话,董,董先生明明是好人……”
  老太太终于放开丹青,回身脱下鞋子劈头盖脸打儿子。
  “呸!没用的东西!都是你,只晓得赌博和玩女人,你爹的厂都被你败光了,妹妹的卖身钱也敢拿去赌,你有没有良心啊……”
  “咦,沉香,沉香不要走,你到哪里去,到姆妈这里来,姆妈保证不再逼你做不喜欢的事……”
  丹青不肯直接回去,朱也无法,只要依言将她送回颜西敏墓前。
  丹青在父亲墓碑前呆坐了一整个下午,直到黄昏时天边雷声隆隆,才被朱也半拖半抱带上车启程回去。
  一路上,她都静默不语,阖了眼蜷缩在座位上,仿佛疲倦之极盹着了。
  然而朱也知道,其实她根本就是醒着,大概是不想说话,也不愿令自己担心,才作出一副泰然神情。
  可是教他如何能不担心?
  身旁的丹青身形瑟缩,紧紧阖起的浓密眼睫微微颤动,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
  她是那样苍白,连嘴唇都褪去了颜色,益发显得长眉似画、绿鬓如云。
  对于老板与霍家的前尘渊源。朱也其实并不清楚,但他是个会看眼色的人,跟随老板这么多年甚么事没见过?从太多暧昧不明的往来线索中多多少少猜到几分,反正不是甚么正大光明值得炫耀的事。可是他又能怎样,不过是听差做事,许多时候要懂得装傻充楞。如果需要,他随时可以变成聋子、哑巴、盲人。
  呵呵。
  朱也无声地笑。
  还不明白么?所谓职业道德也。
  但是,他的工作份额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不就是陪伴守护颜丹青,听命于颜丹青,设法令颜丹青高兴么?
  今天发生这样的事,他究竟是尽职还是失职呢?
  朱也心口仿佛扎了一条刺,每一次心跳都带来隐隐刺痛。
  职业?职业!
  难道他朱也同颜丹青之间的关系就永远仅止于此?
  不甘心啊,真是不甘心!
  可又无可奈何。
  一直到寓所楼下,两人都没有说话。
  朱也熄了火,轻轻道,“丹青,你还好么?我送你上去。”
  丹青这才突然惊醒般一下子坐直身,看看朱也又看看窗外黯黯的天色,好久才喃喃道,“哦,已经回来了么?好,好。”
  一脸“世上已千年”的茫然表情。可惜适才去的地方非关仙境。
  朱也刚要说甚么,座前的手机忽然有来电进来,只得接听。
  丹青看见他的眉峰渐渐轩起。
  “真的可以自己上去?”朱也问,犹豫了一下才说,“是这样,今天公司一天没见到董先生,当然,董先生做事一向有分寸,你知道也罢,先别同你母亲说起。我须得回公司一趟,有事打电话找我,嗯?”
  目送丹青取出钥匙开了楼下防盗门进去,他才启动车身调头离去。
  该一刹那,他心头雪亮。
  是。至少在目前,朱也同颜丹青之间的关系止于工作。
  在她最脆弱最需要人安慰开解的时候,他却只能去履行工作份额中更重要的部分――作为董元莛的体己手下应尽的义务。
  纵有万般不舍与不甘,也不得不转身走开。
  丹青没有即刻上楼,而是躲进楼梯间弯下腰呕吐起来。
  已经一整天没有进食,连水都不曾喝一口,干呕半天直到最后吐出黄绿色的胆汁,满嘴苦涩难当。
  她跌坐楼梯一角,半天才缓过来。
  丹青没有搭电梯,她扶着楼梯一层一层爬上八楼去。
  客厅里没有亮灯,许姨大约一早回去了,虽然不过百余平米的地方,此刻却也静悄悄显得格外空旷阴森。
  丹青轻手轻脚换了鞋,穿过客厅准备回房。
  一声闷雷突然响起,几乎同时,有人按下开关,头上晶晶亮十数只顶灯亮起,映得丹青眯起了眼睛。
  母亲的声音自客厅一角响起。
  “你去哪里了?”
  丹青动作有些僵硬,但还是慢慢转过身来,镇定地迎上母亲目光。
  “我去扫墓。”
  “哦?给谁?”
  “自然是给爸爸。”
  母亲不说话,静静看住丹青,眼睛闪闪发光,但丹青总疑心那双眼睛里面鬼影憧憧。
  忽然母亲笑了,自己走过去在沙发上舒舒服服坐下,一手拍拍身旁,“看看,母女两个隔了大老远的说话,滑稽相!过来,咱们娘俩好久不曾说会儿贴心话了。”
  丹青默默走过去,在沙发另一头坐下。
  母亲今日一反常态,讲话语气十分轻柔,她问丹青,“想念爸爸?”
  提到父亲,丹青鼻头发酸,但也只是微微点头低低说,“是。”
  “唉,西敏,西敏他是个好人。”
  终于自母亲口中听到这句话,丹青一时百感交集,忍不住抬头唤了一声,“妈妈。”
  “可惜,我始终辜负了西敏。”
  “妈妈……”
  “答应我,丹青,不要去想甚么霍家不霍家!那家人根本全无心肝,自私且冷酷……呵呵,我爹爹原来已经死啦,死得好呢,甚么亲爹亲娘嫡亲兄长……死光了,都死光了啊……”
  丹青不安起来,凑近过去,鼻端一缕淡淡酒气,再看母亲,眼睛布满血丝,连瞳孔都放大了。
  母亲伸出手一下一下抚摸丹青的脸庞,肌肤相接之处冷如玄冰。
  “丹青,你为甚么要像我呢?为甚么不能长得像西敏呢?”
  “不对不对,当然,你怎么会像颜西敏……嘻,颜西敏又不是你爹爹,怎么会……怎么会……”
  丹青只觉脑袋“轰”得一下仿佛炸开了,手足不听使唤地阵阵抽搐。
  “妈妈,妈妈,”她用力握住母亲肩头摇动,“你说甚么?嗄?爸爸怎么不是我爸爸了?妈妈……”
  母亲笑容呆滞,并不回答,只一昧喃喃重复“怎么会”,“怎么会”。
  突然,她头一仰,整个身体软软伏倒。
  丹青大骇,仓惶起身,一转头,忽然看见旁边茶几上除了一瓶残酒,桌面地面一粒一粒白色药丸,一只棕色药瓶已是空了。
  再也不能犹豫,她立时拨电话给朱也。
  幸好送医及时,洗过胃后母亲已是无碍。
  医生端详小药瓶上的英文名字,诧异不已,“咦,这种药主治抑郁症,寻常药店不可能买到,究竟从何处得来?”
  然后正色嘱咐,“此类药品十分危险,不可过度服用,否则适得其反,尤其忌与酒精混服,会要人性命。”
  丹青只会呆呆看牢医生,全由朱也忙前忙后打点一切。
  稍后朱也得暇分身,来到丹青面前,发觉少女面色青白,全身战栗。
  “嗨嗨,丹青,没事了。别担心,一切有我,嗯?”他终于忍不住将她深深拥入怀中。
  这天晚上,朱也陪丹青在医院度过整个不眠通宵。
  霍沉香又在医院观察了两三天才出院返家。
  她尚在昏迷中时曾经低低喊出“元莛”这个名字,然后一激灵清醒过来,再也不提董某人,茫然地看一眼守候身旁的女儿,即冷淡地调转面孔阖眼假寐。
  一直到出院后一个礼拜,她始终不肯开口讲话。
  丹青请了假日日守在母亲身旁,唯恐同样的事情再次重演。她不能想象,如果那天她再晚些回来,结果会是怎样一番模样。
  第十天头上,丹青按时热了一杯牛奶服侍母亲喝下,拿了空杯子刚要走,忽听母亲一声长长叹息,终于开腔,“放心,我才不会自杀,你去上学。”
  “妈妈……”
  “去,去上学。上次我不过忍不住酒瘾,不小心喝多几口。放心,不会有下次。”
  丹青将信将疑。
  母亲也不再理她,微微偏转了脸孔,面容看来十分和煦,径自自言自语,“放心。我才不会自杀。不会……”
  又如此过了两天,看情形母亲确实举止正常自若,白天又有许姨守着,丹青这才略略安心,回去学校报到。
  这段时间一直没有看见董元莛。
  仿佛自那晚起,董某人就从这个地球上消失了一般,音讯全无。
  只是看朱也的样子似乎胸有成竹了然老板去向,有他和老刀出面主持大局,公司业务倒也未出纰漏。
  丹青努力让自己忙得团团转,不是一张接一张做大量模拟试卷,就是配合许姨一起前前后后搭下手研究当日菜单安排或中西点心制法。
  她自己心里明白,这般忙乱无非是想分散心神。
  可惜身体再忙再疲累,大脑依旧自行分配思考内容。
  那天母亲说的关于父亲的话究竟是真是假呢?
  如果是假的,那母亲为何要撒谎?
  如果是真的,那自己真正的父亲到底是谁?
  董某么?
  丹青心念一动。
  如果是,那就可以解释董某为何待自己如此周到体贴几近宠溺,原来不是一句“爱屋及乌”可以概括,可能根本就是“骨血相连”。
  呵,颜丹青,你怎可这般薄幸?真真应了“有奶即是娘”这句俚语。这么自私阴暗的心思若是教一贯疼爱自己的父亲得悉,一定会伤心吧。
  丹青涨红了脸,连耳朵都烧得透明,自觉不能原谅自己。
  她冲进浴室,拧开水龙头,双手捧起冷水一遍又一遍拍向自己脸孔。
  抬起头,眼前镜中是一张沾满水珠的清瘦面庞,尚有大颗大颗水滴沿着肌肤蜿蜒滑落。
  “哭啊,为甚么不哭?瞧,像不像眼泪……”丹青对自己说,手指滑过镜面随着一颗水珠在镜中人的脸上一点点转动,玻璃发出细细尖利的摩擦声。
  她忽然原谅了自己。
  人生好辛苦啊。
  可是我们还是要一路走下去。
  如果连自己都不肯原谅自己,那要怎么面对这个千疮百孔的世界?
  不不,管它是真是假,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我们要学会爱自己。
  只有这样,才对得起爸爸曾经的疼爱。
  才不枉此生。
  丹青用毛巾轻轻印干脸上的水珠,慢慢挺直背脊,看着镜中的自己一点一点努力展开一朵浅浅笑颜。
  真是花样的年华。
  雪白干净的容颜,简单朴素的装扮,一星半点装饰也无,却更似清水芙蓉般吸引。
  母亲年轻的时候就是这个模样吧?
  寒星般的一双眼瞳,冷冷的神情,即便嘴角挂了一丝笑意也如远山薄雾,似有似无教人琢磨不定、无从把握。
  朱也再见到丹青时,心头忽然萌生一股寒意。
  不错,眼前的少女的确是颜丹青,可是,有甚么地方不一样了。
  然而他来不及多加思虑,只简单地告诉丹青,“我已经帮你告假,今日不必去学校。来,上车。”
  丹青扬起一条眉毛,“为甚么?”
  朱也静一静才回答,“董先生要见你。”
  车子向郊外驶去。
  原来这些日子以来,董某住在东郊一处相当清幽的宅子里。
  这里一大片区域被房产开发商设计成乡村格局的别墅群,房子与房子之间相隔甚远,而且屋主可以自主决定房型设计,包括房屋外围数百平米的院落。周围处处绿地,中间还有清澈的溪流汵淙淌过,花树成荫,鸟语如歌。
  车子歇在一座红色小楼的院墙外,院墙是大块花岗岩基座上带半人高的铁花缠枝围栏,里面沿着墙边小朵品种的蔷薇开得正盛,深深浅浅的粉色花朵如连绵织锦噼里啪啦燃烧般直铺至墙外,被四月近午的暖暖日光一蒸,浓郁气息醺人欲醉。
  丹青下车后嗅到花香,微微一怔。
  怎么,为何不是姜花却是蔷薇?
  她很快就得到答案。
  朱也上前按门铃,有低眉顺眼的阿姨来应门,他示意丹青进去,自己却站在原地未动。
  “我在车上等你。”他说。
  丹青抬眼看他,嘴唇动一动,然而没有出声。
  朱也以为她怯场,想一想说,“或者我陪你一起进去?”
  丹青仰起头微微一笑,“不,不用。”然后转身进了院门。
  在朱也的眼里,颜丹青的这朵笑颜,既炫目,也陌生。
  真是美丽的地方。
  丹青打量四周,忍不住感慨。
  除了那一圈蔷薇花墙,院子里面也是草木扶苏,一座欧式白色二层洋房掩映其间。
  看得出来屋主十分喜欢蔷薇花科,小小一个花园中至少十数个品种的玫瑰争奇斗艳。院子一角另有藤萝满架,星星点点的猩红茑萝自一片碧绿中溅开。地上细绒般的草皮,鹅卵石铺就的小路曲径通幽。
  前庭两只半人多高的青花瓷缸里各养了十几尾锦鲤,有人经过时,鱼儿攒动着过来讨食,发出“嗒嗒”的吐水声。
  “先生在楼上书房。”阿姨轻声说。
  站在楼梯口,丹青心念一动,她默默数着阶数上去。
  当然,短短一程楼梯,没有三十九级台阶。
  她又细细观察楼梯扶手,统统漆水如新,华美的镌刻花纹上描了淡淡的金色,一点破损也无。
  呵。
  丹青悄悄叹了一口气。
  心情真是复杂,说不出是欣慰还是失望。
  也许,那只是一个噩梦。
  书房的门虚掩着,丹青犹豫了一下,伸手轻轻叩门。
  “谁?进来。”董某的声音,听起来颇有些不耐。
  丹青推开门,一眼看到董某人的背影,踞立窗前,仿佛一幅剪影,有太多的孤单和寂寞不堪重负似的汩汩流淌成他身后一条长长影子。
  “董先生。”
  董元莛恍若从梦中惊醒,应声转头,他的脸上突然出现一道茫然神情。
  丹青站在门口,走廊上没有点灯,一半身体陷于阴影中,一张皎洁面容也因此如百合般分外雪白鲜明。
  她这样静静注视自己的眼神,冷淡中透出一丝好奇,实在像足了当年的霍沉香。
  “沉香,我不能带你走。”二十年前,少年老成的董元莛这样对霍沉香说。
  他不能忘记那一刻沉香的表情,就是这般的冷漠和安静,只是一昧看住他,眼神里透出一丝好奇,嘴角则渐渐浮起一丝轻忽笑意。
  面对这样一双眼瞳,董元莛的额角冷汗涔涔而下。
  他记得那个夜晚。
  工厂的宿舍逼仄阴暗,头顶一盏日光灯接触不是太好,灯光有时会跳一下,灯管两头发出“嗡嗡”的电流声。
  然而眼前的沉香确仿佛置身华美的宫殿,足下铺着柔软的毛毯,头顶悬挂璀璨的宝灯,周遭一片琳琅绚丽,她则是这片领地唯一的公主。
  在少年震撼错愕又迷醉的目光中,少女沉香缓缓褪去身上的衣衫,直到芬芳洁白的身体完完全全裸裎在冰凉的空气中。
  “元莛。元莛。”她低声地、温柔地呼唤他。
  “不,不可以。”他说,然而双脚不听理智的安排,一步一步趋近过去。
  “为甚么不可以?嗯?”她轻轻地笑,“你爱我,难道不是么?就像我爱你一样。”
  他们相拥着倒在梆硬的单人床上。
  “我要你永远记得我……”恍惚中,沉香似乎在他耳边这样说。
  不记得了。记不真切了。
  只记得身体接触时的温暖感觉。
  那时候的两个人一般的青涩和紧张,他猜她疼痛难当,然而她不肯叫他停下。
  这是他和她的第一次。
  等到沉香走后,他细细回味这场短暂欢爱,只觉得凄惶难耐。
  莫非,她已经知道他的背叛?也已经洞悉他的去意?
  所以才决定以这种方式来进行告别。
  令他终其一生也无法忘记。
  “再见。”沉香穿好衣裳,理好发辫,弯下腰亲一亲他的额角。
  如今回想起来,那一句“再见”竟已是他们青春年少时至为决绝的句号。
  第二天他就离开了那个小镇。
  从此海阔天高,任其翱翔。
  至于霍沉香,她成为他生命里最深最痛的伤口。不可触摸。
  为甚呢么?
  是因为那一次的处子之爱么?
  还是因为他历时两年后从身体到灵魂的真正背叛?
  是的。背叛。多么触目惊心的词。
  黑道有黑道的规矩,最忌讳的就是背叛。
  然而他就是因为最深彻的背叛才走上这条暗黑之道。
  沉香。沉香。
  丹青静静地注视着面前的男子。
  他一脸的伤痛表情。
  仿佛被撕裂了最痛的伤口。
  董某忽然凄凉的笑了。
  “你是丹青。”他说,“然而你们那样相象。”
  “就连看人的眼光也一样凉。”
  丹青无心领略成年男子的悲情表演,她心中有巨大的疑窦需要解开。
  “董先生,你与家母究竟分开了多少年?”她问。
  董某一愣,毕竟是成年人,很快调整情绪,神色泰然起来。
  “仔细算起来,应该21年有余了。”
  呵。丹青有些失落。自己今年夏天才满十九岁,怎么算都不可能是董某的女儿。
  丹青怔忡失措的模样在董某眼中被解释成羞怯彷徨,他并不清楚面前的少女此刻不安情绪背后的恐惧和忿怒。
  就连丹青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忿怒甚么。
  是为母亲不值么?
  有那样自私残忍的家长,偏又遇见同样自私卑劣的情人。
  他们聚在一道,撕碎母亲对人生的憧憬,也一手摧毁母亲对人性的期待。
  从此她合上心扉,闭上眼睛,心灰意冷。
  “……沉香,她还好么?”董某的声音渐渐析出。
  丹青几乎要诧异地指着他鼻子问,“你当真爱她?关心她?为甚么不亲自去问她?看看她?反倒躲在这里惺惺作疗伤态!”
  当然,她没有这样做,只是淡淡地回答。
  “妈妈服用药物过量,送去医院洗胃,是,现在已无恙,精神不大好……”
  蓦然间,丹青想起那个小小药瓶。
  果然,那头的董某人脸上也变了色,“唉唉,我早该想到。可是,可是沉香怎么会……”
  丹青飞快地抬起头,“不,妈妈才不会自杀!但你为甚么要给她吃那个药?”
  董某也已镇定下来,温和道,“丹青,你母亲自出院后精神一直不大好,又不肯去疗养院,这只药是听过医生意见得到你母亲同意才用的。”
  至此,丹青忽然辞穷,心头慢慢萌生一股倦意,把适才的忿怒一点一点压下去。
  她真正左右吁衡,不知所措起来。
  空气中的蔷薇花香似乎愈来愈浓郁,简直呛得人喘不过气来。
  丹青不由微微阖起双眼,伸手紧紧握住脖颈。
  晕眩中,她听到董某略带焦虑的呼唤,有人扶她在软椅上坐下,她用力睁开眼睛,看到董某正推开窗户通风,又命人将屋内大瓶玫瑰拿走,然后倒杯水递过来。
  “这里是我妻子的别墅,她喜欢玫瑰,着人培植的品种味道特别浓,且常年不败。我平时很少过来,也实在是吃不消这里的花香。”
  丹青不作声,一口一口抿着水。水是纯水,凉,且无味。
  “其实,我妻子,她也是个好女人……”
  董某的声音低下去。
  换作往日,丹青或许会感动。
  瞧,多么痴情长情的男子,新欢旧爱一般牵挂,就算脚踏两条船,至少他肯两头兼顾,比起那些薄幸郎已经不错了。
  然而现在,丹青只想骇笑。
  不不不,我们母女位居弱势,您大人大量肯拨出一分眷顾已是天大的体恤,怎么敢要求多多,要您掏心掏肺?
  至于以前?哈!现在最讲实际,管你以前是好是歹是忠是奸,总之只看今朝,高者捧低者踩,哪有甚么想当年说从前或者甚么对得起对不起!
  丹青突然站起身,“董先生,我明白,我想妈妈也会明白,她不过是太寂寞了。你也说她精神一直不大好,或者吃药休息调理一阵子会好些。我回去了。”
  她的反应显然出乎他的意料,然而他不动声色,只低低应了一声“哦”,旋即微微苦笑。
  “世间许多事我们身不由己,成年人的世界复杂错综,丹青,有一天你会真正明白。”
  说完这句话,董某吩咐阿姨送丹青下楼,自己则踱到窗边背对着门口不再转身。
  朱也见到丹青,被她灰败的脸色吓一跳,早就猜到不会是一次愉快的谈话,可看起来情况比能想到的还糟。
  “不不,我不要回去。不回家。也不去学校。”丹青任性地将头埋入臂弯,不肯听朱也讲话。
  朱也啼笑皆非,想一想,点点头,“好吧。丹青,系上安全带,我们去一个地方。”
  车子果然没有驶回城里,而是掉头驶往相反的方向。
  距离城市愈来愈远,又从主干道驶入旁支岔道,一路上窗外的风景乡间风味愈来愈浓,车子一路行去竟是无人开口,安静得仿佛坠落失语的异次元空间。
  终于,车子拐入一条幽深曲折的车道,两边是静静伫立的浓密常青灌木,深深浅浅的椭圆形绿色小叶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月光俱乐部。
  本市最具神秘色彩的私人会所,只对小范围的特邀嘉宾开放。
  然而在丹青眼里,也不过是一处华美内敛的圈地庄园,只是位置特别偏僻安静些,服务也格外细致周到罢了。
  朱也笑笑,并不作特别解释。
  不过很显然,他是这里的熟客。
  和一个大班模样的男子低声交待了几句后,朱也向丹青微微颔首,他问她,“想不想四处走走看看?”
  丹青机灵,已经看出朱也准备了甚么特别节目,立时摇头。
  朱也忍不住咧嘴笑,“好,好。”
  他们穿过大半个庄园来到一幢灰色小楼前,已经有人在门口等候。
  丹青注意到这座小楼同前面他们经过的建筑不太一样,没有那种宽大通透的巨幅落地玻璃,窗口小小间都悬挂了暗色厚实的垂帘,整个楼体即便在明丽的日光下看起来亦十分凝重。
  会是甚么节目呢?
  不等她开口征询,朱也轻轻牵起她的手搭在自己臂弯中,然后举步上前走进那座小楼。一个面目沉静的侍应生始终落后他们数米尾随其后。
  感觉太神秘隐讳,丹青没有出声,乖乖听从朱也安排指引。
  原来,这里是月光俱乐部的枪械私藏区。
  丹青再没眼色,也不禁扬起眉毛。
  天!这里简直是一座小型枪械博物馆!
  “这里手枪品种比较多,其余还有些步枪、机枪和冲锋枪以及一些外部配件装置,”朱也说,“想看甚么?”
  丹青有点不知所措,转头看看擦得锃亮的陈列柜,又看看身后不远处的侍应生,说不出话来。
  朱也误会了。
  他偏一偏头,低声交待侍应生,“你且出去,和前面讲一声,这里暂且不接待客人,我要多留一会儿。”
  侍应生恭敬应答,退了下去。
  丹青忽然有一种奇特感觉――不,不对,朱也不是一般的“熟客”,他在这里的身份值得推敲。
  她没有出言询问,但下意识地态度警觉起来。
  朱也似乎没有体察到异状,开始一件一件介绍起枪械。
  “美国柯尔特袋装枪,8mm口径,枪身全长172mm,枪重682g,7发子弹。这是美国柯尔特公司早期自动手枪中的代表作,勃郎宁的设计手笔。瞧,线条多么紧凑严谨……”
  “这一把也是柯尔特公司出品,二战以后已经停止销售,枪身全长120mm,6.35口径,370g,7发子弹。试着握握看,袖珍型号应该比较称手……”
  他按下柜底一处隐秘机关,柜门无声地滑开。
  丹青伸手从暗红色丝绒上取过那柄小小的枪。
  虽然是袖珍型枪械却依旧沉甸甸有些坠手,已经有些发黑的金属枪管和被手指摩娑得发亮的手柄,它看起来就像某部影片中的仿真道具。
  然而,这真的是一把手枪。
  半个世纪前,它曾经跟随主人出生入死,几度饮血,那个小小黑黑的洞口,有多少发子弹嚣叫着射出,小小一颗颗却只需“噗”一下便可射穿肢体割断血脉击碎骨骼……
  丹青忍不住打个寒颤,把枪放回去。
  “来,让我们看看枪械中的‘罗尔斯罗伊斯’,丹青你知道‘罗尔斯罗伊斯’是不是?瑞士工业公司生产的SIG P210,9mm口径,全长215mm,900g,8发子弹,自动方式为枪管短后座,闭锁方式为枪管偏移……现在空仓挂机,或者我们把它拆开分解看看……”
  这是一把华丽眩目的手枪,朱也介绍它时语气中透露一丝爱怜,分解手势纯熟轻灵,丹青看得目不转睛。
  “想不想试一试?好,小心……对对,就这样……看,这是弹匣、击针、击针簧……”
  在朱也的指引下,丹青小心翼翼进行枪身分解,她的手指冰凉一如这冷冰冰的枪管,掌心微微沁出汗意,几乎握不住枪柄。
  “没关系,瞧,弹匣是空的。”
  朱也又一次误会了,其实丹青并不害怕。
  她只是有点紧张,更多则是好奇。
  对于朱也来说,这次的决定固然仓促,但他并不后悔。
  自从丹青母女出现,及至事情发展到今日这个地步,眼看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打发解决,早早晚晚都会曝光,到底会有甚么样的后果?老板似乎已无心顾及,可他朱也不能袖手旁观,无论如何,董某既是自己的老板,更是自己的恩人。
  更何况他也不是没有存私心。
  所以带丹青来会所并非一时起意,但第一次就带她来到会所最高级别会员才能来的枪械私藏区确实有些仓促。
  只是朱也不愿意多想,只要能够解开心爱的女孩眉间紧锁的愁云,他甚至愿意试一试去摘取星辰或明月。
  和他期待的一样,丹青果然抛却眼前烦恼,全神贯注参观研究起枪械来。
  真是奇特的少女!
  朱也暗暗赞许。
  她是真的感兴趣呢!在边听边看边学。不仅认真,而且聪明。
  一整个下午,他们都待在这座小楼中,细细观摩收藏的枪械,又去了配套完整的室内实弹射击场,一个教一个学,根本忘记时间流逝。
  丹青学得很快,已经知道甚么是韦法氏射击姿势,学会夏利斯式握持法、卓文式握持法、艾奥勃式握持法,懂得如何快速更换弹匣,了解紧急更换弹匣程序,进行实靶射击时颇有几分架势。
  他们走出小楼时天色已经昏黯。
  “喜欢这里?”朱也温和地问,“下次想来就告诉我,我会安排时间,嗯?”
  “谢谢你,朱也。”
  不知怎的,朱也觉得一边脸颊发热,急忙欠一欠身,客气地回答。
  “是我的荣幸。”
  车子离开月光俱乐部返回城区。
  丹青终于忍不住问多一句,“月光俱乐部。是这里的老板取的名么,为甚么叫‘月光’?”
  朱也没有移开视线,目光静静看住前方路况,脸色淡然。
  “因为这里的人都见不得日光。”
  “这是混迹黑暗的人才能享有的天堂。”
  去见董某以及后来去月光俱乐部的事丹青没有向任何人提起。
  自那天起,颜丹青忽然长大,再也不是那个懵懂错愕只会被动接受生活的青涩少女。
  取出久藏箱底的全家福相片,丹青的眼睫渐渐洇湿。
  对不起爸爸,我不再胡思乱想,当然,你当然是我唯一而且永远的爸爸。
  是不是?
  爸爸,虽然冥冥中有一支看不见的上帝之手轻而易举就能摆弄世人的命运,可我们总还要挣扎。
  因为,我不愿意束手就擒。
  爸爸,你会保佑我,是不是?
  那一扇幸运的窗户,即便它真的存在,也需要人们去努力寻找。
  是不是?
  丹青埋头致力功课,她发誓要考上理想的大学,后半生至少一纸学历傍身,不会太难堪。
  母亲自那次入院又出院后状况愈发不好。
  不不,倒也不是从此卧病沉疴要扶着许姨对牢露台上一株半人多高的玉兰花树吐血,只是精神甚为不济,日日躲在自己的卧室拉严了窗帘猛吸香烟,卧室门也很少开,偶尔许姨进去收拾房间或请她出来用餐,才开一条门缝就有浓浊烟雾涌出,十分呛人。
  母亲的作息时间比较奇突,有时候丹青一个礼拜也见不到她两次面,忽然碰头,往往被母亲青白的面色吓一跳,可母亲自己并不介意――她已经死心塌地决定折堕下去。
  董某也还是会来探视她们母女,但频率较之先前较为亲密时期要低了许多,虽然表面上还是一如既往的亲切周到,可大家都明白,不一样了。可谁也分不清是怎样的不一样――究竟是疏离了?抑或是纠缠得更紧更乱更难解难分?
  丹青无心探究。
  她同田田感慨,“到底还是应该麻木些好,太敏感了简直活不下去,终于明白厚黑学是怎样炼成的。”
  田田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知道好友日子不好过,但具体怎样一番情形丹青既不肯说自己也不好多问,只能无言地抱抱好友。
  心无旁骛的时候时间过得最快,一个月两个月,全国考生最畏惧的黑色七月终于过去,自考场出来,丹青嘴角挂起一丝难得笑意,这次终于可以得偿所愿。
  朱也接她去会所打靶散心,这些日子以来这是丹青唯一的消遣,现在她的射击技巧大大提高,成绩大多在9环以上。
  丹青也曾问过朱也,“董先生会不会生气?”
  朱也凝视她,“不,我不这样认为。”
  丹青懒得追问,管他那么多,且玩了再说!
  问起丹青填报的志愿,朱也小小吃了一惊,“甚么?机电一体化?我以为你会去学艺术,或者文学……”
  丹青忍不住调皮,“不要不要!那种科目最适合大小姐们镀层金作为嫁妆炫耀,以后做了太太还可以怡情养性。我没有这样的福气,学点电子机械再不济也可以自己修马桶装灯泡,嘻嘻……”
  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
  朱也只觉得心疼,对待丹青愈发体贴垂怜而不忍悖逆。
  高考结束第二天,董某让朱也送来一具最新配置的笔记本电脑,丹青并不推辞,道过谢后大方接受。
  朱也为她申请了宽带,教她如何上网,这个崭新的虚拟世界为颜丹青打开一扇全新的窗口,她很快掌握了隐匿遁形并且可以随心所欲塑造ID形象的游戏诀窍,但没有沉溺其中,因为这些对她而言实在太过幼稚。
  “也许网络那头显示器面前正在敲打键盘的只是一条狗。“她对田田说,“网络给了我们机会恣意放肆,然而那只是一场游戏。如此而已。”
  所以丹青游刃有余地穿梭在各大BBS或聊天室,更多的时候她选择做一名旁观者,而不肯涉足任何讨论、话题或搭讪。
  她甚至懒得动脑筋为自己取个别致的ID,只是顺手借鉴了会所的名称――月光。
  如果这个ID早就被注册了,她就顺理成章地接受服务器的提议--在月光的后面加上数字后缀,于是,互联网的某个BBS上就出现了“月光2000”或诸如此类的ID。
  整个暑期,丹青的大多数时间都盘桓网络,和田田在网上聊天、收发邮件、分享信息。
  有时候也约了田田出来逛街喝咖啡,或者在朱也的陪同下去会所射击打靶。
  这个假期对于丹青来说,是她并不愉快的少女时代中极其难得的悠闲时光。
  可是麦田田和朱也的心中却都萌生出讶异和不安的感觉。
  没错,丹青脸上的笑颜是那般璨然,绝对不是装出来的快活。
  可是为甚么?
  颜丹青的快乐看起来是那么的张扬和耀目。
  却令旁观者泛起阵阵心悸和凄凉。
  就仿佛轰然绽放的烟花。
  那样美,又那么短暂。
  于瞬间透支一生的欢喜。
  然后迅速凋落。
  丹青顺利拿到录取通知书,成为一名大学生。
  入学报到,然后开始军训,热辣辣的天气,没完没了的曝晒,身上的长袖迷彩服厚铁皮一般,然而丹青十分享受这种流汗吃力的过程。
  “啧啧啧,也只有你晒黑还这么好看,”田田一气灌下半杯冰拿铁,“砰”的一下放下杯子,才擦擦嘴扮个鬼脸,“换个旁人早就乌漆麻黑不知道多龌龊相。”
  丹青咧嘴轻笑。
  她脸颈双手晒成淡淡蜜色,微笑的嘴角隐约露出小颗小颗编贝皓齿,眉目婉转,眼瞳深邃,
  就连田田看见也有瞬间的恍惚。
  旁边别家座位上有人端起咖啡杯碟作掩饰,忍不住的眼光投射过来,半天不肯调转。
  田田喃喃自语般说,“丹青,你真是个美人呢……”
  她挤挤眼睛,“怎么样?有没有收到大叠情书?或者有人半夜在寝室楼下弹吉他唱情歌?是不是因为这样才不愿意住校选择走读?”
  丹青失笑,只说没有没有,没有。
  她真的没有说谎。
  其实丹青选读的科系女生本来就少,长得略为清秀些就受到系花待遇,何况颜丹青这样漂亮的简直耀目的女生,成为新生焦点完全理所应当。
  可是偏偏没有小男生敢上前示爱。
  大家私下都说颜丹青大概出身优渥,举手投足优雅冷淡,一双寒星似妙目,看得人噤声禁足,更令人不敢亲近玩笑。
  就这样结束了军训,开始了正式的大学课程。
  丹青选择低调自处,丝毫不肯彰显突出,规规矩矩上课,下了课就踩一辆小小电单车去图书馆看书作功课或者干脆回家,对班上系里联谊活动毫不热衷,和所有同学师长都保持客气距离,看在人眼里也就是一点点倨傲与矜持,并不具有侵略性,但也谈不上甚么亲和力。
  其实对于丹青而言,只希望自己能够安静泰然地度过着四年学习生涯。
  她只想尽早自立。
  不要出风头,不要惹是非,当然也不想谈甚么恋爱。
  所以宁愿疏远人群,反正颜丹青早已习惯了孤单寂寞。
  她没有立刻寻找一份兼职,虽然如当初田田说的那样,学校食堂门口布告栏上总是贴满小广告,招人名目颇多,从幼童家教到化妆品传销以及市场调查员,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丹青并不怕吃苦,可是眼下刚刚展开的大学生活恬静而充满活力,她固然没有热情投入,却也享受这份好不容易得来的美好体验。
  呵,真虚荣!
  丹青也曾这般自责。
  但她最终又一次原谅了自己。
  是呢,真像那个著名的水煮青蛙试验――董某带给她们母女的生活就是那一锅渐渐煮沸的温水。不不,我并不沉溺于物质,可绷紧的弦一旦松弛,身体里原先一股蛮力也就此荡然无存,四肢百骸乃至心灵都觉得疲累……
  借口!统统都是借口!
  丹青盯着镜中的自己,冷笑着加以斥责。
  好吧,就算是虚荣吧。
  她觉得疲倦,前些日子一心一意不管不顾的快乐情绪渐渐抽离脊椎,转而被悲凉代替。
  对不起。对不起。
  只要半年,不,一年就好……
  不,不对!
  丹青忽然站直身,抬头看住镜中的影像。
  “是!我虚荣,自私,且找借口为自己开脱,可是那又怎样?”
  她冷冷地笑,一字一字告诉“她”。
  “可是,我不会放弃!”
  “我不会像妈妈那样。”
  “不会。”
  话虽如此,丹青同母亲的关系却较以前改善。
  也许是她真的长大了,可以比较心平气和的看待问题,且于冷暖自知的经历中渐渐体会到母亲当初犹豫困顿间的挣扎和屈服,大家都是女子,其中微妙心态毋需言传。
  如今,母亲的脾气虽然愈发古怪孤僻,整日躲在卧室神经质地吸烟踱步,丹青却不再像以前那样置若罔闻,倒是会经常主动敲门唤母亲吃饭用茶点。
  有时敲门良久无人应答,她就干脆翻出钥匙径自进去“唰”一下拉开窗帘推开落地窗教房间通风,转过头如教训孩童般不客气道,“吸烟不利健康,二手烟更危害他人健康,你总要为大家想想。”
  说来也怪,母亲似乎很吃这一套,非但不发火,反而讪笑着按熄了香烟,乖乖自床上起身漱洗更衣。
  鉴于之前服药过量的事故,丹青得知董某一直为母亲提供一种控制抑郁情绪的药物,对此她起先颇不以为然,不过听过医生的意见,短期内还要继续服药观察。
  “放心,我哪有甚么病,不过是承你们的情。”母亲这样讲着,一仰头一把药丸连同维生素片一起抛进嘴里嚼糖豆那样咽下去。
  可母亲愈是这样,丹青反而开始相信董某关于母亲病情的话,心里又多添几分担忧,表面上自然只能不动声色。
  所以平日也会找些机会和母亲多多相处,开始两人相对尴尬无言,后来慢慢也能有一搭没一搭聊几句天气小菜气色哈哈哈。
  比起以前母亲对自己的淡漠态度,丹青已经十分满足。
  那天丹青回来的早,恰好母亲也起身出了房间,两人坐在客厅沙发的两头闲闲说话,午后三点钟的日光呈淡金色斜斜扫入室内,母亲会突然伸出一根指头虚虚滑动,动作轻微且神情温柔。
  丹青留心一瞧,才发觉原来是阳光将自己的影子拔长投诸身前地板茶几上,母亲指尖的影子正小心翼翼搭在那个毛茸茸的头部剪影上,一下一下轻轻抚摸。
  “嘘,你小时候就喜欢梳个马尾,一点点大,已经主意大的不得了,”母亲说,语调相当柔软,“你看看,看看,发质不知道像谁,一点不伏贴,鬓角乱蓬蓬,最恨早起帮你梳辫子……”
  “妈妈……”丹青鼻腔有些发酸,才要说话,忽然看见又一条影子悄然拓入,猛一回头,发觉是董某人,也不知何时进来又靠近的。
  她急急起身打个招呼,随即躲进自己房间。
  天气渐渐凉了,秋季是一年里最美的季节,然而它倏忽即过。
  可也许正因为短暂,所以又美的格外矜贵。
  暑期结束后,丹青再也没有要朱也带她去射击。
  不错,那真是一个神秘刺激的游戏,用来谋杀时间再好不过,可是游戏时间已经过去了,丹青有自知之明,那不是自己应该流连的时刻。
  同样,她也很少再去会所。
  那是黑夜月光下的另一处“天堂”。
  而她需要的东西并不在那儿。
  朱也问,“要不要看看我收藏的影碟?或者试听几张黑胶木唱片,昨天刚自朋友处把唱机拿回来,你知道那种老式唱机,前一阵子老是跳针……”
  真是个努力生活的人。
  丹青想。
  她报他以温和感激的目光,但最终摇了摇头。
  “不,谢谢你,朱也,其实我并不喜欢电影,也不喜欢音乐――我是个很乏味的人。”
  她笑。
  于是朱也也笑了,他有一张娃娃脸,眉目英俊,笑起来亦是爽朗非常,和平时敛容肃穆的正经模样有很大不同。
  “呵呵,收藏电影和老式唱片唱机也只是一种假象――这使我看起来会不那么乏味。”
  他说着,伸手拽一拽丹青的发稍。
  唉,老好朱也。
  丹青亦非草木,不是不知道朱也在自己身上额外生出的牵绊情愫,可那又怎样?
  他出现的时间地点全然不对。
  他不是她的“Mr.Right”。
  她心里明白。
  不,不是他。
  纵然抱歉,却也无可奈何。
  入冬以后有的课程结束,丹青开始准备考试,而田田那边似乎也很忙碌,两人少有见面。
  偶尔抽空在咖啡馆碰头,田田不离身的大背包里鼓鼓囊囊塞满书和复印资料,连等咖啡的空隙也不忘记抽出一本朗文背多几条词组。
  “你们学校抓的竟这样严么?”丹青好奇。
  “才怪!”田田“啪”的一下合上书,苦着脸说,“前一阵子登上我们高中的校友录,才知道以前咱们班的某人和某人也已经去了美加和澳洲,平时常保持联络的几个同学也都一门心思要考雅思和GRE……真是的,不是说留学风上个世纪就过去了么?可我看看周围的人还是好多想出去,想想也是,现在硕士博士海龟派都抓抓一大把,我们这样的大学毕业生简直比街上的狗还多,怎么找工作啊!只好削尖脑袋想办法出国,唉!”
  “呵!”丹青惊讶。
  “晕吧!”田田摇摇头,“才大二就危机感十足了。而且我家里条件也一般,报的补习班学费又贵,唉,我得好好兼职赚钱,还要使劲K英文,到时候看能不能考个奖学金再作打算……哎,丹青你呢,‘他’会不会送你出去?至少学费不用你操心吧……”
  田田忽然收声,自知失言,讪讪地笑了。
  丹青假装没听到。
  是,像她这样成长经历的小孩,学会装聋作哑是一定的,随便看到听到甚么,权当耳旁风也罢,不然又能怎么办?所谓众口铄金呢,何况血肉之躯,早该尸骨无存涓滴不剩了。
  “怎么样?功课还难么?学校里没人欺负你吧?有谈得来的朋友么?”田田转移话题,犹豫了一下又说,“或者,我介绍几个朋友给你,也不用见面,网上聊聊天也好……”
  丹青笑笑,“我很好,你也知道我底子薄,一直不是念书的料,有时间多背几个单词也罢。”
  沉默半晌,田田没头没脑地问,“丹青,你觉得网恋怎么样?”
  “甚么?”
  “我是说,两个人如果隔了好远,只能通过聊天或者邮件了解对方,其中一个会不会爱上另一个?”
  “那么‘另一个’是否也会爱上‘这一个’呢?”
  “唔……如果‘这一个’是麦田田小姐呢?”
  “呵……”
  丹青微笑起来。
  “当然,田田,你美丽又可爱,人人都会爱上你。”
  田田原本微微怔忡的神情变得豁然开朗,她大笑。
  “哈哈哈……真的?”
  “真的。”
  “丹青,我爱你!”
  从咖啡馆出来,两人彼此告别然后分头回家。
  田田走路一向蹦蹦跳跳,如同足底装了弹簧,即便今天背了那样重的包也不例外。
  丹青目送田田轻快的背影消失再街角,不禁莞尔。
  这个麦田田,一向贪玩爱耍宝,这次大约又在玩甚么“网恋”的把戏,也许近来压力太大需要通过其他渠道宣泄,等过一阵子也就好了。
  很快一个学期结束,寒假到了。
  田田还是不停歇的忙,找了一份广告公司的兼职,边工作边学图形处理软件,然后又报了口译中级补习班,陀螺也似抽不开身。
  偶尔晚上在网上遇见了,丹青也不愿意拖住她说个不住,聊上几句就主动下线。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就过年了,除了市中心商业区不给燃放烟花爆竹,城区其余地方从早到晚爆竹声不断,白天主要是顽童们不肯将息放点零星散炮,到了晚上就更是热闹非凡,噼里啪啦震得屋里电视声统统淹没不闻,到了早上探头出去一看,一街一地的红色碎纸屑。
  只是这般的热闹与霍沉香和颜丹青母女无关。
  百余平米的住所,只得她们母女二人四目相顾,连许姨都不在,说是“老宅那里缺人,要许姨去帮忙,过了年关得闲了就回来”。
  “老宅”?这个词丹青是第一次听说,并不清楚指的哪里――董家住宅?抑或是董某岳家?难道是上次她去过的那座东郊别墅?
  又说“董先生年关比较忙,老宅那里一堆人和事要应对,一有空就会过来”。――又是“老宅”,且语焉不详忙些甚么,更不提甚么时候才“有空”。
  当然,这些话都由朱也来说,董某于年前就已经两个礼拜未曾露面,后来就连朱也也只在除夕和初一拨过两个电话来贺岁关照两声,随即好久没有出现。
  母亲一句话也不问,只淡淡回绝临时请别个阿姨来帮忙的提议,“就我和丹青两人,有甚么忙要帮呢?你们且去忙,我们一切都好,甚么都不缺。”
  要到后来,丹青才知道,原来“老宅”果然是指董某岳家。
  年底董太太董小姐自巴黎回来过年,董小姐嚷嚷着要吃许姨的私房菜,董某及朱也的不得分身都是为了帮着岳家老爷子应对如云客流大排场,同时要听凭董家太太小姐差遣,随侍左右。
  应该的。
  不知怎的,丹青心里有一丝痛快,嘴角有意无意挂起一缕笑意。
  天下哪有免费的筵席呢?
  想要得到,自然就要付出。
  都有代价的。
  董某也不例外。
  她忽然收敛了笑容。
  那么自己呢?
  眼下的衣食无忧,虽称不上喜乐升平,却也当得起舒适宽裕。
  真的只是董某因为亏欠母亲作出的补偿么?
  毕竟,那些都是陈年旧事老黄历了,而现实却实实在在。
  丹青不愿意再想下去。
  其实这个念头一早存在,根本是她心头一条硬刺,只是此刻刺痛的感觉又分外清晰。
  她想,无论如何,自己是得找份工作了。
  作出这个决定后,丹青起伏的情绪复又平定下来。
  丹青的这个寒假过得寂寞但是平静。
  直到假期结束的前一天,她遇到了苏珊。
  寒假接近尾声的时候,许姨回来了,隔了这些日子没见,大家心里都颇为惦记,见面时分外亲热。
  母亲还特意封了红包递过去,虽然形容也还是淡淡的,可看得出她心情愉快。
  丹青暗暗唏嘘,母亲到底上了年纪,对人对物比早先多出一份依恋。
  想想过去的二十余年,绝望和怨怼几乎完全占据母亲的心灵,使她分不出心来爱别人――她甚至不爱自己。说到底也实在是可怜。
  许姨来的时候大包小包的购物袋挂满了双手,仿佛一早料到丹青母女这边根本没有置办像样的年货,除了新鲜荤蔬水果,甚至还带了一枝斜欹有致的腊梅,恰逢盛开,香了一屋子。
  “今晚先生也要过来吃饭呢,唉,他们这个年过得真是辛苦……”许姨说。
  丹青没有作声。
  母亲大约情绪尚好,也不似往日那样语带嘲弄,反而点点头,“嗯,那小菜弄得清淡点,就不准备酒了,沏壶好茶也罢。”
  还不到晚餐时间,丹青正帮着许姨在厨房准备沙拉,董某就来了,身边跟着朱也。
  两人看起来都很疲倦,尤其是董某,下颌大片青色须影,满嬗谒肌?
  他送给霍沉香一套价值不菲的古董首饰,并亲手为她戴上。
  碧莹莹的祖母绿项链和同款耳钉,在灯下流转含蓄宝光。
  母亲显然很欢喜。
  女人。
  丹青想。
  不过是为着那片心。
  董某也为丹青带来一份礼物。
  一部新款手机,还有一具小巧漂亮的数码相机。
  “现在人人都有移动电话,”朱也解释,“相机出去玩用起来很方便,照片可以直接传到计算机上。”
  他伸手示意基本操作,“瞧,128MB内存,可以拍照,还可以录影。”
  丹青专心学习,很快上手。
  她忽然觉得周围出奇的安静,右边眼角微微一跳,迅速抬头,瞥见母亲身后的董某正低咳一声很快别转了脸孔。
  母亲似笑非笑地瞟了朱也手中的相机一眼,曼声道,“是啊,年轻漂亮的时候多拍点照片,一下子就老了呢。”
  这顿晚饭吃得十分静默。
  桌边的人似乎各怀心事,看似低头认真用餐,却无人表现出更多食欲,除了偶尔筷箸杯盘相击,几乎再无其他声响。
  餐毕,母亲亲自沏了茶端出来,上好的玫瑰普洱,喷香。
  今晚一直缄默的董某忽然对朱也说,“我要出去两天,后天的酒会你安排一下,我就不去了。”
  他抿一口茶,微阖双目半晌,才慢慢舒展了眉眼,“好茶,真香。”
  谁都看得出,董某其实满腹心事,直到现在才真正舒了口气。
  第二天,丹青接到朱也的电话,请她“帮忙”。
  “真要命,”朱也在线路那头声线无奈,“原先说好的女伴突然放我鸽子,丹青,行行好帮我一次。”
  谁都听得出这是一个借口,就连朱也也并没有真心钻研演技。
  他只是控制不住自己。
  只要一次,即便颜丹青拒绝,自己也了无遗憾。
  他只希望她能够正式做一次自己的女伴。
  他只想好好拥住她跳一支舞。
  丹青也明白。
  她温柔地答应。
  为甚么不呢?
  她所能为他做的,也不过是这些。
  丹青不知道去酒会该穿甚么,问母亲,母亲一愣然后笑起来,倒也不反对,反而兴致勃勃为她翻箱倒柜选衣服。
  母亲的衣橱里其实也没甚么像样的衣裳,新置的大多是些日常穿着,她自己早年保留下来那些值钱细软除了皮草,几件礼服样子都过时了。
  好不容易选了条浅浅灰紫色塔夫绸的裙子,简单的小灯笼袖大圆摆,喷了水熨一熨穿在丹青身上倒是刚刚好,腰肢盈盈一握,象牙色肌肤干净皎洁的仿佛自内而外透出毫光。
  丹青转了一个圈,抬头问,“妈妈,怎样?”
  母亲的表情有点复杂,半天才若无其事地说,“就这件吧。”
  “这只颜色叫‘玫瑰灰’,挑肤色而且挑年龄,”母亲一面收拾床上的衣物,一面自言自语道,“我是穿不得了,老了。”
  她翻出一条银灰色水貂毛的披肩搭在丹青肩头,退后两步,用一种近似贪恋的目光打量着女儿。
  丹青知道,母亲与其说是在看她,不如说是在看二十年前的自己。
  她趋近过去握住母亲的手。
  外面门铃响起,应该是朱也来了。
  母亲推丹青,语气略略有些急促,“去,去,去跳舞。”
  丹青只得离开。
  在她出门的刹那,又听到母亲喃喃地叹息。
  “记得找个好舞伴跳舞……”
  见到朱也时,丹青看见他的脸上闪过一道茫然表情。
  她低下头,因为没有像样的鞋子,脚上穿的还是平时的球鞋,勉强可以藏入长长的裙摆。
  “不好?我去换下来。”
  “呵,不不。”朱也咧开嘴笑了。
  他眨眨眼睛。
  “再好看也没有。”
  到了会所,酒会已经开始,布置自然是丹青没有见过的豪华体面,客人们个个衣冠楚楚,里里外外衣香鬓影直教人眼花缭乱。
  一开始朱也似乎有些紧张,但四下环顾一圈,又和几个相熟人客低语一番,态度明显松弛下来。
  “能否有这个荣幸邀请颜丹青小姐共舞一曲?”他故作正经地问,微微欠身。
  丹青抿嘴笑一笑,将手递过去,随着朱也下了舞池。
  她没有告诉他,其实她不会跳舞。
  幸亏是支慢舞,一组乐手在舞池边的小台子上奏出舒缓的旋律。
  而朱也恰又是个好舞伴,很快察觉丹青完全不识舞步,他不动声色,微微倾下身,在她耳边低低念出“左,右,左”,一手轻轻握住丹青的右手,一手微微抵住丹青的后心,小心而又从容地作出引导。
  这支舞他们配合得天衣无缝,身形轻快转圜,舞步滑动如行云流水,丹青觉得有趣,忍不住展颜而笑。
  朱也从来没有这样近的看过丹青的笑脸,如同一朵莲花在眉睫尽头“噗”的绽放,于瞬间喷薄溢出的馥郁芬芳促不及防间击中心口,精准地拨动了胸腔深处的那根心弦。
  他听到“喀喇”一声脆响。
  那是心脏因为不堪重负的欢喜而几近破碎的声音。
  他从来也不知道,原来幸福也会令人心碎。
  终于,一曲终了的时候,朱也一个恍惚没有提示丹青,左脚被结结实实踩一下。
  “呵……”他惊醒过来。
  “对不起。”丹青有些脸红。
  “不,没关系。”
  朱也心酸而又温柔松开手,后退一步。
  “不是你的错,是我,我不是一个好舞伴。”
  接下来的两支舞,朱也克制心神不再胡思乱想,丹青略加留心,舞步已经记得相当熟练。
  虽然曲目抒情,可一路跳下来,丹青的额角也微微沁出汗意。
  他带她来到一间休息室,取过一杯柳丁。
  “你在这里歇一歇不要走开,我去和朋友打个招呼,很快回来,嗯?”
  丹青乖乖点头,目送朱也的背影消失在门口。
  休息室不算大,但也不小,靠外是宽大舒适的沙发组,靠里则是一套视听装置,另有一张长长的软塌朝向里面,地上铺了柔软厚实的手织地毯,就连四周墙上都包了厚厚的软垫,门一阖上,室内安静非常。
  丹青静静喝完一杯柳丁汁,朱也还没有回来。
  身后忽然传来嗒然轻响,她诧异转头,看见一个女人正从里面的软塌上睡眼惺忪地爬起。
  原来之前就有人在此休憩,因为躺下被软塌弧形靠背挡住的缘故,所以无人看见。
  “嗨,我是苏珊,你是谁?”
  丹青看清楚,那名女郎大约比自己年长些,浓眉大眼非常漂亮,原本挽起发髻因为睡姿辗转变得松散,她索性一把拽下固定用的碎钻发夹,一头鬈发“哗”的落下,愈发牵牵绊绊起来。
  “来帮帮忙,这见鬼的头发,我要杀了弗兰克……”那名叫做苏珊的女郎低声诅咒着那倒霉的发型师,一面低头企图把被软塌扶手勾住的裙裾解开。
  真是坏脾气的女郎。
  丹青想着,果然上前帮忙,可她也解不开那个因为流苏缠住而扣死的结。
  “啊,算了!”苏珊终于不耐烦,猛力一扯,连软塌都被扯开两公分,随着“嘶啦”裂帛声,裙裾掉下来――只是留了一片在扶手上。
  “好极!”她拍拍手,鄙夷地看了扶手一眼,一面挽住披散开的鬈发,一面转头打量丹青,“谢谢,你是?”
  “颜丹青。我叫颜丹青。”
  苏珊。这是个有趣的女郎。
  丹青有点喜欢上这个女郎,她给她的感觉有点像田田,噢不,比田田更爽辣开朗。
  她喜欢她的满头狂野的鬈发,也喜欢她修长手指上微微突出的骨节,还有她的动作,每一下仿佛都带着风的声音。
  这些都是丹青从来不曾,也许也是永远无法具备的特质。
  那种举手投足都自然流露的自信和力量。
  令她想起另外一个人的身影……
  “啊,丹青,多好听的名字!等等,是你!”
  苏珊忽然睁大了眼睛看住丹青。
  “原来你就是那个朱也带进月光的女孩!帅!”
  她吹出一声响亮的口哨。
  “丹青。”
  丹青忽然听到朱也的声音,一回头,看到他已经站在门口。
  不知道为甚么,她忽然有种奇特的感觉。
  朱也看起来仿佛全身戒备的猎豹。
  她有些困惑,转过脸看向苏珊。
  后者表情悠然,一脸戏谑。
  “嗨,朱也。”
  她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待捕的猎物。
  倒更像一只戏弄老鼠的猫。
  半晌,朱也一步步上前,脸上挂起一个微笑,欠一欠身,镇定招呼。
  “刚刚还在奇怪,为何不见美丽的苏珊。”
  语气熟捻而疏离,仿佛隐忍不发的毫针,藏在团棉中,不见锋芒却犹带锐意。
  丹青看到苏珊一仰头笑了。
  “真是无聊的酒会,”她说着伸展手臂打了个哈欠,“难怪老爷子和董生都不肯来参加。”
  苏珊仿佛睡意尚未完全褪去,皱起眉揉揉额角,弯腰捡起细带高跟鞋,款摆腰肢向门外走去。
  “不行,最近特别倦,还是早些回去补个觉。”
  经过朱也身边时,她忽然停一停,斜斜看丹青一眼,调皮地眨眨眼,俯身过去低低说了一句甚么。
  丹青清晰地看见,朱也虽然神色自若,瞳仁却陡然收缩。
  “丹青,有机会再见。”
  苏珊轻笑着走出门外。
  朱也缓缓转身,伸手牵起丹青的手。
  “饿不饿?或者我们也走吧,带你去吃点东西可好?城里新开了一间泰国馆子手势还不错……这里,呃,确实有点无聊是不是?”
  他的手指不复刚才的温暖与干燥。
  手心里是薄薄的冷汗。
  丹青喏喏点头。
  他们离开会所返回城里。
  一路上,朱也都非常沉默。
  丹青也不出声打扰,她想起那个叫做苏珊的女郎。
  不,她不讨厌她。
  事实上,她直觉上喜欢她。
  那个女郎,身上有股不屈不挠的生命力――不肯折服,毫不萎靡,如同森莽逶迤的巨藤植物,绽放丰硕冶艳的花朵,流淌诱人毒辣的蜜汁。
  她焕发纠缠人心的蛊惑魅力,可偏偏又毋需攀附他人即可昂首向上。
  多么奇特的气质。
  “在想甚么?这么安静,是累了么?”朱也问。
  “那个苏珊……”丹青顺着思路随口说出这个名字。
  “甚么?你听到甚么?”朱也的反应出乎意料的激烈。
  “没有啊,”丹青奇怪地看他一眼,“我只想说,那个苏珊长得真美。”
  “呵……”朱也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定一定神才淡淡道,“嗯,是很美。”
  他显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车厢里复又恢复静默。
  其实丹青听到了那句话。
  苏珊临走前在朱也耳畔说。
  “你是真的不在乎玛姬?还是董生?”
  朱也的眼睛告诉丹青。
  不,他在乎。
  可是,玛姬是谁?
  董生是指董元莛么?
  还有那个苏珊,究竟又是甚么人?
  丹青懒得过问。
  她才是真的不在乎。
  无论如何,颜丹青大学生涯的第一个寒假过去了。
  上帝赐予她的这段华丽而又暧昧的人生假期也该告一段落。
  新学期开始的时候,她得重新好好计划自己的人生。
  然而开学第一天,那么巧,丹青又遇见苏珊。
  报到注册领了课本,上过两节课,开学第一天就算完成任务,班上同学借着年后重聚的新鲜劲决定去校内学生俱乐部K歌,丹青照例谢绝了。
  因为早上电单车无故坏掉,她抱了厚厚一叠讲义教材步行出校门,打算去街角搭地铁回家。
  经过报亭的时候,丹青买了一份求职信息,低着头边走边翻阅报纸,穿过那座花园的时候,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她手上的东西撒了一地,两人低呼一声同时蹲下去拾捡。
  “嘿,颜丹青!”对方忽然叫出她的名字,然后哈哈大笑。
  丹青觉得声音耳熟,一抬头,一张妆容明艳的脸孔正笑嘻嘻看住自己,桀骜难驯的蜷曲长发披披挂挂飞得满头满肩都是。
  “苏珊?”
  很快拾起所有的书,苏珊低头看手上的学生证,“你?”她吹出一声口哨,“还是个学生?”
  她马上又留意到丹青手上攥着的报纸,会意地笑了,“啊哈,想找兼职?”
  丹青微微一笑,收起学生证。
  明亮的日光下,她看清楚苏珊的模样。
  她长得相当高,如果不是有着一副起伏有致的丰满身躯,很容易教人联想到那些在T台上行走猫步的模特儿。
  她五官轮廓很深,毛发丰茂,有着一双令人过目难忘的晶灿眼瞳。
  她的鼻梁细而窄,鼻尖往下带了一个小小的弧度,大约就是通常所说的鹰勾鼻,但并不凶相,相反别有一番妩媚情致。
  她有一对厚唇,总是习惯性的微微撅起,一边嘴角上扬,这是一朵饱含嘲讽的不羁笑意。
  毫无疑问,这是一位性格独立,极其有主见的女子。而且非常美丽。
  “怎么,也许我该转个圈?或者换个POSE?”苏珊笑吟吟地说。
  丹青抿嘴笑,随口说,“你的头发,嗯,很漂亮。”
  “啊!”苏珊哀叫一声,“我以为你会爱我的全部!”
  她扮个伤心的鬼脸,“可你只爱我的头发!”
  丹青终于“哈”一下笑出声来。
  “帅!”苏珊打了个响指,咧开嘴,露出整洁的牙齿,“这才对!”
  她刚要说话,身上的手机突然铃声大作,只好做了个“SORRY”的手势,走开两步接电话。
  三言两语以一种极为不耐的急切语速讲完电话,苏珊转回身来,若有所思地看住丹青,“咦,为甚么不呢?”
  “有时间么?啊,管它呢,来吧!”她一手揽过丹青手上的书,一手握住丹青的手腕,回身就走。
  丹青就这样莫名其妙认识了苏珊,又莫名其妙被苏珊带到一间摄影棚被一群奇奇怪怪号称造型师和摄影师的人摆弄着拍了一堆底片。
  混乱中,她听到有人说,“嘿,苏珊,你那里挖掘到的宝藏……”
  苏珊说了,因为当时环境太过嘈杂喧哗,她没能听清。
  一直到很久以后,苏珊都得意地以伯乐自诩,而且对那天临时起意的唐突举动毫无悔意。
  “你知道么,丹青,”她说,“美丽的女子永远不该被埋没。”
  丹青想一想,问,“这句话是谁说的?”
  苏珊端正了容颜,慢吞吞的回答。
  “我呀。”
  两个人笑作一团。
  “嗨嗨,亲爱的姑娘,我是那样爱你,因为,”苏珊拖长音唱,唱出最后一句词时忽然含糊了口齿,“你是这城里,最美丽的……驴子……”
  哈哈哈。
  每当这时候,丹青心情再坏也不禁莞尔。
  苏珊就是有这点本事――不管多苦多难多委曲,她的幽默感从来不曾折损分毫。
  这个聪明的女郎,她懂得驾驭生活。
  而不是被生活所驾驭。
  几天以后,丹青收到苏珊遣人送来的样片。
  苏珊曾经是个职业模特,可如今她已经决定收山,虽然手上经营了几间本市著名的夜店,可她真正的兴趣是成立自己的模特经纪工作室。
  “丹青,如果你愿意相信我,我保证一年内让你走出亚洲。”
  然而不等丹青考虑答复,这件事被董某获悉,他因此震怒。
  “决不允许!”
  他不肯看那些样片,“啪”的一下连同厚厚的文件袋一起扫落地面。
  “如果你要打工兼职赚钱……见鬼,随便叫甚么也好,我会安排你到我公司来见习!”
  董某努力抑止怒气,可额角暴起的青筋还是出卖了他此刻的情绪。
  “记住,永远不要因为利益出卖自己。”
  这话说得太重,丹青脸孔先是胀得通红,渐渐又褪去所有颜色变得一片苍白。
  董某放缓了声音。
  “丹青,以后你会明白,我是为你好。”
  “是,董先生。”
  朱也安慰丹青,“董先生是一片好意。”
  想一想又含蓄地解释,“苏珊,她的社交比较复杂。”
  丹青不作声。
  她终于婉言谢绝了苏珊,后者十分遗憾。
  两个礼拜后,董某果然安排丹青进入公司兼职,成为一名见习生。
  想象中的董氏事业应当做得相当之大,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整间铺面租用商业区外围的普通写字楼不足两层楼面,行事作风十分朴素低调。
  董某温和地说,“写字楼生涯单调,为甚么不多多参加学校社团活动?我女儿同你一般大,约会的男友已经排至街尾。”
  丹青装作没听懂,乖巧回答,“是,我会用心学习。”
  董某凝视丹青片刻,点点头,不再说甚么。
  年轻人初涉人事,心态好奇兼要强,自然不肯服软,待他日尝到其间滋味,就会明白出来打拚做事绝非儿戏,非但乏味而且冗宕,届时自会乖乖回去象牙塔做个好孩子好学生。
  他不认为丹青可以坚持见习超过一个礼拜。
  可是一个月很快过去,颜丹青泰然处之。
  真是,比起以往稚肩持家的辛苦光景,写字楼里和风细雨的OL做派哪里吓得倒她?
  原以为丹青只是念书闷了玩玩,董某并没认真安排工作事由,派了个“特别助理”的虚衔,有好事者引申了一下,就解释成了“特别空闲的助理”。
  老实说,就连丹青自己也不清楚究竟应该做些甚么。
  一早从杂志上、电视上以及马路上见过行色匆匆、仪表体面、办事利落的“Office Lady”,如今有机会跻身其中,才发觉自己呐于言且不敏于行,看着周遭同事在复印机传真机电话机计算机之间忙碌穿梭,手头案前大叠的资料,口中耳边飞快流利的英文法文德文日文,整个人如一架机器飞速运转亦毫无纰漏,丹青颇为自惭形秽。
  但那也只一瞬间的怯场,她很快打起精神,细细留神身周点滴,太专业的东西不懂也罢,学着收发传真复印资料整理文档还是力有所逮的。
  董某早就吩咐朱也照顾丹青,但他们本身事务缠身,经常外出应酬打点,所以丹青课余过来时大多见不到他们,但凭心细勤快帮着做点琐碎杂事,为人又谦和虚心,渐渐获得同事认可。
  董某还以为手下员工良善,并不欺负新人,哪里知道丹青初来的时候,所过之处不乏冷言冷语,所谓见习也完全等同茶水小妹。
  朱也倒是问过丹青,是否习惯,累不累,会不会影响功课,或者让他同人事主管商量看看落实个具体职位?
  丹青摇摇头笑,“我又没有专业知识,所以才来开开眼界,能安排甚么职务?不添乱就阿弥陀佛了。”
  朱也知道丹青素来有主张,也不好勉强,只得作罢。
  只有董某另一个亲信老刀,经常驻守公司,将泰半情形一一收于眼底,对这个秀美少女平添几分敬意,心下唏嘘,一般花样年华,命运却是如此不同。比较的对象是谁?自然是与丹青年纪相若的董家小姐。
  反正不管怎么样,不知不觉已经满一个月,恰逢计薪日,财务部王小姐拿了一只信封给丹青,打开一看,是一张银行信用卡和封边的帐号信息通知。
  王小姐笑嘻嘻解释,“每个员工都有,每逢月底薪资奖金直接打入帐号。”
  丹青笑一笑收下,转头将信封留在董某书桌的牙雕纸镇下。
  隔天丹青没去公司,从学校图书馆出来天色已黑,回到家发现董某和朱也都在,许姨特地做了拿手小菜,母亲看起来神情颇愉。
  她忽然想起,自从寒假末那次晚餐,将近两个月,除了那次为着苏珊送样片的事发怒,董某竟没有好生过来盘桓逗留一次,母亲不提,自己也就没注意。
  大约是公事繁忙吧,丹青想。即便在公司也少有见他,似乎除了这间商贸行,董某外面的生意更多更大。
  席间气氛良好,董某叹息,“甚么山珍海味!还是这样的家庭小菜最可口。”
  讲起外面的客户应酬,对此一向无甚兴趣的母亲也搭腔聊了几句,看得出是真高兴。
  不知怎的说到丹青在董氏兼职的事,母亲随口问,“没给你们添麻烦吧?”
  朱也马上说,“怎么会,丹青做的很好。”
  董某这才突然想起甚么似的,看丹青一眼,取出一只信封用指尖缓缓推过去,语带责备,“这是甚么意思呢?”
  丹青心里激灵一下,豁然开朗。
  呵,原来今儿来就是为了这个!
  明明是帮人,还帮得这样含蓄,这个董某人着实可圈可点,倒是自己糊涂。
  然而脸上不动声色,照样推回去,“不,董先生,说好了是去学习,哪有不缴学费反支薪水的道理。”
  董某刚要说话,母亲忽然接过话茬。
  “到底是个孩子,以为自己承了多大的人情,哈哈哈!”笑声尖锐,甚是刺耳。
  她转头看向女儿,嘴角牵一牵上扬“不是早就告诉你么,不用担心,谁欠谁,还不知道呢,又能怎么办?”
  这话说得含糊,意思却尖刻,朱也注意到老板脸色有些沉郁,轻轻咳了两声,想着怎么打圆场把事情带过去。
  丹青忽然开口。
  “怎么不好办?欠债还钱,自古大同。开得出价码才好还上,存心不想算清楚,索性自己吃进,时时翻着一笔糊涂帐,倒教人难办。”
  几句话说得霍沉香面孔由白变红,由红又变白,她想发作,却终于没有,忽然心头一酸,泄了一口真气。
  曾几何时,她也是个天真烂漫的少女,以为身边的少年全部身心系于自身,他们终将拥有一个美好未来。
  可是,镜花水月来不及欣赏便已轻易破碎,而且丑陋不堪。
  从此柔情不存,怨怼丛生。
  心心念念认定对方亏欠,这一笔情债成为心头魔障,遮蔽双眼,隔离心扉。经历那么多伤害,唯有这一击最重,令得一副心肠渐渐磨砺收缩,成为一粒粗砺坚硬的石子。
  她不知所措,伸手想要捂住脸,这是她的习惯动作,仿佛脸上这条疤变成掉头避世的最佳借口。
  一双手悄悄过去握住她的手,是董某。
  “丹青。”他声音不高,但颇为严厉。
  “对不起,妈妈。”
  丹青意识自己失言,后悔一时逞强而伤害母亲,起身倒杯水服侍母亲喝下。
  然而董某告辞时,她依旧将信封递过去。
  看着面前的高挑少女,模样一如年轻时候的沉香,神情冷静克制,眼瞳清亮如寒星,董某微微一凛。
  这不再是当初仓惶求救的女孩。
  丹青长大了。
  而且,她是她,沉香是沉香。
  他一言不发接过信封,转身离去。
  当晚,久违的梦境又悄然回来。
  身陷其中,丹青但觉无奈,明知皆为虚空,却难以拂袖抽身。
  站在两截楼梯之间的平台,她低下头看向一侧扶手,一块漆脱落,露出白色的木纹材质。
  丹青心头的不安如飓风中快速掠过的阴影,举头茫然四顾,只看见长长的楼梯尽头那两扇闭合的沉重木门,门楣刻花,有明亮的白色光线自缝隙中透出。
  有没有人?
  她想喊,但喊不出来。
  伸出手,指甲前缘深深嵌入木漆,可终于没有用力剥下去。
  忽然,有一道意识从脑中渐渐清晰凸现。
  丹青紧张起来,额角的汗涔涔而下,背心的衣裳黏黏的贴在身上,她挣扎着想要醒来。
  然后,那个意旨如锐箭一般穿过胸膛,却因为来去太快,又模糊了字词。
  “欠……还……”
  呵!
  丹青猛然起身,只觉得口干舌燥,努力自被衾中探出手,一掌心的汗。
  看看闹钟,才午夜刚过。
  那究竟是甚么呢?欠甚么又还甚么?
  呆呆坐在床沿半晌,丹青摇摇头叹口气,倒一杯冷水一仰头饮尽,复又钻进被筒。
  然而睡意全无,窗前雪亮的月光映得满室清冷,愈发掩不住心底那片凄惶。
  丹青感到寒冷,渴望有人陪伴身旁,不要太多,哪怕藉由一弯臂膀甚至一握指掌,也能令她温暖片刻,重燃斗志。
  可是,她可以去找谁?
  母亲?不不,母亲的世界更黑更凉。
  许姨,朱也,苏珊,董某?不不不,都不是。
  或者是田田?还有……姜白。
  唉,不要胡思乱想!丹青对自己说,你和他是两个世界的人,距离那样远,远的无法彼此触及,忘记吧,要面对现实。
  咦?她忽然想起来,田田呢?她们自寒假至今,除了一通拜年电话就再无联络,自己近来一直忙着学校公司两头跑,也忘记和田田说一声,真是不应该。也许,明天下午上完课可以问问田田有没有空出来喝杯咖啡……
  扰攘许久,丹青终于渐渐睡着。
  第二天拨通田田的电话,隔了些日子没联络,丹青有点激动。
  田田的声音起先有些迟疑,慢半拍才兴奋起来,立刻埋怨好友,“怎么好久不找我,以为你玩人间蒸发,哈哈哈……”
  两人直说到听筒发热才收线,又约了周末一同逛书店。
  还不到周末,丹青又遇到了苏珊,还是上一次她们相逢的那座街边花园,远远的看见苏珊斜倚这木头长椅向自己招手,丹青一拧电单车车把,调头过去。
  “嗨,丹青!我出来透透气,这么巧遇上你。”苏珊大声的招呼,雪白整齐的牙齿可以去拍牙膏广告。
  丹青心里赞叹眼前女郎的艳光,脸上流露相应的表情,苏珊满意的笑了。
  “怎么,踩了电单车去董生那里打工?啧啧,董生未免太不怜香惜玉。”
  “不不不,只想去长长见识,我甚么都不会,哪有资历打甚么工。”
  “既然如此,何不过来帮我,你真真正正帮的到我。”
  丹青笑而不答,苏珊也不再勉强,打个哈哈换了话题。
  闲聊几句,丹青告辞要走。
  苏珊忽然喊住她,“丹青,这上下你可还有余暇?”
  丹青不解。
  “譬如课间午休或周末,如果可以,可以来我的工作室走走,放心,你不点头我不会勉强,不是要你做模特,因为最近业务开始上轨,杂事一箩筐偏偏人手不够,忙得我头大如斗,短时间也找不到合意的助手……”
  丹青踌躇。
  苏珊笑一笑,“董生不许你抛头露面,做幕后工作总该没话讲,大不了不告诉他,更何况,”她看丹青一眼,“你已经成年,也不必事事听他的。”
  “这样罢,反正工作室就在附近,你记得路是不是?有空过来看看再说。”
  苏珊说罢站起,抖抖猄皮夹克上的落叶,挥挥手钻入人群,消失在车水马龙中。
  稍后和田田碰头,等各自捧了一包书在街边找地方坐下歇脚,丹青说起酒会上偶遇苏珊,而后董某反对入模特行,现如今做一份不三不四的工,依旧白吃白住做伸手牌,她忽然有些气馁。
  田田好像也已经辞穷,不似往日那般安慰宽解,喏喏半天才说,“也许,去苏珊那里看看再说,看来她很有心帮你。”
  丹青苦笑,“是,我帮人人,人人帮我。可眼下统统都是人帮我,人情愈欠愈多,简直不晓得怎么还。”
  “嘘,丹青,至少有人愿意帮你……”
  丹青诧异,一转头,发觉田田神情苦恼。
  “嗳,你知道我一直努力学习,想有一天有机会可以出去深造,可是家里反对,说到底,还是没有财力。对对,可以考奖学金,我老爹说了,他最多出我一张单程机票,可是有多少幸运儿可以拿到全奖……看,我的烦恼多么世俗,可又多么实际!”
  “田田……为甚么不在国内继续升学?好学校也很多……”
  田田长长叹了口气,故作轻松地耸耸肩,“OK啦!走一步算一步吧,我才不会轻易放弃,要不然真是死不瞑目,嘻嘻。”
  时间过起来既慢也快,有时候觉得忍无可忍,可忽然有一天回头,发觉生命经历的痕迹又长出一截,弹指一挥间,并非说说而已。
  忙忙碌碌中,丹青迎来暑假,她的第一学年已经划上句号。
  这半年来,感觉似乎甚是充实,基本生活路线就是家――学校――公司,三点一线,简单又明了。
  丹青还是没有去苏珊的工作室,但因为那间名为“衣露申”的工作室就在学校左近,她们常常有机会碰到,丹青固然不算开朗,但苏珊为人洒脱不羁,一来二去混熟了倒也十分投契。
  反而和田田的联系变得有些疏远,所幸偶尔一聚依旧亲密无间,只是看着好友慢慢褪去婴儿肥,圆圆红润的面孔一点点凹下去,丹青觉得心疼,问田田,后者也不肯正面回答,只说打工存学费有点辛苦不过正好减肥云云,她只好顺势不再追问。
  虽然半年来一直进出董某公司,但丹青很少有机会见到董某本人,他仿佛有做不完的事情应付不完的应酬,经常一个礼拜也来不了公司一次,这边的大小事务主要由朱也和老刀在处理,而朱也也经常需要陪伴在他身边,所以也很少与丹青在公司碰头。
  大概也是忙的缘故,董某来探视霍沉香的次数也明显减少,丹青一度担心母亲心情低落,会不会加重抑郁病症,不过看情形倒也还好,母亲甚至愿意尝试戒除药物。
  “活着是真没滋味,”母亲黯然道,“可当真就这样息劳归主又实在不甘心。”
  “再辛苦也得熬着。”她说。
  丹青心下共鸣,不免感到悲凉。
  这些日子,她经常回想起过去――父亲还在世的日子,父亲辞世后母亲勉力持家的日子,境况窘迫时母女逼仄相处的日子,董某出现后恩怨错杂的日子……
  那些快乐,那些痛苦,甚么比甚么更深刻?
  而彼时,此时,哪一个距离幸福更近?
  丹青困惑起来。
  在最艰难的时候,自己总是对自己说,坚持一下,虽然眼前的门被一扇扇关上,可是在不知名的地方,上帝会用他的仁慈之手开启一扇扇希望之窗。
  然而那些美好的窗户在哪里?甚么样?会不会自己正从它面前走过却没有发觉它的存在?
  而且,不需要代价么?
  自己究竟要为之付出些甚么?
  丹青发现,自己已经陷入一个混沌未明的微妙局界,下一步该如何行走?未来又会是何番模样?直教人进退维谷,前后吁衡。
  她觉得倦,说得文艺一点,不是身体上的疲累,是心灵套上层层枷锁日益失去活力。
  丹青不由得自嘲。
  这么执着做甚么呢?
  根本没有人会在乎。
  他拥有,他赐予。
  而自己一无所有,不如顺从命运之神的摆布,听凭安排,也不见得就千山万壑险恶莫测。
  想太多了吧。
  暑假来临,丹青前一阵子几门基础课又背又考天昏地暗,一下子歇下来全身都脱了力,动也不想动。谁说考上大学就万事OK了?考前抱佛脚也是要化力气的。
  该怎么安排这个长长的假期呢?
  还不等她想好,董某已经先找上门来。
  近来因为考试,丹青基本没空去公司,董某也好久不曾登门,这次过来之前也没有电话,突然来按门铃,莫说丹青和母亲,就连许姨也吓一跳。
  董某只身一人,进门来先低声道歉,“对不起,恰好路过,来不及打电话直接上来……”
  他看起来十分疲倦,接过许姨递上的茶抿了两口,嘟囔了一句甚么,头一歪倒在沙发上盹着。
  这一觉直睡到天黑,霍沉香亲自取出毛毯轻轻搭在他身上,拉严落地窗帘,熄了顶灯,让许姨先回去。
  丹青也识相地躲进房间上网看书。
  傍晚的时候朱也打电话至丹青的手机,听到董某在此长吁一口气,只说马上过来即收了线。
  很明显,一定有甚么事发生。
  朱也到的时候董某尚在沉睡,也是一副凝重神情,丹青进厨房弄茶,他跟了进来。
  “天气好热。”
  “喏,喝杯茶消消暑。”
  “甚么茶?异香异气的。”
  “普通茉莉香片,加了一撮薄荷叶。”
  几句寒暄一过,两人陷入沉默。
  许久,朱也轻轻咳嗽一声,这是他的习惯,有甚么费思量难开口的话,总要铺垫一下才说。
  丹青没有作声,取过一套杯碟斟一杯茶浅浅啜饮一口。
  “最近老宅那边有点事。”
  终于朱也斟酌着开口。
  “老先生查出恶疾,已是末期。”
  这位“老先生”自然是指董某的泰山老丈人,难怪董某神情如此奇突,这些日子想必担足心思。病人固然吃苦,身边的人又何尝不是一般辛苦受累。
  丹青动容。
  “董太太董小姐已经得到消息,正在赶回途中。”
  说话间,外面客厅传来响动,董某醒了。
  一觉睡醒,褪去先前疲态,董某人此刻看去已然恢复平日八九分水准,揉揉眉头感慨道,“好久不曾睡的这样舒坦,奇怪,这里仿佛有种神秘的力量可以令人获得平静。”
  看见朱也,他微微点头,“你来了。”
  朱也欠一欠身,“是,刚来一会儿。董先生,车子在下面。”
  董某轻轻叹了口气说,“好,知道了。”
  霍沉香也已看出不妥,眼光狐疑看牢董某,后者避开视线看向一旁的少女。
  “丹青,期末成绩可还理想?”
  丹青被问到短处,略略有些不好意思。
  “功课不算顶好,只得了几个A-,所幸没有拿过C。”
  董某温和地笑了。
  “不算坏了,比起玛姬已经好很多,呃,玛姬是我的女儿。”
  他又转头看向霍沉香,问了问近来身体是否安康起居是否妥帖,闲话家常了几句,却始终都没有没有提及“老宅”那边的情形。
  最后董某终于说,“沉香,近来我事情较多,可能要些日子才得暇来看你,你们且自己小心,有事就打电话。”
  他没有留下来晚餐,带着朱也匆匆离去,临出门又仿佛突然想起甚么似的停下脚步。
  “丹青,”他迟疑着说,“你可有时间?”
  丹青不明所以,只好点点头。
  “想请你帮点忙,如果可以,明天下午来公司一趟可好?”
  “是,董先生。”
  人走后,因为许姨不在,丹青进厨房准备米粥小菜。
  母亲跟进来倒茶喝,把杯碟弄得叮当山响,丹青先是不想理会,可一忍再忍那边还是气焰撩人,只好克制着性子趋近过去。
  “妈妈,这里闷热,去客厅坐好不好?”
  母亲忽然发作,“砰”的一声放下杯碟,茶水溅了出来。
  “甚么意思!你倒是说说,嗄?!你们究竟有些甚么事瞒着我一个人?”
  “一个个眉来眼去当我是死的!呸,我霍沉香欠你们的!要这样被你们作弄!”
  丹青沉默。
  母亲愈发生气,大力一挥,手边的茶壶杯碟飞出去,摔的粉碎。
  然后又免不了一场歇斯底里,从不长进没心肝的霍家人、薄幸无情的董某到古怪难相处的女儿,一个个数落责难,又哭又笑又骂,活脱脱一场热闹非凡的独角戏。
  早在以前丹青就已见惯这样的场面,原以为消停了大半年母亲是真正厌倦了这样的“表演”,没想到今日又故态复萌。
  她看着眼前沉浸其中的母亲,暗暗叹息,倒也不觉得厌恶,相反心内的同情愈发浓厚。
  是啊,母亲这一生遭遇的挫折委实太多,几乎被所有自己最亲近最信任的人背弃,如今青春年华早已流逝不见,心头不知道堆积了多少委屈,还要加上对未来无法把握而产生的恐惧,但觉黑暗而了无希望,痛苦那根本是一定的。
  所以才会这样吧。
  隔些日子就要闹一闹作一作,全是因为害怕。害怕周围人都忽视她小觑她。最好人人都怕她、让她、哄她,永远以她为中心。仿佛这样才算重视,才算“爱”。却没有认识到这样的“爱”与关怀即便得到了又有甚么味道?
  可是有甚么关系呢?
  丹青想。
  只要她想要,而自己又给的起,又何必在意对与错。
  凡事计较的太清楚了,做人又有甚么味道?
  况且妈妈想要的,统共也不过是这些。
  等母亲渐渐放缓了调子,她走上前,伸手揽住母亲瘦小的肩膀,像哄婴儿一样轻轻拍打她的后心。
  “好了好了,妈妈,我在这里,嗯?”
  母亲终于慢慢平静下来。
  隔天下午丹青去到公司,董某不在,接待她的是老刀。
  所谓“帮忙”要做的事情也十分出乎丹青的意料,要她诵读故事做好录音,这个礼拜需录制大约三个小时、六七盒磁带的长度,具体故事内容由她自行选择。
  老刀将丹青带到董某办公室隔壁的一间“资料室”,教会她运用里面简单的录音设备,又交待了一些相关事宜即退了出去。
  丹青这才细细打量这间屋子,她几乎即时喜欢上这里。
  早先就留意到董某办公室往里、办公区的尽头,有这样一间资料室,但因为门总是阖上,从来也不见有人出入,丹青一直不曾想到这里面居然别有洞天。
  环顾四周,除了门窗一式顶天立地的落地大书架,配备了滑动扶梯以便读者自高处取书,仔细一看,这里的藏书知识涉及面极为广泛,小说尤其种类繁多。加上这里隔音甚优,采光又好,真正是上佳的阅读场所。
  丹青迅速浏览了一下书目,简直忍不住想要振臂欢呼,全套金庸、古龙、卫斯理,还有福尔摩斯探案集和一整列的阿加莎克利斯汀!
  这个下午,她完全忘记来到此处的事由,捧牢一本福尔摩斯一下子打发了半日时光,直到窗外斜斜射入的夕色耀花了双目才抬头,发觉已近黄昏。
  丹青第二天特意提前一点时间过来,想了想还是拣了一本福尔摩斯,选了一篇不算太长的故事,“斑点带子案”,清一清喉咙按下了录音键。
  “八年来,我研究了我的朋友歇洛克福尔摩斯的破案方法,记录了七十多个案例……”
  这是个引人入胜的故事,除了喝水及磁带换面需停顿,丹青中间几乎不曾休息,花了约莫三四个钟点,堪堪念完整个篇章。
  丹青从来也没有连续说过这么多话,自父亲辞世后她就成为缄默的小孩,然而这样的诵读方式并不令她生厌,反而觉得颇有兴味。
  重播适才的录音,她惊讶的发现原来自己的声音竟是这般模样,和平日耳中听到的颇有出入。
  总得来讲,这个声音还算悦耳,带了一点点的疏离和清冷,没有专业化的情绪与语气,语调平和地讲述了一个原本应该气氛惊悚的故事。
  对于这样的诵读水准,丹青自己称不上满意或失望,为磁带标注次序整理妥当后即离开了资料室。
  没过两天,许姨也被招回去,照例问她们母女是否需要另外请一位阿姨,霍沉香又是一口拒绝。
  丹青明白,母亲心里惧怕生人,自从伤愈出院,除了偶尔答应董某下楼坐车兜个风,她根本足不出户,不肯见到任何陌生人,就连物业或邮差上门也要躲进房间。
  她心下恻然,接下来的日子除非外出采买生活必需品,基本都逗留家中陪伴母亲。
  母亲很快察觉女儿心意,问她,“怎么不去公司见习?”
  丹青笑一笑说,“天气热,懒得出门。”
  母亲显然不相信,“那么前几天要你帮的又是甚么忙?”
  “哦,没甚么,整理一点资料。”
  母亲凝视丹青良久,悠悠道,“你觉得,董元莛其人如何?”
  丹青一愣,“董先生?他对我们很好。”
  “嗯,嗯,是很好。”
  “可是丹青,你还是担心的,对不对?”
  “也对,是该小心些,可以少吃多少苦头呢……”
  母亲的神情有些恍惚,丹青不安,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手指凉凉的沁出汗意,湿哒哒的黏腻感仿佛一旦附着皮肤就再也挥之不去。
  “妈妈?”
  母亲惊醒了一般,迅速抽出手,淡淡地笑,“我倦了,去打个中觉。”转身进了卧室。
  丹青忽然难过起来。
  母亲始终不肯敞开心扉,是因为害怕?还是根本死了心?她再也不肯走出来,宁愿禁锢自闭在那个孤单狭小的世界里。
  那一瞬间,她几乎要恨董某人了。
  手机铃声大作,使她自怨怼的情绪中及时抽身。
  是田田打来的电话,线路那头的她仿佛心情很坏,想找丹青出来,丹青立时答应。
  挂断了电话,丹青伸手按一按太阳穴。
  嘘,不要轻易给一个人判罪。
  也许董某确有罪,但那是对母亲而言,至少目前为止,他于己有恩,且做得十分漂亮。
  她想着,轻轻叹了口气。
  田田今天穿了一件粉红色吊带小可爱,配柠檬黄的低腰中裤,脸上还薄薄的上了胭脂。
  “哗!”丹青揶揄她,“这么隆重来见我?好感动。”
  田田心不在焉地笑笑。
  一直沿着人行道走过大半条街,丹青絮絮说着期末考前抱佛脚的窘况,又说到在公司发现了一个藏书宝库,后来更挖空心思连报章电视中的市井趣事都拿出来过滤了一遍,田田却只是偶尔应声或者干脆闷声不响。
  “怎么啦?”丹青忍不住问,“有心事?考试考的不好,还是和家人闹别扭?”
  田田忽然伸手揽住丹青的颈项,将头搁到她肩上,“好累喔……丹青,为甚么做人这么辛苦?”
  “咦?为甚么这样讲?麦田田,你是我认得最积极乐观的一个人。莫非……恋爱了?”
  “唉。”
  “呵,果然!对方是谁?你的同学?师兄?师弟?嗄,不会是女生吧?!”
  “丹青!”
  田田跳起来作势要打,看见丹青笑嘻嘻淘气的表情,又悻悻然甩开手。
  “田田,我有一双好耳朵。”
  扭捏半天,田田才一点点开了口。
  不过就是一场远距离恋爱,初涉人事的小女生因此烦恼不已,盖因对这份感情缺乏信心和安全感。
  丹青没有嘲笑好友,只是耐心安慰。
  “可是,隔了那么远,我,我又那么平凡,实在没把握……”
  田田的脸色慢慢黯淡下去。
  “嗨嗨,麦田田你几时变得这么谦虚?抬头看看,你这么漂亮可爱,为甚么不算算你的回头率,嗯?”
  田田终于破涕为笑。
  丹青忽然发觉她们所在的位置就在苏珊的工作室附近,想起那个性格爽利的美艳女郎,她的嘴角不由挂起一朵微笑。
  “田田,带你去见一个人,保证你会喜欢她。”
  苏珊的工作室就在街道尽头拐角处的弄堂里,老式的红砖洋房,后面花园的荒废车库被扩建改造成了简易摄影棚。
  衣露申。
  多么奇怪的名字。
  丹青想起苏珊脸上的表情,那样满不在乎的调侃笑容,但是为甚么,她的眼底有潮汐暗涌的悲伤。
  “生命如幻觉。”
  苏珊说。
  “不不,这个名字不是我的创意,是朋友取的,贪其好听别致,没有别的意思。”
  她一仰头,爽朗地笑,修长美好的颈项上挂了一条镶满了七彩古玉的链子,身体转侧间就有细碎的珠光自飞扬的鬈发下隐约泄露。
  “他们说我像吉普赛女郎,就连每根头发都充斥了不安分的因子,哈!”
  “生命是一场缤纷幻觉。为甚么不呢?让我在这场盛宴散去之前酣醉或者沉睡,我不要醒来,也不要哭泣。”
  丹青喜欢听苏珊说话,她的语言中常常有种舞蹈般的韵律,虽然略显夸张,却也格外生动慑人。
  距离弄堂口不远,丹青一眼看到前面的高挑女郎,一把不羁的长鬈发牵牵绊绊遮住面孔和大半幅上身,当然,那是苏珊。
  她刚要扬手招呼,蓦地又收住了脚步。
  苏珊不是一个人。
  弄堂口停了一辆黑色大车,车窗摇下半幅,苏珊双手绕在胸前,微微侧了头正与里面的人对话,仿佛说到有趣之处,她一抬下巴无声地笑了。
  那是丹青不曾见过的表情。
  千娇百媚的笑颜,眼睛弯弯斜斜地飞起,好像有甚么闪亮的东西要自眼角眉梢淌出来一般。
  忽然,苏珊俯下身,将脸孔别转一点靠近车窗,里面的人显然吻了她的脸颊,然后她哈哈大笑,就势转头响亮地亲了那人一下。
  他们的对话结束了,苏珊直起身,车窗缓缓摇起。
  黑色大车启动,向着丹青她们的方向驶过去,插身而过的瞬间,丹青不由自主转头看向车窗。
  深色玻璃上一闪而过的是丹青自己的影像,看不清楚里面。
  也许是错觉,丹青觉得里面的人仿佛也正看向自己,他们的目光在瞬间交接,一股寒意自眉睫扫过,她激灵一下。
  正在这时,苏珊也看见了她们,她若无其事笑吟吟地迎了过来。
  “嗨,这么巧,正想找你出来喝茶。”
  “衣露申”里面装潢古雅,家具布置都是法国路易十四和摄政风格,华美庄重中流露些许花哨绮丽。
  丹青一直觉得奇怪,不是说大抵模特出身的人都有一点儿艺术家气质么?
  ――据说是因为T台上镜头前穿过太多的绫罗绸缎,见惯堂皇繁琐的布景,所以在生活中大多喜欢随意简约的起居方式,甚至故意穿着简单至邋遢。
  然而苏珊是个例外。
  不仅把工作室设计的雍容气派,而且十分讲究衣饰仪表。
  在丹青的印象中,苏珊出现在人前的形象永远风华鲜明,光彩照人。
  “因为我是‘美丽的苏珊’。”苏珊戏谑地眨眨眼。
  是,这似乎是社交圈中公认的事实。
  “如果褪去美丽的外表,我就不再是‘美丽的苏珊’,我不是‘我’,也就失去了一切,甚么都不是,也就甚么都没有了呀。”
  真是奇特的解释。
  丹青不甚明白,但又仿佛明白,心中有甚么东西被触动了一般,脸上不禁流露出困惑的神情。
  苏珊笑了。
  她伸手扯一扯丹青的发梢,修长的手指一根一根抚过丹青的面庞。
  “多么紧致光洁,像不像薄胎细瓷?”
  苏珊低低地说,声音里有淡淡的惆怅。
  “我年轻的时候也和你一样,整个人似透明,内在的光华掩都掩不住,哪里需要花心思,一把清水一件粗布衣裳足矣。可是这样的青春能维持多久?不好好料理的话,年纪大一点再看,脸色暗沉,五官受地心引力影响统统往下挂,穿得再破烂些活脱脱街市阿嬷。喏,现在只好靠胭脂水粉华衣美服做称头呀!”
  她“咕咕”笑,“所以,趁着年轻美貌,该挥霍就挥霍,不然过期不候!”
  丹青骇笑,光是听已经觉得辛苦,低头看看自己,白衬衣牛仔裤马尾辫,还是这样来得舒服。
  苏珊意味深长地叹息,“唉,有时候,长得美未必是件好事。”
  她看见丹青身旁的田田,微笑着招呼,“丹青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不要客气。来,四处参观一下,后面摄影棚正在拍一辑平面,要不要去看看?”
  摄影棚里整套音响播放着靡丽奇诡的电子音乐,喃喃自语般的人声吟唱和瞬息变幻的光影效果制造出一派迷离气氛,沉浸其中的模特频频摆出各种姿势,摄影师则沿着轨道推着相机前后改变机位摄取镜头。
  “哇赛!”田田低声惊呼,瞥见一旁衣架上挂着的一列服装,忍不住伸手拈起一片衣角轻轻揉搓。
  那边的摄影也暂告段落,模特补妆更衣,灯光师开始调节下一组灯光,其他人忙着更换布景,有人看见苏珊,大声招呼并抱怨,“苏珊拜托好不好,人手不够咧!”
  苏珊耸耸肩,回过头对丹青解释,“真要命,请过多少人,统统做不久,这个圈子就是这样,人人都想做主角,然而来来去去新面孔,有多少人真正能出头?”
  丹青和田田相视一笑,上前搭手帮忙。
  这边造型师一边帮模特打粉,一边掉头问,“嘿,签了新人?正点呐!阿庄手上有个大CASE,正好要找这种气质干净的女生……”
  苏珊不置可否,只默默注视不远处那个轻快移动的秀美身形,眼底悄悄浮起不知名的情绪。
  稍后,丹青和田田回转过来,一番忙碌之后,两个女孩额角都沁出微微的汗意。
  苏珊带她们回到前面,斟出柠檬蜜糖茶招待两人。
  啜饮间,她闲闲道,“后面乱七八糟的活有够麻烦吧?”
  田田抢先摆手,“不会啊,我觉得很好玩呢。”
  “唉,这里虽然事情多些,倒还算有趣,就是总缺人手……”
  丹青注意到田田的表情有些羞怯,立刻善解人意地问,“田田,你有空过来帮苏珊么?”
  “啊是,我,我有空喔……”
  “那真是再好也没有。”苏珊笑了,做一个额手称庆的姿势,报出一个数字,“薪水不算高,不过拿红包的机会不会少,具体做甚么时间怎么安排稍后汤米会交待清楚。”
  她看向丹青,“你呢,丹青?”
  “甚么?”
  “记得我以前和你提过的事?还是不考虑么?”
  “这个……”
  田田对这份新工作满意得不得了,恨不得好友一起参加,赶紧捅捅丹青,“是啊,丹青,你也一起来好不好?”
  丹青觉得为难。
  “想想看,”苏珊轻轻开口,“你可以拥有独立的生活,毋需再看他人眼色,可以自己决定日后走向。”
  “丹青,你早已成年,可以自己作出决定。”
  “更何况,你愿意一直这样承他的人情么?”
  “报答一个人有很多方式,摆脱依附独立生活也是其中的一种。”
  丹青渐渐动摇。
  苏珊微微一笑,添多一句,“如果你实在介意,或者我们可以采取比较含蓄的工作方式,且不急着张扬露面,试过觉得还是不喜欢,我就再也不勉强你,好么?”
  丹青缓缓点头。
  看着苏珊徐徐打开的笑颜,丹青忽然想起董某当初激烈反对的模样,看起来他是真的生气,可是为甚么呢?
  朱也说“董先生是一片好意。”
  又说,“苏珊,她的社交比较复杂。”
  是甚么意思呢?
  丹青困惑不解,可是不知为甚么,她就是无法讨厌面前的女郎。
  如果他们的意思是说苏珊的生活态度太过张扬,社交圈子太过泛滥,但这是她私人的事情,就算不值一晒,至少不危及他人,也就毋需旁人指点鄙薄。
  丹青不禁抬脸看向苏珊,后者仿佛了然她的心意,扬起嘴角嫣然一笑。
  这一次连同一旁的田田也看了出来。
  苏珊的笑靥是那般姣美,然而却毫无欢颜。
  在她的眼底,汩汩流淌着的。
  是悲悯。
  是感伤。
  要再晚些时候,丹青才突然回过味来,白天苏珊那番话说得真是微妙。
  每一句都熨贴非常,没有丝毫实指痕迹,却又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影射丹青此刻处境――然而为甚么苏珊会知道?而她究竟又知道些甚么?
  她忽然有一种被人暗中窥伺的感觉,这令她既生气又不安,好几次她都想拨电话给朱也问清楚苏珊的背景来历以及她与董某之间的关系,可最终还是甚么都没做。
  毕竟,自己的立场尴尬,并且,苏珊其实说得没错。细细推敲起来,那些话语与其说是嘲弄,不如说是提醒,而且这种提醒是善意的。
  即时即刻,丹青作出了决定。
  ――我不要依附他人,也不要一昧承情,有一天我要凭藉自己的力量挣脱所有束缚,独立展翅高飞。
  当天晚上,丹青又来到梦境中的平台,举头四顾,只见上下两截长长的楼梯,尽头依旧是紧紧阖上的沉重木门,她忽然不再惊惧,相反觉得十分平静。
  我不知道这个梦境预示着甚么。
  ――不可预测的命运?
  ――还是未能意料的结局?
  如果这是上帝的神旨,要我自虚无中选择命途的方向,也因此推开属于自己的神启之门。
  那么,请赐予我勇气。
  让我走完这条弥足辛苦、充满变数、却也蕴藏生机的人生之路。
  于是,梦中的丹青略略调整呼吸,一步一步往上走去,距离那扇木门愈近就看得愈真切,暗色刻花的门楣,每一道镌刻纹理都清晰可见,自缝隙中透出的明亮白光更是令人不可逼视。她伸出手去……
  电话铃声就在这时候响起,仿佛一串急切的敲打,每一下都实实在在落到丹青太阳穴上,她惊跳起来。
  是田田的电话,她第一天到苏珊那里打工,兴奋紧张之余一早就拨来电话问好友要不要过来,丹青想一想即说“好”,反正已经答应了苏珊,早早去了解一下情况也好。
  母亲照例要睡至中午才起身,丹青帮她准备好了水果餐点,又泡了一壶菊花茶晾着,留了张便笺说明自己的去处,然后换过衣裳才出门。
  三伏天,丹青胳膊上的淤痕印子早已褪尽,终于可以大大方方穿短袖,想起那段不算太久以前的窘迫岁月,好像一场噩梦。
  满街都是吊带露背小可爱,丹青低下头看看自己身上深深浅浅的蓝色T恤牛仔裤,不由抿嘴一笑,无端端的,她忽然觉得愉快起来。
  天气那么好,太阳明晃晃耀得人睁不开眼,可是这个世界看起来是那么鲜活蓬勃,充满了生命的力量。
  到“衣露申”的时候苏珊也在,外面虽然烈日炽炽,室内冷气十足,今日的她一袭乳白松身袍子,不知道是甚么料子,如流水般裹在身上,露在外面的纤细手腕足踝呈蜜色,绿松石和红宝石的赤金项链手链发出黯黯的光,披披挂挂的浓密鬈发下一双眼瞳黑影憧憧,艳光迫人眉睫。
  丹青有点发呆,怔怔半天才听到苏珊叫她的声音。
  “怎么,中暑了?”苏珊关切地问,已经起身斟了一杯凉茶递过来。
  茶的颜色是明亮的黄绿色,香味甘甜清雅,丹青小心抿一口下去,胸口仿佛有清澈舒缓的溪流淌过,“这个茶……”她抬起头看向苏珊,后者正泰然微笑,“……味道好奇怪。”
  “喜欢么?”
  “嗯。”丹青点点头,“这是甚么茶?以前没喝过。”
  “菩提茶。”
  “菩提?是那个‘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的菩提么?原来真的有菩提树呀?”
  苏珊笑了。
  奇怪,外面阳光那样好,室内也是灯火通明,然而她的脸庞仿佛沉在水面以下,头发似丛莽纠缠的水生藻类,眼睛深处好像蓄满了星光。
  “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她咧开嘴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
  “丹青,你信仰宗教么?”
  丹青下意识地摇摇头,迟疑一下又说,“不,我不知道。”
  “那么,让我告诉你,”苏珊趋近一步,伸手自丹青颊畔抚过,她的指尖沁凉,因为挨得近,咻咻的鼻息几乎带起了丹青鬓角的几缕发丝,“不管任何情况下,你一定要相信自己。”
  “相信我们自己,只有自己是最忠诚最可靠的朋友,永远不会出卖和背叛你自己。”
  “除此之外,不要相信任何人。记住。”
  丹青背上的寒毛一根一根竖起来,她想推开苏珊,可整个人仿佛魇住了一般动弹不得。苏珊的长发渐渐充斥视野,柔软而冰冷的嘴唇轻轻覆在她的额角。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几秒钟,也许几分钟,田田的声音响起,“咦,丹青你来啦?哈,有没有尝尝苏珊的菩提茶,味道很好吧……”
  丹青悚然惊醒,茫然四顾,自己依旧站在店堂中央,手中端着一盏细瓷杯碟,黄绿色的液体散发清爽甜香,而苏珊正斜斜倚着那头的高背软塌,带着一朵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自己。
  她迷惑起来,适才看到、听到、经历的一切难道只是幻觉?
  “菩提茶?”她机械地重复了一句。
  “是啊,”苏珊懒洋洋地笑,“不过这个菩提和印度佛陀老祖树下开悟的菩提可不一样,那是印度菩提,这个是‘Linden’,或者也可以叫‘lime tree’,茶里有菩提花也有菩提木,花令人镇定安心,木就可以瘦身。丹青,做这份工作你得习惯各种奇特的餐饮食谱,不过放心,至少我不会逼你只吃苹果餐,或者所有菜都得从茶水里涮一遍才能入口。”
  她耸耸肩,“不,keep fit也得讲究健康,我不是变态。”
  田田转过头问,“丹青究竟要做甚么呀?对了,丹青告诉你喔,等下曼狄周要过来拍照呢,嘻嘻,真没想到可以和曼狄周做同事……你知道她么?就是那个名模,经常上杂志封面的……”
  丹青静静注视苏珊,而同时苏珊也报以同样的回望。
  两人这样沉默地对峙,身周的一切都形同虚设,田田的声音也被无形的水波隔绝在外,有无形无声却猛烈的飓风飒然扫过。
  半晌,苏珊从一旁取出一份文件轻轻放至身前的矮几上,“丹青,你看过以后再决定要不要签名。”
  丹青缓步上前,俯身刚要拿起文件,苏珊却又用指尖按住。
  “丹青,”她温和地说,“我希望你知道,你已经成年,可以为自己做决定,所有的决定都应该从你自身出发,好么?”
  合约非常规范,事实上从一些附加条款上甚至可以看出,拟订这份合约的人更兼顾了丹青这一方的权益,相关细则十分体贴周到。
  又问了几处不甚明了的地方,丹青取过笔,她抬头看看苏珊,苏珊给她一个鼓励的笑容,她终于端端正正签下自己的名字。
  “好了,”苏珊拍拍手,“丹青,今后的两年里,我就是你的经纪人。”
  从刚刚就一头雾水屏息以待的田田这才小心翼翼地插话进来,“丹青,你也打算做模特么?可是,模特不是都要很高很高吗?丹青虽然不矮,可是也不到170公分呀……”
  苏珊笑笑,“模特不一定是走T台秀,而且现在T台上的模特也不似以前规矩刻板。”她没有解释下去,只看着丹青问,“明天有空吗?”
  丹青点点头。
  苏珊取出一只再生纸质的包装袋,“明天下午三点穿这件衣服过来。”她笑一笑,“丹青,让我们赌一赌你的运气。记得别迟到,嗯?”
  打开包装,里面是一件质地上乘的男装衬衫。
  签署的合约是一式两份,回到家,丹青取出自己的那份又细细研究了一番,确实没有任何不妥,这才小心妥帖地收了起来。
  事后回想起来,丹青有点吃惊于自己的果决和干脆,完全没有想过应该同母亲、董某或朱也商量一下,这一次她是完完全全自作主张便作出决断。
  ――董某知道了会怎样?
  她不由想起当初董某人激烈反对自己与苏珊往来时的表情,毫无疑问,他会非常生气。
  可是管他的,颜丹青的人生终究还是要颜丹青自己来背负,是时候了,她不能总是这样依赖他人,苏珊说得对,她毕竟已经成年,已经有能力也有权力为自己作出决定。而且,这项决定确实是她从自身考虑出发――这样说或者很自私,但是那又怎样?这个世界虽然大,可她最终能够依靠相信的,也只有自己。
  当天稍晚些时候,丹青接到老刀的电话,说是上次录制的磁带效果不错,还要丹青继续“帮忙”。
  话虽说得客气,丹青却明白,这个“忙”根本非帮不可,自己并没有推却的余地,不过也无妨,这份工原本相当有趣,她想到那个藏书宝库,一口答应下来。
  于是第二天一早,丹青又来到那间资料室,老刀说过录制的内容可以由她自主决定,所以这次她选择了相对轻松的题材,念了两篇欧亨利的小说,阅读量大约等同于上次,中间只略喝了点水,结束工作时已近下午一点。
  丹青想起下午的约会,急急回家冲了个澡,马马虎虎把头发擦干,因为有点蓬,索性松松编了条肥辫子拖在脑后,然后,她换上牛仔裤和那件男装衬衫。
  白色的棉质衣料经过特殊的处理显得柔软细洁,虽然是男装,但尺码不算太大,加上丹青的个头在女孩中也称得上纤细高挑,穿在身上除了袖子太长外并不特别突兀,相反因为宽松悬垂的式样而别具一番倜傥韵味。
  丹青想一想,将袖子挽起几道在小臂,领口松开两粒扣子,然后走出房间。
  母亲正坐在客厅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电视,看见丹青这样子不由顺口问,“怎么,要出去?”
  “是,”丹青低声回答,“妈妈,冰箱里有水果沙拉,我会早点回来做晚餐。”
  母亲挥一挥手,“去去,出去玩吧,不用担心甚么晚餐,女孩子自己当心一点就行,别一天到晚闷在家里,人家以为我怎么刻薄你呢。”
  丹青有些意外,一直以来已经习惯了母亲的冷淡与漠视,忽然听到这样一句带有关切含意的话语,颇令人感到窝心,原本对下午这次神秘约会存有疑窦和不安的心情也因此轻松起来。
  到达“衣露申”的时候恰恰三点,在门口定一定神,丹青推门而入。
  这天的“衣露申”似乎与往日有所不同。这幢洋房是平行于外面街道而建的,因此朝向略略偏向西南,所以到了下午两三点钟的光景,日头开始偏西了,光线也就通过通透的大幅玻璃门窗直铺店堂,而苏珊的习惯是任何时候都喜欢点亮室内所有水晶灯具,如此一来,不算逼仄的室内空间总是明亮堂皇――一半是流丽阳光,一半是璨然灯光。
  然而今天,丹青进去之前就发现了,窗内那些平时从来不曾阖起的奥地利窗纱统统拉起,就连玻璃格子门也不例外,而且看得真切,里面没有亮灯,整间工作室从外面看起来有种温柔的静默,若非昨天的约定以及虚掩未上锁的大门,她几乎以为这里正在歇业。
  门楣上钉了一枚小小的铜质风铃,有人推门的时候就会“叮”的轻响一声。
  丹青推开门进去,手还未及松开门框,里面有人吹出一声响亮的口哨,然后用一口奇特柔软的卷舌中文掺杂着英文说,“嗨嗨,don’t move,yeah,就是这样。”她刚一愣神,响起几声快门“喀嚓”声,最后一下还亮起闪光灯,耀得她微微眯起了双眼。
  尽管没有开灯又拉上了窗纱,室内的光线其实也并不昏黯,但迎面而来的闪光灯依旧带来数秒的视觉反差,等丹青定睛再看,才发觉这里除了自己、苏珊和田田,还另外有个陌生人。
  那是个约莫三、四十岁的外国人,非常高且瘦,一头细密的深色蜷曲小发卷有点可笑地贴在头皮上,极其狭长的面孔上一管鼻子高而挺,蓝得有如天空般的眼瞳在因为浓密而显得杂乱的眉睫背后闪闪发光,笑起来咧开的嘴角内露出稍显尖锐的犬齿尖。
  稍后丹青才知道,这个英国人叫做庄臣,不过行内人都叫他阿庄。
  阿庄是个出色的职业摄影师,主要活动范围从伦敦到香港又延长至中国的北京和上海。他兴趣广泛,还一度做过电影制作、时装设计、广告策划、工业设计,甚至搞过一个地下摇滚乐团,但最后终于还是定性在摄影上。自从念书时结识了一位来自中国的女友,在一头载入爱河的同时对中国文化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甚至因此学了一口发音古怪的流利中文。
  “所以阿庄最喜欢到中国来‘寻找灵感’,”苏珊笑着解释,“他用他的撒克逊脑子理解自己的中国,然后带到西方去荼毒那些高加索人种的眼睛。”
  “嘿,苏珊!”阿庄怪叫着抗议,“这不公平,我是中西方文化传播的节度使,right?”
  “哈!”丹青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个活泼的老外连“节度使”都知道,她连仅有的一丝警惕都消除了,开始对自己即将从事的工作产生了好感。
  “可是,为甚么是下午三点?”事后没人的时候丹青问苏珊,“还有,为甚么阖上窗纱?为甚么不亮灯?”
  “帅!”苏珊还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但眼色中明显流露出赞赏,“聪明的小孩,自己猜猜看?”
  丹青想一想,“是因为光线?”
  苏珊笑了。
  事实证明丹青猜得不错,从后来阿庄冲洗出来的照片可以看出,当时室内外光线颇有明暗差距,丹青推门而入的时候正是日光直铺室内的最佳时间――因为逆光,她的身形有种朦胧的剔透感,宽大柔软的衬衫隐约透露少女秀丽挺拔的美好曲线,脸庞两侧是柔和的肩头反光,才洗过的头发有点毛,映出一圈淡金色,因为惊讶略略睁大的眼瞳瞳仁又黑又大。
  这是一幅光感极佳的抓拍照片,画面中的少女风华不似人间。
  “Song of the angels,”阿庄说,“丹就像William-Adolphe Bougereau笔下的天使,她根本不需要摆pose,只要站在那里,就能让人体会到甚么是安详和静谧。”
  “那么就是说,丹青的运气很好咯?为甚么?是因为阿庄肯用她?”田田这样问。
  这一次,苏珊耐心地解释。
  “阿庄不仅仅是个摄影师,他在时装界模特界人脉很广,如果得到他的赏识就等于成功了一半。不不,不是混国内这个圈子,他能把你带出亚洲。这是条捷径。”
  “以丹青的条件,拍摄平面绰绰有余,不过她在模特上的资质并不出众,因为她毫无经验,最糟的是完全没有野心,这是她的优点却也是缺点,赋予她独特超然的气质,也可能会成为她进一步发展的障碍与绊脚石。”
  “当然,我早就知道阿庄正在找人拍手上的CASE,需要丹青这样干净新鲜的面孔,如果直接介绍他们合作也不会有问题,但以后呢?”
  “只有制造机会给阿庄一个深刻的印象,要他认为是自己发掘了这颗未来的明星,他才愿意化更多心思栽培丹青,这是一种心理诡计,取巧但有效。”
  “所以,”苏珊温和地看向丹青,“机会来临的时候,记得一定要好好把握。”
  “那是上帝也无法预测的神来之笔,它会为你开启一扇全新的大门。”
  于是,丹青就此一脚跨入了那个一般人眼中五光十色的模特圈。
  阿庄的镜头语言充满艺术家气质,以少年女性的形象来演绎男装原本容易流于暧昧,但在他的手下,丹青代言的英国某名家男装新一季衬衫广告洋溢着高贵出尘的纯净之美。
  “相信我,不用太久全英国的人都会认识丹,”阿庄边看样片边得意地说,“嘿,连威廉王子都会想要结识她!”
  这话自然是说得太夸张了,但从那一辑广告的反馈情况来看,效果相当不错,那一季的销售额据说十分可观,甚至一度引发了一股小小的时装代言反串热,此后有几位设计师在自己的男装发布会上都特别安排了女性模特客串出场。当然,这些都是以后的事了。
  接拍那辑广告之后,丹青也没有多想,大多数时候她依旧呆在家里,老刀那边的录音工作差不多一个礼拜有一到两次,有时也会去苏珊那里和田田聊聊天或者在摄影棚里帮点忙。
  暑假差不多已经过去了一半,董某一直没有露面,朱也也只是打来几次问候电话,匆匆几句又挂了线,丹青并不介意,看母亲的样子似乎也很无所谓,她们的日子过得平静也充实。
  然后有一天苏珊笑嘻嘻递给丹青一个信封,“喏,帮你申请了一个户头,以后薪酬就直接打进卡里,现在这里面已经有了第一笔收入。”
  那是一笔相当丰厚的酬劳,丹青讶异地看看苏珊,后者笑着点点头。
  “瞧,想要独立其实并不难,对不对?”
  丹青长长呼出一口气。
  终于可以自己缴学费。可以不再接受董某派发的“零用钱”――即便他给予的方式再含蓄再体贴也好,她始终觉得难堪。可以存钱为母亲修整脸颊的伤疤。甚至――有一天她们也许可以购置属于自己的居所,不,不需要很大很豪华,只要小小的、温暖的、属于自己的就行……
  她看着苏珊轻声说,“谢谢你,苏珊。”
  苏珊嫣然一笑,抬手掠一掠她额角细软的茸毛。
  “不要谢我,没有人是天生菩萨心肠。”
  “我帮你,有一天,你也会帮我。”
  模特生涯是否光怪陆离充满色彩?这个问题若是拿去问丹青,她的反应多半是错愕不解。因为对她而言,初初尝到的职业滋味平淡得犹如清水。
  阿庄走后,苏珊并没有急着打点张罗将丹青推至幕前成为新一轮“玉女先锋”,相反,她以一种近似悭吝的态度将丹青收在幕后。此类情形若是换一个人就叫做“雪藏”,对应的模特多半会因此忿而反抗,说不定就与经纪人就此反目解约。
  但那不是丹青,她甚至不觉得不好,反而安之若素。潜意识中总有股愧疚感,如果可以,她希望这件事董某知道得愈晚愈好。
  所以丹青安静的度过半个暑假,像所有的大学二年级女生一样,绑成马尾的发丝散发清香,宽松柔软的棉质短袖下是光洁如玉的纤细臂膀,脸上不着脂粉,举手投足都是少女难掩的花样年华。
  然而还是有人注意到了这个经常出入“衣露申”的年轻女生,清澈如水的眼瞳,安详静好的容颜,她不就是一夜之间遍布伦敦、巴黎、纽约与香港街头时装门店橱窗的神秘东方宁馨儿么?行内早就传言这个女孩是阿庄最新发掘的新星,他把她藏得那样好,以至于无人知道她的来历,原来不用踏破铁鞋伊人就在伸手可及处。
  于是陆续有人向苏珊打听丹青的情况提出合作意愿,甚至有人直接找机会接近丹青征询合作意见,对此,苏珊的态度是温和婉拒,只说丹青还是个学生暂时没有太多计划云云,而丹青遇见这样的人也都是乖巧地推给苏珊去打理。
  “为甚么不答应呢?”田田不理解,“不是说趁热打铁吗?”
  苏珊只是笑一笑,简单地回答,“丹青和她们不同,起点不一样,发展的方向也不一样。”
  这里的“她们”应该是指工作室签下的其他模特,当时到底不同在甚么上,苏珊并没有说明,丹青也不以为意,只对田田说,“反正我甚么都不会,苏珊自然会帮我打点,放心啦。”
  田田吐吐舌头,“丹青,有一天你万一成了国际名模该有多帅啊,就可以全球到处飞啦!从巴黎到纽约,从威尼斯到多伦多,唉唉,到时候我给你做私人助理好不好?至少不用象现在这样为机票钱和学费几乎没愁白了头……”
  丹青摇摇头,“我可没想那么多。田田,至少你有理想有目标而且正在努力实现,你还不知道我有多么羡慕你呢。”
  转头间,她看见苏珊正满面于思地注视着自己,不由抱歉地笑了,“我是不是太没志气了?”
  苏珊忽然惆怅地笑了,“成名就好算志高意得了?那也要看我们为之付出了甚么?也许你失去的会比得到的更多。”
  她用一种近似温柔的口吻说,“虽说痛苦的成长过程终究都会过去,但也不要为了将来就放弃现在,没有甚么比现在更重要,即使是将来,也都是由一个个现在构成,所以坚持你现有的理想,其实就是坚持你的未来。”
  这一番话听得丹青和田田都云里雾里,然而苏珊的表情是那样认真,两个女孩不由都点了点头。
  苏珊叹息,“我一度也以为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其实我错了。”
  “幕后作祟的那一支风云之手其实并非出自上帝的意旨,是欲望,是野心,是我们一度匮乏并且渴求的缺憾,所以我们无从抱怨。”
  “丹青,但愿你不会后悔,不会因此而恨我。”
  丹青清楚地记得说这句话时苏珊的表情。
  蕴藏了许多爱与哀愁的女性脸容,既美丽,也黯淡,仿佛带了销魂蚀骨的伤悲,却又流露出俾睨人间的藐然。
  后悔甚么呢?
  又为甚么要恨苏珊?
  当时丹青不明白,等到她明白的时候却也已经无从后悔。
  ――有没有恨过苏珊呢?很久以后她问自己。
  ――不,没有。
  苏珊一早就已给出提示,且从来也没有强迫过她甚么,所有的决定都是由她自己作出,最终的后果自然也该由她自己来承担。
  不,任何情况下,丹青从来也不曾恨过苏珊。
  她只是同情她。
  深深、深深地同情她。
  流火般的炎炎七月过去了,董某复又出现在霍沉香母女的住所,他的眉间虽然依旧遍布倦意,两眼却灼灼有神,声线略显暗哑,但仿佛颇有谈兴,看来老宅那边的情形还好,不然也不会得暇过来。
  晚餐的时候,董某问起丹青这个暑期过得如何,丹青有点心虚,不由抬眼看看他和一旁的朱也,后者二人的脸色都并无端倪,她低声答声“还好”遂垂下眼帘,母亲忽然开口道,“我正想问问,丹青这些日子总去你们那里录甚么音带,究竟作甚么用?”
  董某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过来,“沉香,还记得我上次说过,这里仿佛有种神秘的力量,能够给人带来平静与安宁么?”
  他看看丹青,眼色相当温柔,“丹青和你,你们身上都有种特别气质,就是与世无争,我们每日见识接触的都是那些钩心斗角的生意经,所以每次觉得厌倦疲累都会第一时间想到这里。”
  “你们大概也听说了,最近因为病人的事搞得家宅不宁,老人家一生好强,得了恶疾也不肯将息,因为喜爱评书所以到处搜罗音带给他解闷,但以前的老评书都听出耳茧,找了不少人现录现播又说不喜欢,后来没办法了才想到让丹青试试,老爷子居然一直听下来了。”
  董某笑一笑,“所以我一早说过,小丹青真是我的福星。”
  丹青恍然大悟,原来自己这些日子录制的故事都是给病人听的,还好近来挑的题材大多轻松有趣,不会影响病人的心情。
  这么看来,那位病人应该就是董某的泰山老丈人吧,董某倒真算得上体贴周到了。她想。
  母亲却咕咕笑了,笑声颇具嘲讽意味。
  “与世无争?哈哈哈,”她笑,“我也想争,也争过,可惜,老天爷永远不肯站在我这边!”
  然后用更为锋利的目光看进董某眼睛深处,“你倒是说说看,如果我再继续争下去,还有没有机会赢?”
  董某不动声色,只笑笑道,“小菜很清淡可口,是丹青做的?进步神速,快赶上许姨了。”
  母亲不肯放弃话题,又略略提高声线,“福星?哼,看来你那位老爷子倒是识相人,挑对时间生对了病,早点归西把家业让给你才真是偿了你的心意是不是?丹青,做这样的福星当心折寿!”
  丹青的面孔渐渐涨红,她没想到母亲为了打击董某竟这样口不择言。
  朱也在边上看着心上人难堪的模样,几乎要拍案而起。然而他不能,他只能这样静默地坐着,一言不发。
  “够了!”董某终于变了脸色,“沉香,丹青又没有做错事,何苦这样咒她。”
  “哈,你倒担心她?”母亲神经质地笑,“那我呢?我当年又做错了甚么,你要这样待我?嗄?”
  董某沉默半晌才低声说,“是,是我错,是我对不起你。”
  “所以沉香,你要恨我就恨吧,我不怪你。只是请你不要再迁怒于人,好么?”
  说罢,他起身似要告辞,朱也和丹青交换一下眼色,也要离开餐桌,母亲突然发难。
  “迁怒?你说我迁怒?是指丹青?那也只能怪她命不好,没寻个富贵安逸的人家托生,却偏偏做了我霍沉香的女儿!”
  猝不及防间,她已经抄起桌上的汤碗向丹青掷来,饶是丹青迅速躲避也还是被热汤水泼个正着,半条裸露在外的手臂很快泛红,所幸汤碗“嗖”一下越过肩头落在地板上。
  “记住,下辈子投胎之前眼睛睁睁大!不不不,最好别再做人这么辛苦,不如做猫做狗来得自在……”
  事出突然,大家都有些发愣,等反应过来,朱也眼疾手快拽住丹青拖至身后,才堪堪躲过霍沉香丢过来的另一盘凉菜。
  盘子在地板上碎开的声音清脆地吓人,在丹青耳里却仿佛听见了母亲心碎的声音,她只觉得心疼而毫无怨怼。
  不等母亲再动手,董某已经上前用力握住她双臂,半拖半抱往卧室里带,边压低了声音厉声呵斥,“沉香,你疯了吗?”
  “哈哈哈,我疯了?我疯了!董元莛,你难道不知道,从你走的第一天起我就已经疯了……”
  丹青叹了口气,推开朱也手上为自己冷敷毛巾,指指身上淋漓的汤汁,“我去整理一下。”
  “唉唉,痛不痛?要不要去医院看一下?”朱也焦虑万分。
  “不碍事。”丹青说着还笑了笑,然后走进自己的房间。
  直到房门阖起,她脸上的笑容才颓然褪去,又在房间中央呆立许久才慢吞吞换了衣服。
  是啊,痛不痛呢?她问自己。
  答案自然是肯定的。
  然而不对,心口传来的一阵阵钝痛更甚于身体。
  母亲,可怜的母亲。
  丹青一点都不恨母亲,她只觉得无能为力。
  ――无法缓解母亲的痛苦,也无法开释母亲的心结。
  上帝呵,要怎样才能开启母亲的心门?
  要怎样做才能令母亲的身心得到救赎?
  那晚董某离开的很晚,不知道他用甚么方法去安抚的母亲,丹青心里纵然有一千一万个不高兴,也丝毫不显露半分,只安静地坐在客厅听朱也东拉西扯各色话题,偶尔也回应一声或者莞尔一笑,她不知道她这样的表现只是令朱也更加心痛难持。
  终于董某出得卧室,示意霍沉香已经服过药物镇定入睡,他端详丹青,女孩神情自若,脸上眼中俱是一派祥和,他暗暗叹息――这样好的女孩,为甚么不是我的女儿。
  临走前,董某告诉丹青,以后有段时间自己都不便过来走动,有事可以和老刀商量转告。
  丹青敏感地注意到,他说的是“老刀”,而不是“朱也”。
  ――为甚么?朱也也会行动不方便么?仅仅因为他是他的体己手下?但老刀又何尝不是?
  “相信我,一切都会好起来。”董某说。
  这本是一句安慰人的寻常话语,但不知为何,在丹青听来感觉格外刺耳。
  她没有作声,伸手轻轻打开大门。
  走出去两步,朱也终于忍不住,急急回身对丹青低声说,“有甚么事一定要告诉我,我的手机二十四小时开机,嗯?”
  丹青抿嘴一笑点了点头,朱也这才放心告辞。
  而前面稍远处的董某正微微转侧了脸孔,步伐停顿了一下似在等待朱也,就在那一瞬间,她与他的目光凌空相接,那是她仿佛见过的熟悉眼神,只倏忽一下就消失在阴影中。
  回到屋里,熄了灯,她在黑暗中踞坐良久,突然,脑中有电光闪过。
  是的,就是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它们也曾出现在苏珊的眼瞳深处。
  今晚在董某的眼中,流露出来的亦是悲悯与感伤。
  如同潮水一般的感伤,像看不见的浪花层层拍卷过来,令得丹青几乎无法呼吸。
  所以当苏珊细细检阅她手臂上被灼红的印记,她完全心不在焉哼哈着随口敷衍,直到苏珊颇为严厉地别转她的脸庞才回过神来。
  “……所以记住,爱惜身体是职业道德,你既然选择了这份工,就必须接受这个行业的游戏规则。”
  她注视面前的女郎,因为离得近,又比平日看得更加分明。
  苏珊一直笑着说自己老了老了,既然不能再充作玉女,就只好往千年女妖的方向努力。
  “无论如何,与天斗与地斗不要梦想与时间斗,虽说一身皮囊最终尘归尘土归土,可既然活着就要每日不辞辛苦精心画了皮才好出来见人呀……”
  所以,苏珊在任何时间出现总是光彩照人明艳不可方物,身上从发丝到衣裳到配饰甚至每天搭配衣服首饰的指甲油都一丝不苟毫无差池。
  对此,田田和丹青的反应看法有所不同。
  田田是艳羡好奇,一脸崇拜加谦虚地请教苏珊如何扮美凸现自己。
  而丹青对于苏珊的所谓秘笈心得骇笑不已,“天!光是听就累死了。我不要。”
  苏珊妖娆地抛个媚眼,“女人,只要美就有机会,问题只在于机会它何时出现?既然防不胜防,不如步步为营。”
  然后又感叹,“我若是如你们一般年轻,也一样清水洗脸汗衫牛仔走天下。”
  听到这话,丹青和田田彼此看了一眼,忽然又异口同声起来,“不不,苏珊一直是美丽的苏珊。哪里老?一点都不老。”
  然后大家便会一同哈哈大笑起来。
  然而眼前的苏珊,脸上的妆容固然细致妥帖,衣饰华美考究,就连淡金色散发蔷薇香气的指甲油与温暖玫瑰香调的香水都相得益彰,可还是有甚么地方不对。
  是鼻翼淡淡的法令纹么?还是眼中因为熬夜酗酒才出现的细密红血丝?还有眼尾眉梢和抿紧的嘴角几乎不可觉察的浅浅细纹……
  这都是无力扭转的岁月的痕迹。
  然而,并不是这些使得苏珊看起来韶华已逝,真正的罪魁祸首是眉宇之间掩饰不住的疲态,不是任何妆扮修饰可以消弭得一干二净,只要得到机会就会戳穿所有华丽的假象。
  丹青突然脱口而出,“苏珊,你会不会觉得累?”
  对于这句没头没脑的问话,苏珊愣了一下,她很快觉察面前的少女此刻满腹心事,静一静才温和地回答,“累,怎么不累?尤其一开始,恨不得每天睡下就不要醒来……”
  “后来呢?”
  “后来就习惯了。”
  “累也可以成习惯么?”
  “是呀,习惯了就不觉得累了,如果要我回到从前那样子,那才会真正累死我。”
  “喂,你们在讲甚么?好像老和尚打机锋一样。”田田插嘴说。
  苏珊笑了,不再说甚么,取过一罐薄荷膏为丹青细细涂抹。
  丹青嗒然若失。
  回想过去,再看看现在,她忽然有些迷惘,不知道究竟哪种生活更累更磨人。
  也许,我该放眼未来,但愿以后可以一切顺利,生活会真的好起来。
  丹青这样想着,轻轻叹了口气。
  她忘记了苏珊之前说过的话。
  “……不要为了将来就放弃现在,没有甚么比现在更重要,即使是将来,也都是由一个个现在构成,所以坚持你现有的理想,其实就是坚持你的未来。”
  没过几天,丹青见到了伊丽莎白芮。
  据苏珊说,伊丽莎白芮是出色的时装设计师,自创的同名品牌在欧洲颇有名头,独立工作室设在伦敦,主要针对一部分所谓“上流社会”的特定顾客群体设计定做时装,但也涉及小批量的成衣制作。
  老实说那天推门进去看到苏珊对面坐着的女子,丹青还以为是哪位女明星。
  那是个令人过目难忘的女人,已经不算年轻,长了一张轮廓鲜明的脸庞,几乎称得上剑眉星目,细窄高挺的鼻梁和棱角分明的嘴唇都显示出主人的性格非常铿锵刚烈。
  她也不像苏珊那样过于重视外表,不过一身随随便便的宽松白色衬衣和灰绿色粗麻布裤,虽然做工面料都十分考究,但穿衣的人似乎做派粗豪,将袖子撸得老高,无论衣服裤子都已被揉得不成样子。
  “嗨丹青,来见见伊丽莎白芮,你的新工作就是成为这个品牌的时装代言人。”苏珊笑吟吟地说。
  还不等丹青说话,伊丽莎白芮已经站起身,丹青这才发现,原来她的身形这么高,苏珊是职业模特出身,身高175公分,而面前的女子竟比苏珊更高出些许。
  “丹青?就是阿庄说的丹?”伊丽莎白芮说,她的嗓音很好听,低沉浑厚带一点颤音,因为距离丹青很近,说话时微微温热的气息拂过了她的一边耳廓,不知怎的,那只耳朵竟有些发烧起来。
  “我是丹青,你好。”丹青略略退缩了一步,她不知道该怎么招呼对方。
  “丽兹,”苏珊及时上前解围,“丹青,你叫她丽兹就好。”
  “叫我芮吧,简单一点。”伊丽莎白芮说。
  “是,”丹青考虑了一下,“芮,你好。”
  “呵呵,”芮咧开嘴,一旦笑起来,她那原先略显生硬的面部线条立时温柔了许多,“你很紧张?丹,放松些,我不是那么难相处的人。”
  “而且,“她摊摊手,“我们以后会经常见面及合作。”
  但不管丹青如何努力,她每次见到芮还是会不由自主的紧张,仿佛条件反射般,只要她出现在她附近,她全身每一个细胞都会绷紧。
  对于她们的初次会面,有关的过程和谈话内容都已模糊,但丹青记得很清楚的是芮一开始打量自己的眼神,那么犀利锋锐,好像可以把人整个洞穿。
  丹青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设计师都会像芮看自己一样地去看自己选择的代言模特,这目光令她很不舒服。幸好,后来芮再转头看过来时,眼神和表情都已缓和下来,不再那么咄咄逼人。
  “很好,丹,希望我们今后合作愉快。”最后芮这样说。
  苏珊已经打开酒柜取出一瓶香槟“波”的一声开启。
  “为了明天!”她说。
  丹青学着她们的样子小心翼翼啜饮了一口,酒液入口沁凉,余味甘甜绵软,“明天?甚么明天?”
  苏珊愉快地笑了。
  “傻孩子。当然是美好的明天呀!”
  签约这么久,丹青终于第一次尝到这份工作的辛苦滋味。
  芮带来了大批下一季新款时装,与此同时欧洲那边的成衣样板也不断送过来,苏珊笑称原先不属于“衣露申”工作空间的洋房二楼私人休息场地这下子成了芮的临时仓库。
  阿庄也背着全套摄影器械赶过来,他一面抱怨苏珊这边的工作班子不够水准,一面前后打点忙着指挥大家布置摄影棚。
  田田目瞪口呆看着几乎一片混乱的工作场地,悄悄问,“丹青,这些人都是在为你服务吗?”
  丹青也有点呆,“不,不是为我,是为芮。”
  然后化妆师造型师一阵风似把丹青带进化妆室从头到脚一通收拾打点,苏珊在旁边亲自督导,时不时和他们商量修正细节。而芮也偶尔跑过来看一眼,然后取个速记簿比划着经常涂抹几笔,又不时接打电话中文英文法文高声或低声讲些甚么。
  等丹青定了妆换过衣裳再看向镜中,她已经完全不认得里面的女郎。
  漆黑的长发光滑如丝高高挽起,露出修长皎洁的柔软颈项,脸上明明上了厚厚底妆,却偏偏只觉得晶莹伏贴,依旧是自然浓密的眉睫,用了一只有细密珠光的深烟灰眼影做出精致的烟熏效果,高而立体的鼻梁,淡的近似苍白的唇蜜。
  身上则是一袭薄如蝉翼的黑缎低胸露背晚装,仅靠一根细若游丝的吊带挂在颈后,颤巍巍看似惊险万分,但裙裾主体又仿佛孔雀尾翼呈小波浪状温柔斜铺在一侧,令修身设计显得简洁高贵而不失华丽。
  丹青彷徨地抬手想要掩住胸口,那边传来芮的声音,声线低而有力,“别动。OK,很好,这个表情很好。”
  闪光灯亮起,丹青循音转头,原来是芮手上的DC按下了快门。
  “丹,相信我,你的表现很好,”芮笑起来,但她的眼睛并不看向丹青而是转向踞立一旁挽手而笑的苏珊,“现在就这么紧张,正式拍摄会累死的。”
  时间就在不停的化妆卸装换发型换时装走步摆POSE拍摄拍摄再拍摄中度过,一天下来,饶是丹青年轻体健又曾经习惯了奔波辛劳也很有点吃不消。
  事实上全组工作人员也都差不多累倒了,只有芮还颇具精力,但一天下来脸上也出现了疲态。
  苏珊看看卸装后一张素颜的丹青,忍不住感慨,“到底年轻,换成我现在这张老脸,一天七、八个妆下来,简直扯脱脸皮。”
  接下来一个礼拜,丹青几乎除了去老刀那里录制一套录音带,其余时间都泡在“衣露申”,样片都是隔天出来,有的效果甚佳一次通过,有的则被芮一声令下要重拍即又是一番忙乱。
  整个过程虽说累倒也充实,丹青性子温顺谦恭,最后连阿庄口中“挑剔似慈禧太后”的芮也不得不承认丹青聪敏合衬。
  当然,期间也不是没有波折,有些时装设计较为大胆,丹青犹疑再三不肯下场,苏珊和芮只得与她细细沟通,阿庄拍摄时也选择特别角度,结果出来的样片亦是唯美含蓄,丹青这才放心。
  事后苏珊婉转道,“模特主要的工作是表现设计师的设计理念。”
  丹青脸红半晌说不出话来。
  苏珊注视面前的少女,忽然想起当年的自己,“好好,我明白,”她温和地拍拍丹青的后心,“以后我会掌握相关尺度,不会令你为难。”
  所以和芮的第一次合作就算顺利暂告段落,据悉这次先行拍摄的是新一季礼服晚装,届时这些样片会制作成套系图册,一部分放在品牌门店供客户翻阅参考定制衣服用,还有一部分则分送至固定客户手上。
  “那丹青表现的好不好呢?”田田问苏珊。
  苏珊只是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实际的情况是,丹青虽然是新手入行,表现还相当青涩,但也因此显得格外清新别致。她相貌秀美恬静,气质干净澄澈,在镜头前略带彷徨的出尘味道使得华美矜贵的服饰本身另外平添了几分遗世独立的神秘气息。
  结束了这一轮拍摄没两天,丹青又开始下一轮拍摄,这次还是芮的作品,不过是成衣而非时装,相对也就简单许多。
  和那些女性气质十足的晚装礼服相比,芮设计的新一季秋冬成衣款式时尚大方,颜色主要为黑白灰和橄榄绿,十分的中性化气质。
  拍摄的过程也较为轻松随意,由阿庄担纲主持,他常常冒出一些新鲜有趣的念头,无论模特造型还是场地布置都意见多多,而对此芮和苏珊看起来都已习以为常。
  介于早先苏珊对阿庄的评价以及最早那帧广告的拍摄经验,丹青也毫不犹豫地相信阿庄的艺术天分。事实证明她是对的。
  样片出来的时候,芮满意地笑了,苏珊眨眨眼说,“嗨丽兹,下次丹青的钟点薪酬会上浮三十个百分点,你知道这已经是对你的特别的优惠了对不对?”
  “是,苏珊你真是好人!”芮扬声大笑,“看来以后你们得常来伦敦或巴黎了……”
  “不不不,布拉格,我要先带丹去布拉格!”阿庄摇头,“丹和布拉格的黄昏再搭调不过!正好有几家杂志找我拍照,我会把丹的照片给他们看……”
  “帅!”苏珊转头看向丹青,“丹青,你还没办护照对不对?明天把资料带过来,我会让人去做……”
  丹青听得一头雾水,低头看看手上一堆样片,里面的少女精灵又不羁,冷漠中带点俏皮,拙朴里流露些许天真,帅气又甜蜜的风格真正令人着迷。
  “……怎么办呢?”田田推推她,“丹青,你在听吗?学校那边能同意吗?”
  是啊,丹青悚然而惊,自己好不容易念到的大学,怎么可能边读书边兼职出国拍照?
  她急急打断苏珊,“不,苏珊,我不能去,马上开学了……”
  那边几个人突然收声,都调转面孔略带惊讶地看着丹青,然后几乎不约而同地大家又缓和了表情,露出一个十分默契的笑容。
  “是真的,”丹青急了,“我不会放弃学业,不会!”
  苏珊走过来轻松地偏一偏头,“傻孩子,这里没有人要你放弃学业呀。放心,我们会好好安排一切,你只管安心上学就好。”
  丹青这才松了一口气。
  意外发生在丹青开学的前一天,一切都来得那样突然,如同一场毫无征兆的飓风,教人无从防备,也无处逃避。
  阿庄已经先走一步回了伦敦,因为芮隔天也要启程,苏珊提议大家一起聚餐庆祝一下。
  “庆祝甚么?”田田问。
  苏珊眯起双眼,笑吟吟看看芮又看看丹青,“当然是为了我们的明日之星呀,丽兹对不对?”
  芮低低“哼”了一声。
  丹青犹豫,“可是妈妈一个人在家里,我,我不能太晚回去……”
  “对喔,”田田也插嘴,“晚上有事不能去。”
  苏珊不以为然地笑,“好好,不会太晚,有事的人可以不去,OK?丹青,你母亲的情况我也知道一点,以后你会更忙,会经常不能陪在她身边,为甚么不请个特别看护呢?另外,也该留意找处新宅子了……放心,这些事我会找人去办。”
  丹青突然想起自己持有的那张信用卡,新近又有一笔不菲的酬金入帐,这还只是一部分,稍后芮那边的后期制作完成后另有款项会划进来。
  唉,只当是工作罢。她无声地叹息,微微点了点头,“谢谢你苏珊,不过房子的事还是我自己想办法吧。”
  是啊,看来这件事也瞒不了多久了,董某早晚会知道,到时候不知道会是怎样一番局面,也该是搬出来的时候了。
  丹青心下难过。
  她觉得愧疚,但隐隐又有丝复仇的痛快,这种痛并快乐并自责的心理仿佛野火一样煎熬着她,令她感到焦渴难当。
  蓦然间,她渴望起那道酒液流过咽喉带来的沁凉意味,她想起那些品尝过的醇厚与芬芳,恍惚中,她突然理解了当初母亲为甚么会愿意沉溺醉乡。
  因为那样撩人却也杀人的芬芳,确实可以令人暂时忘却烦恼,可以让人以为抵达了天堂。
  置身于苏珊支持的一间著名夜店中,丹青鲜有出声,只静静踞坐一角,边听众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边举起手中的细长郁金香杯将清冽的香槟酒液倒入口中。
  虽然夜幕才落,店堂中的人客已为数不少,头顶的灯光昏黯,四周的环境布置堂皇,一角的人工流水台榭上钢琴手弹奏的曲目温柔而轻快,享受夜生活的人们或浅斟低饮或谈笑风生,啤酒女郎和侍应小弟穿梭不停。
  丹青却有一种置身荒原的感觉。
  苍凉,不着边际,仿若浮萍,但又干涸委顿。
  “这么快就走?”苏珊在问芮,“老头子不留你?”
  “哼,他巴不得我快离开,而且,”芮顿一顿,“你不怕受连累?”
  苏珊一仰头笑了,满头蜷曲飞扬的长发桀骜不逊地散开去,“连累?哈!怕这个当初我就不会找你。”
  她的声音里也有种苍凉,丹青不禁抬眼看去,苏珊却已经若无其事放下酒杯,“有几个熟客,我去应酬几句。”
  “苏珊,她真美,是不是?”目送苏珊施施然融入人群的背影,芮忽然哑声说。
  “是。”丹青喃喃地回答。
  毫无疑问,苏珊是美丽的苏珊。
  她走到哪里都像一个发光体,全身似有宝光流转,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顾盼生姿、神采斐然。在她周围永远也不会缺少爱慕者的目光,男人们看她的眼光炽热得好像可以燃烧起来,任凭他们身边的女人娇嗔佯怒也不舍得即刻调头离开。
  看着人群中傲然而立璨然而笑的苏珊,不知怎的,丹青只觉得疲倦而乏力,她为她感到累,那样的厌倦和怠累就像深深刻入了骨髓,直从人心底一点一点析出涌起。
  后来芮还说过些甚么呢?之后丹青反复回想,印象比较模糊破碎,但依稀记得一些。
  其实认识伊丽莎白芮以来,她给她的感觉始终颇具距离感,并不是说亲和不亲和的问题,芮其人如她自己所言“不是个难相处的人”,虽然比起苏珊的妩媚玲珑要生硬粗犷许多,但在工作中表现出来的为人特质还是相当随和的。
  可是究竟哪里不对呢?是芮过于锋利的眼神么?还是她略显诡异的孤高作风?
  苏珊在那头应酬客人,留下丹青与芮沉默对饮,老实说丹青有些不自在,对于面前的这个女子,她总是有些畏惧。
  “丹,”芮忽然开口唤她,“你是个悲观主义者吗?”
  丹青吓一跳,说话不禁有点结巴,“甚,甚么?不,我不知道。”
  “没关系,”芮笑了,她转过脸看着丹青,眼光是出奇的温柔,“这个世界是这样的,它总是令我们失望,但也许我们也曾令它失望。”
  “生活总是千疮百孔,不如早早戳穿那层美丽的假象,何必自己骗自己。”
  “丹,有一天你会习惯并接受的。”
  稍后苏珊回转过来,她们的短暂交谈就此结束,尽管丹青对芮的话感到迷惑不解,但她又分明感觉到芮冷漠背后流露出来的一丝和煦温情,至少她知道芮对自己并无恶意。
  原本丹青想要提前告辞,但苏珊抢先一步说,“这里太吵,呛得一头一脑的烟味,干脆会‘衣露申’去,我那儿还有一瓶年份很好的红酒,算是给丽兹饯行?”
  芮却仿佛明白丹青的心意,温和道,“苏珊你醉了,丹也累了,下次吧,我又不是不回来。”
  苏珊脸上失望的表情溢于言表,于是丹青只好说没关系,她们一行三人回到那幢老式洋房。
  其实此刻丹青也已经有了几分薄醉,出门被微凉的夜风一吹,酒意涌起,愈发觉得手足酸软起来。
  苏珊建议上阁楼,那里一整片空间完全打通,原先天窗的位置被改造成了一片透明玻璃顶棚,可以直接看到深蓝的天幕和漫天细碎的星光,即便雨雪天气也是观赏特别天象的好去处。
  诺大的空间只在中间横陈放置了几张西洋古典式螺旋扶手软塌,周围靠墙是几列洛可可式边框、镶雕花样繁琐复杂的落地镜,可以从各个角度映出居于中央空间的人与物。
  “嘿!让我们对着星星干杯,很罗曼蒂克对不对?”苏珊笑嘻嘻地说,并不亮灯,而是不知从哪里找出几盏银质烛台,一一燃起了蜡烛放在墙边的矮柜上。
  “酒在哪里?呃,好像在楼下,你们等我,我去取……”她脚步有些踉跄地摸向楼梯。
  丹青觉得晕晕然,仰着头透过玻璃天窗看着满天碎钻一般的星光,渐渐觉得那星光开始在眼前旋转,不由倒向椅背慢慢地阖起了双眼。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到似乎有人在耳边轻唤,“丹,丹……”
  然后又有人轻轻推她。
  她努力想睁开眼睛,但眼皮重逾千斤,手足也被胶着住了一样难以挪动。
  朦胧中,有人愈靠愈近,一下一下沉重的鼻息声清晰可闻,然后一双冰冷的手掌轻轻触及她的脸庞,自额角到脸颊又到嘴唇这样缓缓滑动。
  “丹,丹……你是那么美好,你知道么?就连苏珊最美的时候也没有你这么透明纯净……你知道么……”
  然后那双手开始往下游移,随着温暖潮湿的急促气息,属于女子的柔软双唇悄然覆下,在眉、眼、鼻尖和嘴角细致辗转。
  丹青自震惊中霍然醒转,却因为震惊而无法移动。
  她看见芮近在眉睫的脸孔,微微阖起战栗的浓密眼睫,还有眼角的一点剔透泪光。
  “不要……”她努力挣扎着开口,发觉自己的嗓音也暗哑得几近失声,“住手……”
  细微的挣扎并不曾起到警示的作用,反而激发芮更大的反应,她大力拨开丹青护住胸口的手,一面越发急切地扯开已然解了一半的扣子,一面一下一下抚摸女孩额角的鬓发同时吻向对方的双唇。
  她的指尖凉如玄冰,所触及的肌肤都像激到凉水那样哗然收缩。
  “不不,这一定是在做梦!苏珊,苏珊在哪里?”丹青用力别转脸孔,使尽全力推开上面的身体,自己也跳了起来。
  “咚”的一声钝响,她和芮终于分开,同时跌倒在软塌前的地板上,两人都呼吸急促,彼此沉默对望。
  “对不起,丹,”终于,芮哑着嗓子低低道,“我以为你知道……”
  不是梦!这难道不是梦?
  丹青惊骇地推开芮意欲相扶的手,从地上爬起来飞奔着下了楼梯,在底楼她看见苏珊斜斜伏倒在软椅上,不知道是醒着还是醉倒,脸庞上微微闪光的也不知道是珠光还是泪光。
  她飞奔着离开“衣露申”,一直跑到胸口剧痛无法喘息才软软跌坐在马路牙子上。
  任由路人侧目,丹青将头埋入臂弯,眼泪潸然落下。
  因为走得太急,放着手机和钱包的背囊落在了“衣露申”,举头四顾,周围环境陌生,也不知道具体身在何处,身上又仅剩几枚硬币,茫然中丹青找到一个书报亭设有投币电话,不由伸手拨通了朱也的手机。
  朱也听到丹青的声音又惊又喜,但很快察觉那边情形有异。
  “你在哪里?书报亭?甚么地方的书报亭?……不知道?好好,你别急,告诉我你看见甚么建筑或者广告标牌……好好,我知道那个地方,等在那里哪儿也别去,我很快就到,好吗?好吗?”
  朱也赶到的时候丹青的情绪已经平复许多,略略整理了下仪容,她努力展露一朵微笑,避开朱也焦虑的目光,只说忘记带手机又遇到小偷丢了钱包,一路追到这里迷了路才只得找他救急。
  朱也当然不信。
  面前的少女分明神情萧索,模样也不似平日整洁得体,鼻端更有微醺酒气,究竟发生了甚么?
  他又痛又悔。
  这些日子以来,他无时无刻不想念丹青,多少次他都想拨电话给她或者亲自跑来看她,但又一次次地退缩了。
  是的,他是有他的理由。
  可是,他依旧不能释怀,因为归根究底他之所以没有做还是因为自己的自私和懦弱。
  曾几何时他以为自己与颜丹青只是彼此生命中的一个匆匆过客,走过路过,哪怕再刻骨铭心也不过如烟花绽放,瞬间辉煌,所以他克制、克制、再克制,终究选择了袖手旁观。
  但是天知道,还有他自己也知道,只要丹青的只言片语,哦不不,甚至只要她一个眼神,他愿意为她引颈马前。
  现在,她就在站在他的面前。
  俏生生如亭亭青莲临风若举在静湖中央。
  如果可以,他真想伸手揽她入怀。
  他记得那个柔软纤细的身躯,既脆弱也倔犟。
  唉,他是那么的――爱她。
  回到家,丹青放满一缸热水,整个人沉入水底,直到心口胀痛难当才“嘭”一声探头露出水面,相当烫的热水已经将全身肌肤都泡得发红起皱,她意犹未尽,又拿起毛巾狠狠擦洗至血丝迭出才颓然罢手。
  不,不应该是这样!
  丹青悲哀地想,已经是二十一世纪,也不是没听说过有这种人的存在,而性取向本来就属于私人选择,事实上就连同性恋者自己也只是身不由己,不,这甚至不是一种罪恶。
  如果要说谁有罪,世人降临人间时都已背负原罪。
  是自己不好,太迟钝,又不够检点,才会造成这样的尴尬局面。
  芮本身并没有错。
  苏珊呢?她究竟知不知道?又或者干脆就是她故意设的局?可是她又为甚么那样做?
  而以后,颜丹青又该何去何从呢?
  第二天上午去学校注册报到,下午上完两节课骑着电单车出了校门,丹青停下车单腿支地犹豫片刻,终于调转车头往“衣露申”方向骑去。
  快到的时候,丹青眼尖,一下看到街道尽头弄堂口停着的一辆黑色大车看起来十分眼熟。
  因为苏珊的小楼就位于弄堂口挨近外面街道,所以如果有人驾车来访,车子都是直接泊在门口街边这个位置。
  最重要的是丹青记得这辆车,车头那个羽翼飞扬的女神标志和车身老式稳泰的保守设计都令人印象深刻。
  上一次见到它的时候,苏珊正隔着车窗与里面的人谈笑亲昵,也就是说,这个来访的客人绝非一般朋友客户,他对苏珊而言地位特别。
  丹青又迟疑起来,就在她打算回身离开的时候,“衣露申”里有人出来,一前一后两名男子看不真切样貌,很快上了车,车子启动缓缓向丹青的方向驶来。
  几乎是下意识地,丹青站在原地没有动,目光随着车身一起移动,就在车子平稳地自身旁滑过时,她也已然转侧了脸庞望向车内。
  当然,她甚么都没看见,可是也就是那一瞬间,她几乎能够肯定车内的人也正看向自己,那是难以言述的女性敏锐的第六感。
  ――多么熟悉的场景。
  丹青不由自主想起两个月前,仿佛也是在这里,自己应该是与同一辆车擦肩而过,也是这般隔窗对视,那么车里坐着的人是否是同一个呢?
  上一次,车内人的目光寒意迫人,那么这一次呢?
  丹青愈是留意却愈是觉得无力,感觉仿佛迟钝了许多,经过了昨晚,她忽然对自己失去了信心,只余下茫茫四顾无所适从的一点灰心。
  黑色大车渐渐驶远,终于一个拐弯消失在那头的路口,视觉中一直保持焦点的黑色蓦然消失,丹青才恍恍然如梦方醒。
  她转脸看看“衣露申”静默的门扉,眼前似乎尚遗留那抹深沉的黑色,那么浓厚锃亮的黑,如铅块般从眼中直坠入心底,坠得人心发慌。
  丹青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几乎箭一般飞车来到工作室门口,来不及落锁直接抱起书就闯进了一楼店堂。
  今天田田也去学校报到,守店的小妹是另外一个女孩May,此刻May正不知所措盯着楼梯,和身边几个摄影助手模样的人面面相觑,看见丹青进来,大家都如同抓住救命稻草纷纷围过来。
  “小丹,你上去看看苏珊好不好?上面好像出事了……”
  丹青拔腿就往楼上跑,二楼没有人,一直上了阁楼,她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靠墙的几幅落地镜已被打碎,镜片散落一地,阳光自斜斜披下的屋顶天窗映入室内,光线自残余的落地镜镜面和一地玻璃碎片上四向折射,耀得满室生辉。
  在一片斑斓光影中,丹青看见苏珊仿佛死了一般伏倒在室中央地板上,半具上身软软地挂住软塌一角,满头鬈发像一幅瀑布散开在地面上,映着光圈中蝴蝶粉翳似的微尘轻轻战栗。
  “苏珊?”丹青上前扶起苏珊抵住地板的头,小心翼翼拨开散乱的长发,尽管已有心理准备,但还是被吓到了。
  这是苏珊么?
  那个讲究仪容,从来不许自己有些微瑕疵的美丽的苏珊。
  眼前的女郎分明是暴力的施受者,一边眼眶乌青,颧骨鼻梁嘴角多处淤伤,犹有鲜血不断自嘴角溢出滴落。
  “苏珊,苏珊你还好么?我,我去叫医生,还有报警……”丹青只觉得忿怒难当,她也尝过暴力加身的滋味,知道那些疼痛与苦楚,但是苏珊和自己的遭遇显然又不一样。
  那个人分明是清醒状态下痛下的重手,如果就是刚才看到的男人,同时也是上次在车内与苏珊温存以待的对象,那就更加不能原谅!
  ――不,不能原谅!是甚么理由,会让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也许还是情人、哪怕只是曾经的情人这样施暴?这和野兽有甚么区别?绝对不能原谅!
  “……不要……”苏珊虚弱出声,声线嘶哑,一面试图伸手拽住丹青,她的手指微微痉挛,伸出的手腕赫然也是几道淤痕,明显是人大力扭捏留下的指印。
  “不要报警,不要走……”苏珊几乎是哀求地看住丹青,另外一边完好的眼瞳内有泪水涌起渐渐充斥了整个眼眶。
  听从苏珊的意思,丹青下楼让大家先散了,只说适才有点纷争口角,其余并无大碍,大家虽然俱是一脸疑惑不信却也莫可奈何,很快都离开了工作室。
  将大门落了锁,丹青找出急救药箱复又回到苏珊身边。
  消毒伤口的时候,丹青知道即便自己手再轻,那些酒精棉球搽过的伤口一定还是燎痛如针扎,然而苏珊只是阖起双眼一言不发,唯有苍白如纸的唇颊与微微翕动的眼睫出卖她此刻波澜迭现的不安心情。
  蓦然间有清脆欢快的乐声响起,一下子击破沉寂至死的气氛,丹青惊跳起来,手里的棉签嗒然落地。
  “是朱也,”苏珊哑声说,“对不起我接了你的电话,因为一直在响……”
  丹青这才注意到这乐声的确是自己的手机铃声,循音找到软塌一角的背囊,翻出手机接听,对方果然是朱也。
  “丹青?”朱也的声音听起来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但随即又充满疑窦,“你在哪里?先前那人的是苏珊?你怎么会和她在一起?为甚么总也没人接听电话?今天不是注册日么,有没有去学校……”
  丹青耐心等对方一口气问完诸多问题才轻轻道,“我一切都好,现在有点事,稍后再拨电话给你。”说罢收了线且顺手关机。
  又歇过半晌,等苏珊略略恢复了精神,才勉力扶持着下楼自后门出去叫了街车去往相熟的私家诊所。所幸伤势看着狼狈但大多是皮外伤和软组织挫伤,不算太严重,但也扰攘许久才处理停当。
  从诊所出来天色已经暗下来,街灯一盏盏点亮,黯淡晕黄的光线透过梧桐的阔叶子投落下来,从“衣露申”出来到现在一直保持缄默的苏珊忽然叹了口气,丹青感觉到她倚在自己肩头的身体微微颤抖,才要回头,却听苏珊说,“回去吧。”
  丹青送苏珊回家。
  苏珊的寓所位于城东某高尚住宅区一幢高层大厦的顶楼,从小区环境和保全服务来看就知道在这里居住的代价不菲。
  然而又有甚么用?
  华衣美服,宝马良驹,纵有金玉满堂,丰美充沛的物质真的能够给人带来幸福与快乐么?
  来应门的住家阿姨看见主人扶伤而归亦是大惊失色,忙不迭地端茶送水前后打点,苏珊温言打发她下去,转头看见丹青一脸的唏嘘模样,顾不得牵动伤口会痛已然笑出来。
  她摊摊手,“阿嬷跟着我有些年头了,还是一副没见过世面的老样子,大惊小怪的。”
  丹青不作声,静静看着她。
  苏珊起先还镇定回望,渐渐撑不住颓然低下头。
  “来,”她说,“来看看我的房间。”
  自踏入苏珊的家门,丹青就已经注意到这里的装潢家居风格和“衣露申”十分相似,也是华丽的欧式宫廷风格,但因为采用了白枫木色调,搭配含蓄的银色描边,所以并不觉得呛俗,反而显得端丽气派。
  寓所内部是跃层设计,楼下是客厅餐厅和书房,丹青扶着苏珊小心上楼,转过一个小小开放式的休憩平台即是卧室的大门。
  推门进去之前,丹青禁不住浮想联翩,里面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认识苏珊这么久,老实说她对这个女郎几乎还是一无所知――除了知道她手上经营了几家夜店,但最在意的事业偏偏是那间并不特别盈利的“衣露申”工作室。
  ――但是苏珊本人究竟甚么背景来历?和董某朱也又有甚么渊源?其神秘地位背后更为神秘的靠山又是甚么来头?
  丹青从来也不知道。
  不是不好奇,但这些终究是人家隐私,一句“关卿底事”就可令人语噎。
  即便出于礼貌,也不该胡乱窥视打听。
  所以丹青从来也不曾探问。
  现在,站在这扇阖拢的沉重木门前,盯着门扉中央镌刻精美的椭圆玫瑰缠枝浮雕图案,丹青忽然有一种奇特预感,仿佛推开这扇门,她会就此跨入了一个之前从未触及见识过的世界。至于这个世界究竟是美是丑,抑或是善是恶,她无从判断,也无从把握。
  胸口的惶惑愈来愈盛,那一刻,她几乎要掉头逃走。
  “丹青?”苏珊的声音,丹青硬生生刹住心神,答应一声伸手推开门。
  房间很大,布置极为简单,不过是一张大床、一组西洋古董高背软椅和一具精美的螺钿拼花矮几,诺大的空间几乎可以容人骑着单车打圈。
  这真是太意外了,丹青忍不住转脸看一眼苏珊,后者虽然形容凄惶,但平日的风华也依然存在。
  ――黑色桑皱松身长裙,布满同色丝绣的领口、衣袖及裙裾镶了细密珠片,颈项和手腕都是做旧的暗银项圈,同时七、八个那样戴,别有一番苗家风情。
  这样一点点都不肯放弃,从来视所谓的“极简主义”为折堕,口口声声“简洁,哈!根本是借口,是缺乏创造力又不肯借鉴传统美学才想出来的惫懒法子”的苏珊,怎么会有这样一间简单至简陋的卧室?
  苏珊仿佛看透丹青的心思,嘴角微微一牵,露出一丝颇为耐人寻味的凄凉笑意。
  “进来罢。”
  房门在身后缓缓阖上,室内很安静,两人的呼吸声此刻听来清晰如潮汐暗涌。
  苏珊取过一个遥控器按下几个键,丹青正自莫名其妙,忽然发觉室内光线发生了变化。
  那头的落地窗帘如舞台帏幕般缓缓阖起,室内几盏落地水晶灯具一一点亮,另外屋顶也有玄机,不知道哪里来的光线,仿佛一张温柔绵密的网,明明铺满了整个房间,却令人无处寻觅琢磨光源。
  苏珊轻轻执起丹青的手,带她走到房间中央一侧近床的位置才停下来。
  丹青起先不明白,就着苏珊的目光环顾四周重新打量房间,才渐渐看出一点端倪。
  房间里的布置的确极之简单,然而墙面上的设计独具匠心――米色压绒绘满玫瑰图案的英国墙布流露出沉静含蓄的老式气派却又不失秀丽雅致,然后在墙面上错落有致的分布镶嵌了各式镜子,大大小小,方圆长短,或简或繁,看得出来其中不少都应该是古董,琳琳琅琅四壁皆是,因为东西精美且摆放得极有心思,所以不觉得累赘繁琐,反而弥补了房间因为空间大家具少而产生的空旷稀疏感。
  猝不及防间,丹青被苏珊突然伸至的手一拽,身体失去平衡,一下子后仰跌倒在松软的床榻上,刚要跳起来,听到苏珊说,“嘘,你看。”
  原来头顶的墙面上也镶嵌了一幅镜面,椭圆形,边框雕满缠枝玫瑰,花枝走向勾勒出的分明是一顶皇冠,淡淡的银漆恍若一圈柔和的月光拢在周围,镜面中映出的影像正是双双倒在床榻上的丹青与苏珊。
  电光火石间,丹青明白了一切。
  ――这间房间的设计意旨,所有这些镜面为甚么要这样镶嵌布置。
  “这间卧室的设计灵感来自凡尔赛的镜廊,那里常常是贵族们翩然起舞的地方,也是连接皇帝与皇后寝宫的过道。”
  苏珊梦呓一般地低语,同时把玩手上的控制器,室内的灯光渐渐暗下来,天花板镜面的周围出现繁星般的细碎光线,令人想起“衣露申”阁楼的观星天窗。
  “你知道么,镜廊的天花板中心是夏尔勒布伦的‘国王自治’,诸神加冕的皇帝意气风发。而他是我的皇帝,这里是他的领地,当然,我不是皇后,我只是他们之间权当过渡的通道……”
  苏珊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悲伤,如同暗夜汩汩流淌的河流,那样深刻的悲伤像河底软烂的淤泥陷住了丹青的脚步。
  四周的镜面中,相同的影像以不同的角度微妙展现室内的些许动态,丹青看见苏珊缓缓起身,慢慢摘下首饰、褪去衣衫、除下贴身小衣,直至丰美跌宕的身躯完全裸裎在空气中。
  ――真是暧昧蛊惑的画面,即便此刻的苏珊身上淤伤宛然,即便丹青身为同样的女子,她依旧觉得窒息和燥热而不得不张口呼吸,好像空气正被无声抽离,就连声场也变得一片鸦然阙寂。
  “为甚么……”许久,丹青才挣扎着开口出声,她的声音也是哑的。
  “那时候年轻呵,一昧的争强好胜,以为自己终于可以穿上水晶鞋,可惜,我的王子不是王子,他是他领域中的皇帝,我想要得到的爱情根本不存在,不存在……”
  “所以丹青,答应我,不要放弃自己!不要相信那些男人,他们要的只是你的身体,他们不会关心的你的灵魂,如果你相信他们,也就是相信地狱会变成天堂一样。”
  “好好利用你的资本,做你自己的国王,不要臣服在任何人的脚下。”
  丹青几乎是仓惶逃离苏珊的住宅,苏珊最后那些话语却始终萦绕耳畔,挥之不去。
  她不知道苏珊在说那些话时究竟是怎样的表情,因为那个时候的苏珊如柔软的蛇婉转缠抱在她身上,她想推开那个身体,指掌触及的肌肤滑腻温软,如润泽暖玉,却又一直微微战栗,一阵一阵的抽搐与痉挛令触碰它的旁人不忍着力。
  “做你自己的国王,”苏珊的嘴唇已经贴至颊畔,还不时抵住耳垂细细辗转,“就算要出卖自己,也不要卖得太彻底。”
  丹青只感到心口有飕飕的凉意渐渐向四肢蔓延,她终于忍无可忍大力推开苏珊,回身冲出房间,跑下楼出了大门,又一直奔跑着将整座美丽的住宅小区甩在身后才乏力停下。
  此时天色已然全黑,也不知道时间,丹青取出手机开机,还没来得及看时间,机身震动,然后铃声响起,是朱也打来的电话。
  朱也的声音听上去可以称得上气急败坏,“丹青你究竟去哪里了?为甚么关机?董先生和我都拨不通你的电话……”
  丹青只得克制烦躁和声应答,“没甚么,只是有个朋友不舒服,我去帮点忙……甚么,你在我们学校门口?好,我这就过来……不不,不用接,我很快就到……”
  她截了部街车先驶往“衣露申”,不出意料,门口没有落锁的电单车已经不翼而飞,从隐蔽处找出备用钥匙开门进去取了先前不及带走的书本,她步行走回学校,老远就看见朱也正在在门口焦虑踯躅。
  “嗨,朱也。”
  朱也蓦然抬头,看到那张渴慕已久的洁白容颜,他只觉得自己的身体似尘埃般轰然破碎消散,情不自禁大步上前张开双臂,用力将少女揽进怀中再也不愿松开。
  而丹青看到那双熟悉的眼睛和眼中掩饰不住的殷殷关心,也不由松了口气,虽然朱也的举动有些突兀,但身体接触的那一瞬间,男子温暖有力的臂膀与胸怀,那混合了烟草味与淡淡汗味、充满安全感的人间气息都令她安心。
  只愣了一两秒钟,丹青伸手轻轻抱住朱也的肩背。
  这个微小的动作在朱也心中掀起了巨大的波澜,丹青的手势那样轻,轻得简直难以察觉,可当那指尖缓缓落下的时候,隔了柔软的衣衫,仿佛有一道闪电霍然击中肌肤并直抵肺腑,烧灼得他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够轩然站直而不会蜷成一团。
  这样的姿势不知道持续了多长时间,丹青略略动了一下,朱也激动的情绪也平复下来,忽然意识到自己太大力不晓得是不是弄痛了对方,正要赧然松手致歉,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冷冷的清脆女声。
  “就是为了她?”
  “你说的有急事就是为了她?”
  “她是谁?为甚么连爹都为了她帮你说谎?”
  丹青感觉到朱也全身一震,随即双臂嗒然落下,人也随之退后两步。
  她循音转身看去,只见不远处的树影下站了一名从未谋面的高挑少女。
  少女缓缓自树影中走出,丹青看清楚对方的模样。
  她个子相当高,白色和橄榄绿细肩带背心皱皱叠穿在一起,下面是肥大的军绿色粗布裤,顶了一头蓬松短发,在昏黄灯光下仿佛一枝已然成熟、即将随风飘散的蒲公英。
  目光转移至少女脸庞时,丹青忽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样轮廓分明的面孔,堪称明艳的端正五官,究竟像谁呢?
  “怎么?不为我们介绍一下么?”少女扬起嘴角,那是一个倨傲挑衅的表情。
  朱也的眉峰微微轩起,似乎要说甚么,但终于只低声叹了口气,欠一欠身,说,“玛姬,董小姐是董先生的千金。”
  顿一顿又说,“这位是颜丹青小姐。”
  “呵,幸会。”董小姐笑了。
  “颜丹青,很好听的名字。”
  “那么,请问颜小姐,你究竟是谁的女人?朱也?还是我父亲?”
  后来呢?
  ――听故事的人总是这样兴致盎然地问,然后讲故事的人会得到鼓励一般亦是兴致盎然地说下去。
  然而作为当事人,丹青宁愿忘记后来的一切――包括后来,再后来,再再后来,直至她愿意保存的记忆出现。
  那天的夜晚不似夜晚,路灯虽然昏黯,天空却有一枚最亮的明月,雪白的月光霜一样打下来,打得丹青脸色惨白。
  她记得自己的反应迅速而果决――她即刻扭头就走,并不看朱也,自然也谈不上道别。
  怎么会是这样的反应?
  不,当时不知道,事后也不愿意多想,当然其实心里是明白的。
  ――寄人篱下、受人恩惠,看人脸色、被人耻笑那简直是免不了的。然而当事情真的发生了,感受又不一样,尤其这不是寻常的讥讽嘲笑,这样大的污辱根本超过自己可以承受的底线。瞧,还以为神经早已被生活磨砺得足够强韧,看来还是高估了自己。
  丹青径自离开,耳畔“嗡嗡”作响,依稀听到董小姐与朱也激烈对话,至于都说了些甚么,不清楚,也不重要了。
  当夜丹青想,是时候了,苏珊说得对,是该找地方搬出来了,一日寄居他人荫下,一日不得抬头自主。
  想定了,心神倒也安泰下来,这才觉得渴,于是轻轻开门出来找水喝,待要回去房间时眼角的余光蓦地瞥见客厅靠窗的地方静静立了个人,晴朗月光下,赫然是母亲寂寥落寞的身形。
  “妈妈?”
  丹青低低唤了一声趋近过去,然而母亲并不应答,也不回头,依旧呆呆注视窗外,看似专注,目光却又仿佛是散的,那股恍惚神气令人心惊。
  丹青忽然想起,自己有好些日子没同母亲正常沟通了,似乎自打上次董某过来闹出一场风波之后,母亲就变得十分静默,不再歇斯底里发作,也不愿意与人交流说话,甚至很少踏出卧室,整日把自己关在屋内,但又不抽烟不喝酒,只是一个人静静待着,连窗帘都不肯拉开。
  这些细节要到现在才一点一点浮上丹青心头,因为母亲原本的孤僻古怪性子,也因为这个暑期格外纷乱忙碌,她忽视那些蛛丝马迹,此刻,她又惊又痛。
  丹青牵起母亲的手离开窗口走至沙发前,母亲乖乖坐下,但还是不作声。
  “妈妈?”丹青屈膝在母亲身边蹲下,将母亲的手指一根一根轻轻蜷起抵住自己的下巴,“妈妈,你和我说话好不好?”
  母亲终于有了反应,但也只是眼珠略略在丹青脸上打个转,随即失去了兴趣,调头看往窗户的方向。
  丹青六神无主,几乎要扑向电话找人求救。
  可是,找谁呢?
  朱也?董某?苏珊?田田?
  她惨淡地笑,然后摇头。
  不是不害怕,也不是不想哭,但不是现在。
  丹青用力吸气,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勉强挤出一个微笑,乖巧又温柔地说,“妈妈,是不是月亮太亮,映得不能睡?来,我们说说话好不好?”
  于是,也不管母亲有没有在听,或者肯不肯开口,丹青开始絮絮讲述这个暑期的所经所历,以及自己对以后的大致打算――当然,不该说的都过滤掉了。
  “……所以妈妈,我想我们搬出来住好不好?我会尽快找房子,你看过觉得喜欢就搬,好不好?”
  时间已经很晚,丹青小心服侍母亲回房间歇下,轻手轻脚退出来才要关门,听得母亲低低声说,“也好,搬出来也好。”
  至此,丹青才稍稍放了心,后半晌竟是安枕无梦直至天明。
  接下来的两天丹青在忐忑中度过。
  她担心母亲,然而母亲看起来又似乎恢复了些许旧观,除了更为缄默内向,倒是没有再出现那晚令人见而生忧的游离神情。
  此外也怕朱也或董某会找上门来,然而没有,甚至连电话都没有一通。意外之余,丹青反而更加不安,心神不宁中似乎嗅到了飓风来袭之前雨云的味道。
  所幸,董小姐也没有出现,丹青进出时几度心惊回头,然而四下顾盼,并没有看见那张倨傲脸容。虽然直觉上有人似在暗中窥探,只是任其凝睇留神,也未见痕迹。
  丹青苦笑,自己会不会太神经质了。
  苏珊那边也不知道状况如何,丹青一想到那间满是镜子的房间就毛骨悚然,仿佛苏珊温软腻滑的身体还时不时缠抱在侧,那种肌肤触感本该是美好的,但现在想起来只会让人觉得的恶心。
  然而再是怎样也躲不了一辈子,譬如还得去那间资料室录音吧,所以左右是个避不过,索性大大方方该做甚么做甚么。
  因为上午没课,丹青一如往日来到董某公司,老刀也神色如常,带她去开了资料室的门便自行离去留她一个人在那里。
  丹青对着满屋子的书怔怔坐了半天。
  以前每次过来都会觉得是种享受,工作?不不,真的可以做这样一份工一辈子也是愿意的――多惬意,一个人一屋子书,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谁说不是?念一篇故事仿佛经历一场人生,而且痛苦跌宕是别人的,自己看着混不相干,就算是悲剧也不打紧,伸个懒腰打个哈欠转手就换一个全新的人生,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
  可是,现在?
  丹青隐约想笑,但嘴角坠坠地提不起来,自己的人生简直堪比一出戏,哭哭笑笑万般情绪怎么都消化不了,哪里还有心思看故事。
  唉,她叹气,看看,毕竟是一份工,任你高兴不高兴还是要做下去。
  ――芮曾经说过一句甚么?
  ――对了,C\'est La Vie,这就是人生。
  于是丹青心不在焉抽了一本书翻了翻,按下录音键开始念书,自然,这样的状态下西游记都可以念得如同道德经――不是说老子比不过吴承恩,但你愿意将道德经当作评书听么?
  这一次前后录音的时间不过两个多钟点,中间倒是歇了好几次,不过是发呆,每次换带都要呆坐一阵子才突然想起来该做甚么,这么一拖也花了整整一上午,结束时已是午后,丹青也不觉得饿,也懒得复听一下效果,赶紧把带子按顺序做好标注整理好,即取过背囊出了门。
  隔壁是董某的办公室,丹青在这间资料室出入的这些日子,隔壁的这扇沉重的桃心木门从来都是缄默阖拢,可是就在今天、此刻,她刚刚除了资料室反手轻轻带上门的刹那,那扇门也刚好被人无声地拉开。
  董小姐轻盈的身形旋了半个舞步踏出门外,随后出现的是朱也和董某。
  “哈!”看见丹青,董小姐英挺的眉峰扬起来,“世界真是小对不对,颜小姐?”
  很久以后丹青想起玛姬董说这话的口角,终于明白究竟甚么令自己不舒服。
  是,大家同龄人,但玛姬董讲话的口吻常常像捉奸当场的怨妇,那个时候她不明白,后来才知道原来甚么样的环境造就甚么样的人真是不错的。
  玛姬董也只是个可怜的女孩子罢了。
  而在当时,同时变色的除了丹青,还有董小姐身后的朱也,以及董某人。
  既然迎面碰上,总不能也如那晚般拂袖而去,丹青只得站定了略略颔首招呼,“董先生,好久不见。”
  不等董某出声,董小姐已经笑嘻嘻趋近过来,到丹青跟前忽然又一转身,手势轻快就打开资料室未及上锁的门,探头往里瞧去。
  “噫?”董小姐低哼着讶异回首,很显然,里面铺天盖地书香四溢的静好布置出乎她的意料。
  丹青却突然醒悟过来玛姬董那么突然的举动和反应是为着甚么样暧昧的心思和眼光,脸颊不由火辣辣烧灼起来。
  朱也快步上前挽住董小姐将她带回董某身前,他的动作轻而果断,又在不经意中流露出与董小姐非同一般的亲近与熟捻。
  “这间资料室平时都上锁,你又不爱看中文书,所以从来没注意过。”
  董某早就泰定下来,面色沉稳,不见丝毫尴尬痕迹,看看丹青转脸对女儿说,“玛姬已经见过丹青?爹怎么不知道。来,丹青,小女玛姬,性子刁蛮顽劣。玛姬,丹青是爹朋友的女儿,不许欺负人家,嗯?”
  到底是老江湖,几句客套话说得亲疏得当,讲话时的语气也透着长辈的温文笃定。
  就连丹青也糊涂了。
  ――那晚听朱也的意思,董某应该也找过自己,然后朱也和自己联络上了,大抵正陪着董小姐,董某想法子支开女儿才由他脱了身出来见她。而这些很快被董小姐识破,所以才跟了出来演了一出“黄雀在后”的好戏。当然,稍后朱也应该也向董某知会过大概经过。
  可是看此刻光景,董小姐大概没和自己的父亲捅破天窗,董某这么若无其事作长辈状倒也不奇怪。不过当事人个个心里清楚透亮,还全体扮无辜走过场,那场面看起来也不是不滑稽的。
  丹青抿一抿嘴角,“你好,董小姐。”
  “叫我玛姬,”董小姐凉凉地笑,并不买自家老子的帐,“千万别见外。”
  然后大家静下来,这样突如其来的静默中每个人的表情都显得格外微妙,可谁都不甘心成为他人目光捕猎观察的对象,于是又不约而同作出反应试图打破这奇特的对峙局面。
  其中又以董某和朱也的反应最有趣,两人都低咳两声,然后彼此对视一眼,朱也微微一欠身不再作声。
  哈!
  这次董小姐脸上固然露出一个嘲讽的笑意,连丹青也忍不住想笑。
  这两个男人在某些方面何其相似,小动作,思考时的表情,说话前习惯性的咳嗽,简直都如出一辙。谁学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究竟在甚么样的环境下他们必须把自己塞进那样一个雷同的套路?而此刻,很明显,朱也毕竟要看自己老板的眼色行事,所以才会那么默契地退居二线,由董某把持局面拨向他希望的方向。
  “丹青,下午有课?会不会迟到?要不要老刀送你?”
  丹青立刻顺势说,“是,董先生,现在过去应该来得及,不用送,谢谢。”
  董小姐做个诧异的手势,“为甚么不一起去午餐?爹爹,这可不像你的作风。”
  朱也上前圆场,“玛姬,董先生是怕耽误丹青念书。”
  “那是,”董小姐笑笑,眼里却毫无笑意,“你同爹一样,都是读书至上的人,所以都忙不迭想打发我回去上学。”
  “咳咳,”董某说,“你外公的病情也稳定下来,你总不能一直同学校请假……”
  董小姐忽然笑了,“爹爹,难道外公没告诉你,他已经同意我留下。再说学画画哪里不一样呢?左右成不了达芬奇或拉斐尔,去不去意大利一点关系也没有。丹青,你说对不对?”
  “而且,”她冷冷地瞟一眼自己的父亲,“咱们家的老规矩是怎样,爹爹你也明白的很是不是?”
  丹青看到,董某脸上的和煦表情渐渐褪去,脸色一点一点沉下来,尽管他努力克制,但那股怒意依旧自眼底隐约泄露。一旁的朱也虽是一脸淡漠,可微跳的眼皮出卖他潮汐暗涌的内心。两个身形高大挺拔的男子,此刻看起来气势竟都有些萎靡。
  这时董小姐收起那缕嘲弄冷笑,若无其事轻快地说,“算啦,丹青你快走吧,不然真的迟到了,下次找你玩好不好?爹爹,我饿啦,还有朱也,你说的那家本帮菜馆子在哪里呀?我能吞下一整个红烧蹄膀……”
  渐渐僵持的气氛这才打开一个缺口,丹青赶紧告辞,然而就在她转身要走的当口,董某忽然又叫住她,“丹青,过两天你母亲生日,到时候我过来看你们。玛姬,你要不要一起去,还有朱也?人多热闹些。”
  丹青一愣,她不明白董某这样做的用意是甚么,只好先喏喏点头。
  之后,丹青一直在玩味适才董家父女的那番“较量”。
  ――没错,就是“较量”,言辞举止中都看得出来这对父女实在有异常人,他们之间仿佛是平等的,但又不似西方式的友好对等关系,而更多几分疏离和对抗的味道。
  多么奇怪的父女关系,丹青想,而朱也在其中又充当甚么角色呢?不不,绝非与董某只是亲密的上下属关系这么简单,那么,应该和董小姐有关,恋人?或者单方面有好感?可是好像也不那么单纯。
  但是有一点很清楚,那就是不论朱也还是董某,对董小姐都忌惮三分。
  母亲生日那天恰逢周末,丹青下午没课,所以中午早早就回了家,许姨更是一早就带了新鲜食材过来,这大约也是董某的意思。
  关于董家父女要来的事,丹青小心翼翼征求母亲的意见,母亲倒也没有一口拒绝,只淡淡点头应了声“知道”,随即不置可否便回了房。
  董某一行人过来的时候还不到晚餐时间,日光自然已经照不到室内,但站在窗前可以看到满天橙红的夕色,母亲这个时候尚在卧室内,丹青想要上前敲门,被董某摆手制止。
  “不要紧,她若愿意见我们自然会出来。”
  董小姐一身艺术家派头的随意装束,双手插在裤袋中在室内走动,不置一词,脸上的表情分明是打量自己领土的王侯。
  “爹爹是真不喜欢咱们家的风格啊,这么清汤寡水的布置,霍女士真的不介意?”
  她顿一顿,意味深长地撇撇嘴。
  “看来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和苏珊一样……”
  “玛姬!”董某低声喝止女儿。
  丹青性子再好也几乎发作,怎么说今天也是母亲的生日,她不允许任何人挑战母亲的情绪。
  朱也在旁边眼看着丹青板起脸孔,黑沉沉的眼瞳里泛起寒意,赶紧轻咳一声想要上前解围。
  母亲的房门悄然打开。
  “妈妈。”丹青踏前一步站到母亲身边,戒备地看住董小姐。
  “沉香,”董某微笑着说,“好久不见,生日快乐。”
  他的态度还是一如往昔的温暖舒服,没有因为女儿的在场而显得格外疏离客气。
  丹青尽量用一种局外人的眼光去看,不得不承认这个中年男子岂止是姿势好看,简直称得上体面漂亮。不管他是真情还是假意,人家比较肯花这份心思,而且做得这么地道,光是这一点就已经令许多男人都难以企及。
  朱也来到董小姐身边,以令人不易察觉的动作将手轻轻搭在玛姬董后心,看似体贴周到,其实是为了传递某种信息,暗示对方莫要失礼。丹青注意到了这个细节,不由感激地看他一眼。
  然而董小姐并未作出失仪之举,甚至不曾出声,她带着好奇与夷然的目光落在霍沉香身上,上下打量游移一番最后落到后者表情漠然的脸上。
  看到那道触目伤疤的瞬间,董小姐的瞳仁陡然收缩,嘴角的冷笑僵硬成一个讶异费解的曲线。
  “我女儿玛姬,和丹青一样年纪,却不及丹青懂事,”董某唏嘘,“沉香,看看,我们真是老了。”
  母亲静静地立在门口,仿佛也正专心打量初次见面的客人,然而丹青知道,母亲的眼光并不聚焦,面前的董小姐对她而言和屋子里一件家具也无甚区别。
  “妈妈,吃饭了,许姨也来了,做了你喜欢的十八鲜素什锦。”丹青执起母亲的手来到餐厅坐下。
  董某带来的礼物是一枚上好的老玉镯子,油润的玉脂触手生温,他亲自为她套上手腕。
  霍沉香的手腕白而细,原本有些肌骨支离的模样,戴上圆润的镯子才显出几分丰泽秀丽的昔日气象,她低头用另一只手的手指轻轻拨弄镯子,眼里有点欢喜的意思。
  丹青看着鼻端有点发酸,可怜的母亲,她的要求那样卑微,要的也只是一点点温暖与关心。
  之后的气氛一直安静而祥和,直到用毕晚餐。
  席间董某神色自若,偶尔闲谈几句,和丹青或朱也,也与母亲说话,但母亲大多没有反应,他也不计较,依旧亲自动手为母亲添茶盛汤,毫无不耐。
  董小姐默默旁观,脸上神情复杂。
  用过茶,母亲一径起身,推开丹青扶持的手,自己转身进了房间阖起门。
  朱也问丹青,“你妈妈近来一直这样?”
  丹青黯然点头。
  董某脸色也变得凝重,“我下次找相熟的医生谈谈,看看有甚么办法。丹青,你略注意些,如果需要,让沉香继续服用药物,有事就找我或者朱也。”
  董小姐终于开腔,“她怎么了?”
  大家一时无言。
  半晌,董某温和地看向女儿,坦然道,“玛姬,她曾经是爹青梅竹马的女友,隔了多年才重逢,如今精神状况不太好,爹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所以希望好好照顾她们母女做些补偿。”
  此言一出,举座鸦然。
  丹青诧异抬头,她没想到董某人会这样坦白,一时百感交集,想起母亲这坎坷半生和惨淡光景,既难过又感慨。
  董小姐显然也很意外,愣了片刻才干巴巴地问,“现在,你还爱她?”
  “不是现在,”董某微微一笑,“是一直,从过去到现在,还有将来。”
  “但是,沉香她不知道,也许,她不相信。没关系,其实并没有区别。”
  董某笑着,语气苍凉。
  “我不会背叛你母亲,从来也没有。这一点我和你母亲都非常清楚。”
  玛姬董突然也笑了,眼里的那点恻隐已经消失,她冷冷地盯住自己的父亲。
  “当然,既然从来没有爱过,又何来背叛?”
  “我为甚么会有你们这样的父母?”
  “没有爱,甚至连恨都没有。”
  她一字一字,口角尖刻地说。
  “你们都是最自私的人,你们懂得甚么是爱?不不,你们根本连自己都不爱,爱的只是你们可笑的所谓体面!”
  周末的两天,丹青都在跑房产中介,看了不晓得多少房子,略略理想些的开价惊人,而比较平价的那些又往往不符合她心目中的租屋条件。
  想想户头上的款子,不算多却也不算少,但当真要搬出来住,总得考虑周详,倒不是为自己,主要是不放心母亲,丹青自问真的可以给母亲一个安逸清静的生活环境么?她想半晌都不敢点头。
  ――搬出来以后呢?
  丹青喃喃发问出声,然后一个激灵,是啊,整天念念想的都是要搬出来独立生活,偏偏忘记这句话里头最关键其实并非“搬出来”而是“独立”。
  ――要如何独立?
  这才想起差不多也有一个礼拜没同苏珊联络,不晓得她那边状况如何。
  虽然不知道苏珊究竟有甚么隐情,但丹青有种坏预感,仿佛暗处有个不知名的漩涡,巨大的吸力产生环环相扣的影响力,不知道甚么时候自己也会身不由己被裹卷进去。
  如同那个一直纠缠自己的奇特梦境,丹青时时想起那间布满镜面的空旷房间,每一面镜子都以不同的角度映照出苏珊凄凉诡谲的笑颜,她只觉得不寒而栗,愈发彷徨起来――这份前途未明的模特生涯,究竟还要不要继续?也许,在董某还不确切知晓的情况下,索性悄然抽身,继续接受他的“照顾”?
  呵,不不不,颜丹青,你几时变得这样怯懦麻木了?
  丹青苦笑,自嘲自己何尝不是那只温水中游泳的青蛙,在水沸腾之前就已丧失斗志。
  不,不能这样!
  她叹口气,路是人走出来,办法自然也是人想出来,无论如何,总得做点甚么。
  周一,丹青还没想好要不要去见苏珊,玛姬董却先找到了她。
  玛姬董这一次是一个人来,站在中心花园外围的栏杆前,黑色小裹胸,低腰橄榄绿粗布裤,满头蓬松的短发用一方蓝绿三叶草印花头巾包起来,鼻尖上挂了一副橘红太阳镜,惹眼的打扮引得过路男生纷纷侧目,有好事者吹出响亮婉转的口哨。
  丹青看见她的时候,她也看见了丹青,不等丹青作出甚么反应,先自伸长一条手臂,做了个“等一等”的动作。
  丹青只得停下,玛姬董则像一头小鹿轻快地跑过来,站定后也不说话,蓦地将握着外带咖啡的手伸至丹青面前。
  丹青吓一跳,不禁倒退一步。
  “哈!”玛姬董笑起来,“怎么,你怕?”
  丹青这才看到她另一只手上也握了一杯咖啡,她赧然一笑,老老实实回答,“是,董小姐,我怕你用咖啡泼我。”
  玛姬董收敛了笑容,取下太阳镜,静静端详她许久,忽然清脆地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是我太无礼了,我向你道歉。”
  丹青看着面前这双眼瞳,那里面没甚么恶意,也不见得太友善,愣了一下才说,“董小姐太客气,我不会介意。”
  “叫我玛姬,”玛姬董说,“当然,你介意,就像我介意一样。”
  “甚么?”
  “丹青,我很介意你和朱也在一起。”
  呵。丹青想起那晚玛姬董自树影中走出来时的表情和语气,豁然明白面前少女的心事,她笑一笑,“董小姐……”
  玛姬董嘟起嘴“嘘”了一声。
  “好吧,玛姬,我和朱也只是最最普通的朋友关系,如果之前让你误会,那么我也很抱歉。”
  玛姬董看住丹青,丹青坦然回望。
  终于,玛姬董缓缓点头,“我相信你。”
  她轻轻笑了,可是那笑声毫无欢愉。
  “其实还是一样,我真是个傻瓜,对不对?”
  “朱也也一样,我们都是傻瓜。”
  玛姬董将咖啡递至丹青手中,叹息般地自语,“恋爱时,据说先爱上对方的就是输家,从此且看且走,步步皆被动。”
  “可是,如果只有一个人在爱,那还叫做恋爱么?”
  丹青不知道该说甚么。
  玛姬董一仰头灌下半杯咖啡,然后摇摇头咧开嘴笑了。
  “不过没关系,再也不会比爹妈和苏珊他们那样更坏了,终有一天我会让他爱上我。”
  “所以丹青,”她笑嘻嘻看看丹青,“记住你今天说过的话,不然我决不原谅你哦。”
  丹青迟疑了一下才问,“苏珊,嗯,你认得苏珊?”
  听到这个名字,玛姬董的脸色变得夷然,“认得?哈哈,岂止是认得!咦,你也知道苏珊?”
  丹青要鼓起勇气才能够继续问下去,“那么,苏珊和董先生是……”
  玛姬董骇笑出声,“你以为苏珊是和我爹?哈哈哈,当然不,爹说得对,他从来也没有背叛过妈妈,不是他不想,只是他不敢而已。”
  她忽然满脸疑窦和戒备,“为甚么这么问?你认识苏珊?她和爹怎么了?还是你知道些甚么……”
  一连串问题“噼里啪啦”抛过来,丹青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终于,玛姬董嘎然收声,若有所思看着丹青,“算了,我也不想知道甚么。丹青,奉劝你一句,离苏珊远一点,相信我,我是好意。”
  “可是,”丹青忍不住问,“苏珊究竟是甚么人?”
  “苏珊,”玛姬董顿一顿才慢吞吞地说,“她现在是我外公的女人。”
  玛姬董已经走了很久,丹青还没有自震惊中恢复。
  苏珊竟然是董某岳父的女人!
  那个病入膏肓的老人!
  那个甚至无法阅读,自己为之念诵录音的老人!
  而他,也是那个下重手痛打自己情人的男人!
  当然,也是他,坐拥自己的权势领地,在一面面镜子中以不同的角度欣赏玩味臣服自己足下的女人体态身姿!
  这是个怎样的家庭?
  这又是个怎样的老人?
  丹青耳畔嗡然作响,脑袋一点一点胀大,她觉得窒息,忍不住扬起脸张开嘴用力呼吸,眼前透过枝叶看到的天空都在旋转。
  湛蓝的,纯粹的,不含一点渣滓的天空,仿佛即将兜头扑下。
  半晌,有人轻轻碰碰丹青的肩头,“同学,你不舒服么?是不是中暑了?要不要送你去医务室……”
  丹青恍然惊醒,后心的衣裳已然汗湿。
  “谢谢,我没事,没事……”谢过好心的同学,背起背囊,一手紧紧握住课本,她扭头离开原先去上课该走的路线,径自抄近路进了花园向校门方向走去。
  不不,我不要再做甚么模特,也不要接受董某的照顾,我要带妈妈离开,走得远远的,不要再和这家人的任何人有任何关系……
  事已至此,丹青来不及想更多,满心皆为去意,但觉足下长路漫漫,恨不得立时插翅飞到母亲身边。
  也许太心急,丹青到后来几乎一路小跑,所以拐过转角一时收不住脚,等看到前面有个人影已经不及闪避,“嘭”的一声撞个正着。丹青被震得倒退两步跌坐在地,两个人手上的东西“哗啦”一下撒了一地。
  一手撑地,丹青呆了半天忘记起身,直到对方弯下腰伸出一只手低唤数声“同学”才猛然抬头,想起自己莽撞,急急道歉。
  对方仿佛笑了,并不介意的样子,依旧伸着手等她,丹青不好意思,只得握住对方指尖,然后就觉得一道力量传来,身体一轻已经被拽了起来。
  “这位同学,伤到哪里没有?脸色这么红,是不是中暑了?”那人关切地问,一面轻轻松开手,但并不急着俯身拾起地上的东西。
  丹青道歉,“对不起,我跑得太快,撞到您没有?”
  “呵呵,”那人又笑,“不要紧,我柔道拿黑带,两头牛也撞不坏。”
  丹青看到一地狼藉,急忙俯身去拣,对方也是同时俯身,两人额头又“咚”的撞了一下,丹青忍不住“哎哟”一声站起。
  “呵呵。”
  两个人同时立定笑出声来。
  丹青看清楚对方的模样,中年男子,个子高而挺拔,一身简单的白衬衫灰色西裤马球鞋大方得体,五官面目更是出奇的英俊,虽然两鬓已略染风霜,却毫无老态,更显得气度沉静雍容。
  对方已经拾起地上散落的东西,将属于丹青的课本轻轻拍一拍掸去尘土递了过来,丹青急忙接过并道谢,她注意到对方手上拿了几本书和一只MD,仔细分辩了一下,好像都是法文版书籍。
  丹青释然,花园旁边就是外文系,这位一定是外文系的教授。
  “对不起……”不知道该说甚么,她又喃喃道歉。
  “嘘,”那个英俊的中年教授微笑着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傻孩子,我们都是这样,不断的跌倒又不断的爬起,C\'est La Vie,这就是人生,有甚么可道歉的,嗯?”
  “所以每个人都有保持体型的责任,”他幽默地说,“以免跌倒了便爬不起来,right?”
  丹青莞尔。
  “这么急是要去上课?那是得快一点,下一堂课马上到点了,希望你们教授习惯下课前点到。”
  这么一停顿,丹青原先心头郁结的躁火已经褪去许多,定一定神再想,只觉得适才的自己冲动幼稚的可笑,如此这般急急回家又能解决甚么问题?说不定更加困扰母亲心神,真正败笔。不如安心上课,待恢复理智再细细思量从长计议。
  “是,”丹青恭谨作答,“上课要迟到了,刚才真不好意思,谢谢您,再见。”
  少女心绪上的变化直接体现在表情上,这样微妙而奇特的情愫流露令旁观者赏心悦目。
  那位被撞的中年教授温和地笑了。
  “那么,”他说,“再见。”
  这一天的课其实不算多,但不知道为甚么,丹青觉得格外累,那种从心底泛起的疲倦几乎可以溺毙人的斗志。
  下课后,同学们很快离开了教室,她要将脸埋入臂弯歇一歇才能收拾东西起身回家。
  然而家里的气氛也不轻松,一进门丹青就看见朱也在客厅中轻轻踱步,再一张望,并没看见董某和母亲。
  丹青立刻有种不好的预感,探询地看向朱也,后者虽不动声色,但眼里的同情却是掩饰不了的。
  “丹青,你别急,董先生在里面,医生已经来打过镇定剂,你母亲已经睡下了,一切都还好……”
  原来母亲白天不知道为了甚么突然大发脾气,家里又没有人,按照朱也的话是“幸亏家里没人”,她暴怒之下开始砸东西,厨房卫生间所有玻璃瓷器能砸的都砸了,楼下邻居不堪其扰上来按铃也无人应,于是找到楼下物业管理处声称要报警,管理处那边早就受到董某的关照,急切之下便直接联络董某,董某带着朱也匆匆赶来,用备用钥匙开门进来发觉母亲已经开始用碎玻璃一道一道割自己的手臂,只好打电话叫相熟的医生过来注射了镇定剂才算安抚下来。
  丹青听得一阵阵心悸,茫然四顾,家里早已收拾干净,没有留下丝毫暴力痕迹,然而目光所过之处,她仿佛可以看到母亲的斑斑血迹。
  “妈妈……”用力推开朱也,她冲过去打开母亲的房门。
  “丹青?”董某正坐在床边,闻声回头略略责备地看住丹青,一面手势轻柔为母亲掖一掖薄被。
  大家一起出到客厅,丹青脸孔雪白,全身骨节都因为太过用力而酸痛难当,然而即便她再克制,双腿也不禁瑟瑟战栗。
  “来,丹青,坐下再说。”董某伸手要去按少女的肩头。
  丹青胸口涌起一阵厌恶,迅速一侧身躲开那只手,然后冷淡地看着面前这个满面于思眼神关切的男人,静静地问,“妈妈她怎么了?”
  这样略带漠然的疏离眼色对于董某来说不算太陌生,他蓦地想起年余前的某天,自己躲在妻子那间宅子里闭门静思,然后那个春光明媚的四月中午,凉意森森的走廊上,一张洁白的少女容颜如沉在湖底的百合悄然浮出水面,那个时候的那双眼瞳,就是这样冷淡清亮,透出些许的寒意,亮晶晶盯住自己,如同两枚冰锥直直钉穿了自己的灵魂。
  他忍不住打个寒战,手心里悄悄沁出薄薄汗意。
  “丹青,”他尽量让自己语调轻松缓和,“不要担心,我保证不会有下一次。我已经安排妥当,以后家里会一直有人,不会让沉香一个人待着胡思乱想。这套房子有些浅窄,也该另外找处宅子了,这样也好,让沉香散散心换换环境可能会好些……”
  “董先生,”丹青打断他,“妈妈她究竟怎么了?”
  董某一愣,静默片刻才说,“医生认为,还是抑郁症,看起来药物控制似乎没起甚么作用,病情比以前加重了。”
  “抑郁症……”丹青重复这个病症名词,念起来并不拗口,口齿轻启,脸上肌肉几乎不受牵扯,多么冷淡的三个字,即便念诵出声,也和这三个字的含意一样发音平缓冷淡的不带一丝感情色彩。
  “丹青,”朱也心生不忍,上前一步,“医生说过,这是现在比较常见的一种精神疾病,发生机率最高可占人群的10%,许多人都多多少少有抑郁症倾向……”
  “那么,会怎样?”丹青机械地问,“得了抑郁症会怎样?”
  朱也语塞。
  董某镇定地接过话题,“要看病情轻重缓急。一般情况下,病人会表现出狂躁或抑郁,比较严重的情况是产生自残自杀倾向,当然,也可能会伤害他人,因为病人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和行为。”
  “所以丹青,”他趋近过来,轻而有力地握住少女的肩头,“让我们一起帮忙沉香,帮她从那个黑暗封闭的世界里走出来,帮她摆脱过去留给她的创伤和阴影,帮她睁开眼睛看见我们看见今天和明天。好不好?”
  丹青的内心其实也彷徨害怕的要命,这时已撑不下去,嗒然垂下双臂,木着脸点了点头。
  在特别看护到来之前,丹青请了两天假在家里陪伴母亲,其实母亲没再发作,也不再整日将自己关在房中,听凭女儿的意见进食饮茶在室内踱步去露台坐坐吹吹风或看看夜景,除了手臂缠裹的纱布和定时服药,看不出一点暴戾迹象,母亲就像个听话的孩子。
  母亲愈是这样,丹青愈觉得心惊,她伏在母亲膝头哀求,“妈妈,和我说说话。”
  母亲嘻嘴而笑,目光定定看住电话机,“说是要搬家呢,几时搬家,嗯?”
  丹青不知所措,她不知道母亲口中说要搬家的究竟是谁,自己,还是董某?
  董某着人安排的特别看护和居家阿姨过来的那天,也是帮丹青母女搬家的那天,母亲一听要出门便开始发脾气,只得又是一针镇定剂。
  丹青已经全然没有主张,全程缄默,听凭朱也带人一一打点搬离这处住了两年多的寓所。
  然而到底有些惆怅,丹青不知道下面又该搬到何处,也不关心,哪里不一样呢?一样是寄人篱下。上车看着熟悉的窗口渐渐离开视线,心口忽然生出“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悲观与萧索。
  新居在东郊,非常漂亮的欧式洋房,丹青记得这片住宅区,自己曾经来过这里,不过不是这座楼宅,那座遍布蔷薇熏香欲醉的小楼属于董太太。
  她们到达的时候,董某已经在那里,他对丹青解释,“这边空气环境都好,带独立的院落,房子之间间隔也远,邻居互不干扰,最适合沉香静养。”
  对于这一点,丹青也承认。
  而且所有东西置备整齐,居室干净敞亮,院落草木复苏、鸟语花香,真如界外净土一般。
  “只是,”董某沉吟,“这里距离市区有些距离,区学校自然不大方便,丹青,我会安排车辆司机每日接送,你觉得如何?”
  丹青一愣,想要推辞,但董某说的也属实情,只得勉强答应,待熟悉周边环境交通后再作打算。
  董某一直陪在母亲身边直到她药性褪去清醒过来。
  母亲惊觉自己置身陌生环境时只跳起来,董某上前握住她的手轻轻送至唇边和声安慰,又耐心宽解许久,才抚平母亲情绪。然后又婉转解释母亲当前“情绪困扰,需要调理”,介绍常驻家中的特别看护和阿姨,细细叮嘱须按时服药、正常起居……
  此刻天色已黑,温暖的灯光下,董某的容色不是不温柔的,而母亲也一脸平静安详。
  面对此情此景,丹青唯有喟叹,她悄悄离开室内,来到院中。
  又是很好的月夜,郊区空气格外清新,月亮也仿佛格外明亮,映得旁边的流云银练般洁白澄澈。
  晚风颇大,吹得树叶“哗啦啦”响,吹得丹青身上宽大柔软的衣裳猎猎拍动如振翅的蝴蝶。
  丹青慢慢仰起脸伸展手臂张开手指,体会着风从指尖、发稍、身畔穿梭而过的感觉,仿佛流水,又如同流沙,凉而虚空,明明身轻若举,却又凝滞唯艰。
  多么奇妙,又多么矛盾。
  朱也站在门边,默默注视暗夜下如展翅精灵一般的女孩。
  她是那样美,美的令他心痛难持。
  可是他只能这样远远看着她,无法帮她飞翔,甚至无法减轻她羽翼上的负担。
  这样的想法犹如尖刀,锐利无比地刺穿了他自欺欺人的镇定表象。
  朱也情不自禁踏前一步,他想拥抱她,他想对她说“一切有我”,他只想告诉她他爱她愿意为她付出一切。
  一只手落在他肩头,那个一如他父兄、他最尊敬的人说。
  “朱也,不要去打扰她。”
  朱也颓然止步。
  是啊,他有甚么资格对她说那些话?
  那一瞬间他几乎痛恨自己,连带着痛恨身后阻止自己的人。
  他蓦然转身,目光与对方的目光相接,他惊讶地看到对方眼中灼灼的忿怒。
  为甚么,他们两人的眼里会有这样类似的忿怒?
  因为谁而忿怒呢?
  难道董某和自己一样,是因为自己而忿怒不堪?
  又几乎是同时,朱也和董元莛眼内的锐芒倏忽消失。
  两个男人静静对视,都从对方的眼瞳中看到了自己。
  那个悲伤的、无奈的、甚至不敢流露忿怒的自己。
  搬家之后的生活其实和以前一样,不过是学校、家里两点一线,除非要加上去董某公司录制音带,那便是额外的第三点,至于苏珊的“衣露申”,丹青宁愿忘记还有这样一个所在和自己有百般牵扯,反正苏珊一直不曾找她,她也就乐得销声匿迹。
  不过,真的还和以前一样么?
  丹青忍不住问自己,答案不言而喻。
  怎么可能会一样?每一天和每一天都不一样。
  ――这是自然,时间分分钟还不同呢!
  但是这个不一样在丹青母女身上又比寻常人家更加分明。
  家里整日有人可以看护母亲,丹青也能放心上学,而董某前来探视的次数也明显频繁起来。
  丹青心中纳闷,怎么董某一改以前谨慎隐秘的做事风格,竟这样大方起来?照理就算不用顾及常居海外的妻子,也要碍着势力庞大的岳丈,就连玛姬董也说过他为人自私极重“体面”,这当口倒是都不在乎了?
  不过看母亲相对稳定的情况和日日不厌其烦检视隔日菜谱、研究园艺插花布置家居,以及听到董某来时眼里掠过的欢喜之色,丹青觉得甚么都无所谓了。
  只要妈妈高兴,只要妈妈能够好起来。
  她虽然这样想着,心里究竟还是辛酸多过欣慰。
  因为新居地处郊外,董某安排了车辆与司机照应丹青母女需要。
  丹青每天出门便可看见一辆黑色雪佛兰停在门外,司机是个面目干净的年轻人,并不多话,按照丹青的需要送她到目的地,待她打算回家时又往往会神奇地出现她身后。
  起先丹青很不适应,坚持自己搭公车转小区班车回去,几次下来,那年轻人忽然低低道,“颜小姐,这是我的工作。”
  丹青怔一怔,随即苦笑,从此不再推辞。
  然后那天上午没课,丹青一早出门,年轻的司机小江已经候在车旁。
  丹青报出董某公司的地址,这一次小江没有像往常那样点点头即开车,而是问了一声,“颜小姐,是去录音么?”
  丹青一愣。
  小江解释,“董先生交待过这件事,因为资料室搬到别处,所以让我先问一声,免得颜小姐白跑一趟。”
  丹青愈发疑惑,“资料室搬了?为甚么?搬去哪里?怎么不早告诉我要现在才说?”
  “因为董小姐缺间办公室,所以就把资料室腾出来了。也因为临时决定,昨天下午才搬,也没想到颜小姐今天一早就要过去,所以来不及交待,请颜小姐原谅。”
  丹青一时无语,坐在车上,看着窗外一幕幕飞速掠过的景物,她忽然想到,这也许是玛姬董的意思,她未必真的需要一间办公室,其实说到底还是介意自己有机会出现在朱也面前,所以找借口让自己远离朱也工作的场所。
  看起来,这实在是一个合理的解释。
  丹青反而放下心,同时也决定,以后更要谨言慎行,同朱也也要尽量保持距离。
  目的地令丹青讶异,小江将车一路驶到月光俱乐部,车子一直开进去,并没有人上前阻拦问询,一直开过那座熟悉的藏满枪械的灰色小楼,又拐过一道弯,最后才在一幢白色洋房前停下。
  小江下车为丹青开了车门,面对她探询的目光微微点头又欠了欠身,随即上车缓缓驶离楼前。
  丹青打量周围,这里应该是会所最里侧了吧?
  周遭非常宁谧,甬道两边植满不知名的花树,小束小束的花朵随风轻轻摇落,云英缤纷,空气清新芬芳,鸟啼声声婉转,安静惬意的教人心旷神怡。
  丹青犹豫了一下,举步上前刚要扣门,那两扇浅色桃心木门已然打开,两个侍应生打扮的年轻人态度恭敬迎候门前,带她进到室内,低低说了声“颜小姐请自便,有事请按铃”,即匆匆退下。
  丹青只来得及“唔”一声,她的注意力尽数都在室内的布置上,甚至忘记问录音设备在哪儿。
  这里比起原先设在董某公司的那间“资料室”,简直称得上是藏书楼,除了以前在资料室见过的中文书,还有许多老版私藏以及众多原文书籍。
  一楼二楼的房间打通,高低错落有致的书橱被几组沙发茶几隔开,中间螺旋型楼梯盘绕上去,仰头可以看见二楼和三楼的走道,铁花栏杆围出中央上下贯通的中庭,中庭最高处的屋顶是玻璃金字塔型,明丽的阳光穿过玻璃和交错设计的铁花支架投落下来。
  丹青没找到录音设备,倒是看到在茶几一角安装的用来唤人的电铃按键。
  她想一想,沿着楼梯上到三楼,和下面两层不同,这里有数间房,但只有一扇门可以打开,进去一看仿佛是书房的样子,陈设很简单,靠墙一组陈列矮柜,里面是各式古董音乐盒,窗前一张宽大的书桌,舒适的高背座椅,书桌上是全套录音设备和几盒小磁带。
  这间书房比较特别的是周围墙上的装饰物,全是嵌入墙体的大幅彩色水晶拼花,会随着光线变化流转细细宝光,美得不似真的。
  丹青用指尖轻轻摩娑那些晶莹剔透的拼接纹理,这样美丽的东西,其实也格外脆弱吧,只要一次撞击就会化为碎片,或者擦拭时抹布太粗手势太重也会留下划痕,这也许就是世界的真相。
  ――愈美丽愈脆弱。
  ――愈美好愈短暂。
  ――愈不可得而得之,可能也就愈快消失而难以恒久长存。
  真令人感伤。
  丹青忍不住将脸贴过去,额角抵住凉凉的、微微起伏的玻璃表面,心口好像破了一个大洞,里面蓄存太久的难过像流水一样汩汩涌出、涌出,一直从心里涌到眼中,然后从紧闭的眼睫下一滴一滴滑过腮边,淌过嘴角,沿着下巴无声的打在衣襟上。
  其实,每一个人刚开始都是这样一幅完美的水晶拼花吧。
  只是有的人不走运,早早的遭遇撞击或粗暴对待,很快就破碎溃散,然后蒙尘一世。
  譬如母亲。
  ――那么我呢?
  丹青喃喃自语,她悚然而惊,不不,不要胡思乱想,当然,自己不会像母亲那样自暴自弃,只要不放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用力擦一擦脸挺直背脊,一转头,才发现书桌上有一份书单。
  丹青比照列出的书目下楼一找,相关书籍悉数都有,大多为推理题材,她考虑了一下,决定按照书单选择阅读内容。
  念完一个故事已经是中午,丹青小心标注整理好磁带站起身,一抬头目光扫到周围墙上的水晶装饰,每一个拼接转折处都仿佛散落漫天星光粉尘,流荧般的细碎折射在空气中编织出一道隐隐流动的霓虹掠影。
  丹青不禁呆了一呆,心头一阵迷茫,几乎忘记自己身在何处。
  手指不经意一动,碰倒了一盒磁带发出“啪嗒”一声轻响,她蓦然惊醒,急急下楼径自出了门。
  小江的车很快出现,丹青立刻打开车门上去吩咐一声“快,我要去学校”,等车子驶离这幢白色洋房一直出了月光俱乐部,才虚脱般靠倒在椅背上,一摸,已是一额的汗。
  真是一间如有魔障的屋子。
  丹青想着,不由叹了口气。
  下午的课丹青迟到了,在教室门外徘徊片刻最终没有进去,转身来到中心花园,坐在喷水池旁的长椅上垂下头发起呆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前自己短短的影子前忽然出现一双高尔夫球鞋足尖,丹青不及抬头就听到一个温和的声音轻轻响起。
  “怎么,是没课?还是逃课?”
  是上次撞到的教授。
  丹青红了脸,急急起身,一抬脸恰恰迎上对方满是笑意的眼瞳,她要愣一愣才能说话,“教授您好。我,嗯,上课迟到了,怕进去打扰大家,所以……”
  教授也是一怔,随即笑了,“呵呵,没关系。我看起来很像老古董么?”
  “不不……”丹青急忙摆手,但又一时不知道说甚么,愈发尴尬起来。
  “来,我们玩一个推理游戏。”教授微笑着说,然后细细打量丹青,虽然态度非常和煦,但那么专注锐利的目光,依旧令丹青为之失措。
  “显然,你刚从校外过来,也许不是市区,因为路途不近,所以耽误了上课时间。但你又不是搭乘的大众交通工具,应该是私家车。你所去的地方想来风景秀丽,然而……”
  他忽然收声,若有所思地看住女孩。
  丹青愈来愈惊讶,不禁问,“然而甚么?”
  “然而景致虽美,你看起来却并不高兴。”
  “呵,”丹青再不高兴也忍不住莞尔,随即追问,“可是,您是怎么看出来的?”
  “这个嘛,”教授也笑,“是秘密。”
  他忽然伸手过来,丹青一惊,刚要避开,他“嘘”一声,手指已经如微风自丹青发稍掠过,然后在她面前缓缓摊开――一枚黄色圆锥形小花,纤细的花瓣微微展动,忽然一阵风扫过,花朵略略一颤便被卷起,很快消失在一旁的灌木丛中。
  “瞧,这个应该是台湾栾树的花,这种树在本市非常少见,是台湾的本土植物,花期正好是九月,开花的时候满树成串的鹅黄小花,随风摇曳飘落美丽之至。”
  他将双手插入裤袋,姿态潇洒得抬一抬下巴。
  “花雨缤纷,美景当前,要好好惜取少年时。”
  这真是一句很妙的话。
  如果由少年说来,自是意气风发,说不出的青春逼人。
  如果由老人说来,虽有励志之意,却更透出晚景唏嘘的几分况味。
  但此刻,这个貌染霜华的中年男子仿若不经意似轻描淡写吐出这样一句话,不见张扬,也非颓唐,那种自在里流露些许自信与淡泊的气度教人格外舒适放松。
  丹青不由自主点点头应了声“是”。
  忽然,他们一旁有人大笑着招呼过来,“咦,慕容兄,原来你在这里,让我一通好找,哈哈哈。”
  丹青循音看去,认出是本校校长薛某,正满脸笑容向这边走来。口中的“慕容兄”,大约就是这位教授吧,看起来两人关系不错。
  丹青微微欠身,“慕容教授,谢谢您,我先走了。”
  “噫?”校长已经趋近,看见丹青一愣,“这位小姐是……”
  “薛兄,这是我的忘年交小朋友,稍等。”慕容笑笑,转脸看向丹青,“这是你第二次谢我,可是,你谢我甚么呢?”
  丹青微微脸红,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呵呵,玩笑而已。其实我该道歉,为我的为老不尊。去吧,第二堂课应该不会迟到了对不对?”
  “是。”丹青再次行礼,“教授再见,校长再见。”
  一直走出去一段路,临拐弯时丹青回头再看,慕容依旧微笑着看向自己的方向,不知道为甚么,她的脸孔有些发热,心砰砰直跳,急忙加快脚步离开花园向教室跑去。
  过了两天,丹青接到田田的电话。
  原来田田开学后还是在“衣露申”做兼职,苏珊出事那天她不在,隔天知道后也找过丹青但没联络上,后来拨电话给苏珊,苏珊让她先别找丹青,一直过了两个礼拜,她再也忍不住,这才拨通了丹青的手机。
  “丹青,你和苏珊怎么了?苏珊最近样子有点奇怪哦,你要不要来看看她?”
  丹青不知道该怎么向田田解释,还不到一个月而已,感觉像过了一辈子似的。
  静默许久,她答应下午若是有空会去“衣露申”一趟。
  事情摆在那里,就算视而不见也不会真的消失不见,有始有终,无论如何都该有个交待。
  想起苏珊和她那间可怕的卧室,丹青打个冷颤,但还是决定去见苏珊和她说清楚。
  下午原本要上两节专业课,因为某要人捐助活动中心正式签约,学校临时安排庆典,所以全体学生放假,丹青不打算去大礼堂凑热闹,于是早早抽身。在校门口遇到小江,她拒绝车子接送,只让小江在校门口等候,说自己很快就回来。
  在“衣露申”门口见到也是刚到的田田,好友见面自是格外熟捻亲热,顾不得进到店堂,靠着门外的阔叶树已经头挨着头咕咕说个不休。
  田田看起来气色不错,略带几分羞涩说起自己远距离恋爱的男友,口气中不似往常那样彷徨,似乎有了良好的进展。
  “丹青,他说不久以后可能有机会来中国,我好紧张啊。”
  丹青笑着推一推好友,“嗳嗳,我认得的麦田田可不是个胆小鬼,怎么,他没见过你?只要见过你的样子,甚么男孩都会心急跑过来见你本人的。嗄,难道是你没见过他?哎呀呀,万一连个青蛙都不算,是个蛤蟆王子可怎么办……”
  “呸!”田田涨红了脸作势要打,“人家才不是蛤蟆,也不是青蛙……”
  “哈!”丹青吐吐舌头,“说吧,究竟像谁?周润发?刘德华?还是梁朝伟?”
  两个女孩子笑作一团。
  稍后,田田问丹青最近怎样,丹青脸上的笑意一点点褪下去,慢吞吞简单交待情况,听得田田也渐渐担心得皱起脸来。
  “抑郁症啊,真的不要紧么?那你现在住到郊区,上学方便么?还有苏珊这边的兼职怎么办呢?不是才刚刚有了点希望么?要不要继续做呢?”
  丹青一时无言,半晌用额角抵一抵好友的脸颊,展颜一笑,“放心啦,很快就会没事的,我会想办法。”
  田田用力点头,“嗯,一定!吉人自有天相!”
  她忽然跳起来,抓住丹青的手摇一摇,“快进去见见苏珊吧,最近你不来,她看起来也没甚么精神,看见你一定会很高兴的!”
  丹青笑笑,没作声。
  她其实真羡慕田田,有健全美满的家庭,有健康开朗的身心,还有一个美好光明的未来。
  而自己,唉,丹青忍不住叹气,她不知道自己身旁盘旋叆叇的阴云几时才会真的散去。
  进到店堂,见到昔日熟悉的面孔,大家都有种久别重逢的欢喜,有人打趣丹青,“小丹,还以为你已经冲出亚洲变成大明星就忘记娘家了呢!你一来,工作室连光线都亮了三分,哈哈哈。”
  从前厅到后面摄影棚,都没看见苏珊,May看到丹青左右吁衡的样子轻轻拽拽她,“苏珊在上面。”
  提到苏珊,大家都静一静,然后都恢复常态,一个个若无其事好像甚么都没发生过,只喏喏说,“哦哦,苏珊最近喜欢待在楼上,小丹你上去和她聊聊吧。”
  丹青沉吟片刻,即笑笑颔首,举步上楼。
  又来到那间熟悉的阁楼,这里一切如故,被打碎的镜子都已经修复,流金似的阳光自天窗哗然洒落,丹青看到苏珊正静静坐在软塌一头,美丽的侧面线条一如镌刻,此刻被阳光镶了一道淡金色的边,整个人都仿若一座精美镏金的雕像。
  两个人都没有作声,也不动,一个站一个坐,如同一场默然无声的对抗,唯有户外马路上依稀传来的人声车声,愈发衬出室内的安静与寂然,那种无形的张力几乎令人窒息。
  一直过了许久,丹青决定打破僵局,刚向前迈出一步,那边的苏珊也开了腔。
  “听,”她轻轻地说,“甚么声音?”
  丹青一怔,侧耳倾听,并没有听到甚么特别的声音。
  苏珊低声笑起来,同时缓缓起身转过脸孔,她脸上的伤痕已然消失,淡蜜色肌肤上黑影憧憧的眼瞳映着细细飞扬的粉翳有种神秘的暗夜气息。
  “你终于来了。”
  她说着,已经恢复了常态,抬手拨开脸颊边牵牵绊绊的鬈发,仰头妩媚一笑。
  丹青突然有种莫名的忿怒,不禁握紧双拳,因为太过用力,指节都泛了白,她要努力克制才能硬生生顿住双足而不冲过去抓住苏珊摇晃她问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然而她只能咽下所有的疑问,冷淡地说,“苏珊,我来是想告诉你,我恐怕要令你失望了……”
  苏珊打断她,“我知道,放心,我不会为难你,虽然签了合约,但只要你愿意,你可以当它是废纸。”
  丹青略略有些诧异,看着苏珊的眼睛,后者目光坦然,静静回望。
  “那么,谢谢你。”
  丹青不欲多说,转身想走。
  “对不起。”苏珊低声说,“是我的错,丹青,不要恨我,我希望我们还能做朋友。”
  丹青背对着她没动,也没作声。
  “丹青,许多事你并不明白,老实说,我真宁愿你永远都没有机会明白……”
  听着苏珊这样轻忽的口吻,丹青再也无法忍耐,她霍然回身盯着面前风姿绰约的美艳女郎,眼光凉如寒冰。
  “明白甚么?”
  “做地下情人的辛苦与委屈?”
  “还是失去尊严可以换得的荣华与富贵?”
  面对丹青近似刻薄的质询,苏珊却毫无嗔色,只是吃惊似地睁大双眼。
  半晌,她蓦地大笑起来,仿佛失去控制般笑得全身颤抖,直笑得弯下腰直不起身来。
  丹青被激怒了,大步上前想要掰过苏珊的身体,然而苏珊突然脸色发白,身子一软要跌下去,丹青手快,一下扶住她的腰肢让她倚着自己慢慢坐下。
  “苏珊,你还好么?哪里不舒服?要不要下去叫人……”
  “不不,不用。”
  苏珊紧紧握住丹青的手,仿佛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的稻草,一面喘息不定。
  “没关系,没关系,”她喃喃地说,“丹青,你刚刚说甚么?嗄?说了甚么?甚么辛苦?甚么尊严?可不可以再说一遍?”
  丹青又惊又疑。
  苏珊渐渐平静下来,慢慢松开手指。
  “我现在听力不大好,”她笑笑,“医生说是耳膜穿孔。”
  丹青震惊。
  苏珊却已别转脸孔,满不在乎地笑了。
  “你刚才说甚么?地下情人?”
  她的眼睛眯起来,嘴角一点一点弯上去。
  “不不,不是这样的。”
  “我不是甚么地下情人。我是他的女人,根本就是公开的,谁都知道,从一开始就是。从来都不是秘密。”
  “他要我当他的女人,就是为了让大家都知道。”
  “他要我当他的女人,就是为了让大家都知道。”
  这句话是甚么意思呢?
  丹青百思不得其解。
  问苏珊,苏珊却闭上嘴,许久才吐出一句,“这是他最黑暗的秘密。”又黯然笑一笑,“我是他最后一个,嗯,或者说国内最后一个公开的情人,相信我,我们对于扮演这样的角色都很尽职――他给我要的一切,我满足他的要求,除了……”
  她的语声嘎然而止。
  “甚么?”丹青追问。
  苏珊明亮的眼瞳一点一点暗下来。
  “所有人都以为我们之间的关系简单而干脆,我不过是他豢养的一只宠物,也许比之前他豢养过的那些略具头脑和个性,但宠物终究是宠物,甚至连我自己都是这样认为的。”
  “然而这真是个笑话,“说到这里,她笑了,那是一个饱含嘲讽意味的讥诮笑意,“有一天这个宠物忽然发现,自己真的爱上了主人,于是它开始期冀同样的感情回报,真可笑对不对?你会不会爱你的猫一如你的爱人?嗯?”
  “总之他不会。他对我说他快要死了,说如果我要离开他不会介意,他甚至愿意资助我,以令我不会再次沦为他人的宠物,他说,‘去,去找一个真心爱你你也爱他的伴侣’,哈哈哈,他难道不知道我已经找到我爱的人,可惜,我爱上高高在上的国王,而我的国王说他不能爱我。”
  “所以,我如他所愿,我去找我爱并爱我的人……”
  苏珊的话声渐渐低下去,直至低不可闻,她的神情错综,看不出悲喜,脸颊呈现病态的酡红,双手十指交握,全身都因为用力而微微佝偻。
  丹青忍不住一根一根掰开她的手指,提高了声音,“他是个伪君子对不对?说是让你离开,可你真的要走,他又因此打你,是不是?苏珊,为甚么不报警?这样的男人你难道还爱他?”
  “对不起,对不起丹青,”苏珊一把抱住丹青,语无伦次,“那天晚上是我不好,你不要怪丽兹,是我太自私,想要把你献给她,我真蠢,哦,老天……”
  丹青全身一震,呵,果然是她。
  可是,为甚么?
  任由苏珊在她耳边小声呜咽喃喃道歉,丹青的心一点一点凉下去,她慢慢推开肩头的身体,半晌才低声说,“我那样信任你。”
  苏珊低下头将脸埋入手掌,“对不起。丽兹让我向你道歉,以后……”
  “没有以后了,”丹青打断她,“我和你,还有芮,没有甚么以后了,你明白么?”
  苏珊不响,也不动,一直到丹青离开,始终维持那个姿势。
  下到一楼,大家都在,丹青微微一笑,“谢谢大家这些日子的照顾。”
  在众人沉默讶异的目光中,她转身出门。
  离开那间华美堂皇的工作室,听到风吹树叶哗啦啦的声响,看着路上行人穿梭车水马龙的市井景象,丹青深深深呼吸,自觉吐出一口长长的浊息,脑袋清醒了许多。
  不,她对苏珊的故事一点也不感兴趣。
  多么黑暗的人生。
  多么龌龊的经历。
  她不想知道,一点也不想。
  “丹青,你们吵架了?苏珊她到底怎么回事?”田田跟出来,一脸担忧地问。
  “没甚么,我要花点时间照顾妈妈,所以没时间过来了。”丹青摇摇头,然后对好友说,“田田,你也别做了,这里往来的人物到底复杂些。”
  “哦哦,我再看吧。”田田喏喏点头,但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田田!”丹青有些着急,这个麦田田素来大大咧咧,实在不适合待在这种复杂的环境中。
  “好好,”田田咧嘴笑,“我知道啦,过一阵子吧,马上几个强化班要开课,我也没时间打工了,反正补习费都存够了。你就祈祷我到时候考个好成绩能申请全奖吧,就不用那么辛苦赚学费了,嘻嘻。
  看着田田明亮的笑脸,丹青不再多说。
  这个世界上究竟有没有圆满?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烦恼,即便快活单纯如田田也不能免俗。
  难道这才是所谓的公平?
  ――有得即有失。
  所谓的缺憾美一说,也不尽然是人们编造出来用以自我安慰吧。
  丹青不禁又想起父亲说过的那句话。
  “上帝在你面前关上一扇门,就一定会在另一个地方为你打开一扇窗。”
  如果这是真的。
  那么,透过这扇窗,是不是就可以望见天堂?
  不管怎样,眼下的生活对于丹青而言似乎别无选择,母亲的病症需要人看护照料,尤其在感情上,她确实表现出非常依赖董某。
  丹青其实并不理解母亲。
  母亲究竟在想甚么呢?
  她说过她恨董某,因为他背叛并出卖她。
  可是,所有的人也看得真切,她其实还是爱着他。
  然而你去问她,或者同她谈起以前的话题,凡是涉及那些令她敏感记忆的都会激怒她。
  “不不不,霍家的人都该死!别和我提他!他也是个小人!懦弱伪善的小人!呸!对我好?那是他欠我的!”
  母亲忿怒的脸色都发白发青,额角的青筋暴起,身边的东西只要手能够到的很快就被砸的到处都是。
  这样的忿怒不是伪装,是真实的,是无法抑制的。
  在护士即刻注射了镇定剂之后,母亲失去知觉之前,眼帘阖下的瞬间,丹青看见了浓密眼睫下隐隐闪烁的泪光。
  每当这种时候,她就格外憎恨董某,恨不得冲过去质问董某把一个他深爱也深爱他的女人弄成这样,他究竟是甚么感受!是不是和自己一样锥心刺骨般疼痛!
  可是稍后董某过来时,母亲又似乎忘记了先前的忿怒,她配合地听董某絮絮说话,就着他的手喝茶吃药,抱怨晚餐的瑕疵,又因为的他的温言劝慰和细语玩笑而莞尔开颜。
  丹青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她不得不借口不适躲进自己房间不肯出来,到最后阿姨干脆另外准备她的饭菜送进她房里。
  对此,母亲视而未见,董某开始还会上楼轻轻扣击房门,摆出一副长辈的模样要和女孩“谈谈”,被丹青几次缄默以对或偶尔抬眼投射的凉薄眼光一扫,渐渐也不再勉强,只是再见面时温和无奈的笑容里又添多几分悲凉情绪。
  哼。
  丹青无声地冷笑。
  算了吧,把你那套苦情表演收起来,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所做的事负责!
  如此而已。
  她不再同情他。
  与此同时,朱也开始很少出现在丹青视线中,董某最近都是一个人过来,甚至不用司机,自己驾车。
  尽管丹青已经决定要同朱也保持距离,而且之前对他也并无特殊感情,但毕竟相处这么久,两人熟悉的一如老朋友般,忽然这个亲切温存如兄长的人自身边消失,心里不是不失落的。
  自然,以前朱也也经常隔好长时间不露面,但这是不一样的。
  因为有事不能来,和刻意疏远不再来,这是不一样的。
  况且,对于丹青母女的事,朱也从头到尾都知道得很清楚,他了解她,了解她的感激和厌恶,了解她的为难和彷徨,他对于她,是伤心时候最适当的宽解者,是她不必倾诉解释就可以安心接受安抚的听众与观众。
  丹青突然觉得凄惶。
  田田也准备远走他乡。
  苏珊,唉,苏珊和自己的友谊真的存在过么?
  现在,就连这个忠诚可靠的伙伴也要离开她了。
  朱也。朱也。
  对于朱也的心事,丹青又岂非不知,可是她只能装作不知,无他,因为她给不了他期待的一切。
  这对朱也而言也是不公平的吧。也是一种折磨吧。
  仿佛钻入肺腑的小虫噬咬,也许并不尖利,但日子久了,却也阵阵隐痛,郁结沉疴。
  念及于此,丹青又觉得抱歉。
  也好,两个人不再见面不再接触,时间一长,再浓厚的感情也会淡却。
  可是家中的烦恼也就罢了,在学校,丹青也渐渐陷入孤立境地。
  人心真是非常奇怪。
  丹青自忖没有做错甚么,无非待人客气冷淡些,不喜欢参与所谓的集体联谊活动,也不肯同人聚在一起说是非聊八卦,准点上下课,按时回家,难道这样也会得罪人么?想想大一的时候,自己和同学之间就算谈不上亲密,至少也算友好融洽,哪里像现在这样。
  现在,现在甚么样呢?
  丹青看着周围一张张朝夕相处的脸庞,恶意的眼神,窃窃的私语,面对她的目光迅速收起却又收得并不彻底的鄙薄笑意。
  此情此景,既熟悉又陌生,好像时光倒流,又回到晦涩无望的少年时代。
  丹青不打算打听,也不打算解释,少年时代的丰富经验告诉她,想要改变人们恶意的揣摩与偏见简直是不可能的。
  事实上,她也无所谓。
  他们说他们的,自己做自己的,谁也没有必要向谁交待,毕竟日子都是自己在过,其中甘苦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别人是否清楚并不重要,因为它于事无补。
  众口铄金的时代已经过去,没有阮玲玉了。
  这是个现实而乏味的年代。
  没有张爱玲,没有传奇。
  没有王子,没有水晶鞋,自然也没有灰姑娘。
  丹青不再是当年弱小无助的孩子,她跌跌撞撞地长大,战战兢兢地处事,现在的她固然境况尴尬,却不会因此沉沦迷惘。
  那些刻薄言辞,那些贬损目光,它们不再能够打击她、伤害她。
  至于孤单,哈,这原本是个孤单的年代。
  谁又真的与寂寞绝缘呢?
  这个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南极与北极,不是海底与山颠,而是人心与人心。
  一颗心和另一颗心之间的距离,能够靠多近,就能够分多远。
  有时候丹青也会觉得遗憾。
  她不是因为伤心而倍觉遗憾。
  她只是遗憾自己为甚么不干脆更冷酷些,如果可以冷酷的没有心肝,或者会过得更快活些。
  丹青知道这样的想法非但消极而且偏激,但那又怎么样?她不在乎。
  慕容教授就是在这样一种情况下,以不易察觉的娴雅姿势出现在丹青身边,其人言辞幽默和煦,气质端雅沉着,让人不由不心生亲近之意。
  如果说董某身上体现的是成功商人的市侩矫饰,那么慕容身上则更多了三分清雅、七分雍容。
  而在丹青眼里,慕容教授不仅是位值得尊敬的长者,更似个令人安心的朋友。
  是他,令得那个时候的丹青在陷入孤单时犹自存有一颗温暖之心,仍然愿意相信某处确有一扇希望之窗。
  尽管这段时期维系得并不长,可它带给丹青的慰藉是真实的、美好的。
  周末的时候董某又来了,母亲情绪不大稳定,他于是午餐之后没有即刻离开。
  丹青即便躲在自己房间也觉得烦躁,想要出门走一走又不知道可以去哪儿,等小江载着她在小区附近兜了几个圈子,她决定去月光俱乐部的藏书楼。
  这里距离城区相当远,如果还像以前那样选一个没课的上午,下午多半会迟到。就算选择一个没课的下午,从学校过来就费时不少,等录完音已为时甚晚,丹青不愿意在那间暗魅丛生的书房里待到天黑。
  她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朱也。
  和上次一样,丹青刚到白色洋房一楼大门前门就开了,对她欠身行礼的并非上次那两个侍应生,丹青没有在意,礼貌颔首,刚要举步进去,身后传来朱也低低的语声。
  “丹青,你来了。”
  丹青一转身,只见朱也站在阶前不远,风过处,一头一身的鹅黄色小花,他的脸孔藏在花树阴影下,看不清表情,只看到灼灼的目光,那样亮,仿佛两朵燃烧的火苗。
  两人默默对视,只是心情各自不同。
  朱也心下激动,手足却无法动弹,缤纷花雨中,美丽的少女如同迷失人间的仙子,不染尘埃的气质简直不容逼视,更遑论染指。
  他自惭形秽,愈发不敢趋近过去。
  而丹青此刻的心思却渐渐游离,无端端的,她忽然想起慕容教授说过的话。
  “……台湾栾树……花期正好是九月,开花的时候满树成串的鹅黄小花,随风摇曳飘落美丽之至。”
  就是这种花树么?
  还有。
  “花雨缤纷,美景当前,要好好惜取少年时。”
  他说。
  丹青微微眯起眼,展颜而笑。
  这样的笑颜在朱也的眼里是个谜团。
  奇特的、无法勘破的笑。
  这笑颜背后的含义是甚么?
  朱也无从琢磨,更无法把握。
  眼前的丹青那样陌生,这样的感觉以前也曾有过,朱也清楚记得那一年自己第一次带丹青来月光俱乐部的那天,甫一见面,颜丹青的神情清寒矜持,和今天懒洋洋心神不属的模样不同,但感觉却是一般的陌生。
  究竟,哪一个颜丹青才是真正的颜丹青?
  过了好久,丹青始终没有下台阶近前讲话的意思,朱也忽然有些灰心,一言不发,掉头离去。
  丹青没有叫住他,又立了半晌才慢吞吞进了屋,两名年轻人没有像上次那样急急退下,而是站在门厅垂手侍立。
  丹青诧异,看看他们,“我知道,有事按铃对不对?”
  两名年轻人彼此交换一个眼色,恭恭敬敬回答,“是,颜小姐请自便。茶水点心和水果在二楼休息室,请颜小姐千万不要客气。”
  他们退了下去。
  丹青又是一个人面对整幢堆满书籍的三层洋房,四周一片悄然,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略见急促的呼吸声。
  她挑了一本书单上列出的书,来到三楼的书房外,要定一定神,才能推门进去。
  一切看起来和上次无甚不同,安静,干净,整洁,还有那些美至极致的水晶拼花装饰,映着窗外金纱似的日光,反光的地方如同描了一层釉质,明明清透无比,但真得定睛看去又偏偏深不见底,光影千回百转,变化莫测,真是美得惊心动魄。
  丹青用力吸口气,目光缓缓扫过四周,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与空气中隐形的怪物对话。
  “没关系,不要怕,爸爸会保佑我和妈妈。”
  想起父亲温暖的笑容和手掌,丹青心头一阵酸楚,渐渐生出一种柔软而强韧的情绪,再抬眼看去,那种蛊惑不安的气息开始消减退散。
  这个下午,丹青在藏书楼安然度过,念完了故事,看看时间还早,索性下楼挑了几本精美图册,踞坐在沙发中细细翻阅,倒也看得兴致盎然。
  黄昏离开的时候,丹青忍不住回头看去,薄薄夕色中,碎花缱绻飞舞,倦鸟呼喇还巢,白色洋房静默如斯。
  真美呵。
  她喃喃赞叹,然后轻轻地笑了。
  正将车子缓缓驶近的小江不经意间一转脸,恰恰看见丹青脸上徐徐打开的笑容,他怔一怔,手指打滑,几乎将车头打偏。
  认得颜丹青的时间不长,小江知道老板对这名少女十分重视,那样尊如上宾的态度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然而少女并不因此觉得快活。
  他印象中的颜丹青,沉静内敛,礼貌自持,喜怒哀乐鲜有张扬。
  然而小江知道她的不安,不用与她黑沉沉的眼瞳对视,也不必观察她因用力而发白的指节,看她沉默克制的表情就够了,小江甚至不记得丹青真正笑过。
  ――她即便嘴角上扬,通常也只是个令人心痛的轻忽笑意,如同飘絮,倏忽即逝。
  而刚才,丹青真正愉快地笑了,她的笑容如猝然绽放的鲜花,那样恣意吐露的美丽与芬芳直指人心。
  小江突然开始明白,老板,还有朱也,他们为甚么都愿意放低姿势,只为博取少女一笑。
  因为,那真是一朵璨然生辉的笑颜。
  而就在小江为丹青的笑容所倾倒的时候,另外有个人也看见了这一幕。
  他站在窗前,透过阖起的窗纱缝隙看出去,看见丹青离去的背影,看见她驻足转身,看见她目光专注,看见她嫣然一笑。
  他觉得自己心口有温柔的牵动,这种久违的情愫令他且欢喜且忧伤。
  那个青葱少年哪里去了?
  那些青涩岁月哪里去了?
  昨日之日不可留。
  今日之日多烦忧。
  他曾经祈祷上苍,在他余下不多的时日中,能够赐他安详与平静。
  然而天不遂人愿,直至今日,他所烦所忧,依旧如故。
  直到他知道了丹青,听到她的声音,看到她的身形,了解她的心灵,他终于再次尝到生命的清新滋味。
  新鲜的,天然的,充满生命力的,不肯妥协的,毫无矫饰的青春滋味。
  摈弃了心魔的干扰,丹青心理上不再那么排斥这座婆娑花树掩映中的白色洋房。
  周末双休,国庆长假,董某前来探望母亲的时候,她就索性离开住所,由小江载着去往月光俱乐部最深处的藏书搂。
  这里的环境清幽之至,除了开门迎客的两名侍应生,根本无人往来干扰,只有一天一地的书香沉默以伴,丹青喜欢这种近似被放逐的孤单和宁静,它令她安心,令她暂时摆脱万千红尘烦忧,令她获得片刻宁煦与祥和。
  于是,隐没在暗处的诸神看到这样一幅赏心悦目的画面――素衣素颜的美丽少女身形轻盈地穿行在高低错落的书架之间,指尖拂过书籍的动作优美如弹钢琴,然后她安坐在某处静静阅读,面容沉静,眉目专注,书页翻动时掠过的些微反光打在额角脸颊,那些细洁如暖玉的肌肤亦闪过隐隐光华。
  这样美好的情景,直教人为之怦然心动。
  对于丹青而言,她依旧不太喜欢那间墙面嵌有水晶装饰的书房,但它也不再如第一次那般充溢蛊惑气息,那只是一间用于录音的工作室,如是而已。
  所以更多的时候,她都选择待在一楼或者二楼近窗的位置,一抬头就可以看到窗外开满黄色小花、结出红色果实、错杂了绿色枝叶,染出层层秋色的丰硕栾树。
  秋天到了。
  丹青放下手中的书,心里泛起一点感伤。
  天气虽然尚且炎热,耳畔的蝉鸣也还未停,然而四季转换,时光流逝,却是真真切切不容忽视。
  这世上如果真的有公平,那就是时间。
  无论富贵贫穷,无论显赫卑贱,无论强弱成败,所有的人在时间大神面前都是平等的,每一分每一秒,它从容流转,不为任何人驻足停留。
  田田打电话过来时语气十分怔忡,丹青问了几次不得要领,干脆约定去熟悉的冰店见面。
  多半还是为了感情问题,她想,才会让一个性格巴辣的女孩变得这般柔肠百结芳心大乱。
  丹青一面好笑,一面为好友高兴,转念间,一个挺拔帅气的身影蓦地跃入她脑海,他现在怎么样了呢?还记得自己么?当初自己没有回信,一定令他失望了吧?然而时间过去这么久,他当然已经有了新的生活圈子,结交了新的朋友,以及,女朋友。
  田田看起来满腹心事,一口噙住吸管细细啮咬,杯中漂亮的橙色液体一点一点减少下去。
  丹青耐心地等待,待田田喝完那杯果汁,又将自己这杯推过去,田田似乎并未察觉甚么,又含住吸管啜饮起来。
  终于,田田推开面前的杯子,嗫嚅着开口,“丹青,我是不是很没用……”
  丹青微笑,“这个嘛,呃呃,有点。你看你,整天顾着为自己打算,吃喝玩乐,穿衣打扮,念书补习,啧啧啧,简直对社会了无贡献,和居里夫人比,当真毫无用处,拖累人类进步……”
  田田起先还苦了一张脸愣愣听着,听到最后忍不住“噗哧”一下笑出声来。
  然后人也放松下来,开始说话。
  丹青断断续续才算听明白大体情形。
  原来田田一直以来喜欢的那个男生从来不曾表明态度,说得更直接明了一些,就是田田其实长久以来都处于单恋状态,而那个男生近期因为学校一次团队活动有机会过来,两人约好了见面,田田也因此陷入困扰,不知道该如何与对方挑明心意。
  “你喜欢他对不对?”丹青问。
  “是,”田田迟疑,“可是……”
  “他讨厌你?”
  “那倒没有,但是……”
  “他有女友了?”
  “没有。”
  “这两年来,你们每周都联络?”
  “嗯。”
  “话题投机么?”
  “这个,嗯,是的。”
  “傻瓜,”丹青笑了,“那你还担心甚么呢?有哪一个男孩子会陪着不喜欢也不相干的女孩一聊就是两年?”
  “呵,”田田原先黯淡的脸色亮起来,“真的?丹青你真的这样认为?”
  丹青微笑着点头。
  田田身体一仰靠着椅背作势擦汗,神情明显轻松起来。
  她不好意思地笑,“丹青,你一定在笑我对不对?老实说我自己也觉得好笑,长这么大都没怕过甚么,怎么现在反倒扭扭捏捏起来。”
  “可是我不在乎,真的,”田田一脸认真表情,“虽然经常患得患失忐忑不安的,可我不在乎,学习再苦我不在乎,打工再累我也不在乎,只要每个礼拜都能听到他的声音,知道他会关心我的成绩,再怎么辛苦我都不在乎了。我这样的心情,你明白么,丹青?”
  明白,怎么会不明白?
  田田之于恋人的心情不就是丹青之于母亲的心情么?
  想起母亲,丹青觉得心酸。
  母亲当年也是一样吧。
  所以被家人出卖、被恋人抛弃之后,才会那样心灰意冷,在意的况且如此,人世间又有甚么还值得继续在意?于是她只是活着。
  当初的爱有多深,如今的伤害就有多深。
  爱的对立面其实不是恨,而是淡漠。
  淡漠的不余一丝温情。
  对亲人,对世界,乃至对自己,都一般无二的冷淡和漠视。
  可是,一个人真的可以做到彻底的淡漠么?
  丹青悲哀地摇摇头。
  不,不可能。
  于是母亲在爱与恨,记住和遗忘之间挣扎吁衡,这样极端强烈的感情所造成的后果往往是迷惘与失措,因此产生的忿怒无法转移,终究发泄在自己身上。
  她最终伤害着自己,也同时伤害了周围的人……
  丹青的思绪被一阵电话铃声打断,是田田去洗手间之前放在桌上的手机,她没有去拿,可那铃声太过固执始终不肯停歇,于是她犹豫着接通了电话。
  “嗨,田田,我上飞机了,回头再……”
  丹青没有作声,电话这头的她突然僵硬成一座雕像,然后她急急按下中断键,“啪”一下将电话放至桌上,任由铃声再次响起,不肯伸手触碰。
  是他,一定是他!
  虽然隔了这么久,丹青还是一下就听出那口漂亮爽脆的京片子。
  她仿佛看见树影晃动间,男孩英俊飒爽的脸庞上稀疏跳跃的明亮阳光。
  那是她孤单无味的少年岁月里唯一流丽灿烂的美好记忆,它待给她太多温暖和安慰,而此刻,那些鲜艳耀眼的记忆突然褪了色。
  一直到第二天,丹青依然无法释怀。
  她说不清楚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说是背叛,似乎太过夸张,说是欺骗,又仿佛言过其实。
  那好吧,丹青对自己说,也许这是一种善意的隐瞒,虽然那段情愫朦胧纯洁得似有若无,可它毕竟存在过,而且容易引人遐思,他们这样做,大概也是怕自己因为那些并未成真却曾经潜藏可能的昔日情结而心存罅隙。
  不要紧,田田和姜白,他们是她温暖的青春标记,如果他们快乐,那也该是她的快乐。
  尽管丹青这么努力说服自己,但情绪还是不可避免地低落下来。
  穿过花园的时候,她不由自主放缓了脚步,略略张望了一番,周围除了了零星几对恋人模样的同学,并没看见慕容教授清癯的身形。
  不知怎的,丹青有些失望。
  她站在喷水池旁,看着眼前这一汪黯绿色的池水和水面悄然晃动的炫目日光,久久、久久地发起呆来。
  “美丽的小姑娘,你想知道甚么?谁世界上最美丽的女孩?池水不能告诉你,你也无需去寻找魔镜,为甚么不问问你身后的老人呢?”
  丹青莞尔。
  慕容教授负手而立,一身米色衣裤,脸色略显苍白,笑容亲切,眼神犀利。
  “怎么,又逃课?”
  丹青这才注意到,周围已经没甚么人,她竟没有听到上课鸣铃。
  “教授……”
  “甚么?”
  “您会因为一些原因对您的朋友进行所谓‘善意的隐瞒’么?”她问,“是不是这样,就不算欺骗?”
  慕容教授若有所思地看着年轻的女孩,她看起来颇为忧郁,黑憧憧的眼瞳中似乎有千言万语,却终于保持缄默,这样的温柔克制和隐忍态度更令人心生怜惜。
  “当然,”他小心翼翼地措辞,“有时候太过坦白也会造成伤害,与其这样,我们宁愿选择善意的欺骗。”
  “啊,真的是这样。”女孩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那么,”她又问,“有些人你曾经与之错失,如果有机会重逢,你又会怎样面对呢?”
  不知不觉中,她口中的称谓已经由“您”转为“你”,这是一种心理代入,丹青自己并没有意识到,但她面前的长者已经敏锐地捕捉到了某种信息。
  “丹青,”他温和地唤她,“其实你已经知道答案,是不是?”
  丹青不语,可脸上的表情已经代她回答。
  “只是你不甘心,对不对?”
  “可是,人生就是这样,它不算给你憧憬,然后又毫不留情将之打破,多么令人惋惜,可也因此格外美丽。瞧,这就是我们的人生,没有甚么圆满,处处充斥了缺憾,但它留给你的美好印象却是永恒的……”
  “只能这样么?”丹青喃喃地问,神情有些难过。
  慕容教授笑笑,“孩子,你难道不知道我有多么羡慕你,你是那样的年轻,就连最沉重的烦恼也因此变得不值一提,因为你的明天有无限的可能性。没有甚么比明天更好,所以不要为逝去的昨天而难过,想想你的明天,嗯?”
  这话听起来似曾相识,丹青想不起来还有谁说过类似的话,正琢磨间,忽然听到慕容教授低低“哼”了一声,一抬头,看见对方脸容苍白,嘴唇绀紫,身体微微佝偻,一手用力按住胸腹间,形容十分痛楚。
  “教授!”她惊呼起来,一面上前试图扶住对方缓缓跪倒的身形。
  “颜小姐,请让一下。”
  无声无息中,两名陌生男子不知从何处现身趋近,一人一边小心翼翼搀住慕容教授,动作娴熟轻柔地将他安置到一具轮椅上,用一幅薄毯盖住膝部,又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甚么,慕容微微颔首,然后他们直起身推动轮椅离开了花园。
  丹青看着他们消失在灌木丛后,只觉得束手无策。
  慕容教授究竟怎么了?那两个男人又是谁?为甚么他们会在这里,或者说出现得这么及时?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对慕容教授其实一无所知。
  他是本校的教授不是么?也许是外文系的。至少在她称呼他为“教授”的时候,他从来也不曾拒绝。
  但是,除此之外,她对他还是一无所知。
  丹青随即笑自己太神经质了。
  她不过是一个资质平凡的女孩子,头脸略整齐些,生活境遇尴尬,实在没理由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丹青不愿意再想下去,回身举步要走,足尖“噗”一声轻响踢到了甚么,低头一看是一本原文书,想一想,大约是慕容教授落下的,他来的时候手中如往日般握了两本书和MD,刚才他跌倒了,一定是那两人匆忙之间遗漏了一本书没有捡起。
  她俯身拾起书轻轻掸去尘土,这是一本法文小说。
  藉由自己的英语基础辨认这些发音近似的法文字符,丹青低低念诵出声。
  “福尔摩斯。”
  接下来的几天,丹青关掉了手机,这样一来,田田就无法找到她。
  她不清楚田田和姜白已经发展到甚么程度,也许之前的甜蜜隐晦就准备在这次的会面中尽数揭蛊,她愿意祝福他们,至于见面,也就算了。
  所有的青春都会过去。
  那么所有的惦念与忧伤,应该也会过去吧。
  丹青一直没有在学校再见到慕容教授。
  又一个周末来临,丹青前往月光俱乐部,窗外飞快掠过的风景依稀未变,看在她的眼里却又是别样滋味。
  小江一路驾车一路悄悄自后视镜中打量少女。
  丹青眼内的神气令他心惊。
  他从未见过如今日这般气质肃杀的颜丹青。
  那双黑白分明的明亮眼瞳,寒冷似秋水,锐利如薄刃,凛冽森然的目光迫得人几乎要屏住了呼吸。
  今日伺立门口迎接丹青的又是两名陌生的年轻人,丹青不似往日那样客气颔首,只冷冷点头,吩咐他们下去。
  站在一楼中庭,仰头看向屋顶那方透明锥形顶棚,丹青的嘴角一点一点弯上去。
  她忍不住想要捧腹大笑,但终于没笑,而是渐渐敛容正色,一步一步拾阶而上。
  她想起那个奇怪梦境,难道就是指这里么?
  “一,二,三……”
  踏上三楼的最后一级台阶,她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失望。
  ――不是三十九级台阶。
  丹青推门进入那间书房,陈设一切如旧,四壁的水晶拼花宝光莹莹,好像一只只魅惑的巨眼,闪耀着妖芒要摄取人的灵魂。
  丹青没有即刻坐下,而是沿着墙体缓缓走了一圈,手指虚虚滑过那些美丽的玻璃,一直来到窗前,她停下来,看着楼下那条覆盖着黄色花朵的甬道,一挑眉,笑了。
  丹青面无表情地录制音带,中途一次都不曾停歇,直到录音完毕,才整理好磁带站起身来。
  走出房间前,她回头看看桌上码得整整齐齐的小型音带。
  有趣的推理题材。
  聪明的福尔摩斯。
  而她颜丹青,从头至尾,只是可怜又可笑的偶人。
  被命运的大手摆弄着无法自主。
  命运之手。
  真的有命运这回事么?
  如果不是命运,究竟又是谁躲在暗处,就这样轻易改变了她年轻单薄的人生轨迹?
  丹青蜷坐在沙发一角,手上握了一本福尔摩斯却无心阅读。她其实不愿意思考,宁愿感官迟钝些再迟钝些,最好迟钝得体察不到身周的变化,迟钝得无法辨识善恶对错,迟钝得忘却羞耻与愤怒。
  藏书搂里是如此安静,静得仿佛光影投射在地上都可以发出嗒然轻响。
  无意间,丹青微微转侧了脸庞,眼角的余光迅速扫到一道光线变化,似乎有人急急偏身,虽然只一刹那,可她断定那个书架的一角确实有影子掠过。
  丹青跳了起来,飞快地在一楼书架间穿行,没有人。
  然后她仰起脸,明亮的日光穿过透明顶棚铺下来,二楼、三楼的过道看起来干净而寂寞,也没有人。
  不不,刚才不是眼花,这座藏书搂中一定还有其他人。
  丹青疑惑,会是那两个开门的年轻人么?
  她伸手想要按铃,但终于没有按下,而是决定自行一探究竟。
  丹青上到二楼搜寻了一遍,没有线索,于是再次来到三楼。
  她毫不犹豫打开书房的门,里面的一切看起来都和她离开时一般无二,半个人影也无。
  她的掌心渐渐渗出汗意,站在走廊上,看着另外几扇阖起的房门,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坚持寻找下去。
  好奇心终究占据了上风。
  丹青深吸一口气,大踏步向前,握住书房左侧房门的把手轻轻一拧,门哑然而开,因为窗帘阖起,所以光线昏黯,她伸手摸索着扳下了墙上的照明开关。
  这是一间休息室,里面的陈设亦是非常简单,一列酒柜,一张宽且长的高背软塌,一具小巧的红木刻花古董西洋茶几,上面是一叠国内外的财经杂志。
  令丹青震惊的是其中的一面墙。
  墙上大幅光滑的玻璃,可以看到另一面斑斓起伏的拼花痕迹,然而鲜艳的颜色不知经过怎样的处理,体现在这一面的不过是些淡而柔和的印渍,由此透过玻璃看到的画面也就带了油画般的美丽质感。
  她看到自己每次录音所在的熟悉空间――高背的座椅,宽大的书桌,还有满墙流光溢彩的装饰水晶。
  而她在那里却看不到这边。
  丹青无法自持,双手簌簌发抖。
  她要花好大力气才能别转脸孔,发现房间另一侧的墙面上还有一扇门。
  身体手足不听使唤,丹青梦游般过去,打开了那扇门。
  雪白干净的房间,雪白干净的家具,这个房间的布置也一样简单到了极致。
  房间的那头又是一扇门扉。
  门扉背后的房间还有一扇沉默的木门。
  原来这里所有的房间都可以串连贯通,有的只是独立的房间,有的则是卫浴更衣据全的套房,只是所有房间的布置都一样简单明了。
  很显然,这些房间的主人对自己需要甚么非常明确。他摈弃了一切他所不需要的花哨不实的东西,只留下他必需的。
  在打开最后一道门时,丹青恍惚间以为自己已经走完循环的一圈,回到最初的房间,她随即惊醒过来,不,不是这样,这间房不过同第一间房完全想像,它们的区别在于分处在书房的两侧。
  也许一直以来,在她以为独处书房录音的时候,有一双眼睛正透过那些美丽极之的玻璃拼花注视着自己。
  这想法实在太可怕,丹青逃也似地冲出房门来到走道上,心剧烈跳动起来。
  她想要飞奔着离开这座可怕的藏书搂,从此不再过来。
  然而就在她举步想走的时候,她忽然注意到适才还开着的书房门此刻已经关阖妥帖。
  丹青不由自主趋近过去,伸手打开了门。
  背向门口的高背座椅突然嘎然挪动,有个人缓缓站起身来。
  “丹青,你不该这么执着。”
  慕容教授轻轻地说。
  “我本来只想远远看着你,听你念那些有趣的故事。”
  先前的怀疑终于成真,神秘的王者之手终于出现,丹青的反应比她自己所预期的还要平静。
  “善意的欺骗?”她安静地将手交叠在胸前,小而苍白的脸上眼瞳黑如深井,不见丝毫波澜。
  这样的神情坚强而绝望,脆弱而天真。
  慕容微微眯起了双眼,有一瞬间的失神。
  “不,我从来不曾骗过你。”他温和地说。
  “没有么?”
  “没有。”
  “你难道不是慕容教授?”
  “是,我是的。”他笑笑,“既然你希望我是一个和蔼耐心的教授,那么我就是。你知道,捐助一座活动中心就可以为我赢得一个荣誉教授的名衔。”
  话说得十分随意,听在丹青耳中却自有一番威慑霸气,她的心头忽然掠过一阵恐惧。
  “你说过,有时候太过坦白也会造成伤害,所以才宁愿选择善意的欺骗。不是么?”她低声地问。
  “呵,你记得我说过的话。”慕容笑了,他看起来似乎很愉快。
  “对,孩子,有时候坦白不见得是种美德,”他说,“我本来并不打算这么坦白地和你对话。”
  “现在呢?”
  “现在我改主意了,”慕容笑一笑,他漂亮的五官看起来有种戏谑的味道,“丹青,是你令我改变了主意。”
  平心而论,慕容真是个可以用“漂亮”来形容的男人,因为有了岁月的沉淀,出众的相貌并无一般眉目英俊的年轻男子那种略失轻浮的单薄意味,相反,他看起来端丽高贵,那是一种无法模仿、自然流露的丰美气质。
  丹青不得不承认,在很大程度上,慕容教授帅气体面的仪表为他原本温文尔雅的谈吐锦上添花,也因此迅速赢得自己的好感与信任。
  她喜欢他温暖的眼神、和煦的笑容以及睿智幽默的言词。
  所以她无法将那个令人尊敬的学者、长者与那个暴戾的、变态的、苏珊的“国王”联系在一起。
  真的是同一个人么?
  丹青看着面前泰然舒展的笑颜,不禁打了个寒战。
  “为甚么?”她机械地问。
  慕容的眼神看起来几乎是温柔的。
  “因为,”他说,“我不甘心。”
  “我已经是个老人,我的人生充斥了太多的缺憾,那些美丽而短暂的片断虽然恒久存在于记忆,却更加令人惋惜和不甘。”
  “而丹青,你是这样的年轻,这样的美好,你拥有我穷其一生也不曾拥有过的东西,我真羡慕你……”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丹青默不做声,静静等待他的下文。
  然而他不再继续,而是恢复了一贯的稳泰与温和。
  “丹青,我不愿意用‘交易’这个词,这对你我的关系是一种侮辱和蔑视。”
  “也许你愿意答应我一个小小的‘请求’?”
  丹青面无表情,双手却渐渐握紧,指尖深深嵌入掌心,然而她不觉得痛,只定定看住对方。
  慕容宛若未见,自顾自说下去。
  “请原谅这个病入膏肓的老人的荒唐要求,我希望你能愿意继续将我视作一个朋友,愿意,呃,多花一点时间来陪这个老人聊聊天,也许念几段故事,你觉得怎么样?”
  他顿一顿,仿佛在小心斟酌组织着词汇。
  “我不是甚么大人物,”他说,“但还有一点儿能力,如果你有甚么需要,也许我能够帮点儿忙。”
  啊,来了。他终于开口了。
  丹青呆呆地想。
  他说得多么委婉客气,那样轻描淡写的语气仿佛只是谈论一场无关紧要的天气。
  帮点儿忙,当然,其实他一直都在这么做,不是么?
  董某不过是一个傀儡。
  母亲说得对,董元莛从来都只是个懦夫。
  懦弱的、自私的、毫无担当的男人。
  而眼前的男子却不是。
  他是个国王。
  主宰他的领地。
  现在,他还想主宰她的命运。
  丹青惊讶地发现自己竟是如此的镇定,居然还能冷静地说话。
  “我甚么都没有,有的只是时间,是不是?”
  慕容轻声笑。
  “你一向是个懂事聪明的孩子。”
  丹青没有令慕容等待太久,两天以后,她重新回到藏书搂,自然,他对她的行踪了如指掌,早已安坐在书房中等候。
  “你来了。”慕容微笑着说。
  “不,”丹青勇敢地与他对视,直接切入主题,“我不能出卖自己。”
  “当然,” 他微微颔首,笑容依旧那样温暖,眼神笃定,仿佛一早知道她的答案,“我知道这不是一个合理的要求,我不会勉强。”
  丹青点点头,掉头要走。
  墙面上的水晶拼花流转靡丽的星光,一片片起伏拼接的玻璃上依稀映出身后慕容挺拔的身形,即便是逆光,即便那影像略略扭曲变形,丹青还是看到了对方略显落寞的脸容。
  不知道为甚么,她居然有些迈不开步子。
  “教授,”她低低开口,依旧沿用了以前的称呼,“为甚么打苏珊?”
  ――“他要我当他的女人,就是为了让大家都知道。”
  ――“这是他最黑暗的秘密。”
  苏珊这样说过。
  “你说过要给她自由,不是么?并且鼓励她寻找……”
  “因为,”慕容打断她,语声听起来十分奇特,“她所谓的爱人是我的女儿。”
  “甚么?”饶是丹青努力克制,还是情不自禁低呼出声。
  “当年,我因为同样的原因与她达成交易,我买下她的自由,她离开我的女儿。今天,我愿意给她自由,甚至可以帮助她找个好归宿,她却这样回报我的心意!”
  ――“他要我当他的女人,就是为了让大家都知道。”
  ――“这是他最黑暗的秘密。”
  这么强势的男人,也有最软弱的命门。
  “你的女儿?”丹青缓缓转回身来。
  “是个同性恋者。”慕容淡淡地笑,然而丹青知道他笑得有多难堪,多无奈。
  “那么,苏珊她是?”
  “双性恋者。苏珊她爱女人,也爱男人。当然,”他笑笑,“她最爱她自己。自私本身并没有错,错的是她不该太贪婪。我给了她一颗星球,她却妄想拥有整个宇宙!”
  ――“我爱上高高在上的国王,而我的国王说他不能爱我。”
  苏珊如是说。
  是的,她其实爱他。
  性取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确实爱他。
  然而,面前的男子却在指责爱他的女人太贪婪。
  爱,并且渴望被爱,也好算贪婪?也是一种罪过?是他可以施暴的理由?
  丹青想起那间遍布镜面的房间,看着身周墙上异曲同工的水晶装饰,愤怒犹如磅礴喷涌的火山熔浆再也无法遏止。
  “苏珊她爱你!”
  “但她却与我的女儿上床!”
  慕容的眼神犀利如尖刀。
  “她甚至想把你作为礼物送给她所谓的爱人,丹青,你难道忘记那晚发生了甚么?”
  丹青浑身一震。
  “我给过她机会,苏珊她应该很清楚这一点,她会以为我甚么都不知道?不,当然不。”
  然而丹青的意识已经偏离对话中心,她慢吞吞地问。
  “伊丽莎白芮,她是你的女儿?”
  这次,慕容略显惊异地看了女孩一眼,她看起来非常困扰,他没有作声,没有立即打破对方悄然筑起的隔离外界干扰以便安静思考的意识屏障。
  丹青有些不知所措,先前苦苦维系的坚强表象即将破碎,太多的讯息与随之产生的情绪如潮水般涌来,她觉得自己几乎要被溺毙其中了。
  看着女孩彷徨不安的困顿模样,慕容觉得于心不忍,他试图解释甚么,“我只是个想要保护女儿的父亲。”
  他小心翼翼踏前两步,丹青立刻倒退两步。
  “丹青,”他摊摊手掌,“我不会伤害你。”
  “我虽然不是甚么君子,”他说,“但也不能算太坏。”
  丹青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那间书房,又是怎样来到楼下门口,她站在门前,久久盯着擦得干净锃亮的把手,脑袋一点一点恢复了运转。
  太混乱了。
  原来慕容教授就是董某的岳父老泰山,真不可思议,他看起来并不比董某老太多,他甚至更英俊更具魅力。
  芮居然就是他的女儿,是玛姬董的母亲,是董某的太太,而她是个同性恋者。
  苏珊是慕容的情人,同时也是她情人的女儿的情人,老天!
  这是个怎样的家庭?
  这又是何等错综复杂兼荒诞不经的人物关系?
  丹青简直要骇笑。
  她想起董某脸上挥之不去的倦容,眉宇之间始终郁结的无奈,还有他对母亲所表现出的愧疚和眷念。
  她忽然开始理解他的感受。
  有这样别具一格的妻子,这样强势凌厉的岳父,这样刁蛮任性的女儿,董某的日子过得很辛苦吧。
  而芮,她爱的是和自己一样的女性,却因为家族的意志嫁给一个她不爱的男人,她的父亲以保护的名义将她的女友自她身边一个一个夺走,终于逼得她不得不远走他乡,即便是这样,她“仁慈”体面的父亲也未必肯成全她。这也是个不幸的女人。
  而玛姬更加无辜,她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无法割裂相连的血脉,这样病态的家庭关系带给她的痛苦远远甚于充沛的物质基础带给她的幸福。
  至于苏珊,苏珊那么聪明,她索取,她付出,她最初作出了选择,也因此承担一切后果。
  这是一个奇特而自成一格的虚空世界。
  生活其间的人彼此牵掣,互相制肘,不愿意俯首在对方的逻辑之下,却又不肯坦诚以对,重新缔结合理的处世规则。
  可笑又可悲的人们啊。
  丹青嘲讽的笑意突然凝结在唇边,她想起了自己和母亲。
  她们母女俩在这样一个畸形的圈子里又在扮演怎样的角色?
  母亲不幸的经历、凄凉的现状、时好时坏的病症,还有她期待某人时的渴切眼神、见到某人时的欢喜表情、受到刺激时的凄厉语声、失去控制时的偏激行为。
  幼时父亲在世家境尚好时的温馨景象,父亲过世后母亲带着自己潦倒挣扎的种种窘况。
  还有自己曾经遭遇过的冷眼,尝到的苦楚,遭遇的挫折,见过的人,经过的事。
  那些美好或者丑陋的记忆,一幕幕场景都如暴风疾雨般自脑海中迅速席卷而过。
  她想哭,眼内却干涸的滴泪皆无。
  她想笑,嘴角却僵硬的无法开阖。
  不知道维持这个姿势站了多久,也许一个钟点,也许两个,丹青迈开已然麻木的双腿,一步一步复又上楼。
  书房的门没有关,慕容教授静静地坐在书桌后面,看见丹青,他蓦地起身扬眉,眼瞳闪闪发光。
  丹青怔怔地站在门口,张了张嘴却甚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嘘,”慕容温柔地趋近,“我甚么都不会勉强你,好孩子,不要害怕,我只要你做你自己就好。”
  女孩的额角冷汗涔涔而下。
  他已经来到她面前,他想伸手为她拭去沿着脸颊蜿蜒淌落的那滴汗水,但指尖几乎已经触及那片洁白晶莹的肌肤,却怎么都落不下去,终于嗒然垂下。
  “丹青,”他诚恳地说,“请不要拒绝一个老人最后的请求,只要你肯时常陪我说说话聊聊天就可以,我不要你改变,保持现状就很好,你可以做你愿意做的任何事。”
  “任何事?”
  “只要你喜欢。”
  “那好,”丹青简单地说,“我要一支枪,现在就要。”
  “好。”
  慕容想都没想即一口答应,甚至不曾多问一句丹青要枪做甚么。
  他回身走到书桌前,手自桌肚下一探,一个暗格抽屉悄然滑开,一支精巧的袖珍型柯尔特勃朗宁手枪被轻轻放置在桌面上,特制的银色刻花枪身,枪管上加了特制的消音器。
  丹青缓步上前,轻轻取过手枪握在掌心,手指慢慢拨开保险栓,食指扣住了扳机。
  “教授,请往窗口退一退。”
  慕容依言退至窗前。
  丹青一手握住枪,一手轻轻摩挲冰凉坚硬的枪管,突然转身踏前一步站在书房中央,抬手对着墙面上的水晶拼花扣动了扳机。
  一共七发子弹,八幅玻璃。
  枪声并不尖锐,应声破碎的玻璃碎片四处激射、噼啪散落,光线也因此折射出霓霞虹晕的效果。
  还剩下最后一幅水晶拼花,枪膛里已经没有子弹,猝不及防间,慕容教授走过去,手上的高背座椅狠狠抡起砸下,“嘭”的一声巨响,那扇连接书房与隔壁的隐形视窗碎裂开来,大块大块的碎片纷纷跌落。
  空气中细细的粉尘飞扬乱舞,四周死一般的沉寂。
  丹青站在那里,握枪的手缓缓放下。
  她的脸孔雪白,愈发显得眉睫乌黑,眼瞳清亮,颊畔近眼尾的地方被飞溅的玻璃尖角划破,一缕殷红的血迹缓缓渗出、滴落、凝结。
  “我讨厌镜子、水晶和玻璃。”
  她说。
  “永远不要让这些东西出现在我面前。”
  虽然慕容说过希望一切维持现状,丹青还是执意办理休学手续。
  “慕容先生,你要我的时间,我就给你时间。”现在她和其他人一样称呼他为“先生”,她看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失落,但她不肯再叫他“教授”。
  “除了时间,我一无所有。” 她说。
  这些日子以来,田田似乎一直在找她,打开手机,接收的短消息语气一条比一条着急。
  “丹青,你在干吗?”
  “怎么不开电话?”
  “收到短讯打电话给我,有事找你。”
  “丹青,我真的有急事找你商量,快和我联络好不好?”
  “丹青你在哪里?明天下午去学校找你,不见不散。”
  最后一条短消息――“丹青,姜白回来了,他想见你,速和我联系。”
  丹青没有答复,也不关机,直接拔了电池。
  办完手续走出校门,不远处的路边是属于慕容先生的罗尔斯罗伊斯,丹青没有立即过去上车,而是回身默默注视粗砺花岗岩的学校大门。
  她曾经那么渴望能够走进这扇大门,可是门里的象牙塔并不能为她挡风遮雨。
  现在,她要离开了,不知道又要几时才能回来。
  “丹青,”有人喊她,“嗨,颜丹青!”
  那是她所熟悉的温暖嗓音,不再是当年少年稚气未脱的浮躁声线,姜白的声音听起来沉稳而自信。
  丹青的鼻端犹如被重拳击中,痛得几乎落下泪来。
  她不敢动,屏息许久听不到甚么声音,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难道,刚刚只是幻觉而已?
  丹青定一定神,抬手揉一揉眼睫,缓缓转过脸来。
  那头不远的树荫下,一个高大英俊的年轻人正展颜而笑,一头一身皆是自枝叶罅隙中漏下的跳跃不已的斑斓光影。
  那双明亮深邃的眼瞳,满满承载闪耀的,都是星光般璀璨的笑意。
  “好久不见,”他咧开嘴笑,“颜丹青,你好么?”
  丹青没有作声,将眼光自姜白脸上挪开,转到与他比肩而立的田田的脸上,她看起来有点憔悴。
  “丹青,我们找了你好几天了,还好今天等到你……”
  田田说着,勉强笑了笑。
  “是啊,丹青,你知道么,看到你的海报,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后来问田田才知道那真的是你。嗨嗨,颜丹青,学习工作再忙,也不该忘记老朋友对不对?”
  姜白微笑着趋近过来,一身白衣粗布裤,苗挺帅气的不得了。
  “那个,姜白在国外看到苏珊她们为你拍的广告海报了,”田田紧张地解释,“呃,我告诉他你在做兼职模特儿……我们,我们还去了‘衣露申’ ……”
  丹青看着好友略显窘迫的模样,心下已经猜到了几分,她有些唏嘘,但更多难过――为自己,也为田田。
  友情万岁。
  爱情无价。
  如果非要在友情和爱情之间作出抉择,你又会取谁舍谁?
  丹青轻轻地笑。
  她已经没有机会作出选择。
  现在的她,已经失去选择的自由与资格。
  “你好姜白,”丹青冷淡而客气地颔首致意,“可是很抱歉我还有事必须得走了。”
  “再见,田田。”
  “再见,姜白。”
  在田田和姜白错愕不解的目光中,丹青扬一扬手。
  那辆豪华的黑色大车缓缓启动靠近,停泊在丹青的身前。
  丹青甚至没有抬头再看田田和姜白一眼,就着司机恭谨开门的手,一低头上了车。
  车内的空间安静而舒适,丹青一直保持端坐的姿势,维系上车时的沉默表情,看起来平静而安详。
  然而她的心口有一阵阵钝痛传来,一个空洞的声音在胸腔中回响。
  “再见,田田。”
  “再见,姜白。”
  再见到董某的时候,丹青没有即刻走开,她静静地站在那儿,黑白分明的眼睛不带丝毫情绪地看住他。
  董某开始还试图向少女传递一个友善招呼的笑脸,但很快他放弃了努力。
  仿佛一个在行窃途中被逮个正着的贼,他颓然低头,端平的双肩微微塌陷下来。
  “董先生,”丹青缓缓开口,“你说你一直爱着妈妈,这是真的么?”
  “是。”董某谨慎地回应,他不清楚少女的心里究竟在想些甚么。
  “谢谢你这样善待她,”丹青说,“谢谢你。”
  这本来是两句再平常也没有的客气话,丹青的脸上也没有流露丁点儿轻忽痕迹,但听在董某耳中、看在董某眼里,都充满了反讽意味。
  但他并不因此被激怒,事实上他根本不敢萌生愤怒的念头。
  他但觉百味杂陈,心头泛起的愧疚远远超过了羞耻。
  丹青没有留意到对方此刻潮汐暗涌的内心世界,向董某点点头即抽身离去。
  其实她适才的道谢是真诚的。
  没错,她厌恶他。
  但同时,她也感激他。
  毕竟,在她们母女陷入困境的时候,是他伸出了援手。
  眼下正是母亲最需要他的时候,他真真切切地陪伴在她身边,为她送去温柔与慰藉。
  不论这是否出于慕容先生的授意或默许,也不管这其中的真心究竟有几分,他做得那样好,即便是假的也已经够了。
  多少人连场面话都不肯多说一句,无用的扫地出门,有用的巧取豪夺,卑劣的手段永远不会嫌多,虚伪的客套根本能省则省。这是一个讲求效率、不择手段的社会。
  然而董某没有这样做。
  慕容一家似乎都遵循着某种看似没有必要、做来更嫌麻烦的繁琐条例,再丑陋的目的也会采取体面含蓄的方式。
  也许虚伪,却令人舒适熨贴,永远不会故意教对方蒙羞受辱。
  见过慕容先生,丹青终于明白董某那种温和克制的态度从何而来,尽管他所学不及岳父大人的三成功力,却也自一开始便为丹青母女带来甚多安心与信赖。
  为此,她感激他。
  慕容先生的居住的所谓“老宅“其实并不老,它和丹青母女当前居住的地方属同一片区域。
  ――丹青后来知道,原来他是这片别墅区的出资开发商老板,之所以投资这里是因为他喜欢这一带环境,所以很自然,慕容一家的成员们各自选择保留了合意的领地。
  多么奇怪的一家人,每个人都宁愿独居,谁也不和谁生活在一起。
  “这里也有个很棒的私人图书室,你会喜欢那里。”
  慕容先生温和地说。
  他没有急吼吼挖空心思准备各种或贵重或别致的“惊喜”大礼送给丹青,一切似乎和以前无甚不同。
  除了老宅里为丹青准备了一间套房。
  “不要觉得难堪,孩子,我并不要求你留下,或者整日陪伴我这无趣的老人。我只是要你知道,这里,有你的位置。”
  丹青并不明白慕容这句看似随意的话其实意义非凡,但是她看着他的眼睛,内心竟是异乎寻常的平静。
  “是,我知道。”她说。
  “好了,”慕容清瘦的脸庞上出现一丝倦容,微微阖起双目,“去吧,年轻人不要一直待在屋里。”
  丹青应了一声轻轻退了出来。
  守候在门外的特别看护推着仪器和药品滑轮车轻手轻脚走了进去。
  “老宅”在整体上依旧体现出慕容一贯的实用极简主义风格,只是在他患病之后,为着病情需要,宅子里不少地方都配置了监控装置,甚至还设有急救设备相当完善的专用病房。
  慕容显然很不喜欢这样的安排,但在长期住院观察治疗和居家看护调养之间,他被迫选择了后者。
  “呵呵,真可笑,我慕容聿瑾也会有今天。”
  他虽然在笑,脸上也毫无惧色,但到底有些惆怅。
  丹青知道为甚么。
  她在图书室见过满墙高低错落的镜框,里面的众多照片已经微微发黄褪色,但还是能够清楚看到慕容先生当年的风采。
  年轻时的慕容聿瑾似乎居留海外,一身考究骑士装衬得他英武非凡,策马飞奔纵跃障碍的姿势更是飞扬佻挞。
  他在冰球场上全副武装单手划杆击球的身姿。
  在高尔夫球场上恣意挥杆的沉着模样。
  对了,慕容先生还说过,他是柔道黑带高手。
  当然,还有许多他日常起居、处理公务、出席盛大场合、与人对话聊天的照片。
  摄影者固然用心,挑选这些照片的人也花了许多心思,从各个角度、场合乃至不同光线条件着手,选出来的照片都极其精准得表现出了慕容本人出色的个人特质。
  老实说,直到现在为止,丹青对慕容先生仍然不甚了解,但通过这些照片,还有种种蛛丝马迹,都可以判断出这绝非一般意义上的富贵闲人。
  慕容先生的前半生,大约也是多姿多彩得难以言述吧。
  这样一个精彩的人物,如今却被病魔击倒。
  他可以掌控调度自己的王国,却无法作主自己的身体。
  丹青的生活比以往念书的时候更简单。
  她没有如慕容先生所说去“做些年轻人喜欢做的事”,而是安静地在这个别墅群中的两座洋房之间往来行走――或是陪伴母亲,或是陪伴慕容先生。
  对于自己和慕容先生之间的关系,丹青一度非常紧张,但是事实证明,她太过虑了。
  至少到目前,慕容之于她只不过是个纯粹的长者。
  他一直说他是个老人了,一路相处下来,丹青渐渐认同这样的说话。
  像所有的老人一样,慕容十分固执,几乎形成强迫症一般的诸多习惯令丹青见之咋舌。譬如他有洁癖,床单须每日更换,有时候睡过一个略为不适的午觉,也会着人立即换掉所有寝具。
  同时他又是个病人,一直以来的尊崇地位养成他刚愎自用的行事气派,所以对于医生护士的督导料理并不非常配合,譬如不肯配合检查,也不肯按时服药,甚至总是乘人不备将药直接丢进抽水马桶。丹青不得不如哄骗孩童一般耐心劝慰,费尽心机东拉西扯看着他将药尽数服下才行。
  而且尽管他如此注重个人细节,连每次饮茶喝咖啡用点心之后都不会忘记去整理仪容漱口刷牙,慕容聿瑾说话行动间还是会隐约散发老人才有的特殊体味,虽然极之不明显,但种种迹象都表明,他老确是了。
  因为对方一贯含蓄得体的相处态度,丹青绷紧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她不是铁石心肠的女孩,就算一个普通的重病的老人要她多花点时间略事陪伴她也会答应,何况慕容终究与自己颇有几分渊源,而且不曾真正伤害过她。
  于是,丹青留出更多的时间给慕容先生,她不一定时刻守护在他身前,许多时候她只是待在图书室里静静阅读,但只要他需要她,或者她认为适当的时间,她都会出现在他面前。
  对于这样细微的变化,慕容显然注意到了,他看起来很高兴。
  “丹青,其实我喜欢你留在我身边。”他向她坦白,“只是,我又不希望你因此而介意。我希望你快乐。”
  丹青礼貌地微笑。
  “当然,我不介意。并且我很好。”
  慕容的目光细细游移在女孩的脸上,最后停留在那双亮如晨星的眼瞳上。
  半晌,他摇摇头,“对不起,丹青,是我令你不快活。”
  “我已经许久不曾见过你真正的笑容。”
  他兴致索然,嘴角抿出一道深深的曲线,连着鼻翼两侧的法令纹,看起来憔悴而苍老。
  丹青不忍心,想一想,伸出手作了一个邀请的姿势。
  慕容愣住。
  “慕容先生,也许你愿意请我跳支舞,”丹青微笑着说,“只是我的舞步很糟糕,可能会踩到你的脚。”
  慕容忽然笑了,不再说甚么,小心翼翼执起女孩皎洁柔软的小手,另一只手轻轻放至对方背后,略一凝神,划出一个舞步。
  这是他们第一次正式肢体接触。
  没有舞曲伴奏,没有舞池,也没有观众。
  丹青并不会跳舞,先前的唯一一次跳舞经验还是很久以前和朱也在月光俱乐部的那次酒会上,在那里她第一次见到苏珊,从此人生的曲线又走出了跌宕的一笔。
  慕容先生的舞步娴熟优雅,带人的技术高明得不见一丝痕迹。
  他的手势很轻,表情很温柔,他赞美的目光令丹青放松而自信。
  这支舞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慕容带着丹青一个漂亮的旋转,随即放开手后退一步微微欠身致意,丹青发现自己和对方所站的位置正是起舞之前的原位。
  为了这短暂而默契的配合,丹青心头有隐隐的感动,她感觉到他的呵护与尊重,他让她觉得自己尊贵一如公主。
  丹青抬眼看去,正迎上慕容了然一切的温和目光,她不由得赧然而笑了。
  慕容的口吻像个疼爱晚辈的祖父,“丹青,你是个好孩子,谢谢你。”
  丹青故意露出一个调皮笑意,略略偏转了头仿佛在考虑问题。
  “真的想谢我?我可以要一份礼物么?”
  慕容一怔,随即愉快地笑了。
  “当然,我的荣幸。”
  “那么这样,我每天为你念一段故事,然后你也得为我讲个故事作为回报。怎么样?”
  “呃,这个,”慕容似乎有些为难,“我只会听故事……”
  “那就讲讲你自己。”
  “甚么?”
  “慕容先生,我们之间的关系不对等。瞧,你知道我的一切,而我,对你几乎一无所知。这不公平。”
  慕容若有所思地看着丹青,后者勇敢回望,一副坚持到底的倔犟表情。
  他忽然笑了。
  “好好,”他说,“让我来试一试。”
  仿佛是一种交换,每天在丹青念完一段故事之后,慕容就讲述自己的一段经历,他其实是个高段的说故事人,然而即便他不是,那些充满张力的情节和人物已经足以吸引听众的耳朵。
  慕容聿瑾的生平写出来简直是一部传奇,而这部传奇与芮氏家族紧密相连。
  慕容本人其实是旅居海外的华裔侨民第二代,家世甚好,只是后来几番乔迁渐渐式微,到他这一代不过余个空架子,祖荫是一点都仰赖不到了。
  如果不是后来遇到芮家的人,慕容大抵也会有个普通的人生――他纵然聪敏且英俊,又胸怀大志,但这样的人又何尝少了?谁又能真正出人头地、成就业绩、轰轰烈烈俾睨一方?
  也许是老天不肯教璞玉埋没、明珠蒙尘。
  年轻傲气、怀才不遇的慕容聿瑾在巴黎遇到了景老先生,他是当时芮家的主持,有个女儿叫芮安琪。她后来成为慕容聿瑾的妻子。
  “景老先生?芮家的主持?”听到这里,丹青略略听出一点苗头。
  “是啊,芮家的传统一贯如此。”慕容笑笑,他的笑容颇令人玩味。
  原来,芮家一贯以来都是招赘女婿入籍,说起其中渊源则相当蹊跷,据说芮家祖上来历神秘,因为某些原因被来自西域的巫蛊术士施咒,家族后继生女不承男,直到族系散灭。
  “呵!”丹青觉得不可思议。
  慕容顿一顿,沉吟道,“说来奇怪,从此以后芮家果然香火不济,人丁愈见单薄,每一代常常只有一个女孩,为了延续家族姓氏,族人决定只招婿不嫁女,而且后代从母姓。”
  总之,景老先生一眼就看穿这个漂亮落拓的年轻人其实野心勃勃,他愿意助他一臂之力,条件就是入赘芮家,成为下一代芮氏主持人。
  “安琪是个好女人,相貌秀丽,性情端庄,而且那么大的一份家业……我没有办法抵御这样的诱惑。”
  此后凭借芮家殷实的家底,慕容施展他的抱负,成为商界矫然崛起的新星,将芮家的事业范围拓展得更宽更广。
  这些前尘往事,讲起来不过舌尖几句话,可以简略轻忽的一言盖之。
  然而丹青知道,那里面有太多跌宕、太多起伏、太多血汗。
  它有多眩目,就有多黑暗。
  在叙述中,慕容聿瑾淡化了那些灰色的内容,他讲起自己年轻时游历欧洲的趣闻逸事,讲起拓展事业时见过的各色人等,讲起初初自西方回到东方因不识民情闹出的种种误会和笑话。
  他谈兴甚高,只是再也不提自己的家庭。
  这个家庭,原来一直姓芮。
  从景老先生,到慕容先生,到董先生,他们手上虽然握有权杖,但其实不过是芮家的奴仆。
  下一代的芮氏主持人,又会是谁呢?
  难道是朱也?
  “可是为甚么,”丹青忍不住脱口而出,“玛姬姓董?”
  对于丹青的莽撞发问,慕容并不生气,他笑一笑。
  “总得有人作出决断。”
  “我并不相信那个所谓巫咒,与其一直这样被困住,不如付诸一笑,直接破了这个妄念。”
  “可惜啊,我明白的太晚了。”
  “而元莛他,似乎并不明白这一点。”
  望着慕容聿瑾沉稳淡定的脸容,丹青的心里忽然生出一股敬意。
  这个老人,他是真的洞悉世情,看透一切了么?
  不见得。
  否则,在伊丽莎白芮的问题上,他又何必这么偏执顽固?
  但至少他有决断有气魄,他愿意为前人所不敢为,试前人所不敢试,所以不论是不是会落下令芮氏族系散灭的口实,他作出他认为正确的决定并将之付诸实施。但是这一份气派,已是同为芮家东床的董某人拍马难追。
  “好了,今天我有点累了,丹青,你也回去休息吧。”
  慕容犹豫了一下,终于伸出手掌在丹青的头上虚虚一拂,指尖拈起一绺发丝顺势滑下,最后送回鼻端嗅一下。
  “我喜欢这个洗发香波,”他说,“也喜欢看到你的笑脸。”
  他再也没有碰过她。
  丹青每天穿行在这片区域的两座小楼之间,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日子。
  时间如水般流逝,夏天早已经过去,秋天也已经接近尾声,早晚的凉露,肃杀的冷风,还有飘零的落叶,都昭示着冬季的来临。
  丹青伸手接住一片旋转着缓缓飘落的梧桐叶,抬头看看早已枝桠皆秃的树形,一时心神恍惚起来,只觉得胸口空空荡荡,脑中也空空荡荡,无悲无喜也无嗔,好像所有的牵挂与羁绊都不复存在,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一场虚空,一次梦魇,只需一睁眼,就可以看见父亲温暖的笑颜。
  如果这真的只是个梦,那该有多好。
  丹青摇摇头,努力不让这种悲秋的情绪控制自己。
  “嗨,颜丹青,”她对自己说,“你已经够幸运了,情况并不像想像的那么糟对不对?不要放弃,要坚持下去。加油!加油!”
  如今,她与慕容先生之间建立起了一种奇特的默契关系。
  不,并不算纯粹的友情,这种说法既不准确又矫情。然而,它又绝对非同爱情。
  它有点儿类似亲情――彼此关心,又相互信任,这种感觉仿佛私藏在某处的珍爱之物,没有其他人知道,也不打算与人分享,即便自己也不是时时翻看检视,然而心里却知道它安全妥帖的在那个地方,一想起就有种充盈感和踏实感。
  然而它又超越亲情,比理所当然的血脉情结要多出几分珍重和尊崇。因此维持距离,也保有各自独立的人格。
  “丹青,你是一个梦想,”慕容聿瑾说,“你对我而言,是一个美丽的憧憬和希望。”
  丹青其实并不懂得他话中潜在的涵义,但她辨出其中的真诚况味,因此也报以坦然明亮的微笑。
  “谢谢你,慕容先生。”
  “为甚么要谢我,”他和蔼地问,“是我让你陷入这样尴尬的境地,你不恨我?”
  “不,慕容先生,是你让我重新体会安稳踏实的滋味,这种味道在父亲去世后,我已经很久没有尝到。”
  “可是,我甚么也没给过你。很抱歉,原谅一个胆怯的老人家,他不知道该如何取悦一个美丽的少女而不会令她觉得难堪。”
  “不,慕容先生,其实你给过了。”
  “是甚么?”
  “安全感。”
  “平安夜想要甚么礼物?不不不,那个晚上不讲故事,我要客串圣诞老人。给你三个许愿星星,我会尽力帮你达成愿望。”
  然而圣诞夜还没有到,慕容先生却已经倒了下去。
  那个时候丹青正在过来的路上,手里是慕容要她去小区园艺暖棚摘的天国玫瑰,贝壳粉的花瓣厚如丝绒,灰绿色的卵形叶片上还沾着晶莹的水珠,香气清雅怡人。
  距离老宅尚有段距离,丹青已经看到那边人车扰攘的场面。
  人是医护人员。
  车是急救车。
  丹青直觉是出事了,她发足狂奔过去,但还没到,那辆白色急救车已经鸣笛启动,车顶的蓝色灯光一圈一圈荡开去,刺得人睁不开眼。
  车子经过丹青身边没有停,一路呼啸而去。
  家里的阿姨吓得面色发白,口齿不清。
  “先生在布置圣诞树,不许我们帮忙……他爬上梯子挂那个,然后跌下来……然后吐血,然后……”
  丹青看着那棵高大的圣诞树,它上面挂满了纯银色的精美饰物,银色的雪花,银色的雪橇,银色的麋鹿,银色的手杖,银色的袜子,银色的花结……
  在那一片绿色与银色中,有两颗大而漂亮的星星闪闪发光,只有它们是金色的。
  丹青不由自主踏前一步,“啪嗒”一声,脚尖碰到了甚么,她低头一看,是第三颗金色的许愿星星。
  沾染了暗红血迹的金色星星,旁边是倒下的扶梯,地上犹有斑斑血迹。
  ――“给你三个许愿星星,我会尽力帮你达成愿望。”
  这个可怜的、寂寞的圣诞老人。
  在她陪伴他的这段日子,她清楚地看到他的孤独。
  女儿与父亲关系交恶,所以她长居海外,不肯回来。
  而他明明那么在意自己的骨肉至亲,却要保有自己体面的同时保有女儿的体面,于是他宁愿她在远方恣意发展,也不愿叫她回来。
  那个自出生起就面临家族一堆问题的任性孙女,对于自己父母的关系心存鄙薄和怨怼,对于外祖父的做法又不能认同,渐渐也磨砺了一副坚硬心肠,全然不顾外祖父的病情与需要。
  而董某,虽然看起来对岳父俯首帖耳、敬重体贴,其存有的野心与意图其实一早为老人所洞悉,这令他颇为失望。
  与此相似的还有苏珊,自从最后见面之后,丹青也一直没有见到她。想来,慕容先生也很久没有见过她了。
  所以事实上,这些日子一直伴随慕容,为他排忧解闷,令他展颜欢笑的人,其实只有丹青。
  他是如此的寂寞,寂寞的无所寄托,所以对一个萍水相逢、相处未久的女孩,也愿意亲自费心费力博其欢心。
  丹青轻轻擦拭星星上已经凝固的血迹,眼眶渐渐湿润。
  慕容先生所患的恶疾是胃癌,已经是末期,曾经动过数次手术,切除了一半的胃。
  他一生强势,所以身患重病也不肯轻易伏输,并不接收医生的意见入院进行放射治疗和化学治疗。无奈之下,医生只得为他制定了保守疗法,尽量通过药物抑制癌细胞。
  但慕容先生也没有真正遵医嘱用药,加上病情已臻末期,恶性细胞转移扩散渐渐失去控制,早在数月前就曾经病发告急,后来稍事好转他又坚持出了院。
  这一次,情况愈发危急,报告出来说癌细胞已经大面积转移至淋巴、胰、肝、肺乃至血管。
  董某和脸色十分难看,玛姬董站在父亲身边,一手紧紧攥住朱也的臂膀。
  他们急急说着甚么,站在他们对面的几个医生却一直摇头,摇头,复又摇头。
  丹青站得很远,医院里处处充斥她熟悉的消毒药水味道,这味道令她惊惧。
  她想起当年母亲住院的日子,那种等待的滋味就和这药水味道一样,令人难过和绝望。
  苏珊的出现打破了这沉闷而无望的等候气氛。
  几个月不见,她看上去清减了许多,容颜愁损,但风华依旧。
  朱也阻止她上前。
  “苏珊,”他低低道,“不要让我们为难。”
  “你们?哈!”
  苏珊扬起一条眉毛笑,表情讥诮,“你们是谁?你和董生?或者,你和玛姬?”
  “你们谁可以代替老爷子说话?”她说。
  朱也面无表情,但丹青分明看到他额角的青筋微微暴起,眼里闪过一丝薄怒。
  “苏珊,”董某走过来,语气冷淡,“你已经所得甚多,为甚么不好好享用你得到的?回去吧。”
  与那两个男人对峙良久,苏珊终于放弃坚持,转过身一步一步离开。
  经过丹青身边的时候,她小声而迅速地说,“丹青,我去走廊拐角的洗手间,求你,一定要来。”
  她的眼神恳切,让丹青无法拒绝。
  站在洗手间旁的杂物房门口,丹青与苏珊彼此对望。
  “对不起。”苏珊轻声说,“我只是个平凡的、自私的、略具姿色的女人,这么多年了,我吃了很多苦,也享了许多福,我一直以为这都是靠我自己的头脑天赋挣来的,有所得便有所失,我得到的都是我应得的,我问心无愧,我无愧于人……可是,只有对你和慕容先生,我是有愧的。对不起,丹青。”
  丹青摇摇头,“不要说了,过去的就过去了,我已经不记得了。”
  “那你,现在过得好么?”苏珊急切地问。
  丹青想一想,肯定地点点头,“是的,我过得很好。”
  “那就好,真好,真好……”苏珊自语般喃喃作声。
  两人再次陷入长时间的沉默。
  “苏珊,如果你没有别的事,”丹青试图打破僵局,“我就先走了。”
  “不不,丹青,请你再留一会儿。”苏珊一把握住丹青的手腕,她的手指冰凉,而且微微颤抖。
  “我想见他,帮帮我,求你了……”
  至此,苏珊原本强自维持的镇定假象全面崩溃,她美丽的眼瞳充满泪水,全身抖得犹如秋风中的叶子。
  “我,受够了惩罚,你知道吗?他若能对我更残忍些,我或者还会死心,可是他没有,我反而感觉更难过了……”
  “老天,我曾经真的要恨他了,甚至诅咒他去死。我以为自己付出了太多,却忘记他曾经给了我那么多,而最后,我还令他那么失望。”
  “我不会纠缠他,我只是希望能够亲口对他说一声对不起和谢谢。”
  苏珊的眼泪终于落下,打在丹青的手上,每一滴液体似乎都是滚烫的,直直地烧灼到心里去。
  丹青缓缓点头。
  那一瞬间,她原谅了她。
  慕容先生此次没能很快出院,在医生和家人的坚持下,他只得开始接受化疗,病情暂时得到了控制。不久,他又执意离开医院搬回了老宅,但必须定期回去接受观察与治疗。
  伊丽莎白芮又一次赶了回来,丹青在老宅遇见了她。
  “丹?”她的惊讶只持续了一秒钟,然后脸上出现一个讽刺的笑容,“这就是苏珊说的‘还好’和‘不错’?”
  “当然,我伟大的父亲!凡是出现在我身边的女人,他从来都不会轻易放过。”
  听起来,苏珊似乎并没有告诉她发生了甚么,事实上对于丹青和慕容先生之间的关系,苏珊原本知道的也不甚清楚。
  丹青没有急着澄清自己,只是安静地离去。
  稍后,她发觉这对父女相处的方式极为别扭,。
  他们对话都使用法文,语速极快,彼此对视的目光简直可以洞穿对方的身体,即便作父亲的沉疴在身,当女儿的也毫无避讳退让之意,就算丹青听不懂他们的对话内容,从表情来猜,也知道那些词锋有多锐利和伤人。
  “丹,你都看到了?这就是我的家!”芮冷笑着说。
  “已经做得这样难看,还要彻着幌子遮人耳目,就连吵架也要借助其他语言!多么可笑的体面!最可笑的是我们都认同这种体面!看来我是芮家的女儿,是注定的。芮氏和慕容氏最擅长的虚伪和自欺欺人,发扬的多么好多么彻底!哈哈哈”
  ――“我只是个想要保护女儿的父亲。”
  那个老人这样说。
  她同情芮,也同情那个强势的、可怜的父亲,还有夹在这双父女之间所有的人。
  所以当慕容先生再次提起那三颗不曾挂妥的许愿星星时,丹青直截了当的问,“还有效么?我是否还能见到圣诞老人?”
  这些日子以来的相处,慕容对面前的女孩已经足够了解,这么懂事的孩子,绝对不会提出甚么离谱的要求。
  “当然。”他毫不犹豫地回答。
  “慕容先生,你学识渊博,自然知道这样一个传说。”
  “上帝造人,其实每个人都由两个部分组成。只是因为人类触怒神庭,所以被罚劈为两半各自投放人间。于是每个人都穷其一生寻找原本与自己一体的另一半,一些人幸运地找到,另一些则不。而这两半,有的化身为男人,有的化身为女人,但并不是所有完整的人都由男人与女人组成,有一些人的两半可能都是男人,有的则是女人。”
  “当然,你可以不相信这个传说,但是慕容先生,你不能不相信,这世上确实有这样一种人――他们不爱异性而倾慕同性,这不是他们的罪过或错误,或者,你可以将它视作是上帝的游戏之作,只是它无法取悦所有的人。但至少现在的社会如此开明,已经有愈来愈多的人愿意尊重这种选择。”
  “所以,你如果不愿意接受,那至少也能够做到尊重。”
  “我的第一个愿望,希望你能理解自己的女儿。爱和伤害有时候也可以等同,但只要换一种方式,也许就会有完全不同的结局。”
  “与此对等的,也请原谅苏珊。她只是不够走运,把感情和野心处理得一团糟。这个,就算我的第二个愿望。”
  在丹青讲话的过程中,慕容一直保持缄默,同时认真地注视她的眼睛,知道她语声停止片刻后,才温和地问,“还有呢?第三个愿望是甚么?”
  丹青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还没想好,可以放到下次再用么?”
  “哈哈哈。”慕容大笑起来,“好好,当然可以。”
  然后他脸上的表情变得温柔,“好孩子,以后不止是这第三个愿望,只要你希望的,只要我能做到的,只要可爱的小丹青愿意,圣诞老人随时为你服务。”
  最后,他稍稍端正了容色,“我答应你,你说的这些话,我会认真想一想。”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慕容并没有再与丹青提及那些话题,但看得出来他确实思考过了,也正试着做些甚么。
  最明显的莫过于他与芮的关系,较之以往见面的剑拔弩张要缓和许多,虽然还是习惯性的采用法文对话,但他的语声和表情都显出克制与自律。芮很快察觉到了这一点,她显得有些惊讶和不适,但渐渐的,她身上常有的那种锋锐姿态开始收敛。父女相逢对于周围的人来说不再显得那样令人紧张和不安。
  选择了一个恰当的时机,丹青拨通了苏珊的电话。
  这个下午,老宅难得的安静,除了几个住家的阿姨和特别看护,诺大的宅子只有慕容先生和丹青二人。
  丹青在念一篇悬疑小说,念着念着却发现慕容先生已经斜靠在沙发上盹着了。他的睡态安详,但因为近期的化疗,面色黯黄,轮廓消瘦,整个人都落了形。
  丹青无声地叹息,刚刚放下手中的书,听到身后的响动,一回头,先前打过招呼的阿姨已经带着苏珊轻轻趋近。
  苏珊感激地看看她,随即将视线投向安然入睡的慕容,好久都不曾挪开。
  丹青向阿姨点头示意一同离开,留下苏珊一个人在这里陪慕容先生,自己则去了图书室。
  慕容先生醒来后看到苏珊会是怎样的情形?他们之间究竟谈了些甚么?
  丹青并不清楚。
  她只看到苏珊被泪水浸湿的脸庞上展开的笑颜,看见慕容先生脸上唏嘘感伤的表情,他们的手指微微蜷起地握在一起,透露温情气息。
  “谢谢你,丹青。”
  “是你的温柔和善良打动了慕容先生,他说他愿意试着去理解丽兹,他也早已原谅了我。”
  丹青笑着摇摇头,“你们都是聪明人,只是被自己的聪明与矜持耽误了,谁也不肯走到对方的位置去看一看想一想。而现在,你们都这样做了,如此而已,我其实甚么也没做。”
  苏珊深思地看住丹青,半晌忽然说了一句,“我知道,你是甚么也没做。”
  “丹青,我现在才明白为甚么所有的人都愿意那样倾心爱护你。”她真心诚意地说,“因为,你值得。”
  临走前,苏珊突然回转身,将脸贴近丹青的脸孔。
  “那间房间的设计并非慕容先生的授意,”她在她耳边低低地说,“是我自以为是的小聪明,对不起,那次吓到你了。”
  ――“我本来只想远远看着你,听你念那些有趣的故事。”
  丹青回想起那天慕容说过的话,不由有些迷惘。
  也许,他说的是真话。
  那么那间透视的书房,真的只是为了看看自己么?
  不过事已至此,探究真假似乎已经变得没有必要,也许慕容开始的确来意非善,但至少后来他一直不曾伤害自己。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就把慕容视作一个身患恶疾的普通的老人吧,尽一份晚辈的心力,陪伴他走过生命中的最后之旅。
  想到这里,丹青释然地笑了。
  慕容先生的病情愈见严重,化疗带来的副作用开始显现,他迅速消瘦下去,面色焦黄,虚弱无力,经常恶心呕吐,还大把大把掉头发。
  与当初丹青第一次见到的那个英俊挺拔、风度翩翩的轩昂男子相比,今日的慕容聿瑾几乎完全换了一个人般,教人不忍卒睹。
  他变得暴躁易怒,不肯见人。
  “走走,不要来见我,我不需要人陪,谁也不要!”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劝慰。
  “丹青?”董某的目光都看向丹青,他了解她在老人心目中的地位。
  如果换作旁人这样做,丹青或者会有些难堪但不会这么反感,她默默地看他一眼,寒星似的眸子令他硬生生收住话头。
  “慕容先生。”丹青进到房间,在床前屈膝俯身轻轻道。
  室内只在远远的墙角点了一盏角灯,光线昏黯,看不清楚病人的脸容。
  “唉,真是个固执的孩子。”慕容轻声叹息,“好吧,我不会让他们为难。”
  丹青微笑。
  “丹青,小丹青,我可真喜欢你。”他也笑了,笑声嘶哑。
  “可是我要你别再来看我,因为我希望在你心目中留下一个美好的印象,而且你应该拥有更好的时光。”
  “真抱歉,这个圣诞老人很不称职,恐怕不能为你实现第三个或者更多的愿望了。不过,你可以亲自为自己实现那些愿望,这样也许更好。”
  “谢谢你,孩子,是你给了我一段这么美好的记忆,化解了我最后也是最大的遗憾。”
  “丹青,你是上帝派放人间的天使。”
  “去吧,亲爱的孩子,我不会再见你了。”
  丹青觉得难过,但抬眼接触到那双坚决恳切的眼睛便了然了对方心意。
  他骨子里是那样骄傲的一个人,所以才不愿意让自己在意的人见到他走向死亡的模样。
  遵从他的意思,丹青再也没有出现在他面前。
  但她也不愿意从他生活中彻底消失,于是找来录音装置重新开始她的录音生涯,只是这一次录音的地点换到了老宅的图书室,录制的内容由以前的单纯念书改为家常式的聊天――她会随便讲起琐碎的见闻,谈谈最近读书的心得,看电视节目获取的有趣信息,有时候甚至只是窗外的一阵啁啾鸟啼或者风雨摇撼树木的声音。
  她絮絮讲述着这些,就好像慕容先生就坐在她面前一样。然后让看护把录音机和磁带拿进去播放,她猜他会高兴听到这些。
  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到春节过后,慕容一家的农历年在医院重症病房度过。
  元宵节的第二天,慕容全身机能出现衰竭,陷入重度昏迷。
  一个礼拜之后的清晨,慕容聿瑾息劳归主。
  窗外,花树开始绽出嫩叶,绿地逐渐恢复翠色,万物生机勃发,春天到了。
  宣读遗嘱的时候,丹青也被要求在场。
  “这是慕容先生的意思。”代表律师说。
  遗嘱内容很简单,不过是统计产业,然后将之分成若干份,分别派给芮氏母女以及建立专项基金。
  从金额分配上看,伊丽莎白芮和玛姬董各自得到的份额几乎相当,区别就在于玛姬董的那份暂且交由其母亲托管,要等本人年满二十五周岁才能获得自由支配权。
  玛姬董的脸色阴沉下去,这样的结果显然出乎她的预料之外。
  奇怪的是,丹青注意到随着遗嘱内容一条条宣布,董某的表情也变得紧张而沉郁起来。
  等律师念完最后一条,开始收起这份文件夹时,董某终于沉不住气,“没了?关律师,就这样?”
  关律师笑笑,“不,还有一份补充遗嘱,是慕容先生在春节前立下的。”
  补充遗嘱一共分三部分,第一部分是一个声明,非常直接简白,标准的慕容风格。
  “为我的偏执与蛮横向我的家人道歉,慕容及芮氏的后人无须传承祖制旧训,家和万事兴。”
  这个声明听起来颇为突兀,可丹青明白其中的意思,再看芮氏母女,先是一脸惊讶,渐渐表情变得微妙起来。
  她们一定是甚感意外,那样的强势的父亲和外祖父,固执了那么多年也不肯稍事让步,那么在乎体面和姿态,居然也有认错道歉的心意,并且如此隆重得正式标入遗嘱当众宣读。那一瞬间,再坚硬的心也会有一丝悸动吧。
  丹青微笑。
  这户糟糕的家庭关系,或者借着遗产托管的缘故增加母女沟通联络感情的机会,假以时日可以改善也不一定。
  然后就念到了董某的名字。
  尽管董某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保持镇定,但在仔细听完律师念出的关于他的每一个字后还是愤然失态了。
  这一部分内容其实也不复杂,它指明董某数年前同意公证的财产结算清单,上面列明了慕容及芮氏一门投资拥有的相关产业的所有权与董某本人无关,他放弃获得相关产权和将来由此产生的所有利润或债务。当然,由董某自行斥资筹建的商贸公司及其利润债务也都标明其产权所有,不计入前文所列清单之内。然后他可以获得的遗产是一笔现金和他动用芮氏置业基金在城内购置的两处物业。
  这也就意味着董某根本无权染指芮氏产业,除了他自己的事业和那笔钱及两处宅子,他甚么都得不到。
  董某霍然起身,脸孔煞白,似乎想说甚么,但终于甚么也没说,甩手拂袖而去。
  在座的人都静静看着他离开,没有人出声挽留。
  最后念出的名字是颜丹青。
  将眼下丹青母女正在居住的洋房赠与丹青,另外有专项基金负责她们的生活必须,包括霍沉香诊疗开销及丹青修学所需。此项基金会一直持续到丹青完成学业能够自立为止。此外,月光俱乐部藏书楼所有书籍将以丹青的名义捐给学校图书馆。
  “另外,慕容先生交待过,只要颜小姐任何时候需要,只要事务所能力所及,我们一定会请圣诞老人为颜小姐实现愿望。关于这一条,遗嘱中没有记录,但已经另行记入本事务所备忘录中。”
  这实在是一份太慷慨的礼物,简直令丹青不知所措。
  要稍后回到家中,举目望去,四周的布置虽然依旧,但感觉却与平时大不一样,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和母亲从此不必寄人篱下了,慕容先生的这份礼物可以帮助她彻底告别心怀忐忑、萧索无依的尴尬境遇。
  “谢谢你,慕容先生。”
  丹青在心中默默道谢,她想笑一笑,但脸部肌肉不听使唤,坚持了一会儿她放弃的对抗,任由眼泪串串落下,先是饮泣,最终成为难以抑制的哀哀恸哭。
  这一次,她不愿再压抑自己,不想再克制眼泪,胸口很久以来其实都破了口子,但她从来不敢让积蓄其中的泪水决堤,她是害怕一旦放纵自己就会失去坚持的勇气,而她坚持了那么久、那么难,最辛苦的时候也不曾想过放弃。
  现在,她终于可以痛快任性地哭一场。
  丹青忽然发现,原来有时候,能够恣意痛哭也是一种幸福。
  是一种释然的、自由的、挣脱束缚的幸福。
  母亲安静地坐在窗前藤制软椅中,丹青踞坐近前的地毯上,侧着头将脸贴在母亲膝头,细细声耐心讲述最近发生了甚么。
  这些日子以来尤其是最后两个月,丹青陪伴母亲的时间略少,虽然知道她被人照顾得很好,但终觉愧疚,如今,她的时间复又完全属于自己了,她决定要愈发对母亲好些。
  已经经历了父亲的去世,姜白的离去,田田的疏远,还有慕容先生的病逝,种种的生离死别给丹青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那种滋味真正难受。
  “所以,妈妈,请你一定一定要好起来。不要离开我。不要不理我。好不好,妈妈?”
  丹青这样一次又一次小声恳求,母亲先是没有反应,后来突然动了动,抬起手用指尖轻轻拭去女儿颊畔的泪痕。
  “傻囡,不要哭啊。”她低低地,几乎是温柔地说。
  丹青的眼泪哗一下落了下来,将脸孔埋入母亲微微温热的掌心再也不肯抬起来。
  董某自那日负气离去,有好久都没有出现。
  母亲的情况倒似比以前好些,但每日一到中午时分脸上怔忡出现的期盼神色,分明是在等待董某的探访,而她一再失望,眼瞳一点点黯淡下去,教丹青格外心疼。
  丹青没有即刻恢复学籍,经历了这么多事,她觉得身心俱疲,打算好生歇一歇,下半年开学再回学校。反正即使没有慕容先生指定的基金帮忙打点,她当初兼职模特所赚取的薪酬也还能维持一段时间。
  现在,她每天陪母亲居住在这座环境清幽的小洋房中,心境恬淡,除了照顾母亲的病情已没有更多忧思,日子倒也过得悠然。
  偶尔出门一次,以前用惯的雪佛兰依旧随时候于门外,司机也还是小江。
  “这是关律师安排的,应该是慕容先生的意思。”小江说。
  丹青笑着摇摇头,执意不肯,见小江为难,索性拨电话给关律师说“这是我的愿望,希望圣诞老人能够为我实现”,关律师被女孩的狡黠固执弄得哭笑不得,只得点头同意,但让小江留下联络方式,但凡丹青母女需要,随时可以找他用车。
  这样宛若超然世外的日子里,丹青在外界唯一保持联络的朋友只有苏珊。
  自从那次在医院重逢,然后丹青又为苏珊安排了与慕容先生见面的机会之后,两人之间的罅隙已然揭过,虽然后来苏珊再也没有见过慕容,但她一直通过丹青关心他的病情。两个立场和心态都如此不同的女子,为着同一个男人不同的理由靠得很近,一次次的坦率交谈,一次次的相互鼓励,一次次的同悲同喜同唏嘘,两人终于成为真正的朋友。
  苏珊了解她的经历,了解她的心情,了解她的牵挂与忧伤,也了解她的执着和善良。她有一双好耳朵,有足够的冷静与智慧,更有顽强不懈的生命力和勇于自嘲的幽默感。
  时至今日,丹青终于可以再次信任苏珊。
  苏珊告诉丹青,“田田一直在找你,之前还有一个漂亮的男孩子和她一起过来打听你的下落。”
  “哦。”丹青只能应一声。
  她能说甚么呢?说,啊我最好的朋友欺骗了我?
  谁不自私呢?尤其在感情上,从来不该存有慷慨。田田这样做其实无可厚非,毕竟自己和姜白从来也不曾真正开始过。不不,既然没有开始,也就甚么都不算。当然田田的欺骗也不算。
  ――可是为甚么,我还会这样难过?这样难以释怀?
  丹青不肯再想下去,一把掀过被子蒙头大睡。
  她做了一个梦。
  一个熟悉的梦。
  她站在两截楼梯之间的平台,上下楼梯各有三十九级,靠近平台的楼梯扶手有一块漆脱落,露出白色的木纹材质。
  楼梯尽头沉默以待的依旧是那两扇门。
  周遭光线柔和,但又看不见光源在哪里。
  她踯躅良久,再一次选择上楼,走到尽头推开那扇门,视野中立刻铺满刺目的白光,然后突然一片黑暗。
  视觉残留是一片缤纷光影,那样斑斓闪烁而不可分辨,几乎令人疑心发生了短暂失明。
  然而那是甚么?
  那么亮,又那么近。
  是坠落在晨露中的两颗星星么?
  丹青试图看清楚,但眼前仿佛一直有一层白色薄翳,阻挡着视线且无法拨开。
  恍惚间,那两颗星星渐渐淡下去淡下去,好像随时都会杳然无踪一样。
  丹青大急,伸出双臂去够,忽然“啪”得一声脆响,她惊跳起来,已是离开梦境。
  开灯一看,原来刚才自己睡相不稳,不知怎么把枕头顶至床沿,枕头地下的全家福照片滑落地上,玻璃镜框已经碎成几片。
  丹青跪坐在地板上呆了半晌,心里有些不安,她慢慢拾起镜框,手指在照片上缓缓摩唢移动。
  突然,镜框边缘一粒突起的玻璃扎进指肚,她疼得一哆嗦。
  亮得有些刺眼的灯光下,指头上慢慢沁出一颗血红的珠子,映着周围浓重的夜色,显得格外鲜艳欲滴。
  董某再次出现在丹青面前已经是一个月以后的事了。
  他看上去心事重重,人也清瘦了些,眼神似乎有些迟钝。
  丹青礼貌地招呼,“董先生。”
  董某苦笑笑,“丹青,在你眼里我是个怎样的人?是不是很失败?很卑鄙?”
  丹青静一静,没有问答,反过来问,“董先生,你想要赢得甚么呢?如果是金钱,究竟多少才算富有?如果是权力,到底要如何才算强大?”
  “可是,我付出了许多……”董某试图辩解。
  “你是商人,投资才有回报,投资也未必有回报,这是最基本的商业风险论。”丹青温和地打断他。
  董某愣住。
  好久,他忽然嘎声道,“我几乎就成功了。”
  声音里是满满的颓唐和不甘。
  “我忍耐了这么多年,自问对芮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只差一点儿就成功了。哈哈哈,丹青,你能想像娶一个对男人根本没兴趣的妻子是甚么滋味么?而就是为了这个女人,我背叛了你的母亲。因为我必须取悦未来的岳丈大人,帮他把觊觎已久的周氏企业吞掉……我要取得周某做黑帐的证据,但又苦于如何博取他的信任能够得到靠近帐册的机会,而我只是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
  “董先生!”丹青深深厌恶听到那些丑陋阴暗的往事,她上前几步想要阻止对方继续叙述,却嗅到浓浓的酒气,再看董某布满血丝、神采涣散的眼睛,她明白他喝了酒。
  “董先生,请你离开,我对你的故事不感兴趣。”她正色警告他。
  然而董某已经全然听不进去。
  “……我是卑鄙、无耻!出卖最心爱的女人,拿到那些黑帐要挟周某,终于逼得他离开国内去了大马,哈哈哈,我所做的一切是为了谁?都是为了她!而我最终甚么都没得到,她现在还要把我彻底踢出芮家……”
  “够了!”丹青被激怒了,“董先生,让我来告诉你,你是个最自私最没担当的男人!你说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太太?不,才不是!你是为了你自己。所有的所有,你都是为了你自己,只想到你自己,并且不惜伤害别人,包括那些爱你也为你所爱的人――如果你懂得甚么叫爱的话!”
  董某张口结舌看着面前的少女,她的脸孔因为愤怒而绷得一点点小,脸颊苍白几近半透明,黑沉沉的眼瞳睁得老大,瞳仁中间仿佛燃烧着两朵火苗,亮得教人不敢直视。
  此时的颜丹青仿佛一柄出鞘的利剑,锋锐的寒光直刺入人心里去。
  而比这寒光更犀利精准的言辞,一声声尽数砸在董某的胸口,砸得他透不过气来。
  他忽然后悔了,后悔今天不该来演出这样一幕自艾自怨、试图博取丹青母女同情和理解也许还有原谅的煽情戏码。
  他低估了那平时看似温柔沉静的女孩,他以为她身上偶尔流露的尖锐与凉薄泰半只是小女生式的青春愤怒和冲动激恼,瞧,她对那个刚愎自用、自以为是又霸道倨傲的慕容聿瑾都那么体贴温顺,何况是自己这么一个救助她们母女于危难之际的谦谦君子。
  可是她的聪敏和冷静令她一下子就看穿了自己,他不知道该如何继续演绎自己的悲情和失意。
  “元莛。”霍沉香的声音并不大,但两个专注僵持的人却都吓了一跳。
  丹青心惊,不知道母亲在楼梯拐角站立了多久,又听到了多少,适才董某和自己的对话简直句句切中母亲的忌讳,她不知道母亲接下来会怎么样?
  “元莛,”然而她只是唤他,一声复一声,千回百转似的温柔,“元莛你回来了?”
  董某纵然老于江湖,却也失去应对主张,只得含糊其词应声“是”。
  母亲缓缓走下楼梯,脸上是一个恍惚微笑。
  “你要走了是不是?”她说,“你又要走了。”
  董某顺势说,“是,今天还有些事,改日我再来看你,嗯?”
  他故意不去看丹青冷淡的眼色,小心扶霍沉香坐下,为她盖好膝头的毛毯,遂欠一欠身告辞离去。
  丹青一直跟着他出了院门。
  “董先生,”她一字一句慢吞吞地说,“刚才的那些话永远不要在妈妈面前说起,我不希望她再受到任何伤害,尤其是你造成的伤害。”
  董某一言不发驾车离去。
  丹青没有马上转身进去,而是静静伫立门前,后背紧紧抵住粗砺的围墙,任由疾风将额前鬓角的发丝吹至一片纷乱,就像她此刻的心绪一般。
  心口的愤怒已经褪却,她连悲伤的力气都没有。
  不再需要悲伤了,过去的都过去了,就让往事随风,就让记忆成灰,散灭在这苍茫世间,不要余下半点痕迹。
  可是,该要如何做,才能让母亲从颓戚中抽身?从绝望里重生?可以真正摆脱那些满是伤痛的记忆和造成这些伤痛的男人?
  母亲分明早已看穿他的卑劣本质,却偏偏放不开胸怀、解不开情结。
  而旁人俱是束手无策。
  丹青并不知道,在她黯然神伤的时候,有个人正站在不远出的树荫下看着她怅然若失。
  朱也已经在这座小楼附近徘徊了将近一个下午。
  这段时间以来他很少见到自己的老板,一方面是老板行踪颇为鬼祟,另一方面则是那个令人头痛的董大小姐一直缠着自己不肯让他有片刻将息。
  可是他心里的那个秀丽身姿从来不曾稍离半分,他也试图忘记她,试图说服自己男儿大丈夫要目光长远不要纠缠于儿女情长,告诉自己颜丹青根本无意于他而玛姬董却对他在意万分……
  可是没有用。
  分开的时间愈久,他就愈想她。
  想她轻盈的身形,想她忧伤的眼神,想她孩子气的笑颜,想她的坚强执着,也想她的脆弱无助。
  那握小小的腰肢,那条老式的却又出奇合身的玫瑰灰色跳舞裙子,还有长长裙裾下隐隐露出的半旧球鞋。
  他想起她烈日下发足狂奔的狼狈模样。
  那只小小旧旧、印了不知甚么动物圆圆足印的粉红色塑胶拖鞋,他把它握在掌心,他把它收在抽屉的最深处。
  就好像把那张皎洁容颜深深收入心底一样。
  她不知道。
  甚至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朱也爱颜丹青,竟是那样深。
  他最终也没有上前招呼,默默目送丹青满怀愁绪的回身进门,又呆立许久才慢慢掉头离去。
  朱也没有注意到车道边的灌木丛后面一直静静泊了一辆车,里面的女孩目光一直不曾离开他的背影。
  玛姬董的脸上没有表情,眼睛藏在太阳镜后不动声色,嘴唇却已在不知不觉间印上一排细巧的齿痕。
  从那一天起,董某突然失去了踪迹,要朱也急急拨来电话问询,丹青才知道这个消息。
  据说董某其实已经颇有些日子不曾在自己主持的公司好好上班,偶尔露面也是行色匆匆,没有人知道老板在做甚么,除了他的心腹手下老刀,但奇怪的是同为心腹的朱也却并不清楚其中端倪。
  然后他就消失了,和他一起消失的还有老刀。
  与此同时,董氏公司陆续接待几批访客以及接到相关探询电话,都是打听董某的下落,对方甚么来头、来意为何都不甚清楚,但看起来似乎并非一般良善商人。
  丹青不由联想到董某以前曾经涉足黑道暗桩的往事,会是因为这个原因么?难道是以前得罪的仇家前来寻仇?
  朱也也一早想到这一点,于是更加焦虑不安。
  “丹青,如果有董先生的消息,一定第一时间通知我!”
  五月的一个阴霾遍布天空的早上,丹青接到了董某的电话。
  “丹青,我需要见你。”
  “董先生,你在哪里?”
  “月光俱乐部。”
  丹青没有找小江要车,而是截一部街车,一路驶往月光俱乐部。
  临上车前,她想起朱也的嘱咐,于是给他拨了通电话,然而对方没有及时应答,而是转接到了语音信箱,她给他留了口讯。
  要到了月光俱乐部,她才明白为甚么所有人都不曾想过来这里找董某。
  昔日本市最具神秘色彩的私人会所“月光”,如今已是人去楼空,满目萧然。
  非但如此,这里其实已经成为一片拓展中的新废墟。
  原先的草木扶苏因为乏人修葺打理变得杂乱茂密,那些错落有致的建筑几乎都被推倒,断壁残垣四处可见,包括那座灰色的藏满枪械的小楼也不复完整,而里面的东西自然都不见了。
  如果还有完整的建筑,那就是那两排栾树甬道尽头的藏书楼了。
  只是这里也不再是旧日模样,它成为这片工地驻留看守人员的临时宿舍,里面乱七八糟横陈了不少家具,看得出来都是自从前那些装饰豪华的会所建筑里偷来的,只是再名贵大方的物件沾染了污垢蒙上了尘土之后都会变得黯淡无光。
  看起来,月光俱乐部是彻底不存在了,这里已经成为一个新工地,将来可能会开发成丹青所住小区那样的生态区别墅。
  眼下这里的工程尚处于零进展阶段,旧格局旧地基都还在,新规划也许还没出来,因此除了个别留守人员,这里几乎见不到工人以及其他闲杂人等。
  丹青下了车,看见绿荫深处露出的董某座驾一角,知道他们应该在此地。
  她在藏书楼的三楼书房见到了董某,以及老刀。
  董某眉间紧蹙,脸色阴晴不定,一直在室内踱步。
  失踪了好些日子,神情又这么凝重鬼祟,一定是有甚么见不得人的为难事吧。
  可是,为甚么不找朱也或者公司其他的员工,而偏偏要找自己?
  丹青心中满是疑窦。
  “丹青,你得帮我个忙。”
  董某哑着嗓子说,他看上去非常疲倦,肢体动作显得有些紧张。
  丹青心下诧异。
  “董先生,还是让我去吧。”老刀看看丹青,眼色有些忧虑。
  董某苦笑着摇摇头,“他们不会轻易放过我们。”
  “可是丹青一个女孩子……”
  “丹青去一定不会有事,她只是个局外人,而且……”
  董某忽然收声不再说下去,丹青只觉莫名其妙,不由问,“而且甚么?”
  “呃,而且毕竟这里不是他们的地盘,做事总要顾忌三分。”
  不等丹青继续发问,老刀轻轻道,“丹青,有些事宁愿不知道的好,相信我,知道的愈少愈安全。”
  丹青忽然笑了笑,“董先生,我说过,对你的事我没兴趣,尤其违法的事,请恕我不能帮这个忙。”
  这句话一出,董某和老刀都怔住了,他们似乎完全没有想到丹青根本不打算听凭差遣。
  老刀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看董某。
  董某却毫无征兆地笑了。
  “丹青,我不会勉强你,可是,你真的不想见见自己的亲生父亲?”
  早在那次母亲醉酒服药之后泄漏了口风,丹青就已经猜到父亲其实并非自己真正的父亲,她也曾犹豫挣扎过,但终究决定不再追问。
  爸爸已经是天底下最好最称职的爸爸,是不是亲生又有甚么关系?譬如母亲,没有人会怀疑我们不是嫡亲母女,可是看吧,大约也不会有比我们更冷淡更疏离的母女关系了。
  丹青这样想着,也就平静下来。
  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见到自己真正的父亲。
  她一度坚定的以为自己真的可以不在乎,然而当机会就实实在在得摆放在面前,她才发觉自己已经怦然心动了。
  很久以后再回想起那一瞬间的心悸与激动,丹青不由为自己长长叹息。
  那是充满缺失和遗憾的青春期造就的渴慕与憧憬。
  她的耳边突然响起慕容先生的话声。
  --“丹青,你是一个梦想,”他说,“你对我而言,是一个美丽的憧憬和希望。”
  当时的她不明白,而现在已了然。
  生命中的缺憾总是成为人们心目中的向往。
  丹青迟疑起来。
  究竟要不要帮董某的这个忙呢?
  或者说,究竟要不要去见见那个所谓的亲生父亲呢?
  “他是谁?”丹青问,“你怎么知道他是我父亲?”
  她其实已经相信他的话。
  如果是以前,也许丹青还不会这样轻易认同,因为记忆中的母亲待人总是冷淡疏远,对于她自己的家庭和往事从来一字不提。
  可是自从患病,母亲对董某所表现出来的愈来愈多的依赖令她不得不相信母亲确是有可能会同他倾诉那些她从来不曾向任何其他人倾诉过的黑暗往事。
  因为,只有董某才是她刻骨铭心的恋人。
  尽管他那样深彻地伤害过她,她也说她恨他,但人从来都不会无缘无故去恨另一个人。
  ――恨,其实也是因为爱。
  没有逻辑对不对?
  爱情里从来都没有甚么逻辑可言。
  董某迟疑了一下才说,“他姓周,叫周昭行。”
  “你怎么知道是他?”
  “丹青,你想想一直以来沉香对你的态度,你不觉得奇怪么?让我猜,就算在你小时候,你父亲,呃,颜先生在世的时候,你母亲对你也并不亲热对不对?”
  这确是事实。
  “那是因为沉香她每次看见你都会想起她不愿意想起的过去。”
  “甚么过去?”丹青隐约想起了甚么,也隐约猜到了几分。
  果然,董某人的脸色显得颇为尴尬,沉吟许久才豁出去一般一口气说下去。
  “我曾经为周昭行做过事,为了拿了一份资料必须取得他的信任。周昭行和霍老先生在生意上有往来,也认得沉香,他非常倾慕沉香,费尽心思讨好她,但沉香一直不肯接受。”
  “周昭行为了得到你母亲,故意设局引霍老先生上当,弄得霍家厂子欠了一大笔债务。他让我做中间人和霍家商量,说愿意帮霍家度过难关,只要沉香肯,呃,肯陪他吃顿饭。”
  “那晚我想办法弄到了那份账本。第二天沉香就离家出走再也没有回去。”
  “丹青,你母亲并不是不喜欢你,只是她再也不能忘记她不愿记住的事,因为只要看见你就会令她想起一切。”
  “我是个罪人,根本就不敢祈求能够得到原谅。”
  董某的叙述其实相当含蓄,但揭示的往事却丑陋得令人心惊。
  说完,他紧张地观察女孩的反应。
  同时丹青也在看着他,想起那次他酒醉之后跑来说得一袭话,原来就是那个时候发生的事――那时他应该已经认识了伊丽莎白芮,正在设法取悦慕容先生以成就自己与芮的婚姻。他出卖了周,出卖了母亲,只为了娶一个他不爱也不爱他的女人!只是因为那个女人的家世能够满足他的野心!
  丹青的脸上克制不住流露出憎恶和鄙薄的神情。
  可怜的母亲。
  难怪母亲从来都不喜欢她。
  记忆中的她总是郁郁寡欢,毫无欢颜,看自己的目光总是那样淡漠。
  因为自己对于母亲而言意味着那个屈辱的、遭受背叛的夜晚。
  这是一种长久而无望的煎熬,比直接用刀子捅她更残酷。
  “董先生,”丹青冷淡地问,“你究竟要我做甚么?”
  “呵,”董某松了一口气,急忙回答,“很简单,送一份文件给周昭行……”
  一个尖锐的声音自门口响起,打断了董某的话声。
  “不许去!”
  屋里的人都吃了一惊,急急掉头看去。
  只见朱也扶着霍沉香站在门口,一个神情错综,一个则脸孔煞白。
  丹青看到母亲的眼内俱是一片绝望之色。
  “丹青哪里也不去!而且她也不是甚么周某人的女儿!”
  原来朱也听到了丹青的留言即刻赶了过来,而且他也已经查获一些信息,知道董某此番麻烦大了,眼见着丹青也要被卷进去,真正心急如焚。
  而霍沉香更早到一步,她是在家里从分机听到电话内容,对于董某的鬼祟态度大为生疑,才一路尾随丹青而来。
  终于自己走出来了。
  霍沉香一路都沉默地看着外面阴云滚滚的天空,对于街车司机不时自后视镜中大量自己的好奇眼光视而不见。
  看吧,看吧,不过是一副臭皮囊,再冰清玉洁的来到世间,被滚滚红尘一番侵扰,也再难维持本貌,“质本洁来还洁去”,一颗赤子之心而已。
  她的心里满是悲哀。
  多少了年了,青春逝去了,爱情死去了,所有的山盟海誓都被证实是一场笑话,然而看见他却依旧情难自禁。
  痛恨归痛恨,爱却也是真爱,深情款款的眼神,温柔缱绻的话语,是迷药更是毒药。
  如果可以,她宁愿沉醉或者溺毙其中永远不要醒来。
  她对自己说,瞧,他真的后悔了,这次是真的,他和自己一样从来不曾忘记往事,那些往事折磨了自己多少年就同样折磨了他多少年,够了,如果可以,就放下吧,原谅吧。
  然而那次董元莛醉酒而来同女儿说的话,霍沉香都听到了。
  她记得那个时候的自己,站在楼梯的转角浑身冰凉。
  这个自私的男人,从来都是那么自私,一点点都没有改变。他也许是对自己心存愧疚意欲补偿,在条件许可的情况下也确实对自己和丹青百般温存呵护,刻其实他的内心依旧只有他自己一个人而已。
  自己却偏偏对他心存侥幸,以为现在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
  倒是女儿说出了她一直知道却不肯判定的事实。
  ――“……你是个最自私最没担当的男人!……所有的所有,你都是为了你自己,只想到你自己,并且不惜伤害别人,包括那些爱你也为你所爱的人――如果你懂得甚么叫爱的话!”
  董元莛唯一懂得的,只是如何爱他自己!
  霍沉香想哭,却更想笑――笑自己的痴,笑自己的傻,笑自己的看不穿放不下。
  她恍恍忽忽地走出来打量这个又熟悉又陌生的男人,他站在那里,看起来那么卑微渺小,而一旁的女儿,酷似自己年轻时候的模样,巴掌大的秀眉脸庞上已经完全褪去了稚气,她气势燎人地站在那里,那么警惕森然的眼神,就仿佛保护孩子的母豹。
  她是想要保护自己的母亲呵!
  霍沉香的胸口像被重锤狠狠地砸了一下,心“扑通”猛跳了一下,有甚么紧绷的东西突然断开了,那些从来不曾散开的浓翳唰的一下裂了个口子。
  丹青,记忆中的小丹青模糊的就像一个影子,她总是故意忽略她,假装看不到她,看不到就仿佛不存在,那灼烧的恨意就不会那么痛。
  而现在,这个一向为自己所忽视的影子在竭力保护她。
  ――丹青这样试图保护自己的母亲有多久了?怎么她就从来没有留意?
  霍沉香心念一动,一些之前从来没有想过的想法渐渐浮出水面。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沉浸在自己的痛苦,对周围的一切都采取袖手旁观的冷漠的态度――不管是对自己的丈夫,还是对那个根本不应该出世的孩子。
  颜西敏是个好男人,温柔体贴又顾家。他是真的爱她,所以才会连带着接受并爱护她的孩子。
  然而她却视若无睹。
  这样执迷不悟的持续自闭,从某种程度而言同董元莛的自私自利又有甚么区别呢?
  他伤害了她,她也因此将自己的痛苦分别转嫁到了周围亲人的身上。
  西敏是早就不在了,可丹青却无法拒绝自己的母亲,这个无辜善良的孩子,非但没有怪她,还一直竭力在保护她。
  自己都做了些甚么!
  霍沉香第一次对女儿生出除了愧疚之外的怜惜之心。
  所以在听到董元莛的那个电话时,她再也坐不住。看董元莛上次的失态,再听电话中他仓惶的语气,她感觉到有甚么糟糕的事将要发生。
  不,不能再让丹青被牵扯进董元莛的麻烦中,这个孩子已经过得够辛苦了。
  听到董元莛竟然为了自己的需要,不惜在丹青面前重新揭开过去那个丑陋的旧伤疤,还要丹青去见那个人,霍沉香的怒火蓦地冲上颅顶,她身体微微倾侧,要勉力扶住墙才能站立。
  也就是这时,朱也赶到了,见到霍沉香自是万分惊异,也愈发觉出事态的非同寻常。
  他上前扶住霍沉香,后者看到他也来不及说甚么,径自上前一把推开了门。
  看到这两个人,董某面色迅速转换如红绿灯,一时竟不及反应,作声不得。
  “朱也,你怎么来了?”老刀踏前一步,欲言又止。
  “为甚么我不可以来?”朱也立刻反问一句,“董先生,我得到消息,以前青木堂老大的儿子羽须哲平正在找你,是不是?”
  丹青迷惑起来,这究竟怎么回事?
  “没关系,我只要把帐册和名单交出去就没事了……”董某故作镇静,但额角渗出的汗意出卖他内心的紧张。
  “为甚么不告诉我?为甚么不让我帮忙?”朱也问,“是因为你知道我不会同意让丹青去做这件事对不对?你怕我阻止你?”
  “董先生,你怎么能让丹青卷进来?你知道羽须是甚么人!他是个亡命之徒!”他说着,额角的青筋隐隐暴突起来。
  朱也的眼前闪过一张面孔,英俊而冷酷,看上去明明干净优雅如贵公子,做事手段却精准犀利毫不留情。
  他不由得打个冷战。
  当初老板和老刀去日本正好赶上青木堂内讧,为了自己的利益便坏了江湖规矩也插了一脚,帮着二当家的儿子上台,由此引发的火并中老大中弹身亡,老大的独子,即羽须哲平,通过大陆逃往大马,还曾经试图找董元莛的麻烦,当时找到了丹青母亲所在的医院,几乎伤及丹青母女。
  现在就是这个羽须哲平,据说在马来西亚某橡胶业巨子扶持下已经重回青木堂夺回老大之位,而那个橡胶大王恰好和董某也有过节,要借助他的力量拿回一份甚么旧帐册名单。
  朱也对于董某的过去并不十分了解,但他的老板确实对他有恩,如果他开口,他会为他赴汤蹈火。但董某没有,偏偏去找丹青来做这么危险的事。
  他忽然明白了,老板之所以没有告诉他,是因为知道他对丹青的深刻眷念,知道他不可能答应让丹青涉险。
  董某真是太了解他了。
  “咳咳,”董某咳嗽了两声,语声温和地说,“朱也,你知道我已经退出江湖很久了,当日几个堂口也都递了帖子,青木堂在江湖上也有些地位,不会作出出尔反尔的事情,而且丹青和这件事毫无关系,他们不会为难她。”
  然而看他闪烁的眼神就知道,这番话根本连他自己都不相信。
  “董元莛,你比我想像的还要狠!”霍沉香说,字几乎是一个一个自齿缝间吐出。
  “不是,沉香你听我说,”董某有点沉不住气了,“其实没有那么严重,真的!你看,这里,这座俱乐部,它原先也不干净,慕容聿瑾,就是我以前的岳父,他做得场面比我大多了,可是你看,只要金盆洗手就没事了,把这里拆了,就好像甚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沉香,只要我交出帐册,我就和过去完全一刀两断了!我们可以过新生活,你相信我!我已经和伊丽莎白离婚了,现在我可以娶你了,我们真的可以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你说好不好?嗄?”
  这次,就连边上的老刀都略略皱起了眉。老板的样子实在太难看了。他想。
  朱也挑起眉峰,“董先生,那是一份甚么帐册?”
  董某额角的冷汗终于涔涔而下,他支吾起来,不知所云。
  凭借经验,朱也判断出那份帐册名单的重要性,他愈发有些心寒,如果丹青前往的话,也许真的会有灭口之虞。
  “不会,不会!”董某仿佛看出他的心意,急急摆手,“所以我才想到丹青,丹青是周昭行的女儿,他看见她就会明白,没有人会伤害自己的孩子……”
  “住口!”霍沉香喝止他,“谁告诉你丹青是姓周的女儿?嗄!丹青的父亲叫颜西敏!丹青是西敏的孩子!”
  “沉香!我查过,丹青的生日,你和颜西敏结婚的时间,不不,丹青不可能是颜西敏的女儿!她应该是……”
  “丹青是我和西敏的孩子!”霍沉香一字一句用力地说。
  “好好,就算是这样。可是你知道周昭行有多迷恋你,当初你失踪了,他逃走之前还一直求我告诉他你的下落。求求你,沉香帮帮我这一次,丹青长得那么像你,只要她开口,周昭行一行会答应放过我的,求求你……”
  室内一片死寂。
  大家都静静看着董元莛,这个男子平时的沉稳泰定哪里去了?那种诚恳和煦、令人如坐春风的姿势呢?
  很显然,慕容聿瑾是他仰视、渴望靠拢、甚至取而代之的偶像,但是他终于甚么都没学到。
  决断、大气、智慧、风度、洞悉世情、认清形势……不不,哪一条他也不具备。
  他只是他自己――董元莛――那个自私、懦弱、卑劣、毫无担当的猥琐灵魂。
  半晌,霍沉香低低地笑了。
  “不,元莛,不。这一次你必须自己面对了,仔细想想怎么解决自己的问题吧,没有人能帮得了你。没有人。不是我,更不是丹青。”
  她转过脸孔向女儿的方向招招手。
  “来,丹青过来,带妈妈回家好不好?妈妈累了。”
  她的目光从来不曾这样的温柔。
  “我真傻,错过了那么好的丈夫,再也不能错过这么好的女儿。”
  那一瞬间,丹青的眼睛湿润了。
  她毫不犹豫走上前去,迎着母亲张开的双臂,伸手搂住母亲瘦小的身躯。
  “我们回家,妈妈,我们回家。”
  “我送你们。”朱也的眼中满是失望,“董先生,听说你正在卖掉公司和物业,打算清算资产,我会做妥一切,钱款会直接汇入你在香港的户头,请放心。”
  他不再多看董某一眼,只向老刀微微颔首致意,即回身带着丹青母女离开了成为废墟的月光。
  他们没有看到董某脸上的绝望与凄惶。
  从此以后,董某再也没有出现。
  倒是老刀不久以后独自返回,只说“董先生带着帐册离开了,暂时还算安全,周老板和青木堂的人还在找他,不过都没甚么收获”。
  很久以后,据说有人在南美某座城市一条肮脏的小巷里见过董某,他看起来十分憔悴惊惶,但凡见到类似亚洲面孔的生人就立即起身避开。
  再以后,董元莛这个人仿佛石沉大海,从人间完全蒸发了。
  那一夜,丹青和母亲执手长谈至天色发白。
  其实话说得并不多,有一搭没一搭细细碎碎不过念些陈年旧事。可是每一点每一滴都是彼此印象中温暖美好的部分。
  母亲虽然素来冷漠,但毕竟不是无知无觉之人,早年颜西敏在世的日子对于她而言其实就是一生中最温馨的记忆。
  絮絮话旧间,母女两个才发觉其实彼此的记忆有那么多相重相叠之处,常常不约而同提到同一个场景同一个细节,语声嘎然而止,然后对视而笑。
  丹青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幸福过。
  诺大的屋子里只点了一盏台灯,温柔的光线打在这双母女的身上,彼此对望的眼瞳中都泛起莹润流转的光。
  窗外的夜空一扫白天的沉郁阴霾,深蓝色如丝绒般的天幕上悬挂了一枚皎洁明亮的月。
  “今晚的月亮好亮。”母亲说。
  “是,”丹青微笑,“可是妈妈的眼睛更亮。”
  母亲心疼地揉揉丹青毛茸茸的鬓角。
  “是妈妈不好,妈妈之前的眼睛被黑暗完全遮蔽住了,让你吃尽苦头。”
  “不要紧,妈妈,”丹青摇摇头,“我也总是以为自己可能走不出黑夜一样的日子,可是我不怕,我知道一定有一扇窗在哪里等着我们。”
  “只要有窗就有希望,就算看不见阳光,还有那么明亮的月光。”
  “爸爸在天堂保佑着我们,只要找到那扇窗,透过它,就一定可以望见天堂。”
  母女两个紧紧拥抱在一起。
  当清晨第一道阳光穿过窗棂投入室内时,她们终于展颜而笑,眼里闪闪发光的是眼泪,更是欢愉和希望。
  丹青再也没有问过自己亲生父亲究竟是谁这个问题。
  不重要了。
  自己已经拥有那么好的一个父亲,他究竟是不是嫡亲又有甚么关系?
  如果自己真的是周某人的女儿,那对于母亲来说始终是一处伤痛,既然如此不如就此不提,把一切交给时间,感情可以软化伤口,但只有时间可以真正将之淡化。
  最重要的是母亲愿意就此解开心结。
  没有甚么比母女两个从此能够相亲相爱来得更好了。
  无论如何,丹青与母亲熬过了最辛苦的日子,告别晦涩与黑暗,终于可以步入明亮正常的崭新生活。
  丹青所不知道的是,朱也那天把她们母女送回家后并没有即刻离去。
  他在院门外徘徊了整整一天直至深夜。
  透过铁花院门,朱也看到院子里丰茂的草木花卉,鼻端则有暗香浮动,夜深人静时依稀看到枝叶深处的昏黄灯光。
  他心里有说不出的惆怅和心酸。
  丹青,小小的、勇敢的、美丽的丹青。
  他忘不了那个如今日般的皎洁月夜,丹青回眸展颜的璨然一笑,从此攫获了他的心神,为之魂牵梦萦。
  明知对方不会给予回应,却还义无反顾一头栽下。
  ――我只要远远看着她就好。
  ――哪怕她的微笑,她的眼泪,她欢喜与忧伤,一切的一切的都不是为了我。
  ――只要她好,我就安心。
  清朗的月光仿佛簌簌有声般打落下来。
  朱也忽然笑了。
  他是在笑自己的执着,笑自己的愚钝。
  其实答案一早放在自己面前,怎么就那么傻,一直视而不见。
  ――我不过是希望她幸福。
  既然从来不曾想过要将她占为己有,又何必苦苦在意她的心里是否有自己?
  哈哈哈。
  他简直要仰天长笑。
  人们都说在爱情里的都是傻子。
  不不不,一门心思单相思的又何尝不是。
  自己偏偏就是这样一个傻子。
  无端端的,朱也的眼前闪过另外一张年轻俊秀的脸庞,故作帅气与不羁的身形,同样倔强的近似任性的神情,明亮灵活的眼瞳里字字句句都是渴望与固执。
  这个少女和丹青有着完全不同的境遇,却品尝着另外一种痛苦和无奈。
  她之与自己,和自己之与丹青的心,是何等的相似。
  朱也的心口有一丝温柔的牵动和歉疚。
  玛姬,对不起。
  他忽然有一种冲动想要见到玛姬董,再一次深深看了一眼庭院深处的那朵灯光,他毅然回身离开。
  ――再见了,丹青,我不会再来打扰你,可是我也不会马上离开你,我要看着你一切都好好的,我要看到你幸福。
  朱也的目光撇到路边一辆熟悉的车型。
  他迟疑了一下走上前去。
  月光下,玛姬董的脸孔被映得有些苍白,她纤瘦的身躯微微蜷起,额头抵住车窗,已然沉沉睡着。
  朱也感伤的笑了。
  又一个沦陷的傻子。
  很孤单,是不是?
  不要紧,至少在这个星月昭昭的晚上,有我陪你。
  朱也裹一裹衣领,倚着车身席地坐下,头靠着车门阖起眼睛,在微凉的五月夜风中渐渐睡去。
  苏珊再次见到丹青时,立时嗅到与以往大不相同的味道。
  “嗨嗨,雨过天晴了?”
  丹青笑而不语。
  “啧啧,肯走出来就行,有甚么呢,再难也要撑过去――这个世界是这样的,真正能帮助你的不外乎你自己而已。”
  “那么你呢,苏珊?”
  “甚么?”
  “慕容先生……”
  “呵,他啊。”苏珊想一想,笑了,笑容温柔而惆怅,“他待我真是不薄的,你知道?我会永远记得他。永远。”
  现在,丹青又经常出入“衣露申”,苏珊有时会拿着以前那份合约故作生气的模样,“喂喂,颜丹青,是美女也不能这样啊!害我失去模特界当代第一伯乐的称号,不行不行,阿庄的那个case你一定要答应,好歹赚份买花钱……”
  丹青只是笑,不过偶尔有合适的散碎活计也肯客串一回,阿庄的镜头充满灵感,再普通的创意到了他手里都能焕发出新意。
  苏珊会翻看着一张张的样片“啧啧”怪叫,“……看起来真是充满灵魂,丹青,你怎么可以笑得这样深邃?还有这一张,我原以为‘回头一笑百媚生’才是美女最高境界,你怎么可以连发呆走神都这么美?嗄!快快传授一二,不然我这样的千年女妖怎么混啊……”
  大家笑作一团。
  每当这种时候,阿庄这个标准洋鬼子就会挠着后脑一脸困惑,“苏珊,你有一千岁么?你是个妖怪么?怎么会有这么美丽的妖怪?”
  然后想一想又一本正经地说,“没关系,苏珊,不管你是甚么都好,都一样美。‘回头一笑百媚生’是说那个胖胖的贵妃么?你比她好看,至少你没她那么肥……”
  众人愈发绝倒。
  其实大家都知道阿庄的心思。
  看看他那双天空一般的蓝眼睛吧,除了工作的时候会专注地盯着镜头,其他时候只要有空,那两道温柔的目光总是紧紧追随苏珊的身影。
  苏珊知道么?
  当然,她知道,只是现在她的心里暂时没有足够的空地,她需要更多的时间。
  芮的事业重心依旧放在欧洲,但因为慕容先生留下的不少产业都在本地,也会经常过来打理。
  自从和董某离婚后,芮和女儿玛姬也进行了几次坦率的谈话与沟通,玛姬终于认识到这只是一种私人取向,应该尊重个人的选择,而作为母亲的芮也承认自己继承自父亲的强硬性格使她不愿与家人沟通而导致母女之间的隔阂,这双母女终于也彼此取得了对方的谅解。
  而芮偶尔也会来“衣露申”走走,虽然取向不同,大家互相尊重,关系也非常融洽。
  通过芮,丹青知道朱也和玛姬正试着交往,虽然不知道前景如何,可无论如何大家都很有诚意,至于感情,就顺其自然地发展吧。
  经历了这么多事,丹青的心境平和开阔了许多,所以对于田田和姜白的事,她也不再那么执着和拘泥,开始试着放下包袱放开心怀。
  就像从前那样,丹青和田田经常会约了出来逛街喝茶,晚上挂在网上的时候也都开了聊天工具,说些好友之间的细碎家常。
  她们之间的关系比起以前更亲密更坦诚了。
  双方的话题也不再避开姜白。
  田田很内疚,“是我太自私了,从校友录上找到姜白的联络方式居然没告诉你,他其实一直有问到你,我只推说你家里出了事,没考上大学,又搬了家,暂时没联系了……后来姜白看到你拍的橱窗广告又来问我,我才答应帮忙找找那间经纪工作室……我真傻,姜白其实从头到尾只喜欢你一个,都怪我不好……”
  “都过去了,”丹青温和地回答,“过去的事情就让我们都忘记吧,好么,田田?”
  是啊,生活对于丹青来说已经不再意味着艰辛和彷徨,然而真的可以忘记过去的一切么?
  至少在她的心里始终有着一个淡淡的影子,帅气苗挺,充满阳光。
  然而她决定绝口不提,不要再为过去而伤害现在,现在的她一切都很好,她已经非常满足了。
  九月份的时候,丹青重回校园。
  母亲的精神恢复得很好,经常催促丹青不要有空就守在家里陪她。
  “年轻人应该多出去走走,交几个朋友,谈几次恋爱,妈妈很好,不要担心。”
  于是,像所有的大学女生一样,丹青每天忙着上课、参加团队活动、有时也和田田一起出去兼职打工,日子过得充实而愉快。
  有时候还会再做那个奇怪的梦,因为再无所惧,梦中的丹青也能心平气和地看待周围的一切。
  她现在最好奇的就是梦的结尾那两颗渐渐淡去的星星预示着甚么?
  “奇怪,我不再害怕,甚至很期待,可就是无法看到结局。”
  她对网络那头的田田抱怨。
  “呵呵,”田田很聪明地说,“仁者无敌,勇者无惧。放心吧,丹青,像你这样的女孩,老天都不忍心伤害你,就算周公不配合不肯陪你下棋,也绝对不会弄个鬼楼梯来吓唬你的。”
  丹青也忍不住笑了。
  “喂,麦田田你知不知道,最近你好像变得聪明许多也乐观许多哎。”
  “没有啦,”田田立刻谦虚,“你知道近墨者黑?所以嘛,最近你受我影响多多,人变得开朗了,看问题也清晰了,这才发现我的本质呀。”
  “呸!”丹青笑倒。
  “哎唷喂,您悠着点儿呐。”
  田田近来还添了新毛病,一口京油子话,也不知道是不是王朔看多了。
  丹青升上三年级时,田田已经拿到学士学位,她已经不打算出国留学,“没能考到全奖,费用太高,家里负担太重了。”最终念了本校的研究生。
  然而造化弄人,田田她们系和澳洲某高校研究生院合作,决定互换学生,田田成绩优良,被选中了。
  两个好友依依惜别,约定做一辈子好朋友永不食言。
  虽然隔开了一整片海洋,丹青与田田还是每晚在网上碰面,感情反而愈来愈亲厚。
  这一年圣诞节之前的某一天,丹青上机时忽然看到田田的留言。
  “丹青,圣诞前夜送你一份大礼,记得查收噢”
  丹青微笑,这个麦田田,最近神神叨叨的,不知道在搞甚么,有时候聊天也前言不搭后语,前一天才说过的话第二天又忘记了,还老追问那个梦境的细节,老实说连她自己都不在意了,谈起那场梦口吻轻松的像个笑话。
  她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然而丹青的眼睛如果可以沿着网络穿越过去直抵彼岸,她会发现那个小小的聊天窗口背后其实有着不同的脸孔。
  有时候是田田。
  有时候则是另外一张至今深藏在她心里的脸庞。
  那张脸庞上的眉睫英挺,眼瞳清亮,线条坚毅的嘴角总是挂起一缕温暖的笑意。
  ――丹青,我们不见不散啊。
  他想着,脸上的笑意愈发深刻起来。
  隔了这么多年,他始终忘不了她,忘不了那个奔跑中韵律优美的身形,忘不了那双倔强明亮的眼睛,忘不了那握沁凉纤细的手腕。
  原本他以为自己真的从此失去她了。
  可是幸亏没有。
  通过田田,通过一次一次网络上的聊天,他了解她,也心疼她,他从来没有想过要放弃她。
  现在,他要回来了,从此再也不会让她消失在自己的视角之外。
  抚摸着手边的模型,手势轻柔得就像在抚摸心爱女孩柔软的鬓发。
  姜白咧开嘴笑了。
  圣诞前夜的那晚,月色格外皎洁。
  丹青参加班里的活动,正在礼堂里和同学一起忙着会场布置的最后一点收尾工作,忽然听到有人喊。
  “嘿,颜丹青,门外有人找,说是让你去签收一份越洋快递。”
  一定是田田。
  丹青想着不禁莞尔,答应一声放下手中的东西“噔噔噔”跑出去。
  礼堂内外已经聚了不少来参加圣诞晚会的同学,人流穿梭,煞是热闹。
  丹青站在门口张望许久也没看到甚么快递工作人员,正疑惑间,眼角的余光忽然闪过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形。
  怎么可能?
  她几乎喃喃出声。
  定睛看去,人群背后,灯火阑珊处,那张熟悉的脸孔正笑嘻嘻看着自己,见丹青已经注意到他,对方扬起手轻轻招动,作出一个邀请的姿势,随即转身,已然举步。
  丹青焦急起来,是不是自己眼花呢?抑或这又是另一个梦?
  顾不得探究真假,她急急追随而去,一直来到操场一角的旧钟楼。
  一直摸索着追到顶楼,周围所有关着的窗户陆续“噼啪”打开,雪亮的月光如霜花一般直逼眉睫。
  丹青的视线渐渐模糊在一片起伏荡漾的水汽里。
  泪眼朦胧中,她看见面前有两颗微微闪烁的星星。
  如此熟悉的情景令她不知所措,她害怕那两颗星星会如梦中一般淡下去淡下去,急急伸出手臂。
  这一次,梦境没有嘎然而止,她的指尖触摸到实实在在温暖的身体。
  “嗨,颜丹青,好久不见。”
  姜白温暖的声音满是笑意。
  “圣诞快乐!”
  他如变魔术般自身后捧出一个巨大的盒子放在窗台上,丹青小心翼翼打开盒盖。
  一座童话里才有的城堡,高高的塔楼,精巧的窗棂,还有紧闭的大门上方暗色刻花的门楣,而在城堡最高处的尖顶还镶了一颗金色的星星。
  “这里面有一段长长的楼梯,被一个平台分作两截,上下各有三十九级,靠近平台的楼梯扶手有一块漆脱落,露出白色的木纹材质。”
  “这里面光线柔和,但又看不见光源在哪里。那是因为所有的光源都来自外面,有月光,当然也有星光。”
  “楼梯尽头有两扇门沉默以待,瞧,就是这扇和这扇。你可以选择上楼或下楼,推开门后可以看到漫天的星光和月光――区别只在于你抬头的角度。”
  “至于你后来视觉模糊,并且可以看到有两颗超亮的星星――嗨,那一定就像现在这样,你眼泪鼻涕地看着我的这双眼睛。”
  “颜丹青,你倒是说说对不对啊!”
  “这模型做了我仨月,折腾得俩眼一抹黑,难怪你会觉得星星淡了,淡了,可不!”
  在姜白顺溜的京片子里,丹青终于忍不住展颜而笑。
  “喂,颜丹青,其实我一直都在你身边守着呐。”
  “是么?怎么我没看见呢?”
  “瞧那边的天空。”
  “嗯?”
  “都是因为那月亮太亮,照得它身边的星星都看不见了,而其实,那些星星一直都在。”
  “所以,永远也不要放弃希望。”
  “有时候或者你会看不见它,可实际上,它一直都在那里。”
  “知道了吗?”
  “知道了。”
  “记住了?”
  “记住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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