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如果相亲时遇到绝色。
“呸。”
张寒的回答向来言简意赅,她常说薛葵空长了个聪明脑袋,眼光太低,凡是五官齐整的男人,她都认为不错。
“醒醒,醒醒。”
叶澜澜更是一针见血,在研究所呆了十年,久不见潘安,便觉公猪美。
薛葵想想也是,绝色还用得着相亲?
卓主任的原话是这样的。
“小薛呀,我这个侄子长得不错,就是没什么文化,不瞒你说,大学没读完就出来做事了。”
大学肆业又如何。
如果按照许达的逻辑——男方的学位一定要高于女方——那么她薛葵就得去骗个博士后回来做老公,还得赶在她读博后之前:“没什么,只要聊得来。其实我这个人挺肤浅。”
她二十岁之后就知道在人际交往中,适当的自嘲往往比吹捧来的有效。无论是在格陵大学的生物药理实验室,还是在格陵生物药理所,百试百灵。再加上老娘时时耳提面命“胆大心细脸皮厚,手脚勤快嘴要甜”,薛葵很快完成了从学生到老师的飞跃,一点不适应也无。
卓红莉也确实属意她的绿色无公害,超市里的有机蔬菜一般,令人安心。她不喜欢二十多岁的女孩子睥睨一切的眼神,不喜欢快五十还得担心自己世界的失衡。薛葵刚来共享设备中心报到的时候,素面朝天,架副眼镜,提着电脑包站在膜片钳实验室门口,恭恭敬敬地挨个打招呼,嗓门不震人,但中气十足,同她在半年前的饭局上见着的那个女学生一模一样。
那时薛葵的导师孟文祥七十大寿,谢伊夫在外出差,无法分身,命她出席应酬,孟文祥也是生物药理这块的老专家,门生洋洋洒洒坐了十几桌,多数已经混得风生水起,带着徒孙来拜寿。孟文祥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先是挑了几个炫耀了一番,又讲起手上几个大项目,直夸许达和江东方两个是人才,既是人才,自然就要庸才做陪衬,这抱怨就源自于某人顺口带出来的一句。
“记得江东方刚进实验室的时候,是薛葵带他。”
“别提她,一提她我就来气。白培养了这么多年,就业志向居然是管大型仪器。”
不过这抱怨相对前面的排场显得十分微不足道,卓红莉也没放在心里。后来气氛热络,弟子们轮番来敬酒,孟文祥也有些醉意了,指着其中一个对她说:“就这个,做了两年课题组的组长,现在告诉我想去你们所里管膜片钳,你说气人不气人。”
他的语气真是有些发火;手底下好几个小老板,包括刚刚留校的许达,就赔着笑来圆场。
“女孩子嘛,没什么事业心——薛葵,还不快和孟老师喝一杯。”
薛葵身后头还跟着一大堆女学生结伴儿来敬酒,独独她腰板儿直,又担了个大师姐的头衔,站在最前面,就成了箭靶。许达劈手夺了她的酒杯,倒得满溢,江东方看不是事儿,想要站起来替她挡一挡,被许达一巴掌打了回去:“实验能帮忙做,酒不能帮忙喝,你是师弟还是男朋友哇?”
全场皆笑倒,江东方面红耳赤如同面前那杯红酒。薛葵接了许达手里的酒过来。
“许达,我千算万算,就没算到你留校了,不然我拼了命也延一年再毕业呀。”
“为啥?”
“给你刷瓶子。”
这是有典故的。
江东方给薛葵做小师弟的时候,许达常常叫自己带的沈西西看文献,叫江东方一个人加班替他刷细胞瓶。因为江东方为人内向又任劳任怨,所以薛葵一直都不知道。后来被她撞到两次,知道许达是护着自己带的那个娇滴滴的小师妹,就有点生厌。后来只要许达再叫江东方刷瓶子,她就大张旗鼓地召集全课题小组的人跟江东方一起劳动。许达原本是看薛葵老实好说话,才推举她做组长,结果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不得不认输。虽然沈西西的嘴噘得半天高,还是得参加劳动。薛葵倒不是偏帮自己的师弟,只是各人有各人的事情,她带江东方,又不是为了培养个刷瓶子高手。事实证明,她的眼光没有错。
全场又笑倒,孟文祥也微微笑着,薛葵趁机就把酒敬上了,言简意赅:“孟老师,我敬您。”
一仰脖,她就干了,孟文祥象征性地喝了一点,后来薛葵同众女生又挨个敬了一圈,同许达斗了两句,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卓红莉把这事儿记在了心里,谢伊夫是生物药理所的名誉所长,她管着共享仪器这一摊,孟文祥当着她的面说了这样一番话,不是没有深意的。后来薛葵的简历投到了所里,她二话没说,就要了。
其实工作了的薛葵和她在饭局上看到的也不一样,在孟文祥实验室那边,她仿佛一条活泼的鱼似的直摆尾;到了新的水域难免有点闷,但工作上她一点也不含糊,来了才一个多星期,正赶上所里一个教授的基金项目中期评估,学生玩了命地补实验,天天拖到晚上七八点还在测膜电位,她们共享中心完全可以强硬一点,六点准时关仪器,但薛葵毫无怨言,反过来安慰那个因为数据重复不出来而急得直挠墙的学生。
“这算什么,我当年测荧光值,几百个管子加过去,不知不觉就泪流满面了。那比这更不稳定。”
“薛老师,您真夸张。”
“怎么,你挠墙不夸张,我泪流满面就夸张了?我看你这次的细胞和你一样,状态不太好啊,重复不出来也是情理之中。”
“那怎么办?张教授要我这个周末就把数据交给他。”
“时间是紧了一点,赶快把细胞状态调一下,争取明天再做一次吧。”
“唉,实在不行,就把第一次的数据给他算了。”
“同学,这可不行哦,不要弄虚作假。”
“我都博二了,再没文章咋毕业呀!”
“同学,我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告诉你,发文章这事儿,有惊,无险。我都能毕业,你也一定行。”
她总是这样温言软语地劝慰那些做实验的学生。有一次卓红莉问她,为什么读了博士却想做工程师,她的回答倒是很爽快。
“我不适合搞科研,没多少想法。能掌握一门技术就不错了。而且我们学校的共享仪器中心可是朝九晚五——唉,果然工作不容易呀。”
虽然这样说,她从不曾消极怠工,无论工作到多晚,早上都能准时出现在实验室,只是有时拖着她那个大电脑包,显得憔悴。
后来这样久了,卓红莉就问她,这样工作难道不怕没时间陪男朋友。
“我没有男朋友。”
“是没谈过还是分手啦?”
“没谈过。”她回答卓红莉的时候正在聚精会神地往培养皿里挑细胞,所以十分简短。
卓红莉有点替她可惜:“抓紧哪。你年纪也不小了。”
“没事儿,我妈常说一个萝卜一个坑。随缘吧。”
说着,她的眼睛从显微镜上移开,咧嘴冲卓红莉一笑:“而且我这生活圈子太小了,难得认识什么人。我也不想找搞生物的,有点近亲结婚的意思。”
卓红莉心里就这么一动:“要不,我给你介绍一个?”
薛葵只知道卓主任是谢伊夫院士的夫人,并不知道她哥哥是何方神圣,否则今天的相亲她打死也不会来。
她对于相亲充满好奇,丝毫不觉得一个女人到了要相亲的地步是多么可悲。相亲不就是两个完全不认识的人坐在一起吃一餐饭,吃完了,变路人,友人或恋人么,那种因为一次见面就结下滔天仇怨的,一定是双方都有问题。
到了金碧辉西餐厅,领餐员引她到窗边预定的座位,已经有个穿黑色恤的男子在那里坐定,她还不由得忐忑了一秒——以她的作息习惯,不可能迟到哇——卓正扬一抬眼,便把薛葵煞到了八九分。
其实有很多因素,一来灯光太柔和,二来她刚刚在实验里拿到了不错的数据,三来叶澜澜那个恶俗的潘安公猪之喻,促使他长了一张让薛葵心潮澎湃的脸,连卓红莉先前的铺陈都没有削弱他一分一毫的风采。
即使他没刮胡子就出来了。呃……另外恤在相亲场合是正装么?那她又何苦梳公主头穿雪纺裙配大胸花?
“对不起,我迟到了。”薛葵别的本事没有,自知自明还是有的,这一眼看上去就是留给美女的货色,知道成不了,反而落落大方起来,心想卓主任真是抬爱,侄子有如此出色的皮囊哪怕找不到女朋友。
转念一想,貌似近年都流行中性美,细长眼加厚刘海,他这种肤色和气质只怕市场有限。
卓正扬无需抬腕看时间就知道她根本就是踩着点出现的:“哪里。很准时。”
他不喜欢没有时间观念的人,无论男女,一视同仁。所谓迟到是女人的美德,在他看来就是歪理邪说。作为卓开的老板,他总有求人的时候,但作为卓红安的儿子,谁也不敢让他等。他和展开自立门户三年有余,人脉越集越广,想要提携他的,想要被他提携的,个个被虐到没有脾气,从头学起。
“是吗,看来我的表还挺准。”薛葵报以公式化微笑,嘴角上扬,露出四颗牙齿,“我争取不迟到。等人很无聊。”
幸亏没有迟到,试想如果她六点三十五分出现,满面春风地和卓正扬打招呼,卓正扬也站起来朝她迎去——擦肩而过,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那就没有后面的故事了。
卓正扬没接话。他不是不知道客套的说辞,但面对薛葵,他实在说不出你很漂亮。
她的胸针大红大绿,极其恶俗,而且衬得她脸愈发地阔;雪纺只适合个头娇小或者骨格灵秀的女孩子,她完全穿错;还有她的发型难免有装嫩的嫌疑;还有她的包沉甸甸地仿佛装了秤砣放在一旁——种种不胜枚举。
他只有过辛媛一个女朋友,挑剔天性是家族遗传——他老爹卓红安离婚多年,没有找过其他女人。卓红莉,他姑姑,也就是今天这场相亲的策划人,私底下是这样对他说的。
“薛葵比你小四岁,刚刚二十七,端庄,温和,最难得是一直读书读上来的,家庭背景单纯,一毕业就招进所里做工程师,她工作这半年,我一直注意她,这姑娘老实本分又不失风趣,你太闷了,找个互补正好。”
姑姑不是不知道他大学肆业,如今安排个女博士来相亲,不知是出于一种怎样的心态。可你不能期盼一个女性长辈除了盯着你的感情问题还能盯点别的。他和辛媛恋爱十年,姑姑就问了十年的何时结婚;辛媛走了三个多月,所有人都觉得他在崩溃,好吧,那他就做出一副崩溃的样子,随即身边的人就做出一副“天可怜见,果然是崩溃了”的心痛模样。
想他姑姑也算眼光毒辣,否则当年不会力排众议下嫁鳏居的臭老九,如今风光无限的院士夫人送来这么一个滑稽的,他反而没了脾气。
薛葵见他不说话,便知这如同武侠小说里描写的那样,不待此招变老,须得变换话题了:“你点餐了吗?”
卓正扬摇摇头,隔着桌子把菜谱推到她面前。薛葵见他腕表黑沉笨重,其貌不扬,并不知是 ,只心里嘀咕了一句这表真旧,随即按了点餐铃。
“我要商务套餐。”
“对不起,商务套餐只有白天供应。”
“哦,不好意思。那就要水果沙拉和意面。你吃什么?”
“和她一样。”
她最怕点菜的时候扭扭捏捏又诸多要求。如果今天是卓正扬点餐,她也会要一份一样的,够爽快。
旁边一桌是年轻父母带着小女儿吃饭,小姑娘粉嘟嘟地一团,穿了一件白色紧身衣,罩绿色无袖纱裙,显得胳膊一截截地如同莲藕般。服务员续水时,不慎泼上去,纱衣湿了半边,年轻的妈妈赶紧要女儿把纱裙脱下来,小姑娘在座位上扭来扭去,尖叫着不许她剥自己的衣裳,分贝惊人。
卓正扬也被叫声给吸引过去,见薛葵望得出了神,但表情并无厌意。
年轻的父亲耐心正在被一点点耗尽,压低了声音厉声呵斥。经理拿条大毛巾赶了过来,对那小姑娘柔声道:“小朋友,叔叔带你和你妈妈去员工换衣间,那里有吹风机。没有人会看见,好不好?”
小姑娘立刻安静下来,裹着毛巾,乖乖地跟着走了,薛葵释怀——越是小姑娘,越希望被当作淑女来对待,怎可当众除衫。想起自己还在相亲,于是主动开口。
“卓先生做那行?”
她并非天生喜欢热闹喧哗,也并非天生风趣幽默,只是扎在人堆里总自觉有义务暖场。如非必要,她并不喜欢和两个以上的人一起吃饭,因为太累,其他人在品尝美味,她的大脑却在疯狂运转,要找到三两个话题来填补空白,久而久之,就成了个中高手。
“改装车。”卓正扬的回答很简单。
“改装车?是不是做翻斗,大卡,消防车,洒水车,救护车之类的特型车种?”
卓正扬觉得有些意外,他凡是和外行说到自己的行业,十个有九个以为做的是赛车改装,接着还要问他是不是赛车手,又或者大谈,无数诡异的问题都问得出来,而面前这个女工程师居然懂得一点门道,难道小瞧了她。
“不错。”他终于露出了今晚的第一个表情——赞赏,“没想到你也懂。”
“我父亲也做这行。”薛葵心想这谬赞可不能心安理得地收了,“所以知道一点。不过也就这一点。”
她所言非虚,薛海光开了一辈子的车,和车打了一辈子的交道,生了薛葵这个女儿,凡是有轮子的东西都不会骑,包括汽车,一坐上驾驶座就觉得没法平衡。
“你父亲叫什么名字?”卓正扬开始回忆这一行里面有没有薛姓长辈,如果这餐饭必须吃完,那至少谈一点对业务有帮助的话题。
“薛海光。大海的海,光芒的光。”
不认识。卓正扬想来想去也没遇到过叫这个名字的同行。
“认识才怪。只是替人打工而已。”
不知为何他有点厌烦她的笑容。姑姑说她是个亲切而风趣的人,但这笑容下面是多么明显的疏离。
“哪家公司?”这回变成他问她答了。
“姬水玉龙。”
姬水玉龙他知道,远星的重卡生产基地,沈玉龙做销售起家,国企改革时捡了个大便宜,现在也算风生水起。
他在思索沈玉龙的时候,薛葵在想,得,这个话题又老了。那接下来谈什么呢?这人长得就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怎么可能主动挑起话头。
况且她虽然口口声声说不找同行谈朋友,但也实在厌烦了外行在听说她是生物专业时必问何为克隆羊,有思想的会问转基因食物到底会不会影响健康,最近比较流行黄禹锡丑闻。
不过如果他开口,她倒很愿意浅显易懂地讲讲,并赠送三两个小笑话,非常适合饭前开胃。
但卓正扬已经心不在焉。
沈玉龙上次来格陵,通过辛媛和他见面,表示想发展卓开这边的业务,因为卓开这边的底盘价格比远星低——他已经不满足于做远星的下属工厂了。
卓正扬虽然知道沈玉龙是何老一手提携,不该撬他墙角,但也不免有些心动。凭着展开的公关能力,卓开并不愁订单,只是同家里和银行借的钱就那么多,生产力跟不上。
如果和姬水玉龙合作,无疑是个双赢的格局。
但是辛媛现在已经投靠远星。沈玉龙毕竟没和他签定了合同。卓开简直就好像先天不足的婴儿,放在育儿箱里,又突然被断了电。
卓正扬不做声的时候表情是极臭的,这让薛葵更加坐立不安——她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冷场。冷场能把一个人的尴尬清清楚楚地摆到台面上,有碍观瞻。幸好金碧辉上菜极快,两份海鲜起司烩意面和水果沙拉很快就送上来了,两个人互相礼让了一下,别别扭扭地开始吃饭。
薛葵一直在减肥,如非必要的应酬,晚上并不吃东西,又摊上这尴尬到死的局面,更是没有胃口。
她挫败地吃一口,停一会儿,而卓正扬似乎胃口不错,当展开来电话的时候,他已经快吃完了。
当确定铃声是来自于卓正扬的电话时,薛葵如释重负又略感失望地放下了刀叉。
“远星刚刚发布了大力神系列车型。”展开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沉闷,“辛媛站在何老的身边,十分风骚。看来转正不远。”
这是早就预料到的结局。
只是冷不丁听展开说出来,眼前风景,包括那个礼貌着安静的女工程师,突然都变得冷漠而又滑稽。
“底盘型号。”
“军用重型八乘八。按六乘六的价位计算成本。哼,要踩死卓开,何必如此大手笔。”
这是要以本伤人了。卓正扬突然觉得一阵恶心。当年将他和展开带入这行的就是何老,他们决定出来单打独斗,最支持的也是何老,若是他也不可信,这世上还可信谁。
“正扬,咱们去喝酒吧。”展开真不愧是天字号第一快活公子,瞬间已经卸下包袱,“你我挑女人的眼光虽然很糟,至少还晓得哪里有好酒可喝。”
卓正扬关上电话,对面的薛葵也突然把背挺得很直很直,如同一开始般公式化地微笑着。
“很抱歉,有点急事……”他还没说完,薛葵就十分体贴而诚恳地替他说下去了:“没关系,我已经吃好了。”
“我要立刻赶去厂里。”
“没关系。哈哈,只是我自认为长得不难看。”
她自嘲地快速说完,就按铃召服务员,唇角始终保持一个弧度。卓正扬心事重重,没注意她的语带机关。他只注意到了她面前的食物没有动过。
“要叫服务员过来打包么?”
“好的。”
与其说辛媛背叛了他,不如说辛媛背叛了卓开;与其说辛媛投靠了何老,不如说辛媛投靠了远星。而后者才是他愤怒的根源。但如果真是因此而怒,又正好应了辛媛离开时说的那句话。
“卓开,卓开,卓开有我的名字吗?卓开和我同时掉进水里,你先救谁?卓正扬,是你欠我。大力神的设计图就算分手礼物。拜拜。”
薛葵提着电脑包和餐盒,在金碧辉的门口和卓正扬作别。
“谢谢你的晚餐。”
“不客气。你去哪?”
“回宿舍。”
“我送你。”
这话客套过了头,薛葵立刻谢绝:“谢谢,不用。我们两个不同路。”
于是就地分割清楚,一人转左,一人转右,均有一种解脱了的轻松。薛葵走出了几十米,回过头去看卓正扬,他在人群里,越来越远,远到看不清楚了。
他没看中她,这是情理之中。不过有些黯然,倒是意料之外。
她继续走,一面走一面掏出电话来。
“老娘。”
“哎哟我的小葵!怎么样,那个人怎么样?”
“那是相当的好呀。”
“真的呀?怎么个好法?”
“除了有点邋遢之外,整个人很沉稳,眼睛看起来很聪明。”
“那你现在在哪儿呢?你们吃完了?他没送你回家?”
“人家没看中你姑娘我呀。说了不到十句话,就来了个救命急电,如今你姑娘我正越走离研究所越远哪。”
“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要过街去拿车,我不想和他同一个方向,很尴尬。”
“傻姑娘呀!别灰心,大不了我和你爸上公园逮个更好的回来!”
“那我宁愿近亲结婚。”
“什么?”
“唉,算了。我去逛街,你买单。”
“行,你也工作了,穿好看点,端庄点。”
“知道啦。你和爸注意身体,叫他少喝点!拜拜。”
“你也是,少吃早睡知道吗!工作上努力!拜拜。”
薛葵挂上电话,又吐了一口气,把心中的郁结都驱走。这口气还没叹完呢,突然从身侧掠过一阵疾风,慢慢减速贴近的飞车党野蛮地伸出手,她的手机,她的电脑包,转眼就被抢走。
“喂……!”
眼看得手,飞车党立刻加大马力,一溜烟地远去。上一秒她还是穿雪纺的淑女,现在却只剩了一盒意面抓在手里,哭都哭不出来。
第二章
谢伊夫对妻子乱点鸳鸯谱的做法十分不满。
“你也不想想红安他们家是什么个情况,怎么能随便给正扬介绍对象!”
卓红莉年轻的时候是很爱对这个比自己大二十岁的丈夫撒娇的;但是现在人老了,做不出肉麻的事情,而且谢伊夫是地位越高脾气越大,磨尽了她与生俱来的娇骄二气:“怎么算是随便,小薛人还不错。你要找门当户对,放眼整个格陵市,有吗?”
谢伊夫冷哼了一声。卓红安虽然是他的大舅子,但他有股知识分子的清高,和政客素来两看两相厌:“一个大学没毕业,一个是博士,这能有共同语言吗?再说了,我看正扬现在的事业也挺没谱。”
“小薛为人随和,又风趣……”
“别找借口。”
“辛媛走了之后正扬总是和展开混在一起,我担心……”
“乱操心!”谢伊夫这下子怒了,他一向是个刻板的人,听不得这些违反道德伦常的话。卓红莉嫁给他三十多年,从娇妻到老伴,但二十岁的差距始终没变,他一直都是父亲的姿态更多一些。
“你要是闲得没事干,家敏就快生了,你干脆内退,回来带孩子。就这么说定了。”
卓红莉正在给他冲人参茶,听了这话,一股怒气直冲头顶。
谢家敏是谢伊夫和前妻生的女儿,神神叨叨的一个女孩子,三十多岁没结婚,一直在美国读书,年前突然回来,携个希腊老公,很明显的奉子成婚,谢伊夫还高兴得不得了,逢人就说家敏事业家庭终于都全了,她只不过是给正扬介绍了个对象——正扬还是她卓家的人呢——谢伊夫就气成这样,根本是借题发挥。
“你就是气我当初没把家敏介绍给正扬。”卓红莉把茶送进书房,谢伊夫哼了一声让她出去,她一边带上门一边愤愤地想,“也不想想家敏比正扬大几岁!一个姑娘家,读那么多年的书!越读越呆!”
她突然记起有一次在所里吃午饭,薛葵似乎也提到过有出国读书的打算——这小姑娘不会是扮猪吃老虎,就等着她介绍对象吧?
越想越不对劲,虽然她在人前人后都刻意模糊自己的家庭背景,但卓红安在格陵也是举重若轻的大人物,难保薛葵没联系在一起,话说回来,孟文祥那么多徒弟,单单这个薛葵的工作那么上心……
她不敢深想,立刻给正扬拨了个电话。
卓正扬和展开正在卓开的设计室里抽闷烟喝闷酒,他没告诉展开自己今天晚上去相亲了,只说是去应酬了一下。
商场上这种饭局太多,展开也没追问。他一直都和卓正扬同喜同悲,现在卓正扬明显的不高兴,他就感同身受,低落无比。
他们两个一起在大院里长大,那些父亲官衔高些的男孩子们玩官兵捉贼,总是强迫他和卓正扬做贼,然后不由分说地把他们两个揍一顿。
太野蛮的生存法则,他差点就被打成了,而表面上沉默寡言的卓正扬并不打算逆来顺受,逮着个阅兵的机会,当着所有人的面和孩子王张鲲生打了一顿,张鹏生吓得去搬救兵,几个警卫员合一起都拉不开,还是最后卓正扬摆出高姿态,主动放手。
两个人挂着彩又被父亲毒打,所谓杀敌一千自伤八百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但自那以后,张鲲生再也不惹他们,转而去欺负其他新来的小孩子,大院里常常鬼哭狼嚎成一片。
他不明白何以卓正扬会袖手旁观。
“他得自己想办法。”
就这句话,展开对卓正扬佩服得五体投地,心想这人着实有原则。
卓正扬也觉得展开够忍得。即使被揍成猪头样,展开也还能笑嘻嘻——他就没看过展开和任何人翻脸。即使现在他们已经不混那个圈子,张鲲生还时不时会打电话给展开问候一下。
他知道展开小时候曾经差点被张鲲生猥亵,所以不明白展开怎么还能对着这个人还谈笑风生。
“柳湘莲还和薛蟠拜把子呢,何况张鲲生的确是个人物。”
所以他们两个真是从头到脚,由内而外,截然不同。性格上的互补让两个人就成了死党,从小学到中学,到大学,形影不离,卓正扬辍学,展开也觉得读书没啥意思,但卓正扬要做车改这一块,展开初初是不知所措的——他学的不是这一块。但他很快就明白了自己的长处在哪里。
本来他在远星的公关部如鱼得水,卓正扬在设计部也有远大前程,何老时时夸他们两个是自己的左膀右臂,离了谁都不行。
但一个人如果对公司有举重若轻的影响,那可不是什么好事。任何人都能被取代的公司才不可撼动。尤其是在他和卓正扬开始被远星的老臣子排挤的时候,何老本来是想保住所有人周全,但卓正扬不喜欢这样的安排。同时为了摆脱卓红安的势力范围,他们两个赤手空拳跑到格陵创业。
辛媛会跟着来是他们没想到的,她不笑的时候那一对丹凤眼也是个笑模样,不愧是远星之花。
辛媛倒追卓正扬一年多,卓正扬总是有点淡淡的,展开知道,他不是不喜欢辛媛,就是这性格要人命。辛媛倒是一直不离不弃。他们两个离开远星,本没打算带着她——女孩子哪里受得了这种艰辛,但辛媛就是有本事追到格陵去,展开和卓正扬在汽车工业园里为了土地增值税焦头烂额,辛媛像仙女似的从天而降。
“正扬,我来了。你中午想吃什么?”
那时候他以为卓正扬一定是以结婚收场,卓正扬也是这样想——如果辛媛没有带走卓开的设计图,如果辛媛只是受不了创业的艰苦,如果辛媛只是回到远星工作,就算辛媛真的曾经做过何老的情人,他依然会和辛媛结婚。
爱情对他来说远远不如卓开重要。正如现在,他想的是新开的两条生产线,怎么办。
“我想办法找沈玉龙。”展开这样说,“即使找不到他,我们还有几张订单在手上,卓开的损失不会太大。”
“只怕你找不到。”卓正扬心想,很明显沈玉龙就是个烟雾弹。卓开没有远星的实力,没赶在远星发布之前把大力神十八轮重卡生产出来,只好另辟蹊径。
“这是你的设计,难道你就这样算了?”展开实在不明白卓正扬为何如此阔绰,大力神的图纸作为分手礼物送给辛媛,“不甘心的难道只有我?”
卓正扬没接话,他的确不甘心自己的心血被打上远星的印记,但若非如此,辛媛不会罢休。他不知道如何了解女人。
就在这时,卓红莉的电话来了。
“正扬,你在哪里。”
卓正扬清了清嗓子——让姑姑知道他在抽烟可不得了:“我在厂里加班。”
“怎么又在加班?你该不会忘记去金碧辉吃饭吧?”
“事实上已经去过,不过厂里有点事情,没吃完就赶回来了。”
拿这么烂的藉口搪塞,显然是没看上,卓红莉一颗心终于放下:“没关系!正好,正扬,姑姑也是急了点,那小姑娘确实配不上你,你可别生姑姑的气。”
没关系。哈哈,只是我自认为长得不难看。
卓正扬突然想起薛葵最后说的那句话,原来她以为展开来电是救他于水火,他不由得有点歉意:“的确是有急事,您替我和她解释一下。”
“行行行,”卓红莉满口答应,“你工作去吧,别把这事儿放心上了。”
连电话都没有留,可见一点戏都没有,她心满意足,直奔谢伊夫的书房,得意洋洋地宣布。
“正扬没看上小薛。”
“意料中事。你以后少做点媒,小姑娘我见过,绝不是表面上那么单纯。”谢伊夫道,“何况她的家庭背景你又不清楚,万一……”
“行了行了,我以后防着她点还不行么。”
薛葵那晓得自己一觉起来,已被打入冷宫。
卓主任决定像自己保证的那样,不再亲近薛葵,其实作为中心主任,她主管基因点阵仪,离着膜片钳三个房间,如果不是薛葵够风趣有活力,她并不会天天往膜片钳跑。
如今认定了薛葵有企图,那她做的每一件事,都似乎变成了别有用心,真是越看越厌烦。
比如今天在电梯口,薛葵那副无精打采的模样,明显就是为了错过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机会而伤心;等到了实验室,还没人来做实验,她就坐着发呆;等有人来做实验了,她又接连犯了几个错误,虽然那个学生没有说什么,但卓红莉发难了。
“小薛,我本来不想说你,但是你也太让人失望了。你到底怎么了?”
“卓主任,我……”薛葵本来想说我这是被抢了接近两万的财物,心在滴血哇,但卓红莉没有给她辩解的机会。
“我知道,昨天的相亲不太愉快,但那并不能成为你消极怠工藉口啊,年轻人如果因为情感上的一些挫折就用工作撒气。那是非常错误的!小薛,你也是个明白人,不要老想着投机取巧,不劳而获。”
这好像话里有话,薛葵模模糊糊地想着,不太确定卓主任到底指的是什么。反正高高在上的人总是翻手云覆手雨,和主管顶嘴是职场大忌,所以她全扛了。
“是的,主任。我以后一定注意。”
她不是没被偷过,博一的时候,钱包放在外套里,和同事们一起去买午饭,回来的路上想心事,突然觉得口袋一轻,立刻警觉回头,一个少年手里拿着折叠伞,怔得不敢动。
“不好意思。”
她反而来道歉,强行把少年的手从伞底拿出来,她的钱包还挂在一根长镊子上呢。
失而复得,她追上同事,若无其事地继续走——开玩笑,钱也就算了,那里面所有证件要办齐了至少得半年!
后来无意中聊到这个,谁也不相信有人敢偷她。那个时候的确是没人相信的,她能理解。
何时她薛葵也成了弱质女流,在大街上被人抢,抢完了至少有三分钟不知道该如何自处,身无分文亦无通讯工具,站在报亭前面,脑子里过了一遍,不确定可有朋友愿来雪中送炭,只好权当饭后漫步,徒步走回宿舍。
以前总有人告诉她不要把所有的证件都放在钱包里,她不听,现在悔青了肠子都没用。借室友电话打回家里,被骂了个狗血淋头,才想起该报警,于是又跑到警察局,听说找回的机会微乎其微,她几乎是忍着泪填写完被劫财物清单。
她才工作半年,没有什么积蓄,家里寄了五千来给她周转,但是她又寄回去了——反正没有手机和电脑,她也不是不能活。
回到与世隔绝的史前状态没多久,师弟就到所里来找她。
“薛师姐。”
“江东方?你怎么来了?”她有点惊讶,上一次和江东方见面还是在谢师宴上,那次他喝多了,还是许达把他背回去的。
江东方一向面皮薄,她总觉得他后来有点躲着她,其实这根本没什么,她见过形形色色的发酒疯,很能体谅。
“打你的电话总是转到语音信箱,所以只好过来找你。”
“我手机掉了——你为什么不打座机呢?我要么在宿舍要么在办公室呀。如果这两个地方都找不到我,就说明我不想被人找到嘛。”
江东方有些窘,在薛葵手底下三年多,他依然不知道怎样像其他人一样和这个师姐打打闹闹。大概是因为刚到实验室的时候薛葵总是对他不苟言笑的原因,他对她是又敬又怕。
“院里的膜片钳坏了一个电极。我要到这边来做一段时间的实验。”
“我们这边?我们这边收费可不便宜,物理所不也有膜片钳么?离生科院又近。”
他不得不说是因为孟教授希望在薛葵这里做可以不收钱。薛葵愣了半晌,心想这可真是祸不单行。
生物药理所的仪器只对中科院系统内的学生开放,如果格陵大学的学生想用这边的仪器,一个样三十,还得当场付清。她知道江东方的那个实验,动辄上百个样,还要做半年才会有结果,难怪孟教授想走走她的路子。
可是她才来多久,哪有这个本事说免费就免费,况且卓主任现在似乎不太待见她,以前每天早上都会过来和她拉家常,现在连面都不见——早知道还不如去管液氮系统,那个比较便宜,逼急了往液氮罐里一跳,一了百了。
她想了一会儿。
“这样,我去找卓主任,想办法给你算便宜一点。”
然后私下再少写点样品数,薛葵是这样想的。反正这种事情到处都有,卓红莉也没说什么,算是默许,薛葵就和江东方说定了,每个周末帮他做——这也是卓主任的意思,免得影响本所学生的实验,当然是没有加班费的。
“物理所做是一个样二十五,我给你算一个样二十二,开机费免掉,其他的到时候再说,你看行不行?”
江东方觉得有点对不住薛葵。
“薛师姐,刚才的话都是许达教我说的,他也知道不可能免费,但是这样要求你,你就会想办法给我们优惠。”
薛葵其实隐隐约约也知道一点,除了许达,谁还会费这心思算计她。
“你可真会挑时间给我说这个。算了,我不和他计较。”
“薛师姐,多谢你。”在薛葵面前,江东方总有种错觉,自己一直都是当年那个一无是处的小师弟,想要邀宠却毫无头绪,“许达说请你吃饭。”
“不用了。”薛葵摆摆手,她哪还敢赴这鸿门宴,“等你发了文章再请也不迟。”
说完,她例行公事般地露出个笑容,江东方知道那是送客的意思了,于是又客套了几句往门外走,心却云里雾里地不知飞在何处,终于下定决心站住。
“对了,薛师姐,你说你手机掉了,新号码是多少?”
“还没买呢。”
他知道薛葵不至于缺钱到买不起便携电话,这么说就肯定是心里有点不痛快。
这不痛快也不知道是不是他招的,但他想要取悦薛葵,下意识地就脱口而出。
“呃,薛师姐,你看,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帮你弄一个手机行不行?你喜欢什么款式?”
薛葵想起江东方的老爹是某知名手机的格陵地区代理,江东方一直换手机比换女友还勤快。而她最不喜欢江东方的也正是这一点,记得他刚到实验室的时候,哪像个做科研的,根本就是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一个月换了四部手机,三个女友,还弄坏了一个低温离心机,薛葵的仇富心理大爆发,藉机对江东方咆哮了一次,她知道这样不对,事后也想弥补来着,但这小孩已经留下了心理阴影,导致后来他看见她就怕得发抖。
“有电脑不?我手提也丢了。”
江东方泄了气。早就知道,他就是变成条摇着尾巴来献媚的小狗,也会被薛葵一脚踢开:“薛师姐,别开玩笑。我走了,再见。“
也是,谁会相信她失魂落魄到把电脑都丢了?薛葵叹了一口气,走到窗前,只觉得天边一朵朵的晚霞涌过来,堵住眼睛,全是无奈。
第三章
接下来的几个周末薛葵都在帮江东方做实验,虽然卓红莉周末并不上班,也看不见,但心里还真是一直不太舒服——她把薛葵招进来可不是为了她胳膊肘向外拐,虽然拐向的是孟文祥。换个角度,薛葵的举动不过是报答师恩,但卓红莉既然已经对薛葵生了嫌隙,所以脸上就总是挂着严霜,让她不敢再亲近。
薛葵实在太忙,没空细想为何卓主任突然一下子对她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人的际遇往往只在一夜之间就翻天覆地,她只是怪自己本来就应该和卓主任保持一点距离,也是她一开始太没大没小,连个人问题都和她讨论,难怪她不喜欢。
她只有把全部心思放在工作上,卓红莉看她毫无悔意,就更生气了,和其他的下属亲近的时候就免不了碎碎念了好几句。所里的人都说薛葵是靠孟文祥的关系被招进来的,但技术太差,脾气不好,在卓主任面前失了宠,只是薛葵还瞒在鼓里。
九月份的时候谢家敏生了个小男孩,谢家许久没有新生命降临,谢伊夫高兴得给小孙子起了几百个名字,就连一开始不太高兴的卓红莉都难免沾了些喜气,虽然谢家敏只喊她卓阿姨,但这个小家伙将来肯定还要喊她一声奶奶,这是他们谢家的大孙子,她得负起养育的责任,所以心甘情愿地打了提前退休的报告,准备留在家里带孙子。谢家敏是高龄产妇,生产了之后身体一直恢复的不太好,卓红莉尽心尽责地伺候她,事必躬亲,谢家敏做了母亲之后多少能够体谅当年卓红莉的心情,所以态度也就放软了。母女俩的关系是前所未有的和谐,卓红莉这辈子就没这么舒坦过,谢家敏作风海派,不喜欢繁文缛节,但卓红莉软言软语地劝了她一次,竟然也答应了给儿子摆个满月酒。
那是个星期五的下午,卓红莉一时风头无两,得意洋洋地叫卓正扬开车来所里,载大家去吃饭。卓正扬也正好没有事,就和展开一人开了一辆商务车过来,薛葵还是听所里的小女生叽叽喳喳地讨论楼下来了两个大帅哥才知道卓主任要请共享中心所有人吃饭,而她显然不在邀请之列。
薛葵心想,这就有点严重了。
卓正扬和展开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卓红莉还没有下来,谢伊夫又从饭店打电话来催,于是上楼,卓红莉还在和其他人闲聊,见卓正扬出现,挺得意的对大家介绍。
“这是我侄子卓正扬。”
卓正扬有礼貌地和大家打招呼,然后告诉姑姑那边已经在催了,卓红莉一下子紧张起来,赶紧催大家都下楼,等电梯的时候突然想起她还有一点资料应该搬回去,便和卓正扬回办公室去拿。
薛葵从膜片钳室出来,就正好看见卓红莉在等电梯,旁边还站着卓正扬,抱了一大摞资料。
明显,卓正扬已经不记得和她吃过饭了。薛葵心想,虽然时机不太好,但这个时候不说,再没机会。
“卓主任,恭喜。”
“嗯。”卓红莉懒得搭理她,从鼻子里哼了一句。
薛葵可没打算就这样混过去。有不满,请当面锣对面鼓地摊出来。
“卓主任,我是哪里做的不够好?”
卓红莉没料到她会突然来这么一句,一下子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如果我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对,您千万不要姑息。”
她言辞恳切,笑意微微,卓正扬一下子就想起来了——这个穿白大褂,剪了男仔头的技术员,就是曾经和他吃过饭的薛葵。
她比上次见面瘦了一圈,头发极短,神采奕奕,手里拎着一大筐细胞瓶,压得她的肩膀微微朝一边坠。
卓红莉其实欺软怕硬。一时有点无措,想也不想就否认。
“哪里哪里,小薛,你一直都挺努力,人又勤快……”
叮。
话还没说完,电梯到了,卓正扬按住电梯:“没事,你们继续。”
卓红莉只好硬着头皮说下去:“我对你真没意见。哈哈,小姑娘太多心了,是不是有谁说闲话?”
薛葵笑微微地否定:“怎会。我过去有年轻不懂事的地方,您多包涵。”
她自觉已经尽力,十分畅快,心中郁气一扫而空;卓正扬饶有兴味地看着她,这一套起承转合哪像是初入社会的书呆子?
他还以为她只会冰冷客气,没想到竟也有咄咄逼人的一面。
“要不一起去吃饭?”卓红莉只好发出邀请,“在金穗,一起走。”
“真不好意思,去不了,实验还没做完。谢谢主任。”这是真话,梁教授的学生还在挠墙呢。
卓红莉如释重负:“那算了。小薛再见啦,以后有什么事情,记得打电话给我。”
“一定。主任再见。”
电梯门一关,卓红莉就崩溃了。她一向在所里八面玲珑,哪被人欺到身前这样逼问过?好在薛葵说话还算巧妙,又打了她个措手不及,她晕头转向地挺不是滋味,竟然觉得有点亏欠了薛葵。
“唉,这个小姑娘人是挺好的,就是不懂事。”
对,就是不懂事。卓红莉不喜欢倚老卖老,也不喜欢倚小卖小,借着薛葵的自我批评原谅了她。毕竟小姑娘已经长大了。
“她怎么气您了?”
“早过去了,不提,不提。”
卓正扬就明白了。
两人下了楼,展开已经和其他人打成一片,鹤立鸡群,谈笑风生,专等他们两个。一群人热热闹闹地上了车,突然有个人不识趣,说好像把薛老师给忘了,卓红莉刚要解释,卓正扬先开口了。
“刚才电梯口碰到,她在做实验。”
“要不然再给她打个电话。这人不齐也不好呀。”卓红莉心想这是表现大度的机会,拿出手机却想起没有薛葵的电话号码,“谁有小薛的电话号码,报一下。我亲自给她打。”
“那是那是,主任的面子她岂敢不给。”
后座的人纷纷掏手机,报出一串数字,卓红莉打过去,响了三声,转到语音信箱。
“这小姑娘就是认真,做实验从来不开机——小薛啊,我们在金穗,你做完实验还是来吧,我们等你。”
薛葵自然是收不到这条讯息。平时鲜少有人打电话找她,所以竟无人知道她手机被劫。
酒席吃到一半,卓正扬觉得有点胸闷,就躲了出去,站在风地里点燃了一支烟,没抽两口,展开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的身边:“卓总,借个火。”
“你怎么也出来了?”
“再喝就挂了。”展开笑嘻嘻地也点上一支,“我看至少有一个排的小姑娘对你有意思。考虑一下吧。”
他可不认为辛媛的离开对卓正扬个人而言有任何影响力,也知道卓正扬开得起这个玩笑。
“没兴趣。”
“你对什么有兴趣。”
刚才在酒席上,卓正扬本来只是块靓猪腩,人见人爱;卓红安又特意派人送了份大礼,随便探望儿子——得,这猪肉涨了价,人人都爱,又自觉买不起,躲躲闪闪,暧暧昧昧。展开看在眼里只觉可笑又可惜。
霓虹照得一地光怪陆离,卓正扬突然想起那个在苍白的顶灯下提着一筐子细胞瓶走过去的背影。
“等一下,我打个电话。”他记性极好,尤其对数字敏感,刚刚报了一遍的电话他能记得清清楚楚。
依然转到语音信箱,
“薛老师,我是卓正扬。请回电话。”
“哪个薛老师?”展开好奇地问。
“药理所的技术员。”
展开喝多了,有点钝,就没继续问下去。
“我明天上午去姬水。”
“没必要求沈玉龙。”卓正扬凝视着街对面的一张电影海报,“我们的汽车模型一向交给哪家公司制作?”
卓开每组装一种汽车,就会推出对应的汽车模型,一方面是给买方做参考,一方面也是留作纪念。
“格陵海澄模型公司。”
卓正扬指指对面的海报:“是不是那一家。”
展开顺着他的手看过去,是一张刚刚上档的《变形金刚》海报,以及变形金刚发烧友见面会的号召,赞助名单里赫然有格陵海澄。
在展开的印象中海澄的大老板赵剑群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变形金刚狂热分子,不然也不会做这一行,自以为是擎天柱,娶了个老婆跟威震天似的。
“海澄在这一行是老大。赵剑群为了这个见面会,还想从美国引进一辆,可惜海关没通过。”
卓正扬计上心来。
“展开,我有个想法。”
展开愕然,待卓正扬讲完,他立刻反对。
“正扬,这不可能让卓开赚钱,不对,应该是赔钱。”
“置于死地而后生。”
“所有的设计图都要重新改过,要拿到美方授权,要开新生产线……你看看日期,十月八日。来不及。”
“来得及。”
展开张了半天嘴。
“唉,正扬,如果我是个女人,一定死心塌地跟着你,打我踢我都不走。”
卓正扬一笑:“甜言蜜语留给赵剑群。这事没他不成。”
“你放心,他要是知道了,哭着喊着都得和我们合作。”
卓红莉离开了生物药理所,原先的魏副主任转了正,刚一上任就不许薛葵再帮江东方做实验。
“这机器的消耗谁来负责?啊?”在例会上,魏主任捧着茶杯,慢条斯理,“本来膜片钳就是个精密的仪器,要是坏了,还得从国外订零件,一拖就是小半年!我这是防微杜渐。所以不要再让外面的学生来做实验了,给钱也不做。小薛,你明白吗?”
薛葵心想谢天谢地,不用加班了:“明白。”
私下魏主任又把她单独叫到办公室去。
“我不是故意针对你,你想想看,如果这个也在我们这里做,那个也在我们这里做,我们哪里忙的过来嘛,我也是为你们考虑。对了,江东方在你这里做的实验数据拿来给我看看。”
薛葵不敢不从,乖乖地拿来给魏主任。魏主任看了几页,有些恼火。
“怎么统统都是字母代号?这谁看得懂。”
薛葵十分无辜:“我不知道。江东方也没和我说过。”
“他不是你师弟么。”
“早人走茶凉了。”
每次江东方来做实验,总像以前那样对她汇报实验进展,薛葵心想这真是学问长了心眼没长,那些小姑娘到底爱他什么?
搪塞了几次后,她明明白白地告诉江东方。
“江东方,你以后不要再和我讨论实验,我不看文献好多年,听不懂。还有,你每次拿来的样品,不要乖乖地写上细胞种类和剂量,用字母和数字代表知道吗。天哪,难道我以前没有教过你么!”
江东方当然是知道的。许达告诫过他很多次,他们在做的这种药用肽即将进入临床一期研究,国内好几家单位都虎视眈眈,想要分羹而食,数据绝不能外泄,即使对薛葵也不能讲。
但是薛葵是他的师姐,这种药用肽也是她最先合成出来,为了保密,很多做出来的数据根本没有发表,也没有放进毕业论文里。薛葵都牺牲成这样了,如果瞒着她,他江东方算人吗。
“我以为你会想知道。毕竟你也做了三年。”
“我不感兴趣。”薛葵断然道,“要是我有兴趣,就推迟一年毕业,和你一起发这篇文章了。明白吗?你是不是还和那个白蠢的小姑娘在一起呢?真是,你也越来越蠢了。”
“没有,没在一起了。”江东方刚说完就后悔得想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他和白纯不过是互相看的顺眼就处了一阵子,分分合合的,不知演戏给谁看。他条件不错,身边从来不乏女孩子围绕,做科研常常会陷入焦躁的情绪中,他渴望被安慰被依赖,但是羞于在薛葵面前承认,“其实我和她就是玩玩……”
江东方绝望地想,这话岂不是更蠢。
薛葵懒得理他——她早知道一个男人的才干和情感世界并无必然联系。江东方在生物方面有天赋,在追女仔方面也很有天赋,幸好他还有基本道德,从不在实验室内发展,否则她早就把江东方给踹一边去了。
“你下次来的时候带上沈西西,就不会乱说话了。”
不过现在江东方再也没机会对她说。她不得不充满歉意地告诉江东方,以后这里不能做膜片钳,但魏主任要数据这件事情她绝口不提。
江东方的失望在她意料之中,但又有什么办法呢,她也是打份工而已。
魏国栋常有悲壮心理,觉得卓红莉只是凭着院士夫人的头衔才能踩在他头上二十多年,他是浅滩困龙,落毛凤凰,一朝翻身就要轰轰烈烈来一番大作为,谁知道一个资历浅的薛葵都敢和他阳奉阴违,这一气,头发掉得更多,每天坐在他的主任办公室里,摸着头顶,就想怎么叫薛葵也不痛快。
薛葵心知中年男子尤其是自认怀才不遇的中年男子容易钻牛角尖,面子上做足了毕恭毕敬,魏国栋想下手,又不知怎么打薛葵那张无比温顺的脸。这时候上面突然发了红头文件,要求药理所和其他处于闹市的研究所年前一起迁到生物科技园去,他就先把薛葵的事情搁下了。
药理所在格陵最繁华的商业区后面,是一栋冬暖夏凉的老房子,每天下了班穿过几条小巷子就到晶颐广场,随着城区规划,迁址是大势所趋。但也不能说搬就能搬,生物科技园设计加建设了五年多,现在总算有模有样,敞开胸怀欢迎全城生物精英。药理所是责任细分到各个科室,实验耗材,大型仪器,该打包的打包,该拆的拆,实在带不走的,还得打报告申请留下,这样实验基本处于半瘫痪状态,所有人都放大假,薛葵落得清闲,请假回家了一趟。
快乐不知时日少,回格陵的时候,薛海光正好也要到格陵出差,就把她捎上了,商务车直接从高速下来到格陵汽车工业园,薛海光给了薛葵十块钱,叫她自己坐公汽回市区。
“爸,你叫我在这里下车算怎么回事?”
“我还有事要办,你自己回去。”
薛葵气得要命。每次都这样,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其实就是想听女儿撒个娇而已。
“开什么玩笑,我绝不下车。”她抓住安全带不松手,“你不是一直想去我所里看看么,我们马上就要搬家,现在不看以后就没机会了。”
“有什么看头!”薛海光不屑一顾,但车上其他的同事纷纷劝他至少和女儿吃个中饭再分手嘛,眼看大中午的,赶回市区就错过饭点了。薛葵在一旁拼命点头。
“就晓得吃!”薛海光数落了一句,“得得得,我们在这附近随便找一家吃饭。”
商务车慢慢滑行在工业园的主干道上,薛海光记得附近有一家小饭馆还算干净,就准备转弯过去,猛然看见人行道有个熟悉的身影,就探头出去打招呼。
“展部长!”
展开吓了一跳,立马记起这个人是姬水玉龙的配送主任,曾经在沈玉龙的饭局上出现过,酒量惊人。
“薛主任!好久不见。”
薛海光没想过他还记得自己,顿时有点惺惺相惜的感觉。
“吃了没?一起一起。”
卓正扬不过系个鞋带,追上来的时候展开已经和薛海光拉扯在一起了,乡下人热情大方,硬要拉展开一起去吃饭,任展开再舌如巧簧也推不掉,薛葵看不是事儿,赶紧下车。
“展部长,只是一起吃个便饭,何必客气。”
展开心想姬水玉龙果然财大气粗,连配送主任都有秘书,于是笑道:“这位小姐怎么称呼?”
“薛老师?”
薛葵回头,看见卓正扬穿着带帽球衫,黑色牛仔裤,略有意外地看着他们。
卓正扬?
薛海光也见过卓正扬,在沈玉龙的饭局上,他对卓正扬的印象不好,但你要他说说为什么印象不好,他又说不上来。
“卓总,这倒巧了,一起一起。”
卓正扬望向展开,展开好笑又好气:“这是姬水玉龙的薛海光薛主任。硬要拉我去吃饭。你看……”
卓正扬心想这薛葵不给自己打电话,现在又父女俩一起上阵请吃饭,不免有些失笑。哪里没有饭吃,何必承姬水玉龙的情。
“对不起,我们还有事。”
“什么事都没吃饭重要,一起一起。”
“是啊,一起吧。”薛葵说的很小声,无论什么情况下,她总是十分坚定地站在父亲这一边,父亲招待客户,有时她也作陪——但和卓正扬吃饭?
幸亏老爸知道她相亲未遂还被打劫就已经大动肝火,没顾得上追究那个男人的姓名职业,否则今天的场面岂是尴尬两字可以形容。
薛海光随车带了几个司机准备拖底盘,都是粗人,一声呼啸,架着卓正扬和展开的胳膊就往商务车里塞,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绑架。卓正扬和展开眼看逃不掉,为形象着想只好乖乖上车。
汽车工业园和生物科技园中心线上开着一排小饭馆,薛海光常去的那一家就叫实惠饭馆。坐下点菜,正好是吃饭的点,服务员忙的连倒茶的时间都没有,薛葵见一桌子就她一个女的,就主动担起给大家倒茶的责任,还负责写菜单,薛海光一叠声地问服务员要啤酒,卓正扬坚决制止。
“没有中午喝酒的道理。”
薛海光立刻就想起来为什么自己不喜欢卓正扬——这人喝酒不爽快。
“你下午还要开车呀。”薛葵在薛海光耳边道,“别喝了。”
“我怎么也要和你喝一杯呀。”薛海光笑眯眯地望着女儿,他就这么一个女儿,从小就又听话又争气,疼爱的得不了,“服务员,来两瓶啤酒!”
薛葵心想,得,喝一杯吧,不喝哪能脱身。
菜还没上来的时候,大家都在热烈地说话,互换名片,都是薛葵听不懂的生意经,她冷眼旁观,卓正扬果然是个不爱交际的人,大多数情况下都是长袖善舞的展开替他说,他只是偶尔应付一两句,茶倒喝了不少,薛葵只好一杯杯地给他续。
“远星的大力神系列也交给玉龙做了,我这次就是来拖底盘,”薛海光很得意,“这个设计真是了不起,不比差。”
展开怕卓正扬跳起来打人,但后者并没这种想法。
“我也觉得很不错。”
展开差点一口茶喷出来,看卓正扬一本正经的模样,于是就着胡闹下去:“那是,不看看出自谁人之手。”
薛海光还以为他们在说远星的辛总设计师:“辛媛这姑娘真是没话讲,谁说女孩子不能做汽车这一行。”
薛海光这人相当容易自来熟,口气熟稔如同在说自家孩子,难得展开的信条是众生平等,一视同仁,并无亲疏远近。
“哪是哪是。”展开突然觉得胃口大开,辛媛的离开乃是卓开之福,远星之祸。
“哦,忘了向你们介绍,这是我女儿。生物专业,呵呵,刚刚读完博士。”
薛海光给薛葵一个眼神,薛葵心想,反正每次总要提到她,那就说吧——说来说去不就还是那么一套,反正她二十七岁在父亲眼里也只有七岁,比同龄人更早不尿床是光荣,比同龄人读的书多那更光荣。
但她毕竟不是七岁,知道不该摆脸色,不该任性,即使做不出与有荣焉,也要一切以老父亲的喜好出发。
于是站起来和卓正扬还有展开握手。
“卓总,你好。展部长,你好。”
“博士?了不起。”展开就是会说话,“一定很聪明。哪像我,大学都没读完。”
“哪里聪明,”薛海光一拍大腿,“找不着工作才一直供她读下去。越读越呆,手机和电脑丢了小半年,我不给买她就不用,嗐!”
薛葵简直想拿起筷子自插双眼——得,不乖乖接十块钱坐公车的报应。
这菜才刚上来,是不是到吃完的时候就八出卓正扬是和她相亲的那个人了?那她还要不要活?
“格陵治安一向很好。”卓正扬想起她那个沉甸甸的电脑包,“在哪里丢的?”
“说起来还真气人,又不是嫁不出去,学人家跑去相亲,那男的简直不是东西,吃完饭,你即使没看中也应该送女方回去嘛,这是个礼貌问题,结果她自己走在路上就被抢了,幸亏人没事。”
在众人的关切安慰中,薛葵嘿嘿了两声。
她中学时常常发噩梦赤身裸体在公告栏前看成绩,哭都哭不出来,这种感觉真是久违。
“薛老师可有报警?”
薛葵心想这关你卓正扬什么事。
“有。我还指望能找回来呢。”不然干嘛不买新的。
卓正扬便闭嘴。展开这次没喝酒,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来。
其他人附和了两声,顺带着讨论了飞车党竟已猖獗如斯,薛海光也就是说说泄愤而已,说完了气也消了。
“多吃点。你在家都吃的太少!”
“真的?”薛葵一下子兴奋起来,小声地问父亲,“有没有瘦?”
薛海光知道女儿终身奋斗的事业就是减肥:“你妈也是,把你头发剪这么短!”
“你姑娘我追求的就是更短,更瘦,更漂亮。”
她和薛海光是近乎耳语般地说话,其他人都在吃饭,也没顾得上去听,他们两个素来不惮于在席间上演父女情深,卓正扬看薛海光亲昵地揉着薛葵的头发,女儿又对着老父亲笑。
那笑灿若明霞,十分动人。
席间展开去了一趟洗手间,薛葵一开始不觉得怎么,又吃了两口,突然明白过来,便张大了眼睛望着展开,又望望卓正扬,卓正扬装作若无其事,一顿饭热热闹闹地吃毕,薛海光叫人来买单,果然展开已经结过了。
薛海光自觉失策,十分不好意思。
“这原本应该我请客的嘛,怎么反而让你们请客了?”
“哪里哪里,您是这行的老前辈,我们还要多跟您学习。”
薛海光被这句话夸得飘飘然。他一向觉得自己在大舅子的手下做个配送主任是大大地屈了才,卓正扬和展开都是这行里的后起之秀,难得对他如此尊重,便要把一片心都抛了出去。
“好好好,下次来姬水,我请你们吃最有名的锦绣鸡。”
展开和薛海光一行人斡旋,卓正扬站在一边,看薛葵偷偷地从薛海光的外套口袋里拿钱包,薛海光仿佛后脑勺上长了眼睛似的,抓住女儿的手,拍了两下。
“你说给我十块钱搭车。”
“唉,养了个小讨债鬼。”话虽这样说,薛海光还是笑眯眯地拿了一叠大钞出来,自然不会真的只给十块,把零钞全塞给了薛葵,“我这可连打牌的钱都没了。”
他是个粗人,除了给女儿钱和叫她用功读书之外,并不知道如何表达父爱;薛葵收了钱,做足满意的表情。
“各位前辈,我先走了。”
等上了公车,薛葵往窗外望,薛海光一行人已经开车远去。薛葵岁从姬水来格陵读书,一年只有两个假期回家,加一起六个星期。从到,十年的时间,和父母在一起不足十分之一。
她性格其实古怪又乖戾,见面太多,就彼此憎恨。整个青春期都是在和父母的吵闹中度过,姬水到格陵是四百六十七公里的距离,反而感情增进,学会如何孝顺,学会如何交际,学会如何活下去。
薛海光一年来格陵不超过五次,有时候来了也未必有时间见她,她觉得父女情深虚无缥缈,可是父母不在这里,却又觉得那孤独实实在在。
孤独得狠了,知道这样不好,她只当自己是棵树,树下有个胖姑娘在吹泡泡,一串串,一串串,瞬间破裂不见,但总还有五颜六色不断升起,看着十分欢喜。
等到了药理所,恰恰赶上下午的例会,赶紧把卓正扬和展开的名片往抽屉里一扔,就赶去会议室,等开完会回来,想把两张名片收好,却再也找不到了。
第四章
赵剑群听说卓开愿意提供一辆卡车,并不太在意。
国内做重卡的厂家他不是没有去联系过,总找不到适合他心水的那一款——跟他挑老婆似的,看一眼就知道嘿就是这个——他属意的是远星的大力神,但和辛工谈了几次,知道这女人绝对做不出他要求的改动,况且价格又谈不拢,十分失望。
这女人难道是嗑药做出的设计?
他做汽车模型这一行的终极梦想就是能够在晶颐广场上竖起擎天柱的一比一模型,最好能够自己站在擎天柱的掌心里咧大了嘴傻笑。但等真离梦想近了,才知道只是无限趋近,光是孩之宝公司的授权,他跑断了腿也毫无门路。
展开知道赵剑群是被打击怕了,不敢抱太大希望,对付这种童心未泯的家伙,就得给他来点惊喜,于是叫卓开的司机直接把十八轮重卡开过来,因为是半夜,不算招摇,赵剑群远远地在四楼的办公室朝下看了一眼,激动得差点没有从窗户跳下去——蓝底红色火焰,强力远光灯,终于来接他啦!
等直面心目中的大英雄,他才发现不对劲。
“这是远星的大力神。”
“不,这是擎天柱。”
赵剑群有点怀疑,他知道展开长袖善舞,诡计多端,行内有人叫他狐狸,只差一个精。
“那你叫它变给我看看。”
“你以为它真是擎天柱。”
展开避重就轻,赵剑群无语,但是人家够意思,他不能没意思。他嫉妒卓开如此顺捷地拿到美国方面的授权得以改装国内重卡。
他以为汽改这一方面卓开还只是个小角色——或者是他小瞧了?
“我希望能有擎天柱变身后的模型。”
展开知道赵剑群肯定会得陇望蜀:“那当然。一辆重卡,一件模型,一左一右摆在晶颐门口,那才叫酷。但模型还未做好,一点收尾工作。赵总是否愿意随我坐这车去卓开看看?”
求之不得。
在卓开的厂房看到变身后的擎天柱模型,赵剑群就差跪下来膜拜了,泪眼涟涟地知道自己多年的心愿在卓开的帮助下已经实现。
“小展!了不起!”
展开心想,真正了不起的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了,拼了个把月还换不来你赵剑群的喝彩?开玩笑,卓正扬天生就吃这碗饭。
“哪里哪里。”
真正是睡觉有人送枕头,赵剑群小宇宙爆发,接下来的场地租借,集会申请,统统一帆风顺,就等着卓开的模型做出来。
辛媛在远星收到这个消息,不敢不让何祺华知道。
“看来卓开并没有像我们预期的那样一蹶不振。”
何祺华对着落地镜整理衣领和皮带,辛媛浑然不觉自己已经将手中的球帽捏得变了形。这是意料中事,她却恨得双眼充血。
“卓正扬疯了。”
“胡说。”他示意辛媛拿帽子过来,辛媛回过神,替他戴上。何祺华不太满意,又自己压了压帽檐。
何祺华一向喜欢风韵正好的熟女,尤其喜欢辛媛的野心勃勃和不顾一切,给他渐如枯槁的生活带来了不少刺激。
女人这种生物,什么都好,就是喜欢口是心非。
“正扬从不做无谓的事情。”
卓开目前生产的几种车型,完全不如远星有竞争力,除了大力神。何祺华要得到大力神的生产权,就是为了给自立门户的卓正扬一点教训。但卓正扬竟然能想到从模型授权入手,改装大力神,将卓开这个牌子炒开去,他何祺华不得不佩服这个年轻人的市场洞察力。
当然,如果他没有设计天赋,也干不成。在远星的时候,设计部最晚下班的总是卓正扬,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正是活力四射,他居然一点消遣都没有,不眠不休,仿佛只为汽车而生。
何祺华喜欢卓正扬的聪明和干劲,但卓正扬有时候就是正直的过了头,不懂变通。锦衣玉食长大的孩子,不懂什么叫白手起家,看人眼色,教导起来实在费力。
远星的老臣子在他耳边吹的风,有些是挑拨,有些也不无道理。
辛媛一开始并不是他的女人,但他对女人一向很有手段。他从来不要求辛媛能够像对待卓正扬那样对待自己,自然也不会像卓正扬对待辛媛那样对待她。他有过的女人,哪个是因为爱情跟着他?他清楚得很。各取所需,皆大欢喜。
这女人会舍弃爱情退而求物质,男人要负很大一部分的责任。
“卓开还有两三笔贷款没清,偏偏有人看在卓红安的面子上,恨不得送他印钞厂。”
“他既姓卓,就受得起。”何老示意辛媛去拿墙角的高尔夫球具,辛媛踩着高跟鞋,一溜小跑地过去扛起整套装备。
生意场上,不变不通。他卓正扬再不张扬浮夸,也得明白这个道理。
“不过我是不是该说你够本事,把他逼到这种地步?”何祺华捏了捏辛媛的脸蛋。
卓正扬不得不借助父亲的力量,不得不炒作卓开全是拜自己所赐,他身不由己,顺应大流的时候一定在恨着她。这种折磨让辛媛有种隐隐的快感。
她从未爱人到这种境地,纯粹,又不纯粹,爱恨交织。爱的时候哭着喊着要做他脚底下的泥,恨的时候又挖空心思想和他同归于尽。她当着卓正扬的面拿走大力神的图纸,就是希望他生气,发怒,动用一切力量羞辱她,折磨她,甚至毁灭她,那么她就会立刻抛弃何老许诺的一切,扑到他脚下去,痛改前非,死心塌地,跟着他吃糠咽菜也毫无怨言。
她一直明白卓正扬和她是同一类人,爱到极致就恨到极致,摧枯拉朽,毁灭一切。
但是卓正扬没有生气。他只是有些苦恼,苦恼卓开会受到打击,而不是他卓正扬失去了恋人。
试探卓正扬是她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否则他们定可风平浪静共度一生——全中国十三亿人口,卓正扬想要找到那个令他意乱情迷的女人,几率能有多大?
但再给她一个机会,她还要继续挑衅。她不能让卓正扬占尽上风,否则生不如死。
他们出了俱乐部,坐上球车出发,何祺华看来心情极好。
“今天和老杨打球,若有双鹰算你的。”
辛媛露出迷人微笑,何祺华看待钱财十分淡泊,汽车别墅全入她名下,双鹰只是逗她开心的小礼物。
他同杨双全打一杆五十,双鹰十三番,还不够远星一张基本订单。
她自然也要做足这个价位的善解人意。
“看来您还是希望他回远星。”
何祺华哈哈大笑。
“你明日启程,去格陵汽车工业园考察。我会通知沈玉龙接待你。”
自从薛葵毕业后,交由江东方和沈西西负责药用肽的研究。
沈西西是个漂亮的江南女子,娇小玲珑,天真烂漫,在父母呵护下长大,颇有点不食人间烟火的意味,江东方一直对她有点意思,碍于薛葵的冷眼旁观,不好下手。现在薛葵走了,两个人又是负责同一个项目,便有些革命情谊,暧昧渐生。白纯几次见到,又不止沈西西这一桩烂事,早对江东方失去信心;江东方书读得越多越清高,只觉和学舞蹈出身的女朋友共同话题越来越少,初初最心仪的纯真活泼变作愚蠢聒噪,感叹薛葵果然眼光毒辣。
所以两个人近乎是翻脸的状态,只是还没分割清楚。
既然没说清楚,白纯要去晶颐看电影,江东方就得陪着她过海逛商业区,白纯喜欢热闹,看见晶颐广场门口的擎天柱大模型,尖叫连连,拉着江东方拍了几十张照片。周末本来人流量就大,再加上这全城盛事,摩肩接踵,两人不得不手拉着手以防走散,一时间仿佛又回到热恋状态,十指紧扣,羡煞旁人。
广场上新闻采访车停了好几辆,和那辆十八轮重卡比起来气势实在矮了一大截,白纯又狂拍一通,她面容姣好,身姿优美,往人群中一站,艳光四射,一下子就被电视台盯上。
“下面我们来采访这对情侣。小姐,请问您对变形金刚感兴趣吗?”
“以前不,现在超迷!这卡车太棒啦!哪里来的?我没见过这么酷的卡车!”
“那先生您呢?”
“和她一样。”
两人站在卡车边上十分渺小,白纯跳着想看看观后镜中的自己,手长脚长的江东方一把将她抱高,白纯又箍着他的头笑如银铃,一时间两个人都觉得怎会分手,真是笑话。
等看了电影出来,江东方想起自己还有一批数据放在药理所,于是提议和白纯一起过去拿,白纯说这是吃饭时间,薛葵师姐未必有空,江东方置若罔闻。薛葵正在关机准备下班,见江东方和白纯一起过来,想起自己曾经骂白纯是白蠢,十分不好意思,尴尬非常,而江东方则是立刻甩开了白纯的手,朝薛葵走过去,又不敢走太近,站在斜后方唤她名字。
“薛师姐。我过来拿数据。”
“好。白纯,好久不见。越来越漂亮啦。”
白纯冷冷地点了点头。
“江东方,我到外面等你。”
“不用不用,进来。”薛葵招手示意白纯也进来,“快下班了,这边也没什么人,不要紧。”
江东方一眼看见她换了手机:“薛师姐,你可算回到信息时代了,号码多少?”
薛葵便把号码告诉他,一面又和白纯没话找话。
“你们到这边来玩?”
“来看电影。”白纯又高兴起来,把数码里面的照片秀出来给薛葵看,“晶颐那边有个这么大的擎天柱模型!超有感觉。”
“确实。”薛葵瞟了几眼照片,“咦,这个被采访的人我好像见过。”
是展开展部长,作为卓开之花,他当然也要出席,同电视台合作采访,扩大影响面。
“哦,这人叫展开,还是什么卓开公司的公关部长,那辆十八轮重卡就是他们公司提供的,他还想叫我去做车模呢,多可笑啊,我听说卡车的车模都是胖子哪!薛葵姐,你这么漂亮,这名片你要不要?”
她把展开的名片一晃一晃地往薛葵面前递,薛葵从抽屉里抽出一张空白光碟。
“白纯,你能不能别挡着薛师姐做事?”
江东方有点恼火,薛葵一边说不碍事一边把光碟放进光驱,烧录数据。
“他们也不是只做卡车,各种特种车型都做,比如消防车,救护车,洒水车,垃圾车,翻斗之类。”
“薛葵姐,你懂得真多。”
“就这么一点而已。”很快数据拷好了,薛葵把光碟交给江东方,“行了,你再没数据存这儿了,我明天就全部删掉。希望你实验顺利,早发文章。”
“薛师姐,要不一起去吃饭。”
“心领啦,你和白纯再老夫老妻,我也不好意思做电灯泡呀!”
“那一起走。”
“药理所的楼梯间没灯吗?非得拽上我?我还得收拾一下,你们先走吧。”
江东方便很窘,看薛葵穿上白大褂继续做实验去了,只好和白纯下了楼,一走出药理所,白纯就把江东方的手甩开,一个人急急地走在前面。
“怎么了?”
白纯恨的要死,不说话。
“去哪吃饭?”
“江东方,我们分手吧。”
这是很自然的事情,本来这次出来,江东方也设想了无数的可能性,他是准备要白纯开口,这样显得是她甩了他。白纯是个好姑娘,不做作又大方,但是一想到沈西西,他又觉得和白纯的确貌合神离太久。
但场面话还是要说说。
“白纯,别耍小孩子脾气……”
“得了吧江东方,我还不了解你啊?心里乐开花了吧?我和你分分合合也有好几次啦,哪一次你真拦着我了?哪一次不是我自己又巴巴儿地跑回来?我都恨不得抽自己嘴巴子!这次是真的了,分吧分吧,你累,我也累。”
“白纯!”
“我知道你和那个沈西西不清不楚很久了,别辜负了我的期望,你们两个可一定得成了。反正薛葵也不会喜欢你。”
仿佛一道惊雷劈过,将江东方心底最不为人知的角落照得雪亮,他恼羞成怒。
“白纯,她是我师姐!”
“你激动个什么劲儿,被我说中了吧?要不是今天到这里来,我还一直以为是沈西西呢!原来一直都不是!江东方,你真窝囊。”
江东方回到实验室的时候,沈西西还在。她很少会留到这么晚,她知道江东方今天和白纯出去了,多半会玩到深更半夜,但是无论多晚,江东方一定会回到实验室来看看细胞。
她就这样有些失落又有点期待地等着江东方出现,给自己找了一点整理资料的活来做。
她确实是个天真的小姑娘。刚进实验室的时候她觉得许达大师兄很不错,而且许达也很照顾她,无微不至,照顾到她都有点误会了,后来才知许达早有女朋友,还是生物制药大公司的千金,许达刚毕业,两人就订婚了。
沈西西家教甚严,做不出第三者插足的事情。许达喜欢招蜂引蝶,方圆三百里内凡是长得齐整点儿的女性都要调戏一下,但是沈西西自觉和他暧昧很掉价——许达再能干,将来还不是要入赘到女方家里去?
薛葵每每在实验室和许达针锋相对,互相讥讽,都让沈西西觉得这个师姐真可悲——那时她已经看不上许达了,很长一段时间她觉着实验室里的人都面目可憎,献殷勤的只会让她恶心,和她同期的江东方她也压根没有放在心上,不就是个公子哥儿么,在薛葵手底下畏畏缩缩,可怜;走马灯般轮换女友,可恨。
但是突然江东方就出了头,接着薛葵的实验做的风生水起,孟教授向来是不爱夸人,但次次例会上都把江东方当作榜样大加赞赏。也难怪,全实验室的人加一起都不如江东方看的文献多,他脑袋里装女人,心里装文献,互不干扰。
有一次沈西西做实验的时候酒精灯突然爆了,江东方正好在旁边,二话不说把她推到一边去,自己拿湿毛巾把火扑熄;又有一次她弄坏了薛葵的样品,吓得直哭,江东方替她扛;后来她接着许达的课题做不下去,江东方把自己实验的一部分划出来给她做,一步步想好,计划好,就差手把手地教,孟教授对这种相亲相爱十分满意,鼓励他们两个合作做一篇大文章出来。
江东方是因为同窗情谊才帮她么?她不这么认为。但她和江东方,绝无可能。她等江东方,只因为两人是。
九点半,江东方出现了,这让沈西西有点小惊喜。
“江东方?今天回来的早啊。”
她发现江东方面色很差,就知趣地没有问下去。江东方穿上白大褂窜到细胞房去做实验,沈西西停了一下也跟着进去了,看见江东方完全失魂落魄,移液管几次戳到手,赶紧拍拍他的肩头提醒他注意。
“怎么?和白纯吵架了?”
江东方哪敢让沈西西知道事实以及事实之全部。
“她说分手。”
沈西西顿了一下,默默地走出去。
他知道自己今天晚上是做不成实验了。额头抵着细胞台上的玻璃屏休息了一会儿,依然心乱如麻。突然又悲从中来,觉着实验啊,数据啊,文章啊,都是空的,没意思。
痛彻心骨地恨当年那个冷嘲热讽,叫他回去读三百篇文献再来卖弄的胖女人。
他定了定神,穿上外套准备回家去,在电梯口看见沈西西,她还没走,等他。顶上一盏昏黄的灯,照着她细碎的头发,有点江南烟雨的感觉。
她看他出来,微微一笑,十分令人宽慰。
“我看白纯只是说气话,你哄哄她。”
江东方抖擞精神,想要再世为人。
“算了,老拖着她也不好。”
“得了吧,你们男生根本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我看白纯喜欢你。喜欢的要命呢。”
“不提她行不行。”
“行行行,你是老大行不行。”
“我本来就比你大。”
这样一来,似乎又有意思了。
第五章
秋高气爽,最是一年中通体舒泰的季节。魏主任大约是荷尔蒙分泌渐趋正常,头发不掉了,心情不郁闷了,薛葵的麻烦也不找了,她便如同一尾鲜鱼般活蹦乱跳,开始熟悉水域。
薛葵和同事们不是关系不好,只是人到了她这个年纪实难再结交密友。本来觉得一同吃饭,一处工作已是底线,再要发展其他,恕难配合;但卓主任一事给她警示不小,吃饭工作固然重要,印象分却不仅仅来自于此。
她自信能够扭转劣势。你做多少事,用几分心,总要对得住自己的实力,并非做给旁人看,旁人心底还是有数——年青人难得是不浮夸不张扬,态度端正,节制有礼,如今更是待人热忱,谦恭得体,同事虽然觉得薛葵有些变化,但又说不出这小姑娘特别之处。
想来想去,不过就是初入社会,身上带着些天真灵动罢了,奇的是,这薛葵的身上,看不出年岁痕迹,仿佛时光定格,十年后怕还是这副模样,永远的笑如微风,淡雅如斯。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卓红莉是随风往事,流言渐歇,如今的薛葵已成“亲切温柔,风趣幽默”的技术骨干,三不五时还和女同事约着一起逛街,若有心事倾吐,乃是绝佳听众,难得并不搬弄是非;或有男同事示好,一概先谢抬爱,再表立场,绝不拖泥带水。
如此相处两三个月后,知书达理,善解人意的印象深植人心,若非大事,难以撼动分毫。
今日中午共享中心一群人在食堂吃饭,薛葵细细讲起格陵大学附近有家米粉馆,粉条糯滑,牛腩香软,更难得是汤汁稠厚,加入牛筋来小火慢熬,价格平,十年不变,是她学生时期常去光顾的老字号。
她并非老饕,但深知饮食男女,吃是本能欲望,果然一干同事个个垂涎欲滴,起哄叫她请客。
“没问题。附赠每人一只外焦内嫩的虎皮蛋。”
魏主任听得众人欢呼,便端着餐盘转过来体察民情。
“什么事这么高兴?”
“薛葵要请大家吃米粉。”
工薪阶层,哪有大吃大喝的道理。小聚一下,图个热闹。薛葵心想既然有人嘴快讲了出来,那怎能不邀请魏主任。
“魏主任,同去?”
魏国栋笑里藏刀。
“小薛啊,你父亲做汽车生意,怎能只请大家吃牛腩粉。”
薛葵就算不知兵临城下,也绝不会妄言:“魏主任您真幽默。只是给人打份工……”
“哪有,姬水玉龙的沈总是你舅舅,你父亲负责运输配送,兄弟两个打天下,了不起呀。”
薛葵戳着米饭,朝众人无奈一笑——心想这是从何说起?乱弹琴。
生物同汽车差十万八千里,所以并无人知道姬水玉龙是什么企业,但隐隐感觉来头不小,便噤声听薛葵如何接话。
薛葵能怎么说?十年前她浮夸无比,在学校里到处炫耀自己的父亲是姬水二汽的副厂长,那个时候有公务车十分罕见,更何况还管着几十辆东风大卡。炫耀的太多次,自己都当了真,真当薛海光是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做出一副趾高气昂皇帝女模样。
班主任知道了,就把她叫到办公室里大大地夸赞了一番,激励她成为姬水镇第一个女状元,她得意忘形,就替父亲答应了帮班主任搬家。
结果和薛海光交涉未果,直接骂得狗血淋头,薛海光逼着她回学校去告诉班主任,别说没有能力,就是有能力,也不会调度车子来帮忙。老师该一门心思教好书,怎能想着从学生身上拿好处,学生该一门心思读好书,怎能想着拍老师马屁。面对义正词严的父亲,薛葵虚构的世界分崩离析,宛如青天霹雳,不知如何自处。
当时还在游手好闲的沈玉龙听说了之后只觉得外甥女傻。
“嗨!你直接来找大舅多好,大舅想办法帮你办成了。”
她还真相信。时间日期都订好,结果沈玉龙突然消失,怎么都找不到。
面对班主任铁青的脸孔,她只好哭着打给父亲——哦,那时有便携电话也颇值得炫耀。
毕竟救女心切,薛海光亲自开了一辆大卡来,总算是圆了场。自那以后,她就常常做梦赤身裸体站在公告栏前看成绩,一年一年地往下掉,往下掉,势不可挡。
“魏主任您真太抬举我爸了,这都哪跟哪呀。我爸他就是退了休闲着没事,在厂里帮帮忙而已。”
魏主任哪里肯信,薛葵这话就说的太假。谁不知道姬水玉龙的前身就是姬水二汽?薛海光沈玉龙合伙在破产申报中捞了一大笔,他自认为有义务替天行道——这种靠侵吞国有资产起家的暴发户,不能占尽便宜。
他直入正题。
“小薛,现在所里要搬家,你嘛就想个办法帮帮忙。两辆卡车,足够了。”
建设节约型社会,首要一条就是动用所有的关系省钱么?薛葵哭笑不得。这搬家费所里肯定可以报,魏主任替谁节约呢?
“我做不到。”
魏国栋哪里想到薛葵会断然拒绝,一时没反应过来。
“什么?”
“魏主任,您这是难为我。要不我帮您打听打听物流公司哪家收费比较便宜?”
无需权衡利弊,她知道真的解决了这件事情,魏主任自然对她另眼相看。但食髓知味,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今天借卡车,明天就可能是悍马——那是不是整个药理所的婚丧嫁娶都得她包?
她自觉没有这个能力无限提供车辆。她姓薛,不姓沈。姬水玉龙是沈玉龙打下来的江山,和她薛家一点关系也无。
魏主任脸上便有些不好看——这技术员资历不高,脾性挺大。他说了句你们慢吃,拔腿就走。
同事都知道魏主任明显是为难薛葵,但你说这小女子看着有个楼梯都不紧着往上爬,岂不是傻的可以。
“薛葵,要不你还是想办法求求你大舅,免得魏主任面子上不好看。”
薛葵拨弄着饭菜,并没有失去胃口。
“不谈那个了。我们什么时候去吃牛腩粉?”
又过了两个星期,窗外的桂子树映着明媚阳光,依然香得浓烈。药理所已经正式停工,整理实验桌,预备第二天的搬家大计。
实验桌总是最后整理的,纸张书籍都打包,免得搬运时候洒出来,还要把易碎物品都裹上海绵装箱,你若看不开,收拾屋子真是又脏又累;若看得开,就时时有惊喜,久已不见的一些零零碎碎,在边边角角里搜罗出来。薛葵搜到一包奶糖,大概是哪个学生送的,没过期,就拆开来大家一起尝尝,歇气儿的当口,有人抱怨格陵区政府没事找事,硬要学生物的都南迁,不知是何居心。
“得了吧,我们已经够幸运,想想动物所,上千只鸡,鸭,兔,鸽子,还有猪仔,更麻烦。”
大家就自动开始想象高级知识分子赶着猪仔招摇过市,头上还飞过一群鸽子——那画面真是有喜感。哈哈哈地笑过了还觉得不过瘾。
“薛葵,来讲个笑话吧。”
薛葵正整理试剂公司的名片。
“行啊,听过的捂上耳朵。”
于是就讲个老笑话,短小精悍,正收尾——
“天上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三年凑齐一船人,容易么我?’”
大家笑得直弯腰,突然就鸦雀无声;薛葵背对着门口,心知肯定有人在后头,扭过头,见是魏主任。
魏国栋的办公室自然有人替他收拾,照原样给他搬到生物科技园,哪劳他老人家大驾,所有人也只当他今天下午不会出现。
谁知道他一脸阴沉,悄无声息就站在那里。
“小薛啊,搬家公司联系好了没?”
薛葵暗惊——你何时委我如此重任?
大敌当前,不可自乱阵脚。
“找了几家不很满意,准备再看看……”
,这猫如果要找老鼠的麻烦,做也是错,不做也是错,撒谎就更是错,职场大忌啊。
“还看看?明天就搬了,你还看看?你还看看?你这人做事太不负责任!”
薛葵这下有点慌,心想前段时间魏主任挖空心思折磨的,明明是卓红莉留下来的心腹刘建军,怎么虚晃一枪又对准了她?
她怎么也是个小女子,魏主任就非得这么不依不饶?
她哪里知道魏国栋到卓红莉家里去了一趟。
卓红莉抱着孙子心情愉悦,招待他坐——她一向不把魏国栋当敌人,也不当朋友,就一下属,退休了,魏国栋还是她手下,说话口吻就有点端着,问他共享中心情况如何,大家可好,她走之前订的一些零件有没有到货,魏国栋本来是好意探望,哪里承想卓红莉依然踩在他头上,就不太高兴。
不高兴归不高兴,他随口问了一句。
“名字起了没?”
小家伙哇哇大哭,兼之一泡尿撒卓红莉身上,卓红莉一边手忙脚乱地叫保姆拿尿布拿毛巾,一边嘟哝了一句,魏国栋没听清,追问了一句,卓红莉再说,又没听清,魏国栋不依不饶再问,卓红莉火了。
“阿波罗谢!阿波罗谢!听清楚了没?”
卓红莉最恨这长毛女婿吃番茄还要去皮,即使如此,也算是人民内部冲突,但女婿要给谢家长孙起个希腊名字,还得随爷爷,叫阿波罗,就激化成了国际矛盾。谢家敏告诉老公,入乡随俗,也要起中国名字,长毛女婿不懂事啊,说,中文名字,那就随外公,叫谢伊夫,不挺好么。
谢伊夫头一次被女婿气得双手乱战,上次看他在阳台天体浴也没这么恼火过。魏国栋吃了一鼻子灰,悻悻地要告辞,卓红莉突然想起来卓正扬问她拿薛葵的电话,于是又喊住他。
“小薛的电话你有没有?”
薛葵不就这么殃及池鱼了么。
“你说你是不是不负责任?嗯?现在这时候还怎么找车?啊?你要是不行,就早点说,你看看,你看看,其他同事都被你连累了……”
多说多错。她闭上嘴,打算让魏主任借题发挥一下,就当自己倒霉。但心里毕竟不服气,手底下就重了点儿,一本名片来了个天女散花,魏国栋大为光火,心想这还给我发脾气哩,你薛葵只签了两年的合同,随时可以走人!抓着一张劈面而来的名片就要撂两句狠话。
“你……嘿,这不是卓主任侄子开的那家公司么?”
如获珍宝,赶紧轻轻放桌上。薛葵一看,果然是展开的名片,大概是白纯那天来,搁这儿的。
啊,卓开。她还是得到了一张卓开的名片。虽然是展开部长,聊胜于无。
她想赶快拿走藏起来,又被魏主任劈手夺去。
“嗯,卓开……也是搞汽车的……”
两个女同事过来搂着薛葵就往门外走,薛葵心想名片啊,别被魏主任拿走了——不用她操心,魏主任已经把名片塞她手里。
“小薛,别说我不给你机会将功补过,从卓开弄辆车过来。看在卓主任的面子上,卓总肯定得帮这个忙。”
众人都给薛葵打眼色——快拒绝!以你薛葵的聪明,稍稍想想就知道卓正扬那种冷若严冰的人岂可随便指使,展开又是老奸巨猾,浑水不知深浅,魏主任这是拿你当探路杖呀。
薛葵还没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已经拿起话筒。一回魂就赶紧挂上,冷静了一下,终觉避无可避,只好继续打。
按键时手指头微微发抖,按一下,跳一下。仿佛有股电流一直窜到她心里去,整颗心在冰火里,又痛又麻。
读书时总是她同试剂公司业务员讲价格,磨赠品,常常订了几千块的试剂最后教授一句话不要,还得她打电话过去抱歉,两头受气,还觉得全是自己的错,那时候一看到电话就害怕,听见电话铃声就想吐,仿佛全是找薛小姐,薛小姐。
但现在这忐忑,又截然不同。明明是打给那个看起来很会做人的展开,同他周旋应该不成问题;但又恨不得立刻摔了电话抱头鼠窜。
她怕得要死,又想得要命。
因为卓正扬一定同展开在一起。
卓正扬和展开正在看上季财务报表。赵剑群自从那个集会之后,多次想和卓正扬展开桃园三结义,卓正扬哪有这兴致,展开就一个劲儿地和赵剑群打哈哈——全城共襄盛举后,不出所料,有民间和官方组织都表示出购买模型的强烈意愿,包括那辆卡车,价位十分令人心动。赵剑群本来想自己收藏,但老婆河东狮吼,质问他准备把那么大个模型放哪里?放床上?你跟擎天柱过去罢!
于是赵剑群和展开一合计,干脆来个拍卖会,信息在网上发布后,居然还有海外传真表示竞标意愿,可见中国制造业多强悍,什么都是 的才最好。展开知道卓正扬不爱凑热闹,况且以他们两个的背景,最好也不要凑这种和国际友人有关的热闹,就全权交给赵剑群负责。赵剑群刚联系到一个美国的大客户,慧眼识珠,对生产重卡的卓开有兴趣,就杀到卓开来见两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佛爷。卓正扬继续做事,展开和赵剑群去会议室谈,忘带手机,电话响,卓正扬顺手就接了。
“哪位。”
他最近抽烟很凶,嗓子有些哑,否则薛葵绝对听得出;现在她整个人心慌意乱,直接把临时想的一套说辞摆出来。
“展部长您好……”
“他在忙。我是卓正扬。您哪位?”
薛葵当场就想摔电话了,两眼直发黑。
“喂?”
赶紧转个人称继续公关下去。
“卓总您好。我是薛葵。”
薛葵。
“等等,我叫他听电话。”卓正扬刚刚把手机拿开,就听见话筒里一叠声的不用不用,声音细小又慌里慌张,仿佛是拇指姑娘在手舞足蹈,他失笑,重新将手机贴上耳朵。
“卓总,这事找您也是一样。”
“什么事。”
“我们所要搬家到生物科技园去……想弄两辆大卡,您看方便不方便。”
“什么时候。”
“明天……明天上午。”
“上午不行。没有司机。下午三点如何?”
他竟然答应了!
“喂?”
还如此爽快!
“喂?”卓正扬心想,卓开附近就有发射塔,信号几时变得这么不好?于是又重复了一遍。
“下午三点如何?”
薛葵两耳中仙乐齐鸣,一时间只晓得多谢,卓正扬见展开推门进来,说了句再见立刻挂断,展开挑了挑眉。
“那是我的电话……谁打来的?”
“薛葵。”
“哪个薛葵……哦,薛海光的女儿。她有什么事情?”
“借车。”
“嘿,才见了一面就借车,如今的女孩子真是善于利用资源。”
“我已经答应了。明天下午三点,你带两个司机过去。”
展开这才开始重视——卓正扬已经在他面前提过三次薛葵的名字。三次!
“卓总,我们是创业初期,企业的精神文明建设相当重要,不可公器私用。”
内心戏则是——这种资质平庸又拿腔作调的小姑娘,你卓正扬疯啦?疯啦?
“闭嘴。”
“我若闭嘴,卓开哪有工开。”
卓开起死回生,展开愈发风骚起来,他同卓正扬两个一个是卓开的叶,一个是卓开的根,根深叶茂,共享荣华富贵。
“对了,张鲲生那边有没有消息?”
展开一拍脑袋:“我是说你怎么好端端地想起来联系张鲲生!看他是公安系统的,所以帮你查薛葵被劫的东西?嘿,卓正扬,你瞎操什么心……难道同她相亲的就是你?!”
“对。我没有送她回家。但并不是因为我没看上,是她坚持。”
卓正扬回答得十分诚实,展开被气得几欲死去,又不甘心。
“我说你那个姑妈,真是……真是……好事多为。这不乱来么!”
若是谢伊夫听见这话,定要引为知音。乱来之所以被正经人唾弃,就因为总会有余波阵阵,不绝于世。
展开和卓正扬从小一处长大,还真是不知道对方喜欢什么样的女人。他认为卓正扬天生闷骚,享受被人倒追,大院里环肥燕瘦,不乏门当户对,郎才女貌的范本,哪个真能撼动卓正扬分毫?卓正扬不假言色的态度,总让展开觉得他的性取向是个千古谜团。
辛媛把他逼成那样儿,他都不发怒;只说和这女人无拖无欠;展开才明白卓正扬只是没遇到。
没遇到不可怕,遇到才可怕。卓正扬这完全就是被他老爸带坏了,弱水三千,只在一瓢里溺死或渴死。
他不是不知道卓红安的世侄女程燕飞还一直在老家等着卓正扬。程燕飞少校心高气傲,追求者甚众,好家伙,要知道卓正扬对这么个女人有意思,破碎的不仅仅是心,还有自尊哇。
在展开石化的目光中,卓正扬摁熄了烟头。他前段时间赶设计,夜深人静,连展开都去休息室睡了,他还在核对几种材质的型号,日光灯的镇流器里有电流通过,带动细钢片嗡嗡作响,不知为何总联想到公车发动的声音,想起那次吃饭,上了公车之后她又冲薛海光挥手的模样,笑容极平静又可怜——车一开动她同她的老父亲就会越来越远,直到下次见面。
他不知一个人的笑,竟分这么多种。千变万化,回味无穷。
“正扬,你别吓我。我胆小。”
“展开,我不是非她不可。”想想不确切,加一句,“至少目前为止。”
展开心想,莫非是我想多了?莫非卓正扬只是练练手?……才不是!生命有千千万万个不稳定因素,万一这样,万一那样,万一走到最坏那种可能,只怕他也无力回天。
完啦完啦,老房子要着火了,展开内心狂喊,他非得把这星星之火摁熄在烟灰缸里不可。供应商摆出三四份合同,开出天价来,态度强硬,绝无转圜余地,他都有能力蛊惑人心,天花乱坠地乱扯一通,叫对方心甘情愿接受自己的报价,还自以为赚到——这叫无商不奸。
但这次,是对付知识分子。还是知识分子里最顶级最灭绝的那种。他又生气又委屈,仿佛回到小时候,隔壁家的小姑娘欺负他不懂俄语,在他面前大声诵读,他就翻出本字典摔过去,她哭,他被揍,两败俱伤。
他给张鲲生打了个电话。
张鲲生还以为是那找飞车党的事儿呢,正要说找到了,展开来一句这事儿你甭跟我说直接找卓正扬,然后就叽里咕噜说了一通,语气中极为自己的大计洋洋得意。张鲲生听得是啼笑皆非,大骂他是不是越活越回去了,这种恶作剧也做得出来?本不欲帮他,但展开大骂张鲲生没良心,看他这么愁苦都不帮忙,他这么愁苦还不都是因为张鲲生在他小时候留下的阴影,所以张鲲生得负全责……
张鲲生最怕展开骂街,罗嗦就算了,嚣张得简直不能听——于是赶紧答应作为男二号参演这场好戏,保证演足全场,值回票价。
第六章
午饭过后,薛葵在药理所等卓开的车。
这是最后的狂欢,搬到新所,又将投入日复一日的乏味工作当中。怎样都是消磨生命,不如从事喜闻乐见的娱乐活动。
所以大家搬了凳子围着纸箱打升级。牌是搬家时搜出来的,少了一张也玩得津津有味。薛葵牌技超烂,只有观战的份。从凌晨开始下的雨一直不停,她穿了双网面球鞋,从宿舍一路走过来,十只脚趾冻得发抖。
“小薛,你很冷么?”
薛葵笑笑。
“还好,就是穿错了鞋。”
“天气预报说今天没雨。”
有人接了一句。
“魏主任还说搬了新所涨工资呢——补交通费。”
“反正宿舍就在新华街,你要不要回去换一换?”
薛葵心想,三点差一刻了,万一赶不及——卓正扬最恨人迟到。
“我早就发誓永远不再相信气象台,可还总被它骗。真是奇怪,每次看新闻必定要看完天气预报才安心。”
“嗬,现在还有女孩子看新闻。”
“我喜欢罗京好多年。哪怕他发线渐高。”
众人嘻嘻哈哈地笑,刘建军手里一副好牌,得意道:“我要打得你们落花流水!”
“哪儿那么多废话,放马过来!”
又打了一会儿,雨声渐渐小了,一个叫盘雪的女工程师皱皱眉:“我听见外面好像有警车的声音。不止一辆。”
“哪有。”
“是救护车吧?”
“活这么大岁数了,警车救护车的声音分不清楚么?一个是乌拉乌拉,一个是拉乌拉乌。”
“那有什么区别?!”
话虽这么说,一群人都涌到靠街的窗口去看热闹。
“真是警车。”
“嘿,往我们这儿开呢。”
“别不是来逮魏主任的吧?”
“这消息没收对呀,魏主任今儿没来。”
“跑路了。”
“别瞎说。”
“哎呀,那后面的带蓬大卡是卓开的车。”
“是吗?”
薛葵拿起桌上的外套,笑道:“我下去看看——可别把路给堵死了,小巷子里不好掉头。”
卡车一拐进来,后面跟着的两辆警车也露了面,俨然一副保驾护航,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张鲲生的车打头阵,正正停在药理所的大门口。他正要关警笛,展开连忙阻止:“哎哎哎,开着。”
接着一猫腰就下了车,冲楼上窗户里露出的数个脑袋大力挥手,笑得颠倒众生。
“薛老师,下来吧,我到啦。”
他一脸诚挚,心里得意翻了——薛葵啊薛葵,我可是给足你面子,警车开道,闲人回避,看你以后还敢不敢招惹卓正扬。
数张变作惨绿的脸同时转向左下方,展开顺着目光提示,看见一个穿棕色中长外套的女孩子站在数米开外,手插在口袋里,看来是已经站了一会儿了。
张鲲生看得真切,这薛葵面无表情突转作笑意盎然,快步迎上来:“展部长!”
两人仿佛在井冈山上胜利会师,尽管警笛大作,半点尴尬也无。革命同志的双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倍感亲切。
做过特种兵的张鲲生不由赞叹——这临变之镇定,反应之敏捷——展开一定小瞧了她。
薛葵方才面无表情是在看车牌——嘿,蓝底白字,格开头,末了还有一个警,公安系统。挡风玻璃下的市政厅通行证是黄色,最高级别。
药理所一个清水衙门,竟有这么大的能耐,要展开动用警司的座驾来示威?
无论如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
不如先摆低姿态。
警笛未关,渐渐地吸引了路人驻足围观,要看看药理所到底犯了啥事。本来就是商业区,人是越挤越多,甚至有人对着从警车上跳下来的便衣指指点点,猜测那腰间鼓鼓囊囊是不是别了枪。药理所众人吓得不敢下楼,躲在窗户后面看薛葵如何斡旋。
她主动同展开握手,只盈盈一握,就抽了回去,仍旧插在口袋里,似乎有些不胜寒,顺滑无比的短发下,一对剪水秋瞳流转顾盼,又对展开甜甜一笑,温顺乖巧,只等他开口。
展开突然有点理解何以卓正扬会喜欢这个女人。他同她见了两次,只觉得她的短发丑到极点,凡是个人,剪了这种头都不该出门有损市容;但偏偏她又笑得十分忘忧,仿佛身处一马平川,处处花开的盛世,平安幸福。
真是无法不动人心魄。一个女人,可以丑到极致又美到极致,不简单。
相处久了,只怕欲罢不能。
“薛老师我没迟到吧?”
“展部长您这是逗我玩儿呢?”薛葵看一眼仍然警笛大作的警车。她倒是能表现出受宠若惊的傻样,照单全收,叫展开的处心积虑成了一场空;但其他同事又不是傻子,自然知道这是叫她薛葵及整个药理所明白骨头轻重,敢叫卓开派车。
“哪里哪里,”展开一脸真诚热情,若被人识破此乃伪装简直就是看不起他浸淫商海这么多年的磨炼,“嘿嘿,薛老师,这马三立的相声我也爱,逗你玩!”
呵,原是冲她而来。面如冠玉玉树临风风度翩翩的商界精英展开在薛葵眼里顿时化作穿开档做鬼脸搞破坏的小屁孩。
但她不是三岁小姑娘,梳羊角吃手指跳皮筋,哪能真的揍他一顿,然后反客为主,大哭大闹——我何时抢了你的洋娃娃?
真是无头公案。
张鲲生心想,下车吧,倘若是这样绝顶聪明的女子,展开交待的任务倒是有趣得紧。
“薛老师,您好。我叫张鲲生。初次见面,多多指教。”
薛葵便也笑吟吟地同他握手,张鲲生觉得那小手冰凉且滑,不由莞尔——原来这小女子也处于备战状态,紧张得很。
“张警司,哪里初次见面。我常看警讯。”
“哦?可有裨益?”
“一直跃跃欲试想反诈欺,怎奈天下太平,好失望。”
“哈哈哈哈哈!”
甫一交手,便知对方深浅,一败涂地的展开还不知道自己败在哪里。
张鲲生不怒自威的模样,令无数罪犯闻风丧胆,竟然吓不倒这个弱女子——她居然还能令张鲲生开怀大笑?
薛葵简直想指着展开的鼻尖大笑——这招式花哨是花哨,哪有实质杀伤力。你卓正扬若是不愿意帮忙,大可直说,难道我薛葵还会软磨硬泡,撒娇发嗲?
开警车来抄家又如何, 想叫我难堪害怕?
哼,能管你要车,就不准备要面子。只要能达到搬家的目的,你开洒水车来也无任欢迎。
她完全没发现,明明挑衅的是展开,自己却迁怒于卓正扬。
“好了,你们等一会儿,我上去搬东西。”
张鲲生心想,展开已经败下阵来,不做足戏码怎么行。
“女孩子不必担担抬抬。尤其是这么漂亮的女孩子。薛老师,你不必动手,我带了人来。”
薛葵没这习惯。学生物的女生都没这习惯。江东方还没跟着她的时候,六升的液氮罐她一个人搬来搬去,练就一身铜皮铁骨。
她上楼的时候,还不忘转过头来对展开嫣然一笑。
“对了展部长,楼梯口的两箱试管是易碎品,您搬的时候可千万小心,别伤了手。”
什么?他展开几时说过要帮忙?
张鲲生脱下外套,挽起袖子:“展开,你这件阿曼尼可不便宜。要不然我帮你脱。”
展开气得发抖,他九代单传,娇生惯养好多年,现在做苦力?
张鲲生带的人和他一起当过兵,身手极其矫健,一个个拎着纸箱就敢从二楼往下跳,其他大件扛在肩上就跟玩似的,岂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可比。有人大声叫好,还鼓掌。展开一脸郁闷,气喘吁吁地搬着纸箱自楼梯上下。
真是丢脸。
“展部长,要不歇歇?”
就连比他矮一个半头的薛葵也仿佛参孙一般,丢下这么一句就提着两把凳子跳开——展开挫败无比,只想撞墙。
“啊,那墙脏得很。展部长,您头上落灰啦。”
不到半小时,全部家当顺顺利利搬上卡车。一干同事自然要随车前往,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薛葵听见有人大声议论药理所怎么回事,家当都被清了?
“瞧瞧,瞧瞧,还有警示带围着,肯定是全部运回去协助调查。”
“刑事案件?杀人啦?”
“怎会,没看见张鲲生警司吗?专管民事案件,肯定是贪污腐败欺诈之类……”
薛葵心想,幸好魏主任在科技园那边接应,否则非得被这抄家的阵势给活活气死,不,气死之前还要先炒了她。真是好险好险。
第二回合,峰回路转,展开完胜,那叫一个得意地笑,得意地笑,笑得薛葵极不受用。
展开虽然累,但是暗爽,见薛葵东张西望,好似有点不知所措,就吆喝了一句。
“薛老师怎么了?上不去?没关系,我拉你一把——”
薛葵大声回答,确保所有人都能听见。
“不是,我看展部长带没带封条。拿两根啪啪往门上一贴,多威风。这搬家就算圆满了。”
张鲲生忍住了,但他的部下没忍住,噗哧噗哧都笑了;展开僵在原地,无声呐喊——你先不仁我才不义,这怎么倒过来成我欺负你?
薛葵暗叹,久未和许达交手,毒舌功力似乎不如当年。不过她一心一意只怨恨和她通电话的卓正扬,偏执地觉得今天的事情都是卓正扬一手策划,挤兑展开实属不对。于是默默跳上车去,此时雨突然又下了起来,一行人挤在大卡上,前有警车开道,后有警车压阵,那叫一个愁云惨雾,阴雨连连,警笛乌拉乌拉了一路,所有人都默默无语,高级知识分子最爱胡思乱想,一车的硕士以上文凭拥有者,只觉终点乃是刑场,十分憋屈,这一憋屈,就瞪着薛葵——毕竟这事儿她经手。
薛葵低下头去,心想,这事儿大大地不妙哇,不止兵临城下,还腹背受敌。不过越到绝境,她越有韧劲,抬脸冲大家一笑。
“大家生我的气么?应该的。这事儿我没办好。我不找借口。”
都自我批评了,谁还能责备她?众人转念一想,这事儿本来就是魏主任做的不地道,怎能叫一个技术员出面去借车,卓开是什么地位?庙小菩萨大,不能怪薛葵。
“那展部长是不是故意的?”
“不管有意没意,以后千万不能和他们打交道。”
“人家就是不想和你沾上边儿才大锣大鼓地闹这么一番呢。”
“唉,这下子连那些赶猪过海的技术员都不如了。”
“好了好了,打起精神来,想想待会见到魏主任该怎么说。”
“说什么说,都是他的错。”
薛葵没参与讨论,她在想,展开这只老狐狸的招数,只怕还没全部使出来。
展开同卓主任不同,不能用同样招式化解——对付这种小屁孩,就要每一招都击中要害再替他抹眼泪。
好,她要大开杀戒了。
卓正扬连喷嚏都没打一个,哪里知道展开恶作剧。他在办公室里听见外面警笛长鸣,觉得很吵想关窗户,就看见四辆警车护送卓开的大卡呼啸而过,十分招摇。
他立刻打给展开。
“你搞什么鬼。”
展开嘴硬。
“你可知过海隧道这个时间多堵?我这是服务周到。顺便替卓开打广告。”
“警笛关掉!”
卓正扬挂了电话。
展开心想,卓开之神发怒了,后果很严重啊。转头骂张鲲生。后者已经十分顺从地关了警笛。
“你没事吧?从这条路上走!”
“这是必经之路,展部长。”
“你不会绕个圈子?从,从……”
“从哪里都走不过去好不好?汽车工业园和生物科技园在一条主干道上。其他小路我的车能过,大卡能吗?”
展开气呼呼地不说话。张鲲生只好劝他——有人要抢走死党,展开当然很无措,他完全理解。
“哪一天你恋爱了,卓正扬可不会做这种无谓的事情。但是你今天这样做,卓正扬将来可能打击报复。”
展开知道自己做的不对。何止不对,简直就是胡闹。但不能半途而废。
“我要为卓开洒尽青春和热血。我要为祖国重卡事业的腾飞贡献所有的力量。我绝不恋爱。恋爱让人变傻变蠢还变老。我不能变老。我是卓开之花。”
难道你现在就不蠢不傻?快三十岁的男人了,再怎么唇红齿白,面如皎月,也别指望青春永驻。
“……容我吐一下。”
“总之,你一定得按计划进行。”
张鲲生心想,这小子,真是油盐不进。
“海葵这种生物你可知道?昆士兰的东海岸有种巨型海葵,阳光明媚的时候,映得海葵艳丽无比,她永远懒洋洋地随波逐流,自得其乐,绝不主动攻击人类。但你若有意冒犯,一定被蛰得生不如死。”
这叫什么来着?哦,先撩者贱。
展开想了想。
“……海葵不是植物吗?”
张鲲生的手微微发抖。
“展开,我说过很多次,你要多看书。”
“嘁!”
不鸣警笛的警车,威慑力顿减。魏主任看见卓开如此赏脸,还警车开道,笑得合不拢嘴,得意之极,立刻发出邀请。
“展部长,您帮了这么大的忙,请一定赏脸吃顿便饭。”
展开心里笑得死去活来——就怕你不请,请就吃死你。
“这可真是盛情难却。我知道有一家馆子不错,不如大家一起上车,同去同去。”
“那当然那当然。卓总若能大驾光临就更好啦。”
展开脸色微变——你想看我和卓正扬翻脸?恶毒啊恶毒。订在大富贵,就是为了阻止卓正扬前去。
“行行行,我打给他。但他不一定来。他不爱应酬。”
薛葵和一干同事在旁边听得清清楚楚,所有人都为即将到来的美味大餐而欢呼雀跃,薛葵暗呼不妙啊不妙。什么叫客随主便?展开现在反客为主,大有深意。
“薛老师,请上车。”
张鲲生开车门做个请的手势,薛葵刚上车,想招呼其他同事来坐,张鲲生已经迅速回到驾驶座上,关车门,呼啸而去。
他单刀直入。
“薛老师,展开叫我追你。而且务必得手,然后飞掉。”
薛葵这一惊非同小可,条件反射地朝旁边一缩,紧紧靠住车窗。
表情已变得厌恶至极。
呵,原来她也会惊慌失措。
“不必害怕。我能说出来,就是因为觉得困难重重,倒不如弃暗投明。”他冲薛葵咧嘴一笑,“你不是想反诈欺么?我愿协助。”
薛葵立刻冷静下来。张鲲生是公众的正面形象,能对她怎样。
“张警司,我到底哪里得罪卓正扬?就是因为要了两部大卡?”
“你怎么会认为是得罪了他?”张鲲生啼笑皆非,“哦,今天这事儿,完全是展开的恶作剧。”
“那我到底哪里得罪了展开?”
“哈,这个不该我来说。你自己观察吧。展开只是闹情绪,并非真心要你难堪。”
观察?她怎么观察。
一个电话打到薛葵手机上。
“不好意思,我接个电话。哪位?……啊。……不知道。”
不知道你就跟着去?展开花钱的手段可是一等一地高明——卓正扬只是想想,并没有说出来。
亏她灵气逼人,不知这叫引君入瓮么?
张鲲生专心开车,又听见她嗯了一声,手机仍通着,扭头来问他。
“卓总问在哪里吃饭。”
张鲲生明白了。这展开,压根儿没准备叫上卓正扬。卓正扬怎么可能去大富贵吃饭。
他要在大富贵对这帮书呆子下毒手了。
“大富贵。”
“大富贵?!”大富贵就是展开口中的“不错馆子”?
张鲲生听出她的怒火在唰唰上涨,呵,果然是海葵女子,要反击了。
“展开早已订了位。薛老师何不静下心来享受美食——若卓正扬肯来,定然无事。”
第七章
当车子停在大富贵门口,服务生来开车门时,魏主任怔住了——他只是想在小馆子吃一顿而已。专吃海鲜的大富贵?如何报销!
展开订了二楼的珊瑚厅,酒红色布局,当中一棵两尺来高的珊瑚富贵逼人,薛葵很自然地坐下,张鲲生奉旨沟女,自然坐在薛葵旁边,魏主任嗅到危险气息,不敢坐。
展开过来搀扶。
“魏主任怎么了?晕车?服务员,把灯光调暗一点,太刺眼。”
薛葵心想,你就是把灯关了,大家也知道这是个销金窟。
魏主任一脸苦相,又不敢说实话,就开个玩笑缓解气氛。
“我在想刚才经过虎鲨厅——不会真有只虎鲨在里面吧。”
“那里有一副虎鲨骨架吊顶。”薛葵看着菜单,顺口答道。展开一扬眉。
“薛老师来过?看不出来。”
薛葵心想,你看不出来的事儿多了。
“来过几次而已。”
经理认得展开,亲自来下单。大富贵的菜单上仅有图片,标时价二字,一堆人你推我让,哪敢下手,魏主任哆嗦着说展部长见多识广,来点来点,展开就不客气了。
“现在螃蟹很好,一人一客白烩皇帝蟹如何?配花雕。对,就是我放在这儿的那一坛。”
经理忙不迭点头:“展部长正是有眼光,我们的皇帝蟹今早刚刚从阿拉斯加空运过来,诸位一定要尝尝。”
薛葵最不爱听这种场面话。
“是啊是啊,你们家螃蟹总是刚刚运来的。飞机停你家楼顶上呢?时差都不倒。”
经理这才惊觉薛葵也是个熟面孔,一时又想不起。
“这位小姐真是会讲笑话。”
“承让。”
展开实在好奇。
“薛老师,您这是和谁生气呢?”
“展部长,我哪有生气。我只不过遇人说鬼话,遇鬼说人话。”
简直是自取其辱。展开悻悻然。若他知道卓正扬正飞车赶来,只怕要晕倒。
“薛小姐可有钟意的菜式?”
薛葵笑吟吟接过菜单。
“我哪里会点菜……在座的女士有多少?一,二,三,四,五,六,嗯,六盅冰糖官燕炖乳鸽,红枣换成雪梨。你们看行不行?”
她不是不知道吃。沈玉龙发家后喜欢带着她到处去吃,高中辍学的他能让身为大学生的外甥女惊诧莫名,觉得很惬意。他的儿子早已送往澳洲留学,他自认当薛葵是女儿般疼爱,予取予求。但薛葵木心木面,吃到什么都波澜不惊——那时候姬水二汽正为破产焦头烂额,薛海光作为留守人员,一个月仅有一千多的工资,偏偏沈玉龙一顿饭吃掉父亲三年的薪水只是小意思——落差太大,她反而麻木。
挥霍如斯,哪里开心的起来。官燕,她想着就难受——但今天太郁闷,癫狂一下又如何。
所有女孩子开始拼命回忆刚才看到的菜单,但只能记起养颜滋肤,美容圣品,润肺补气,秋季大补十六个字——那还管价钱干嘛。反正轮不到她们付账。
薛葵趁热打铁。
“男士一人一盅冬虫夏草炖团鱼怎样?不要拿冬虫草唬我,我会掀桌子。”
啊,沈玉龙的外甥女。怎么脱胎换骨,如此动人。
经理头一次见人拎着现钞来吃双色黄唇肚,就是沈玉龙。白色唐装,外套格纹西服。沈玉龙的老婆冯慧珍,穿得如同孔雀开屏。这小姑娘最朴素,穿运动服,背双肩包,一副大学生模样。
那餐饭后来没吃完。因为沈夫人把桌子掀了。他听当时在旁边服务的人说,事先并无半点预兆,沈玉龙只是在吹嘘自己如何聪明,如何把握时机,陪远星的机要秘书去泰国旅游一番,签回来一单大合同——薛葵立刻连人带椅子朝后闪——沈夫人一声怒吼,掀了饭桌。滚烫的汤水四处飞溅,所有人都不能幸免,只有她没事。
那一次沈玉龙要多没面子就多没面子。而沈夫人再也没有出现过。
“那大学生好像知道自己舅妈要发病似的。”
薛葵当然知道。泰国色情业发达,谁知道沈玉龙有没有去鬼混。冯慧珍是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就发病。掀桌子她遇到过不下数次,练出来了。
“展部长的桂圆多放一些,越多越好。”她指指展开。
展开不知道吃多了桂圆会流鼻血:“咦,我不爱吃桂圆,我爱吃龙眼。”
你就丢人吧。那有什么区别?
“啊,那就放龙眼好了。多放一点。”
服务员进来服务,卓正扬挟着一阵寒气,站在门口。他穿一件休闲夹克,里面是黑色套头毛衣,衬得人愈发英挺。
“对不起,我来晚了。”
他一双军用长靴蹬得地面咚咚作响,经理赶快亲自加座位。
“卓总,稀客稀客。”
“坐这里就很好。”卓正扬手一指,在薛葵和张鲲生中间。张鲲生洞若明烛,立刻让开。
他已经坐在她身边了。一股莫名的压力让薛葵有乌云盖顶的感觉。
“卓总。”
“叫我卓正扬就可以。”
薛葵心想,你我何时到了可以直呼对方名字的地步,于是把菜单递到他面前。
卓正扬凝视着她的面孔,微微一笑。
“你们点。我无所谓。”
不点拉倒。
遂下放菜单,叫其他人点。谁还敢点?这只怕就去了大几千。魏主任随便点了几样时蔬。然后张鲲生又点了几样平价海鲜,卓正扬接过菜单,直接递给一直站在他身侧的经理。
经理在他耳边低声道:“给您单独蒸条小苏眉?”
“多谢。”
薛葵听见了,微微地皱下眉头。
眉开眼笑,大富贵的名菜。苏眉是越小越好吃,连牙齿都是蓝色,仿佛吸足大海精华。
唉,果然空有一副好皮囊。一大桌子人吃饭,就给你一个人蒸苏眉,好意思么。
魏主任心想这不想办法不行,一个劲儿地使眼色给刘建军,两人出去叽里咕噜说了半天,回来的时候哭丧着脸,又发短信到薛葵手机上,薛葵一看,这样。
“小薛,此地可否记账?我同小刘现金不够。”
薛葵算是知道为何魏国栋这么多年都只是个副主任,根本原因哪是卓红莉。
记账,记谁的帐?竟如附骨之蛆。她是沈玉龙的外甥女,所有人都在指指点点,沈玉龙的外甥女。哈,当然有钱。
突然觉得很厌倦。真要在魏国栋这种人手下打一辈子的工?太无趣。
她迅速回了两个字:放心。
她敲敲面前的酒杯。
“诸位,安静一下。我有件事要说在前头。我同展部长吃过饭,展部长这人很有意思,吃一半就溜去买单。今天可千万不能,大家把展部长盯紧,决不能让他离开半步。”
魏主任收到短信,顿时眉飞色舞起来。早知道这薛葵有背景,怎会不出手。
“展部长,你今天就别想站起来。”刘建军坐在展开旁边,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微微使力。
张鲲生心想,这读书人横起来那是毫无章法,十个展开也不是对手。充满怜悯地看着展开。
“起来就罚三杯。”
卓正扬想的又不同——这活脱脱一个小薛海光煽动众人对展开穷追猛打。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她语带机锋,又比薛海光多一分温柔刀的本事。
等苏眉端上来,就放在卓正扬面前,谁敢和他抢,他只吃苏眉同时蔬,大家都在说话,讨论菜式,张鲲生见多识广,每一样海鲜都能讲的头头是道。
卓正扬一声不吭,置身事外。
薛葵心想,只要有卓正扬这部强力冷气,如何不冷场。尚好,此桌上还有几架暖风机,你要格格不入,谁理你。
卓正扬这边爱意渐升,她却开始冷却。于细微处见真著——我相亲至今挂念的那人,原来不是你。
展开重整旗鼓,开始出击。
“薛老师。”
“展部长真客气,叫我小薛或者薛葵就行。”
展开坏坏一笑。
“薛葵,刚才鲲生说你是海葵。你能不能从生物学的角度讲讲这海葵有什么特色?”
薛葵心想,嘿,这种比喻是头一次听说。这种问题是第一次听见。
其他人已经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都是学生物的,这些基本常识还是知道。
“海葵?六放珊瑚亚纲……”
“……热带海区……”
薛葵隔着卓正扬冲张鲲生笑:“难道您想看我打筋斗走路?”
(作者按:海葵的行动方式有一种是触足翻滚,俗称打筋斗。)
展开这个文盲哪里知道,就听见一桌子人嘻嘻哈哈地笑,张鲲生也笑。
“展开完全误解了我的意思。我是说薛老师如同海葵一般明媚,亏得又叫这个名字。”
“薛老师真是风趣。”
张鲲生对薛葵调情,卓正扬哪有看不出来的道理。
他鲜少见女孩子放低身段自开玩笑,都形象至上——呵,她一直都很放得开。
“哪里哪里。”若不是你太闷,何必我在这里耍猴戏?
展开决定回去查查海葵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这顿饭,吃得跌宕起伏。众人拼命敬酒给展开,展开吃到一半,内急,起身,话还未出口,就被挡了回来。
“展部长,您这可就不对了。”
“罚罚罚,罚三杯。”
“好好好,我喝。但我真是要去方便……”
“您就坐下吧,这一招可不管用啦。”薛葵一只手搭上展开的胳膊,硬把他拉回座位。展开彷徨不知所措,四处张望求援,张鲲生和卓正扬都不预备帮忙,他只得乖乖坐下。
忍。
卓正扬笑着摇头——呵,展开这次是遇到鬼灵精。薛葵可不是遇到难事只会背地哭泣的小女子。
张鲲生便同薛葵一直说话,以安慰展开。
“薛老师,我有句冒昧的话要问问——你有没有男朋友。”
卓正扬觉得胸闷,拿出香烟,十分绅士地垂询薛葵。
“你是否介意我抽支烟。”
薛葵只摇摇头,仿佛这不是什么重要问题,她对张鲲生的问题“更感兴趣”。
“没有。”
“呵,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怎么会没有男朋友。是否眼光太高?薛老师喜欢那种类型?公安系统内好男儿大把。”
“是么?那先海选。到了决赛我们再谈。”
笑声差点掀顶,展开开心得忘记想撒尿这事儿了。
“鲲生,你应当可以免于,直接晋级。”
薛葵心想,小屁孩,就你爱捣乱。俗话说女性的心理年龄领先男性十年,在展开的身上果然得到印证——微微一笑,也不搭话。
盘雪工程师面相凶恶,给人感觉十分拘谨,见气氛貌似融洽,意面拌带子烩鱼翅上来时,便讲起自己惟一一次同男朋友吃饭的伤心往事。
事先节食三周,勒上淑女套装,作温柔状;男方也是平头整脸,使尽了浑身解数,想要逗美人开心,笑话确实讲得好,小姑娘高兴过了头,一根意面从鼻孔喷出来。那小子嘴角抽搐两下,从此避而不见。
也是在金碧辉。可见金碧辉的海鲜焗芝士意面全城有名。
她这话说出来,自然是全场大笑;笑过了,有个平静声音响起。
“这是你的福气。那人不懂得你只会越来越好。只怕他将来娶了老婆,蜜月期时,吃意面从鼻子喷出来。那还怎么后悔。”
大家想想也是。不过这话说在此时太严肃。
“薛老师果然见地独特。”
薛葵还有一半没有说完。那是今晚才悟到。
若那男子第一印象太好,将来只会越来越失望。现成样板放这里——他的问题不是沉闷,而是自我。
卓正扬大悟。怪不得那次相亲,她穿得虽然正式,却怪模怪样。原来是想叫他知道,只会越来越好。
“薛老师如果和人相亲,会不会梳公主头穿雪纺配大胸花,带着手提,一副随时要走的模样?”
薛葵心想,你在这堵我呢?
“您猜对了。我穿雪纺非常难看。”
一群人哈哈笑,不知怎么的就扯到相亲这一社会风气,在座都是快三十的单身汉,多多少少都有相亲的经历,十分羡慕卓正扬和展开这样的佼佼者,不用相亲,自有美女投怀送抱。
薛葵心想,若是同卓正扬相亲。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也同人相亲,只有一次。也在金碧辉。”卓正扬难得在众人面前发表意见,全体噤声,听他讲下去,岂料就这一句,没下文。
接着薛葵手中汤匙不小心滑落,燕窝汤溅在衣服上,连声道歉,服务员赶紧上前收拾。
盘雪对卓正扬的相亲对象十分羡慕。
“能和卓总相亲的女孩子,自然秀外慧中,百里挑一。”
“不错。”
“那后来呢?”
“当时远星发布大力神系列车型,我没吃完就离开。若再坐足十分钟,只怕她要走霉运。”
展开喝高了兴奋,举起手来。
“我可以作证。那天是我打电话。啊哟正扬,你若说你在相亲,我死也不扰你。”
服务员递上湿毛巾让薛葵擦拭衣服上的污渍。盘雪极为好奇卓正扬的叙述方式。
“为什么倒霉?”
“不是说看不上才有福气么。”
薛葵霍然站起。
“不好意思,我去一下洗手间。”
落荒而逃。展开内急如焚,瞅准空子想跟着去,刘建军格守职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展部长,你我同岁,喝一杯。”
“同岁也要喝一杯?”
“你我都属虎,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
于是又嘻嘻哈哈起来。
薛葵在洗手间里决定了两件事情。
第一,她得结帐。沈玉龙很爱给她钱,名目众多,花样翻新,她做家教,他也给她一笔置装费,实在却之不恭。这些钱她都存在一张卡上,几年下来,是笔不小数目。手机电脑丢掉的那一次,她没想到要用,但今天是形势逼人,以后有了钱,再填上去。
第二,她要辞职。再怎么随波逐流,也不能留在发臭的海域。辞职之后何去何从,她尚未想好,但她四肢健全,饿不死。
在镜子前面,她看看自己的模样,并无不妥,应当见得人。
她同自己说——抖擞十二分精神,将这场秀做完,便大功告成,可以谢幕回家。死也不要安可。
今日吃饭的这些人,应当敬而远之,尤其卓正扬。
有高挑女子进来,浑身酒气,对住镜子整理头发。
她惊人美丽,足有一百七十公分,穿鹅黄色针织小衫,纤秾合度。头发浓密蓬松,眼神不可一世。
呵,她薛葵何时才能变成这种任性妄为的女子?
辛媛见一个发型极糟的小姑娘对她笑了一笑,并不理睬。小姑娘也不尴尬,施施然出去。
这顿饭吃得她有些腻,偏偏沈玉龙就爱大富贵。现在哪还有人吃鱼翅捞饭,辛媛深嫌他老派兼恶俗。
但他能力确实强,从投机分子到企业家,转换极快,并无不适。
她电话响了。是何祺华。
“在哪里?路上可顺利?”
“正同沈玉龙吃饭。”
“的确。他应当为你接风洗尘。”
辛媛微微一笑。她来格陵,带一张千辆重卡生产合同,沈玉龙怎敢不小心翼翼,尽心伺候。
“他说卓开转型,专做重卡,正同外资洽谈。”
国内重卡的年产量才一万辆,仅占需求量的百分之四。这万辆重卡中远星占百分之八十五,四分之一又交给姬水玉龙来做,养活百名员工不成问题。
这年头,做重卡就是暴利,就是机遇。卓开咸鱼翻身,在何祺华意料之中,又在他意料之外。
“你若同卓正扬旧情复炽,我祝福你。”
他是否暗示什么?
“讨厌。”
辛媛挂上电话,继续补妆。
另一边的珊瑚厅,卓正扬对张鲲生道。
“你吃饱了。”
“我最爱的鲶鱼还没上。”
“不,你吃饱了。”
威胁意味太浓厚,张鲲生可不希望卓正扬和展开一起变成小孩子疯闹,兜口兜面一拳打过来。
张鲲生立刻起身,拿外套。
“诸位,不好意思,我局里还有一点事情,必须先走,诸位慢用,这顿算我的。再见。”
他对卓正扬附耳。
“我现在就出去找薛葵。我带她去兜风。”
卓正扬心想张鲲生还是没变化,欠揍。便跟着他出门口,张鲲生穿上外套,回头一看,了然于胸,喔了一声。
“果然。展开是为这个找薛葵的麻烦。他今日起要同人分享挚友,你多体谅。”
“你少来搅局。”
呵,还是小时候的卓正扬,简单直接,目的明确。若惹怒了他,杀无赦。
“薛葵虽好,但不值得我为她死。哦,别忘了告诉展开,虽然今天任务失败,我依然爱他。希望他别生气。”
“请两位尽快结婚。”
张鲲生哈哈大笑,扬长而去;不一会儿,薛葵自洗手间出来,看见有人在昏暗的走廊上抽烟,竟是卓正扬,侧影忽明忽暗。
她顿时面红耳赤。
再怎么无欲则刚,首次遇到这种事情,还是会变成软脚虾。
若在平时她一定能注意到所有的服务员都无影无踪,这种场面,十分危险。
“薛葵。”
她不想回应,这人令她又羞又愤;但卓正扬不需要她说话,他只是看了一眼她的球鞋——她必定很冷。
“你穿多少码的靴子。”
“我不穿靴子。”
卓正扬打开钱包,拿出一张黑卡。
“待会用它付账。”
“我可以入姬水玉龙的帐。”
卓正扬轻笑,觉得十分滑稽。
“那你为什么借卓开的车。”
薛葵转身就走;卓正扬几步追上,捉住她的手腕,薛葵一反手就劈面打了过来,又快又狠。
卓正扬按住她的腰,直接抵在墙上——呵,居然练过功夫。她还有多少面是他不知道的?
薛葵使劲挣扎,花雕后劲十足,卓正扬正好借酒行凶,两人贴得太近,一动便碰到尴尬部位,薛葵遂不敢乱动。
她眼中有不屑及厌恶,毫不避讳,恶狠狠地盯着他。
“卓总,你若要让我难堪,有很多方法。”
这下子,她离他更遥远。
“我承认我用错了方法。可要让你听我说话,就只能这样。薛葵,我要追你。”
辛媛从洗手间出来就看见卓正扬将一个女人压在墙上,暧昧之极。
她梦游般走近几步。
卓正扬正俯下脸去要吻薛葵,后者听见高跟鞋的声音,挣扎着跑了,途中还差点摔倒。卓正扬有些懊悔,直起身来,望着薛葵跑掉的背影,慢慢地,又靠回墙上,点燃了一支烟。
呵,这不是卓正扬。卓正扬不会意乱情迷。
辛媛如同五雷轰顶,张了张嘴,什么都说不出来。
卓正扬这才发现突然闯出来的女人是辛媛。
“辛工。好久不见。”
这语气十分平和,但辛媛没意识到。
她的所有怨恨在看到这个男人的瞬间土崩瓦解。
“你……怎么会来。你对海鲜过敏。”
“这里苏眉很好。”
他是北方人,一吃生猛海鲜就呼吸困难。奇的是,只有苏眉不会让他过敏。他母亲带他来吃过几次,难得那经理还记得。
珊瑚厅里冲出来一个人,是展开,脸上挂着两条鼻血,仰着面横冲直撞,差点带倒辛媛。
他直奔洗手间,砰地一声关上门。
卓正扬再不理辛媛,他靠着墙,在一盏贝壳灯下抽着烟。
他想他若是现在回去席间,只怕薛葵要跳窗逃跑。
他知道自己太霸道。小时候母亲带他在河边散步,草丛里一只只的蜻蜓升降来去,十分可爱,母亲不许他去捉,他却毛手毛脚地扑过去,一气捏死好几只。
他还觉得奇怪呢,只是轻轻捉住它,怎么就死了?
“唉,你的霸道毁掉了这些小生命。你这一点就是随你爸,不知道从别人的角度考虑。”
长这么大,他依然学不会。或者从未有机会学习如何循序渐进地获得一个女孩子的芳心。
“正扬。”
辛媛近似哀求地喊了一声,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卓正扬当她阿猫阿狗,张三李四;展开则压根没有认出她。还要怎样的羞辱才能明白她对这两个人乃至卓开,已经毫无影响力?
她挺直腰杆,从卓正扬身边走过去。沈玉龙在虎鲨厅内,见辛媛现身,连忙站起来。
“辛工,正好正好,你最爱的溏心鲍配白粥,还有两碟小菜,内子亲自炮制,十分可口。”
她重回繁华,十分安心。
“大家一起吃,一起吃。”
另一边,展开从洗手间出来,一脸水淋淋,气急败坏。
“卓正扬,别说我不提醒你!珍爱生命,远离薛葵!不,是海葵……不!是薛葵!”
第八章
薛葵在被窝里缩成一团,头一次不想起床,不想上班,就想躺着,直到地老天荒。
这人一旦有了辞职的念头,便会全身心完全放松下来,真是罪过,罪过。
她呆望着搭拉下来的枕巾,经过了一夜的辗转反侧,脑子里居然还都是卓正扬的那句话。
薛葵。我要追你。
他为什么要这样?
自然不是因为喜欢她。
那他又会怎样做?
仿佛小时候捉迷藏,小朋友手拉手围成一圈,她被蒙住双眼困在中央,什么也看不见,伸着手保持平衡,四面八方都是吃吃吃的笑声,又有细碎的脚步声,偷偷跑过来拍她的背,一下,两下。
踉踉跄跄地转身,什么也抓不到。气愤地扯下蒙眼布,她们又大笑着四散开。
她不喜欢这种你追我赶的游戏。她喜欢跳房子,一层层升上去,一个人玩也可以很开心。
卓正扬的霸道,会破坏她世界里的平衡。她不能再想了,要想点别的才行。
她同药理所的合同还有八个月才到期。这个时候辞职,势必要想一个很好的理由,才不能影响接下来的求职——
呵,她何时找过工作?这份工作也是孟教授体恤她匆匆毕业时的茫然无措,她收下,因为最省力气。
每个月扣除三险一金,将近两千。无房无车,但能填饱肚子,节省一点,甚至可以在回家时给老爸老妈买一些礼物。
这样他们就会很高兴。父母对子女的要求从来都很低。
他们老早就说,一直都说,葵葵,只要你够用。只要你高兴。我们有手有脚,有工作有退休金,并不需要你养。当然如果你能出国最好,我们一直都希望你出去,出去看看……
她闭上了眼睛。她只想一辈子留在格陵。留在最靠近姬水的城市。
她一直以为自己无论如何会做下去。做到四十多岁身体微微发福,说不定还会有更年期症状,抱着双臂,翘着二郎腿,大声呵斥二十来岁花枝招展的女学生。下班去买减价菜蔬,杀回家给老公孩子做饭,老公是有谢顶迹象的公务员,腆着啤酒肚看报纸;孩子顽劣,有进入青春叛逆期征兆,整日网游;饭桌上一家人叽叽喳喳,西里呼噜地吃着滚烫的饭菜,谈房屋贷款,谈孩子升学,谈周末回姬水看爸妈……
想到这里,她捧着脸颊微微地笑了。
“薛葵,你还睡哪?”室友打她被子,“再不起来,要错过班车了!”
赖到最后,还是得去。老娘常说,做人要有始有终。她翻身坐起,开始往身上一件件地套衣服。
“唉,魏主任怎么只补交通费,还应该给我们补青春损失费!平白无故人生要在车上度过两个小时!你说气不气人?薛葵,咱们今天开始九点半睡觉,你说行不行?反正我们两都没男朋友,早点睡也没关系。”
“行。”
“唉,我说昨天那三个男的,张警司,展部长和卓总,还真是优质,就是俗称的钻石王老五嘛!随便套牢一个,我还工作个鬼,给他做饭洗衣生孩子就挺好。我看盘雪一直对卓总暗送秋波呢,王芳都有男朋友了,还不是一直找展部长说话?可惜呀,越是条件好的男人越是花心,危险。你别不相信,据说这男人的野心会同时映射在爱情和事业上……”
室友满嘴牙膏沫子,薛葵微笑着听她唠叨。
“哪里听来的歪理邪说。”
“真的真的,”室友来了劲儿,“你也学过动物行为学呀,一夫一妻那是多罕见的现象?所以我一直特别看得开。我这么宽容的大奶,埋没在药理所,天理不容!”
薛葵心想,八成没睡足,郁闷着呢,但真是妙语连珠,醍醐灌顶——卓正扬不过当我是莺莺燕燕,追逐有趣,应该不是当真。
心中大石放下,她便开起玩笑来。
“你是硕士研究生,可以更有追求一点。”
“读书为了赚钱,嫁人为了花钱,哪样更轻松?我为啥读生物,就因为某人说了一句‘二十一世纪是生物的世纪’!唉!到底原话是谁说的?!真是不负责任。”
“给你重新选择,你读什么?”
“家政专业!我只恨格陵大学没有这门课,所有女生都应该旁听四年,学分计入总成绩,相亲嫁人,作为指标。”
“……我建议你读个博士学位。知道我为什么念生物吗?”
“为什么?”
“因为的两位创始人和百度的李彦宏都娶了生物女博士做老婆——二十一世纪,真的是生物的世纪啊。”
一个多小时的班车坐得她昏昏欲睡。到了药理所,整个人还未能清醒,怀里被塞进一个包裹。
若是清醒到能看见寄件人地址,她肯定直接推掉。所以说公车上的售票员,常常会叫醒打盹的乘客让座,睡眼惺忪,稀里糊涂,自然乖乖认命——此招成功率百分之百。
她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拆,赫然见到她久违的手提及电话,外加一双女式军用迷彩长靴。
与卓正扬昨日穿的乃同一款,真是触目惊心。
靴面上放一张卡片,灰色暗纹,极工整的蓝黑钢笔字。
“薛葵:
手提及电话,我已致电张鲲生表示感谢。
不许再节食。
卓正扬”
财物失而复得,使她对卓正扬充满感激;但是下面那句话,使她立刻由感激变成嫌恶。
这是什么嚣张态度!她的生活方式岂容他来置喙!
她将卡片一撕两半,再撕四半,扔进废纸篓——啊,保洁员会看到,还是拿回去偷偷烧掉比较安全。
“薛老师,谁给你寄的包裹?哇,这靴子真漂亮。”
她恨不得把面前的东西全部吞下去,慌不择言。
“同学,同学。”
恶向胆边生,她决定让卓正扬吃点苦头。
最好能从此交恶,永不来往。
有意同卓开合作开拓亚洲市场,以技术入股,卓开提供场地资金。
远星也是这种合资方式,所以卓正扬知道这样会大大削弱中方的自主开发能力,不能只图短期暴利而贸然签约。他接受史密斯先生的邀请,决定带几名核心技术人员前往底特律谈判,展开英语未过四级,被卓正扬勒令从头开始恶补,留守卓开。
这是早就订好的行程。他一向工作至上,但现在竟然有些不想去。
现在美国东部行冬令时,他落后十三个钟头,更难追上她。
“有翻译,为什么不让我去!”
展开在一旁愤愤然。昨天饭局他最狼狈,喝汤喝到鼻血横流,在洗手间处理完毕,本想找薛葵晦气,却发现她已经趁混乱溜走;最后又得知一个噩耗——竟是张鲲生埋单。
“你闯祸,我收拾,这很正常。何必欺负一年薪水不足以付账的小姑娘?”
搞了半天,竟然耍的是一套七伤拳。郁积于胸,他看谁都想吵架。
“你说桂圆同龙眼有何区别?不就一个干一个鲜么?她那表情仿佛我是文盲!”
一群人拿着护照机票想笑又不敢笑,谁曾见过风流倜傥神清气闲的展部长如此小鸡肚肠耿耿於怀?
“你们先去边检。”
卓正扬揽着展开的肩膀走到一边。
“辛媛回来了。”
“什么?”
“辛媛回来了。”
展开一下怔住。继而冷笑。他和卓正扬不同,他不能原谅辛媛对卓开的伤害。
“她记性没长,胆子倒变大了,哼哼。”
“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要看住卓开。”
他丝毫没想过也可叫展开看牢薛葵,别叫其他男子近水楼台。
追求薛葵和创立卓开不同,不须展开帮手。
“放心。”
自机场回到公司,展开就看见问询台的数名接线员笑得花枝乱颤,明明已是上班时间,显然心不在此。
他走过去,因为辛媛的事情还有些余怒,说话便尖酸起来。
“在卓开工作竟然如此开心?我想应该延长工作时间,给你们预留一个钟头开怀大笑。”
小姑娘吓得噤声,指指桌上鞋盒。
“展部长,是那个……”
展开莫名其妙地拿起鞋盒,上面赫然写着四个大字。
查无此脚!
他打开来,是一双女式军用迷彩长靴,外加四片碎纸,拼凑起来一看——顿时把辛媛丢到九霄云外,仿佛发现敌情般亢奋而又警惕地四下张望。
“这谁送来的?指名谁接收?”
“全城快递。说放在前台就可以了。”接线员怯生生道,“展部长,我们见没有包装,就打开来看了看……我们绝对不会说出去!绝对不会!”
展开气得一跳三尺高——他是觉得卓正扬不应该喜欢薛葵,但是现在既然喜欢上了,那薛葵就应该感激涕零,叩谢祖上积德!卓正扬要貌有貌,要才有才,要家世背景有家世背景,哪里配不上她一个小小的生物技术员?
她不收卓正扬的礼物就算了,居然还堂而皇之地写上“查无此脚”四个大字放在问询处任人观瞻,真是可恶之极。
“你们现在爱怎么八卦都可以,尽量八到没意思为止。但卓正扬回国后还有流言蜚语,就全给我下车间扫铁屑去。”
拎着鞋盒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他开始盘算怎么对付薛葵这个嚣张的女人。
灵光一闪,拿出卓正扬登机前存放在他这里的手机给薛葵发短信,内容如下:
亲爱的葵葵:
你为什么不收人家的礼物~人家好伤心!你这般头发只有两寸,年薪不足三万的灰姑娘,叫人家去哪里再找嘛~不要和人家玩欲擒故纵嘛~
算啦,我不强求。天下美女何其多,总有人配得上这双水晶鞋。
他忍着吐把短信发出去,自觉十分高明,得意地在办公室里蹦达了一阵,紧接着开始工作,同几家客户联系电话回访,又去车间转了一圈,约了几个外资委的干部吃饭,总算闲下来休息一会儿,才隐隐觉得不对劲。
这薛葵,怎么也该有点反应吧?
他预着是要来一场硬仗,同薛葵唇枪舌剑一番,结果她居然装聋作哑?真是失望。他甚至跑下楼去用公用电话打给薛葵,那边喂了一声之后,他立刻挂掉。
没关机呀。
失魂落魄地回到办公室,问询处的小姐见他十分伤感的模样,欲言又止:“展部长!我……我有件事情向您汇报……虽然……虽然薛小姐说不必惊动您了……”
展开立刻扑向问询处,硬生生把桌子撞歪了。
“哪个薛小姐?”
“就是退还鞋子的薛葵小姐嘛。刚才您不是下车间么,我接到一个电话,是薛小姐打来的,她问‘卓总在不在?’我想,如果是一般人我就官方回答啦,但是这个薛小姐很明显是认识卓总的嘛,告诉她详细点也没关系,所以我就回答‘卓总今天上午九点的航班飞往底特律了,您有重要的事情吗?我可以在卓总抵达后帮您联系他。’薛小姐听了之后没说话,沉默了几秒钟之后,特别温柔地问了一句‘那展开小朋友在不在?’我觉得好奇怪,为什么展部长成了展开小朋友?但我还是很认真地回答‘在,刚下车间去了。’然后她就笑着说‘我明白了。哦,不必告诉展部长我打过电话。谢谢,再见。’展部长这个薛小姐好有礼貌又好奇怪哦……展部长?展部长?展部长你怎么了?快来人啊!展部长昏过去了!”
魏主任慢悠悠晃进膜片钳室,只觉得今天的薛葵成熟稳重,落落大方,枯燥无味的白大褂也显得格外端庄。
“小薛。”
“魏主任早。”
“哈哈,早,早。昨天你和张警司怎么一起先走了呢?哈哈,这钱到底谁付的呀?”
“张警司。他和展部长是好朋友。我们沾光。”
“哎哟,看不出他还满豪爽。”
薛葵嗯嗯了两声,还有学生在做实验,她无暇分神。
“你记一下这个数值。。”
“哎呀!我终于做出来了!”
“当然。这次不挠墙了吧?”
“薛老师,您性格真好,不像以前管膜片钳的老师,脾气凶不说,技术也差的要命,哼,幸好出国了,叫外国人郁闷去吧!您要是在药理所一直做下去,说不定以后能当主任呢。我看魏主任对您挺器重。”
薛葵笑一笑,学生的想法总是十分天真。她做学生的时候,也有过许多不切实际的想法,那时候总是踌躇满志,觉得整个天下都要向自己低头。
最终还是大彻大悟,学会以妥协的姿态不妥协,否则如何生存。
“别说啦,把下一板细胞递给我吧。”
那天晚上十点多,她接到卓正扬的电话。
早上就说好了,提前到九点半睡觉。头一次早睡,翻来覆去睡不着,迷迷糊糊中听见电话铃声,意识里不想接,又条件反射般地接了。
“薛葵。”
“嗯……”他听得电话那头的女子呢喃如梦,“哪位?”
“卓正扬。”
“嗯?哪位?”
“卓正扬。我……”
“你可知现在几点?”她拔高声音,毫不留情挂掉。
他赌气般不屈不饶接着打。他一抵达底特律,就迫不及待地用机场电话打给她。他不是没算时差,但天底下哪有年轻人十点就睡觉?
底特律是早上九点多,他醒着,他想听听她的声音,她怎么可以睡。
她直接关机。他又打到她的前手机上。她没想这么远,每天晚上都会乖乖地给一切电器充电。
响了很久,终于接了,但是没人说话,一阵抵触的呼吸声。
呼吸里还带着一股寒流,空旷而又深远。
卓正扬突然一阵心慌,知道自己又做了蠢事。
但就是控制不住自己要这样笨拙,要将薛葵越推越远。
“……你在哪里?背景声音很怪。”
“阳台。”
她不想吵醒室友。抓起手机就往阳台跑,她倒要听听看,卓正扬不远万里地打电话到底有何急事。
这次轮到卓正扬沉默。直到接机的史密斯先生拍他肩膀。
“卓,行李到了。你在和谁通话?到了酒店再联系吧。”
“我女朋友。”他拿低话筒,看见一行人拖着行李,专等他一个了,“再等一下……”
“谁是你的女朋友?卓正扬,你不要乱说话!”又是拇指姑娘般的细小和慌乱从话筒那边传过来。
他突然悟到,原来可以这样逗她,令她手足无措。
“年轻人果然浓情蜜意,刚下飞机就打给女朋友。”西方人总是不避讳这样的热情似火,史密斯先生爽朗地笑着,“为何不带她一起来,我们可以安排带的双人套房,三百六十度全海景,送上香槟同玫瑰,绝对浪漫。”
“她怕羞。”卓正扬耸耸肩,“下次吧。”
薛葵气得脸上一阵发烧。平日里的牙尖嘴利全忘光了,偏偏卓正扬的声音又极温柔地传过来。
“我明晚六点再打给你。去睡吧,晚安。”
第九章
格陵大学药理实验室的文章投向《》,不到一个月,修改意见反馈回来,需要补一个背景实验。
的口吻十分激动,盛赞中国人竟可在药用肽这一全新领域做出惊人突破,许诺只要来得及,定将它作为下一期封面故事。
消息传遍实验室,顿时炸了锅。本是投石问路之举,竟让江东方歪打正着,一击即中,实在不能不说是幸运之极。
江东方自己还不知道,他和沈西西恋爱以来夜夜笙歌,快中午了才手拉着手晃到实验室,许达故作深沉地在办公室门口喊住了他。
“江东方,你那文章有消息了。过来,看看编辑的意见。”
他还懵懵懂懂,见许达一脸严肃,心想八成没戏——也是,以博士研究生身份向《》投稿,就好比流浪汉向格陵第一美女求爱,被拒,甚至申请限制令,也不算没面子。
沈西西知道其他实验室有投同等份量杂志结果被全面封杀的先例,怕江东方受不了这种打击,赶紧安慰他。
“没事,大不了投其它……”
结果一看,沈西西尖叫连连,知道失态了,又捂住嘴,泪光闪闪地望着江东方,江东方看着电邮中那些溢美之词,脑中一片空白。
只有薛葵说过的那句话。
“江东方,这药用肽做出来了,你一辈子都不用愁。”
言犹在耳,办公室里其他课题组的老师也纷纷来同他热络。
“小江,这留校做副教可跑不掉了。”
“格陵大学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副教。”
“过两年升教授,建起自己的实验室,前途无限。”
“或者出国深造,也是一条光明大道。过两年回格陵做讲座,那才风光。”
江东方跟着薛葵做这么久,知道这种事情当冷静处理,不可得意忘形。除非见到太阳真的升起,否则任何光芒都只是假象。
“这里说我们前期所做的病例调查,样本单一,看来要补一个生物学重复实验。”
“太简单,”许达笑嘻嘻道,“找薛葵搭桥,再去第一医院取病人的血液样品回来做两例就行。我看编辑八成是想用这个图做封面照,当然要多拍几张候选。”
“那我立刻预定质谱,争取下个星期出结果。”
沈西西崇拜地望着江东方的侧脸,觉得他从未如此有魅力。他仍支住下巴,全神贯注地一条条细读修改意见,并不在意其他人或真或假的奉承抬举。
她爱他工作的严肃认真,更爱他私下的轻狂浪漫。矛盾如江东方这样的天才,是她沈西西的男朋友,何其有幸。
“那我们找薛师姐商量一下吧。”
崭新的女朋友在侧,温柔婉约,天真烂漫,江东方不太愿意想起薛葵。又逢志得意满之时,好不容易摆脱了薛葵的阴影,却又不得不一再承她福泽,蒙她恩惠。
白纯说的不对,他和薛葵啥事儿也没有。他就是怕薛葵,不,不是怕,是讨厌。
讨厌至极。
他快熬出头,不愿再叫师姐。
“不一定非要找薛葵。咱们直接打电话去血液科。”
许达直摇头。
“血液科的苏主任脾气古怪的要命,反正我制不住这种五十来岁的更年期女性。我和她一说话,血压就唰唰唰地往上飙。”
“我来。”沈西西自告奋勇,这篇文章她不能白白地担了个第二作者的名号,“我来打电话。”
江东方眼睁睁看着沈西西放下电话就委屈地哭了。
“苏主任说,我们得和病人沟通,签署知情同意书,还要我们自己帮病人抽血,她完全不参与——怎么可以这样!我记得以前薛师姐做病例调查时,苏医师还亲自到实验室来指导她呢。”
“我就说只有薛葵能做这事。”许达苦笑着说,“这关系是她跑下来的。她真是忍得,苏主任骂她跟骂孙子似的,她也不当回事儿。得得得,江东方,我知道你怕薛葵,我来给她打电话。”
喜欢活泼单纯小女生的许达总觉得薛葵阴险虚伪,所以才讨老女人欢心。薛葵太过毒舌,也是许达的大忌。但今天薛葵并没和他斗嘴的意思。
“薛葵,第一医院的苏仪医生你还记得不?”
“嗯。”
“我们想在她那里取点血液样本补实验。”
“嗯。”
“你别光嗯呀,帮个忙嘛。”
“什么忙。”
“除了你,谁还能制得住那女人,一年到头都更年期。”
薛葵心想,自从苏仪医生当面评价许达一脸的利欲熏心之后,他简直就嫌恶上了所有不爱他的女性。
偏偏许达又以在薛葵面前口无遮拦为个人爱好,简直没得治。
“许达,话不要说的这样难听。她已经被医院返聘,至少还能做二十年,而我能帮你们多少次。你们总得培养个人出来,和她建立好关系,以后取样也方便。”
“是是是,薛姐,我喊你薛姐还不行么?这次你就带沈西西去,教教她怎么哄更年期的单身老女人。”
薛葵心想,你的孟薇总有一天也会变成更年期的老女人,到时候,哭去吧。
“行。叫她下午两点,第一医院门口见。”
沈西西迟了十分钟才到。
她看见薛葵站在医院门口,提一袋橙子,穿一件棕色中长外套,和学生时期并无不同。那个时候薛葵就常常一脸严霜地站在实验台前,大声地问江东方怎么还不来。
她终于毕业了,但江东方的噩梦远远没有结束。
沈西西同江东方去药理所做过几次膜片钳,总觉得薛葵被时间忘在那间空旷的实验室里了,青丝依旧,朱颜不改。
她对于他们这些师弟师妹来说,永远都是那个模样,有一点点的温度,又把握不住。
“薛师姐。对不起,我迟到了。”
“没关系。走吧。”
她事先给苏主任打了电话,约了两点半。苏主任今天下午做专家门诊,病人十分多。全部拿着病历堵在门口,个个脸上一股恹恹之气——白血病走下银幕,其实毫无美感。
薛葵同苏医生打了个招呼,苏仪正同一个小男孩的母亲讲为什么要给他装静脉插入器,讲得口干舌燥,见薛葵恭恭敬敬地和她打招呼,只翻了个白眼,又继续说下去。
“我们把导管埋入上臂这个位置,以后采血和注射就方便多了,不然插得满手针眼,还是孩子受罪。至于父母一定得上点心,保持清洁……”
不能不说沈西西有点幸灾乐祸——薛葵还不是照样在她这里碰了钉子?
薛葵不以为然,在门诊室外的长椅上坐下来,开始剥橙子,又递给沈西西。
“吃不吃?”
沈西西不喜欢医院,更加不喜欢在医院吃东西,于是摇摇头。
“我们在这儿等?”
“嗯。这橙子不错,挺新鲜。”
“这么多病人,我们要等多久?”
“我们说说话,就不会很久。”薛葵吃着橙子,“江东方怕我还情有可原,大家都是女孩子,你怕我干嘛。”
沈西西讪笑两声。
“薛师姐太严肃。”
呵,原来她在师弟师妹的眼中竟留下了这样的印象。临毕业的那一年,实验做的她急火攻心,快答辩了又横生枝节,她以为藏在心底就没事,原来不如意都已经摆在了脸上。
薛葵微微有点怔然;沈西西以为她不高兴,委屈着摸出手机开始给江东方发短信。
“我惹薛师姐不高兴了,。”
江东方看到短信,一股护花之情油然而生。
“别怕她。一切师兄师姐都是纸老虎。打倒他们!”
不过是吃一个橙子的时间,苏主任已经出来了,一拍薛葵肩膀。
“过来吧。”
到了窗户边上,苏主任皱着眉头,嗓门很大:“你不都毕业了吗?怎么还要补实验呢?小孩子的血能随便乱抽吗?”
薛葵十分习惯她这样面冷心热的性格,面上笑容不改。沈西西怯懦地躲在她身后,不敢正视苏主任的脸。
“是一个师弟的文章,要用我以前的数据,但是样品数不够。”
苏仪还是皱着眉头。她不是不喜欢薛葵——薛葵很会低眉顺眼装乖巧,看在她也不容易的份上,苏仪并不太为难她。
但其他人抓住薛葵这一点来敲诈她,就很过分。
“叫他自己来和院长申请!这还没完没了了不成。”
薛葵放软声音。
“苏主任,他毕竟是我带出来的,能帮一点是一点。辛苦您了。还是和上次一样,我们只要医院做完常规血液检查剩下的样本,绝不给病人造成负担。总而言之,给你添麻烦了。”
沈西西头一次见识到薛葵是如何为了课题同社会上的人打交道。她甚至有点可怜薛葵。
苏医生终于点了头。
“好吧。不过就这一次,下不为例。”
薛葵心想,下一次,下一次我就不管了。
“这个是我的小师妹,叫沈西西,很勤快又能干,以后她来取,您看行吗。”
苏仪有点怀疑地看着沈西西这张生面孔:“她?靠不靠得住?”
“没问题。我们实验室组织义务献血,她这么瘦小,年年都去,一点不发秫,真的很难得。”
沈西西有些错愕。她不知道薛葵居然把这种事情记得如此清楚。
当时她是看大家都参加,不好不去,委委屈屈地献了血,在薛葵眼里竟然是她勇敢的证据。
苏仪多看了沈西西两眼。
“行。沈西西是吧,下个星期一中午十一点过来。带上冰盒。”
“多谢你,苏医生。”
总算把这个任务给完成了,薛葵松了一口气,把沈西西送到电梯口。
“记住了,血液科是每个星期一上午抽血检查,千万不要迟到。苏医生不喜欢迟到。”
沈西西迟迟疑疑道:“薛师姐,你不和我一起走么?要不,回实验室去,咱们一起吃饭吧。”
薛葵感叹,真是未出社会的纯真啊,才几点就吃饭,客气成这样。
“我还有点事情,你先走,没关系。”
沈西西心想这橙子还没有送出去呢,薛葵肯定和苏医生另外有话聊,于是和薛葵道别。
“薛师姐,谢谢。”
“不客气。”
眼看着电梯关上,薛葵提着橙子回到血液科。这橙子并非买给苏医生——苏医生也看不上这点好处——她追上一个护士,从背后拍了她一下。
“楚倩。”
“哎呀,薛葵!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没看到你。”
“您多忙啊。”
楚倩是她高中同学,读了护校之后在这里工作,要不是她介绍,薛葵也不可能认识苏医生。
第一次在这里等足四个钟头。苏医生巡房,巡完房又会诊,她就等,一直等,等到苏医生拨冗接见她,说的那些话,同她对沈西西说的并没有不同。无非就是不肯帮忙,就是不肯。
她知苏医生是站在病人角度,无可厚非。但她是课题组的组长,她得争取。于是耐心地一点点地磨,磨到苏医生终于点头。
她把橙子交给楚倩,楚倩心领神会地笑了一笑,接过来。
“你终于想起我和这帮小朋友啦?哼,上次来还是十月份呢!”
薛葵立刻认错。
“我错了,楚护士长。”
“得,你有这份儿心就不错了,哎,我说,那个苏医生的儿子据说和他女朋友分了,我看要不你和苏医生套套近乎……你别笑,又帅又有钱,他来得勤,你也来得勤,就是每次都错过。”
“我每次来你都这样说,说了多少年了?我就是被你说老的!”
“我是说真的,薛葵,你多大年纪了?我女儿都上小学啦!”
“得了吧,你再唠叨橙子就不新鲜了。”
楚倩笑着走进儿童病房。这间病房里的小孩子都是查出病症之后被父母遗弃在医院里,依赖着社会福利署的资助才能得到维持治疗,这几年,也慢慢地长大了。
没有父母,他们需要更多的疼爱。薛葵曾被一个剃光脑袋的小姑娘使劲抱住叫妈妈,她不觉得自己竟然已经衰老如斯,只觉得心痛,便嗯嗯地应着,抱着她直到苏医生过来将她带走。
自己如此健康已是天赐,不可再妄求。
她自持优越于这些病人,带了巧克力薯片等小孩子爱吃的零嘴来讨好他们,结果被楚倩全部丢掉——只有新鲜的洁净的水果,他们才可以吃。有些孩子会缠着粘着抱住她,有些又情绪波动的厉害,向她吐口水。
白血病,可不像电视上演的那样唯美动人,本性善恶,这里看的太清楚。
“小朋友们,想不想吃橙子呀?哎哎哎,不许摸,有细菌。阿姨帮你们剥皮,乖乖地坐好哦。不可以狼吞虎咽,要慢慢地吃,知道吗?”
薛葵有些感冒,所以不能进去,这一点上楚倩不讲情面。
她立在玻璃窗前看了一会儿,走了。
楚倩看着小病人吃完水果,才想起薛葵还在外面。赶紧兴冲冲地出来找她。
“哎,我都打听清楚了,苏医生的儿子叫卓正扬,是做……薛葵!薛葵!嘿!一转眼的工夫就走啦?”
沈玉芳坚决不同意女儿辞职。
“为什么要辞职?还有八个多月,无论如何撑下去。”
“妈妈,妈妈,妈妈,”薛葵下巴搁在桌子上,一叠声地撒着娇,“不想撑下去。”
“我的姑娘哎,你什么时候变得毫无斗志了!”
“我要回姬水。我要在家里躺着,睡了吃,吃了睡。啊,我可以去养鸡养鸭,养鱼养花,妈妈,妈妈,你想想看,生物女博士回乡致富,多光荣。”
“胡说八道!你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回来当农民?不要辞职,知道吗?至少先联系好国外的学校,我一直都希望你出去长点见识……”
“我知道,你说了好多年。”
“本科毕业了,你说你不想去美国,我们说去英国自费也可以……”
“哪有那么多钱嘛,真是说得轻巧。”
沈玉芳恍神了——总有一天,葵葵会明白为什么他们一定要她出国去,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她不能说,不能说。
还是那边妈妈妈妈的叫声唤醒了她。
“那你现在读完了博士,申请博后那么容易,为什么不出去嘛。”
“我就知道你崇洋媚外,平时就专看外国电影。做博后还不是给人打工。做完博后回来更难找工作呀。”
我根本就没打算让你回来……
“慢慢来呀,乖女儿。考虑一下妈妈的建议,好吗?”
“不。不。不。我就不!我就不!”
沈玉芳觉得头大。
“你这个孩子真是油盐不进!……是不是谈恋爱了?”
“没有!”薛葵愤愤然,“我不谈恋爱!”
这一通电话打了足足一个多小时,最终沈玉芳还是以母亲的身份成功地说服了薛葵,一边申请国外的博士后,一边继续做药理所的工作。薛葵十分孝顺,一旦答应了就不会改变,大局已定,沈玉芳十分高兴。竟聊起一个他们从来避而不谈的话题。
“我的腿复元得很好,现在每天晚上都和你爸出去散步,一个多小时也能走下来。”
有些过去了的事情他们从不会主动提起。比如沈玉芳的车祸,比如薛葵的暴食症,除非当事人愿意谈。
不是放不低,而是没必要。
“嗯,我就说一定要多走走。适应了就会和以前一样。”
“对了,你大舅去格陵了,招待一个远星来的女工程师,可能会和你联系。”
她不喜欢远星。她憎恨远星的一切人和事。但薛海光和沈玉芳只当她是小孩子心态。
“嗯,我知道了。”
才挂了这一通,又来一个。
“喂?”
“你!”
话筒那边传来一个气急败坏到极点变成沮丧的声音。
薛葵一下愣住——卓正扬,她完全忘记此人说过要打电话。
“我足足拨了一个钟头的号码。”他十分委屈,“一个关机,一个占线。”
“啊!对不起,是我妈妈的电话,打得久了些。”
慢着——她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但话已出口,覆水难收。
卓正扬听见她打开了电视,有激越的乐曲传出。
“提醒一下,你在和我通话。”
“我要看新闻联播了。”
卓正扬觉得不可思议。
“很少有女孩子关心国家大事。”
薛葵放粗声音道:“卓正扬,其实我是男人。兼有恋母情结。”
话筒那边轻哼一声,卓正扬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喑哑。
“你哪里像男人。”
两人不约而同想起大富贵走廊上的那一幕,尴尬了数秒。
“两小时后,我要去参观汽车大楼,同人谈判——对方十分傲慢,而且蔑视中国人——你有没有什么要对我说。”
薛葵沉默着抵抗。
卓正扬又好气又好笑——这小丫头的非暴力不合作他已经领教过,岂会再栽跟头。
“如果顺利,一个星期我就回来。”他故意顿了顿,“如果不顺利,我就会每天这个时间打给你。”
果不其然,薛葵立刻回答。
“我祝你一切顺利,真心真意。”
难道我回来就不缠着你了么。卓正扬觉得她真是狼狈又可爱。
“我去和卓开的工程师开会。明天再打给你。”
“……卓正扬,你不能说话不算数……”
她知道自己在纵容彼此,但又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沉溺于这种欢愉,暂时看不见无穷恶果。
假如有个人天天凌晨五点起床给你打电话,只因你们之间有十三个钟头的时差,那你还能听得见什么。管它内容如何空洞,都是天籁。
女孩子虚荣骄纵,皆由这种人宠出来。
同卓正扬聊天,哪怕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长时间的沉默都不会再觉得冷场。
他会将话筒放在阳台上,教她听落雪的簌簌声,底特律的冬天低至零下十八度,积雪足有十几英寸,薛葵惊奇地发现原来卓正扬也会打喷嚏流鼻水,他在房内走动,打开药瓶,倒水吃药,得意洋洋地报告今日体温已降至三十八度半。
又或者他打开衣橱,考虑今天穿什么帅气地去参观工厂,最后还是决定裹成狗熊般地出门。
他们甚至聊起在大富贵吃苏眉那一次,薛葵才知原来他对海鲜过敏。
“怎么可能!我们相亲时吃的就是海鲜焗芝士意粉。”
她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傻瓜。相亲都快过去大半年了,她居然还记得,这不是授人以柄么。
卓正扬恍然大悟。
原来她也爱我。远从第一眼开始。
这个认知令他十分欣慰。
“那是冷冻食品。”
的确,不算新鲜。她学生物,知道生猛海鲜内的组胺才是过敏的罪魁祸首。
似乎他从未离开过一般。似乎他们一直都是情侣。他不同她讨论工作,只讲些有的没的,譬如昨天在街上看到黑人围住汽油桶烤火,大啃排骨;底特律市民大白天在市政广场上滑冰,阻住政府要员鸣笛不停的车辆;免费赠阅的《大底特律时报》上登出格陵影视红星的动向,显然主编是海缇的拥趸。
一只土包子细细地描述资本主义国家的一切,另一只土包子在大洋彼岸安静地聆听。
终于薛葵开始怀疑他到底是去旅游还是工作。
“你又不是我的同事,为何要和你谈工作。那会闷着你。”
他只有和薛葵通话的时候,不必想到谈判。他这般自信强大,怎会斗不过高傲的美利坚人,只是时间问题。
不是同事,那是什么。薛葵不愿想太多,贪恋这一刻的轻松自在。
他言传身教,如何分享彼此生命。无论精彩还是平淡,有时候竟然超过一个多小时,陪她看新闻联播,直到薛葵终于烦躁起来。
“我根本就不知道电视上在讲什么。卓正扬,你暂时不要和我说话,让我看完天气预报好不好。”
他完全不理。无赖般地继续讲他如何忙里偷闲跑到中国城吃饭,糖醋鱼甜得腻人,蔬菜半黄不青,全都变了样,薛葵只好关掉电视,去冰箱里拿牛奶。
他爱听她将牛奶倒进杯子里的声音。高兴于她养成了晚上喝牛奶的习惯,总比什么都不吃要好。
“对了,昨天展开小朋友又叫我买饭给他吃。难道你出差不给他发工资么。他仿佛被你抛弃了一般,总在我们食堂门口流浪,好可怜。”
那双退还的靴子已成历史,打不死的展开小朋友又开始了对薛葵新一轮的骚扰行动。
卓正扬可没忘记展开打电话给他时,兴高采烈地描述自己第一次敲诈薛葵,如何带领卓开公关部一堆小女生,浩浩荡荡跑到药理所的食堂堵住不甩卓正扬的薛大小姐,理直气壮地以没有饭卡为名,强迫对方给他们买饭。
薛葵被小女生们盯得如芒刺在背,心想不和小孩子一般计较,赶快伺候他吃完了回去。结果展开吃撑了十分迷糊,在科技园内迷路,不得不打给薛葵求助。
因为薛葵嘲笑他是“米醉”,展开十分不平。
“正扬,你知道什么叫米醉吗?就是吃多了淀粉会脑部缺氧……我是因为米醉才不记得回卓开的路。米醉不等于蠢,那为什么薛葵看我的眼神就好像我是一头猪呢?不行,我明天要去问个清楚。”
每天走三千米去药理所吃乏善可陈的午饭,并不合常理。但卓正扬和薛葵都没想更多。
展开只是一个话题,不是一个问题。展开只是一个小朋友,爱搞怪怕寂寞的小朋友。
今天她通话时声音十分疲累,卓正扬追问,她讲起自己逛了一天的街。
“唉,我真讨厌这种应酬。来了个远星的工程师,指名要我陪同购物。我就没有见过比她更能逛街的人。鞋跟足有五寸高,令人无比崇拜。”
卓正扬嗅到了一丝危险。
“她叫什么名字。”
“辛媛。”
他失算了。在大富贵见到辛媛的时候应该说清楚来着。辛媛并不高明,但精明。
精明的手段对薛葵可能更有效。
“她十分健谈。我喜欢这样的人,免得我要不停地说话。即使是每句话都会提到她的前男友,我也觉得很有意思……”
“她不会再约你出去。你也不需要再见她。”
薛葵一愣。卓正扬说话的语气……
辛媛同她说的那些话,原本只是琐碎,现在却清清楚楚地浮现出来。
“我的前男友在格陵做汽改。”
“他有一对浓密的眉毛,眼睛很亮。”
“我有时候就是嫌他太瘦了一点,抽烟又凶。不过气色很好。”
“他手臂很结实,穿格子衬衫配领背心,真是迷人。”
“他画设计图的时候很专注。他做每一件事情都很专注。这样的男人怎会不优秀。”
她试穿新衣,每一件都合衬无比。薛葵提着大大小小的购物袋,站在她身后,她转圈,有些落寞。
因为替她拎着包的不是那个男人。
整整一天她一直在讲她的前男友,没有名字的前男友。他有多么好,多么优秀,他们一起逛过这里,一起逛过那里,那个时候她挽着他的手,他替她拎着包,一起去晶颐广场看电影,然后去顶楼吃火锅。他吃得很快,但会点一支烟等她慢慢吃完。
她还在想辛媛一个女子为什么抽三字头软中华,原来那是同卓正扬一模一样的爱好。
还有挑选内衣时说过的那些话,她只道辛媛是不避讳,现在想起来,恨不得抽自己几个耳光。光微笑着站在那里,心不在焉地附和,想的却是要赶快应酬完了回去等卓正扬的电话。
多傻。
不都是说给她听的么。明显是在大富贵就已经盯上她了。也许大舅都知道,也许……
“我见她,因为沈玉龙是我舅舅。如果大舅要我去陪她,我就得去。我是姬水玉龙的编外人员,拿薪水的。”
“薛葵……”
他想说谈判已经接近尾声,一切等他回来自然可以解决,她抢先道。
“你明天不要打电话。”
卓正扬怒了。
“薛葵!”
薛葵也不理,自顾自接下去。
“我师弟发了文章,要请所有人吃饭唱歌。”
她也有社交生活。不应每天五点半就开始坐立不安,六点准时窝在沙发上与他聊天。
不知道谁先挂线。嘟嘟嘟的断音里,是辛媛掉着眼泪说的那段话。
“就算我有错,也抵不过和他十年的感情。除了我,谁也不可能回到十年前,陪伴二十岁的他。”
古人不也这么说么。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薛葵。每一次你都是引火自焚。
第十章
一夜成名,那种美妙滋味,难以言传。
江东方和沈西西拖着手在生科大楼里,看见新近贴出来的贺报,明明白白写着“贺药理实验室近期研究成果荣登《》杂志封面故事”,大红纸张,淋漓墨汁,虽未贴出江东方的名字,但消息散播如同春日里的花粉,人人都知是孟教授手下的男学生,英俊高大,聪明能干,吹得神乎其神。
前一日,谁知道他。如今订万元试剂,哪怕放在抽屉里任其过期,也没人敢说半个字。江东方的实验桌继承自薛葵,一切实验用具也继承自薛葵,所以薛葵来到实验室,便自然而然地坐在桌前,有不认识她的师妹,还木着脸问她是否试剂公司的推销人员,请去办公室同老师洽谈。
呵,换做以前,是她僵口僵面。她展开笑容,正想和这两位小姑娘聊聊,许达戏谑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蒋晴,黄芳,你们两个真是有眼不识泰山。这位是你们的大师姐薛葵,江东方的师父。江组长是你们的天子,薛葵就是老佛爷,还不快喊人。”
薛葵暗叹,真是好久没来实验室了,江东方几时多了个“天子”的外号。蒋晴和黄芳乱糟糟地一齐叫她“老佛爷”,“薛师姐”,薛葵便也开玩笑地说“平身”,许达得意地直笑。
“这两个是江东方带的小师妹,蒋晴,黄芳——对了,你们两个不也是从格陵理工考过来的么,那和老佛爷是校友了。”
何止是校友,简直是久仰大名,如雷贯耳,蒋晴甜甜地笑。
“我听说过薛师姐。”
薛葵有些惊讶,这蒋晴和她至少有四届的差距,居然听说过她。
“你也是生物科技班的么……”
她一句话尚未问完,江光绪同沈珍妃过来了。
江东方一见自己的座位上坐着一个穿墨绿色高领毛衣的女子,心知是薛葵为了参加晚上的活动而到实验室集合,立刻将手搭在沈西西的腰上,十分亲昵地朝自己拉近。
“薛葵,你来啦。”
“嗯。江东方,恭喜你。”
薛葵迅速站起来,将座位腾给江东方。
“孟教授呢?我看办公室里老师们都不在。”
“出国考察去了。”
江东方的突然转换称谓,他和沈西西的亲密,她一点都不在意。
江东方便觉得十分无味,放开揽着沈西西的手,可又不愿意放弃攻击薛葵替沈西西报仇的大好机会。
“我还以为你真的节食,所以才订了晚上的位子。”
他哪里是懂得幽默的人,配上僵硬的表情,薛葵不由得看了他一眼。
“呵,你不知道十人以上的饭局才请得动我么。”说着,她又转头朝向许达,“怎么着,孟教授一走,人心都散了?我看实验室都没什么人哪。你这个老师当的真是失败。”
“嗨,薛葵你还不知道我啊,我就是今朝有酒今朝醉。”
“是啊是啊,许达,你是一直都散,形散神不散那种——哎哟,许达,原来你是一篇散文哪。”
“这说的什么话,我要是散文,你薛葵就是一篇议论文。”
薛葵和许达一对青年相声演员又开始娱人娱己,沈西西是见识过这两位的,笑眯眯地站在一旁做观众,不吝啬地赐予笑声;蒋晴仔细观察,觉得薛葵同其他二十七八岁的女博士也并无不同,沉谨内敛,端庄得体,不由得暗自生疑,一捅黄芳的胳膊。
“黄芳,你说这个老佛爷到底是不是那个薛葵?”
黄芳对薛葵的事情也略有耳闻。
“你说那个薛葵啊……”
蒋晴正要继续说下去,就觉得有冷冷一道眼神扫过来,心下一凛,再看时,薛葵又根本没留意她,正在和许达看实验室新拍的照片。
“呵,你们又去钓鱼啦。这简直就是实验室的传统项目了。”
“那当然,你看看这游艇……”
薛葵见蒋晴望着自己,便礼貌地笑了笑,又不是初次见面的那种笑容,仿佛在格陵理工两人就见过,学姐学妹般地自然亲热起来。
蒋晴只能折服——这女人,绝不简单。
江东方只愿同实验室众人狂欢,而不是自找麻烦。薛葵的存在,可以抵消他所有的快乐。
他们在格陵新视听的顶楼吃自助,完全不需要他动手,沈西西贤良淑德地拿了他最爱吃的鸭脯和刺身,酱汁帮他调好,淋上,只差送他嘴里,他也高兴不起来,沈西西嘟着嘴作生气状,他才勉勉强强地吃了几口,觉得还是不错,便问沈西西想吃什么,他去拿。
沈西西说要吃冰淇淋,他不许。他知道她在生理期,不能吃冷饮,只肯帮她拿一些热食。
他看不惯。看不惯薛葵只拿水果,看不惯她只饮柠檬水,看不惯她同许达谈笑风生,而把自己当作隐形人。
明明主角应该是他。薛葵应该对他极尽恭维能事兼痛哭流涕地忏悔当年对他太苛刻。
薛葵今天确实无法做到左右逢源。
她白天去见了辛媛,晚上又要同这群人吃饭——一半都是生面孔,名字也记不熟——她不惯一天像打仗似地紧张。
但是辛媛的事情又不得不赶快解决。她使劲闭了闭眼睛,要把白天的事情都抛诸脑后。
江东方看见了,不无刻薄地想,既然这么累,又何必来吃这一顿,一位六十八,花的可是他江东方的钱。
有人起哄叫江东方敬薛葵,也是,他今日一切,都拜薛葵所赐,所有人都在提醒他不可忘本。但薛葵没有坐在那里坦然受之,主动同他轻轻一碰杯。
“我以前对你太苛刻。你不要放在心上。”
皆因你一直俯视我,所以才容易低头。江东方心想。全然忘记刚才的要求只是这样而已。等薛葵做到了,他又不满足。
想到白纯那句话,简直如同刻在心上一般,越想忘记越往心里钻,江东方咬牙切齿地喝了一杯,又续上一杯。沈西西拽拽他的袖子,柔柔劝道:“你少喝点儿,多吃菜。”
他们两个是公开的情侣了,许达还以为薛葵不知道呢。
“薛葵,你不知道这两位吧?”
薛葵微微一笑。
“我知道。上个月和同事来这边吃牛腩粉,看见了。”
沈西西唰地一下面红过耳,望望江东方,江东方沉着脸看薛葵做了个十指紧扣的手势。
“十指紧扣,旁若无人哪。”
许达拼命鼓掌:“薛葵,你真是深藏不露啊!这事儿我还是上两个星期才知道的呢。”
“不藏着怎么办?跳出来说,哎,两位,过来吃,这边有位置?”
沈西西挺不好意思的,立刻将话题岔开。
“薛师姐,我也应该敬你一杯,上次取样的事儿,还多亏你帮忙。江东方,你真是不知道,那苏医生态度差极了,我都不明白薛师姐怎么忍得下来。”
“想想以后说不定我也会变成她那样儿,就十分心平气和。”
“怎么会!”
于是笑笑算过,薛葵觉得有些疲倦,转而同蒋晴闲聊。
“蒋晴,你是生物科技班零几级的学生?”
蒋晴一直在注意薛葵吃什么,喝什么,没承想薛葵突然把话题转到她这里来了,愣了一下,赶紧接话。
“零四级。”
“哦,那么你进校的时候我刚毕业。怪不得没见过你。”
蒋晴想说并不是那样的。
她读的是理工附属中学,高一时,很多男生专门跑到大学校园里去看那个坐凌志车上下学的香奈儿美人,传闻沸沸扬扬。
仅仅一年,便以悲剧告终。
吃完饭之后,大家直接坐电梯下楼去订好的包厢唱歌,新视听的生意一向很好,电梯里闹哄哄地人挤人,为了避免超载的尴尬,薛葵和许达没有同其他人一起下去,等下一班电梯的时候许达对薛葵说了一件事情。
“薛葵,有件事儿江东方还不知道。孟教授的儿子不是学经济的么?决定自己开家公司生产我们的药用肽。打算说服江东方技术入股。”
“嗯。”
“这事儿还不到时候明着和江东方说。”许达道,“他和沈西西谈朋友之后,一直想提前毕业去美国读博后,其实你也知道读博后有啥好的,就是钱多一点,中国人在国外发展总归是个二等公民。你劝劝江东方留下来,安安心心在实验室里当个老师。过两年,等条件成熟了,自然有更大的发展空间。你是他的师姐,他听你的。”
薛葵没吱声。
在包厢里坐定,大家点歌,许达素有麦霸之称,一只麦克风直接装进口袋里不许别人来夺,薛葵不爱唱歌,但记得谁谁谁的拿手曲目都是些什么,向来是点歌小姐。但今天坐在点歌机前,突然想到现在老人去了一半,新人爱唱什么她又不知道,就叫蒋晴过来帮忙。
江东方觉得不够醉,又叫服务员拿两打银子弹过来,沈西西觉得今天江东方有点失态,只当他是太高兴,就凑到薛葵身边悄悄道:“薛师姐,你劝劝江东方,叫他别喝了。他一喝就上脸。你是他师姐,他听你的。”
怎么个个都觉得江东方听她的。薛葵笑着摇摇头。
“你都劝不动,我怎么劝得动。你想唱什么歌?”
她先点了许多闹哄哄的歌,旋律简单琅琅上口,把气氛炒起来,接着又一个个热门歌曲点上,反正总有人会唱,一开始大家都放不开,只有五音不全的许达霸着麦克风,简直叫人忍无可忍,终于有人看不下去开始跟着唱,渐渐地又有师弟师妹过来,小心翼翼地问有没有哪首哪首歌。紧接着七嘴八舌地要唱这个要唱那个,薛葵又没有三头六臂,哪里忙的过来,只好宣布投降,让他们自己点去。
薛葵离开点歌机,过来坐在江东方身边,沈西西赶紧给她让位子。
“江东方。我有点事情和你说。”
“说吧。”江东方已经有七八分醉意了,搂住沈西西,似听非听。
“你将来有什么打算。”
有什么打算?和你薛葵有什么关系。
反正你薛葵又不在我的将来里面。我是要做大事业的人,而你只会在药理所的膜片钳室里消磨生命。
江东方看了沈西西一眼。
“将来我不知道,不过明天我知道——我要和沈西西去领证。”
薛葵有一霎那的恍神。结婚?江东方和沈西西要结婚了,卓正扬和辛媛也会结婚……
“啊,恭喜恭喜。”她重新振奋起来,“祝福你,沈西西。”
“我要和她一起出国,我已经拿到了几个。我准备提前毕业。”
薛葵心想这就有点天真了。
“你要提前毕业?孟教授不会答应的。”她特别看了一眼沈西西,“况且沈西西现在还达不到毕业标准,签和你出去,等于是把这几年的研究生学习都舍掉。不如等多一年,等沈西西有了文章,你们再一起……”
江东方听不下去了,猛地站起来。
“你不过能控制自己吃东西而已!少来管我!”
正好是两首歌之间的间隙,许达陶醉地谢着幕,江东方这么大声地丢下一句,全然不顾其他人的反应,摔门而去。
他在洗手间吐了一回,清醒了许多,决定回去和薛葵道歉,结果在走廊上看见浓妆艳抹的白纯,正靠着墙打电话。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定睛一看,的确是白纯。
“我在号房间,赶紧的,快点来……邓导都来了,你还不快点!”
他一把拽住白纯的胳膊,发怒地看着她那张美丽的脸庞。
“白纯。你在这里干什么。”
白纯先是吓了一跳,紧接着不慌不忙地甩开江东方的手。
“哎哟,江东方啊。好久不见。”
江东方又抓住她的胳膊,怒火熊熊燃烧。
“我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你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放手!”
展开从包厢出来,看见白纯被一个醉醺醺的男人骚扰。本来想上前帮忙,再一看,嘿,不是白纯的前男友么。
于是他就好整以暇地点了一支烟倚在墙边看戏——人家两夫妻吵架,他可不凑热闹。
他今天本来应当去接机,但按照卓正扬的要求,他把辛媛送到机场去就回来了——看来这两人是要在机场来一场最后的谈判;他想闲着也是闲着,就给薛葵打了个电话想蹭饭,结果被薛葵严词拒绝——大人有应酬,小孩不得参加。
展开很生气,打听到她是来新视听,就约了几个朋友一起过来吃饭,唱歌消遣,但找了半天也没看见薛葵在哪个包厢里,正好碰到白纯等几个艺术系的小姑娘在这边玩,白纯说起想进娱乐圈,正好他的朋友当中有做这一行的,一拍即合——这是你情我愿的事情,江东方以为他展开逼良为娼不成?
那边还在闹。
“得了吧,白纯,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我怎样了?我怎样了?江东方,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这和我怎么没关系?”
“怎么有关系?”
两人有关系没关系地纠缠了半天,展开看见的包厢里面又冲出来几个人,企图将江东方和白纯分开,白纯先推了沈西西一把,江东方怒了,一巴掌打下去。
蒋晴看的清清楚楚,江东方的这一巴掌,打中了正劝白纯松手的薛葵,她半张脸顿时肿胀起来。
“薛师姐!”
“薛葵!”
江东方的怒火瞬间熄灭,傻傻地举着右手,又害怕又心痛。
展开一看,也慌了,赶紧丢了烟就冲过来,抡起胳膊一拳揍上去。
“臭小子,你他妈的打谁哪?”
白纯尖叫道:“展部长,别打他!”
“薛……薛师姐。对不起。”
江东方终于明白,他不怕薛葵生气,他只怕薛葵不在乎。
还有白纯扶着薛葵,那种怜悯的眼光,简直令他无处容身。
薛葵被这一巴掌打得眼冒金星,无法思考,只好捂着脸摆摆手。
“没事没事。我知道你不是故意。”
江东方知道自己那一巴掌是用尽了全力,薛葵肯定受不住。许达也愣住了,薛葵定了定神,回到包厢拿了外套和包出来。
“不好意思,我先走了,你们慢慢玩。”
“我送你回去。”展开立刻追上去,薛葵低着头,想了想。
“行。江东方,你也过来送送我吧。”
江东方知道闯了大祸,几乎快要哭出来,搓着手跟在薛葵的身后。薛葵想了想,没坐电梯,改从没有人的安全通道下去。
“江东方,你力争上游,总不会只是想把我踩在脚下吧。”
“我早已被你甩得很远了。不必再把我看作对手。”
“提前毕业的事情你得想清楚,毕竟实验室没有这样的先例。无论留校还是出国,选择你觉得对你和沈西西最好的路就行了。目光应该放远一点,不要光看着眼前。”
江东方看着薛葵肿着半张脸,还在细细地说着这些。一时间心如刀绞。
“薛师姐。对不起。我……以后……”
“没有以后。你们以后都不会再见。”展开冷冷道,“你再出现在她周围,我见一次揍一次。滚。”
薛葵责备地瞪了展开一眼。展开就再接再厉瞪着江东方。
“行了,江东方,你回去吧,这才刚开始玩,别因为这事儿坏了兴致。”
江东方看着展开护着薛葵往大厅走,知道自己是多留无益,悻悻地往楼上走,许达就在楼梯口逮他呢。
“江东方,你今儿个过了啊。是我叫薛葵劝你留校的,有什么不高兴你冲我来。”
江东方懵了,许达乘机大骂一通。
“江东方,薛葵是你师姐,更是你师父!记得吗,你刚进实验室的时候,是不是弄坏了低温离心机?几万块的东西啊,那个时候孟教授就想把你赶出去——如果你那时候被赶出去,以后哪个实验室都不敢要你——是薛葵跑去对孟教授说‘我带江东方,他出错,是我没教好。如果您把江东方赶走了,再来一个,又要从头教起,再弄坏一两样设备,多不划算。’就因为她一直在孟教授面前保你,你才赔了两千块钱算了事!这事儿她都不放在心上,也没和你说,但我看你就是从这件事情开始怕她又恨她,现在翅膀硬了,想报仇了?是不是今儿特地请她来就是为了作践她?”
“我……”
“你以为我不知道哇?谢师宴上你喝醉了,是我把你背回去的,记不记得?你说了啥知道不?你一路上就瞎嚷嚷恨死薛葵了,她不就是对你严厉了点儿吗?至于吗?你还是男人吗?”
“我不恨她!”江东方心中十分悲苦,嘶着嗓子,“我压根儿不恨她!我喜欢她!但是我恨我喜欢她!呜呜呜呜……”
许达愣住了。他可没想到原来是这么一层。
他心想,可不能任由这样下去,于是坐在楼梯上,轻轻地拍着江东方的背,轻言细语地安慰他。
“江东方,这不对,知道吗?你有沈西西了,沈西西哪一点不比薛葵强?比她漂亮,比她年轻,比她有情调,对你又好,是不是?我要是没孟薇,我都选沈西西。薛葵那和我们不是一路人……”
江东方突然想起,前年的冬天,放寒假了,他和薛葵还留守在实验室里做实验,那时候药用肽还没筛出来,他们每天做的事情就是表达蛋白,十分枯燥无味,周末还要加班。他做了一段时间,怨气很大,薛葵说好吧,如果下雪,你就不用来。
他便每天祈祷周末下雪。但总是不下雪。终于下了,他又不敢不去实验室,在床上翻来覆去很久,愤恨着起床,比预计时间晚了三个小时。到了实验室,看见她的伞放在外面,雪没化净,他想,进去认个错就算了呗,大不了被骂两句。反正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结果他怯懦地悄悄地走进实验室,就听见薛葵一个人在那里唱歌。
窗台上白皑皑的积雪映着阳光,他永远忘不了,是孙燕姿的同类。她声音低沉,别有一番韵味。
他呆住了——薛葵从来不唱歌。如果让薛葵知道他听见这歌声,不知道又会怎样折磨他。
他走又不敢走,留又不敢留,保持着一个姿势,哆嗦着听她唱完这首歌。
唱完了,她还夸了自己一句。
薛葵小朋友,唱得不错。
她一直做实验,没有回头看一眼。她并不知道他在那里,听见这首歌。
他永远也不会是她的同类。他跟不上她的脚步,越来越远。
他厌恶薛葵,是因为这女子已深深融入他生命之中,难以割舍。如同粉瘤一般,并不要人命,但存在于斯,不可忽视。
江东方扑倒在许达怀里痛哭失声,许达不免得也眼眶湿湿。但他心知肚明,这江东方不过一时意乱情迷,总有成熟长大的一天,便会觉得这场暗恋不过青春游戏罢了。
另一边,蒋晴黄芳陪着沈西西在洗手间里整理。既然不能谈白纯,就谈另外一个有故事的人。反正八卦都是贡献出来消磨时间的。
“沈师姐,薛师姐看起来好瘦哦。”
“嗯,她一直吃的很少。”
“真的吗?她不会是暴食症好了之后又得了厌食症吧?”
“什么?什么暴食症?”
“啊?师姐不知道吗?那是我高一时候的事情。那时候薛师姐应该是……是十九岁吧?听说她和一个有钱的老头子同居。结果那个老头子把她甩了,她就患了暴食症。这事儿当时在我们学校还算是轰动了一阵子。那个老头子还常常来接她去看病呢。”
“你确定?”
“哎呀,这种事情都不是当事人亲口说的,谁能确定呢。不过她以前真挺漂亮的。”
蒋晴停了停。
“又漂亮又风骚。真的,我们学校超多男孩子喜欢她。也难怪,她那个时候一身名牌,上下学都有车接送,跟个公主似的,唉,真不知道她家里人是怎么想的,就任由自己的女儿做这种事情。”
沈西西没注意蒋晴的补充。她想起她一直不能确定的一件事情。她很想去问问江东方。只要一个答案,而不是想改变现状。
江东方,你是不是把薛葵和文献一起装在心里了?
第十一章
辛媛如同被抽去魂魄了一般,自机场回来就浸在浴缸里,一声不出。
直到何祺华的电话打过来,她也是有气无力。
“怎么,不高兴。”
“没有什么特别值得高兴的事情。”
“何必不高兴,卓正扬今日回国,第一个见的可是你。”
辛媛坐直了身体,觉得湿淋淋的皮肤一阵紧似一阵的寒冷。
她冷冷地想,沈玉龙真是体贴过了头——也是,如今他的外甥女钓上了卓正扬,自然是要盯紧些。
“不错,他第一个见我。而我立刻向他求婚。”
话筒那边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
“我不知道你会这般任性——不过他一定会答应你。”
“对。他一点也不犹豫。他说既然在一起十年了,再生活五十年应该没问题。他还说明天就去登记。”
辛媛还记得在机场咖啡厅里,卓正扬说这话时候的表情和十年前如出一辙,冷淡而又疏远。
她才知道原来她和他的距离,十年来没有变过,不曾远,也不曾近。
“我就知道。”
“可您不知道的是,今天早上卓正扬的女人约我见面了。她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何祺华略感好奇。
“呵,她主动约你。”
辛媛一开始也想不通为什么薛葵要主动约她。她以为自己已经说的很明白,这个小姑娘想通了就应该乖乖地躲角落里哭去。但没有想到她只是十分平静地约她出来,坐在她的对面,说了这么一段话。
“请问你到底想要什么。如果你不知道,我来告诉你。你想要卓正扬。很简单,去告诉他,你喜欢他,向他求婚。你们在一起十年了,再生活五十年应该没问题。新世纪,女追男不可笑,你在怕什么。你说得对,没有人能回到过去,陪伴二十岁,一无所有的卓正扬。那好,只要你觉得是卓正扬有负于你,你有资格叫他用一辈子来还。”
“哈哈,”何祺华觉得这卓正扬的女人真是辛辣得一塌糊涂,“辛媛,你我心知肚明。卓正扬从来不是一无所有,你对他也从来不是一心一意。她这样说,你怎么还不死心。”
辛媛咬着牙。想起薛葵后来又拿出纸笔,写了一行字,折起来,交给她。
“这会是卓正扬的回答。哦,对了,你上次购物还有几张发票在我这里,我会直接交给沈玉龙,不必担心报销的问题。再见。”
她这一天也是惊吓连连。傍晚的时候展开突然来接她去机场,她莫名其妙,展开只说是卓正扬要一下飞机就看见她。她问起展开,卓正扬是不是在追薛葵,展开看上去比她更惊恐,几乎把车开上隔离带。
但他很快就恢复平静,冷笑着同辛媛讲起另外一件事情。
“卓正扬拿到了新型重卡自主开发权。”
“恭喜。”
“我听说他在今天早上的最后一轮谈判里是这样说的:‘这是最后一次。无论谈不谈得拢。我已经订了傍晚的飞机票,我一定要回去见一个人。卓开的未来还有很多可能性,但是如果错过了这个女人,我再也没有任何选择。’”
“辛媛,你说这个女人是谁。我这人没信仰,但因果这一说,实在太强悍。如果不是你拿走大力神的图纸,背叛卓开,卓正扬不会遇到薛葵;如果我他妈的不认识薛海光,不和他们一起吃饭,不去作弄薛葵,卓正扬也不会变成了现在的非她不可。”
“你在他身边十年,他有没有背叛过你?没有。是你选择了走,卓正扬无义务在原地等你回来。”
可是尽管这样,她在机场见到卓正扬的时候,想到薛葵的字条还在她的手袋里,她有了破釜沉舟的勇气。
“卓正扬,我们结婚吧。”
她就是想看看卓正扬的反应到底会是怎样。机场的咖啡厅里,卓正扬也坐在她的对面。她总觉得薛葵就在他旁边,如影随形。
卓正扬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就答应了。
“好。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既然在一起十年了,再生活五十年应该没问题。明天我们就去登记。我只有一个条件:婚后你不得再参与卓开的任何事务。”
她立刻翻包,找薛葵写给她的纸条,找到了,打开来看。
他会和你结婚。但我不打算祝你们幸福——反正你只是想要挑衅——引火自焚去吧。
她一语道破天机。辛媛灰心丧气。这的确就是她的目的,她来格陵的目的。
在不爱自己的男人身边继续蹉跎五十年,想起来就可怕——放手才是正解。
何祺华听到这里,简直想要鼓掌。
“辛媛,你总算对卓正扬死心了。做完手头的事情就乖乖回来吧。”
“这个叫薛葵的女人,实在是……”
话筒那边霎时没了动静,仿佛连时间都停止了。
“那个女孩子叫什么。”
“薛葵。沈玉龙的外甥女——需要看紧姬水玉龙同卓开的联系么?沈玉龙利用远星的资源私下接活,可不是一次两次。”
“我暂时不想谈这个。”
良久,何祺华低沉而悠远的声音传了过来。
“辛媛。你可还记得我们什么时候达成协议,陪伴彼此。”
她当然记得,但她以为何祺华绝对不会再提。
那是一场没有女主角的订婚宴,男主角是何祺华。她同卓正扬也出席了那天的盛宴。
卓正扬在那天终于对一直倒追他的辛媛产生了厌烦,直截了当地说他根本不爱她。也不想去爱什么人。
她知道他身世背景,知道他身边除了展开没有女人,于是死缠烂打,要跟他在一起。她在树后面踮起脚吻他的嘴唇,紧紧地抱着他,可是他一点反应也没有。她威胁,因为这个吻,她会到处去说她是卓正扬的女朋友。
“随便。”他无动于衷。有没有女友在身边,他根本不在乎,他只是走到离人群稍远的地方去,辛媛知道他只是要去抽支烟,而不是特意避开她。
她十分气馁。而何祺华突然走出来宣布订婚宴由于女主角身体欠安而取消,宴会变成了和谐的聚餐。但她看见了何祺华私底下暴怒的面孔,他走到湖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她是因为太失落,所以才呆呆地站在何祺华身边一动不动——若是平时,谁也不敢太过靠近何祺华,他是那么的高高在上,只能仰望——不知道站了多久,何祺华发现了她。
何祺华当时只觉得,她长得不错,主要是一直默默站着,不哭不闹,听话乖巧。
于是他问她:“你叫什么名字?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
“我叫辛媛。”
后来发生的事情太过顺理成章。辛媛从来不问何祺华那个未婚妻的事情,她只觉得那个神秘的女孩子实在走宝。何祺华对情人都这样体贴,更何况是妻子。
错位了。一切都错位了。
他那个自暴自弃的未婚妻,居然和卓正扬走到一起。十年的时间,本足以使他忘了这一切。他老了,未必可以从头来过;可他不理解,没法理解。
他不愿再在辛媛面前回忆,柔声道:“我十分想你,你几时回来。”
“我也是。哦,对了,下个月是您的生日呢,您想怎么庆祝?”
何祺华又说了几句,挂上电话。想了想——他才五十岁么?所有人都叫他何老,他也觉得自己很老了。
原来才是知天命的岁数啊。
“同其它四十岁的老人家相比,你有头发,没肚腩,长得也算英气。我当然喜欢你。”
噢,关于她,他的确一张照片,一封信都没有留下来。
他与薛葵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三十五岁。那个时候女人爱上他,还不仅仅因为钱而已。他年青又有魄力,只身南下,考察格陵地区的汽车工业。当时尚未有人看好格陵的发展,他算是眼光独到,决定做一些长线建设,姬水二汽的薛海光在行内小有名气,于是便应他邀请前往姬水,当时还有沈玉龙作陪。
他在姬水二汽转了一圈,断定这国营企业弊病太多,迟早要被淘汰,并不值得注入资金,他又有内部消息,知道格陵要建全亚洲最大的汽车科技园,所以就不想在姬水这块浪费时间。
他去意已决,薛海光极力挽留,请他到家中吃个便饭。
姬水是乡下地方,地广人稀,薛海光这样置了田地建起两层别墅的人家非常多。他们一行人坐在一楼大厅里聊天,冯慧珍和沈玉芳一起在厨房里忙活,薛海光唤女儿下楼来见何先生,她只扬声拒绝,粗暴无比,显然是被宠坏了。
快开饭了,沈玉龙的儿子沈乐乐急吼吼地从门外冲进来,脚边上跟着的一只小土狗,见家里来了陌生人,吓得躲在沙发底下汪汪大叫,突然蹬蹬蹬从楼上冲下来一团雪白的娇小身影,蓬着头发,光着脚丫踩在地板上,抱住一身泥水的小狗就亲。
他还记得那只小土狗叫乖乖。薛海光的女儿把小狗裹在自己雪白的睡袍里,一个劲儿地安慰它乖乖不怕,乖乖不怕,对其他人类正眼都不瞧,径自上楼去了。
薛海光一脸尴尬。
“都被她妈妈宠坏了。见笑,见笑。”
他倒是从那一刻开始觉得姬水这个地方,很有意思。吃饭的时候薛葵也怎么请都请不下来,头顶上的预制板隔音效果很差,他听见她蹦蹦跳跳,一会倒在床上,一会又拉开椅子,哎呦一声,大概是摔倒了。静一会,又咯咯咯地笑起来。
觥筹交错,笑语喧哗的饭桌上,他就只听到这些。大概也只有他能听到这些。
他后来几次到姬水,都没有再见到薛葵。来得勤了,成了姬水二汽生死存亡的关键人物,薛葵才渐渐露面,穿着校服,从水果盘里拿苹果,丢向空中,又接住,哼哼唧唧地说“何先生好”。
他便轻佻地笑。
“薛小姐好。”
她总是趁薛海光看不见的时候朝他翻白眼。在她心里父亲应当是无所不能的,怎么还要仰他人鼻息。他不在意这个,他只在意她的卧室里到底有些什么,她总是窝在里面,藏一些三十五岁男人不会明白的十五岁小女孩的秘密。
薛海光是个很絮叨的人,许多关于薛葵的事情,他都是从他口中得知。慢慢地他知道薛葵的成绩不错,知道她的脾气相当差,知道她动不动对父母颐指气使。薛海光气极了也会扇她两巴掌。打完了又后悔的不得了。
没办法,计划生育,只有这一个。偏偏又长得十分漂亮,实在太疼爱。她骨子里的恶魔脾性,十分对何祺华的胃口,被沈玉龙看出来了,于是起哄,说不如认个干爹吧,差二十岁呢。倒杯茶就成。
她也不管大家下不下的来台,直接恶毒地拒绝。
“电视剧里面的干爹都不是好东西。”
薛海光气得扬起手来,她示威般地把脸凑上去,薛海光真要打,他赶紧制止。
“小孩子嘛,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他想,他的确不是个好东西。
后来姬水二汽在他的策划下申请破产,改革重组,大幅度裁员,那时候民怨极重,全部冲着保不住他们的薛海光。乖乖被吊死在薛葵的窗前,她怕极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都觉得自己疯了,以融资方的身份千里迢迢地从北京赶过来,只是想要安慰一个眼睛哭得又红又肿,绝对不会漂亮的女孩子。
而他压根儿没见到她,她被送去外婆家里避风头——有人写匿名信,恐吓要毁掉薛海光的女儿。
他动用了几处关系,处理了这件事情。
她那个时候,眼泪真是多。多到让他再也想不起来她一脸骄纵的样子。耿直的薛海光和圆滑的沈玉龙相比,他更喜欢后者,所以他做出了对自己生意有利的选择,而把薛海光彻底地忘在了脑后。
后来在格陵见面,是他没有想到的。那时候很作兴应酬里面加两三个女大学生充充场面,她带了几个同学出现在沈玉龙的应酬里,她年满十八,普通的大学新鲜人,面带公式化的微笑;沈玉龙叫她敬酒,她就敬;叫她唱歌,她就唱。沈玉龙还开玩笑,当年何老多喜欢葵葵。葵葵,你也该意思一下吧?
她便嘴角带一丝冷笑,坐到他身边,甜甜地叫干爹。
他十分兴奋。第二天叫司机去接她,以干爹名义接她出来玩——他想她会把司机骂个狗血淋头,但没想到她真的来了。
她那时候真是古怪又乖戾。高兴的时候勾着他的头亲他脸颊,又或者女王般地把额头凑过来,说我允许你吻我,这里;不高兴的时候,把他桌上的玉貔貅狠狠地摔个粉碎,又或者擅自从他的办公室打出去,说取消掉上一笔交易——我管你上一笔交易是什么!
他喜欢看见她赤裸裸的拜金欲望,什么都想要,简直可以吞下整个世界。她又回到了十五岁,无忧无虑,野性疯狂漫涨。她只害怕一件事,她害怕让父亲知道她和何祺华调情——薛海光会先打死她,然后自杀;他搂住她,说不必担心。果然,她在他的公寓里住了一年,没有让任何姬水玉龙的人知道这件事情。连他身边的其他女人,都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小姑娘存在。
他对她百依百顺,一心只等她到了适婚年龄,变成何夫人。他可一力撑起她的世界。
她十九岁生日,他送她婚纱,她吓傻了,又很快地高兴起来,主动地亲亲他的嘴唇。
他心里觉得好笑,谁会相信,他何祺华有一个女人,交往了一年,亲密程度仅此而已。他把她接到北京家中,举行了一个盛大的订婚宴,一点都不用她操心,她只管穿着婚纱,盘腿坐在地板上,大口大口地吃冰淇淋。融化了的冰淇淋滴在奶白色的缀花蓓蕾上,她大惊小怪地叫他拿纸巾来擦。
他对她一向纵容溺爱,堂堂北方汽车集团的主席,抽了纸巾,乖乖地帮未婚妻擦婚纱上的奶油。
她化了浓妆,比她实际年龄看起来成熟许多。
“那么沈玉龙会来么?”她问,带点神经质的兴奋。
“当然。有很多人。”
“很好。”她咯咯地笑着,“他肯定想不到,您的未婚妻会是我。我要成为何夫人。我会比他更有钱……你比他有钱,对吧?”
他笑着点点头。他知道沈玉龙对她有过怎样的精神虐待,而她要一并还回来。他不在乎用整个姬水玉龙来换取美人一笑。
她看着自己的订婚戒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三克拉的白钻衬着她纤细的手指,还嫌不够大。
“我要比这更大的结婚戒指。更大更好看的那种。粉红色的!”
他真的就细细问了她对结婚戒指的要求,她一边舔手指一边天马行空地描述,于是他出去打电话给设计师,而她居然打破窗户跑掉了。
等手下把哭哭啼啼的她带回他面前的时候,她说她错了,她害怕,怕得要死,害怕嫁给他。她害怕面对观礼的宾客,她怕得要死——最关键的是,她不愿意看见自己的亲人真的因为她而伤心绝望。
他恨她如此的坦白——她哭着大叫,说自从决定订婚以来,他的每个吻都让她作呕;他是一手毁掉姬水二汽的人,她怎么会忘记。她一开始接近他,只是为了报仇,后来是为了金钱,但她对金钱的欲望最终没能战胜她对他的厌恶。
他在她身上用掉许多时间,不愿再去耗费精力打造一个何夫人,所以坚决不肯取消订婚,头一次对她大发雷霆;她尖叫哭泣,颤抖求饶,他心软了——订婚宴可以取消,但是婚约不能取消。她可以回格陵继续求学,二十岁必须结婚。
他怕她再哭再哀求,所以一年之内都没有去见她,反正他不愁女人投怀送抱。但等他再次踏上格陵的土地,要带走自己的小妻子时,她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保姆一直不敢告诉他,她得了暴食症。她在他面前也不停止,一口气吃下六人份的牛排,外加十八个鸡蛋,两升牛奶。她不停地吃糖,吃巧克力,只要他看不见,她就抓住一切可以吃的东西吃下去,做梦都在咬床单。
他强行带她去看心理医生,没有用。不让她吃,她就狂躁无比,打人摔东西,犹如困兽一般嚎叫。
他知道怎样她才会好起来。他取消了婚约——他不能带着一个两百磅的女人在身边,对他那个圈子里的人介绍这是我的太太。
好在他身边还有辛媛,他很快就过去了。上帝造人总有失败的时候,他权当薛葵是一摊烂泥,丢弃在格陵,任她自生自灭。从此他再也不去想她。他只当作没有过这么一个人。
他想他是对她溺爱过了头。今时今日,他倒要看看,这个薛葵,如何幸福美满地和卓正扬生活下去。
展开本来真的打算把薛葵送回宿舍,但在大堂里他接到一个电话,是卓正扬打来。
“……嗯。你和她谈过了?……哈哈哈哈哈!”
展开突然爆发出一阵笑声,他看看还在一旁摸着脸的薛葵,转头对电话那头的卓正扬小声道:“那个劝辛媛向你求婚的人才在我这里。她刚刚被人打了一巴掌。你快来,我们去揍那个臭小子。”
“展开,你在和谁通电话?”薛葵警觉地盯住他,又重复了一遍问题,“你和谁通电话?”
展开吞了一口口水,非常无辜地看着她。
“人。”
薛葵听他这样回答,就知道是卓正扬了。她心慌意乱,围上围巾,同展开招招手。
“我先走了。再见。”
“叫她在门口等着我。”卓正扬厉声道,“我已经看见你们了。”
他的车硬生生地在新视听的门口来了个飘移,停住。气势如此磅礴,全场目光唰唰唰地全投向那个从车上跳下来的男子——比较破坏气氛的是,卓正扬刚下车,就打了个喷嚏。
薛葵一言不发,立刻从另外一侧实行突袭,撒腿就跑,展开一把拽住了她的衣领。
“薛葵,你真当我是小朋友啊?乖乖站着。”
薛葵抓住展开的胳膊,眼里全是惶恐和哀求。
“我害怕。求求你……”
“给我过来。”
不等展开有所心软,卓正扬已经一把捉住了薛葵,展开立刻松手,十分得意地看着卓正扬把薛葵塞进车里——就如同当初薛海光把他们两个塞上车一样,今天可算报仇了——薛葵拼命挣扎,卓正扬从车窗外帮她把安全带系上,绕到另一边上车,薛葵还想跑,卓正扬立刻锁住车门,发动引擎,扬长而去。
他引颈望了半天,也没看见如他期望的那般薛葵强行跳车,在马路上翻滚几道的画面。觉得有点失望。
不对啊,他一直都不希望卓正扬和薛葵在一起的嘛,怎么现在又轻易让他和薛葵单独走了呢——他应该扒住车顶跟上去的嘛!
想来想去都觉得失算。
“算了。展开,对你而言,才是珍爱生命,远离薛葵!”
没想到你对我的认识如此深刻。
卓正扬把车停在了郊外荒无人烟的地方,薛葵张皇四望,开始从口袋里拿手机,卓正扬眼疾手快,一把抢走。
“你在怕什么。”
薛葵倾身想要抢回来,卓正扬捉住了她的下巴。薛葵浑身一激灵,哀求地看着他。
他仔细看她的脸颊,果然肿得厉害。
“是谁打你。”
“这只是一个意外。”
她重新坐回去,心里十分烦躁。她不喜欢这种任人宰割的处境,脸色便僵了下来。
“卓正扬,要杀要剐,请给个痛快。”
卓正扬点燃了一支烟。反正在这里,薛葵是跑不掉的,他就是要慢慢地说。
“没想到你对我的认识如此深刻。”
他一边说一边止不住地咳嗽,薛葵才觉得不对劲,伸手去探他的额头,烫的惊人。
“你在发烧。”
“我知道。”
他不耐烦地打断了她,伸手去握住她的左手,薛葵原本以为他是不喜欢她碰他额头,没想到他抓住了就不放。她努力地攥紧拳头,不让他得逞,但卓正扬犟起来也十分可怕,硬是把薛葵的手指一根根地掰开,两人十指紧扣。
卓正扬一双眼睛冷冷地盯着气愤不已的薛葵。薛葵被他盯得发毛,只好往车外看。
“是你叫辛媛向我求婚。”
“对。”薛葵冷冷道,“她不亲自试过怎会死心,还会来纠缠我。”
卓正扬轻笑一声。
“我坐了十二个钟头的飞机回来,收到这样一份大礼,是不是应该表示一下感谢?”
薛葵心里咯噔一下,但已经来不及了,卓正扬突然捧住她的双颊,大概是烧得糊涂了,居然一下子咬住了她的鼻尖,唔了一声以后移下去吮住她的嘴唇。
他的嘴唇太烫了,薛葵晕乎乎地想,哈,一支烟灰缸同一支啤酒瓶在接吻,真可笑。
很快她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她没舌吻的经验,不知道怎么回应亦或者根本不应该回应,眩晕里卓正扬握着她的手贴近自己的胸腔,他的心亦跳得十分激烈,等他意乱情迷地放过她的嘴唇,她立刻转头到另一边,喘了半天。
“以后不许喝这个牌子的啤酒。”偏偏卓正扬又非常冷静地来了一句,“我不喜欢。”
她想她得找点什么来说。
“……卓正扬,你在发烧!”
他就开始耍无赖。
“对。我存心的,我要传染给你。你得和我一起生病。”
那她还能怎么说,卓正扬一横起来,她就没辙。她叹了一口气。
“辛媛怎么样了?”
“你这种置诸死地而后生的方法,她十分受用。”卓正扬道,“好了,我们可以不必再提到她。”
薛葵冷静下来。处理完这件事情,她还有一件事情要解决。
“卓正扬,我帮你处理掉辛媛,你是不是也可以帮我一个忙。”
卓正扬看着她决绝的侧脸,突然意识到她将要说什么。断然拒绝。
“不。绝不。”
薛葵才不管他的断然拒绝多么具有威胁性,她总要把她想说的说完。
“卓正扬,你是一个非常优秀的人。而我根本只想过平凡的生活。所以我们应该放过彼此。”
“辛媛让我明白了一件事情。你我的过去,不应当从其他人口中得知——十年前,我曾不择手段勾引远星的何祺华,又不择手段同他解除婚约。”
她双手直发抖。她从来没有想过何祺华这三个字会再次从她口中说出,远星的何祺华,凡是做汽改的人都应该认识。
本来她觉得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可以潇洒抛诸脑后;现在却如同天堑一般横在她和卓正扬之间。这件事,何祺华曾经亲口答应她,绝对不会告诉第三个人,但是她现在选择对卓正扬坦白,以坦白来换他放手。
“虽然已经过去很久,但我并不能否认这件事情发生过。卓正扬,现在的我只是在压抑爱慕虚荣,反复无常的天性。如果和你在一起,我迟早会被打回原形。”
卓正扬本来完全不在意。但她的描述勾起了他心底某个模糊的回忆。
原来是她。
那么她并没有认出他来。
他突然头痛欲裂,几乎不能思考。薛葵打了个喷嚏,紧接着又打了个喷嚏,他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
“太冷了,我先送你回去。”
薛葵吁了一口气。如此果断,真是个明白人。
“多谢。”
一路两人无言,薛葵开了车窗,吹着冷风,卓正扬专心开车,将她一直送到宿舍楼下,薛葵下车,冲他挥挥手,微微一笑,隐没在黑漆漆的楼洞中。
他知道她这个意思是再也不要见面了。他想他不能停在这里,于是机械地发动了车子——但并不知道要开向哪里去。
十年前,在何祺华位于北京的家中,举办过一场订婚宴,据说未婚妻是不满二十岁的娇憨少女,但最终谁也没看到她的庐山真面目。甚至有人怀疑她是否真的存在过。
大概只有他看见了。辛媛拉着他到草坪上,硬要和他确立关系,他狠狠地拒绝了她,然后想去停车场抽支烟,那里人比较少。就在他刚刚拿出烟的时候,她穿着婚纱跑过来,一张浓妆漾开的脸,根本无法分辨五官,她扯着他的衣服——他大概是她逃出来后见到的第一个人——一对纤细的胳膊直发抖。
“我不想嫁给何祺华。我不想嫁给何祺华。我怕!我怕!我错了,我再也不敢这样了……你可不可以帮我离开这里。求求你。求求你。”
他觉得很厌烦——她不想嫁给何祺华关他什么事情。为什么今天所有的麻烦事都找他。
于是他十分粗暴地甩开了她的胳膊,大步走开。
那个小姑娘吓傻了,眼泪汪汪地四下看了一圈,决定横穿停车场到湖的那一边去。但是她的婚纱目标太大,很快就被何祺华的手下抓住了,她嚎啕大哭,被赏了好几个耳光。他倚在车边冷漠地看着这一切,展开过来找他,看见了,十分稀奇地问他发生了什么。
他不想凭着一点捕风捉影就乱下结论。
“不清楚。不过今天的应酬大概可以早一点结束。”
果然,没一会儿何祺华就出来宣布,女主角不舒服,订婚宴取消。他没多呆,和展开一起走了,辛媛叫他,他也不听。
他那个时候,就是这种别扭脾气。
后来的一年里,他青云直上,进入远星核心,渐渐地也听说了一些风言风语——那个女孩子不自爱,得了暴食症,何祺华把她扔在格陵,再也不提结婚的事情。
他想,她一定是毁了。
卓正扬突然一阵心悸。他靠在方向盘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依然无法呼吸。他闭紧双眼,那个女孩子痛哭失声的模样从未如此清晰过。
“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求求你,带我离开这里。我要去找我爸爸。”
薛葵回到宿舍,室友已经睡下,她十分轻手轻脚,但还是发出了少许声响。
“……薛葵你回来啦。”
“嗯。”她轻轻回答,“对不住,吵醒你啦。”
她和衣躺下,扯过被子盖住身体。还是觉得很冷很冷,于是蜷缩成一团,止不住地发抖。
“没事儿……你那边散场了?”室友睡梦中又追问了一句,“怎么样?唉,我那帮师弟师妹,有什么好事从来不预我一份。还是你人缘好。”
“就是凑个人数。谈不上什么人缘好不好。”薛葵轻轻答道,“快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呢。”
室友翻了一个身,沉沉睡去,不知道过了多久,黑暗里传来一阵阵压抑着的抽泣声,似乎很远,又似乎很近,她迷迷糊糊地嚷了声“谁?谁?嗯,嗯,睡,快睡。”
于是又睡着了——当然不是薛葵。怎么会是她,她只会笑,从来不哭的。
第十二章
沈西西同江东方如期登记,结为夫妇。两人在实验室里广派喜糖,以许达为首,所有人都开始称呼她为江沈氏。
读书人就爱开这种文绉绉的玩笑。她甜蜜的要命,从此不再避讳,人前人后娃娃音唤他“东东”,拖长了语调,大肆撒娇——这是新婚夫妇的情调,夜间另有更私密的昵称,一种掺杂了灵魂和肉欲的欢乐,不足为外人道也。
他们虽然结了婚,但真正恋爱的时间不足三个月,尚在蜜运当中,两人就像喜糖盒子上的卡通小人一般孩子气,一举一动退化到七岁,连体婴似的缠在一起;天气渐冷,沈西西三天两头地感冒,江东方毕竟是课题组组长,觉得沈西西时时刻刻粘在身边太难集中精神搞科研,于是叫她在家里养病,不必去实验室了。江东方虽然多情,但对沈西西好的没话说,早上出门绝不吵醒她,做好了饭菜放桌上,自己带个便当随便对付一顿,晚上回来再哄委屈到眼湿湿的沈西西起床,帮她戴好帽子围巾和手套,出门去吃大餐。
这种生活简直可以一眼可以望到八十岁的尽头,稍微有点空虚。因此通过婚姻变得敏锐的沈西西多了一个很邪恶的爱好,就是想想自己认识的那些女孩子,哪些还是处女,哪些已经不是——白纯肯定不是,蒋晴应该不是,黄芳应该是。
最后她总是会想到薛葵。薛葵是不是?她觉得是。
但薛葵不是被包养过么?
她十分混乱。她最终没有去问江东方那个问题。蒋晴后来又陆陆续续地讲了许多薛葵的过去给她听,她明明知道那些添油加醋的传闻不该太相信,但还是在这种窥探他人私隐的过程中得到满足——女人么,不八卦,不成活。但是她听过就算,绝对不会再告诉江东方,她只是同情薛葵——据蒋晴说,那是一个秃头大肚腩五短身材满面油光的猥琐老男人——基于这种同情,她原谅了江东方。
如果江东方真的喜欢过薛葵,那她捍卫的不仅仅是薛葵的形象,也是江东方的眼光。
她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怜悯地望着众人,十分圣洁。摆酒的那一天,她主动打电话邀请薛葵,而薛葵因为高烧并发肺炎,只能在电话里说声恭喜,无法出席。她专门打听到薛葵的宿舍地址,跑去探病,她不知道薛葵住的地方条件这么差,一条小巷子里,绕来绕去也找不到,最后才打听到那个停着一辆灰色跑车的筒子楼,就是药理所的宿舍。
薛葵正倚在床头看文献,一张脸瘦得只有巴掌大小,裹在一条灰色绒线围巾里,说话声音很轻,淡淡地笑着,伸出手来讨喜糖,她看薛葵的手背上有许多打点滴留下来的针眼,手指尖都快变成透明色了,十分心疼地问薛葵是不是唱歌那天晚上着了凉,薛葵并不回答,而是问她还有没有去血液科取样,沈西西想起去采了几次样,但是最后并没有对苏医生道谢和告别,就有点不好意思,知道这条人脉很难再续起来。
“拿些喜糖去给她们不是很好么。”薛葵想到药用肽的临床试验可能还需要病人配合,于是轻声道,“大家都是爱沾些喜气的。楚倩护士长是我的高中同学,你可以去找她。不要怕难为情。”
沈西西心想,好吧,既然是你说的,我就去做。闲聊了几句,她看见薛葵的案头摆着一套少年儿童彩绘精装版百科全书,笑着问她怎么还看这个。
“哦。买给一个小朋友的生日礼物。”
沈西西有些怀疑。小朋友,是极亲昵又极疏远的称呼,再结合蒋晴讲过的那些话……
“多大的小孩?”她试探着问。
薛葵心想,是啊,多大?
“八九岁的样子。”
沈西西顿时觉得这世界一片黑暗——薛葵有私生子。薛葵有私生子。
人类无远弗届的想象力由此可见一斑。
她心慌意乱地起身告辞,叮嘱薛葵一定要好好休息,她戴手套的时候,薛葵心想一定要赞美一下,就轻轻捏着沈西西的手说:
“戒指真漂亮。玫瑰花型很适合你。沈西西,你好幸福。”
江东方家里有钱,结婚开销一概由江父承担,但这枚戒指是江东方自己拿出了平时的积蓄,倾囊买下,钻石事小,但他从未问过她的指围,竟然大小刚好——他实在是一个有多少便做足多少的好男人。
听了薛葵的祝福,沈西西几乎落泪。
“薛师姐,你也一定会幸福。”
回到家里,江东方正在烧饭做菜,她同他说自己去看了薛葵,江东方并不以为意,只叫她赶快换好衣服出来吃饭。
这复式公寓是江父一次付清房款,送给他们的结婚礼物。楼下的车库里还停着一辆标致——这一切和薛葵宿舍里的清冷寒酸形成了巨大反差。
沈西西暗暗发誓。她一定要竭尽所能,爱护薛葵。
话虽这样说,她却因为新婚燕尔,完全忘记了薛葵说的该去血液科派发喜糖的事情,等想起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一个多星期,她急急忙忙地拿了一匣喜糖打的去了医院,按薛葵的提示,直接找到楚倩,楚倩不客气地收下了。
“你才多大啊,就结婚啦?哇,这戒指真是漂亮。你老公是你同学啊?怪不得,啧啧啧,小姑娘真是有福气。”
两人都是已婚妇女,这关系突然一下就拉近了,沈西西才知道血液科的各位都是面冷心热,打起交道来并不困难,她本来想亲自道谢,但找了一圈,没有看见苏医生。
“苏主任刚刚走,她儿子每个星期四来接她吃晚饭;没事,我们会告诉她你今天来过,糖我们也会留一份。”
几个未婚小护士一提起苏主任的儿子,就满面红晕,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
“苏主任的儿子怎么可以长得那么帅!”
“帅也就算了,人家还很有家底呢。”
“所以你就别想啦,他肯定是要娶高干之女的嘛。”
“也不一定,如果他喜欢自己高干子弟的身份,干嘛跑到格陵来自己创业。我说啊,他最难得的是有孝心。”
“哎呦,这你都看出来了。那你赶快去讨好苏主任,她一高兴,就钦点你做她儿媳妇啦。”
“喂喂喂!谁也不要和我抢,我可是要把我的高中同学介绍给他的。你们哪个比得上薛葵又漂亮又聪明——沈西西,你说是不是?”
沈西西只好赔笑,赶紧告辞出来,给东东打了个电话,汇报今天的行程。
江东方正在一团混乱中。他给蒋晴布置了一个课题,一开始蒋晴还兴致勃勃,决心大干一场,但是很快她发现这个课题中有放射性实验操作,便开始打退堂鼓;但她又不直接告诉江东方自己害怕,结果等放射性元素到货,要开始做实验了,江东方才知道蒋晴一靠近同位素实验室就会吓得发抖——那这样还怎么做实验呢?
“江师兄,我真的不敢做。”蒋晴吓得直哭。
江东方没说什么,叫她穿好白大褂,戴上铅手套——蒋晴以为江东方真的要眼看着她去死——毕竟这个课题是她的,她没有义务叫江东方替她做,虽说江东方以前也帮沈西西做过类似实验,但沈西西是他老婆呀!
她一脸凄苦地穿好衣服,到同位素室去,结果发现江东方已经穿好防护服在那里等她了,他正柔声同沈西西通电话。
“嗯,我还有一点实验,要晚一点回去……嗯,好,你要乖……嗯,拜拜。”
他收线之后就对蒋晴说:“我来做。你站在我背后拿着射线探测器,随时监测有没有污染。”
蒋晴觉得江东方真是酷毙了——他是在用自己的身体帮她挡住射线啊。
“江师兄,谢谢你。”
“本来女孩子就不应该做这个。是我没考虑清楚。”江东方根本没想太多,“对了,你一定要站在我背后,不要乱动。”
整个实验过程中,蒋晴就乖乖地站在江东方的背后,江东方一边操作一边对蒋晴进行讲解,蒋晴看着他宽阔的后背,突然很想靠上去,但是她很快就清醒过来。
“江师兄,你怎么一点都不怕射线照射?我听说辐射会致癌欸。”
“我是男的,不要紧。”
“江师兄,我听说薛师姐以前也做过这个实验,你也帮她做?”
她能感觉江东方的动作突然停了一下。
“没。好了,不要和我说话。”
她明白江东方是要集中精神,放射性实验操作每一步都要小心翼翼,万一含放射性元素的液体接触到皮肤会造成很大的伤害。
很快江东方就做完了。
“行了。把探测器关掉,你先出去吧,我把实验台清理一下……”
蒋晴松了一口气,她转身欲走,结果一脚踩上自己松散的鞋带,她哎哟一声,本能地想要拉住江东方,江东方被她带倒了。
“小心!”
两人双双倒地,但江东方还是把蒋晴护在了怀里,蒋晴红着脸站起来,却发现江东方把左手背在身后,面对着她,脸色铁青。
“你出去等我。”
蒋晴看他脸色不好,立刻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她乖乖地走出实验室,很快就听见探测器又拼命地响了起来——这么说,江东方被污染了!
她急得团团转,江东方从里面把实验室反锁起来,过了很久,他才打开门。
“蒋晴,你进来吧。”
她立刻进去,江东方的左手上很大一块拼命擦洗过的红印,而刚才他们做实验的台面,也有清理过的痕迹。
“蒋晴,你用探测器扫一下,看还有没有残留辐射。”
“江师兄,你被污染了?”
“放心,你没事。是我的手背沾上了一点儿。”
“江师兄!”
江东方很疲惫。他从来没有出过这样的错。他不得不承认,蒋晴提到薛葵之后他就有点心不在焉,以前薛葵做这类实验的时候十分谨慎,总是提醒他要注意要注意——他今天怎么这样不小心!
“今天的事情,不要告诉你沈师姐。”
江东方发生实验事故的时候,沈西西正在回家的路上。下班时间,很难打的,她只好坐公交车,幸好第一医院是终点站,有座位可以坐。
等红绿灯的时候,她看见旁边停着一辆灰色的奥迪,她不知道奥迪也生产跑车,她前面坐着一对三十多岁的夫妇,男的探头出去,吹了声口哨。
“。这车老贵了。”
沈西西便多看了一眼,以她一个外行的眼光来看,这车的确很拉风,就好像一匹蓄势待发的狼一样,随时准备冲出去。
“有钱人。”女的说,“格陵多少暴发户呀。我上次还看到一老头子开保时捷呢。大冬天的敞着篷,真是作孽。”
那男的继续探头去看车牌,口中啧啧有声。
“何止有钱。真是稀奇,挂军车牌还等什么红绿灯。要是我,直接压上行人道。”
“得了吧你。”
那车的车窗突然降下来。从沈西西的这个角度,她只能看见那个驾驶者的手臂,那人穿着一件很有质感的棕色毛衣,稍微挽起来的衬衫袖口,露出清瘦的腕骨,修长的手指,优雅而不失力量。
“嘿,是个帅哥。”她前面的那对夫妇可以看见驾驶者全貌,于是交头接耳,“说不定是被他身边那个中年女人包养呢。”
沈西西没看见那个中年女人,也没有听见那对夫妇的评语,她只是近乎痴迷地看着那个人的手指,一下一下,缓慢地敲打着方向盘;一会儿手不见了,再出现时,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一支烟。
她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这车;而且是在一个这种车绝对不会出现的地方。过了一会儿她看见苏医生从车上探出头来,望望天空,又缩回去。
“今明两天肯定要降温。你注意多加点衣服。”
“知道。”
这时候绿灯亮了。卓正扬恍了一下,启动车子。
苏仪觉得儿子精神状态不太好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他最近一个月都这样。对她还是有问有答,十分贴心,就是很明显地有消极情绪。
她记得上一次这种状况发生在十二年前。她对卓正扬说爸爸妈妈过不下去,离婚了。
这事儿闹得很大,按照卓红安的身份和意愿,离婚是绝对不可承受的,为这个某位专管家务事儿的领导人还特地找她谈了几次话,但是她坚持,毫无原因地坚持,坚持到最后,卓红安签字了。
卓正扬那个时候在沈阳某军校念书,他的未来已经完全规划好,不需要她这位母亲保驾护航。或者说她除了赋予他生命以外,好像真的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就那性格,谁也不爱亲近,她甚至觉得她和卓红安离婚,卓正扬根本不在乎。
所以卓正扬是在放假回家后才知道这件事情。她正好打包完行李要走,卓正扬手插在口袋里进门,她直接就宣布了。
“我和你爸离婚了,你跟你爸过。我要去格陵第一医院工作,你们爷儿俩以后要是有空,可以来旅游。”
卓正扬的反应是他们所想不到的。他一声不响地退了学,什么都不要,甘愿从零做起。卓红安和她都慌了,用了很多方法想让他回家,他完全不为所动。
她一直以为儿子对她感情寥寥,原来并不是这样。后来他到了格陵,和她重新取得联系,她慢慢才知道那个时候是多么无助的内疚感在折磨着儿子——他觉得自己对母亲关心太少,也是导致这个家破裂的主要原因。
如果你对自己深爱的人感到内疚,那除了束手无策还能怎么办。
她有时候也觉得很讨厌——卓家人怎么都是这个德性,什么事儿都藏心里。非要她一步步地逼问,才会一点点地坦白。
“你怎么回事?工作上面不顺利?我听展开说,你们拿到了什么 的技术许可,还要联合好几家工厂做重卡,利润很高。”
不然你哪有钱换车——不过苏仪再深想一层,他好像就是情绪刚开始不对劲的时候换的车。
她要是知道卓正扬换车的真正原因一定会哭笑不得。
“听他乱吹。”
“不是工作?那就是感情问题。”苏仪看见儿子的嘴角牵动了一下,于是继续道,“有女孩子让你不高兴了?还是你让哪个女孩子不高兴结果导致你自己更不高兴了?”
卓正扬沉默。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也没法回答这个问题。其实他一直避免深想这个问题。
如果她只是说承蒙错爱,他怎会轻易放手。
现在他明明知道她病了很多天,却只有勇气把车停在她楼下,看她戴着口罩去赶班车,她烧得厉害,和同事说话时还是一双眼睛盈满笑意,可是没多久,她不再出现了,只有她的同事一个人孤零零来去,他想她一定病得很重。
果然,上个礼拜,展开生日,奔走呼号,大肆提醒所有人他已到而立之年,要做魅力男士,张鲲生大骂他尽做一些只有女人才做的事情,他也不管,按着电话薄一个个地打过去勒索礼物,张鲲生也极有意思,送了一只大水族箱过来,养满色彩斑斓的热带鱼,上面非常醒目地刻着“恭祝卓开汽改展开部长三十大寿,张鲲生敬献”,展开皱着眉头看了很久,才稍微顺眼了一点。
那段时间卓开前台接线员就光顾着签收送给展部长的各种礼物,有大有小,有重有轻,花花绿绿,简直就好像提前过圣诞节似的,每一次拆开都有惊喜或者惊讶,他知道展开给薛葵打过四次电话,每次都对礼物提出更加具体的要求,要够分量,够档次,够精彩,够内涵,结果薛葵的礼物送到,的确很沉,很大,包装精美,大家一起打开,是一套少年儿童彩绘精装版百科全书。
附一张卡片,七个字。
展部长:生日快乐。
展开的表情可谓精彩绝伦,一个电话追过去“致谢”,要请她吃饭,她百般推脱不掉,甚至主动提出把病历传真过来让他验明是不是真的得了肺炎。
他听说她是高烧并发肺炎,只想立刻飞奔去看她。但是他不能。他被困在十年前的停车坪里,被她拽住胳膊,苦苦哀求。
他说要一起生病,都做不到,何况其他。
“好了好了,你不能老是忙着工作。你都三十多啦。哎,我们科室的楚护士长一直想要给你介绍一个来着,她的高中同学,我见过,人挺好的,又端庄又温和,家庭背景也不复杂……”
他突然就想起姑姑在给他介绍薛葵的时候说的那番话,这个世界上还有第二个薛葵么?
“不用了。”
第十三章
薛葵的室友和盘雪换了房间。
原因很简单——她明明是薛葵最亲密的室友,作者却懒得给她起名字,还不如叫盘雪搬来和薛葵一起住。
盘雪十分高兴。她喜欢薛葵外柔内刚的性格,与自己的外刚内柔正好互补。她长得很凶,留一头怒张的长发只是为了避免有小孩见到她唇上的汗须而喊她叔叔,令她羡慕的是薛葵的短发无比柔顺,她刚刚搬进去,就忍不住摸了摸。
薛葵对于这样的亲昵有些抗拒,但是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嫌弃的意思,只是对盘雪笑笑。
“我两天没洗头了,很脏呢。”
“薛葵,你的发质真好。”盘雪由衷地赞美,“我想你长头发一定好看。”
“等它堵住水池的时候会更好看。你会恨不得晚上偷偷拿把剪刀把它都铰光。”
盘雪当然不会这样做,但朴实的她喜欢薛葵的幽默灵动。薛葵对她而言,是奋斗目标,而这奋斗目标是她二十八年黯淡生命中最好的一件事情。自从大富贵吃饭那次薛葵帮她说话,她就觉得这个平时毫无存在感的同事很优秀,而她越观察越觉得这种优秀难以企及。
她摸完了薛葵的头发,视线就一直没有离开过薛葵。她发现薛葵有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睛,一张鲜艳的菱角嘴,唇角微微上翘,脸庞白皙透明,下巴的弧线又是那么的柔润。
她裹着白色的羽绒衣坐在床上,就像个瓷娃娃——盘雪这样想。
正在看文献的瓷娃娃开口说话了。
“盘雪,你看我做什么?”
盘雪向来是有什么说什么。
“薛葵,你真是越看越好看。”
薛葵心想,那只是因为你才搬进来,否则前室友怎么从来没说过呢。
她慢吞吞地翻过一页纸去,做些批注。
“我也是这样觉得。但是如果我有你那样又长又密的睫毛,就完美了。嗯,最好还搭上你那两条长腿。”
呵,她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身上也有闪光点。合住了一个多星期之后,薛葵已然走下神坛:原来她也会发牢骚,原来她也会犯迷糊,原来她也有起床气,原来她也看韩剧,原来她也节食以求保持身材——薛葵并不愿有个盲目仰望自己的室友,她只需要表现日常的坐行起居,盘雪就潜移默化地变得自信起来。她病情最反复的两天,晚上必须留院观察,盘雪自告奋勇地陪床,听着薛葵在高烧里一直喊爸爸妈妈,觉得她真是又可怜又无助,想着明天一定要带薛葵好好地去吃一顿饭,不能再让她节食了;结果最后盘雪还是睡死过去,比薛葵醒得还晚,等她睁开眼睛,薛葵已经穿好衣服,神采奕奕地坐在床边喝牛奶,俯身对她笑。
“早啊,盘雪。”
她顿时觉得,天底下的男人都会想要躺在这里,换取睁开眼睛时薛葵的一句早安。她没有把这话讲给薛葵听,因为她知道,薛葵只会笑一笑,然后完全不当回事儿地把话题岔开了去。
薛葵的病在住院之后终于慢慢地开始好转,星期四盘雪下班回来,薛葵竟然已经自行起床,把宿舍打扫了一遍,梳洗停当,坐在那里上网。
“咦,你好点了吗?”
薛葵关掉了申请海外博后工作的页面,伸了个懒腰。
“我觉得我是回光返照。”
“呸呸呸,不要乱说。对了医生不是说你应该出去走走吗,今天发工资了,咱们去逛街吧!销品茂在大减价呢。”
薛葵也想出去活动活动筋骨,但逛商场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销品茂?那里空气不流通,很闷,逛久了脸都是红的,缺氧。”
“那我们就去晶颐,反正很近。”
薛葵想起自己曾经陪辛媛在晶颐逛足一天。
“算了。还是去销品茂吧。”
两人说走就走,锁住门的时候薛葵啊呀一声。
“我忘带电话。”
“算啦算啦,如果有人要找你,可以打我的电话嘛。”
沈西西回到家中,直接去楼上书房查奥迪的各种相关资料——她喜欢里努力维斯和裴勇俊,如同她此刻迷恋奥迪里那只手的主人。小怡情,大伤身,她当然分得清轻重缓急。后回来的江东方也是心事重重,见客厅里黑着灯,还以为沈西西没有到家,便慢吞吞换了拖鞋,挪进客厅,将自己摔倒在软绵绵的沙发里。
他明明知道磷三十二放射性有限,远不如一包烟的危害性大,但不知道为何此刻心中充满悲壮情感——换了是谁在他身后,他都会出手相救,不限于蒋晴。
但为什么不是薛葵?
薛葵当年做这类实验,事先相当谨慎,同他一起去上操作培训,两人一起拿全班最高分,犹不满足,又做一次预备实验,觉得万无一失,便开始着手正式实验。跃跃欲试的他觉得自己是男生,当有绅士风度,于是想要对薛葵说他来做就行了,偏偏许达在旁边起哄。
“都准备好啦?来来来,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送薛组长和江师弟去做放射性实验。”
他当时不知道哪根神经搭错,真的就劈哩啪啦地拍起手来。薛葵立刻冷冷丢下一句。
“很亢奋?你不用去了。看文献吧。”
她就是这样。一旦他做的不够好,或者出了丑,就会直接恶毒地叫他什么都不用做,看文献去。她的实验桌上堆着小山一般的案卷,他总是被埋在那里,一个人看文献。也就是那个时候他养成了习惯,知道自己惹她生气了,立刻自动自觉地伸手去拿一份来阅读。薛葵不喜欢对住电脑屏幕看文章,总是一份份打印出来,一份份做好批注,他看的时候可以先看她的笔记,一串串中英文夹杂的解释,简单明了,让他少走了许多弯路。
后来他看文献比她快了许多,可以自己先做注解,但是他看完了还是原样放回去,生怕薛葵不再落笔;他也自己搜索文献,打印出来放在桌上希望她能够称赞自己勤力——呵,薛葵并不吝于称赞他,也不吝于为他争取权益,实验室座位紧张,空间也不大,她曾经不知从何处搬来桌椅,见缝插针地放在冰箱旁边,给还只是小师弟的他一个位置。
他那段时间总是背对着她默默看文献,然后她会走过来,用食指戳戳他的背。
“江东方。该做实验了。”
他从未如此地思念薛葵。他拿起手机给薛葵打电话。六声之后,无人接听。他不依不饶地继续打,继续打。
沈西西觉得饿了,才发觉江东方居然还没有回来带她去吃饭,她摸下楼去,借着窗外透进来的一丝微弱灯光,看见江东方正坐在沙发上打电话,她一时温柔满溢,悄悄地走过去,戳了戳他的背,正要撒娇,江东方突然一下子跳起来,抱住了她,不顾一切地吻住了她的嘴。
两个人一起倒在沙发上;沈西西温柔地回吻着他,觉得江东方今天有些不一样,可是不一样在哪里,她被堵住了嘴,说不出来。江东方因为常常做实验的原因,四肢都很结实有力,沈西西摸着他滚烫的胸膛,晕乎乎不知怎地就想起那辆奥迪里的神秘男子。
换做那人的臂弯,又该是怎样的魅惑迷人。
沈西西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想,但是控制不住。当江东方的劲儿上来时,她惊醒了。
“不行……老公……不行……”
沈西西的娇嗔,立刻让迷乱的江东方回到现实。
他懊悔得只想去死——这是沈西西啊!江东方,你在想什么?
你又能想什么。
“对不起。我忘记你在生理期。”
沈西西怜爱地摸着江东方的脸,附在他耳边轻轻道。
“老公,我爱你。”
江东方更紧地抱住了她。
“老婆,我抱着你坐一会儿,好不好?”
“好。”
一对小夫妻依偎在一起,静谧无语;过了一会儿,江东方亲亲她的脸。
“你饿不饿?”
沈西西点点头,又摇摇头,搬弄着他的手指。
“我已经好久没有去实验室了。孟教授该说我了。”
“没关系。你不用操心毕业问题。”
“可我还是想做一点事情。”沈西西靠在他的胸膛上,轻声细语道,“薛师姐对我说,药用肽还可以做一点后续实验,我想,我还是继续去苏医生那里取样吧。”
女孩子逛街那是非天崩地裂不能停止。一楼一楼杀上去,薛葵算是知道为什么盘雪的腿又直又细,全是逛街逛出来的。明明是要买外套,又在靴子专柜流连忘返,逛完了,咦,旁边的化妆品在做促销,盘雪的睫毛又浓又密,连专柜小姐都谄媚着上来问是哪家的睫毛膏,她十分得意。那专柜小姐舌如巧簧,又转过来对薛葵推销一款腮红。
“这位小姐皮肤真好,又白又嫩,如果两颊再添一点点颜色就更漂亮啦,你男朋友会更喜欢你的喔。”
薛葵就抓住盘雪的手,故扮天真地问:“你真的会更喜欢我吗?”
盘雪嘿嘿地笑:“我怕你太好看,被别人抢走了。不许买。”
专柜小姐脸都僵掉了,两个人大笑,薛葵想想还是道歉。
“不好意思,我只是买不起。”
两个人都在研究所里孵实验,只要面孔干净清爽就行,何必涂脂抹粉,给谁看呢。
她大病初愈,觉得耳清目明,故而十分活跃,盘雪也感觉出来了,本来担心她身体扛不住,现在也不担心了,笑嘻嘻地同她讲:“薛葵,你一定能马上找到男朋友。”
“我不想找。”
盘雪心想,大家都是二十八岁,怎么会不着急终身大事。
薛葵想的却是,我要出国了,找什么男朋友。
说不定她的将来要重新规划,三十岁的女博后,大约只能对着一个更老的男博后,一起实验,一起生活,依然是要在现实里做一对平庸无奇的夫妇。
“唉,我家里逼我去相亲。”盘雪叹道,“又约去金碧辉吃意粉。”
薛葵的心便有点揪揪地痛,强颜道:“慢慢地吃。不要怕。”
盘雪见她在看一件男式运动衫,便打趣道:“还说不想交男友,那为什么看这个。”
薛葵笑笑,同她一起走开去挑选相亲时要穿的正装。
她想,她曾经是只能穿这种衣服的。
自从和卓正扬摊牌以来,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同何祺华的事情,越难受于卓正扬的即刻消失,过去就越清晰地浮现在她眼前。
何祺华对她有企图,她一直都是知道的,从十五岁开始,他看她的眼神哪里是在看一个孩子。她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看见很漂亮的牵牛花,于是一路摘下来放在帽子里,何祺华的车缓缓地尾随着她,一直看她,一直看她,她跑,车也开快,她慢慢地走,车又放慢速度,怎么也甩不掉。她想起临睡前嚼着的口香糖,早上往往黏在头发上,怎么也撕不下来,必须剪掉一大绺头发才能解脱,令人无比痛恨又无比沮丧。
可是没有人会相信。如果大家都在场,他根本不看她。如果大家没有注意到,他就会对她笑,笑得如同一只正在结网的蜘蛛,慢慢朝她笼过来,她浑身都起鸡皮疙瘩,抖得厉害。她只希望姬水二汽快点熬过最艰难的时光,薛海光和沈玉芳去格陵出差,就有人半夜砸她家的窗户,她关了灯躲在被子里,一片黑暗中听见院子里的乖乖在狂吠,吠到最后变成哀嚎,还有男人的笑声,肆无忌惮,她只能捂住耳朵说乖乖别怕,乖乖别怕,葵葵别怕,葵葵别怕……
她知道乖乖是沈玉龙杀的。因为他要和工人同一阵线,以得到他们的支持。姬水玉龙建厂,他又拉了薛海光和其他人一把,好像一切恢复正常了,她依然是不愁吃穿的小公主,那些对她发出过威胁的人也好像忘记了所有的恩恩怨怨,谄媚地对她笑,沈乐乐还说表姐,我要出国了,你陪读,好不好?
沈玉龙对她很好,有好吃的,好玩的,都不忘记她,沈玉龙带她看这个花花世界,怂恿她带着自己的朋友一起出来玩,她是沈玉龙的外甥女,是所有这些叔叔伯伯的小辈,但那些人的笑,和何祺华一模一样。张寒和叶澜澜去过一次,再也不肯去,劝她也不要去,可是她不能不去。她不去,别人就看出来了。她只能装傻,装着高兴,装着不懂人事,她的笑容就是那个时候练出来的,甜美,知性,随和,温柔,天真,随便点单。有人说沈总的外甥女真是漂亮,做学问可惜了。她笑一笑,同那人碰杯;又有人说葵葵来唱歌,你不是最爱唱这首歌么,她抓起话筒就唱“红尘多可笑,痴情最无聊,目空一切也好……”
何祺华的司机来接她,她是揣着水果刀下楼的,可是到了跟前,她又改变了主意,无比顺从地上车,因为从此可以只应酬何祺华一个。但是事情发展失控,她胆怯了,恨不得在自己面孔上划几刀,又没有勇气,她只有不停地吃,吃到吐为止,何祺华来格陵想要带她走,她穿的就是这样一件男式运动衫,看着他的震惊面孔,是何等的快意。何祺华不会娶一个两百磅的女人,沈玉龙也不会叫一个两百磅的女人去陪酒,她终于再世为人,婚约一取消,她便要把那一年的荒唐全部节制回来,仿佛毒瘾的戒断治疗一般,难受,反复,挣扎,还有旁人的白眼,讥讽,但她反而从未如此的平静,想通了很多事情,她要做她自己,十五岁那个听见乖乖大叫,然后跑下去抱它亲它的薛葵,终于可以继续生活下去。
直到冯慧珍再次企图自杀,开车突然撞向路障,结果死到临头又后悔,硬生生地转弯,车的侧面撞凹了一大块。
沈玉芳在副驾驶座上,失去了一条腿。她不得不草率地毕业,立刻找工作,安定下来。
盘雪看中了一件鹅黄色双排扣束腰小外套。
“薛葵,我去试衣服,你在外面等我好不好。”
薛葵点点头。倚在柜台上,微微觉得脸发烫,有些气喘,她想起自己夏季时也来这个柜台买衫,导购小姐拼命建议她买那件高腰淑女裙,她坚持买了雪纺。
有人要看她身后陈列的衣服,朝她靠过来,她立刻让开,可是那人继续靠过来,她又低着头让开了,那人的胳膊伸过来,撑在她身侧,她不明所以地抬起头,望进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里去。
她全身的血液都冻住了,绷直每一根神经,反射般地咧嘴一笑。
笑得真辛苦。
卓正扬心想。与其让她这样为难,还不如不现身。可是她同她朋友在化妆品专柜前面打打闹闹的时候,不是还活蹦乱跳的么,怎么渐渐地她的脸色越来越潮红,完全是发烧的症状,反应都变得无比迟缓,垂着头,有气无力。
他伸手想去摸摸她的脸——难以置信短短一个月她居然会瘦成这样。薛葵哆嗦着直发抖。
“卓正扬!”
苏仪叫儿子去付款,一去杳无音信,她只好一路喊着一路找过来,结果就看见卓正扬正同一个女孩子说话,再看,那女孩子不是薛葵么?
“薛葵!真巧啊!咦,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不舒服?”
“不是。”薛葵赶紧同苏仪打招呼,“就是有点累。逛久了。”
“唉,这里的空气特别不流通,逛久了就是容易不舒服,”苏仪看看自己的儿子,又看看薛葵,“你们……算了算了,还是我介绍一下吧,薛葵,这是我儿子卓正扬,卓正扬,这是薛葵,楚护士长的高中同学。”
她特意这样介绍,结果发现薛葵的脸一下子就转成苍白了,虚弱地笑着。
“这世界可真小。”
“正扬,原来你早就认识薛葵了啊,”苏仪转而问儿子,“怎么认识的?”
卓正扬听见薛葵气息微弱,只想赶快结束这场谈话。
“她是展开的朋友……”
“哦,送展开十万个为什么的就是你呀!”苏仪哈哈大笑,“那小子的确应该接受一点文化教育。”
苏仪说的话薛葵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她茫然地去望盘雪,后者还在对着镜子左照照,右照照,美得不行,薛葵喊了一声盘雪,她才赶紧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
“咦,卓总,真巧啊!”
盘雪突然发现,卓正扬的唇角也是微微上翘的,和薛葵的一模一样。
苏仪心想,怎么又来了一个,这个看起来也不错嘛:“薛葵,这位是?”
“我同事。”薛葵低着头,眼前骤然发黑,又慢慢地恢复光亮,“盘雪,这位是苏医生,卓总的妈妈。”
于是一堆人就在那里说好巧好巧,有缘有缘,薛葵从始至终盯着地板,胸腔里一阵阵的刺痛,蔓延到四肢百骸,她意识到自己的心跳十分不规律,便紧紧地靠着橱窗,不让自己倒下去。偶尔抬起头来,什么也看不见,茫然地笑着说是啊,好巧。
“那我们去楼上的茶座坐下来慢慢聊嘛,薛葵,你说好不好。”
她艰难回答。
“好。你们先去,我去一下洗手间。”
她跌跌撞撞地往洗手间走,她想她绝不能倒在这三个人的面前。要死也死在洗手间里。她低着头慢慢地走,尽量保持正常的姿态,每一步都在耗尽她最后一丝气力,她耳朵里嗡嗡作响,转弯了,她终于扶着墙滑了下去,最后的意识是有人从后面快速跑过来,一把抱住了她。
“妈妈……我要死了……”
“不会。不会。”那人紧紧地捉着她的手,贴着她的脸,声音直发抖,她被拦腰抱起,蜷曲着,靠近那人的胸膛,“我们马上去医院。”
她没听清最后一句话。她不知将被送到哪里去,她只希望那里没有卓正扬。
第十四章
仿佛回到小时候。
她曾经出水痘。傍晚散步的时候还兴高采烈,抓着父母的手,穿过护城河上的桥洞,来回奔跑,引得回音阵阵——她最爱这种游戏,瞬间变得十分强大,仿佛没有什么可以难倒她。
结果半夜里就发起高烧,周身不适,丘疹一阵阵地发出来,又肿成水疱,结成痂盖,恐怖异常。沈玉芳按着她的手,把指甲剪得光秃秃,免得她抓伤自己。她自小身体健硕,不常生病,就算生病,也很少走到打针吃药这一步,这水痘来势汹汹,闹得她胸闷恶心,咳嗽嘶喘,喉咙里如同冰浸火烧一般,吞咽困难也就算了,还吃什么吐什么,吐得稀里哗啦,一片狼藉。
她皱着脸对沈玉芳感叹。
“妈妈,我好痛苦。”
沈玉芳就当作笑话对医生讲。
“小丫头片子,哪里知道什么叫痛苦。学了个生词就乱用,真是。”
确实。未曾看过人间百态,谁敢说自己懂得什么叫痛苦。命运总是排山倒海,一浪高过一浪地打过来,想要叫她永世不得翻身。但她至今有手有脚,四肢健全,已是幸运。旁人年少轻狂,锦衣玉食,可以玩颓废玩消沉,她玩不起。她只能从下水道里仰望星空,小小一隅,安身立命即可。
可为什么卓正扬就是不肯放过她?甚至还要闯入她的梦里,令她痛苦并欢喜着。梦里,她竟是被卓正扬送去医院,一股氯仿混着苯酚的熟悉味道,盘雪和苏医生忙乱的脚步声,叫她不要怕,又叫卓正扬别慌,医生同她测血压和心跳,大约在说病床不够,到走廊上打点滴去——小姑娘再爱美,怎可生着病还拼命节食,要不要命了?
薛葵晕晕沉沉地靠在卓正扬的肩膀上,吊一支葡萄糖,他的大衣裹住她全身,内衬一层兔毛,十分温暖舒适,她稍微好过了一点,眼前仍是一团漆黑,口齿不清地说着谢谢。
因为是做梦,她的灵魂在日光灯下飘来荡去,看见卓正扬紧紧地搂着她,下巴抵着她的头顶,仿佛要把生命力源源不断地输送到她身体里去;没一会儿,他又心痛于她一直虚弱地说着谢谢,就低下头来轻轻地蹭她的鼻尖和脸颊,又在她唇边吹气,十分暧昧而温柔。
“嘘。嘘。不要说话。”
她一直知道自己其实是个轻弱的人,所以才要绝然同卓正扬一刀两断,以免后患无穷。如今贪图一丝梦境中的亲昵,竟不想醒来。明明知道盘雪和苏医生就在面前,现实生活中,不该同他这样亲密,引人误会,但就是控制不住自己要任性地把冰凉的手伸进他的袖子里,感受他肘弯处的体温——反正只是做梦,无需负责,如同他在底特律那段时间,每日煲电话粥,明明知道是饮鸩止渴的做法,也不能停止。
卓正扬也一如那时宠溺她。她的脚趾冻得瑟瑟发抖,不安地挪来挪去;他注意到了,立刻脱下她的鞋子,用围巾把她的脚层层包裹起来,搁在自己腿上。
薛葵便凑上去亲他的面颊,以资奖励;他反应很快地转过脸来,轻轻碰了碰她的嘴唇,一句话说得又危险又魅惑。
“薛葵,你怎敢说你不爱我。”
她呵呵直乐。她几时说过不爱卓正扬?做梦或生病的时候,她坦荡得很。她生平只爱两种东西,一种是别人送的,一种是自己一眼看中的,而卓正扬,就是卓红莉送来的一见钟情。对,她第一眼就爱上了那个穿恤一脸阴郁的男子,她想的是卓主任大概也有穷亲戚,穷亲戚又郁郁不得志,性格差,脾气坏,闷头闷脑,中途落跑——可是他身上的气场就是这样吸引她,毫无理由。
如果他真的只是平凡人一个,她当然要拼命点头,愿意同他交往直到结婚生子,一起变作秃头男和黄脸婆,在浮躁生活里相濡以沫,可惜兜兜转转大半年的时间流转过去,才发现他们中间隔着无数沟壑,千变万化,层出不穷。
冷静如她,自认没有摩西劈开红海的神力。
打完吊针,她被送回去休息,苏医生,盘雪和卓正扬站在门口小声地说话;过了一会儿,什么声音都没有了,什么光亮也没有了,她感觉床一沉,有人在她身边躺下。
“葵葵,睡吧。”
呵,梦还没有结束,真好。如果永远不醒来,最好。
但她不是睡美人,没人给她永远沉睡等待王子亲吻的权利。薛葵恋恋不舍地闭住眼睛,抱着枕头,翻滚了几下,才觉得不对劲——她的床哪有这么大这么软,还有一股陌生而冷冽的味道。
她猛地睁开眼睛,房间里一爿黑暗,但这种空阔感绝对不属于她和盘雪的那间蜗居,等她适应了黑暗,发现床头柜上有台灯的轮廓,她探手过去,才碰到灯座,触摸式的台灯就亮了。
薛葵傻了眼。
房间里暖气十足,她穿着自己的棉质睡衣,抓着那张从小陪伴她的襁褓,躺在一张她从来没有见过的大床上。床头柜上除了台灯,还有电子闹钟,几本汽车杂志,同一只黑色的金属相架。
她拿起相架,那里面的一家三口齐齐站在北方陆军军官学院的门口,冲着她笑,笑得十分舒心。
卓正扬竟然也是会这样笑的。站在苏医生和卓红安中间,笑得如同朝阳一般灿烂,还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高傲气质。
她捧着相架,愣愣地看着一身戎装的卓正扬,半晌才明白过来,抖着手把照片放回原处。
她想她知道这是哪里。
而这个认知,快要杀了她。
卓正扬正在书房修改设计图。
卓开同 有技术合约,为迎合亚洲市场,下次史密斯先生来格陵时,卓开必须拿出更完美的重卡内部设计。具体工作卓正扬同设计部一班同事已经做的七七八八,还差双前桥系统做一点小小改进就十分完善,本来今天星期五,他应该去厂里,但是为了照顾生病的薛葵,他请假把所有资料带回家里工作。
展开最近的心思全在那只大水族箱上,小孩子一旦有了新奇的玩具,就会变得聚精会神,乖巧听话,所以没有追问卓正扬为何突然请假,也没有注意到工作至上的卓正扬最近变化甚巨——这种变化本来是足以让展开不顾形象,坚决抱住卓正扬的腿,不许他请假的。
他正在分析矩阵图,突然听见轻轻的脚步声,因为周遭安静,所以啪嗒啪嗒听得十分清楚,他皱起眉头,看见薛葵的睡衣在书房门口一晃而过。
他断定她没有穿拖鞋,正要出声教育她的邋遢无状,书房的门被推开了,薛葵穿着厚重睡衣——上面还印着一朵朵的向日葵——一脸复杂地站在门口,她严肃地看着穿白色衬衫,套粉红色手织毛衣的卓正扬,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从电脑屏幕上移开目光,打量着她。
她也打量他——两人同时觉得对方的装扮十分滑稽可笑。但这种场合,嘲笑彼此显然十分不合时宜。
“醒了?”他看她容光焕发,知道是打针吃药起了作用,于是又将心思转移到工作上,“穿好拖鞋,稍微等一会儿。”
她如蒙大赦,劈哩啪啦光着脚丫子就跑了;过了一会儿,卓正扬想,还是先吃饭吧,免得饿着她了,于是摘下眼镜,关了电脑,走出书房,正要打开卧室的门,发现她从里面把门反锁了。
薛葵啊了一声,有点口吃。
“别、别进来,我在换、换衣服。”
他失笑,从裤袋里拿出钥匙,把门打开,薛葵吓得噗通一声从床上摔到地上,但是卓正扬并没有进来,只是伸了一只手,摸到墙边的顶灯开关,按下,卧室里顿时变得一片通明,然后他又将门带上。
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他什么也不说,仿佛两人之间有什么默契似的,薛葵最恨的就是这种情况,他凌驾于她的一切道德准则之上,令人不知从何抗拒。她换好衣服,坐在床边发了一会儿呆,看着地面上自己的影子,才想起自己的电话从昨天到现在都不在身边,于是走出卧室去找卓正扬。
开放式厨房里,卓正扬正在按照母亲的叮嘱处理她精心准备的病号餐。苏仪再三强调不可微波加热白粥,必须炖在瓦斯上,缓缓搅动,免得粘锅,竹荪鸡汤一直燉在炉子上,三个钟头前已经转成小火慢熬,卓正扬完全不懂做饭,一切食材都是苏仪早晨上班前购来,心里怀着是给未来儿媳妇做饭的磅礴情感,拼命买了许多,一门心思要把薛葵养胖一点。她又赖不住儿子的请求,写了一张隔水蒸蛋的贴士给他,虽然是最简单的做法,还是不放心,于是勒令他不许吵醒薛葵,一切等她下班再说。
但是现在薛葵提前醒了,卓正扬有些讨她欢心的意思,于是挽起袖子,从冰箱里拿出两颗鸡蛋,在碗边敲碎,一边搅拌,一边看流理台上贴着的步骤,东张西望地找香油和细葱,薛葵就站在客厅里,离他有两丈远,已经回神变作金刚不坏之身,十分有礼貌地发问。
“可不可以借电话用用?”
他看一眼她的装扮,换上了昨天逛街时穿的呢绒大翻领外套,脚上却是昨天她室友送来的毛拖鞋,很大两只熊脑袋攒在一起,笑得牙不见眼,她的童心未泯,勾得他玩性大起,于是放下碗,拿毛巾擦手。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她只好走到他身边去,看他揭开竹荪鸡汤的锅盖,然后瞪它,仿佛用目光就能撇掉上面一层浮油似的。
“我想借电话打给盘雪。”
“当然。电话在客厅。”他鬼鬼一笑,“不过要先让我亲一下。”
薛葵顿时面红过耳,卓正扬就爱看她慌乱的模样,大力揽过她的腰肢,俯身在她面颊上亲了一下,薛葵也不躲闪,只是在他亲完了之后,当着他的面,冷冷地用手背擦了擦他刚才亲过的地方,转身去客厅打电话。
盘雪正在实验室里玩蜘蛛纸牌。她管流式细胞检测仪,程序复杂,很少有人来用,薛葵的来电就这么及时地解救了百无聊赖的她。
“盘雪。”
“薛葵!你醒啦?好点没有?哎呀,我还想着待会下班去看你……”
“等一下,等一下,”薛葵心中有无数问号,统统难以启齿,“盘雪,为什么我会在卓正扬家里?”
盘雪才觉得她这个问题奇怪呢。
“啊,这个说来话长了。昨天咱们在销品茂不是碰到卓先生和苏医生吗,你也真是的,不舒服就不要硬撑嘛,我和苏医生都进电梯了,突然发现卓先生不见踪影,我们沿着原路找回去,才发现他跟在你身后,你摇摇晃晃好像要晕倒似的,我们都来不及帮忙,他一个箭步冲上去,就把你捞起来了……喂?喂?薛葵?你在听吗?”
薛葵心底狂叫——为什么这一切不是梦?是梦,就很美好,是现实,就太残酷了。
“我问你为什么我会在卓正扬家里,不是问你发生了什么。”
“咦,你是他女朋友,当然由他照顾你。薛葵,你真的很过分,谈恋爱也不告诉我!亏得我还一天到晚霸住你,卓先生肯定特别有意见了!你是不是想看我再犯错误啊!”
薛葵无奈地捂住脸,想起盘雪曾经对她讲过的一件事情。
盘雪在本科时期有一个非常要好的闺中密友,两个人好得跟双胞胎似的,形影不离,恨不得同食同寝,后来她的闺蜜和一个男孩子互有好感,只是还没互剖心声处于暧昧阶段,大大咧咧的盘雪没有看出来,依然天天拉着闺蜜作伴,那个男孩子就特可怜地跟在她们身后,连想请自己心仪的女孩子喝一杯奶茶都没机会。最后两个人没成,虽然原因是多方面的,但是盘雪后悔的不得了。
“薛葵,我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没心没肺了,况且苏医生也一直说要亲自照顾你,那我还能说什么呢?万一晚上你的病情有反复,我又睡死了,怎么办?所以我就收拾了一些你的东西送到卓先生家里,你不是不抓着小被子睡不着么,所以我把小被子也给你送来了,贴心吧?哦,对了,薛葵,我有件事情要问你,差点忘记——大富贵吃饭那次,卓先生说他曾经和人相亲,那个人是不是……”
薛葵立刻截住话头,心想,这可真是矫枉过正。
“盘雪。求求你不要问。”
“好,我不问这个,我问别的。你在医院打点滴的时候,同卓先生在医院走廊上你侬我侬,不是热恋中的情侣做的出来吗?肉麻兮兮的,苏医生还把我拉到一边问你们两个交往多久了……”
“我,我当时在生病。我根本没法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我知道你在生病,薛葵,那你想要谁来照顾你呢?让完全没有发现你不妥的我来照顾你吗?我可不敢承担这个。我一直以为卓先生是个很冷酷的人,真是错的离谱。去医院的路上,他左手开车,右手还紧紧地握住你,连闯了好几个红灯,苏医生都吓了一跳,说他以前很遵守交通规则呢!对了,这一个月以来停在我们楼下的车就是他的——薛葵,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是我不想再做蠢事,有伤阴鹜。”
“等一下,盘雪,你不能这样,”薛葵扭头看看厨房里的卓正扬,压低声音道,“你就是要把我丢在这里,至少也该留下来陪陪我。难道我们两个交情就这么浅?”
“嗯?”盘雪扬起眉头,想了想,“你和苏医生睡卧室,卓先生睡沙发,你叫我睡哪里?对了我告诉你,怎么样可以让卓正扬更喜欢你,你等他起来的时候对他说早安……”
盘雪听见话筒那边传来一阵笑声,是卓正扬,他同薛葵说话。
“猜猜看昨天晚上你说了什么。”
然后电话就断掉了。盘雪呆呆地望着话筒,突然咧嘴笑了起来。十分心满意足,伸了个懒腰——好一个情意绵绵的冬日啊。
薛葵不知道是应该立刻回忆一下昨天晚上有没有对苏医生说什么不该说的,还是应该质问卓正扬为什么偷听她讲电话,卓正扬看她一脸混乱,便搂住她索吻,免得她胡思乱想,薛葵拼命咬紧牙关,他也不着急,只管阖着双眼在她嘴唇上辗转摩擦,良久,薛葵从胸腔里叹了一声,伸出手环住了他的脖子。
他刚刚尝过白粥的味道,唇齿之间还留着糯滑的香气,两个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吻了很久才恋恋不舍地分开,卓正扬又咬咬她的鼻尖。
他特别爱碰触她小巧微翘的鼻头,以感觉她的喘息热热地扑在他的嘴唇上。
昨天她生病后的依赖表现给了他前所未有的信心。她不是不会爱,只是不敢爱。既然如此,他可以更耐心更主动一些。
“吃饭。”
他回到厨房盛粥,听见客厅里电话骤然响起,不小心被烫了一下,赶紧摸摸耳朵,冲薛葵喊了一句。
“接电话。”
薛葵坐在沙发上,垂头丧气,只觉得自己站在地狱最深处狂笑,充满堕落的罪恶感。他要亲她,她就给他亲,他要她接电话,她就帮他接——她薛葵是否顺从乖巧得过了头?
“你自己接。”
“好。那我过来的时候还要再亲亲你。”
薛葵赶紧拿起电话。展开急吼吼的声音立刻传了过来。
“卓正扬,我上当了!我买了一包金针菇!太可恶啦!”
想来是业务上的问题。她急急跑到厨房里把话筒递给卓正扬。
“展开说他买了一包金针菇。是代号?还是你来接吧。”
卓正扬也不明白,于是接过电话,薛葵的手指在他手心里一滑,立刻躲开,他不想将她逼得太紧,于是专心去听展开说话。
“什么事?”
展开站在水族箱前面直跳脚。里面一丛丛金黄色公主海葵摇曳生姿,在他看来却是示威——明明拿回来的时候还是一块鲜蓝色软软滑滑的肥皂片,伸展开却成了金针菇。
早知道海葵是这副德行,他才不买!
“软体缸可真难伺候,我买了一大堆过滤器,造流泵,石头,砂子,树根,外加两条小丑鱼,就为了衬托这一包菌类?那我还不如种点蘑菇。”
卓正扬这才明白他意指什么,看看正在十分贤惠地拿筷子和调羹的薛葵,突然想起母亲说过的一句话。
“展开自幼失恃,多多少少有点恋母情结。薛葵又是个母性极强的人,他们两个相处起来才比较轻松自在。正扬,你不是不敢爱,只是不会爱。薛葵这样的女孩子,我是真的觉得你衬不起,反而比较适合展开。”
因了刚才的深吻,他踌躇满志,要证明给母亲看,她大错特错了。
“那就拿过来加菜。我听说金针燉番茄十分美味。”
“什么?”真要吃了他的海葵,展开还是十分舍不得,“不要开玩笑。”
“我正在做饭,你来不来。”
“就你那手艺,不去。”
展开挂断电话,抱着手看小丑公子快乐地在公主海葵的卷须里钻来钻去,拼命地用嘴去拱它的触手,但公主海葵只是卷成树枝状,安详地任由公子小丑胡闹。
水族店的老板告诉他,新手最好从奶嘴海葵入手,容易养活;但是他不肯,非要买名字最动听的公主海葵,老板就逼他发誓,倘若养死,与人无尤。深入研究过百科全书的展开想,不就是六放珊瑚亚纲海葵目的 么,凭他的聪明才智,哪里就养不活?
尤其是卓正扬发出了要吃掉它的恐吓之后,展开下定决心,这丛海葵,一定要在他手上养的漂漂亮亮,健健康康。
薛葵只摆了一副餐具。卓正扬突然想起她晚上只喝牛奶。
他不由分说,又拿了一副碗筷出来,盛好白粥,放在她面前。
“这里没有牛奶。你得吃饭。”
薛葵沉默着抵抗。卓正扬对她这一招已经习以为常,非常平静地把一碟碟热好的家常小菜都端出来放在饭桌上,还有他第一次做的隔水蒸蛋,可是薛葵看也不看一眼。
他不生气。他干嘛和她这么多年的习惯较劲,他要慢慢地让她改过来。
“薛葵,你听清楚了:我卓正扬的女朋友,一日三餐都必须和我一起吃。如果不肯吃,我就喂她吃。如果喂她都不吃,那我就陪她一起挨饿。”
在他的强势要求下,薛葵觉得自己的辩解十分虚弱无力。
“卓正扬,你知道的。我们不是男女朋友的关系。”
他不着急。他有杀手锏。
“那你昨天晚上为什么抱着我妈一个劲儿地叫我的名字?对了,据说你还讲了许多情话,你确定要在吃饭的时候听我一一讲出来?”
薛葵只觉得从未如此难堪过。还不如真的赤身裸体站在公告栏前看成绩单。
“我要回家。”
卓正扬只肯做一点退让。
“吃完了就送你回去。”
可她真的不想吃。这种状态,谁还吃得下?她觉得一团委屈堵在喉头,连呼吸都十分困难。她知道这事情发展下去,只会像出水痘那一年,吃什么吐什么,更加难看。她偏过头去,大脑疯狂运转,思考着脱身的方法,卓正扬看她迟迟不落筷,决定履行自己说过的话,一言不发坐到她身边,舀起一勺白粥送到她嘴边,薛葵猛地站起来,声音里已带了哭腔。
“求求你,不要这样。”
她的示弱令他更加难过,不知道到底要怎样的甜言蜜语才能哄她吃东西,于是放软了态度。
“你知不知道你虚弱到了心律不齐的地步?如果再这样节制饮食,会猝死。”
他们两个是不同世界的人。薛葵终于狠狠地说出了她一直都想说的话。
“卓正扬,你得天独厚,养尊处优,不会明白一个人要有多强大的毅力才能约束自己。不要继续摧毁我的意志,我讨厌你,讨厌碳水化合物,也讨厌这种放任自流的生活状态。”
她说的是实话。卓正扬会唤醒她身上所有的劣性,这次生病更是让她看清楚了这一点。在卓正扬面前,她的坚强独立都变得不堪一击。
卓正扬缓缓地放底手,调羹在饭桌上轻轻磕出一声,再无任何动静,两个人就这样坐着,良久,他才作出反应,声音十分沉痛。
“原来你觉得同我一起就是自暴自弃。薛葵,你这话太伤人。”
薛葵冷冷道:“我哪里说错?只是话说得重了点,你就觉得受不了。”
那如果换卓正扬来经历她的一切,岂不是要去自杀。
卓正扬完全没了胃口。他一言不发地推开椅子,走进卧室,薛葵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心想他大概是彻底对她失望了,于是跟进去拿行李。
“你不用送我,告诉我这是哪里就行了,我自己搭公车。”
卓正扬皱眉看着她,手里拿着一本相簿。
“我几时说要送你回去。”
他在床边坐下,翻开相簿。
“薛葵,你过来。”
他翻出一张照片,递到薛葵面前。是他和何祺华的合影,穿晨礼服的何祺华,薛葵惊得直跳起来,卓正扬按住她的手,强迫她坐在自己身边,哪里都不许逃。
她认得这身衣服,记得这张照片的拍摄日期。她那天还帮何祺华整理过领结,夸他是个帅气的中年人。
“这张照片,摄于八年前远星何祺华的订婚宴。我和展开,当时都是远星的员工。订婚宴开始前,我到停车坪抽烟,一个女孩子跑过来求我带她走,可是我无动于衷。”
薛葵疑惑地望着卓正扬的侧脸,这件事情她完全没有印象,她当时慌里慌张,随便抓住个人就求救——她甚至早已忘记她是否求救过。
“我从底特律回来的那一天发现那个女孩子就是你。你说你讨厌我,那你知不知道我又多么憎恨自己。”
薛葵完全没有想过卓正扬竟然还有这样的心结,于是拍拍他的背,十分温柔地安慰他。
“所以你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补偿我?你真傻,为什么不早说呢,当时我很混乱,发生了什么根本没有印象。这都是很无谓的东西,根本不应该影响你现在的生活,你不要再想这件事情了,好不好?”
卓正扬等的就是这句话。他立刻撕掉了手中照片。
“好,那你也别再因为这种无谓的过去折磨自己。”
薛葵脑中一震,在卓正扬突如其来的反击下,她突然失去了否认的勇气。
“你……你少管闲事。”
卓正扬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盯住薛葵,盯得她垂下眼帘,伸手把他的脸推到一边去,卓正扬从床头柜上拿了一本汽车杂志,漫不经心地翻了几页。
“据说昨天晚上有人哭着喊着说很喜欢我,今天却突然拒我于千里之外,这不是自我折磨是什么。不要说你是烧糊涂了,我发烧的时候可没你这么别扭。”
薛葵无话可说。这就是授人以柄的恶果。
“你有多么的不在乎我没救你,我就有多么的不在乎你所谓的缺点。谁会在意那些?”他把杂志丢到一旁,抱住薛葵,“据说你还想让我抱抱你。可是你太瘦了,抱着让人心痛。”
薛葵心想,这苏医生怎么什么都和她儿子说!她又一点都不记得,无从对证。
“想不到我们是无话不谈的母子吧?”他揽着她的脑袋,小狗似的蹭她的鼻尖,黏黏地唤着她的名字,“我饿了。我们吃饭好不好?”
真是她命里的克星。还不如克死她算了。
在他期待的目光里,薛葵勉强露出了一个笑容,点了点头。
“好。”
第十五章
最近蒋晴觉得天底下最不般配的夫妻,当属江东方和沈西西。
她想破了脑袋,也不明白丰神俊朗,优秀无匹的江组长,为什么娶白目痴呆,平庸无奇的女人为妻。许达常说沈西西是自己的关门弟子,已经将十八般武艺倾囊相授,但其实他带沈西西的时候出于护花心态,对她要求极低,沈西西简直被惯得不像话,堂堂生物系博士研究生,居然连的搜索功能都不会使用,每次要使用生物信息学方面的软件,就大喊大叫如同溺水一般。
“东东,东东,救我,救我。”
薛葵和许达不一样,对弟子要求非常严厉,历经四年时间,培育出江东方这样一株奇葩,样样精通,十项全能,任何生物难题到了他面前都能迎刃而解。
“用严谨查找功能,”江东方滑着鼠标,三下五除二就帮爱妻搞定了,“你看,是不是这条代码?”
沈西西旁若无人地抱着江东方撒娇。
“老公,你真是我的小叮当。”
这个时候蒋晴往往在一旁做实验。三百八十四孔板一孔一孔地加样,焦头烂额——江东方看都不看她一眼,只是叫她动作快一些,免得样品蒸发掉了——她对于江东方总是言听计从,十分配合,江东方也常常在许达面前夸她越来越勤快,越来越伶俐。
蒋晴不无惋惜地想,沈西西根本不是个值得被江东方宠爱的女人。
对,只是惋惜,不是嫉妒。江东方值得智慧与美貌并重的女性陪伴左右,而不是这个越长越回去的沈西西。实验室每天九点签到的规矩,对已婚妇女沈西西简直就是一纸空文,她要么就不出现,要么就中午才晃过来,说就天下无敌,要帮江东方做实验,做就有心无力,一次江东方的样品交给沈西西让她放进培养箱,结果江沈氏顺手搁在台面上,去玩扫雷了,蒋晴在一旁看的一清二楚,带点幸灾乐祸的意思没做声,结果那一整组的样品全废掉,她知道那是江东方的心血,得意地等在一边看这夫妻两个如何吵架。
但是江东方只是叹了一口气,一点都不责怪爱妻,反而是沈西西因为这件事情十分难过,为了发泄情绪,在淘宝上买了两千多的衣服,还是江东方付账。这怎能不让蒋晴顿生“人比人气死人”的悲叹。
更过分的是,这个沈西西,结了婚,连体质都改变了,号称自己和东东吃不下生物大楼的专供午餐,每天带着情侣便当来拯救老公的胃,两个人窝在休息室里,头挨着头,甜甜蜜蜜地吃东西,这更让每天忙得只能吃蹩脚盖浇饭的蒋晴难过——沈西西还没回到实验室之前,有一段时间江东方觉得带便当太麻烦,蒋晴就自告奋勇地每天中午帮他买午餐,江东方爱吃牛肉,她可以偷偷地把自己碗里所有的牛柳都拨给他,买了几次,她就不作声了,一到饭点就故意东摸西摸地找点事情来做,非要等江东方疾呼肚饿,问她吃过没有,需不需要带一份的时候,她就矜持地摇摇头又点点头,同他一起去午餐供应点选餐,再带回实验室一起吃。
那个时候的江东方什么都吃,哪有沈西西说的那样挑食!
她觉得那次污染事件是她和江东方的秘密,而这个秘密可以投射出许多事情,和江东方一起吃中饭是她每天实验生涯最快乐的时光,但是现在沈西西回到了实验室,她就连这点权利也被剥夺了。
真的太过分。
其实种种这些,在于江东方不过是爱护师妹,想手把手地把她教出来,在于蒋晴,却是大有深意。她怎么看沈西西,都不觉得她和江东方有夫妻相,怎么会结婚?真是草率。她见过太多这种因为和前女友分手,所以匆匆投向另外一个女人怀抱的例子,江东方是不是因为那个白纯,所以很快和沈西西结婚?她号称是生物大楼的八卦中转站,也打听过白纯的消息,听说她已经投身娱乐圈,开始新的生活,便觉得世事无常,因为江东方再也见不到那个让他伤心难过的女孩子了。
沈西西回到实验室,就隐隐觉察到了蒋晴的这段心思。别看她每天只是坐在实验桌前打瞌睡或者猫在网上淘宝,但江东方是何等优秀的人物,现在小姑娘道德观念可不比从前,即使打上了已婚标签,也照抢不误,更何况蒋晴现在不比刚进实验室那阵儿拘谨,经常大出风头,连江东方都不得不承认,蒋晴进步神速,几乎可以独当一面。
她同蒋晴在议论八卦中产生的战友情感,不至于让她可以将丈夫拱手相让,她知道江东方肯定看不上蒋晴,但总在跟前晃来晃去,也是个心腹大患。她对许达提了几次,旁敲侧击地表示江东方已经结婚了,不适合带师妹,但是许达不以为意,他的信条是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况且江东方怎么可能看得上蒋晴,有句话说的好,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啊。
可是许达想了想又觉得不对,赶紧补充一句。
“你就是江东方的沧海巫山,知道不?别胡思乱想啦。”
沈西西不会在江东方面前上演明争暗斗的戏码。那是没有自信的女人才会做的事情。她装傻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甚至还提出了以后每天也帮蒋晴带午饭的建议,蒋晴当然是受之有愧,连连拒绝,沈西西不坚持,但和蒋晴的感情更深了一步,常常一手牵着江东方,一手牵着蒋晴,看在许达眼里,十分嫉妒——如今时代开明,不许蓄养姬妾,这江东方怎么还能左拥右抱,坐享齐人之福呢?真是气煞他也。
蒋晴倒是很怕沈西西特别亲昵地喊自己的名字,因为那种情况下,就表示她又不得不出卖一两条关于薛葵的八卦来换取沈西西的好感。
而她现在只能编造故事了。
“蒋晴!”
沈西西又喊她了。她刚刚做完一组实验,磨磨蹭蹭地不想过去,但是沈西西一叠声地喊,江东方笑着说:“沈师姐喊你,肯定是有事情,你就过去吧。”
蒋晴心里视死如归,脸上还是挂着笑容。
“沈师姐,什么事情。”
沈西西抓住她的手,哎呦一声。
“你的手好冰啊,肯定是刚才做实验的时候泡了冰水,快,拿着这个暖手袋。”
“谢谢。”
沈西西裹在江东方的外套里,同蒋晴窃窃私语起来。
“蒋晴,上次那件事情你打听到了吗?”
蒋晴心里咯噔一下。顿时觉得手里捧着一团热火,扔又扔不掉,吞又吞不落。她早已后悔,当初不该为了拉近和沈西西的距离而出卖了薛葵的秘密,她明明知道那个开凌志的中年猥琐男是薛葵的大舅,所谓的被包养只是从薛葵的自暴自弃揣测而来,完全子虚乌有,就算外面的风言风语再恶毒,她作为薛葵的直系学妹,明明知道事实,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脱口而出了最荒谬的版本。
但是这个错误如同雪球一般越滚越大,凶神恶煞般从山顶滚落,她已经无力阻止,只有粉身碎骨。
沈西西还在翘首期盼她讲出那件事情的真相。
“哪件事情?”蒋晴也开始学着装傻。
“就是薛葵有个小朋友的事情啊!”沈西西以为她真的忘了,捅捅她的胳膊,“我上次不是叫你去问问格陵理工的同学吗,到底是不是真的?”
蒋晴知道沈西西想听肯定的回答,但是这样的话,她就万劫不复了。
“他们都不知道。”她想混过去,“是不是你弄错了?”
沈西西心里是想帮忙薛葵的。她甚至希望能看看薛葵的小朋友,告诉薛葵,她并不是一个人在承受这一切。她不能允许这件事情不清不楚。
“哎呀,你能不能……”
“你们在说什么呢?”江东方突然走过来,沈西西立刻转开话题。
“哦,我们在说,第一医院血液科帮了我们那么大的忙,我们是不是应该请他们吃顿饭?出来玩玩什么的,反正我们也好久没有聚餐了。”
这也是她早就策划好的一件事情,只是趁机说了出来。
“最近大家实验都忙……”江东方有些为难,“况且苏医生脾气那么差,只怕她不肯来。”
“她最近脾气变得可好呢!”沈西西立刻回答,“而且血液科的小护士们都很漂亮哦。”
这样一说,实验室里的单身汉们眼睛都绿了,立刻起哄江大组长要为他们的终身幸福开拓道路,江东方禁不起这软硬兼施的,就去向许达申请经费。许达天生爱热闹,这个提议正中下怀,当即就和江东方,沈西西商议时间地点,沈西西说周末人太多,不如定在星期四晚上,她又知道一家日本料理,宽敞明亮,环境幽雅,非常适合吃饭联谊,于是就这样一锤定音,沈西西兴高采烈地去打电话定位子,江东方想了想又问了许达一句。
“要不要请薛葵?”
许达玩着手里的笔,皮笑肉不笑。
“你爱请就请呗。”
江东方并没有多想,立刻决定不请。
“算了,反正她节食。”
他要向前看。自从上次实验事故他差点把沈西西当成薛葵之后,他知道不能这样下去了。他同沈西西有大好前程,不可耽于过去,薛葵属于过去的一部分,要统统埋葬。
沈西西每个星期一去血液科取样,并不会碰到卓正扬。因为卓正扬和苏医生总是星期四一起共进晚餐,她便想他一定是一个极自律且有原则的男人,其他小护士的只言片语又印证了她的想法,卓总的生意做得很大,他很聪明,他同美国人合作,他帅气逼人,他……渐渐地她不满足于只是聆听,她开始每个星期四提着水果去拜访血液科一干美女,终于让她见到了卓正扬。
那是在电梯外,他穿一件米色风衣,显得那么的颀长英挺,里面是黑色的套头毛衣同仔裤,他去按楼层,沈西西激动得想尖叫——就是那只迷人的手,她怎会认错。卓正扬的整张脸,整个身体,整个人散发出来的光芒,和让沈西西痴迷不已的那只手臂完美地融为一体。
她晕乎乎地同他一起到了血液科,听他的靴子蹬在地面上的声音,听见楚倩喊他卓先生,他嗯了一声,自然有小护士去通报苏医生,苏医生还有几个病人,他耐心地等着,病房附近不容许有手机信号干扰,过了一会儿他就走出科室去打电话,她故意走近他的身边,听见他对话筒那头的人说了一句话。
“等一会儿我去接你。”
她不知道他打给谁。但他说话时那种温柔宠溺的表情,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一个让他百般宠爱的女人。沈西西很清楚,卓正扬这样的男人,不会没有女朋友。她想,他的女朋友一定天真可爱得不食人间烟火,就像个洋娃娃,被他小心翼翼地呵护着。
眉眼浓烈的男子,感情也一定非常浓烈。被他那样的手臂拥抱,被他那样的嘴唇亲吻,夫复何求。
她理直气壮地给苏医生打电话约时间,以联谊的名目。苏医生本来是不想去的,但是又怕自己不去,那些小护士也不好意思去,就有些为难。
“星期四?星期四我没空,我要和我儿子还有他女朋友一起吃饭。”
卓正扬果然是有女朋友的。沈西西更加不能放过了。
“没关系,您可以带他们一起来,真的,人多热闹呀。”
若是别人,苏医生肯定就拒绝了,但薛葵是沈西西的师姐,想来也不用避讳。
“行,我和他们说一声。”
就算这样说定了。沈西西挂上电话,高兴得原地蹦弹了几下。
卓正扬。
薛葵。
这两个名字对沈西西来说,都有着特殊的意义。她自认为要的不多,她的生活,因为这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人物而变得十分充实,她爱薛葵,也爱卓正扬,虽然一个是居高临下,一个是卑躬屈膝,出发点十分不同。她沈西西作为一个已经获得幸福的女人,希望薛葵能得到幸福,虽然她的幸福因为那个戴百达翡丽表的优质男人的出现显得有些小小的缺憾,但是残缺不也是一种美么。
她从未如此地期待看到卓正扬的女朋友,她要站在江东方的身边,看看那个女孩子和卓正扬到底有多甜蜜,是不是比她和江东方更幸福。
到了约定的那一天,沈西西简直不知道穿什么才好,临出门口了还换衣服,最终选了当初和江东方父母见面时穿的白色洋装,江东方也很喜欢她穿这套短大衣配及膝毛裙,说她像个洋娃娃,沈西西很高兴——自从她觉得卓正扬应该是喜欢天真女生以来,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变得越来越幼齿——她帮江东方选了一套同色系的衣服来搭配自己,结果两个人足足迟了十分钟才到大野料理,穿和服的服务生体贴地拉开包厢的门,其他人看起来也是刚刚入席就位,正在欢声笑语地互换信息。
江东方和沈西西这一对夫妇,当场笑容僵住。
江东方想的是,我明明没请薛葵啊?她怎么不请自到了?这不是添乱么。
沈西西想的是,不可能,卓正扬的女朋友不可能是薛葵。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但事实又是如此的残酷。苏医生的身边坐着令沈西西意乱情迷的卓正扬,卓正扬身边坐着的穿咖啡色针织长衫的美女,千真万确就是薛葵。
她的头发长了许多,发梢微微烫卷了,看上去十分动人。而卓正扬今天穿的是有银色纽扣的桃红色衬衫配英式领毛背心,这种轻佻的用色搭配,让沈西西心旌荡漾,不能自拔。
“哎呀,可算把你们盼来了,”许达拍拍桌面,示意大家安静,“沈西西我就不用介绍了吧?这位帅哥是江东方,沈西西的老公,薛葵为我们实验室培养出来的栋梁。大家鼓掌。”
鼓掌声中,薛葵便对江东方笑一笑。她的出现似乎吓坏了这个师弟,她突然想起电话里好像有他的未接来电,不知道是不是应该问问他,结果卓正扬在桌子下面用力一握她的手,她就全忘光了。
“这是你师弟?”
薛葵点点头。
“他很厉害。业务很强悍。”
本来蒋晴的旁边给沈西西和江东方预留着位置,但沈西西不知道为何,突然就冒了一句。
“薛师姐,你过来和我一起坐嘛。”
薛葵刚想站起来,被卓正扬搂住了腰不许她动,一切都在桌子下面进行,暗潮翻涌,谁也看不见,她站不起来,只好对卓正扬说:“这是我师妹沈西西。我和她感情很好的。”
卓正扬便冲沈西西笑笑。
“那你坐到薛葵边上来。”
这是卓正扬和她说的第一句话。
圣旨颁下,沈西西立刻坐到了薛葵身边,任由江东方和蒋晴坐在了一起。她这个位置,是她有生以来最接近卓正扬的距离,但似乎又难以再接进一步。
她依然抱着一丝幻想。但苏医生接下来的话,无情地将她拉回残酷的现实。
“葵葵,你和正扬坐近一点嘛,不要挤着小沈了。”
任是谁都听得出来,苏医生只不过是希望薛葵能够化解和男朋友第一次出现在熟人面前的尴尬,薛葵听话地朝卓正扬身边挪了挪。
苏医生什么时候开始叫薛葵“葵葵”了?沈西西无助地望来望去,最后目光停留在楚倩身上,后者正和身边的护士姐妹们交头接耳,达成一致了就抬起头冲着薛葵暧昧地笑。
“薛葵,你这保密工作做的也太好了吧?亏得我们还一直想帮你们撮合来着,结果你闷声不响就和卓先生交往起来了,这是不是叫姻缘天注定啊?”
“怎么不是,”许达立刻接口,“名字都妙得很,正阳和葵,天生一对。”
卓正扬心口微微发热,并不想去纠正许达的这个错误,但是沈西西不知为何立刻脱口而出。
“不是太阳的阳,是飞扬的扬。”
薛葵拍拍沈西西的肩膀,发现后者僵硬得如同一座石雕。
“还是你和江东方的名字合衬。东东西西,多有意思。”
东东西西。沈西西朝江东方望去,他正在和蒋晴说话,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老婆在另外一头孤立无援。
薛葵不想大家的话题停留在她和卓正扬身上,就和沈西西聊起天来。
“沈西西,你气色真好。”
“是吗,我觉得薛师姐你长胖了呢!”
她知道这话是薛葵最不爱听到的,果然薛葵的笑容滞了一下,苏医生及时出来拥护薛葵。
“我就觉得葵葵太瘦了!胖一点才好。正扬,你待会看着她,别又吃两口就不吃了。葵葵,你放心,伯母是医生,不会硬逼着你吃,但是只吃两口肯定不行。”
许达一拍大腿:“薛葵,我是说苏医生对你那么好,原来是在培养儿媳妇啊!”
沈西西于是去看薛葵,看薛葵对许达的话有什么妙语连珠的回答,但是薛葵只顾着为难地看着卓正扬,卓正扬低声在她耳边说了什么——沈西西竖起了耳朵也听不见——薛葵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瞪着他,卓正扬啥也不说,满不在乎地去拿桌上的水杯,薛葵就把茶杯推得远远的,卓正扬一伸手就拿起了她的茶,一边喝还一边看着她,示威。薛葵起先还无声地用眼神谴责他,后来实在拿他没办法,就只好叹了一口气,把他的茶杯拿到自己面前来——反正彼此的口水都吃过了,换杯茶也没什么大不了。
这个小插曲,除了沈西西和江东方,谁也没看到,大家都在各聊各的,诚如沈西西所说,人多热闹,大家都形成了自己的小圈子聊天,只有沈西西,她一边靠着薛葵,一边靠着黄芳,一个已经被卓正扬占据了全部心思,一个又向来和她没有什么共同话题。
她希望薛葵幸福,也希望卓正扬幸福,但是他们两个在一起,这种圣洁的情怀就变成了发狂的嫉妒。
他们不应该加在一起比她和江东方幸福。不可原谅。不可原谅。
卓正扬发现薛葵的师妹对著他发怔,礼貌地报以笑容,又去同母亲说话——他是笑给薛葵的师妹看,而不是对着她沈西西笑。这让沈西西的心十分失落。
果然。人人对于幸福,都是得陇望蜀。
过了一会儿,寿司,刺身,荞麦面都上了桌,沈西西注意到薛葵假模假样地吃的很慢也很少,而且装精,只吃卓正扬夹给她的刺身,寿司很容易有饱腹感,大家吃吃歇歇,沈西西也觉得闷气,往后面一靠,不经意地看见卓正扬的手臂很自然地搂着薛葵的腰,薛葵系了一条腰带,他就一直玩弄着那条腰带上的金属扣,薛葵正同许达说起实验室的近况,轻轻地拍了一下他的手警示他不许胡闹,他趁势抓住她的手指,薛葵挣扎了两下没挣扎开,就十分顺从地任由卓正扬同她十指相扣,又把她往他怀里搂近了一些。
他们竟是如此的亲密,如无人之境。
沈西西如此不掩饰自己对卓正扬和薛葵的关注,终于引起了卓正扬的注意。但他的目光只是淡淡地扫过她那个方位,就回到了薛葵身上,带着微笑听她同许达斗嘴。
她怎会不明白。她沈西西之于卓正扬,没了薛葵这个媒介,什么都不是。江东方,许达,蒋晴,黄芳,这满桌子的人,都游离于卓正扬和薛葵的世界,他们两个之间,严密无缝,谁也不能介入。
她特意点了海鲜刺身,是这里的招牌,可是卓正扬一筷子都没动。她鼓起全身的勇气,对卓正扬说了第一句话。
“卓先生,这北极贝很鲜美,你尝尝。”
卓正扬没说话,或者说压根没听见她细若蚁呐的声音,还是薛葵偏过头来对沈西西解释。
“他不能吃海鲜,过敏。”
沈西西恨死了薛葵。这个女人凭什么了解卓正扬的一切。不,他们并不是爱的多深,他们在一起,只是因为苏医生喜欢薛葵,而卓正扬太孝顺,所以才顺从母亲的意愿和薛葵在一起,不信你看他们的衣服,压根不搭色。天底下哪有情侣穿衣服的时候不考虑到对方?
她十分后悔,坐在这里。看着自己的神和一个需要救赎的灵魂谈情说爱。她怅然想起自己和江东方的妈妈处得不太好,因为婆婆对她诸多要求,尤其是看不惯江东方每天做饭给她吃,多次暗示沈西西应该学点厨艺,一个大丈夫天天下厨算什么?沈西西只当耳边风——今天能要求她做饭,明天是不是就要求她抹地了?半点都不可退让。
正因为她觉得天底下的婆婆都是要和媳妇抢儿子的,所以她更加不明白为什么薛葵可以如此轻易讨得苏医生的欢心,难道苏医生看不出来薛葵的一切都是虚情假意和装腔作势?你看看她吃饭的样子,那种做作的表情,难道这些长辈就是喜欢这种女孩子么?
醒醒吧,她多虚伪!虚伪!虚伪!虚伪到了让沈西西难以忍受的地步。
许达讲个轶事。说是药理实验室毕业出去的男男女女,结婚后生的都是女儿,某某大师兄生的女儿,某某大师姐生的女儿,某某老师也生的女儿,某某虽然生的是儿子,但那是在生了小孩之后才进实验室的嘛,江东方和沈西西将来肯定也要生女儿,最好生两个,干脆就叫江南,江北,多好听。
沈西西的舌头已经完全不听自己使唤,插了一句。
“那你怎么不说我们实验室出去的女孩子,很多都结过两次婚。”
她完全没有想到这谶语把自己也绕了进去,她完全就是想看看薛葵和卓正扬的表情,薛葵已经吃完了,喝着茶,慢悠悠反击许达。
“许达,你难道不记得,我们隔壁那家病毒实验室,生的都是儿子,以后做亲家真是轻松方便,走两步路就到了。生的小孩也都做生物,子子孙孙无穷匮也,一起为生物的世纪添砖加瓦吧。”
大家就笑,完全忘记了沈西西刚才说的话,苏医生还当了真,追着问怎么会这样,薛葵解释说大概是实验室酸碱环境不同,苏医生点点头,又放了一句狠话。
“我看这事儿也不一定,反正你们将来生了小孩,就叫卓雪,谐葵葵的姓,男女都能用,多好。”
众人哄堂大笑,薛葵也跟着苦笑,压根不敢去看卓正扬的脸,只听见他也难得地笑出了声音,深情地捏着她的手指,好像在暗示什么似的。
她茫然地想——难道卓正扬不是一心想要得到她而已么?难道他还真的打算和她生个小孩子不成。开什么玩笑。
沈西西颓然,她同江东方还没有生孩子的打算,难道卓正扬和薛葵已经有这个打算了?难道他们打算结婚?卓正扬就这样确定薛葵是他的另一半么?会不会太草率?
在她眼中,薛葵幸福的过了头。她不配。她要让卓正扬认清楚这个女人,是不值得他喜欢的。
而女人一旦有了这种心思,就会自作聪明。她很快地和薛葵聊起来。
“薛师姐,你上次不是买了一套百科全书,说是送小朋友么?他喜不喜欢?”
薛葵心想,还真不知道呢,于是问卓正扬。
“展开喜不喜欢那套书?”
“喜欢得不得了。”
苏医生也笑。
“展开就是个小孩子,葵葵,你说的没错!可惜他出差去了,不然今天把他带来,和许达那简直是一对活宝嘛。”
卓正扬低声嘟哝可惜展开已经有张鲲生了,薛葵听见,惩罚地拍拍他的手背。
“不要乱说。展开小朋友喜欢那个水族店老板的女儿。”
不然他三天两头地跑到荡漾水族店去买鱼。出差了,还把自己的水族箱交给她打理。那个小姑娘是格陵大学海洋生物专业的学生,叫游赛儿,薛葵以前也见过,是一条很阳光很朝气的美人鱼。
沈西西见此计不成,又故意说自己结婚以来也胖了几斤,向薛葵讨教塑身的方法。薛葵劝慰她并不胖,叫她放宽心,沈西西不依不饶,她不到一米六,但是骨骼很细小,所以并不显得胖,薛葵已经说得很清楚,叫她不要再问这个问题,但她还是一个劲儿地捏薛葵的胳膊和大腿,想要找出一丝丝赘肉和脂肪。薛葵躲来躲去,笑着求饶,卓正扬难以觉察地皱了皱眉头。这些,被嫉妒冲昏头脑的沈西西全部都看不见,她只想拼命地伤害薛葵。
“薛师姐,我可想不出来你以前得过暴食症!你觉得我和你谁看起来瘦一些?”
薛葵笑了,她回答的声音很小,只能让沈西西一个人听见而已。
“当然是你。因为你骨头轻。”
沈西西知道她是话里有话,那个凌厉的薛葵并没有消失,出其不意地就给了她一拳。她突然委屈地哭了起来,拉开门冲出去,江东方急忙跟在她身后,一个劲儿地安慰她。
“怎么了?怎么了?”
“你们都欺负我!你们都欺负我!”
“谁欺负你了?西西,不要哭了好不好?你看,本来挺高兴的,何必弄成这样……”
“你高兴?你高兴什么高兴!”
她有点崩溃,江东方好声好气地劝着她,她却愈发忘形起来,一巴掌拍到江东方的脸上去,江东方半晌没说话,掏出餐巾纸往她怀里一塞。
“你就哭个够吧。哭完了,想通了,再进来。”
她的幸福原来全是假象,瞬间分崩离析。沈西西伤心得一败涂地。
房间内卓正扬同薛葵说着话。
“你这个师妹很无聊。”
薛葵没回答,沈西西下手有点重,捏得她真的很痛。卓正扬十分体贴地隔着衣服替她揉着,她又好气又好笑——得了吧,你这是乘机占便宜,哼。
“她就一小孩,别大惊小怪。”
卓正扬又凑过来对她咬耳朵。
“干脆我们先走,去看电影。”
薛葵一听这个就头痛。她和卓正扬交往两个星期,果然如同卓正扬说的那样,一日三餐都在一起吃,还天天晚上看电影。
但他哪里是看电影,简直就是以看电影为名,行咸猪手为实。不然又何必一边看一边骂恶俗,浪费他们这帮纳税人的钱,然后不看屏幕,只看她的脸,看得她不得不同他四目相对,他就示意她喂他两颗爆米花,顺势咬她的手指,或者吻得她透不过气来,亲完了还清清喉咙,故意问她刚才屏幕上都放了些什么。
她哪里知道!她只知道,再这样下去,他们要被全城院线列为拒绝往来户了。他们的所作所为,简直就是对电影工作者的极度不尊重。
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恶趣味。他家那么大,想对她做什么,回去做就行了,何必非要在黑漆漆的电影院里情意绵绵,她又不敢喊,暗地里推他,掐他,可是他大概是铜筋铁骨,她对他一点伤害也造成不了,反而他的报复又狠又准,如果不想散场的时候嘴唇又红又肿,她还是乖乖认命比较好。
她要是知道卓正扬不肯在家里约会,是怕一时情难自禁做了出格的事情,肯定会拼命点头,每天乖乖买好票,同他看电影。
反正也不会需要太久。热情常常难以为继,他对她的兴趣应该不会持续很长时间。那个时候她会自动自觉离开他。免得落到辛媛一样下场。
一想到这里,她反而又眷恋起和他如此亲密的每一分每一秒。
“那多不好。待会和大家一起走,我们去晶颐看电影。”
“行。”
天知道那部电影他们已经看过三遍。不过她到现在还不知道内容是什么,估计卓正扬也不知道。
沈西西还是回到了饭桌上,她的解释是刚才呛到芥末了,大家也就没有追问。吃完饭后,江东方表示可以送卓正扬和薛葵回家,薛葵摇摇头,谢绝了他的好意。
“不用了,我们去晶颐逛逛,你送苏医生。”
“你们走过去啊?”苏仪关切地问,“有点远呢……哦,哦,走吧走吧,散散步也挺好的,正扬,你的车怎么办?”
“待会再回来取。”他搂着薛葵,一副要美人不要靓车也不要老娘的模样,“妈,我们走了,你路上小心,到家了打给我,我把电话调到振动。”
沈西西看见他的奥迪停在街对面,反观江东方的标致,头一次觉得寒酸起来。江东方并没有这样的感觉,真诚地招呼着苏医生,楚倩,蒋晴三个上了车,其他人有的坐许达的车走,有的去公车站搭公汽,三三两两地就在门口分开了。
“这么年轻就有车有房,真是好福气啊。”
楚倩上车了之后这样赞美着,她是真心实意,她和她老公都是普通工薪阶层,还住房贷款就已经很紧张了,遑论买车,但是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沈西西却觉得这话是说出来讽刺她的,于是将脸转向车外,无意中看见了先出发的卓正扬同薛葵。
她终于发现,卓正扬和薛葵都穿着迷彩军用长靴,十指相扣也就算了,还贴的那么紧,薛葵正仰着脸同卓正扬抱怨什么,卓正扬笑着捏捏她的鼻子,两个人的身上都散发着特殊的气场——他们是如此的与众不同,沈西西一眼就能看到,甚至能看到他们的幸福满溢。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苏医生身上的戾气减少了这么多,原来是因为薛葵成了她的准儿媳妇。
苏医生也看到了儿子和葵葵。她心满意足地叹息道:
“唉,我这辈子也没什么心愿了,就希望他们两个能好好的。你也知道,现在很多女孩子又任性又骄纵,啥事不会,还自以为是个性,葵葵就不同了,温柔大方,知书达理,我就喜欢这种一直读书读出来的女孩子,背景简单,人品纯良。虽然她对家事也是一窍不通,难得她肯跟着我学。正扬虽然宠她,她也不娇气。”
楚倩十分乖巧地附和,帮薛葵搏印象分:“那也是因为主任人够好,对薛葵就像对自己亲生女儿似的。薛葵有您这么开明的婆婆,真是走运。”
连江东方也点点头。
“是啊,薛师姐人真的特别好,对我们这些师弟师妹很照顾……”
沈西西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一种出人意料的冷静状态,她回过头来看坐在后座上的苏医生,如同毒蛇一般开始吞吐信子。
“是啊,我也很高兴薛师姐能得到幸福,你说是不是啊,蒋晴。”
蒋晴不知道沈西西怎么会突然扯到她,但预感到了沈西西将要说的话。她脸色灰白地看看坐在她身边的苏医生,苏医生也一头雾水。
“是啊是啊,哈哈,你们都挺关心师姐的嘛。”
沈西西幽幽叹了一声。
“她以前很苦的。”
楚倩根本没弄清楚状况。
“沈西西,你说什么呢?薛葵家境还不错,没受过什么苦……”
“唉,我不是说这个。”沈西西完全不顾江东方震惊的脸色,“我说的是以前格陵理工的传闻……当然啦,只是传闻,不一定是真的……但是我觉得,不告诉您,似乎有点知情不报的意思,你说是不是啊,蒋晴。”
回到家中,江东方还来不及换鞋,就把老婆拉到客厅里。他劲有点大,沈西西哎呦了一声。
“干什么,你弄痛我了。”
“沈西西,你今天是怎么回事?”
“怎么?”
江东方满心怒火,从未像今夜这样觉得自己娶了一个魔鬼。
“你刚才在苏医生的面前都说了些什么!”
他因为开车,无法阻止沈西西的胡言乱语,心都快要痛死了,却还只能听沈西西平静地吐出那些伤害薛葵的话,到了最后,还是苏医生听不下去了,厉声命令江东方停车,她和楚倩互相搀扶着下车的时候差点摔了一跤;蒋晴过了没多久也下车了,三个人简直就是落荒而逃。
“我说的都是真的!都是蒋晴告诉我的,你要找麻烦,找蒋晴去。”
她知道自己今天晚上做了非常可怕的事情,但却有一种淋漓尽致的痛快感觉,她终于把蒋晴告诉她的事情,全部告诉了苏医生,她心目中那个单纯善良的准儿媳妇原来曾经被包养,曾经暴食,曾经是一摊烂泥也似的废物,谁都不会瞧一眼,偏偏这里却有无数的傻冒把她当作天使,这对生性洁净的沈西西来说,是不可容忍的事情。
“你就这么恨她?要这样破坏她的名声?沈西西,你知不知道你在说这些话的时候,面目有多么的狰狞!”
“我为什么不恨她?因为她,我像个小丑,变成了一个到处讲人是非的坏女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明明就爱着薛葵,”沈西西一个劲儿地捶打着江东方的胸口,“你明明就爱她!江东方,你可真有眼光!一个被包养过的贱货,你还当女神似的供在心里!”
江东方扬起左手,沈西西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举起胳膊护住脸,但是江东方控制住了自己的怒火,老婆是用来疼的,不是用来打的。她有错,是他没有教好,不能这样粗暴地对待她。
虽然江东方的巴掌没有落到她脸上,沈西西也已经不堪承受了,她倒在沙发上,痛哭失声。江东方缓缓地在她对面坐下,决定开诚布公地和她谈一谈。
“对,我爱过薛葵。这就是我和白纯分手的原因。但是我和你结婚并不是为了逃避这种情感。沈西西,我很看重婚姻,这是我对你的承诺,我不想破坏它。”
“你爱着薛葵来娶我,江东方,你不是东西!”
江东方酸楚地想,她说的不无道理。
今天晚上是个分水岭,他看清楚了自己在薛葵心中的位置,他永远都只是个师弟而已,薛葵对他永远不会有超出同门的情感,如果他能够像卓正扬那样强势,也许今天不是这样的局面,但是谁知道呢?他已经有了沈西西。他的的确确爱着沈西西,她的天真,她的不谙世事,她的迷糊,她的脆弱,她的善变,他都很清楚,也做好了一切包容的准备,但薛葵呢?薛葵坚强,独立,不需要他。他一直以为只有他一个人爱着薛葵,现在才知道,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更强大的男人要来照顾她。
他放弃了。心甘情愿。
“我爱你,沈西西。我曾经爱过薛葵,但那已经过去了,从现在开始,我再也不会想她,再也不会见她。我希望你能原谅我以前对你犯下的错。”
对于江东方的剖白,沈西西完全听不进去,她只知道自己今天晚上受到了很大的伤害,这种伤害不仅仅是江东方带来的,所以不能江东方一个人道歉了就算。
“可是我不幸福!因为你爱过薛葵,所以我不可能再幸福了!我不原谅!我不原谅!”
“你不原谅是因为你看上了卓正扬,而且你觉得薛葵配不上神一般的他。”江东方冷冷道,“沈西西,对于幸福,不要太得寸进尺。”
他说中了沈西西心底最隐私的秘密。他不是瞎子,沈西西今天的一反常态,她一定要坐在薛葵身边,她的目光一直跟着卓正扬打转,她针对薛葵,对她又捏又掐,都是因为这个。但是他知道,这只是一种不切实际的迷恋,就好像他不会阻止沈西西喜欢基努李维斯,喜欢裴勇俊,偶尔也容许她想象这两个大帅哥为了她争风吃醋——卓正扬只是突然离沈西西太近,让她一时间分不清楚现实和理想罢了。
“沈西西,我刚才说的话,说过算数。从现在开始,我们应当学着彼此忠诚,无论身体还是灵魂。”
“你能做到吗?你先问问你自己能不能做到!”
他想他可以。这个世界上没有他江东方立定决心却做不到的事情。
“我可以。”
第十六章
“卓正扬。”
薛葵的声音很轻,几乎是贴着卓正扬的耳朵,咬牙切齿地喊出了他的名字。
“嘘。”他竖起食指抵在薛葵唇间,表情非常严肃,“看电影要保持安静。”
银幕上光影交错,映得两个人的脸一片斑驳,卓正扬见薛葵真的安静了几秒,便又不怀好意地贴近她娇嫩的唇瓣——
“卓正扬!”
薛葵捂住他的嘴,这次是真的生气了。
“我们有两张票。”
“我知道。”
“那为什么我们要挤在一张座位上?”薛葵从他的外套里露出个脑袋,焦躁地挪动着身体,奈何他的手臂如同铁链一般箍着她腰,牢牢地将她安放在他的大腿上,还迫使她的面颊贴紧他的胸口,“万一遇到熟人……”
得了吧。这部闷死人的法国文艺片,票房一片惨淡,整个电影院里零零散散地上座率不足百分之十,他们两个周围可以说是人迹罕至,吻到浑然忘我也没人注意。
“不要乱动。”他的舌头挤进她的唇间,灵活而热情地挑逗着,薛葵一下子又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只能紧紧地攥住双拳,免得失去意识。
他的亲吻一如既往地让她意乱情迷。她无法判断这越来越急的心跳声属于自己还是卓正扬。
她胆颤心惊,怕卓正扬的热度过去了,自己还沉溺其中,他手段太高明,看看辛媛就知道她的下场会是怎样。
也许她会成为第二个辛媛,变作怨妇去纠缠他的下一个女人。周而复始,永坠轮回。
她突然想起展开知道她和卓正扬开始交往时的那个表情,震惊得如同看见外星人降临,疯狂扫射地球人,只来得及说了一句老房子着火啦,立刻远离火灾现场,逃往上海出差,完全是拒绝接受挚友新欢的态度,也难怪,他和卓正扬这么多年形影不离,突然插进来一个女人,实在难以招架。
而她这所老房子熊熊燃烧,大概在展开回来之前就会烧成灰烬了,让风一吹,毫无痕迹。那时候又会是谁被带到电影院来,同他耳鬓厮磨?
“我们走吧。”卓正扬轻轻蹭着薛葵的鼻尖,听着她的呼吸声,无比渴望把她带回家去,“回我家。好不好?”
“嗯?”薛葵自他颈窝处抬起头,完全不曾意识到他这句话的深层含义是要把她吃干抹净,一双眼睛水雾蒙蒙地望着他,“不看了?”
他失笑——他们哪里看过这部电影?他们的亲吻比男女主角还多。
思索了一会儿他又坚决地摇头,摸摸她的头发。
“算了,还是继续看吧。”
他想,不能叫她继续坐自己腿上了。于是放她下来,坐回自己的座位,薛葵瞪了他一眼,溜到离他五个座位远的地方坐下,这时候苏仪来电,他接起来听母亲说了几句,就远远地递给薛葵。薛葵看他,他扬扬手里的电话——那意思是,妈妈要和你说话——薛葵担心他耍诈,侧身抢了电话又赶紧缩回座位上,贴着耳朵嗯嗯了两声,继而捂住话筒,对卓正扬示意自己要出去接。
卓正扬就只好一个人面对银幕上的恶俗镜头。他不爱吃爆米花不爱喝可乐更加不爱看电影,薛葵不在身边,让他觉得兴趣索然。虽然她只是出去了半分钟不到,对他来说就好像半个世纪那么长。他百无聊赖地站起来,出去找薛葵。自己都觉得好笑——在薛葵面前,他卓正扬怎么变成情窦初开的小男生了?
薛葵正站在大堂里同苏仪通话。
“嗯,好的。……嗯。您别这样说,这是我应该做的。……嗯,拜拜。”
她收线,转过身来就看见眼神仿佛在控诉她遗弃的卓正扬。
“你怎么也出来了?”
“我妈可真喜欢你。”明摆着大吃飞醋。
“什么呀。苏医生说,血液科有个麻醉师的小孩要报考格陵理工的生物系,看我能不能提供一些导师资料。我周末要和她一起回学校。”
卓正扬有些别扭。他们交往了两个星期,她还是改不过口。
“薛葵。不许再叫她苏医生。叫她妈妈。”
“不要开玩笑!”
他想他可能又吓着她了。
“那就叫她苏阿姨。”
她怀疑地看着他,一只手指住他的鼻子。
“这是谈判策略,对不对?”
他哈哈大笑,搂住她的肩膀。
“不看电影了,我们走吧。”
两人从电影院出来,慢慢走回大野料理去拿车,薛葵一边走一边看路边的橱窗,卓正扬就陪着她看,走走停停的,没多大一会儿,他开始觉得不太对劲,再走过半条街,他已经可以确定这种不对劲因何而起。
如果不是他们今天提前从影院出来,恐怕还发现不了,他低头扬起嘴角,自嘲——他不知道自己的警惕性竟然退步了这么多。
“卓正扬,你看那件衣服。”薛葵拽拽他的袖子,“……你在笑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笑我自己变迟钝了。你想要么?那就进去买。”
“不是,我只是想说盘雪一直想要一件这种颜色的修身短外套,配仔裤长靴。”她拉住卓正扬,不让他走进店里去,继而拿出手机拍照,“新货上柜,照张相回去给她鉴定。你帮我看着,万一店员以为是我商业间谍,冲出来殴打我,你要帮我挡。”
每次都这样。他想要给她买点什么,她总是四两拨千斤地糊弄过去,作为男人给女朋友买东西不是天经地义么,尤其是他现在对薛葵的宠溺,已经到了恨不得能够把天上的星星也摘下来送给她的程度,只要她指指天空说好啊,我要那一颗。可是她好像生怕和他有钱银瓜葛,总是什么也不缺,什么也不要,清心寡欲到了极点,就是吃饭看戏,也坚持。那双靴子还是他花言巧语地骗她说是托张鲲生弄来,不用分文,她才肯穿。他觉得奇怪,她做技术员的工资不应该能够应付这么大的花销。
薛葵对于他的疑问是这样四两拨千斤的。
“说出来你不要不相信。我曾经中过彩票三等奖。”
他怎么可能相信。但是薛葵笑而不答,只说钱很够用。他甚至怀疑,再这样下去,他载她上下班,她会付汽油费。
其实薛葵也很焦躁。和卓正扬交往以来,她平时省吃俭用存的那点钱已经花掉了一半。
两个星期而已啊,她可是攒了三四年。从卓正扬吃苏眉那一次开始,她就应该了解到他的衣食住行全是要最好的,她根本没法跟上他的脚步。薛家的家训是宁可没饭吃,不可欠人钱,女孩子要经济独立,尤其是在男朋友面前,所以她从来不要卓正扬的东西,也不使用信用卡,每天取一千块现金放在身上,再眼睁睁地看它一张张地飞走——现在光是吃饭和看戏,已经让她荷包大伤,万一哪天积蓄花光了,她总不能伸手向薛海光要钱拍拖吧?
等卓正扬对她失去兴趣,那可真是惨绝人寰的人财两空啊。
她拍完照,叹了一口气。不行,她得和卓正扬谈谈,不能老是花钱如流水般地约会。她拉拉站在一边沉思的卓正扬:“走吧。”
卓正扬是非常想把薛葵拉进去,然后命令她选衣服,他付钱,如果她不肯,他们就一直呆到打烊为止,可是今天不行。他还有点别的事情必须先处理。
两个人慢吞吞走了大概一个小时才回到大野料理附近,卓正扬把薛葵领到车前,让她上车,然后打开音响,锁上车门。
“在车上等我。”
薛葵手放在车窗上,从后视镜里看见卓正扬大步地朝他们身后的一辆出租车走去,她不明所以地探头出去想要看个清楚,但是一个滑直排轮的小男生呼啸而过,停在了她的面前,手里还拽着一只白色气球。
“嗨,美女。送给你。”
薛葵看见那气球上的画和字,立刻缩回头,手忙脚乱地想要把车窗升起来。
“多谢。不要。”
那小孩才不管这么多,直接把气球从车窗塞了进来,便滑走了。而另一边的卓正扬也拦住了刚刚载上客的出租车,敲敲后座车窗。
“下车。”
司机吓了一跳,回过头来看他们。
“喂,怎么回事。”
那乘客兀自镇定地说:“没事,开车。我不认识他。”
“这可奇了,那你跟踪我干什么。”卓正扬从车窗里伸进一只手,揪住他的衣领,“或者我把你从车窗拉出来,或者你自己走出来——不要考验我的耐心和力气。”
司机决定不参与这件事情,一个劲地叫那人赶快离开自己的车子,卓正扬把那人连拖带拽地拉下来,他还非常强硬地指责卓正扬侵犯他的公民权,直到卓正扬强行打开他的包,拿出数位相机及名片夹,他才举起手示意卓正扬他并没有任何恶意。
“冷静,冷静。卓先生,我有侦探执照。大家都是混口饭吃……”
卓正扬看了看相机里的照片,立刻将相机狠狠砸碎。他制住了那人的脖颈,低声怒喝。
“是谁雇佣你来跟踪我们。”
喉骨快要被捏碎的私家侦探开始觉得自己不应该接这笔生意。面前这个男人很明显是军旅出身,擒拿手法实在不好对付。他跟踪这对恋人也有一段时间,他们和其他热恋中的情侣一样,眼中只有彼此,丝毫没有觉察到他的存在,他也得以拍了许多香艳刺激的照片交差,今天他们提前从电影院出来,他应该按兵不动,直接到大野料理附近堵他们,一时的失误,结果就被逮住了。
不过即使现在穿帮,他也已经收到了很大一笔赏金,够了。而卓正扬这个人——还是不惹为妙。
“嘿,卓先生,我不知道他是谁。也许是你女朋友的父亲,年纪上差不多,而且表现的非常在意她同你的交往。不过像卓先生这样的青年才俊,他实在不应该太担心……”
卓正扬明白了。他松开制住私家侦探的手,甚至还帮他整了整衣领,咧嘴一笑,笑得非常冷酷。
“多谢提示。另外请转告你的同行,所有人,如果觉得自己的生命很轻贱,尽管来跟踪我和我女朋友。我卓正扬说的出,做得到。”
卓正扬朝自己的车走过去,心里盘算着怎样对薛葵解释——他担心她已经从后视镜里都看见了。
他非常后悔自己的粗心大意,竟然连这种蹩脚的跟踪手法都没能马上识破。他上车,看见薛葵拿着一只气球,呆坐着,后者看见他进来了,立刻用指甲把气球掐爆。
“你……”她总不至于连个气球也要趁他不在的时候自己买吧?
“我没有下车。”薛葵有点语无伦次,但在卓正扬看来是心虚,“我,我就是买了个气球,还爆掉了。”
她把气球的残骸紧紧捏在手心里,那上面画了一朵向日葵,还写着好久不见四个字,没有题头,没有落款,但她知道这是谁发出的夺命问候。
以前何祺华总是会趁她睡着的时候,把整个天花板都飘满气球,等她醒了,就坐在床上,拿记号笔来画上一朵朵的向日葵,画到最后何祺华也会参与进来,帮她画满整个屋子,那个时候太空虚,对于这种无聊的游戏竟然乐此不疲。
现在他是用这个气球告诉她,他回来了。
薛葵本来想和卓正扬商量一下,以后不要天天去饭店吃饭,如有必要,她可以学烧菜——自己做总比外面吃便宜——但是现在她哪里还有心思说这个。
何祺华的出现,让她很困扰。她不知道何祺华是否还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也不清楚自己能给他什么。
因为都存了心事,所以这次卓正扬开车送薛葵回家,两人竟然一句话也没有说。卓正扬一反常态地一定要把她送上楼,薛葵只肯让他站在门外面,让他看着自己把钥匙插进锁孔,十分安全,下一秒就能进门。
“盘雪在呢,你进去不太好。”
“行,那我走了。”卓正扬亲亲她的额头,“你晚上不要到处跑。”
“都这么晚了,我跑去哪里。我又没有梦游症。”她咕哝了一句,卓正扬突然紧紧地抱住了她。
“葵。对不起。”
他突如其来的道歉让薛葵一时摸不着头脑,不过他这么亲密的碰触立刻让薛葵警觉起来。
“什么?……等一下!不要在这里欺负我,盘雪会听见的!”
她低声喝止,大力把卓正扬推开,打开门冲进去,立刻关上。盘雪正在客厅里上网,笑得一脸诡异。门上又传来笃笃笃三下叩声。
“明天早上来接你。晚安。”
靴子踩得地面山响,渐渐远去,卓正扬下楼了。薛葵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解开外套,又把手中的气球残骸扔在门后的垃圾桶里。
“我们的门真的很薄。”盘雪坏笑着说,“不过再薄也比不上你的脸薄。薛葵,你的脸红得就快烧起来啦。”
真是奇怪,薛葵和卓正扬谈了两个星期的恋爱——到底他们两个是不是都全无恋爱经验——每天晚上薛葵都是红粉绯绯的一张脸回来,仿佛小姑娘情窦初开似的,也太浓情蜜意了吧?
薛葵拿出手机递给她——要想堵住盘雪的嘴,最好的方法就是转移注意力:“这是我今天在专卖店看到的新款冬装,是不是你一直想要的那种款式?”
“就是这个颜色!配我的暗金色长靴最好了,喂,薛葵同志,你周末有没有空应酬我一下,陪我去逛街?”
“对不起,我没空,我要陪苏……苏阿姨去格陵理工。”
盘雪一下子泄了气。
“唉,未来婆婆出马,我哪有竞争力。可是你不陪我,我很没有心思去逛街。”
“改天吧,好不好?”薛葵摩挲着盘雪的背,哄着她,“我一定会陪你去。而且你想想,现在刚上市,肯定不打折,我们等耶诞夜打折的时候再去买,好不好?”
“耶诞夜,哼,你肯定陪卓正扬啦。”盘雪一边翻看着薛葵手机里的相册,一边不满地朝好友抱怨,翻着翻着她觉得十分奇怪。
“咦,薛葵,为什么你的手机里面净是一些花花草草,爸爸妈妈的照片?你和卓正扬都不拍照的?”
薛葵一愣。再想一想,的确。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耽于肉欲的快乐,从来没有拍过照。好像有一次她到楼下去等卓正扬的车,卓正扬在车上给她拍了一张,她也没看照的如何,倒是卓正扬说要用来做手机桌面,但是她不太确定,因为没看过。她不是那种会拿着男朋友的手机翻看隐私的人。
“你以为我们是十七八岁,还要把大头照贴满全身以示私有不成。”
“这是情趣吧?是不是卓正扬不太上相?据说这生活里的帅哥一般都不上相。”盘雪继续翻看她的手机,薛葵也没有什么不能让人看的内容,就任由她胡闹,盘雪一边看一边叹气,“短信也只有两三条,千篇一律的‘我在楼下了。’‘我到了。’——就这些报平安的短信啊?”
“总不能报平安还打电话。很贵。”
盘雪对她的不解风情翻了个白眼,继续看。
“通讯记录倒是很多,全是卓正扬,卓正扬,卓正扬……这就是他在你手机里的代号?”
“不然?”
“你们总该互相有个昵称吧?猫猫狗狗什么的。”
薛葵摇摇头,想把电话从盘雪手里拿过来。
“人老了,没有这么多花哨。盘雪同志,这所有的浪漫情结,就留待你谈恋爱的时候一一实现。”
“哎,不是,薛葵,做人要积极向上。谈恋爱应该会使一个人变年轻,但我反而觉得你这两个星期简直好像老了十岁。”
薛葵心想,你试试一个星期花几千块,不加速衰老才怪。
“对了,我想我们这栋楼又有个灰姑娘要出阁了。今天有辆加长宾利向我问路呢。当然啦,还是你的奥迪比较酷。”
加长宾利。
“你有没有注意车牌?”
“没注意。好像是京字头的。京什么的。”
京 。薛葵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的车。他竟然已经找上门来了。挂着以她的名字缩写和生日数字为车牌的加长宾利,本来是要送给她的订婚礼物。
她觉得厌烦。何必这样偷偷摸摸。为何不正大光明地出来和她讲清楚?是否他仍然觉得她还是当年那个不堪一击的薛葵,所以要对她进行精神虐待?
电话响了,盘雪打趣道:“卓正扬报平安来啦。”
薛葵看了看来电显示。
“不是,是我师弟。喂?江东方吗?”
盘雪继续上网,足足有三分钟,她没有听见薛葵说任何话。还以为她已经挂了呢,再一看她,她的脸色已经变得卡白,扶着桌子。
“薛葵?你没事吧?”
薛葵没有听见盘雪关切的询问。她仍在听。又足足过了五分钟,她才用六个字结束了这场谈话,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不。我绝不原谅。”
盘雪从来没有听过薛葵如此冷酷的声音,一下子有些不知所措。
“怎么了?”
“没什么。”
挂上电话的薛葵立刻去卫生间洗脸,她把暖水瓶里的水倒出来,恍神中全倒在了水池里,她又去拿脸盘,拧开水龙头接水,接了一盆冷水,把手浸进去,搓了两把毛巾。
“喂,薛葵,我先睡啦,你待会出来的时候记得关灯。”
“好。”
“唉,你有专车接送,可以睡懒觉。我不先睡明天怎么赶班车……等一下,等一下,薛葵你千万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不是要让卓正扬也送我,他那张扑克脸……完了完了,我怎么还是老说错话啊。唉,我果然不适合同蜜运女生多来往。”
“好。”
她看着镜子中自己的脸,尝试着露出一个笑容。她明天还要去见卓正扬,还有苏医生,也许何祺华也会出现,还有很多很多人,她得笑,笑得无懈可击才行。
辛媛接到了卓正扬的电话。她将电话放在车载会议桌上,按下免提键。
“嗨,卓先生。”
“他是不是到了格陵。”
辛媛抬眼望了望坐在她对面的何祺华。
“是。”
何祺华翘着腿,手指敲击着桌面。
“正扬。我老了。我要退休了。我愿意用整个远星来换葵葵。”
话筒那边传来卓正扬第一反应下说出的话,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她是我的。”
他挂断了电话。
第十七章
魏主任知道薛葵最近春风得意马蹄疾。一辆奥迪风雨无阻,来往接送,那柴可夫斯基还是卓红莉无比矜贵的大侄子卓正扬。不过枪打出头鸟,他可不敢做第一个向卓红莉汇报八卦的人——谁知道卓红莉对于薛葵和她侄子交往持何种态度,万一是不赞成,万一要棒打鸳鸯,那他魏国栋岂不是马屁拍在马腿上。
所以一方面要对薛葵倍加关爱,一方面又要在卓红莉面前装聋扮哑。他最近对薛葵已经完全出于一种培养接班人的热忱,做足十分提携她,兼之把她当作小辈而非下属般亲近,一刹那薛葵又成了药理所的叱咤红人,她深知这都是托卓正扬的福,自觉不值得抬爱,但雷霆雨露,皆是皇恩,魏主任的一片赤诚,薛葵收是收到了,但能不能报答,又是两回事。
星期五魏主任照例十点多才到药理所,先去收发室拿格陵晚报,结果就看到了寄给薛葵的一个长扁礼盒,掂掂分量,摇摇听听,好像是衣物,于是亲自送到实验室去给薛葵。薛葵却不在,原来谢伊夫所长召开临时会议,刚刚散会,他又热心地跑到会议室,在众人面前把礼盒亲手交给薛葵。
“小薛呀,你的礼盒,我帮你拿过来了。”
薛葵接住,上头又是什么都没写,只有她的名字,她头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该不会卓正扬把昨天那件衣服买下来了吧。魏主任反正闲着,背着手站在一边笑眯眯地看着她,其他同事包括盘雪在内也起哄,让薛葵当着大家的面拆,薛葵只好笑着摊摊手。
“这件衣服恐怕是盘雪心仪的那一件。”
盘雪瞪大了眼睛。
“薛葵你不要吓我啊,这卓正扬总不至于把你追到手了还来个曲线救国吧。”
“就是就是,怎么着,只曲线盘雪,不曲线我们?至少请大家吃个饭嘛!我们要求也不高,大富贵就行。”
“这要求还真不高……”薛葵正在撕包装纸的动作突然停住,甩了甩手,抬起头,四周看了一下,“包得也太严实了,谁有剪刀?”
倒没有人自告奋勇地过来帮忙撕扯,而是魏主任无比慈祥地把自己的瑞士军刀第一时间贡献出来,薛葵说了声谢谢,还没割上去呢,先伤着了手,一串血珠子涌出来,她哎呀一声,丢了利器,盘雪赶紧扯了两三张纸巾帮她止血,好在所里酒精棉球,碘酒什么的都有,立刻消毒,包扎好,薛葵小心翼翼地翘着受伤的无名指,把礼盒推到一边去,表情十分厌烦。
“不拆了。”
主角受了伤,再多事的人也不会想要看礼盒里是什么,众人呆了一会儿,就回到各自的工作岗位上去,薛葵何时把礼盒带走了,也没有人注意。
她把礼盒拿进自己的实验间,关上门,抵住,然后轻而易举地将礼盒拆开。果不其然,里面躺着一条十分眼熟的缎面婚服,奶白色的缀花蓓蕾簇拥在胸口,附网面头纱同一对蕾丝手套,左手无名指上套住一只极其奢侈而高调的粉红钻戒,攒着一圈宝石,戒面有一颗榛子那么大。
只有何祺华会做这种无聊事。卓正扬不会随便买礼物。他十分严谨,不会心血来潮讨好她。
薛葵嘴角噙住一丝冷笑,将婚纱展开,触感依然很流滑,如水银般泻到地面上去,若不是手指受伤,她倒很想试试那戒指大小——她现在的戒围比当年小了半号,不知何祺华是不是细心到连这个也没漏过。
礼盒过大,实在引人注意,她扯了只大号垃圾袋把衣服揉成一团扔进去,准备下班的时候带走——如果何祺华认为她的十年蛰伏是一种逃避,那就痛痛快快地来个了断吧。
“你今天晚上不要来接我。”中午吃饭的时候,薛葵对卓正扬说,“我大舅来格陵了,我得去见他。”
沈玉龙到格陵,当然是迎接何祺华圣驾。但是卓正扬不打算问。如果薛葵想说,她会自己讲出来,不需要他强迫。除了顺从地让他亲吻抚摸之外,其他方面,她一向寸步不让,但又婉转到让你觉得她的种种行为不是出于倔强心理,纯粹都是你自作自受。
所以她要,他就,她不要礼物,他就什么也不送。虽然这样有时候会让他觉得肝火上升——这和基督山不在仇人家中吃一粒盐,有什么区别?都是为了将来可以爱憎分明。
他不明白为什么同她交往必须要保持如此亲密而又疏远的距离。
交往以来她提出来的唯一一个要求,也不过就是今天中午自己跑到卓开门口,站着等他,他出来的时候,热情地挥着受了伤的手,说好想吃牛腩粉,不管他愿不愿意,都挽住他的胳膊,死拉活拽地上车,穿过大半个城市,到了格陵大学,窜进附近小巷子里一家没有店名但有狂多吃客的米粉铺,直接对坐在窗口一排吃的极香的人说麻烦让让,让让,硬是挤出两个位置来,欢天喜地坐下,叫老板来两份牛腩粉加蛋。
他知道这种小巷子里常常藏着老饕名店,一尝之下,果然名不虚传,早知道这样,就应该由着她的性子多来这种食档,而不是看她在高档优雅的餐厅里,对住满满一碟香茅银鳕犯愁,吃,不喜欢,不吃,太浪费。
“唉,你不知道我有多讨厌这种应酬。”薛葵瞪住碟子里的鸡蛋,用筷子一阵猛戳,“好烦,又不得不去。”
她并不希望卓正扬在生物科技附近呆太久。否则收到礼物的事情一定会传到他耳中。未下班前盘雪还来探望了几次她的伤势,全然不是要讨要礼物的模样,反而是对于自己又妨碍到蜜运情侣十分灰心,她好生安慰了一阵子,盘雪才放下心中重担,把衣服的事情忘个精光。米粉铺是她能想到的最远食府,又平价又好吃。等到了之后她才想起这里环境嘈杂,卫生马虎,更加没有停车场,卓正扬恐怕不会喜欢,但是他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尝过几口之后大赞美味妙不可言,她当北方人不太能吃辣呢,没想到卓正扬还加了许多辣椒,大汗淋漓地脱了外套,还要求她一定要吃完。他从来不说假话,她又想起两人过去也曾在实惠吃过饭,可见卓正扬并不是身骄肉贵的人。但为什么交往以来都去一些高档餐厅呢?
薛葵若知道卓正扬的本意只是希望能够用各种珍馐美味尽快地解决她的节食问题,肯定要为瘪瘪的荷包大哭一场——完全就是沟通有问题嘛。
她今天去见沈玉龙,意在何祺华,她想她总得和何祺华谈一次。这种敌暗我明的局势,她不喜欢。以前的何祺华吃软不吃硬,固执多疑,又老谋深算,但十年以后,什么都有可能改变,今天晚上只好见机行事。
“我知道你讨厌。”他想起她同辛媛逛街那一次,也在他面前下意识地抱怨过,“我陪你去。”
薛葵咬着筷子,有些为难。
“可是你以什么身份去?我还没告诉家里人我们的事情。”
啊?她的便宜都快被他占光了,原来他还只是地下情人?真是佛都有火。
卓正扬放下筷子,从外套里拿名片夹,他记得应该有一张薛海光的名片。
“喔,找到了。”他开始拨打薛海光的手机号码,“我来告诉他。”
“别别别。”薛葵赶紧伸手去夺卓正扬的手机,“别吓他,你也知道他不喜欢你……”
完蛋,一不小心说了真话。
卓正扬完全愣住,一副“明明我是万人迷为何还有 ”的不解表情。
“为什么?”
薛葵也不知道怎么说。难道说乃是因为你不够放得开?
她眼巴巴地望着卓正扬,用眼神哀求他不要打电话给薛海光告诉他这个噩耗,她简直可以想象薛老爹肯定会第一时间被雷飞到火星上去:“这个,大概和眼缘有关……”
卓正扬把手机放在桌上。
“等你看不见的时候我再打给他。”
“不行,我……”
她一句话没说完,瞟见卓正扬的手机桌面,短发微笑的女子,果然是她的照片。她悄悄地拿起他的手机,这应该是他来接她上班的时候照的,她不知道自己竟然可以笑得如此富足,仿佛只要看着卓正扬出现就已经幸福满满,所有的起床气都烟消云散。
卓正扬哪里知道她这么多心思,任由她把玩自己的电话,埋头继续吃面。这种感觉真是奇妙,薛葵觉得自己好像是被他缩小了藏在电话里贴身携带,甜蜜而安全。她是极容易因为一点小事就感恩的人,而这事情若是卓正扬做出来的,便有了蝴蝶效应,暴风一般席卷全身,全然领悟面前这人一直坚持不懈地敲着她的心门,时急时缓,绝不停歇,一直要敲到她肯开门为止。
她怎能如此的不体谅。
卓正扬已经吃完,见薛葵面前的一碗牛腩粉几乎没有动,便敲敲桌面。
“别玩了,好好吃饭。”
薛葵乖乖地把电话放回他的口袋里,笑着望入他瞳仁深处,一张小脸盈满爱意。
“我今天晚上应酬完他们,陪你看九点半的电影好不好?”
这可是她头一次主动提出陪他“看电影”。但是卓正扬并不想冒险。他同张鲲生打过招呼,而张鲲生建议他未能确定安全之前,最好不要再去这种公众场合做出一些太亲昵的举动。
“你到家之后打给我。”他答非所问,“其实电影一点也不好看。”
这小女子眼中的羞怯立刻转为不解,又变作平静的了然,不过这了然,大概不是他的本意。
“知道了。我马上就吃完。”
她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食物,吃饭落于人后是非常不礼貌的行为。卓正扬知道她是不愿意让人等,夺她的筷子,叫她慢慢吃,反正他中午没有事情,她置若罔闻地大口饮汤,结果有点呛住,抬起眼睛找纸巾,突然看见窗外有个女孩子敞着风衣,低头走路,而她身后跟着一个最多十五六岁的小男生,手里拿着一把伞,慢慢地靠近她。
薛葵都已经看见伞下的镊子了,立刻站起来,但下一秒她就被卓正扬按回座位。卓正扬把外套交给薛葵保管,自己快步走出店铺,拦住小偷,从他手里拿回钱包,递给那个懵懵懂懂的女孩子,女孩子瞪大了眼睛,一瞬间笑容灿烂,拼命对卓正扬道谢。
可是在薛葵看来,那女孩子的笑容不是因为钱包失而复得,而是因为帮她出头的是个帅哥——看她不停地道谢,还拿出手机讨要电话号码,难道不是为了结识他?
她什么也不想吃了。匆匆结了帐,拿着卓正扬的外套走到店门口,呆呆地看着那个女孩子仍然缠住卓正扬说话,恨不得立刻上前表明自己才是卓正扬的正牌女友,喝退所有莺莺燕燕——一瞬间她失望得简直想哭:原来我也有嫉妒心。那又有何立场记恨沈西西的恶毒。
“真的很感谢啊。我的钱包里不仅有钱还有银行卡学生证身份证什么的,要是掉了,我哭都没地方哭去。现在哪里还有人肯见义勇为,你真是个大好人。”
“不客气。”要换在平时,卓正扬一早转身走人,但是他想拖延点时间,让薛葵没有负担地慢慢地把饭吃完,“下次走路注意点。”
“嗨,我平时可注意了,就是今天有点心不在焉……”女孩子一句话没说完,后面追上来一个同她差不多年纪的男孩子,气喘吁吁地一拍她的肩膀。
“老婆,你跑那么快干嘛?我打你电话你也不接,别生气啦。”
“我在和恩人说话,怎么接电话啊!”那女孩子对住老公把眼一瞪,又对卓正扬十分感谢地微笑,“总之谢谢啦!呃,那边是不是你女朋友?那我们先走了……还不快走,讨厌死你了。”
“怎么了?怎么了?你被偷了?那小偷呢?竟然敢偷我老婆的钱包,不想活了,我要打死他。”
“得了得了,反正已经没事,咱们快去吃饭吧。”
她娇嗔着挽住老公的手,两人亲密地一起走掉了,卓正扬转身看见薛葵拿着他的外套站在熬制牛腩汤的大锅旁边,端的是肤如凝脂,眉眼分明,活脱脱一副生招牌似的。
“呵,米粉西施。”他捏捏她的脸蛋,拿过外套,自然地牵住她,“吃好了?”
她突然挣脱了他的手,弯下腰去系鞋带,声音轻微带点颤音。
“等一下,我鞋带散了。”
她也会因为爱而患得患失,又怎能对江东方的坦白及道歉说出绝不原谅的话来。她有什么资格。
他开车总是全神贯注。薛葵靠在椅背上,入神地看着卓正扬的侧面。她喜欢他黑鸦鸦的头发,喜欢他无意识地抿着嘴,喜欢他毛绒绒的衣领里露出的半截脖颈,也喜欢他放在方向盘上的手臂,他做什么都专心致志,无论开车,还是制图,或者在厨房里做那蹩脚的隔水蒸蛋,这种认真的态度,对大部分的女性都有着超强的杀伤力。
“看什么。”卓正扬注意到她的目光,不由得嘴角上翘,但仍专注于路面交通,没有去看她。
“你最近都没有抽烟。”
“戒了。”她身体不太好,他就避免在她身边抽烟,要知道吸二手烟的危害比吸烟者本身伤害大得多。
薛葵并不知道这一层,只想这人还真是有自制力,说戒就戒。从她出生起薛海光一直嚷着要戒烟,到现在依然每天半包。她叹了一口气,想起另外一件轶事。
“以前我和爸爸妈妈一起出去,爸爸总是让妈妈坐副驾驶位。无论我怎么任性撒娇,也只能坐后面。每次我都气得要命,说下一次,下一次一定要坐这个位子,谁也不许和我抢。不过下一次总是被撵到后座上,真是讨厌。现在终于可以坐在你旁边……”
这句话引得卓正扬看了她一眼。
“我暂时还不想结婚。”
薛葵一愣。她只是把童年的趣事拿出来说笑,并没有任何催婚的暗示,卓正扬何必这样回答。
但他这个回答,又未免太伤人。
她的心慢慢地缩在了一起,缩得很紧很紧。
“不要慌,我还没说完。现在想想,能够坐副驾驶的人,和司机的关系一定很亲密。但遇到车祸,死亡率又是最高。真的很没意思。”
沈玉芳就是坐在冯慧珍的副驾驶座上而出了事,她怎么能忘记。
卓正扬眸色一沉,不想回应她这么尖刻的话题,直接把车开到一边停下来。他没法在行驶途中和她讲道理。那样才是对她生命的不尊重。
“为什么哭。”
“什么?”薛葵下意识地否认,“我没哭。你看我的眼睛。”
“你系鞋带的时候掉眼泪。”他一针见血,“薛葵,我不聋不瞎不哑,听得到也看得到,难道关心你,你还要撒谎。”
没想到他竟然如此敏锐。薛葵深吸一口气,大方坦承。
“我难受。我难受所以掉了两滴眼泪,这样又如何?我不是只会笑,卓正扬,我偶尔也会哭,抱歉让你受惊。”
她的语带讥讽气得他一拍方向盘——又是这样,仿佛他的关心只是多此一举。他早就想和她吵一架,把事情都摊开来讲,问问清楚到底在她心里他算什么?可是看见她紧紧锁起眉头,眼中充满无奈,悲哀和倔强,又不得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握住她的手。
“你不需要勉强去见何祺华。我来和他谈。”
他怎么知道何祺华到了格陵?薛葵虽然知道卓正扬洒脱,绝不会计较何祺华的事情,但毕竟还是有些自尊,于是立刻强硬回绝。
“你不要管这件事情。”
卓正扬咬紧牙关。这是交往以来她头一次以倔强的姿态来拒绝他的好意,连掩饰一下都不屑。
“好。随便你。”
沈玉龙最近有点烦。他一直避免摄入过多油脂,但肚子还是越来越大,医生说上了年纪的人难免堆积脂肪,要多做运动,但他哪有时间,全副心血已经投入在事业上,不眠不休。幸好他的付出没有白费,姬水玉龙的生意蒸蒸日上,冯慧珍一年多没犯毛病,独子沈乐天又即将学成归国,要说唯一的遗憾,那就是葵葵。
唉。为什么她到现在还不结婚?可是因为青春年少时的自暴自弃而自卑?
每每想到这一层,他就对身边这个刚刚进来坐下的外甥女充满怜爱。虽然他不知道薛葵的暴食症结所在,但他一向觉得女人么,书读得越多,感情越脆弱,越爱钻牛角尖。冯慧珍和沈玉龙刚刚结婚的时候也是个文文静静的知识分子,读书人和二流子的婚姻谁都不看好,偏偏她就是认定了沈玉龙,体贴关怀的不得了,没钱也死心塌地跟着他,可是自从丈夫发家之后,冯慧珍就开始疑神疑鬼,认定他敛聚不义之财,在外搞七捻三,结果患上重度躁郁症——所以在沈玉龙的眼里,所有知识分子都是定时炸弹,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炸死他。
“葵葵,来啦。咦,你的手怎么伤了?”
“实验的时候不小心割破了,没关系。”
在何祺华的示意下,辛媛给薛葵倒了一杯清酒。薛葵把酒杯凑到唇前,浅浅抿了一下,带点撒娇的意味。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刚刚才下班。就罚一口好不好,我气还没喘过来呢。”
在姬水,女孩子结婚并不受年龄限制,很多葵葵的儿时玩伴,孩子都已经上小学,二十八岁还没有结婚对象,会被唾弃。他并不是偏心自己的外甥女,但葵葵长得真是美貌,又温柔大方,如若不然,他的老友吃喝玩乐时为何都喜欢叫上她?个个把她当自己的女儿一样疼爱。他也十分得意地将外甥女当作宝物一般炫耀,声明只许远观不可亵玩。她罹患暴食症,他甚至还掉过两次眼泪,试图为她找心理医生同纤体公司,她却断然拒绝。
沈玉龙只知如何同正常的美女打交道,一旦偏离常性,他就会如同冷处理自己的老婆一般,离得远远,永不再见。等到薛葵恢复纤秾身段,他就又把满满宠爱摆了出来,定要补足这几年的亏欠。
“葵葵啊,还不快叫干爹。”沈玉龙笑眯眯地看着薛葵,左手旗帜般地指向何祺华,好像怕她不认识一般,“何老一到格陵,第一个想见的就是你。这起码也有七八年没见了吧?快叫,快叫。”
“干爹。”薛葵微微一笑,无比听话,如同当年。满座宾客,一多半她都识得是老面孔,只是已经忘记姓名,沈玉龙又一一教她打招呼,有几个还大张旗鼓地站起来,要同她握手拥抱,说是太久没见,葵葵更瘦更漂亮了,这读书人气质就是不一样。谁说女博士可怕,葵葵不就是内外兼修的大美女么。
上座的何祺华微微一笑,便替薛葵挡了。
“你们还真会装客气,坐下坐下,又不是国家领导人会晤,握什么手。”
都是同远星有业务来往的客户,想着这可是何祺华唯一公开承认的义女,最好别唐突了,便讪讪坐下,薛葵不知道会约在大野料理,有些奇怪。再看满桌菜肴,竟和昨天点得一模一样。
“真巧,昨天我和同事才来过。”
“对对对,要多参加社交活动,别老是窝在宿舍里读书,”她除了包之外还拿了一个大垃圾袋,沈玉龙拨弄了两下,“这是什么?衣服?”
“白大褂。大舅,你别碰,有毒的,我准备拿回去洗。”
沈玉龙立刻把手缩回来。
“哎呀,葵葵,我都说过很多次,不要做这一行,整天和有毒试剂打交道,对身体不好。大舅给你换个工作——去海关怎么样?女孩子嘛,不要太累了。”
“再说吧,现在这边合同还没到期呢。”
薛葵意识到何祺华一直在打量她,便抬眼冲他一笑,笑容中充满孺慕之思。何祺华在有人的时候,并不会表现出对她的任何绮想,而是如同长辈一般地慈爱关怀。
“葵葵同十年前一模一样,还是个学生么,一点也没有变。”
他在私家侦探的照片上看见过现在的薛葵。有微笑,有大笑,有平静,有热闹,有旖旎风光,也有细水长流。但那都是同卓正扬黏在一起所表现出来的生机。现在她突然活生生地出现在他面前,不施粉黛,穿一件朴实的格子呢牛角扣外套,没了卓正扬的护航,这美人顿时令他那颗衰老的心重新期待地跳动起来。
“多谢。”
她看何祺华身边的辛媛,殷勤布菜,服侍周到,一副老夫老妻的模样,心下洞明,觉得自己前一阵子的耿耿於怀真是十分可笑兼无谓,但立刻醒悟现在这种心态更滑稽——呵,原来我也需要优越感,需要证实了辛媛并不值得卓正扬爱才可以理直气壮地同他交往下去。
卓正扬。原本想到他只会心口发烫,现在却是整颗心都缩在一起发痛。中午那一场算不算吵架?她不知道,只是他已经不再想去“看电影”,大概离对她失去兴趣也不久了,更别提他对婚姻的强烈抗拒,一句“我暂时不想结婚”能够说明太多事情。
她觉得自己并没有看错,卓正扬一开始就只是想要占有她罢了!多少甜言蜜语,不过是为了哄她心甘情愿。而她居然还真的十分受用,鸵鸟般埋入沙土中,宁可闷死,不愿面对现实。
现如今她的劣性又在卓正扬的放任下渐渐抬头,以锐不可挡之势,撕破层层伪装,摇旗呐喊,威胁着要让卓正扬看清她的真面目,不过是个脆弱多疑,又妄自尊大的平凡女子。尚未陷进去之前,她已经对卓正扬表明自己爱慕虚荣又反复无常,但男人大约是听不进去这种话的。交往以来她也小心翼翼维持气度举止,不愿意过早被打回原形。但是只要稍加撩拨,本性就暴露无疑——她和沈西西唯一不同,不过是一个透过旁人聚焦自己,一个透过自己聚焦旁人——她就是这样无能为力地看着自己如何在强光下挣扎狼狈,丑陋而虚伪。
何祺华看她慢慢品尝面前的珍馐佳肴,似乎神游天外一般。她的神态,她的举止,已经和十年前大不一样。以前的她多么敏感易怒,又用嚣张跋扈来掩饰,蹩脚得令他心痛——那才是真正的薛葵。他要让真正的薛葵回来。
“我还真是老了。”何祺华自嘲,“今天心血来潮,同人打了几杆,按了两个小时才恢复过来,真是不认老也不行。葵葵,你说呢?”
“哪里,”薛葵轻声曼语,“我记得您以前特别喜欢唱一首歌,革命人永远是年轻。”
大家都夸薛葵会说话,沈玉龙立刻觉得外甥女的书没有白念,这大学生,应对作答就是有本事,正要夸她两句,电话响了,他出去接听,是地税局的戚自强,他一面应付着一面走,无意中旁边包厢的门开了,看见卓开的卓总同格陵市商业罪案调查厅的张警司正在吃饭,于是互相点了个头示好,又继续同戚自强斡旋——戚自强同人在洗脚城捶骨,叫沈玉龙也去,当然也就是叫他去买单。到了年底,税务上面的事情哪个老板敢不陪着小心。
“好的,好的,好的,我马上来。”沈玉龙爽快答应,重又进来包厢,想着满座的人,他也很难同何祺华说上几句话,还是应付戚自强比较着急,“何老,这戚处说是有紧要事,我得立刻赶过去,你看……”
“是吗。”何祺华伸伸手,示意他把电话拿过来,“我来听听他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喂,戚处吗,我是何祺华。……哈哈,托福托福。……这就是有天大的事情,吃完饭再谈,行不行?……嗯,好的好的,一定一定。再见。”
他把电话还给沈玉龙。
“行了。过两个小时再去,他们一时半会也完不了。”
“哈哈,那就听您的了。葵葵,吃这个羊肝,对眼睛好。”
沈玉龙心想万幸,否则他走了,葵葵肯定不会愿意和这些人坐在一起吃饭,她有知识分子的通病,太清高,看不起生意人满身铜臭,以前叫她出来玩,她也总是绷着脸,活像玷污了她的书卷气似的,不然就笑得极假,纯粹应付。殊不知出来吃个饭唱个歌什么的,也就是娱乐一下,在座哪一个的年龄不是足以做她的长辈了,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可这只是老伎俩。何祺华借戚自强使力,把沈玉龙调开,又要做的刀切豆腐两面光,叫人看不出什么破绽。众人安安乐乐地吃完这顿饭,谈的都是生意上的事情,薛葵同辛媛两个人虽然同为女性,但并没有怎么交流,席间有人问起为何薛葵近年来都不出现,她只说是学习太忙,于是又有人批判起这教育制度之不完善,女人就不应该有博士研读资格,免得在实验室里消耗青春。薛葵笑而不语。饭后沈玉龙开悍马送薛葵回宿舍,他的驾驶技术太差,怕转弯倒退之间刮花了车,就弃车和薛葵一起慢慢地走进去,在楼道里又硬是塞了一叠钱给她,要她喜欢什么就买什么,别苛着自己,薛葵当然是千恩万谢,又问了一番姬水家里的情况。
沈玉芳的车祸一直都是沈玉龙的痛处,虽然出钱给妹妹装了假肢,但仍觉不够,远远不够。
“要不是为了乐乐,我早和你舅妈离婚了,这老婆子,唉!他妈的就会累人累物。”
每次都这样说,薛葵就当作是例行公事一般地问了一句。
“舅妈现在好吗。”
“反正一年多没犯毛病。大概是乐乐快回来,最近情绪特别好。她还叫我问问你,要不要做点腌菜送过来,你以前不是最爱吃她腌的豇豆条么。”
“别,还是让她多休养休养吧。大舅,你快走吧,别叫地税局的人等。”
“行。对了,你那衣服有毒,别自己洗,丢洗衣机里搅,再不然送到干洗店,知道不?别舍不得钱。”
两人又闲闲地说了几句,沈玉龙就走了,薛葵不想上去再下来,就在门洞里等着,她的宿舍在三楼,能听见盘雪出来阳台晾衣服,玻璃推拉门一阵阵地响动,还有抖动衣物的声音。有只流浪狗跑过来,哀哀地叫,渴望地嗅嗅她提着的垃圾袋,知道没有食物,失望地跑开。
何祺华的加长宾利终于出现在巷口。
他们迟早是要面对面地坐下来谈。不把过去分割清楚,不能展望未来。辛媛早被支开,只有何祺华坐在暖意融融的车厢里,脱了外套,穿一件铁灰色开领毛衫,自保鲜柜里拿出一盅枫糖递给她,又要去开威士忌,薛葵冷漠地看了一眼,摇头阻止。
“戒了。”
何祺华毫不在意她的疏离,把枫糖放到一边——这曾经是她最爱的甜食,一次可以吃下十盎司,浇上一点威士忌,更是人间绝品。吃多了的时候,她两颊红通通,对住窗户吹风,放声歌唱,而他多半会从后面搂住她,闻她身上甜甜的气味,顿觉销魂蚀骨。
“戒指合适吗?我订的是五号半的戒围,比你以前的尺码小了半号。”
薛葵推开枫糖盅,把手里的垃圾袋往桌上一放。
“我只是个小人物,受不起如此重礼。心领了。”
他摸摸头发,并不尴尬,也没有把婚纱收回去的意思。他快五十岁,竟然还满头乌黑,也不稀疏,不得不说是保养得极好,虽说大眼睛的人容易显老态,但他的面皮并不松垮,一张方方正正的国字脸,下巴有些突出,算得上坚毅,不像沈玉龙那样三层叠在一起,让人生腻。
“葵葵,我要退休了。”
“恭喜。”
“澳大利亚和加拿大,你喜欢哪个?”
“我喜欢格陵。”
他抚摸着裹了小羊皮的胡桃木把手,心想,啊,她有戒备心。否则早就发现自己一双运动鞋踩在当年最爱的那张海雷凯地毯上了。
“我记得你说过,想做个牧羊女,可是你又喜欢吃魁北克的枫糖。住的地方房间不能太大,因为你怕空旷;但是游泳池又不能太小,因为你喜欢游泳。”
他面前的美人看来有些急躁,紧紧锁住了两条眉毛,拼命忍耐。为何要东拉西扯,这不是何祺华的风格。
“说重点。”
“嫁给我。”
“绝不。”
他紧接着她的话尾求婚,一点喘息的余地也不留;但薛葵料定了他会这样说,即刻厉声拒绝,整场意料之中的对话,仅仅持续了一秒半。车子依然在缓速前进,滑入繁华夜色,画一个圆,从起点回到终点,毫无进展。
何祺华从鼻腔里吭了一声。格陵百分之六十七的动力来自可再生能源,绿化覆盖面达百分之九十五,空气极其清新,陪她的那段日子通体舒畅,百病全消,再回到北京,竟然患上鼻炎,十年以来只赖于一只鼻孔呼吸,要慢慢习惯。此番再度踏上格陵的土地,病情还是毫无起色。
他想,多住些日子,可能会好些。
“葵葵,我们都没老。所以这中间的十年,应当消失。在我的身边,你可以随心所欲,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永远做十五岁的薛葵,有周身的缺点也没关系,这个世界上,除了你的父母,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也不会有人比我更能包容你。”
真好听。他总是一语中的,知道她害怕什么,需要什么。可她为何却在拼命地想那个不愿意结婚的卓正扬,希望他此刻就在身边,握着她的手,给她一点反击的勇气。
可是他不在。不在又如何?若是没有遇到卓正扬,若是何祺华在半年前出现,她的回答依然不会改变。
“如果你要当这十年不存在,那也别忘了我有多么的憎恶你。不用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不值得。”
他翘起腿,审视地望着薛葵,她当年可是流着泪说出这番话的。现在她是如何克服了对他的恐惧,而仅仅剩下憎恶?
“其实你根本没有得过暴食症。”
她不作声,算是默认。何祺华突然大笑起来。他的笑声从胸腔里发出,十分沉稳。
“你让我非常生气。为了哄你不再自暴自弃,我甚至自动放弃了婚约。不过现在也都无所谓了,以前因此而答应过你的事情,现在依然有效。你的父母绝对不会知道你曾是我的未婚妻,没人会知道过去的破事儿,我们都应该往前看。”
“谢谢你的高尚。”
“用另外一种方式来感谢我。”他把钻戒从手套上取下,把玩着。
于是她这样感谢,定要将温情脉脉的面纱从中裂开,冷冷地不留任何余地。
“我就是把十根手指都砍断,也不会戴你的戒指。”
他看她的双手交叠着放于膝上,十指纤长修细,突然想要抚摸她温婉如玉的手背,问问她的手指为何受了伤。
“葵葵,你还年轻,话不要说的这么满。我并不高尚,也不是多么的非你不可。只是没有得到你,始终是一种缺憾。而这种缺憾,也许会让我做出一些卑劣的事情。我之所以把以前的事情一笔勾销,是因为我要和你重新开始。你不怕我了,没关系。薛海光,沈玉龙怕不怕?姬水玉龙怕不怕?”他摊开左掌,给薛葵看他无比深刻的生命线同事业线,“别忘了,汽车这一行,我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从现在开始,我不会再找你,给足你四个星期的时间养伤和考虑。如果你想享受恋爱,只管继续和卓正扬在一起,哪怕和他上床做爱,我也不会介意。只是四个星期后的今天,我们一定会在月轮湖旁的私人会所结婚,然后去长岛定居。如果你选别的路,那就等着看其他人的下场会如何。”
他的威胁看来起到了非常大的作用。薛葵沉思良久,似在权衡利弊,何祺华也不催她,只看她攥紧了双拳,松开,再攥紧,再松开。最终她下定决心,抬起头来嫣然一笑,倾国倾城。
“我已有答案,不会更改。”
第十八章
今年的全国汽车峰会在格陵举行。十二月二十三日至二十五日,地址是月轮湖畔的天骄俱乐部。
前一个星期照例由精算协会在格陵晚报上颁布出这一年来汽车行业的各项榜单,重卡销售仍是远星第一,占市场份额的百分之七十九,但潜力榜上,杀出一匹黑马,乃是卓开,拉开众人,遥遥领先,对于一家还没有上市的公司来说,实在是不小激励。随榜附赠的还有金融学家和资深人士的专业分析,薛葵向来只看新闻同娱乐八卦,财经专栏她实在没兴趣,趴在沙发上找了找,发现没有姬水玉龙,有点失望。卓正扬听她直叹气,知道是虚荣心作祟,就解释给她听。
“玉龙是远星的子企业,没有上榜资格。”
薛葵叠起报纸。第一辆开上川藏公路的大卡,是姬水二汽出品。现在却沦落到靠别人赏饭吃,她直起身来,两只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圆。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印象。九十年代初,姬水二汽有一支广告,大卡车队如同长蛇阵一般,轰隆隆开过川藏公路,穿山越岭,十分威风。”
卓正扬咦了一声,自办公桌前起身,过来挨她坐下。
“我看过。不过做生意就是这样,优胜劣汰,成王败寇。”
他能感觉到薛葵有些不高兴。
“对,你最能干,行了吧?卓总。”
姬水二汽最鼎盛的时候薛海光只是副手。改革伊始厂长调往机械局,薛海光转正,才知道留下来的是一堆烂摊子,风光不由他,不风光全赖他,实在很倒霉。可是在卓正扬看来,薛海光空有一腔热血,技术和生产方面都十分缺乏,当然要被淘汰——即使他是薛葵的父亲,也不能文过饰非。
“我的确很能干,而且百折不挠,永不放弃,你不能否认这一点。”
他意有所指;薛葵飞红双颊站起来,把他凑过来的脸推到一边去。
“我爸比你好多了!他又高又帅,又清廉又正直,而且对我妈特别好,你连他一个小手指头也比不上。”
她还故意把小手指头伸到卓正扬眼前示威般地晃了晃,卓正扬眼疾手快地伸出自己的小手指一把勾住,把她拉进怀里,深深地凝望她那双剪水秋瞳。
“我对你不好么。我……”
“什么?”她追问。卓正扬很少有讷而不言的时候。
他笑着摇摇头:“闷声发大财。不告诉你。你先回答我,我对你不好么?”
他的计较让她心底有个地方莫名地揪成一团。薛葵认真地想了想,在他面颊上香了一下。
“你对我很好。好的不得了。”她并不矫揉造作,对她好,她便有感恩的心,“简直今生今世无以为报啊,卓大人。”
“不行,别避重就轻。”他自喃,捧着她的面颊轻吮唇瓣,“你永远都不会知道我对你有多好。你有时候真是薄情得令人生恨。”
“哪有……”
她轻轻扭动着腰肢想要挣脱,但毕竟还是被他欺负了。窗户外面飘着雪,室内却一片旖旎,他箍住她的背脊,越来越紧,但毕竟还是松开了。她悻悻地摸着自己又红又肿的嘴唇,哪有这样的,大白天在办公室里他也敢。
“让我休息一下,”他倒是心满意足,就势在沙发上躺下,伸直两条长腿,又把脑袋枕在她腿上,调整到一个最舒服的角度,手指捏捏鼻梁,“翻资料翻得我眼睛痛。等展开回来了,非要教训他一顿不可。”
展开。薛葵想起那天打电话回来,心想果然不应该让小孩子知道大人亲热,幼小的心灵受到了伤害。
“你教训他干嘛,他是个好孩子。”
卓正扬捏着鼻梁,忍俊不禁。这还真是和苏仪的想法对上了。
“只有你把他当孩子看。卓开的客户,他是男女通吃,大受欢迎。”
“英文里都是用做主语,小孩无性别喔。”这才是他受欢迎的原因吧。
卓正扬想得比较深远——展开被自己的女朋友喜爱,想来婚后不至于限制他与老友来往,十分高兴。
“你的好友除了盘雪,还有谁。”
“我有两个死党,一个叫张寒,一个叫叶澜澜。不过都出国啦,她们常常喊闷,叫我也过去呢。”
提到老友,她声音一下子欢快起来。但卓正扬一想到薛葵还有两个闺蜜远在大洋彼岸,拼命想要把她也骗过去,立刻把话题岔开。
“喔。聊聊伯父伯母吧。”
他很有兴趣学习一下这一对薛葵心目中模范夫妻如何相处。
她一双手不知道放在哪里好,就轻轻地拍着他的手臂,一下一下。她声音低沉柔和,如同冬日暖阳映在面上,赏心悦耳。
“我爸我妈……我爸是个非常大男子主义的人。平时特别喜欢对我妈呼来喝去,又是个甩手掌柜,家里的事情从来不管,都是我妈一个人张罗。说出来你都不信,我爸连家里的电饭煲怎么用都不知道。可是两年前,我妈住院了,我爸一个人家里,厂里,医院里三头跑,从头学做饭,学洗衣,学打扫房间,我妈出院的时候,家里和平时一样干净整洁,而且我爸还做了一桌子的菜等她。厉害吧?所以啊,对一个人好不好,不在平时,而在患难。俗话也说,患难见真情嘛。”
“你喜欢这种相处方式?”他闭着眼睛,今天是周末,本来应该出去玩,但是为了迎接下个星期的峰会演讲,他不得不周末还留在办公室准备资料,原本是展开该做的事情,他做起来并不十分得心应手。好在有美人作陪,看报纸看文献,娇小的身影坐在沙发上安安静静,不吵不闹,给他莫大支持,“那我以后也什么都不做。等你伺候我。”
她飞来一记温柔刀。
“行啊。我把你砍断四肢养起来。”
她倒是喜欢对他语言施暴。仿佛天性中无拘无束的那一面正在复苏。
“你舍不得。”
他是有多少爱都会表现出来的人。在薛葵宿舍过夜已经是上上个星期的事情,不知是不是因为两人和好更胜当初,所以睡得特别香甜,醒来的时候薛葵已经梳洗完毕,俯下身子笑嘻嘻地对他说早安,那一刻他立即下定决心要摒除一切干扰和她结婚,一直到两个人七老八十都黏在一起,早上醒来看见彼此,便是莫大幸福。
只是他的身份仍然隶属于北京军区的特种大队,军婚要政审,可能会困扰她。所以他正在想办法让卓红安点头把户口临时调出来。但这件事情还没有办好之前,他不想让薛葵知道。
“你看我舍不舍得。”她温暖的手心贴着他的脸颊,“对了,刚才游赛儿对我抱怨,说水箱壁上长了很多青苔,要买两条清道夫放进去替公子小丑做卫生。公子小丑最近精神不太好呢。”
“什么?”卓正扬对于海洋生物认知甚少,但对展开留下的水族箱很有爱心,游赛儿就是瞅准了这一点,频频向他伸手添置装备,“告诉她,上次买蛋白质分离器的时候用的就是这个藉口,换一个。”
浑然不知自己被游赛儿利用来做外交的薛葵耐心解释:“清道夫就是吸盘鱼。它会贴在缸壁上吃鱼食残渣和水藻,我也觉得蛋白质分离器不够好用,还是生物除污最科学。”
她突然打了个激灵,手指从卓正扬的脸上缩回来。卓正扬的眼珠子在眼皮底下略转了一转,她又轻轻地按着他的肩膀。他清奇的肩骨线条藏在薄薄的肌肉下面,摸起来很舒服。
卓正扬,你知道吗。野生的吸盘鱼是吸附在大型鱼类身上,在对方捕食时尝一点残羹冷炙而生存的小角色。如果大鲨哪一天觉得自己身上的吸盘鱼不听话,不乖了,就立刻把它甩掉。除非海域里有其他鲨鱼愿意收留它,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姬水玉龙,就是远星身上的一条吸盘鱼。
她的一语双关毕竟只是心里话,不可对卓正扬说。而卓正扬躺在薛葵的腿上,又被她轻轻抚摸着,存在感如此踏实,抵消掉他的一切不安。
“行。只要你喜欢。”他语气中颇有点老婆宠溺孩子,他就宠溺老婆的意味,“十分钟后叫醒我。”
可是她舍不得叫醒他。他的手交叉放在腹部,腕表的秒针,电脑的风扇,空调的暖风,细微的声音,她竖着耳朵一一鉴别,满意于一切都静谧得恰到好处。
两个星期前卓正扬留在她的宿舍过夜那一次,她睡得其实并不好。隔天早上,她先起来也是免得叫他看见自己蓬头垢面的模样。卓正扬侧着身子,偏着脑袋,样子十分木讷,如同里见过的那头小狮子,趴在一块大岩石上,表情严肃地睡死过去。他的下巴轮廓刀割一般坚毅,一夜之间冒出了无数青髭,更有男人味道,蠢蠢欲动想摸一下,又不敢。
卓正扬醒过来的毫无征兆。几乎是一睁开眼睛,薛葵还在出神地望着他。四目相对,她心都吓停了,结结巴巴地说早安,其实看得出他也是有些尴尬,手撑在床上,支起上半身,揉着眼睛,唇角一抹温柔笑意。
“早。”
声音里面的睡意还没有完全消去,他看看腕表,喔了一声,便掀开被子,翻身下床。她拿了新牙刷新毛巾给他用,自己收拾床铺,他在洗手间里做什么,她不去看,也不去听。等他清清爽爽地出来,一把抓住她,无赖般地拼命往她脸上蹭,不是亲,只是拿胡茬扎,生痛生痛,可是又很快乐。
“我妈担心得真多余。”后来在车上,薛葵从未见过卓正扬这般的快活,“对了,提醒我拿一只剃须刀放在你那里。”
终因她强硬反对而计划搁浅——这将置她的同居密友盘雪于何地。她的反对都不能减弱卓正扬一丝一毫的快乐,路上接到个电话,说是某财经杂志约他做访问,她正在喝牛奶,他这么怕交际的人居然在望了她一眼之后,一口答应。她有些不解,过了一会儿他也才反应过来。
“咦?我怎么会答应?真是色迷心窍。”
岂有此理,居然赖她头上。她不满地翻了个白眼,他一笑置之。那个笑容,包罗万象,又得意又安和,一刹那她眼前风景飞逝,晕眩中听见卓雪在后座上大吵大闹。
“下次我要坐在爸爸身边!我要坐在爸爸身边!”
她猛地回头,那个穿白色洋裙的小囡囡嘭地消失了。
这种心理暗示太危险,需保持头脑清醒,免得动摇军心。偏偏盘雪也来凑热闹,神秘兮兮地说卓正扬和她有夫妻相,尤其是嘴唇部分,说的时候那个眼角眉梢掩不住地暧昧流动,就差直截了当地问她是不是已经和卓正扬生米煮成熟饭?那什么时候举行婚礼?这红包包多少才合适?有无造人计划?……她哭笑不得,想要岔开话题,盘雪还自顾自地在那里羡慕兼哀叹。
“我要是能找到一个男人像卓正扬对你那样对我就好了。我们所美女也不少吧?卓正扬每次来接你的时候,好几个都在偷偷打量他。可是卓正扬的眼里,只有你这个每天做完实验一脸疲惫爱理不理的薛葵。说到这,我都要替卓正扬抱不平,哪个男人不是到手了就不珍惜了,你看看他,每次你上车系好安全带他还要亲自检查一遍,我都看着呢,薛葵!薛葵!你真是好命。”
好命什么。
她已经打定主意,既然何祺华这么逼人,那她就立刻出国。生物这种基础学科,美国人永远需要廉价劳动力。早在一个月前,还未和卓正扬交往,她已经拿到国外几家学校,因为排名差,薪水低,所以一直想要回绝,但是和母亲沟通之后,沈玉芳劝她不应将事情想的太美好,只要先出去了,一切都可以慢慢适应。于是未到,她就一拖再拖。何祺华对她下最后通牒的那一晚,她攥紧了拳头,决定远走高飞,就不相信他有通天本事,还能追杀她到美国某个不知名的小镇去。
如果说他对付姬水玉龙就如同捏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那姬水玉龙这只吸盘鱼,除了作为要挟她的筹码,在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不值得她付出代价。
至于苏医生的一番话,更是坚定了她离开格陵的决心。从小到大,只有薛海光和卓正扬对她的宠爱,不让她为难而又贪图更多。可是理智告诉她,她得斩断羁绊,远走高飞。等到了太平洋的彼端,让所有人都能得到解脱,才是最好的结局。
卓正扬睡得极香,脑袋沉沉地压着她的腿。这个男人是她心头挚爱,可惜不能长久。
她最近常常想不起卓正扬的模样,只记得他某句话,某个动作,手臂的力量,嘴唇的温度。于是也悄悄动手拍了几张他的照片,可总觉得失真,不是卓正扬。待见了真人,又会惊叹,原来他的眉毛是这样的,眼睛是这样的,鼻子是这样的,嘴巴是这样的,一切都鲜明在她的眼底,转瞬又全部忘记。周而复始,她只好放弃。
多看两眼吧,薛葵对自己说,免得以后连个念想都没有。
盘雪没想到薛葵能言而有信到了愿变尾生抱柱而死的地步——薛葵早先答应了耶诞夜和她一起买衣服,居然过了两个多星期还记得,那衣服也应了薛葵的话,耶诞夜买两百送一百,着实划算。盘雪实在需要一个人帮她杀开血路,得到战衣。
感激涕零的盘雪由最初的惴惴不安变成了“反正薛葵和卓正扬还有一辈子的耶诞夜可以一起度过,我占一个应该没关系”的坦然。金碧辉的规矩是当天座位当天订,于是她一大早就开始拨电话,口口声声要订双人情侣座,那边负责订座的男士详细地记下了盘雪的姓名和单位,突然咦了一声。
“你又相亲?这可是耶诞夜……”
嗯?盘雪一怔,但那边似乎知道自己失言,立刻挂断。等下了班,两人在耶诞颂歌中冲到金碧辉,排队的人已经成了长龙,盘雪自得于有先见之明,大剌剌报上名号,那戴着小红帽的领餐员笑得如同一朵花似的,对住手中的对讲机说“盘小姐到了,两位,都是美女”,然后把盘雪和薛葵领到窗边的无烟区,这个位子盘雪最喜欢,可以看见街上的车水马龙,霓虹闪烁,伸手可及的书架上又摆着许多最新杂志可供翻阅。
“这是我相亲宝座啊,薛小姐,今天可算和你来了一次。”
“嗯,盘小姐,今天能和你共进晚餐真是三生有幸。”
两人坐定,一高大帅哥来招待,盘雪遮住脸,把菜单推给薛葵。那铭牌上写着顾行知三个字的大堂经理不推荐她们点耶诞夜情侣套餐,非常坦诚地说只是形式主义,况且两位并不是情侣——盘雪怒了,一拍桌子。
“我们不像情侣?就点这个。”
薛葵摊摊手。的
“就算我们像情侣,也不像冤大头啊。我吃比目鱼焗饭,你吃什么?”
“好吧,和你一样。还要两客鲜果冰淇淋。多放冰渣,不要草莓。”
顾行知顿了一下,看了盘雪一眼,倒也没说什么,写单,复单,下单,一气呵成,末了还没忘记彬彬有礼地说一句希望两位能在金碧辉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
“金碧辉什么都好,就是这个人最讨厌,”盘雪对着顾行知挺直的背影指指点点,他都拐弯了,她还伸长手臂继续戳戳戳,“我每次都填意见卡投诉他,怎么还不走人呢?”
“什么深仇大恨值得盘雪同志如此斤斤计较。”
“就是我相亲那次,鼻子里喷意粉,他正在帮我续水!我窘得掉眼泪,他装作看不见多好,还把纸巾盒放到我面前,借由收拾桌面帮我挡了挡,让我好擦干脸——你说过分不过分!”这种事情,真是一辈子的耻辱,最好写入盘家大事记,让后人都牢牢记住,有这么个姓顾的家伙,见过她最难堪的一面,“后来每次相亲,撞邪似的总能遇到他,一看到他我就想起自己喷意粉,那才叫心理阴影!所以次次成不了都是他害的!都是他!”
原来是这样。
“他这明明是帮你。”薛葵把半年前相亲时看见顾行知帮小朋友换衫的事情讲给盘雪听,“能够把小姑娘也当作淑女看待的男人太少啦。虽然这些都是他的分内事,但是能够做得如此体贴入微,确实难得。”
“他的分内事让我觉得很尴尬!”盘雪嗤之以鼻,伸手去拿书架上的最新杂志,“对了,薛葵,我再确定一下,你今天陪我,卓正扬不会生气吧?”
“会。不仅会生气,还会和我分手。”
盘雪吓得一本杂志掉在地上,早有服务生帮她捡起来,端端正正放回桌面。
“啊,薛葵,你不要吓我!”
“唉,我只是觉得每次你这样问,我回答‘不会,他有会要开’太没新意。”薛葵翻着一本时尚周刊,找到了自己最喜欢的填字游戏,拿了笔开始做,“我都不知道你在害怕什么,仿佛我们两个在偷情。你再担心,我就要怀疑你的确想撬卓正扬墙角了。”
“怎么可能嘛!我撬你的墙角才差不多……等一下,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开个玩笑……”
“好啦。你就这样想,是你好心陪我过耶诞夜,好不好?”
这样一来,盘雪还真舒心了许多。她是个很容易说错话做错事的人,但是和薛葵做朋友就有这点好处,她的任何唐突作为,薛葵都不生气。
薛葵专心致志地玩填字,盘雪无聊地翻着杂志,顾行知一直在她视线范围内,她就恶狠狠地盯着这个人,要从他的一举一动里找出破绽好填投诉单。他在做品酒示范,他在协调布菜送单,他在听无线对讲里传来的指示,又同一个貌美如花的服务生低声交谈,那女孩子莞尔……她扭过头不看,突然瞪大眼睛,以违反人体力学的姿势开始偷窥隔壁那一桌,还拿着叉子在薛葵面前挥来挥去,差点就戳到她的额头。
“薛葵,薛葵,那人在看的财经杂志,封面好像是……”盘雪使劲伸长脖子,“你男朋友卓正扬!还有一个人,不知道是谁……那人把书搁桌上了……看不见……不知道还有没有一本。”
她们两个都甚少关心财经,这种杂志摆在报亭里她们看都不会看,就算有个卓正扬在上面。盘雪在书架上翻来翻去,也找不到第二本,薛葵让她别找了。
“他的确做了个采访。反正是谈重卡,很无聊的。”
“怎么没意思,一定很有意思,卓正扬今天不能陪你,就让这本书陪你啰。……先生,先生,可不可以和你交换杂志?”
那人显然关注经济局势多于盘雪手中的八卦新闻,所以没睬她。没一会儿,有个服务员小跑着过来,体贴地放了一本同样的财经杂志在桌上。
“盘小姐,您是要看这本杂志么?”
盘雪一把抓起来。
“对对,就是这本!”
“这是我们顾经理的私人藏书,希望您看完了……”
服务员的悄声细语淹没在盘雪兴奋的大叫里,薛葵望了那服务员一眼,微笑着点点头表示明白。服务员看起来好像有点无奈又想笑,好脾气地退下。
“你看,真的是你男友!”
封面用蓝天下的重卡车头做背景。左边是端坐在车门踏板上的中年男子,看上去不过四十出头,穿一身休闲西装,得体大方,左腿跷于右腿上,单手支颚,嘴角微微下耷,仪容庄严,若有所思;而卓正扬站于右侧,靠住前灯,双手插袋,身形慵懒同时又从眼中射出凌厉气势,相比较那中年男人的正襟危坐,他的粉红色手织毛衣配灰色围巾显得有些随意而轻佻,不过现如今的年轻企业家,都是这种调调。
“一师一徒,亦敌亦友——大力神同破冰者,重卡市场各领风骚……”盘雪念了一遍标题,开始口无遮拦,“怎么平面照的卓正扬看起来像电视剧里的大反派。”
薛葵心想卓正扬也确实不上相,他那深邃五官压扁了之后,显得有些阴沉。
“相由心生呗。”而且,他的确坏极了。想到她昨天说不陪他参加耶诞夜的舞会,一方面是早和盘雪有约在先,一方面是因为不想去面对他的同行——她想他也应该知道一多半人都是她曾经在沈玉龙手底下应酬过的——卓正扬用一种令她印象深刻的方式来抱怨,想起来脸上就直发烧。
她有点不自在地并拢双腿,把围巾拉高到连下巴都遮住。
在盘雪看来薛葵是因为她的话而尴尬,吐吐舌头恨不得把刚才说的话都嚼嚼吞回去。
“呵呵,呵呵,你看卓正扬旁边的这个人,年纪大了些,不够帅,可是很有味道。”
她淡淡看了一眼,转着手中的圆珠笔,重又专注到填字游戏当中。
“那是远星何祺华。”
在听薛葵解释远星是重卡行内龙头老大之后,盘雪有了新的奋斗目标。
“哇!做汽车这一行的男人都好有型。我要向我妈申请,下次和这种男人相亲。或者,你看卓正扬能不能给我介绍……”
她还没说完,香喷喷的比目鱼香肠焗饭上来了,热情的服务员问她要不要续水,冰淇淋是现在上还是待会上,岔了两三次,盘雪就忘了要卓正扬介绍男友的事情。一边吃饭一边翻看杂志。
“正文在这里,”她翻到五十六页,“全是卡车的照片……一大堆数据……都什么喔,也不问问情感生活。我还以为会看见你的名字。”
薛葵噗哧一声笑出来。
“这不是八卦周刊。他们卖车不卖身。”
“没意思,”盘雪嘟哝了一句,把杂志递给薛葵,专心吃饭。薛葵放下勺子,悄悄拿起来看封面。
她本来对自己的毛线活并无自信,但这样一看,似乎也中规中矩,并不丢人。卓正扬还是侧面最好看。头发太长,应当剪一剪。
她压根没有注意何祺华。只当他不存在。正文里用表格对比远星大力神和卓开破冰者的各项数据,又有三四张插图细细剖析两种重卡的内外构造,破冰者同大力神相比,采用了更为先进的液气复合悬挂系统,车桥可经受时速里的考验,主减速器是国家第二机械局自主研发,车厢采用人性化格局——不是行内人士,绝无可能看得懂。
不知为何,编者唐虹的后记倒是写了洋洋洒洒一大篇。盘雪是没看到,绝不亚于八卦小报。
本次采访中,何祺华坦承大力神亦是卓正扬作品,现如今国内重卡市场性价比最高的两种车型,皆是出自这个不到三十五岁男人所领导的研发团队。是剽窃或者馈赠,两人并未达成一致,虽不至于到立案调查的地步,但也确实影响了两人接受采访的气氛。
原本将师徒约在一起是要给个惊喜,但显然惊吓更多。从始至终,两人对话,不超过十句。
……据信卓开有意收购远星麾下姬水某生产基地,条件优渥,何祺华本是来格陵散心,却不得不应付各种突发状况。
“他令我招架不及。就快没时间结婚。”
这显然是玩笑话,因为卓正扬淡淡回击。
“你哪来的新娘。”
果然是缺少幽默感的男人,说笑话的时候眼睛亦不会弯。相比较何祺华的杰尼亚,现如今肯穿手织毛线的男子,太难得。一条朴素的围巾,竟然也能坦然围在脖上——昭告天下,业内第一黄金单身汉,已是名草有主。
也对,两人实在不同。何祺华说是身不由己,他原是第二机械局的公务员,八十年代后期辞职,是第一批下海经商的弄潮儿,正好有个机会做海外某知名重卡的在华行政顾问,而卓正扬却是因为见过一支重卡广告,在川藏公路上飞驰如电,极其威风,于是立定决心入这一行——似乎随意了一点,但却一心一意,风生水起。
“不知为何,在很多事情上,我们都是殊途同归。”
看来重卡界执牛耳者这个位置,卓正扬是势在必得。
“不错。你我眼光惊人相似。幸也不幸。”
何祺华是知天命年纪,相比较卓正扬而言,显然更加勘得破,无意中提到自己同未婚妻十年坎坷,终于要修成正果。言语间满是自在写意——实难想象五十岁的人还有步入婚姻殿堂的浪漫情怀。或者说婚姻赋予他重焕青春的魔力,可谓是大爱晚成。
对于卓开争取重卡自主研发权,是否与未来军方装备换血计划有关,卓正扬依然讳莫如深。
“若是把握不住现在,怎么谈将来。”
小编愚钝,很难领会,一师一徒,亦敌亦友的关系底下有多少角力斗智的暗涌。
业界流传,说何祺华一手调教出来的得意弟子,现在却挑明了针锋相对。甚至说何祺华的退休,大概也是因为受到了卓正扬的威胁,要急流勇退。
……这次峰会意义非凡,因何祺华荣休,要另选接班人出来,远星其他股东都虎视眈眈,何祺华孤家寡人一个,到底从哪里挖出来个人材,若是卓正扬回远星主持大局,便是皆大欢喜。但他只一句没兴趣就打发掉。的
“我喜欢格陵。以及这里的一切。”
看来实干派的卓正扬是个特立独行的人。而何祺华,更多地羁绊于世俗真情。采访结束后,两人匆匆离开——加长宾利同奥迪这次是否又殊途同归?
吃完又坐了一会儿,盘雪想把封面和正文偷偷撕下来,薛葵哭笑不得地阻止了她,两人结账。
服务生收了盘雪的卡,并不急着走,而是俯身看她填意见表。
“请问您对我们有什么意见和建议?”
“我对你们的大堂经理有意见没建议。”盘雪嘟哝了一句,“别看我写什么啊,麻烦你去把发票拿过来,谢谢。”
结果发票里刮出十块钱,盘雪高兴得要命,一时也不想投诉顾行知了,把意见卡放进口袋带走,两人走出金碧辉,街上风声歌声皆清冷,门口有个穿皮夹克的男子,看来也是刚刚到,站在那里似有所待。
“盘小姐。”的
竟是顾行知。不穿制服的他真是难以辨认——原来也是个和她们一样的真人,不止会说客套话。
“哦,顾经理。”盘雪的表情明明白白写着“你怎么认得我”六个字。
顾行知心想,你次次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投诉我,想不记得也难。
“耶诞快乐。”
“嗯嗯,你也是。”盘雪含糊了两句,又应酬一句,“你下班了?”
“我和同事调了班。”顾行知双手插袋,看看薛葵,又看看盘雪,“你们去哪儿?”
“我们去逛街。”但是为何要让他知道自己至今相亲不成,只能和女孩子一起逛街,“晶颐那边。”
“喔,我也往那边走。街上人太多,你们两个女孩子不安全,我送你们。”
街上人很多才安全吧?盘雪觉得这个理由着实牵强,她甚至异想天开——顾行知是不是看上薛葵了,薛葵这么漂亮。
薛葵还未结婚,当有自由选择的权利,顾行知这人……其实挺不错。
可是她怎么又走在顾行知和薛葵的中间了!她酸溜溜地换到另外一边去,装着聚精会神看橱窗,给他们两个独处机会,直到橱窗上映出顾行知的脸。
“盘小姐,前面有一家花茶店,柠檬汁很清爽,要不要试一下。”
盘雪十分警惕,嘻嘻哈哈说才吃过饭,不渴,你们喝你们喝,不用管我。薛葵看了她一眼,停下脚步,无奈地一笑。
“我还有点事情,先走了。顾先生,你陪盘雪行不行。她啊,特别粗心。被人偷了也不知道。偷了别人的东西,也没知觉。”她一语双关。
盘雪有点泄气。
“薛葵,我什么时候偷过别人的东西?你不要走嘛,喂,喂……”
可是薛葵挥了挥手,很快地消失在人群中了。剩下盘雪一个孤立无援。她想顾行知应当很快走开,然后两人分道扬镳。
但是事与愿违,她明明因为想甩开顾行知所以加快步伐,可是无论走多快,顾行知都能跟着上,两个人比赛似的越走越急,最后顾行知受不了了,按住她的手臂。
“盘小姐,我没见过女孩子走路这么快。”
呃?盘雪想,那你可以不用走这么快嘛。薛葵都走了。这样想的时候,薛葵的短信到了。
她查看短信,顾行知就站在她身边等她,看她的脸由红变白,又由白变红。
“怎么?”
盘雪傻傻地举起手里的电话,声音有点变调。
“薛葵骂我蠢。说你想追我。还说整个晚上,金碧辉的全体员工都在帮忙。”
顾行知毫不尴尬地展颜一笑,那不是他工作时的模式化笑容,而是自然的,不加任何修饰的高兴。
“盘小姐。”盘雪每个周末到金碧辉相亲,都可以坐最喜欢的位子,为她服务的都是他,难道她觉得只是偶然,“对你,我从来不只是做分内事。”
盘雪嘭地一声就炸了,脑袋里一直机械地重复 , 的旋律,突如其来的美好耶诞夜,她有点负荷不了。
“等等,等等,顾行知,我在你眼皮底下相过三十二次亲!”
“所以?”
“这太奇怪。”
“我不觉得。”
“我觉得我最终应该是和一个相亲男在一起……”
“我觉得美女应当爱邮差。”
“什么?”
他想,不急。可以慢慢讲给她听。
顾行知勾勾手指示意盘雪把意见卡拿出来,盘雪不知道他一直在关注,不好意思地把卡片给他。
“……你投诉我和服务生打情骂俏?!”
“难道没有!”
“……走吧。”
“去哪里?”的
“你说呢?”
两人淹没在耶诞夜的滚滚人潮中。穿皮夹克和羽绒服的情侣那么多,幸福多有相似,当好好把握。
总有人踢到铁板也不放弃。展开是舞林高手大受欢迎是正常,卓正扬这专职壁草,赖不住软磨硬泡,被前一阵子为他做访问的唐大记者拉去跳舞,他把行动电话放在风衣口袋里,搁在椅背上,展开跳得太累,便坐下来休息,喝点红酒。
他挺恶毒地想,薛葵不来,是不是因为不会跳怕出丑?有可能。看她那细胳膊细腿的,协调性肯定很差。说不定就摔一个四脚朝天,哈哈,哈哈!
所以说不要背后讲人坏话,卓正扬的电话突然响了。他咬着烟头,把电话拿出来,屏幕上显示“我的葵来电,是否接听?”
展开并不知道她在卓正扬的电话里,叫做我的葵。他按下了接听键,故意不说话——明明知道这样不太好,却赌气地想,你也接过她打给我的电话,你也什么都不说。
“你猜我在哪里?”薛葵十分温柔的声音响起,“我被盘雪抛弃了。”
他匆匆挂了电话,这曲华尔兹还没有结束,他暂时看不见卓正扬的身影,于是自己出去接薛葵。
私人会所的正门对着明镜般皎洁的月轮湖,薛葵在湖边上等着,看见有人从灯火通明的大厅出来,竟是好久不见的展开。
可是紧随其后的还有何祺华。她赶紧躲到一边的腊梅树下,腊梅开的正盛,她拉了一把展开,后者真是善解人意,立刻抱住她,免得她被发现,她越过展开的手臂,看何祺华同工作人员握手,他们似乎在说什么,但是听不清。终于一番寒暄之后,何祺华上车,扬长而去。
她松了一口气。展开赶紧放开手,然后倒打一耙。
“你干嘛?喔!吃我豆腐!”
“少来。展开,好久不见!上海好玩吗?”
“就那样呗。”展开咳嗽了两声,“这什么花,香得让人头昏。”
薛葵替他扫盲。
“这是腊梅。卓正扬呢?”
她唤卓正扬的名字,有一种不同的味道。她唤自己的名字,便没有这种感情——展开愣了愣。
“在里面。”
她便要进去,展开跟在她身后,心里有种冲动在酝酿,突然里面传来歌声,有人唱黄舒骏的《单纯的孩子》,五音不全地哼着,偏偏每一个字又咬得十分清楚。其中有一句是别让你的无知惊动了他的心事,展开嚷起来。
“他唱错了吧!应该是别让你的心事惊动了他的无知。”
“是吗?”薛葵停住脚步,“我没听过这首歌。”
“他唱错了。”展开十分严肃地点点头,“就是别让你的心事惊动了她的无知。这样才对。”
“……好好好,错了错了。”薛葵心想,真是小孩子,为一点小事斤斤计较,“我们进去吧。”
“等一下。”他从自己的外套里拿出邀请卡,挂在薛葵脖上,“没有这个,他们不会让你去正厅。说是为了防止商业间谍。”
他扯扯那邀请卡。
“真不知道有什么好防范的,做我们这一行的人,哪懂礼义廉耻。这玩意儿,只防君子,不防小人。”
“那你呢?”的
“太受欢迎了不是什么好事,”他伸个懒腰,“我去湖边转转,散散身上的香水味——熏得我鼻子痛。”
他直直走下台阶,头也不回。踩着草地,看见对岸有烟火绽放,便坐下来,出神地望着,姹紫嫣红,忽而不见。
很快心情就平静下来。他想,他迟早会和没认识她的时候一样好。
“慢慢来,不着急。”
他对自己说,摸出一支烟,想起卓正扬似乎很久不抽了,嘴角扯出一个微笑,点燃。
圆形大厅有一间间辟出来的小室,可以私下谈话。舞池里灯光很暗,不时有人开门,关门,强烈的灯光泻出来,映出两个人的身影,其中一个明显是卓正扬。
他们只是虚掩着门。那女人对卓正扬说了什么,大概是发出邀请。而卓正扬婉言拒绝。
“我有女朋友。”
“我也有男朋友。”唐虹耸耸肩,“而且他也不陪我过耶诞夜。”
她并不掩饰自己对卓正扬的好感。对她而言,都市男女来一场情感快餐,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不过也许卓正扬是个拘谨的男人,不太容易突破心防。
卓正扬只和唐虹在做采访时有接触,完全没料到她今天会这样,而且完全不懂得知难而退。他懒得再说,面无表情地转身,就看见薛葵站在门口,一脸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真遗憾。”唐虹倒是无所谓,从薛葵身边走出去,“卓先生,再见。”
他坦荡,并不怕薛葵误会。看唐虹出去了,便将门反锁,叫其他人不能来打扰他们。薛葵头一次见卓正扬穿西装打领带,和她一样戴识别卡,不知为何竟然觉得滑稽,轻轻地笑了一声。
卓正扬没想到她会突然出现,但也没有追问,拉着她在书架前的沙发坐下。
“怎么,想我了?”他手臂放在沙发靠背上,看她穿了一条绒呢长裙配白色毛线衫,突然掀开她的围巾,手指按住那块粉红色淤痕。薛葵白了他一眼,把他的手打开。
“我们坐着说说话好不好。别动手动脚。”
“行。你冷不冷。”
薛葵点点头。他过去把壁炉的火升起来。
“卓正扬。你真是看了姬水二汽的广告所以入这行?”
他点点头。的
“你看了?我还以为你对财经杂志没兴趣。”他停了停,“那你为什么读生物?”
“因为有人骗我说,二十一世纪是生物的世纪。我是不是太容易上当了?”
卓正扬大笑。
“他没骗你。女孩子学生物顶好不过。最好还要读到博士,如李彦宏,李安,古林,佩奇,都娶了生物女博士,事业又如日中天。所以说我找到你,真是三生有幸。”
他半真半假的调侃着,可薛葵的语气十分为难。
“卓正扬。难道你想和我长久下去。”
这话说得真伤人。
“难道你只是想和我玩玩?”卓正扬有点恼火,“负心多是读书人。这话果然不假。”
薛葵哭笑不得,也不知道谁比较吃亏,他反而成了被玩弄的一方?
他坐在壁炉前的矮凳上,背对着薛葵,不说话,薛葵以为他生气了,过去靠住他的背,他也不理,她扳过他的脑袋来——他哪有生气!眨着眼睛,狡黠地看着她。
“你不是叫我别动手动脚么。”
她亲亲他的嘴。
“对不起。”的
“你没可能离开我。”他松开火钳,抱住她,“我想我毕竟还是一眼就看中了你。你跑不掉。”
“说真的。其实你没必要对姬水玉龙……”
“那我也说真的。我并没有收购它的意向,只是用了一些方法来对付何祺华。让他在格陵的这段期间,不能来打扰你。”
他是个公私分明的人。
“你不会去他的婚礼,对不对。”他埋在她柔滑的发丝里,含糊地问。
“当然不会。我都不知道他从哪里来的自信,以为我会屈服。”
“那你愿不愿意让外面的那些人知道,你是我卓正扬的女朋友,未来的妻子。”他的话有种强大的震慑力,“以后再也没有人可以伤害你。”
“现在也没有人可以伤害我。”她轻声细语,“我不要形式主义。”
“呵,我始终只能做你的地下情人。”他轻轻蹭着她的鼻尖,“你是不是觉得这样比较刺激?”
“得了吧,你总在动摇我。很多事情,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做得出来……”
“什么事情?”他故意追问,“说来听听。”
“你少烦!”
“说来听听。”
“少烦!卓正扬……不要动手动脚……”
耶诞夜后的星期五晚上,薛葵说要去买点日用品,卓正扬非要同去。
她是想买点东西带到国外去用,不想叫卓正扬跟着,但是后者根本不听,薛葵根本拗不过他,于是两个人一起去超市,虽说是薛葵要用的东西,却完全在听卓正扬的意见。买什么色系也都要听他的。
“喂,我不喜欢这个颜色。”她把购物车里面的毛巾放回货架,“也不喜欢这个牌子,你有没有看它家的牙刷有多贵?”
“可我用的这个颜色,这个牌子。”
“所以呢?”薛葵都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我本来就说不要买,你真是……”
卓正扬想了想。
“你说得对。都买新的。我来付钱。”
“喂喂喂,”薛葵眼睁睁地看卓正扬把货架上的东西一样样地丢进购物车里,毛巾,牙刷,漱口杯,浴巾,沐浴露,洗发水,完全脱离了她的本意,“你买这么多有的没的……”
她突然噤声,远远地看着卓红莉推着一车纸尿布过来,她身边还跟着谢家敏,抱着小小谢。
“这种透气性不好……我和你说,千万不能叫小保姆来做……又不是她的孩子,她肯定不上心……”
“妈,你看,正扬。”谢家敏一眼看见卓正扬,撞撞卓红莉的手肘,“呵,好一阵子没见,谈朋友啦。”
卓红莉有点目瞪口呆。面前这个神采飞扬的小姑娘真的是薛葵?为什么和她第一次见到的那个女孩子完全不一样。
薛葵想站远一点,卓正扬却搂住了她。
“姑妈。”
“卓主任。”
“正扬……小薛?”卓红莉结结巴巴,“真巧,你们来买东西?”
薛葵想扑到卓正扬刚刚买的这一堆东西上去——买日用品,完全一副在同居的模样。卓红莉的目光在上面扫了一圈,又落到卓正扬的身上。
“嗯。”
小小谢只有四个月大,抱在谢家敏的怀里,咿咿呀呀地流着口水,伸手来抓薛葵的头发。薛葵完全被他一双大大的绿色眼睛吸引住。
“好可爱,他叫什么名字?”
“谢朝旭。”谢家敏笑眯眯地回答,“呵,他很喜欢你,喔,喔,他想你抱抱。”
“不要不要,”薛葵赶紧摇头,“我这个人毛手毛脚的——阿姨握握你的手,好不好?”
谢家敏喜欢她这样谨慎,薛葵伸出手轻轻地捏着谢朝旭的小指头,卓正扬不等卓红莉发问,先谈起另外一件事情。
“姑妈,方叔说文件袋放您那里了。”
老方是卓红安的警卫员,前些天来格陵,给卓红莉带了点东西,还有个文件袋,说是卓正扬要的材料,他走的比较急,又一时找不到卓正扬,就把东西放在了卓红莉家里。
“对,你看你什么时候方便过来拿。是什么东西?你爸封了口,我也不方便看。”
“我明天过去拿。”
谢朝旭哦哦声地把薛葵的头发都扯乱了,她也不生气,挠着他的下巴,学他咿咿呀呀地叫,逗得他咯咯直笑。
“这么小,可以出门哦?”
“那怕什么。希腊那边的小孩子都在地上乱爬。”
“看起来很灵光的样子。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好可爱!”
“真奇怪了,他平时不太喜欢陌生人呢。”
“喔,大概因为我身上有小被子的味道。”
又聊了几句,卓正扬说还要去买点食物,于是和卓红莉谢家敏说再见,卓红莉一边走一边感叹。
“怎么兜兜转转,兜兜转转,还是和她在一起了?”
“那小姑娘您认识?”
“药理所的技术员,叫薛葵。我以前介绍给正扬来着——这小姑娘真不简单。还是把正扬套牢了。”
“妈,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您是没看见,那薛葵逗旭旭的时候,正扬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她。”谢家敏微微地笑着,“甜蜜得不得了。”
“唉,我也是管不着啰。咱们去买番茄罐头,促销价。”
“好。”
这边薛葵还在赞叹谢朝旭如此可爱。
“你没看见他的眼睛,忽闪忽闪的,长大了肯定很聪明。”
他心里一动。的
“要不,我们生一个?”
薛葵很认真地想了想。
“要不,等展开再长大一点?”
两个人笑作一团。又去选了些吃的,在收银台,薛葵拿出钱包准备付账,卓正扬说等等,就近从货架上拿了一盒,放到薛葵面前。
“那些我付,你付这个。”
薛葵羞得脸都红了,一个劲儿地对收银小姐解释。
“他喜欢开玩笑。呵呵,呵呵。”
“哪有,我从来不开玩笑。”
薛葵瞪着他,躲得远远,他提着购物袋过来和她会合,一起回家去,她帮卓正扬把买来的水果和食物分门别类地放进冰箱里,卓正扬站在她的身后,房间里暖气很足,他只穿一件白色带银条纹的衬衫,倚在门口看她。
他这种眼神,明白得让人一览无余。她早就做好了这个准备。她站在流理台边,手抖抖地想要拿个杯子倒点水喝,可是他已经过来了。
又是长长的接吻,彼此的嘴唇仿佛黏住了一般舍不得放开,卓正扬抱住她,没怎么使劲地让她坐在流理台上,薛葵晕头晕脑地想起妈妈说过女孩子坐着的时候一定要双膝并拢才有规矩。她想夹紧膝盖,因为这个姿势实在太难看。
但是卓正扬已经欺身贴住,这下子变成了她的小腿缠住他的腰了。她膝盖发着抖,拼命朝后缩,碰到了水杯,幸好里面没有水,骨碌骨碌转了几圈,险些掉下去,卓正扬好像手上长了眼睛似的,反应敏捷地接住了,推到一边去。她还想抓住些什么,偏偏无所依靠。
“别害怕。”他喑哑着声音,“抱紧我。”
她迟迟疑疑地用手环住他的脖子。他的头发摩擦着她的脸颊,酥酥麻麻的感觉。
他的手恣意起来。伸进毛衣内,解她的扣子,又狠狠地扯着衬衫下摆。轻车熟路地松开腰带,手心贴住她平坦的小腹,目的很明确地慢慢朝下滑。
如同千百只蝴蝶一起钻进她的胸口,她又胀又痛,又羞又恼,上次的记忆一下子全浮现在脑海里。蜷住的脚趾,难抑的呜咽,还有他正炙的情火。
“你又来!……”
他自她胸前抬起头,看她的皮肤慢慢变成绯红色,轻轻咬了一下。无意外地引起她的一阵颤栗。
“你不喜欢?”
她咬住嘴唇不说话,把头偏到一边去,卓正扬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看着自己。
“嗯?”
促狭的反问,他拱着她的身体,非要她回答,她捶一下他的胸口,声音同动作都十分虚弱。
“你去把灯关掉嘛。”
“好。”
她想把内衣肩带拉回去,但是来不及,啪地一声室内全暗,等他回来的时候,她有点不确定,摸着他的肩膀,发现他已经把衬衫脱掉了,这样一来,她穿着毛衣反而显得不伦不类。
她摸着他赤裸光滑的胸膛——哪有胸毛——气恼地拍了他一下。
“你又骗我!”
“谁叫你相信我。”
他说话的时候,她觉得他嘴里含着什么似的。
“你在吃什么?”
“糖。我怕嘴不够甜,哄不住你。”
他顶顶甜蜜地说了一句。对呵,他们买了一包奶糖,放在饭桌上了。
他示意她也尝尝糖的味道,渡到她嘴里,又要来抢,她处于丧失意识的状态,哪里争得过他,结果糖掉到地上去了,他轻笑着,手却不停。
“别管它。”他轻轻咬了一口她的鼻尖,又含住她的舌头。
她不知道是他技巧娴熟还是她太敏感,卓正扬说这样不会痛,果然两次都不痛,就是脑中一片空白,只有他那只罪魁祸手的动作让她无处可藏,羞耻并亢奋着。她做实验不能留指甲,捏着他的肩膀又使不上劲,恨他恨得要死,总想叫他也尝尝这种苦楚。
她发出一声悲鸣,身体仿佛在风暴中颠簸,抖个不停。
“葵。”
“嗯?”
“葵。”
“嗯。”
“葵!”
“正扬……”
他一叠声地喊着她的名字。有种渴望。她的手挂在他的胸膛上,又随着他的牵引慢慢地摸下去,摸下去——恍然大悟,他为什么一个劲地喊她名字又什么都不说。
她面热心跳地握住,对于能否取悦他毫无把握。偏偏他又靠过来,咬着她的耳朵,说了一句悄悄话,她一下子全身都烧得通红。
“你!……你……”薛葵想了半天,也不知道用什么来形容他的恶劣,说轻了不解恨,说重了又舍不得,“你……居然……你……怎么能……想着我……做……做……”
“你是我女朋友,我不想你想谁。”她的拘谨反而让他情绪高涨,“我是情不自禁……”
他真是越来越敢讲。她气急败坏地想要放手,但是他缠着不许她松开,有点无赖的意思,她恨得咬了他的舌尖又拼命摇着脑袋。他紧追不舍,就有办法吻她吻到晕头转向。
“葵……”
她的心都化了。
原来电视上,小说里的描写都是纸上谈兵。她是头一回用手帮他爱抚,无比笨拙地做了一次,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兴奋之余又好像特别难以满足。没多久又来了一次,她手有点酸,靠着卓正扬休息,后者贴着她的胸口,用力吻她颈窝,她想告诫他别这样,不然她又得一天到晚拉高衣领,可是没力气出声。
算了,随他吧。只要他高兴。
她把用来擦手的纸巾揉成一团扔掉,然后回抱他。有一种暴风雨过后很平静很安谧的感觉。上身裸裎的两人都舍不得把衣服穿上,但一层层的汗发出来,湿涔涔地,她身上起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止不住地发抖,卓正扬伸手去摸索刚才扯下来的衣服,只摸到自己的衬衫,于是给薛葵披上。
她心满意足地叹了一口气,手从空荡荡的袖口伸出去,窸窸窣窣地摸着扣子。他去开灯,她手有点发软,哆嗦着手指,怎么也扣不上,他只好过来帮她穿,她的小腿贴着他的腰际,慢慢地磨蹭着。
“把这件衣服送给我好不好?我一直都好想有一件你的衬衣。”
“全送你。”听了她的话,他又饥渴难耐地伸进衬衣捻揉挑逗起来。“……所有都给你。”
“都送给我,你穿什么。”她吹气如兰,轻轻地喘息,“……别……别碰那里了……”
“不穿。”
伶牙俐齿如她,在他说了这种露骨轻佻的话之后,除了打他两下,又没有别的办法。
“你打的一点都不痛。”
他甚至有点喜欢被她轻轻地拍打——歌里不也是这样唱的么。
我愿做一只小羊,
跟在她身旁,
我愿她拿着细细的皮鞭,
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
他全身紧绷,缠住她的舌头,把她的兴奋吟哦全吞下去——他觉得自己不能再等了,想提前履行丈夫义务。
“你今天留下来好不好。”
他眼帘半闭,睫毛颤抖,薛葵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心狂跳着。
“我……我没有小被子睡不着。”
“那我们就不睡。”他语气里的邪恶明明白白地在说别怀疑我的能力,“反正明天是周末。”
“……”她脑中突然闪过刚才在超市的画面,“你真买了……”
“对。”
“你……”她吹气如兰,不明白如此激烈后卓正扬怎么还可以镇定地站着,“唉!我……”
他想她不愿意。
可以理解。他温柔地帮她重新扣上扣子,薛葵突然抓住他的手腕。
“你要是把我留下来,我可就不走了。”
“当然。”他反手去搂她的腰肢,“当然。”
“我说真的。不走了。真的不走了。”
这对他来说真是求之不得。
“永远留下来。”他突然想起一件事,“葵,如果哪一天我们又闹别扭,你也一定不要走。”
“也许哪一天你会赶我走。”
“怎么可能。”
“我说如果。”
“如果我做这种傻事,你就一耳光扇醒我。千万不要留情。”
“你明明知道我不舍得打你……”
她脚软到走不了路,卓正扬把她抱进卧室去。
“上次也是我抱你进来。”
“然后呢?”她突然有点亢奋,吃吃地笑,“你是不是做了什么?老实交代。”
“能做什么?你在生病。”他语气中有些气恼,“我真希望你没空生病。”
她觉得有点累。卓正扬压在她身上,让她有点吃力,才不安地嘤咛了一声,他已经抱着她翻了个身,她趴在他的胸膛上,躲避着他的嘴唇,继续吃吃地傻笑。
但很快她就笑不出来了,连喘息都有点困难。
“等一下!……等一下!最后一句话,最后一句——我是不是很美?”
“一般吧。就是比较耐看。越看越好看的那种。”他可不是在这种情况下什么假话都说得出来的男人,他喜欢实事求是,“不过,我最近总是记不得你的模样。大概是我老了?”
“我也老了……我们都老了……正扬,原来真话才是最动听。”
展开拼命打卓正扬的电话。通了没人接,再打家里的座机,没人接,看看墙上的钟,十点差一刻,想了想,又打薛葵的电话。
终于有人接了。是卓正扬,声音很含糊,隐隐有怒火。
“你最好有很重要的事情。”
展开没空细想自己搅乱了什么。
“我们的破冰者在川藏路上翻了。”
“什么?”卓正扬提高了声音,但立刻平静下来,“有没有人员伤亡?”
“没有。”
“安全员呢?保险公司呢?地方交通呢?展开,这种事情不必让我知道。该怎样处理,我们有流程……”
“正扬,和我们追尾的是沈阳军区的重卡。废了一门装甲炮。押送官是罗非。他要见你,我去也没用,涉军冲突地方上不能管。张鲲生说,不是我们的责任,也不是钱的问题。”
卓正扬明白了。这个昔日的好同窗,真是阴魂不散。
他挂上电话,转身发现薛葵不见踪影,他啼笑皆非地把被子掀开,她露了一对眼睛出来。
“谁?”
“还能是谁。”
这个展开,总在关键的时候打电话。相亲那次,还有这次。可是次次又的确十分重要。
薛葵缩了缩身体,很明显已经失了兴趣;卓正扬想了想,又不得不翻身下床。
“你要走?”的
她声音里有点遗憾。
卓正扬摸摸她的头发,顺着摸到她脖颈,她哎哟了一声,更深地躲进被子里,他有点好笑又有点气馁。
“你就不会要我留下来?”
“工作要紧。”
他亲亲她的额头,起身去浴室,冲完凉回来,薛葵正裹着被子,要下床。
“我的衣服……在厨房……”
“你躺着,不要管。”
他从地上捡起衬衣,想起已经送给薛葵了,笑笑扔给她,又去衣橱里拿衣服,很快穿好,薛葵看他拿出旅行包,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准备一切,又打了几个电话,最后,他把她的衣服和一把大门钥匙一起交给薛葵。
“我要去雅江,得马上走。这几天,你就住这里。我会叫展开送你上下班。你不要单独行动。对了,我和姑妈约了明天见面,你帮我去拿个文件袋回来。”
她嗯了一声,又追问了一句。
“你要去多久?”
“三到四天。”他看她好像有点失望,于是改口道,“三天。三天我一定回来。”
三天,那就到了星期一。她的飞机是星期二上午。
“好。我等你。”
第十九章
卓正扬连夜飞往成都,一落地有人来接,借了辆普通牌照的牧马人,一路飙行至雅江,正午时分经过康定,他给薛葵打了个电话。
“喂。”
他听见那边是展开的车载音响震耳欲聋,以及游赛儿的大嗓门。
“安静!安静!电话!电话!”
“这谁声音比你大了?”展开一边调小音量一边吼回去,“刚才吃那么多,你怎么不米醉!”
“卓阿姨的糖醋鱼真美味。”游赛儿嗜好美食,一说到吃就双眼发光,“棒极了。我们下次还能去吗?”
“能啊,你又不是不认识路,自己走去呗。”展开薄唇一抿,“最好你自己打两条鱼送过去,哦,不对,两条哪里够,你一个人就能吃五只鱼头,三碗白饭——这样,游赛儿,你干脆扛一袋米去入伙得了。”
游赛儿知道展开这是拿她开涮,但和他针锋相对是最没创意的事情。非要顺着他说,让他有力没处使,有气没处发。
“荡漾卖的都是观赏鱼,不能吃。而且你不觉得卓阿姨家的米饭也很好吃吗?听说是才送来的东北大米,格陵这边没得卖。一粒一粒珍珠似的,软中带硬,很有嚼劲。”
卓正扬在那边听得真真切切,只当展开和游赛儿在打情骂俏,便同薛葵讲话。
“文件拿到了没。”
“拿到了。”
“姑妈留你吃饭了?”
“嗯。”
“怎么?精神不太好?”他听得她声音中有一丝虚弱,“不舒服?”
薛葵以手抚额,悄声道:
“唉。这对小冤家从早上一直吵到现在,从天文一直吵到人文,从地理一直吵到伦理,吵得我头痛。”
卓正扬这次去雅江处理事故,把薛葵交托给展开照顾,展开自己不是很有信心,幸好有个死皮赖脸的游赛儿自告奋勇在旁边插科打诨,三人行总比两个人在一起要安全一些。
但是这卖鱼的也太反客为主了点,到谢伊夫家里去拿文件,人家客气地说多待一会儿,一起吃饭,游赛儿就拼命点头说好啊好啊,然后就从十一点硬生生等到十二点开饭——虽然谢伊夫和卓红莉喜欢她天真烂漫,心地纯净,但哪有大学生这样不懂事,真是令人难以忍受到了想要替她老爹老妈代为管教的地步。
所以展开就极尽恶毒之能事,尽量挖苦讽刺毒舌刻薄,或明或暗,或重或轻,或急或缓,绝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若说薛葵对付展开的方法是见招拆招,那游赛儿就是大音希声,大象希形,无招胜有招,展开的伶牙俐齿,舌灿莲花,到了大智若愚的游赛儿面前,统统败下阵来。
“你就当演习。”
什么?薛葵一时没听明白,那边传来一句“信号不好,到了再打给你”就收线了。她还来不及说注意安全——她曾听父亲说川藏线的路面状况很差,虽然卓正扬开车谨慎,但仍甚为担心。
展开和游赛儿还在如火如荼地斗嘴。
“……谢朝旭多喜欢你呀,笑得咯咯声,你去给他做童养媳。一日三餐有保障。”
“那你怎么办。”游赛儿问道,“我还要帮你养公主海葵呢。”
“我?……什么我怎么办?游赛儿!你管我怎么办!薛葵!我们把她扔下去行不行?啊?把她扔下去吧!”
雅江是个小县城,一眼望得到底,汉藏混杂,颇具民族风情,照展开的说法,肇事的司机被罗非扣住,扬言他卓正扬不出现就绝不放人。
卓正扬非常厌烦罗非的处事风格。他们两个是大学同学,睡上下铺的兄弟照道理说交情应该很好,但罗非太过争强好胜,处处都要和卓正扬分个高低,从越野长跑到实弹射击,从军事理论到谍报侦查,纠缠不休,卓正扬的退学,对于罗非来说简直就是千古遗憾——他一直对程燕飞表示,他并不是不如卓正扬,只是卓正扬太早退出历史舞台。
这次有了机会,他一定要和卓正扬来一场决斗,叫程燕飞看看,他罗非并不是千年老二——如果一个人已经偏执到这种地步,那你就不要想他会做出什么理智的事情。
可卓正扬不想被罗非要挟。一旦缠上,这家伙就没完没了。他没耐心,要同罗非斗快。来的路上他已经看见一辆已开头的越野吉普停在雅江兵站外面,他没有稍作停留,直接到了县城。
罗非毕业后在沈阳军区总装工作,常跑这条线,混得极熟,随便在街上一打听,都知道那个瘦瘦高高一张方脸的罗少校,而康巴汉子大多对外族人还有戒心,何况卓正扬还是个生面孔,并不太愿意交流,卓正扬到了县武装部,那负责人又十分为难。
“卓公子,您就饶了我吧,罗少校早就打了招呼。我这两头都不好得罪,难啊!唉!您看这样行不,我豁出去这张老脸,请两位一起吃个饭……”
卓正扬最不喜欢听见别人叫他卓公子,掉头就走。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纵使他再有手腕,搭不通天地线也没用。
他不想做无用功,加之开了一天车,有点累,所以他决定早点休息,明天再想办法。
薛葵接到卓正扬的电话时,正在网上准备退飞机票。
“怎么样?路上顺利吗?”
“还行。”
“有没有高原反应?”
他轻笑。
“这里海拔不足四千。我还不至于虚弱到这地步。”
“我看网上说成都最近气温略有回升,但未来四十八小时仍有降雪可能。”
“还好。往年这个时候都封路了,现在川藏线上还有车来车往,非常热闹。你要充分相信武警的能力,他们的路段养护做的非常好。”
他这是安慰她,其实一路上过来,他只见到军车和几辆远星的大力神,本来冬天就是汽车业的淡季,加上整个川藏线冰厚坡陡,雪山矗立,十分危险,谁也不会冒险此时进藏。
“喔。”薛葵想起父亲也在这条线上,那卓正扬说的应该是真的,于是吁了一口气,“卓正扬,今天星期六,明天星期天。”
“我知道。”他想她是在暗示,故意停了一下,逗她,“事情有点棘手。可能无法按时赶回格陵了。怎么办?”
“不行!”薛葵脱口而出,有点着急,“你一定要按时回来!否则……否则我就打你了。”
他知道她不会打人。可是又不禁想起她的小手轻轻拍在他身上的感觉。
“我很想你。想抱着你。”
“我也是。”她低语,“可是,事情真的很棘手么?你告诉我,看我能不能帮上忙。”
他不太相信她能帮上忙,但是既然她问了,他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因为他并不觉得程燕飞在他和罗非的恩恩怨怨里面是个重要角色,所以就略去了。
“现在的问题是,我在雅江这里一个认识的人也没有,比较困难。不过没关系,我会想办法。大不了和他打一架。反正以前也经常这样。”
她惊呼一声。他想,文化人果然多不能忍受流血事件。
“你不用担心,他打不过我。把他揍一顿,他能消停个大半年。”
“你这又是何必……卓正扬,如果有认识的人是不是会好一点?”
“至少多个帮手。罗非不让我带上展开,就是这个道理。”
“你在雅江哪个招待所?告诉我。”
“你要来看我么?那不行。”他促狭地笑。
“为什么。”薛葵倒不是真想过去看他,她另有打算,但是卓正扬这语气太奇怪了,“我为什么不能去看你?”
“以你的体力,在这里接吻会窒息。”
薛葵就知道自己不应该多问这么一句。
“……我真想把手伸过话筒去打你!告诉我你的地址。”
为了让她安心,他告诉了薛葵自己住在雅江县康巴宾馆室。
“那你好好休息。”
他还想再聊一会儿,可是薛葵随便应付了几句就挂了电话。他躺在床上,考虑着明天如何行动,罗非应该还想不到他会如此迅捷就到了雅江,估计还在等他自投罗网。罗非哪里像个军人,简直就是土匪。对待土匪就不能客气,直接打死最好。迷迷糊糊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一阵砰砰砰的敲门声把他惊醒,卓正扬去开门。
薛海光抓了个氧气袋吸氧,蔫了吧唧,灰头土脸地站在门口。
“伯父?”
薛海光正难受着呢,眼睛涩涩地抬起头来。
他送远星的大力神去内蒙,一接到女儿的电话,就立刻折返,赶在夜间管制前回到了雅江,高原反应让他头昏脑胀,也没深究卓正扬这称谓的微妙之处。
“嗯。卓总,你好。我还联系了一个老朋友,过一会儿就到。”
卓正扬立刻想到了薛葵说的“也许我能帮得上忙”。
原来说的是薛海光。而他今天早上所看到的远星大力神,也正好就是薛海光亲自押送的车队。幸好隔得不是很远,所以薛葵一打电话,薛海光就能立刻赶到。
“您叫我小卓或者正扬就行。请进来坐。”
薛海光大步走进房间,深深地吸了一口氧气,把氧气袋放到桌上。
“这里挺简陋的。不过川藏线上都这个标准。”
卓正扬想了一下,觉得应该要拿水给未来老丈人,薛海光摆摆手表示不用,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个保温杯来,旋开盖子,喝了一口。
“您怎么来了?”
“说起来也巧,我押车去内蒙。过新都桥的时候,咱们是不是遇到过?你,开个牧马人?”
卓正扬点点头。薛海光觉得和他交谈就是有说不出的别扭,于是切入正题。
“葵葵给我打了个电话,说是药理所搬家的时候卓总帮了大忙,欠你个人情,又说你现在在雅江这儿遇到点困难,叫我过来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她原话怎么说的?”卓正扬皱起眉头,“她说是还人情?”
薛海光心想,这人真是奇了怪了,刚才说话没听明白?
“嗯嗯。到底是啥事?您只管开声,看我能不能帮上点忙。”
卓正扬不回应,只是面色阴沉地拿出电话;薛海光奇怪地看着他——他好像是要打电话,又好像不是很确定,斟酌了一会儿,还是把电话放回去了。
两个人都有心事,一时无话,薛海光咳了一声,拿出香烟。
“抽一根?”
“戒了。”
“有毅力。”
“女朋友不喜欢。”
“哈哈,我老婆也不喜欢。戒不掉,没办法。对了,你们的车发哪里?这么恶劣的天气也敢上路。”
年底是汽车销售淡季,薛海光以为只有远星有车发,没想到卓开也有,更没想到他们也敢走这条线。
“香格里拉。我们招的司机都是退伍的汽车兵。”
正在这时,又传来敲门声,一个四十多岁,头缠红穗,眼聚精光的康巴汉子出现在门口。
“薛哥!”他一进来就和薛海光大力拥抱。薛海光使劲儿拍了拍他的肩膀。
“巴措!好久不见!来来来,我介绍一下,这是巴措,来自杰珠村,西俄洛的乡长。巴措,这是卓正扬,和我一样,做汽改的,格陵人。人齐了,卓总,你讲一下大概的情况吧。”
三个人打过招呼之后,卓正扬就把罗非扣押司机的事情告诉了薛海光。薛海光一听居然是涉军事件,就有点为难。
“卓总,坦白说,以前姬水二汽还在的时候,我在这条线上多少也有点人脉,如果是个普通角色,我现在就能帮你把事情解决了。但是这罗少校,坦白讲,我薛海光没打过交道,也不愿意去打这个交道。巴措,你怎么看?”
“他为啥针对您?”巴措问,“川藏线上的人都知道罗少校是个顶天立地的好汉,您看起来也是个人物,为啥不能和平共处。在我们西俄洛,男人和男人较劲,要么为了女人,要么为了好马。”
卓正扬非常尴尬,只好避而不谈。
“我和罗非之间的矛盾由来已久,我也希望借由这次的事件能够有个了断。两位并不应该被牵扯进来,是我没有考虑周全。”
薛海光心想,一定是为了女人。妈的,我连夜赶来解决卓正扬的风流鸟事,这算啥。得,赶快把这个人情还上,两清。
“卓总,话不能这样说。俗话说的好,一个好汉三个帮,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巴措抵得上三个帮手,我抵得上三个臭皮匠。咱们现在不把罗非当少校看,咱们就当他是个土匪,绑了咱们的人,咱们怎么把人给弄出来。咱们是不能和土匪讲道理的,对不?要不这样,巴措,你想办法混进兵站里,把司机给弄出来,咱们来个瞒天过海。”薛海光又转向卓正扬,“只要司机安全了,你和罗非怎么谈都有了底气,对不对?”
巴措点点头,一副完全不把这个当回事的模样。
“太简单了。我有个兄弟每天清晨都往兵站送补给,弄个人出来,不难。”
卓正扬想了想。
“见机行事吧。多谢您的帮忙。”
“嗨,客气啥!”薛海光大手一挥,随口来了一句,“以后葵葵还要您多照顾。”
卓正扬立刻答应。
“一定。”
仗义每多屠狗辈。
巴措果然神通广大,卓正扬和薛海光还在吃早饭,那司机就跟着巴措后面进来了,见到卓正扬跟见到亲人似的,大骂罗非不是个东西。原来这个司机未复员的时候在罗非手下做汽车兵,这次出了事故,当场已经认定责任是一半一半,罗非以叙旧为名,把他软禁在兵站里,他也不知道自己成了罗非和卓正扬谈判的筹码,直到巴措出现要带他离开,两人一沟通,他才知道罗非有这么一肚子坏水。
“败类!我呸!我一定要写信揭发他公器私用,妈的,真给我们军人丢脸。”
卓正扬心想,再不和罗非彻底把这事解决了,他非走向邪门歪道不可。虽说他们废了一门装甲炮,可破冰者也被他们吞了两辆,剩下的事情应该交给保险公司处理,他罗非滥用私刑,就是置自己的前途于不顾。
他和罗非约了时间见面。罗非同意了他的提议。
卓正扬,薛海光,巴措。三个人开着牧马人出城,薛海光还特意换了一身轻便的衣服,看是否需要帮忙。
“伯父,您不要进去。”
“对,薛哥,您在车上等着。”巴措跟着卓正扬一起跳下车,兵站门口拴着两只藏獒,薛海光也不太敢靠近。于是就在车上吸氧,还是觉得不舒服。不仅仅是缺氧,更重要的是心里难受。
星期二肯定赶不回去送葵葵。他是故意的,他不想看女儿上飞机。
葵葵长这么大,还没坐过飞机呢。头一次坐飞机,就要飞那么远,沈玉芳给她准备的行李,恨不得有两个葵葵重,她怎么拎得动。
他抹了一把脸。终于哄得葵葵肯出国。一个月前她开始申请,现在已经拿到,她是在格陵出生,有两百多个国家的免签证护照,一切都顺利得不可思议。
他们的苦日子终于到了头。何祺华,还有沈玉龙,两个杀千刀的王八蛋,葵葵一定要离他们远远的,远远的。
他把一包氧气吸得干干净净,远远地看见卓正扬和巴措踏出兵站的大门,朝他走过来。
“程燕飞一定是个漂亮姑娘。”巴措说,“能让两个男人为她决斗,了不起。”
卓正扬立刻解释清楚。
“那和我没关系。我的女人在格陵等我回去。”
薛海光待他们到了跟前,问了句:“办完了?”
卓正扬点点头。
“办完了。”
“顺利不?”的
“还行。”
他的手放在车门上,思忖了一下。
“伯父,你来开车吧。我不太方便。”
薛海光不明就里,看了看巴措。
巴措扬了扬下巴,薛海光才注意到卓正扬的右手袖底露出半截绷带。
“行,我来开。”
“两人都挂了彩,随便包扎了一下,还是得去县卫生所看看。”巴措道,“很精彩的搏击。我做仲裁。卓总,我佩服你。男人就应该用这种方法解决问题。我想罗少校以后都不会再骚扰你和你的女人。”
“谢谢。”
薛海光嗤鼻。为了个女人,搞成这样,有什么意思呢。
周日,也就是卓正扬和罗非打架的那天,同样的时间,不同的地点,发生了另外一件重大的事情。
沈玉芳没有任何预兆地到了格陵。
薛葵刚刚开始在药理所工作时,她来过一次,所以还记得路线,下了长途汽车坐出租车,一路颠簸到了宿舍楼下。盘雪睡眼惺忪,下床开门,见是一位伯母,大包小包仿佛投奔亲戚一般,当场愣住。
沈玉芳一挑眉毛,热络地同她打招呼。
“你就是盘雪吧!葵葵呢?”
盘雪蓬松着头发,点点头,又摇摇头,明显不在状态;沈玉芳暗忖现在的小姑娘也太散漫,就算周末也不应该睡到日上三竿,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沈玉芳还沉得住气,盘雪啊了一声。
“我是我是。您是……”
“我是葵葵的妈妈。她不在?”
因为薛海光临时有出差任务,而沈玉芳的腿不方便,所以薛葵早在两个星期前已经和她讲好,自己一个人走。张寒和叶澜澜一直通过电邮和电话提醒薛葵要带些什么,就差亲自飞回来帮她准备,薛葵大力谢绝,她们遂决定留在洛杉矶接她,抵埠立刻打电话报平安,绝对万无一失。
但沈玉芳依然不放心。在她看来,薛葵还是襁褓中咿呀嬉闹的小丫头,哪里懂得自己准备行李,还有格陵这边的工作人事,如何交接清楚,思来想去,就是不保险,又絮絮地准备了很多东西给她带去那个啥都没有的番邦,所以就不作声地自己来了。
盘雪心里明镜似的——这薛葵自从星期五停电去了卓正扬家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两个人还不知道有甜蜜地在度周末呢。她无法控制自己不邪恶地幻想薛葵和卓正扬在一起的画面,就好像看电视剧里的男女主人公冲破万难,情浓缱绻时的快乐——这戏份可没预着薛葵的妈妈啊!
“她出去了,出去了,阿姨,我来打电话给她,我来打,我来打。”
王母娘娘驾到,盘雪哪敢怠慢,赶紧堆上笑容,自告奋勇打电话叫薛葵回来。薛葵十分吃惊——沈玉芳自从安装假肢之后,从来没有单独一个人离开过姬水。
若是下定决心不去美国,原来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已经站在起跑线上,发令枪都举起,你突然说退出,方方面面总要有个交代。先是写信对那边录取她的教授道歉,然后又打给张寒取消约定,被盘问了半天,美国方面正是圣诞假期,张寒一时兴起,竟要约叶澜澜飞回来看看是何等美人居然能让薛葵不要江山,薛葵这种情况下就只有被调戏的份儿,好说歹说打消了她们两个的念头,又计划退机票,结果打折机票不能退转改签,四千五百八打了水漂——这一系列的琐事弄得薛葵是身心俱疲,但想到卓正扬有星期一一定回来的承诺,便沉下心来,只等对他坦白清楚自己这些天来的犹疑不安,再告诉父母自己已经下定决心,要留在卓正扬身边——须知这才是最难解决的环节,薛海光和沈玉芳对于她的前程有着超出常人的执念,没有卓正扬在身边支持,她觉得自己根本无法开这个口。
但母亲的突然出现,打乱了她所有计划。
“妈妈,你怎么来了?”她急冲冲地进门,跑得全身都是汗,一边扯围巾一边问,“你的腿……”
“啊呀,没事没事,我就是来看看你。”沈玉芳拉着女儿在床边坐下,笑眯眯地摸着她的脸庞,“我的宝宝,两个月没见,怎么脸长圆了?”
盘雪越看这一对母女眉眼越像,又都是温柔亲切的性格,于是自来熟地插了一句。
“阿姨,我觉得薛葵这样就挺好看,瘦了反而显得憔悴。”
她笑嘻嘻地还想补充恋爱让薛葵越来越漂亮了,薛葵看了她一眼,几乎不能察觉到地摇了摇头。盘雪就硬生生地把话吞回去了。
沈玉芳端详着女儿:衣服,新的;裤子,新的;手袋,新的;抓在手里的围巾,新的;的确,新天地新气象,应该都换成新的;还有靴子,她怔了一下——二级军需品,未在市面上流通:“靴子新买的?”
薛葵缩了缩脚。
“嗯。”
沈玉芳便不再说什么,把带来的东西放在桌上,一一打开。
“我就是给你带了点东西。你看,花生,杏仁,核桃,榛子,松仁,开心果,都是你爱吃的……盘雪,你也拿一点。”
说着沈玉芳极热情地腾出个纸口袋,每一样都均一半给盘雪,盘雪连连推辞,但那坚果不知如何炮制,和市场里卖的完全不同,闻起来特别诱人,她刚刚起来又是腹中空空,一边说不要一边连吞了几口口水,薛葵笑了。
“盘雪,你不要客气,拿着吃吧,我奶奶自己炒的,可好吃了。”
“那就谢谢啦。” 盘雪不客气地拿走,占据了半张桌子,大吃起来,“太棒了,杏仁炸成金黄色好好吃,还有核桃仁,甜甜的,又不腻人,花生咸香咸香……”
她大快朵颐,又硬生生刹住——薛葵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盘雪拿出个袋子,又每样匀一部分放好,薛葵这才了解到她是准备留给顾行知这个老饕尝尝,不由莞尔。
“妈妈,这里面还有什么东西?”
“对了,不是说飞机上不让带液体么,可你又爱喝蜂蜜,奶奶就弄了些野蜂蜜来,”沈玉芳从袋底掏出一大块包得严严实实的固体蜂蜜,打开,一股浓郁的蜜香飘出,琥珀色上面析出一层淡黄色的糖霜,“你带到美国去,每天敲一点下来泡在温水里,可以化一大杯,你每天喝一点,喝完了我再给你寄。唉,我的宝宝,就这样走了,妈妈真舍不得。”
盘雪一下子就咬了舌头。
“薛……薛葵……你去哪里?你要去美国?什么时候?”
“是啊。”沈玉芳抬眼看盘雪,一脸灿烂,想是铁板钉钉的事情,也不用再隐瞒,“马上就走啦,星期二的飞机。”
薛葵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脸色凝重地转向盘雪。
“盘雪。我想单独和我妈妈谈一下。”
“好,好。”盘雪手忙脚乱地抓了一把榛子,想想又特难受,放下,拍拍手上的灰,踩着拖鞋就往外面走,关门的时候,夹住了沈玉芳的一句话。
“葵葵,你保密工作做的真不错……”
盘雪站在门口,才发现自己没穿外裤,一条滑稽的紫色毛线裤让她没法动弹,只好傻愣愣地伫着,不知道去哪里——薛葵为什么说走就走?这是在做梦吧?她和薛葵难道不是好朋友吗?至少,至少应该对她说一声,而不是突然就这样走掉吧?
她喜欢薛葵。她以为自己和薛葵已经很亲密,但突然又变得很遥远。
而宿舍里,沈玉芳才刚刚开始盘问薛葵。
“葵葵,你不会还没辞职吧?”
薛葵摇摇头。的
沈玉芳有点生气,但并没有责备女儿。
“葵葵,你这样做就不对了,我早就说过,虽然辞不辞职不影响你出国,但是你要给单位一点缓冲时间,不提早告诉所里你的决定,一时半会让他们去哪里再找个人接手你的工作呢?”
薛葵不敢听下去,抱住沈玉芳的胳膊,撒娇道:“妈,你刚才说我走,你舍不得,这样,我不走了,好不好?我把机票退掉,我不走了。我们一家人永远在一起。”
“你啊,每次都这样,读博的时候还三天两头打电话回来说不想读,遇到一点困难就喜欢嘴上叫叫,不就是个辞职的事情嘛,明天去说一声,赶紧把手续办了,毕竟是你理亏,客气一点,委婉一点,他们不会为难你。要不然,妈妈陪你去?反正你也不回来了,就是撕破脸,也没关系。你啊,以后千万不要遇到一点难事就瞎嚷嚷,我又不在你身边,看你怎么办。”
薛葵一身温柔刀的本事都传自沈玉芳。现在师父出手,小徒弟哪有招架之力?
“不,妈妈,我不辞职,”薛葵背脊上直冒冷汗,一时间不知道要如何面对母亲,语无伦次起来,“我不出国。张寒和叶澜澜都知道。约瑟夫教授那边我也写信道歉了,就是机票没退成,四千多,我会赚回来,真的。”
沈玉芳张口结舌,晴天一个霹雳打下来,她也慌了神,不明白怎么女儿又变了卦。
“为什么?葵葵,你总要告诉妈妈为什么。”
薛葵紧紧地攥着拳头,拼命回忆卓正扬的模样,可是面孔模糊,不能给她一点支持。
“……我喜欢上一个人。我答应他要留下来。”
“谁?叫什么名字?做什么的?是你同事?还是以前的同学?你们在一起多久了?”
盘雪在门口站了一会,觉得冷,百无聊赖决定去原来的宿舍呆呆,就听见里面传来一声暴喝。
“是他?!你们两个怎么走到一起了?”
薛葵想到沈玉芳会有所反弹,但没想到如此激烈,不知所措地抬眼望着她。沈玉芳强抑心中怒气,柔言道:“葵葵,你听妈妈说,门当户对的说法自有它的道理,相同家庭背景下成长起来的人才会有共同话题,才能融入彼此的生活,卓正扬是谁,他家里是个什么状况,我也听你爸爸提到过一些,我们这样的小老百姓,没必要去高攀他们,知道吗?”
“妈妈。我喜欢他。他……他也喜欢我。我们两个在一起,和家庭背景什么的都没关系……”
“好,好,”沈玉芳不耐烦道,“如果你真的觉得他喜欢你,为什么一个月前还答应我要出国去?”
薛葵不知如何回答。
“……那个时候我不确定。”
“现在你就确定了?”沈玉芳恨不得一掌掴醒女儿,“傻丫头,你才和他交往多久?确定什么确定!他说了要你留下来?还是许诺了要和你结婚?”
“……没有。但我就是想留下来。”薛葵的倔劲也上来了,“我确定我现在走,一定会后悔。”
“你这是什么话?早几年前我们就说好了要走,只是个时间问题。现在每样事都已经准备好了,你又反悔!”的
“出国有什么好?去做二等公民,累死累活,钱又只有那么一点!”
薛葵无心的反驳,听在沈玉芳耳中却是惊心动魄——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钱!钱!钱!
“葵葵,你听妈妈说。你和卓正扬没结果。”
“妈妈!我留下来不是一定要和他有结果!”
沈玉芳又急又气:“傻丫头,我是怕你上当!和这种人交往,有什么好处呢!他们哪有真心真意,不过是想玩一玩……”
沈玉芳紧盯着薛葵,急急地说着,恨不得立刻让她改变主意,薛葵不敢看母亲的眼睛,扭过头去,沈玉芳目光一扫,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葵葵。”的
她翻开薛葵的衣领,脖子上有两处暧昧的瘀伤。沈玉芳不发一言,开始解薛葵的外套,薛葵想要挣扎,但又怕伤着母亲,两人的手臂搅在一起,薛葵被掐了好几下,终于沈玉芳把她的衣服全部解开,难以置信地看见女儿的前胸上吻痕星星点点——她白着一张脸,重重一把将薛葵推开,眼中满是厌恶唾弃。
这样的眼神让薛葵十分难受。她机械地把衣服穿好,木然地垂着头,什么也不想说。但沈玉芳爆发了,她开始脱薛葵的靴子。
“妈妈!”
“这是他送的,对不对?对不对!”
沈玉芳把靴子从窗口扔了下去。她不需要薛葵的回答,开始动手翻抄薛葵的东西,新的手袋,新的手机,新的皮夹,新的内衣,她不再发问,自动默认为全是卓正扬的礼物——他用这些包装薛葵,然后再从她身上一样样地脱下来。
薛葵眼睁睁地看着沈玉芳把衣服手袋皮夹全部扔出去:“妈妈,求你了,不要扔!不要扔!”
历史终于重演。一刹那沈玉芳觉得薛葵都是新的。她颓然坐下,看着这个她从始至终完全无法控制的女儿。
“薛葵。走过夜路,你怎么就不怕鬼呢。”
“……妈妈,你说什么?”
沈玉芳嘶声尖叫:“我说,有过一个何祺华,你怎么就不知丑!”
沈玉芳的声音忽大忽小地从房间里透出来,盘雪瘫坐在地上,止不住地瑟瑟发抖,她不是有意偷听,但这门板真的太薄,挡不住卓正扬的甜言蜜语,也挡不住沈玉芳的风刀霜剑。
“你是不是和卓正扬住一起?他对你不规矩,你倒挺享受!薛葵!你不自爱!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和十年前被何祺华养着的你有什么不同!”
薛葵的声音很细微,盘雪听不见。只有沈玉芳,像母狮般爆发着,雷霆之声上达碧落,穷尽黄泉,也不停歇。
“你有什么事情我们不知道?别忘了,你是我生的!你大学头两年,一分钱也没向家里要过,不让我们去探望,但是我们偷偷去了理工大好几次,看见你穿名牌,坐名车,不住寝室,不上课,和何祺华那个王八蛋搞在一起!”
盘雪听见薛葵也提高了声音。
“你们都知道!那为什么不救我!”
“薛葵,你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你那时对我们什么态度?嫌我们穷,嫌我们没用,你心态失衡,我们说的话会听吗?何祺华贪你什么?贪你年轻貌美!你贪他什么?贪他有钱有势!我们呢?我们那时候能有什么选择?我们也不要脸了,心想如果何祺华能给你奢华的生活,我们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女儿!结果呢,你得了暴食症,不漂亮了,他不要你,我们要,十年,十年的时间,你定定心心地开始节食,开始学习,开始上进,我们以为你改了,但没有!你一变回原来的模样,还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拜金主义者!”的
走廊上不时有人出没,看见盘雪坐在地上,宿舍里又传来叫骂声,好奇地探头探脑。沈玉芳的音量始终没有降低的意思,出离愤怒。
“这样就伤你的心了?这样你就难受了?你知不知道我们有多伤心?我们有多难受!你看看你自己,爱钱是吗?那怎么不知道自己赚!读了个博士出来,只当一个小小的技术员,一个月拿两千块,你让我们怎么想?即使这样,我们可曾对你说过半句狠话!”
薛葵的声音里面带了哭腔。
“我当时只是想尽快安定下来!因为你需要人照顾!难道我不想像许达那样留校,难道我不想继续做药用肽?我的课题做到一半不要了,为什么?因为我想毕业,赶快找到工作,每周有休假,可以回去照顾你!”
沈玉芳的反驳又快又狠,直指要害。
“你照顾我了吗?一直是你爸爸,你奶奶他们在照顾我!你每次回姬水,都做了什么?连吃带拿,伸手要钱,全是我们宠出来!你遇到问题的时候只会叫苦,只会逃避,你根本就是不敢走入社会,才一直读书,一直读!我怎么就没看出来,你一直贪图最舒服的那条路,卓正扬也不过是你的一个避风港而已!如果他只是个不名一文的臭小子,如果再出现一个比他更有钱的男人,你还会喜欢他吗?不会!薛葵,我太了解你了!你就是个投机分子!谁能让你获得最大的利益,你就紧紧地抓住他,以前是何祺华,现在是卓正扬——我怎么养了你这样爱慕虚荣,反复无常的女儿出来!”
她深植心底的疮疤由自己最亲密的人一手揭开。那种残酷,简直要把她的心血淋淋地撕成两半。
“妈妈!既然你对我有要求,为什么从来不说?你总是说,随便我做什么,只要开心就行……”
“是,我对你要求低,没想到你对自己要求更低!毕业这两年,你都做了什么?你自己都说过,就是只猴子,训练一下,也可以做你的工作!薛葵,这就是你的未来?你看看妈妈,你看看爸爸,爸爸的头发,这几年都白了一半!为什么?还不是为了多赚点钱把你送出国去!可是你连一点点也不愿意报答我们!”
薛葵的声音痛苦得变了调。
“妈妈!你要我怎样报答!你说!你说!”
所有的声音都沉寂下来。盘雪木然发现,今天太阳很好,阳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洒进来——门突然洞开,沈玉芳一脸肃杀地扬长而去,薛葵跟在后面,拼命地拉住母亲。
“不行。妈妈。不行。妈妈,我爱他,我也爱你和爸爸,我们能不能找个两全其美的方法?行不行?啊?行不行?”
沈玉芳拼命甩开她的手。
“薛葵,如果你真要留在格陵,我希望你是为自己,而不是为别人。指望着别人给你幸福,没用!没用!你还怪我们不救你,我们为了让你回来,做了什么你永远也不会知道!因为你就是个白眼狼!白眼狼!”
她虽然不讨长辈喜欢,但也不至于会伤了父母,从小到大,沈玉芳一句重话都没有对薛葵说过,无论她做错了什么,都以激励为主,批评为辅,长期压抑的情绪今天终于全部爆发,熊熊燃烧的怒火简直可以将方圆三百里烧得寸草不生,更何况多年母女情分。
薛葵整个人都傻了,眼睁睁地看着母亲拖着腿僵硬地下楼去,盘雪站在楼梯口,靠住栏杆,觉得自己是多余的,但又不由自主地多余了一句。
“薛葵,薛葵,何祺华……是和卓正扬一起上封面的那个人?”
薛葵置若罔闻,她动作缓慢地扶着墙,艰难地下了一级台阶,又下一级台阶,脚底一滑,险些滚下去,盘雪抓住她的胳膊。
“薛葵!”
“我去送我妈妈。她腿不好。”薛葵哑着嗓子,喉咙里发出嘶嘶声,“我去送我妈妈。”
星期一上午九点,远星的车队重新出发,薛海光来同卓正扬告别,发现他正在打点行李。
“卓总?你也准备上路?”
他知道卓正扬的伤口颇深,川藏线的路面又太险恶,开车的时候分分钟有伤口爆裂的可能。
卓正扬嗯了一声:“我答应了女朋友,今天之内一定赶回去。”
恰巧这时候巴措进门来,已经换了汉人的服装。
“没关系,我来开车。不过成都正在下大雪,双流机场可能会关闭。”
薛海光皱眉。的
“我看你还是过两天再走——现在的女孩子也太不体谅。”
“我不觉得。”卓正扬拎着旅行包准备出门,“对了,您有没有什么话要我带给薛葵?我回去会遇到她。”
薛海光想了想,从外衣口袋里拿出一串很艳俗很劣质的绿松石手链。
“我在新都桥买的。你要是碰到她,就给她。”
“好。”
薛海光能从卓正扬的目光中看出自己的礼物有多掉价,他无奈地笑笑。
“太俗气?”
“不是。”卓正扬把手链收进口袋,“我不知道她喜欢这个。”
“她不是喜欢这个。她只是喜欢收礼物。”
“是吗?”卓正扬放下行李,认真地看着薛海光,“原来她喜欢。”
薛海光拿出一包烟来——不知为何,他此刻特别有倾诉的欲望。
“她小的时候我和她妈妈经常出差,每次都叫隔壁的阿姨代为照看。那时候工作忙,哪里想得到买礼物哄她开心,有一次我们半夜里回来,去隔壁接她,她一个人躺在床上,早睡着了。我们一掀被子,看见她两条小胳膊里还紧紧地抱着我和她妈妈的结婚照,她妈妈当时就哭了。她一醒,也跟着哭,一大一小抱头痛哭,我没有办法,想起还有半包水泡饼没吃完放在兜里,就拿出来哄她说是买给葵葵的礼物,她破涕为笑,大半夜的,把饼干吃的干干净净。后来每次出差,要是有空,我就去商店里给她好好地买个娃娃,要是没空,我就在地摊上随便挑个啥送给她,哪怕再不值钱,她都喜欢的不得了。久而久之,这每次出差不给她买上点什么,心里还真不舒服。”
卓正扬默默地听着薛海光说薛葵小时候的事情,并不发一言;薛海光弹一弹烟灰,又狠命地吸了一口。
“这次她去美国,我再买礼物,就没那个情调了。”
卓正扬本来心中漾满柔情,嘴角微微上扬,听了这句话之后,脸上的笑容不知所措地凝固起来:“她去美国干什么……出差?旅游?我怎么……没有听她说过。”
“做博后。”薛海光漠然道,“过两年稳定下来,我就和她妈妈移民过去。”
说到这里,他有些激动,半截没抽完的烟狠狠捺在窗台上,惨灰色的烟迹,他想他说的有点多,卓正扬的脸色似乎不太好看。也是,谁愿意站在这里听个老人家发牢骚呢。他掸掸裤子上的灰,抖抖肩膀。
“走了!卓总,后会有期。”
卓正扬回到家是星期一晚上十点。他的钥匙刚刚在锁孔里一转,就听见客厅里有桌椅拉动的声音,紧接着有人劈哩啪啦地踩着地板跑过来,他打开门,一副温软的身躯扑进他的怀里,一双手臂缠住了他的脖子。
是薛葵。她一直呆在这里。
她紧紧地抱着卓正扬,脸贴在他冰冷的外套上,心中又惊又喜:“我一直看天气预报。成都下雪,机场关闭,我真担心你回不来。”
卓正扬松开手指,旅行包啪地一声落在地板上。他回抱她,激吻她,将她抵在玄关的墙壁上缠绵索吻,好像是一对小别的新婚夫妇一般渴望着对方的温暖怀抱,风雪兼程地赶回来,他全身都是冰凉的,包括舌头,包括伤口里溢出的血——呵,哪一个伤口更痛一些?手臂上的,还是心口的?
薛葵完全没有意识到卓正扬有何异样,他一向都是这样情炙如火,也不管刚才两人纠缠时门都被撞成了敞开状态。万一有人——算了,她也不管了,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捂暖面前这快失去温度的爱人,她温暖的手心,贴着他的面颊,他真是冷得要命!
对面的住户出来倒垃圾,看见这一幕活色生香,极大地了一声,薛葵听得真切,不好意思地弹开,用手背擦擦嘴;卓正扬抵住她的额头,微微地喘息着,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将门重重带上。
第二十章
门撞击时发出极大的声响,玄关里的灯没开,隐隐地从客厅透过白炽灯的光亮来,这是他的家,在格陵住了三年的家;卓正扬僵了一下,薛葵搓着他的手指;他又俯下脸来找她的嘴;薛葵嘻一声躲开,啄一下他的唇瓣。
“冰冰凉。外面是不是很冷?我一天没出门。”
“不知道。”的
他突然就对她写满热切的脸失却了兴致;终于忍住诱惑,松开她。脱下外套,换了拖鞋,走进客厅,把旅行包往桌上一放,他看见桌上铺着纸笔,她在他回来之前,似乎在写信——薛葵赶紧过来一边收拾一边问他。
“你吃了没?都这么晚了,应该吃了吧?”
他盯着她手里的信纸,她又弯下腰去捡刚才因为太快起身而掉下去的钢笔,有几点墨水溅在地板上,她懊恼地唉了一声,直接用手指捺掉。
“我不饿。那是什么?”
薛葵把没写完的信夹在一本大部头的《分子克隆》里,她隔着桌子冲他笑,但这笑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一般地飘在她光洁如皎月的脸庞上,虚无缥缈,飘忽不定。
“哦,我写信呢。”
她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可是卓正扬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怪怪的。她想他是累了,又或者事情没有处理好。
“对了,我妈妈拿了一些干果过来,很好吃,我放在茶几上的果盒里了。还有一包蜂蜜,我泡一杯给你尝尝。”
她急冲冲走进厨房,抽了一根筷子来敲蜂蜜,拈了一小块在温水里,看它慢慢化开,变成琥珀色:“香极了,卓正扬,你……”
卓正扬跟在她身后进来,从冰箱里取了一瓶蒸馏水。一边拧着盖子一边走回客厅。
“文件袋呢。”
她想他真是有些不妥。若是平常,以她的冰雪聪明一定能估到不是工作的事情——他向来公私分明——而是薛海光说了些什么,但是沈玉芳才跟她闹了一场,磨钝了她的灵气。她将蜂蜜水放回流理台,怔怔地看着他在茶几边坐下,喝着凉水。他又问了一遍,她才哦了一声。
“我放在床头柜了。”
她便去拿;卓正扬低头喝水,一股寒气侵入四肢百骸,他剧烈地咳了起来;他听见她走进卧室,又走出来,一个棕色的牛皮袋被轻轻地放在了茶几上,她坐在了他的身边,许是看出了他的不高兴,便也不说话,只是小心翼翼地将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手又伸过来,环住他的腰,他转过脸去看她,恰巧对上她一双盈满爱意的眼睛。
两人的嘴唇近在咫尺,却没有接吻的冲动。他错开目光,又喝了一口水。薛葵晓得不该问。问一个情绪低落的人你怎么了,无疑是雪上加霜的举动。
“我去写信,你一个人待会儿?”她柔声道,“我刚刚洗完澡。如果你……”
她没说完,立刻发觉自己也太露骨了一些,羞红着脸想要站起来;他的确是闻到她身上有股柠檬的清香,是新浴液的味道。
甫一离开,他就牵住了她的手,她的食指指尖上还有一块墨迹;她不明所以地望着他,他只是更紧地缠绕住她的手指,隐隐用着力。
那意思明明白白地写在他的脸上——不要走,陪我坐一会。
她拢了拢半干的湿发。她的头发生得极快,自他们交往以来就没有铰过,现在已经披肩,扫得她脖子冰凉地发痒。
她温顺地坐回他身边,蜷着腿,尽量地靠近他,什么也不说,就坐着,抱着,发出心满意足的叹息。
你我都有仰望爱人的时候,爱到极致原是这样卑微。为了他可以飞蛾扑火,万死不辞。沈玉芳骂了她,伤的她体无完肤,几乎就要相信自己是母亲口中那个龌龊淫乱的女儿。沈玉芳又叫她分手,她晓得母亲因了她生出极重的自卑感和无力感,正因为这样,才口不择言——她都知道,也能明白。
只是和何祺华,和卓正扬,那是完全不同的,旁人不了解,她一个人明白也够了!全天下只有一个人可以让她放弃这段感情,那就是卓正扬本人。
她依偎着爱人坐在这极寒的夜里,心便一点也不痛了。但在卓正扬这边,却是一阵紧似一阵地发冷——她从不吝啬这温柔的肢体触摸,可是心却离得太远。他想起小时候玩磁石,不小心掰断了,断裂的两头之间便产生极大的斥力,追着拼上去,它只会逃,只会逃,怎么也无法还原。
他摸着她的头发,薛葵有些不舒服,说了一句“湿的,别摸,冷。”他的手滑下来,落在她的腰侧,装作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明天元旦。想去哪里玩?”
“没安排。”她摇摇头,“我不过元旦,街上总是人挤人。”
“就呆在家里?”他咨询她的意见,“自己做饭吃?”
“好呀。”她低语,“我会煮泡面,你会蒸鸡蛋,至少饿不死。”
“那二号呢?”
“二号要上班啦。还有一大堆事情呢。”
“你答应过我留下来,不走了。”
“总不能把膜片钳搬到你家吧?”她吃吃地笑,“笨笨。”
她莫名地兴奋起来,叫了他几声笨笨,仿佛终于给他找到了个爱称;他想她是不预备走了;也许正是因为他的那句话而留下来。薛海光的消息至少落后了一个月,他不知道已经换了天地。
诚然,听到她要出国的那一刹那,他是觉得整个天地都坍了;仿佛回到十二年前,兴致勃勃地赶回家去过元旦,结果迎接他的是父母离婚,母亲拖着旅行箱远走天涯的残酷;十二年来,任何突发事件都不能再伤害他,直到这一次。
她居然要离开。
他脑袋里只盘旋着一个念头:不讲清楚不许走。不,讲清楚了也不许走!
巴措载他到了成都,双流机场因为跑道积雪太厚而关闭,他一定要回到格陵,于是弄了架先往北京中转,可是没有人敢飞。飞行中队的大队长是他父亲的发小,命令自己的儿子舍命陪君子,雪一停就升空,气压骤降导致卓正扬伤口爆裂,血洒得到处都是,那飞行员叹一句。
“见过不要命的,没见我们俩这样的。”
那一刻他真是谁也顾不上,真要是坠毁一了百了反而轻松,他没法理性思考她为什么要走,恨不得一回到格陵就掐死她,又想大概是他太宠着她,惯着她,从始至终都以她的意志为先,忍着不碰她,她就蹬鼻子上脸了——干脆二话不说把她关起来疯狂做爱,看她还跑到哪里去。她是不是太天真,真以为他是个谦谦君子不成?浸淫商界这么多年,他什么下流招数没见过?她不过是逼着他做一回小人。
可是一回到格陵,她扑进他的怀里,他的全部恨意立刻冰消雪融,她毕竟是没有走,听话地留在家里等他,他怎么忘了她曾经说过,他们的事情不要听别人来说。
可是她绝对动过离开的念头,回想每一次情意绵绵,她的灵魂总是游移不定,仿佛下一秒就可以潇洒抽身离去;这个迟来的认知让卓正扬无法当作没事发生。他想他们应该开诚布公地谈一谈,而不是在这里旁敲侧击地刺探心意。可是抱着她的时候又没法说,他试图自她的手臂里抽出身子,薛葵嘤咛一声,紧紧地抱着他,不肯撒手,他拍拍她的后背。
“薛葵,坐好,我有话要和你说。”
“不。”
“快坐好。”的
“不。”
他又好气又好笑——苦苦追她那段期间,何曾想过有一天她会这样缠着他,实在是神迹——十二个小时来的积郁一扫而空,将她抱到自己腿上,面对着自己坐下,顺势偷香一记,她窝在他的颈侧,摸摸他的下巴。的
“胡渣。扎人。……你怎么还是冰凉的?”
他清了清嗓子。他想在今年之内把这件事情解决。她不出国的话,薛家那边一定会炸锅,他也会落一个“拐带良家妇女”的恶名,这事儿就麻烦了,就他看来,薛葵单枪匹马肯定处理不好。
“谁叫你这只暖水袋不尽责。”他故意色色地把手伸进她的衣服,贴住她的后背;她冻得一跳,又眨着眼睛看他。
“你要和我说什么啊,卓大人?”
“幸亏有你爸帮忙,事情解决了。”
她的小手也窸窸窣窣地伸进他的衣领里,贴着他的胸口,想叫他暖和起来,他有些兴奋,眼睛黑亮亮地望着她。
“你小时候有没有玩过百兽棋?”薛葵低语,“大象吃狮子,狮子吃老虎,……猫吃老鼠,老鼠又吃大象,所以呀,还是我爸爸最厉害。”
“你是不是有恋父情结?”他想起薛海光送给薛葵的绿松石手链还在外套口袋里,外加一条他在路上买的牦牛骨钥匙扣,正好用来拴住他送给她的钥匙,“我吃醋。”
“好极啦,我正愁没有追求者让你紧张一下,”薛葵吃吃地笑,刮一下他的鼻子,“笨笨,连我爸的醋你也要吃。”
“不许这样叫我。”
他想,从小到大谁敢说他笨,只有这女人不怕死,一再挑衅他的情绪底线,于是狠狠吻上去,一时间房内只有唇舌碾吸的声音,他想,不对啊,本来是要和她谈正经事,怎么谈着谈着就变味了?
“你没和我爸说我们两个的事情吧?”薛葵躲着他的嘴,想起一个问题,“他肯定要伤心死。”
“来不及。你爸对我说,你要出国,伤心得不得了。”
他怀中温热的可人儿突然就僵住了。咬着嘴唇,薛葵稍稍直起身子,整了整衣服,离开他的大腿,坐到一边去。
她想他从进门到现在,情绪变了几番,对她忽冷忽热,可最后还是抱着她求欢——他是不是根本不在乎她要走?看,他的手又摸了过来,缠住她的手指,想要把她拉回去。
他到底想怎样?是不是想着不管三七二十一,先亲热了再说?
原本以为自己看得开,所以献身也没关系,但是已经被沈玉芳骂过不自爱——有什么比亲人的辱骂更能让人难过的?薛葵突然觉得一股怨气冲上心头,甩开了他的手。
“上个月我的确答应了妈妈出国,那时何祺华威胁我和他结婚,我没有办法,我所能想到的最好的解决方法就是永远离开格陵。”
虽然能想到薛葵离开的理由绝对不会中听,但猛然听她这样云淡风轻地说出来,卓正扬还是感到了一股怒气涨满整个胸腔——上个月?上个月他们不是在热恋吗?她怎么能一边和他卿卿我我,一边想着远走天涯?
他杀气腾腾地插嘴。
“这就是你所能想到的,最好的解决方法?嗯?那我呢?”
薛葵噤声。整件事情里,她的确摒除了卓正扬的存在。本来就是,那个时候也没预着要和卓正扬有个什么结果。
“不然?爸爸妈妈一直很希望我出国,这样是皆大欢喜。”
卓正扬眼底峻色一敛,腾地站起来,带倒了茶几上的蒸馏水,水汩汩地冒出来,洒在地毯上,又溅上薛葵的小腿,她躲,他伸手一捞,把瓶子扶起来——他想他是太宠着她了。宠得她连皆大欢喜的布局里都没有预备他一份。
这样下去绝对不行,他在她心里到底是个什么位置?可有可无的玩伴,游伴,床伴?他必须得让她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在哪里,再想办法求得薛父薛母的原谅。
他走到落地窗附近,开始思索应该怎样说教一番才能不让她太伤心——没想到自己大学肆业,还得负起教育博士女友的责任。
“薛葵,离开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你这样做,不过是把问题全部丢给留下来的人。”
手机响了,沈玉芳打来,薛葵没有接,张了张嘴,不明白卓正扬怎么突然数落起她,虽然他没有说出口,但不就是在骂她自私懦弱吗。
何苦来!她留低,负尽所有亲人,卓正扬还要教训她,以彰显自己一身浩然正气?
“我知道我自私……”听她这样说卓正扬皱眉道“我不是说你自私”,薛葵很快地接下去,“抱歉,我天生就是这样的人,遇到问题只会叫苦,只会逃避,你现在明白了吧?”
她反弹的太厉害,卓正扬有点招架不住。他觉得自己只是说了一句很普通的话,怎么就闹得她咄咄逼人起来。
“薛葵,不要借题发挥。你现在不仅是对自己没有信心,对我也没有信心。就算你留下来,依然没办法解决问题……”
她自诩长袖善舞,八面玲珑,没有摆不平的人事,可现在却成了走也不对,不走也不对,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里外不是人,还无计可施,于是脱口而出。
“我为什么要对你有信心?”
这话一说出口,她的心就痛得难以忍受,她不知自己是拿着一把双刃剑,将彼此都刺伤,覆水难收,卓正扬怒火冲天的同时想起自己在直升机上的种种设定,暗忖本来就不应该还试图和她讲道理,她完全没有身为女朋友的自知,什么伤人就讲什么。
卓正扬大步走到薛葵跟前,一把攥住她的衣领,想着怎么样给她点颜色看看,是就在沙发上还是把她抱到卧室里去;薛葵也感觉到了他周身熊熊燃烧着的怒火——对,她对卓正扬没信心,为什么还留在这里?她和妈妈闹翻了,然后像个乞丐似的蹲在他家门口,乞求着他的一点恩惠来活命,她还有没有一点自尊了?
他看来是准备把她从沙发上拖起来……他现在是不是打算把她扔出去?薛葵扭打着卓正扬的手臂:
“我自己会走!放开!放开!”
她有手有脚,能走会跳,不需要他下逐客令,她还想着给苏阿姨写信,坦白一切,简直就是荒唐到了极点!
她现在还想着走。卓正扬一言不发,一把将她推倒在沙发上,用膝盖顶住她,开始撕扯她的衣服。他的手一直都是冰凉的,摸着她光滑柔腻的肌肤,莫名其妙的亢奋感越来越高涨,他把她翻过来,伸手去摸她内衣的搭扣。
他没对她用过强;他总是从爱抚开始,从不会这样直接鲁莽;薛葵只当是他终于忍受不了自己要开始清算;他脾气本来就不好,没必要到了这个时候还对她陪小心;她咬着嘴唇,拼命地躲着他的手,恨自己没有尊严——这些衣物被沈玉芳扔掉,她还巴巴地捡回来!卓正扬,就算这些衣服都是你买的,你也没必要这时候都拿回去吧?难道你想把我脱光了丢大街上?妈妈说得没有错,她不应该接受他的礼物,因他随时随地可以收回,而她却必须遭受这样的侮辱。
她的脸埋在沙发里,嘶声大叫:“无耻!无耻!”
这就叫无耻了?她应该把力气留着待会喊。卓正扬毫不留情地把她的脸扳过来正对着自己,惊见她泪痕斑驳,一张小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骇然地松了手;手机仍然不屈不饶地响着,事态已经脱离原来设想的轨迹,卓正扬心想,趁着自己还有点理智的时候,让彼此都冷静一下。他起身,薛葵浑身无力地滑下去,瘫坐在地毯上,头发遮住了脸庞,看不清表情。
“接电话。”
她手指痉挛了一下,去拿手机,手机在沙发的另外一边,卓正扬替她拿过来,碰着了她的手指,她抖得厉害,他厌烦地将手机扔下,本来还想帮她披上外套,但已全无兴致;她摸索着拿起电话。他坐到一边去,又喝了一大口冰水,感觉平复了一些。
“妈妈。”
“薛葵。”沈玉芳的声音里含着冰,“你在哪里。”
薛葵的心砰砰直跳,难道母亲又到了格陵?她不敢骗沈玉芳,只好含糊答道。
“外面。”
“现在几点钟。你在外面。”沈玉芳慢慢地,冷冷地,一字一句,“薛葵,我本来觉得昨天对你说的话太重了,想着不该对你发火,想安慰你两句,但是我刚才接到你爸的电话。”
“嗯?”薛葵不明就里,“爸爸怎么了?”
“你让他帮忙处理卓正扬的事情对不对?你为了一个卓正扬,非叫你爸在理塘掉头,赶回雅江,川藏线上啊!薛葵!大冬天,路都冻实了,天又黑的早,你爸每次走这条线都要吸氧,身体差成这样了,还是你说什么他就做什么——你想害死你爸爸是不是?你知不知道有多危险!”
薛葵吓得眼泪都缩回去了,她完全没有想到过会有这样的局面。
“爸爸……爸爸没事吧?妈妈,你别吓我!”
“这次是运气好,没出事,但是下一次呢?你爸有义务帮你讨好卓正扬吗?没有!还有,你知不知道卓正扬赶去雅江处理什么事情?为了个叫程燕飞的女人决斗!这是你爸亲口对我说的——你叫你爸去帮卓正扬处理桃色纠纷,薛葵,你还有没有点人性?”
薛葵哭得肝肠寸断:“妈,我错了……呜呜……我错了。你别骂我了,我也不好受。”
沈玉芳的心跟着揪了起来。她是一路哭着回姬水的,也扇了自己几巴掌,不该对女儿那么恶毒地指责,可是薛葵和卓正扬恋爱以来的种种举动实在太令人失望。
“我没有告诉你爸你和卓正扬的事情。也没告诉他你不打算出国。我不想影响他开车。你等他回来自己和他谈!”的
沈玉芳重重地挂上电话。薛葵蜷缩着靠住沙发,抱着膝盖大哭起来。她突然觉得爸爸妈妈变得很陌生。她一直引以为豪的就是一家三口的关系好像朋友一般亲密随和,但原来真相是如此残酷,他们不过是用彼此隐瞒来粉饰太平。
爸爸妈妈已经变了,卓正扬也是,整个世界都这样陌生,为什么只有她还是过去的薛葵?
她逼迫薛海光,又逼迫卓正扬,逼迫他们一定要按照她的旨意来行动,全然没有想过会给他们造成怎样的影响。
“别哭了。”卓正扬心想沈玉芳一定是说了什么不好的话,过来想要抱住她,“怎么了?葵,告诉我。”
她抽噎着使劲推他,他吸取了教训,没有硬来,坐在她跟前,握着她的手,她哭了很久,挣扎着伸出个指头来探他鼻息,他不明白,她指头抖着,试了半天,不知道他有没有呼吸,又吓得直掉眼泪。
“你怎么回来的?机场都关了。”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指,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
“傻丫头,亏你还是生物学博士,这世上哪里的鬼?我好好的,没事。”他吻了吻她的手指,又把她的脑袋靠近自己的胸口,叫她听自己的心跳,“我坐直升机在北京中转。”
至少她没有因为一时任性毁了这两个人。
以后,也不会了。
“程燕飞是谁?”她哭得精疲力竭,下意识地问了一句,又突然打住,“算了,你没必要回答我。”
她摇摇晃晃站起来,他压抑着的怒气又开始探头。虽然他和燕子没什么,但她就不能表现的在乎一点?
“她是我发小。”他想她未必懂得北京话里“发小”的意思,“对门邻居,大学同学……”
薛葵马上就想起了沈玉芳说的话,恶狠狠地接过他的话尾。
“门当户对。”
卓正扬怒不可遏。这个女人把他推给辛媛,又把他推给程燕飞,他还把她当个宝,想要和她结婚——他抓起茶几上的文件袋砸进她怀里。
“打开看看。薛葵,打开看看。薛葵,像你这种人上战场,准保第一个做逃兵!”
他给她点时间反省自己的错误,气冲冲地走进浴室,砰地一声把门关上;殊不知这句话,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洗了澡,又拿过医药箱换药,尽量不让自己去想薛葵在外面干什么,她总该有点觉悟了吧?他换好衣服,看见梳子上有两根长发,是她的,他的心突然一下子就软了。
怎么办呢,别的女人他都不放在眼里,只有薛葵,一再轻易地惹怒他,而他又总是想要以眼还眼地报复回去,叫大家都别好受。彼此折磨,如死循环。
他打开浴室的门,心想得这次,无论如何得好好和她谈一谈,还有她妈妈。
“薛葵,我们明天回姬水。”
没人理他。他一眼看见茶几上的果盘翻着,空空如也;文件袋已经打开了,全部文件都被扯得粉碎,大门钥匙放在桌上,所有他送给她的东西都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一边,包括那双军靴——她已经收拾收拾走掉了。
第二十一章
盘雪照例是回家过元旦,2号早上直接去药理所,看见薛葵正上楼,道了声元旦快乐。时间尚早,没有什么学生,薛葵拿着豆浆一路走一路喝,盘雪站在膜片钳门口,随口一句。
“元旦去哪里玩啦?”
其实她惴惴不安,只恨自己为何头壳坏掉,还去问薛葵何祺华是谁。她一向唐突惯了,薛葵又纵容着,所以愈发骄纵起来,直到这一次,问完就后悔,后悔完了又想知道真相,想的抓心挠肺,寝食难安。
平静无波,单调枯燥的一滴水,遇到了曾经电闪雷鸣,波涛翻滚的一片海,一直觉得生活乏善可陈的盘雪想融入到薛葵精彩绝伦的生命当中去。也对,薛葵这样沉静而无争的气质,当是千锤百炼,为什么她以前就没有看出来过。她翻来覆去地回忆沈玉芳的只言片语,字里行间可以肯定的是年轻时候的薛葵曾经被那个她觉得很有味道的何祺华包养,并且和家里闹得很僵,现在沈妈妈要求女儿和卓正扬分手,而薛葵拒不答应。
如果是其他她所不认识,不了解的女人做出这种事情,她一定会认为是道德败坏,唾弃到底;但薛葵,是薛葵,她最好的朋友,她甚至是在薛葵的帮助下才和顾行知走到一起,不,就算薛葵没有在其中穿针引线,她没有和顾行知恋爱,她依然是要无条件地支持薛葵。因为她了解现在的薛葵,也坚信,没有人可以逼迫到薛葵做什么,她任何决定,都是自己对自己负责,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已经少之又少。她柔到极致,又无坚不摧;自由率性,又果敢有加,那个何祺华太老了,还是年轻而优秀的卓正扬才衬得起她。
不可否认这是有一种猎奇心理作祟。盘雪这辈子一直遵从于父母家长的意愿,读书升学恋爱,全由长辈一手策划,一个被束缚太久的女孩子,看见身边有同龄人行使自由意志,便觉得是替自己活了一场,心有戚戚,丝毫不怕又有任何矫枉过正的嫌疑。她甚至有种感觉——说起来真是不好意思——她那枯燥单调的生活,因为认识了薛葵,而丰富生动起来。
“在宿舍孵着呗。”
“没和卓正扬出去玩?不过外面人是多,打折都打疯掉了,”盘雪看薛葵这模样,大概是已经把那些事情抛诸脑后——她也的确是这种拿得起放得下的性格——便讲起31号晚上血拼的盛况,有些可惜自己衣服买早了,“比耶诞夜还便宜一百多呢!”
“可是你提前穿在了身上。”薛葵笑着说,“光这一点,值。”
又闲谈了几句,都是盘雪不停嘴地讲顾行知,顾行知这样,顾行知那样,仿佛个宝贝不停炫耀,薛葵知道她只需要听众,便不作声地抿着嘴笑,有学生拿了样品来做实验,薛葵转身去开机器,一双运动鞋踩在地板上,悄无声息,那学生笑嘻嘻:“薛老师今天没穿军靴?以前每天都听您的靴子踩在地板上咚咚声,觉得特别有分量,特别踏实。”
盘需也去瞄薛葵的脚,一双半旧网面运动鞋,从夏天穿到冬天。薛葵开了机器,一边调整机械臂一边回应:“好的,等天暖和了,我穿双木屐,鞋底钉上铁片,那声音一定更踏实。”
“薛老师就会拿我开心。”那学生看来心情也不错,一边同薛葵笑着,一边拿样品架,冷不防十几支装在透明塑胶管的样品翻落在地,“啊呀,糟糕!”
药理所用的是黄蓝绿三种颜色的小碎格水磨石地板,市面上最便宜的货色,塑胶管跌落下去,可以同地板混为一体,根本看不清楚。
薛葵陪着学生蹲下去一支支地找,感慨道:“这地板不仅可以用来测色盲,还可以训练视觉神经网的分辨极限,盘雪,你去拿个扫帚过来扫扫这块,拨动一下说不定就看得见了——向青蛙学习。”
盘雪只觉得她那个色盲测试图的比喻真是赞绝。新所的地板不如旧所好,花花绿绿不说,颜色总是雾蒙蒙,半新不旧,看来看去果然像体检时候用来测色盲的图案,她拿了扫帚来慢慢地扫。
“说到这个,我和顾行知昨天在锦绣吃了道湖北菜,叫辣的跳。”
“什么是辣的跳?”那学生好奇地问。
“喔,”盘雪一边捡样品一边解释,“卤牛蛙。牛蛙灌了辣椒水,表面上肉质鲜嫩,一口咬下去,辣得顾行知跳起来啦。好了,还差一个。”
薛葵没说话,猛地站起来,有点头晕目眩,便站起来扶着实验台定了一会儿,盘雪同那个学生继续找,实在是找不到了,学生一跺脚。
“得,我现在回去再制一份过来,薛老师,你等我十五分钟!”
“行。”
她慢慢地坐下。盘雪也走了,空荡荡的实验室里只有机器自检的咔咔声。
十二月底的时候,薛葵曾和卓正扬一起去专做湖北菜的锦绣吃饭,同行的还有展开和游赛儿,湖北菜并非以辣出名,况且她自认为格陵大的牛腩粉已经很辣,于是对这道毫不起眼的牛蛙掉以轻心,一口下去,顿时辣得她心脏麻痹,双眼发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摸索着去拿桌上的茶杯,一杯接一杯地牛饮还没办法缓过气,幸好游赛儿点了果蔬冷盘,她接下来的时间就只能吃那个冰冰舌头,否则一定自燃;偏偏卓正扬和展开吃得兴致勃勃,等结完帐出停车场,卓正扬看她嘴唇都肿了,便问她到底有多辣。
“让我试试看。”
他故意挑逗,俯身过来,她想,真是一切皆为接吻的理由,摇着头无奈道:“我觉得快要喷火了——你说有多辣?不行,回去要喝点牛奶。”
“何必那么麻烦。”那时他们已经到了宿舍楼下,站在树旁的阴影里,卓正扬扳着她的肩膀,俯下脸来吻她,呼出来的气息都是火热的,“其实我也很难受,帮我解一解。”
她才发现上了当。他的口水辣的要命,刺激得她的眼泪从紧闭的眼角溢出来,流进鬓发里,又沾湿了他的大拇指,整个人好像在燃烧,烧得魂魄不齐,他温柔而又激烈地吸吮着她的舌头,不放过齿颊的角角落落,一开始她口腔里没有任何感觉,麻木得无法回应,后来慢慢地恢复,就促狭地开始挑逗,他大吃一惊,挤压着她,抵在树干上,又护着她的脑袋,长吻之后,他把印着树干纹路的手背给她摸摸,两个人贴着额头傻笑——那是他们最销魂的一次接吻经历。
“好一点没有?”他恋恋不舍地蹭着她的鼻尖,“下次在家里做来吃。”
“不。”想都不要想,这种对健康有害的东西她再也不会碰,“你也不许吃。”
“为什么。”
“不许就是不许!”免得你找别人接吻去火,但是她没有说出来,“卓正扬,没有本姑娘陪同监督,不许你再吃这道菜,明白否?”
卓正扬看着薛葵,心想,这可是有点管着我的意思了,薛葵,你可知道这对男人来说是什么含义?
他十分受用。看着她宛如秋水一般清澈的眼睛,他说出了酝酿已久的话。
“搬来和我一起住。”
不出所料,她的脸唰一下就红了,开始赶他走。
“走啦走啦,明天还要上班呢。”
现在回想起来,那才是他们一起去采购的真正原因。他买了足够两个人用的东西,是准备要开始同居生活——还有文件袋里的结婚资料,他为什么想要和她长久下去?尤其是在她变得如此糟糕的时候!
“薛老师?”学生拿着样品过来了,却看见薛葵在走神,“薛老师?”
“喔,抱歉抱歉,”她拍拍两颊,“我这是假期综合症。开始吧。”
没有卓正扬了,薛葵。至少现在没有。是你主动割断一切。不变回原来的自己,怎找得到来时的路。
元旦过后,春节之前,药理所各实验室都开始疯了似的补实验应付考核,就连平日里最清闲的盘雪也忙了个脚不沾地,精疲力竭,连带着神经都变得迟钝起来,直到连续两个中午她都在食堂和薛葵碰到,才惊觉不对。
“薛葵,你怎么在这里。”
“吃饭。”薛葵扬扬手中饭盒,“不然?”
“你不用陪卓正扬么?”盘雪的脑袋里还都是纷杂的数据在乱飞,自问自答,“不过也是,年底,大家都忙。顾行知两个星期没调休了……”
薛葵没有接话,只是看着窗口的饭菜,乱炒乱炖,她有点犯恶心。
其实卓正扬从来不忙。即使是设计破冰者的那段期间,基本上朝九晚五,大把时间同她恋爱,只是薛葵不得闲,她处于社会食物链的底层,蝇营狗苟的小人物,忙的不可开交。
“展开说你以前在远星的时候常常加班,现在倒很清闲。”
卓正扬的个性十分专一。没有遇到薛葵,他专注于工作,所以干的昏天黑地;遇到她之后,卓正扬野心勃勃,江山美人都要揽入怀中,互不干扰。
“工作是为了更好的生活。如果忙到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就背离了我的初衷。”
他这岂不是在指责她的工作扰乱了进食,她无奈地摊摊手。
“卓大人,我也想睡了吃,吃了睡,每日只担心衣服衬不衬指甲和唇蜜的颜色。我是法国三大空想主义者转世投胎,乌托邦的生活最适合我。”
他坐在一边看报纸,对她的心思十分明了。
“那是因为你不喜欢现在的工作。等合同期到了赶紧换一个。你喜欢做什么?”
她喜欢什么?她做了五年的药用肽,说没感情是假的。即使现在还常常看文献追踪国际上的报道,老是担心自己跟不上这个领域的发展。实验讲究的是个手感,两年不碰,很多技能只怕早已退化。
盘雪还在喋喋不休:“……况且老黏着很容易厌倦。顾行知说……”
呵,盘雪现如今是言必称顾行知,热恋中的人总是这样。她有没有过失态地在盘雪面前一直提到卓正扬?有没有?也许有,也许没有,全无印象。
“今天的西兰花很好,薛葵,吃一点。对了,还有香肠,我妈妈自己做的,顾行知都说好吃。”
盘雪打开保鲜盒的盖子,极力推荐,薛葵看了一眼码得整整齐齐的香肠片,全精瘦肉,装在保鲜盒里,油光汪汪,有些反胃,婉拒。
“现在自己家灌香肠准备年货的真少。如果加点肥肉就更棒。我妈妈也做了一些,下次带来给你尝尝。还有蛋饺和年糕,吃火锅最好。”
盘雪心想,母女果然是没有隔夜仇。看来是已经和好。本来盘雪和妈妈也是这样的相处之道,气头上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得出来,发泄一通反而有利于打开心结,天底下的母女大概都是这样,非要互相伤害才能证明爱有多深。她想,薛葵不会走了,要和卓正扬相亲相爱地过下去了,沈妈妈也一定会被卓正扬对薛葵的爱打动,由反对变成支持——新的一年,就把过去的不开心统统抛诸脑后吧。
“好啊好啊,薛葵,那边有空位,我们一起吃。”
同事看她的眼光有些奇怪;薛葵心想,母亲在宿舍这么一吵一闹,也不知道旁人听到了几分,盘雪是她的朋友,自然挺她,但其他人呢?也许正等着和她“闲话家常”吧。
薛葵有些踌躇:“我想回去喝点热水。你们吃,我先走。”
她打了一份西兰花和菜薹,加二两饭,回到实验室去,吃了没有两口,果然又全部吐返出来,她连喝了两杯热水也压不住,胃部一抽一抽地痛,对她的敷衍十分生气;她把饭盒推到一边,趴在实验台上等这阵痛感过去。
节食的时候,她也曾跃跃欲试地想要试试扣喉,考虑到对身体伤害太大而没有付诸行动,现在倒好,前天,昨天也是神经反射般地全吐出来,若不是喝牛奶同豆浆,她可能无法坚持到现在——开什么玩笑,难道没有卓正扬她就吃不下饭么?这算什么心理暗示?
一想到卓正扬,她更是反胃得厉害;冲到洗手间里干呕起来。
她下手太重。那天晚上她看到信封里的结婚文件,顿觉来了个大逆转,不但不能接受,反而激得她强烈反弹,站起来宛如困兽一般直打转,觉得吸进胸腔里的每一口空气都在逼迫她尖叫出来——不能结婚。不能结婚。现在的她连自己都讨厌,哪里配得上卓正扬的爱。她撕掉所有文件,独独留下卓红安写给卓正扬的便笺,贴身放着,心里想着要去赶末班车回宿舍,好好思量清楚,卓正扬追出来,要捉她回去,她又慌又怕——他总有办法动摇她,她又要跟着他回那个自己完全做不得主的世界,贪图一晌欢爱,全然不顾后果——于是仿佛参孙附身,没头没脑地拿手袋大力打他,里面装着分子克隆,装着蜂蜜干果,至少也有十几斤重,打得手袋上两个金属扣子飞脱,打得他整条手臂都被血浸湿,她才惶惶然地住手。他就那么鲜血淋漓地抓着她的手,血一直流到她的手指上,他才松开。
他说了句什么?哦,他说,薛葵,别让我觉得自己很可悲。
他们大概就是从那一刻开始,默契地达成了分手的共识。若有时间考虑,她本来可以做的更漂亮一些,更委婉一些,留些余地给彼此——可是那个时候,她什么也想不到,恨不得割袍断义,以表自己的决心。
她擦擦嘴角的酸水,突然有些心悸:莫非怀孕了?她帮卓正扬用手抚慰的时候两人靠得太近,似乎有几滴溅到大腿内侧——不可能!才几天的时间而已!她已经把所有他的东西都还给他了,况且哪有这么快的妊娠反应——她暗笑自己还是个学生物的,这点常识都没有。
怎么会笑得比哭还难看?她看着镜中的自己。想想看,薛葵,想想看,在大富贵那一次,你看着镜子,说了些什么?你说要辞职,两个月过去了,为什么现在还在这里。
她放在盥洗台上的手微微使力,又攥成拳头,大步走出洗手间。
第二十二章
这世界本来就不是没了谁就不能活。
元旦之后,卓正扬一直让自己很忙。专注于卓开的工作,大把事务要处理,程燕飞工程师代表机械二局从北京飞来谈合作,的确就是关于军需装备升级的五年规划,并非因为他姓卓——他创造了国内唯一一家有自主开发权的合资重卡基地,破冰者的质素,有目共睹。不同它合作,是机械二局的损失。
毕竟是一起长大的交情,他,展开,张鲲生做东,为燕子接风洗尘。程燕飞籍贯湖北,于是在锦绣设宴,讲明了不许带家属,张鲲生的老婆朱静好从来没有露过面,展开说是换了好几辆出租车才甩掉游赛儿。
“那家伙自来熟,人来疯,千万不能找她。”他把卖鱼的丫头的恶行放大了几百倍来讲,引得一干人笑个不停。张鲲生见卓正扬兴致始终不高,想着怎么都是发小聚会,何必黑着个脸,便附耳道,“卓正扬,你刚才是没去机场,我同燕子拥抱,竟然觉得气闷。这小姑娘,小时候跟个瘦皮猴似的,怎么越来越迷人。”
卓正扬倒不觉得程燕飞有什么变化,和以前不是一样么,两个眼睛一张嘴——他把菜单递给程燕飞。
“燕子,喜欢吃什么,随便点。”
卓正扬和展开都是独生子;张鲲生有个弟弟;他们都是把程燕飞当妹妹一般地看待,并无其他;程燕飞笑盈盈接过菜单,一双妙目顾盼之间,却在卓正扬身上流动。
“我喜欢吃什么,你不知道?”
大家便说起小时候燕子家的莲藕炖排骨那叫一个绝,又香又甜,天天放个大瓦罐炖在门口的小炉子上,香飘四里,他们常常伙着一块去偷喝,燕子就站在门里面,笑嘻嘻地给他们放风。
“莲藕炖排骨。这里的招牌菜。”张鲲生见卓正扬俨然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赶紧圆场,“还有凉拌茼蒿。你骨子里真是个南方人。”
程燕飞略感失望。她精心装扮,只想在机场第一眼就看到卓正扬,她以为他会出现,倒不是为了谈雅江那事儿——罗非真是傻极了,她可没有要求他做这些,他不过是自取其辱。卓正扬是何等人物,罗非就是千年老二的命,配不上她。
她今年也快三十,不是没谈过恋爱,身边的大好男儿一抓一大把,卓正扬算是混得最差,但是看来看去,还是他够胆识同魄力——把那些公子哥丢到格陵来打天下,非得废掉一批不可。他又够坦荡,机械二局表明合作意向,即刻做出计划书来,他知自己是最好的,无需避嫌。
“我看正扬今天有点累啊,工作太忙?我要在格陵呆一段日子,合作的事情,慢慢来。长做长有嘛。”
她又点了几样菜下单。点主食时,特意问经理有没有茴香馅的饺子,展开笑道:“你踢馆不成?湖北菜馆哪有这个。”
“你们都爱吃嘛。正扬?我记得你小时候能一口气吃二十个。”
卓正扬眼神有点呆,盯着面前的碗碟——薛葵骨子里是什么地方的人?她祖籍说是湖南,却一向吃得清淡,偶尔食辣,不喜五辛,但吃到了最多就皱皱眉头;他思来想去,居然不知道薛葵爱什么。她总是淡淡的,除了第一次相亲的时候她拿主意之外,其他时候吃饭都是他作主点菜,偶尔问她,她就耸耸肩。
“随便咯。你吃什么,我吃什么。或者我吃什么,你吃什么。真好,咱们两个都不挑食。”
她真的不挑,只有不爱吃,没有绝对不吃——噢,还是有的。一次苏仪包茴香鸡蛋馅的饺子送过来给他们尝尝,薛葵实在捱不住这种香料的气味,举手投降。
“唉,我鼻子痛。卓正扬,你爱吃就吃光它,不过,吃完了别亲我。……说了不准亲……不要靠过来……讨厌!你闹得我也要漱口了。”
南方人确实很少经得住茴香的味道。他故意对著她一口一个,吃得极香,她转着眼珠子想要适应,于是自己催眠自己。
“茴香,双子叶草本植物。富含营养。我小时候不爱香菜,现在还不是吃。卓正扬,给我一个饺子……半个,半个好了……我觉得应该可以吃下去……真的很香……太香了……太香了!不行!不行!拿开!拿开!”
她把他喂到嘴边的筷子拨开,苦着脸去厨房喝水,他站在她身后幸灾乐祸地笑。
“下次你不听话,就拿这个治你。”
“下次你吃茴香,通知一声我好回避!”
卓正扬并不是有多喜欢茴香,只是小时候父母爱吃,常常跟着吃,习惯了。薛葵不喜五辛是因为熟食发淫,生啖增恚,但并不干涉他;现在茴香已经遥遥领先四个马身,他就陪着不吃啰。反正中国地大物博,吃的东西五花八门,不缺这一样。反而是她心存愧疚,以为他牺牲很大,如果两个人一起去超市买速冻食品,他会故意在茴香饺子面前停一会儿,摇摇头,再走开,薛葵一定会挽住他的手臂,讨好。
“你想吃就买嘛。我受得住。”
“算了。又不是非吃不可。”其实潜台词是吃它不如吃你,却要故意做一副大义凛然模样,“凡是你不喜欢的,我要坚决抵制。”
然后就可以仗着她的愧疚感为所欲为。他爱惨了她红着脸低低呻吟的模样,她欲迎还拒的娇躯,在他的百般引诱下渐渐舒展——他晓得这有点卑劣,但确实管用,否则以她那保守的个性,两个人恐怕还只停在拥抱亲吻的阶段。他要她看文件袋里的结婚资料不能不说是出于这种心态,他以为她又会心存感恩,没想到她会把所有礼物留下,又带走自己的一切东西,毫无头绪,他不知道哪里又惹着她,惶惶然看壁钟已是11点多,无暇多想就已经追出门口,电梯朝下,他直觉载着那别扭的丫头,赶紧从安全通道跑下去,深更半夜,小区里除了巡逻的保安没有别人,他一眼就看见她穿着旧衫,拎着手袋,后背笔直地走在路灯下。
活脱脱就是当年母亲离去的情景。他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抓住她的胳膊,大力地将她扯向自己。她慌得如同遇见拦路劫匪,这惊恐的模样更加引发了他的无名怒气。
快转钟,楼顶有人放烟火,姹紫嫣红,砰砰作响,两人对话时都带着隐隐的火药味。
“你去哪?”
“回家。”
“方向反了。”
他拉着她折返,她使劲抽回手。
“我回宿舍。卓正扬,你让我回宿舍,行不行?我要想一想……”
“太晚了。跟我回去。”她拼命摇头,他觉得体温急剧下降,怒火又唰唰飙升,“薛葵!别不知好歹……”
他话还没说完,薛葵抡圆了胳膊,拼命地用手袋砸过来,里面装了铁块似地沉重,她其实力气不小,卓正扬不躲,也不放手,就看她什么时候才停止,她没头没脑地打他,打得手袋上的两个金属扣都飞了,几滴血溅到她脸上,她才发现卓正扬整条手臂已经被血浸透。
她惊惶地抬起头看他;他慢慢地缩回手,越痛越冷静,越冷静越悲哀——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薛葵么。他认识的薛葵敢于穿着不搭调的衣服说自己不难看;他认识的薛葵敢于当面问卓红莉为何不待见她;他认识的薛葵敢于坦诚自己不光彩的过去;他认识的薛葵敢爱敢恨,柔中带刚,为何现在变成别扭难缠,暴戾任性的小丫头。
现在的她似乎并没有像她在大富贵宣言的那样会越来越好,而是渐渐失去自我。
她说了句什么?哦,她说,卓正扬,我已经被你打回原形了!能不能放了我?
他们在一起不合适。一开始她就说过。他以为没关系,那都是她想多了;没有什么不能解决;可原来,她一直耿耿於怀。
他避免回应她的请求,缩回手臂,痛得闭住眼睛——作为男人,绝不可能放她一个人深夜回家,两人一起去了医院,重新清洗伤口,麻醉,缝针,足足折腾了两三个钟头,她一直站在遮帘外边,惨白着脸看值班医生把他的袖子剪开,伤口处的血肉翻裂,触目惊心。
医生一厢情愿地把卓正扬当作了维护女友手袋而光荣挂彩的男子汉,乱调侃:“你们遇到抢劫?有没有财物损失?报警没?我还以为就我上班呢,没想到这歹徒也不休息。”
护士十分捧场地微笑;卓正扬和薛葵如何笑得出来。
“新伤旧患的,注意点,别沾水,别拿重物,留疤是免不了了,小心影响日常生活。”
他们两个在急症室里等展开来接,护士拿了两个苹果来给薛葵,说是新的一年要平平安安,甜甜美美;她去洗了苹果,想要递给他,见他眼神不善,缩回手,咚咚咚地跑走了,他坐在急症室外面,心想深更半夜的,还到处跑,气得胸闷,才站起来要去找她,她拿了一床毯子咚咚咚地又跑回来。
“一个苹果换一床毯子。你披着,小心着凉。”
在于她,是分手后的轻松,要做朋友式的关心,他追出来的时候头发还是半湿不干,披着毯子,中东来客一般,她一边啃苹果一边笑。
“卓正扬,你像个阿拉伯人。”
他最后一次想要挽回。
“回家好不好?我叫展开不用来了。”
她片刻轻松立刻烟消云散。手里拿着半个苹果,神色坚决。
“不。”
那一刻他听见心底有什么东西碎了,一片狼藉。
“正扬?”程燕飞见他发愣,“怎么啦?你想吃什么?”
他自回忆中抽离,定了定神。
“随便。”
“别问他,”展开道,“他梦游呢。给他二两米饭加双筷子,蹲一边吃去。”
“送客饺子接风面,吃面条吧。”
“还是鲲生实在!服务员,把这几瓶酒都给我开了。”
展开知道卓正扬是怎么了。元旦凌晨两点钟,他被卓正扬一个电话从被窝里挖出来,去医院接他,远远地看见卓正扬和薛葵两个人站在医院门口,活脱脱两个门神,一左一右,隔得老远。卓正扬明显是伤得比较重的那一个,可是却叫他送薛葵回去。他不敢忤逆,把薛葵送回宿舍,一路无言,思来想去,最后还是问了一句。
“怎么?没事玩吵架?”
薛葵噗哧一声笑出来,摸摸他的头,细声细气地来了一句。
“展开小朋友,爸爸妈妈即使不在一起了,依然还是爱你的。”
他足足想了三分钟,才明白薛葵和卓正扬分了!但分手了,依然会把他展开当作朋友。去向卓正扬求证,他冷冷说一句。
“我们只是暂时不见面。不会有分手这种事情发生。”
话虽如此,他也确实没有看见卓正扬和薛葵再联系。汽车工业园和生物科技园离得那么近,开车只要五分钟,他就硬得下心肠,怎么也不去见她。就连谢朝旭百日,卓红莉请客,卓正扬也不去,展开负责贺礼,得以坐家属席,席间有人来敬酒,竟认得他,一叠声叫展部长,展开完全没印象,只顾着找薛葵的身影,便寻不着,十分失望。卓红莉同他一一介绍,又指着花枝招展的四位适婚女青年道。
“这几个,……,还有盘雪,是我们共享中心四小天鹅。都是美人啊。”
展开对盘雪倒是面熟些,盘雪也记得他,被领头敬酒的刘建军遮住了半张脸,还钉着展开的眼睛,分明是说给他听。
“如果薛葵不辞职,就是五朵金花。”
这一惊非同小可。饭局接近尾声,展开才装作不经意地问卓红莉。
“怎么?薛葵没来?”
“辞职了。”卓红莉叹道,“这小姑娘其实挺有孝心。当年孟教授叫我录用她,也讲过她家里的困难。母亲好端端的出了车祸,胡乱毕了业,胡乱找份工,现在家里稳定下来,也是要做事业的人了。谁说女孩子没有事业心,只是不像男人,家庭总是放第一位的。她同我辞行时不停说感谢的话,眼泪含在眼眶里,看得我真难受。”
众人皆叹,薛葵这一招金蝉脱壳使得妙极,将所有流言蜚语掐死在襁褓之中。走了的人多是说些好话,谁知将来会不会再遇到?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况且还担着这么大个孝女的头衔——谁都听见了,被母亲骂的臭头也不驳诉——当然只是记得薛葵的好,平日里工作上多有上进,想来也不是浑浑噩噩之人。
“我倒是希望她回孟教授那里。他那里说是有个博士要提前毕业了出国去,正好空出个位置来。这也算是我完璧归赵。”
谢伊夫对卓红莉微微一笑,显是觉得她这话说的十分得体,又去含饴弄孙,把展开丢在一旁,展开半天动弹不得,只觉得恍惚回到大富贵的饭局上,那个能说会道,机智灵动的薛葵,重返人间。
只是所有一切都从他人口中得知!他们仿佛两条直线,有了一个相交点,随即渐行渐远。怎会这样?
散场之后,他拨开重重人海,找到了薛葵的闺中密友。盘雪自持连薛葵穿70C的罩杯都知道,所以冷眼看待展开这自称是卓正扬铁哥们的家伙,展开无奈之下只好说自己就是薛葵口中的小朋友,盘雪才打开心防,同他蹲在街边的阴暗角落里叽叽喳喳说了一通。
盘雪见他抽烟,无比深沉地也想要一根来试试,被展开拒绝,顺便把自己的烟也掐了。
“其实她辞职了也好。”盘雪说,“她不和卓正扬交往了以后……我哪知道卓正扬怎么说,薛葵这边说是分手了!我们两个一起坐班车回宿舍的时候她说的,说完了还不让问原因——你们有钱人都是花花公子,玩弄感情。”
展开维护朋友:“谁玩弄谁还说不准呢!卓正扬被她打得左手都快废掉了,做什么都魂不守舍,画着图就暂停,开着会就暂停,说着话就暂停,那眼神,不知道有多空洞!”
他一指路边的流浪狗:“看见没?就那样的!”
盘雪反击:“薛葵前两天吐的厉害,去看医生,急性胃炎!医生说可能是神经过度紧张引起的,要放轻松——我就没见过胃炎得这么高兴的!”
“……卓正扬好几天没换衣服,穿一件白色带银条纹的衬衫,死也不换。”
“……薛葵有黑眼圈了——你可知这是美女大忌?”
两个人争先恐后地诉说着死党分手后的惨状,甚至瞎乱编造黑夜里哭醒,酒吧里买醉的戏码,只弄得是哀鸿遍野,末了,盘雪总结。
“我觉得他们两个还是互相喜欢对方的。展开,你说呢?”
这不废话么。只是——
“薛葵有很多压力在身上,卓正扬帮不上忙,又太急进。”
盘雪点点头。
“他们性格磨合的不够好。薛葵其实挺防人的。”
“卓正扬欲求不满的时候会臭脸,把图纸都撕碎。”
“薛葵打人可痛了!我也被打过一次。”盘雪指指自己的胳膊,“女参孙。”
于是又开始拼命揭死党的短,展开心想,他们两个在一起的时候,缺点多多,可又那么真实,不就是两个平凡人,非要闹得鸡飞狗跳,身边一群人干着急么!?
“得,我和你一起回宿舍去看看她吧。”展开站起来,掸掸身上的灰,“就当帮卓正扬探病了。”
“这个时候?她恐怕在晶颐看电影呢。”
“她一个人看什么电影。”
“我也不知道……哦!我知道了!因为她和卓正扬谈恋爱的时候每天看电影来着,所以看电影以寄托哀思。她连续看了一个礼拜了!”
“我们去找她。你怎么能放任她一个人在外面游荡,万一出事了怎么办?”
“啊?”盘雪有些为难,顾行知和薛葵,两个她都爱,可是不能两个都要,“我把她交给你了——我男朋友在宿舍等我呢。他每天十点才下班,我们就这点时间能见面。你也体谅体谅我嘛。”
展开一下子就明白了。薛葵哪里是看电影寄托哀思,完全是为了给这一对小情人让位置。
“重色轻友!我自己去找她。”
“展开!”程燕飞气呼呼地打断了展开的回忆,“吃饭吃到你们两个都魂不守舍。真是要命!”
展开摇了摇脑袋,把薛葵甩出去。
“和卖鱼的丫头呆的太久,人都变傻了。我自罚三杯。”
“少喝点,你想把车留这儿啊?”张鲲生哈哈一笑,又对展开附耳道,“至少得把正扬送回去,燕子又得瑟了,灌他呢,你提防着点儿。这人心情不好容易倒。”
展开去看桌子那头的卓正扬,酒杯已经换成茶杯,豪爽得来又稳如泰山,程燕飞给他斟满。专门从北京带来的至美一五七三——估计又是拿她老头子的人情。
“小时候鲲生欺负我,你都不帮忙,你呀,没心没肺!喝一杯。”
卓正扬也不言语,垂着眼帘一饮而尽,展开拦都拦不住。两瓶见了底,程燕飞又拿一瓶过来。
“嗬,多年不见,酒量还是这么好!正扬,记得当年你要退学,咱们在马路牙子上蹲着喝酒,我和展开都吐得稀里哗啦,就你还能走直线——你啥时候也醉一回给我看看嘛。”
卓正扬微微挑了挑眉,展开才看见他眼睛里已经蒙上了一层瑰色,又危险又深沉。也不知道卓正扬是听懂了还是压根没听,靠在椅背上捏捏鼻梁。
“行啊。”
他又拿起筷子,指着桌上那盘快见底的辣的跳,扬着嘴角冲一头利索短发的程燕飞笑。
“不过,你说不许我吃,怎么还点这个?”
第二十三章
薛葵去剪头发。
盘雪推荐了新华街一家性价比极高的小店,剪头一律十元,总共二十平米不到的铺面,四名发型师,两男两女,个个身怀绝技,剪出来的头型十分清爽。
“你想剪多短?”
“尽量短。耳朵露出来。”
“现在是冬天,露耳朵会不会太冷?”发型师拨弄着她的头发,“小姐,你是否烫过离子烫?头发很柔顺。据说头发柔顺的人都很温柔……”
薛葵心想,服务业的通病,和她一样怕冷场,搜肠刮肚想话题。
“前一段时间烫卷过。不要鬓角。”
“喔。”那发型师看来有些尴尬,掩饰道,“这么漂亮的小姑娘,剪男仔头,可惜了。”
“不可惜。打理方便。”
她头发生长极快,一个月能长两三寸,现在不必为了一句“你头发还没有我头发长”而隐忍着发梢扫住脖颈的不舒适感。
“行,我帮你剪点毛边出来,一定可爱。”
隔邻有容长脸蛋的小姑娘一名,硬质头发,乌黑发亮,自来卷,蓬松如大圈套小圈般堆在脑袋上,要求全部烫直。负责的女发型师也是个耿直脾气,大力反对。
“罗小姐是吧?依你的发质,烫直了过两天一定卷回来,我劝你不要痴心妄想,不如留长,烫大波浪,一定好看。”
脸颊微凹的罗小姐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不。烫直。”
虽然发型师对这两位女性的美发要求都颇有微词,但顾客为上,职业操守只允许他们做建议,不能硬来,薛葵的发型师专注修发,罗小姐的发型师却很爱侃。
“罗小姐看起来很有气质,是不是学艺术?”
“我做财务。”
“财务?会计?”
“差不多。”
罗小姐的发型师看来是容不得自己有错误,杠上了。
“呃……那一定也是在高校任职,多有书卷气。”
罗小姐没出声,算是默认,发型师大喜,挥了挥手里的陶瓷夹。
“哪所学校?”
“格陵大。”
“格陵大?我一个表妹也在格陵大读书,生物系。”
“哦,巧。”
“她叫黄芳。孟文祥教授的学生。”
“不认识。”
发型师下猛料,就不信罗小姐不动容。
“她同我说,生物系有个俊朗如同格里高利•帕克的教授,早些时候同比自己小三十岁的女学生私奔了,是不是真的?”
她声音极大,连薛葵也听见了,不由得怔了一下——夏天的时候,江东方在药理所做实验对她讲过,综合实验室的罗清平教授同做毕设的女学生一见钟情,天雷勾动地火,一发不可收拾,立刻同发妻宋玲教授离婚,接受国外大学聘请,远渡重洋去。
这事情,在生物系可不算什么。做学问看的是实力,不是礼义廉耻。这也是为什么她想要回格陵大工作的一个原因,科研单位不比事业单位懒散,只要学术过硬,你的私生活无人敢置喙。
“是真的。”罗小姐慢吞吞道。
“听说这教授的老婆孩子都在格陵大工作,这脸可丢大了。”
“还好。”罗小姐吹了吹落到眼睫上的碎发,“不觉得。”
她这话颇有些深意;薛葵看了她一眼,恰巧罗小姐也在看她,突然对她一笑,好似认得一般,薛葵也觉得她很面熟,但就是想不起来哪里见过;女发型师见罗小姐实在寡言少语的厉害,也觉得索然无味了,遂一心一意同她夹头发;薛葵很快剪好,起身去付钱,也不知道自己的那一个动作给了错误的暗示,那罗小姐扭头对薛葵说:“嗨。薛葵。再会。”
啊,罗清平的女儿罗宋宋。薛葵想起来还在格陵大时,同她打过几次照面,可一只脚已经伸出门口——只匆匆对罗宋宋一笑表示心照,就离开了。
薛葵看了看腕表,决定去晶颐看九点半的电影,散场十一点,正好顾行知离开。售票窗口的玻璃屏映出她毛茸茸的头发,神采奕奕。商业区滚滚车流,霓虹迷彩,在她身后排队的一对情侣跟绞股糖一般缠着嬉闹,直撞她背脊,连声说抱歉。
“没关系。”
自打辞职后,薛葵心境开朗了许多。像她这样一个人看电影,太孤单,两个人看电影,又太拥挤。大家都不合时宜,多多体谅。
售票员递出票来:
“小姐,可要爆米花同可乐?单身套餐加两元送纸巾一包,很划算。”
喔,真有商业头脑。可惜她看鬼片,纸巾不如耳塞有用。她摇摇头,乘直达电梯上顶楼影城。
辞职已有一个星期。现在想想辞职前的煎熬,竟也不算什么。人的宏观修复能力如此强大,始料未及。
地球没有因为卓薛分手而停止转动,但时间确确实实地变慢了,慢到每一天似乎都可以用十天来计算,三九天气,比流感病毒传播更快的就是流言蜚语,生活枯燥无味,确实需要调味品。评判他人卑劣生活,大有妙趣。捕风捉影的人天分极高,把薛葵的风流韵事同卓正扬的负心薄幸联合起来做新年第一份谈资。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她和盘雪同吃同住,和没有卓正扬的时候一模一样,但就是回不到过去。她想,可能是平时太随和,竟然许多人来问她同卓正扬怎么了?分了?啧啧啧,真可惜,分明是男才女貌嘛。
只有盘雪不问。
“这有什么可问的。肯定是误会。你们应该讲清楚,别像电视里那样折磨来折磨去,烦死人了!你们一定会和好。薛葵,真的,只要你把自己想的都和卓正扬讲一讲,他肯定能体谅。哦,对了,你们结婚,我要做伴娘。我要拿九千九百九十九的开门红包,痛宰卓正扬一顿。而且你要把花球扔给我——你们是西式婚礼吧?”
是否因为盘雪是旁观者,所以比我更有信心?薛葵恍惚地想着,殊不知电视里的那些男女主角,都是因为最后会破镜重圆才抵死缠绵,人生没有脚本,谁知道这一刻放弃,下一刻能否拾起?
终于辞职。因为已经交了一月份房租,所以还可以住到月底,辞职时做足功夫,开欢送会,请客吃饭,又专门去拜访卓红莉同魏国栋,不管平日如何相处,总还有值得感谢的地方,想着他们的好处,声情并茂,卓红莉竟不知她和卓正扬分手,当她是要辞工全心全意照顾爱人,便说正扬事业做的大,确实需要贤妻,薛葵说业已分手。卓红莉震惊之余,薛葵又平静道。
“许达说的不对。我不是没有事业心。其实我喜欢做研究。药用肽正进行一期临床,我一直关注。真想回去做老本行。”
卓红莉想到自己放弃事业相夫教子,不知同性还有这么大的进取心,一时竟感染了她;虽然什么都没讲明,临走时再三挽留吃饭,薛葵拒也拒不掉,还是卓红莉突然又放弃,送她出来;电梯口正正好遇到卓正扬,他大概和谢家敏是路上遇到,帮她提着购物袋,谢家敏手里抱着谢朝旭,两人有说有笑;薛葵顿时明白,夜宴名单中有卓正扬,卓红莉不好留她。她同卓红莉告辞,又同谢家敏打个招呼,电梯门狭小,两个人不得不侧着身子礼让——那一刹那他好似微微有拦她的意思,可还没等她来得及想对策,已然擦肩而过。
她想,薛葵,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乃是你的心在动啊。
叮。到了。
这部新上映的鬼片,拿片场里发生灵异事件做卖点,据说国外首映时还吓死观众一名。薛葵抱一瓶蒸馏水坐在黑暗瑞安静地睁大眼睛,人鬼不都是一样的爱恨情仇?只不过鬼的经典形象多半是女性,大约是女性更加善感,更加偏执,死也不愿放过。特技确实抓人,女鬼倒立着追杀负心汉,头颅在地上骨碌骨碌地转动,摩擦出火花,观众和音效一起发出尖叫,那对情侣都滚到一块去了,抱着发抖,想看又不敢看,从指缝里朝外面张望,不知剧情发展到哪里,旁边薛葵做解说员。
“女鬼是变态狂的女友。女主角的肚子里有个小宝宝的冤魂,所以吃不饱。”
“哇,她居然一点都不怕。”
这有什么可怕。前两天她来看电影,散场时看见展开站在外面一纸箱上,高出众人足足半个身子,颇感意外,上前拍他,他呼地一声跳下来。
“薛葵!……真巧!”
“你来看电影?游赛儿呢?”
“别把我和她扯在一起。”展开面露不豫,一句话就谈崩,在他和薛葵来讲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但他就是非常的介意,“我就该着和个卖鱼的约会?”
他现在颇能体会她提到程燕飞时卓正扬的心情——不忿,怨怼,气愤,种种负面情绪水涨船高,薛葵一怔,立即认错。
“我错了。走吧。”
她一边说,一边不停步地朝电梯走,展开跟在后面。
“我刚才在晶颐门口,被辆吉普撞了。”
“啊?”
“我要过马路,他不减速,硬生生撞在我的腰上。”他拍拍自己的风衣口袋,“我就看着他,他也看着我,大眼瞪小眼——当然,我大眼,他小眼——然后我很轻蔑地哼了一声,他一溜烟跑掉了,真可笑!”
“你没事吧?撞到腰!万一内伤怎么办?痛不痛?”
展开突然一折脖子,歪着脑袋看她,眼神涣散。
“薛葵……其实我是鬼……”
薛葵吓得直跳起来,一刹那,手里的蒸馏水都掉了,展开看得出她是真恼,但又隐忍下来,轻轻一句。
“别开玩笑啦。”
“玩笑玩笑,玩玩才会笑嘛。”
他和她的关系始终玩玩打打,没法更进一步。不能太亲密,也不会太疏离。这样如何谈她和卓正扬的事情。他真的已经克服,只是有些不甘心。
“要不一起走?”
“行啊。”
“你去哪。”
“回宿舍。”
“走吧。”
又看了一会儿,她对血淋淋的画面兴趣索然,实在没有心思看完这部戏,起身出去,外面灯光明亮,才开机,便收到一串短信。署名全是卓正扬。
她站在海报下从头查看。
“葵。我很想你。”
她抓抓头发,有些迷惘。大厅里隐隐可以听见电影中的女主角惨叫。
“不是你!我不信!我不信!”
她回复完毕,又看下面的。
“理理我吧,别太狠心。”
“你又在看电影呢吧?手机也不开!”
“快开机。我们给燕子接风,正扬喝醉了。上出租的时候说要去新华街。”
“我们到家了。还有燕子。她问你怎么还不出现。我说找不到你。她说既然如此,她来照顾正扬。”
“我把手机又抢回来了。正扬不许我给你发短信。我现在怀疑他在借醉发挥,好打消燕子对他的想法。否则怎么可能把燕子当成你又不酒后乱性的?”
“如果有盘雪的电话号码该多好。至少可以发动她去找你。”
“我以后再也不发短信了。害死人。所有手机都应该有紧急情况自动开机功能!”
“薛葵。我已回家。留衣衫不整,秀色可餐的卓正扬和程燕飞独处一室。你就哭去吧。”
“乖。展开。不要闹。”
展开收到这条迟来了半个钟头的短信,他连惊诧的力气都没有了。发了这么多讯息,她居然只认为是恶作剧?最后一条短信的恐吓,她完全无视?
他把手机往阖目而卧的卓正扬身上一扔,大步走出卧室,又把门带上;张鲲生去买解酒药还没回来,程燕飞脱了外套在厨房里忙活着烧水,打开冰箱,嘟哝了一句“什么都没有”又关上,再走回客厅,坐下,环顾四周,甚至拿起桌上的果盒来看——哪有半分女人的气息?
她翘起二郎腿,一双桃花大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展开。
“你们编了个叫薛葵的女人出来骗我死心对不对。”
展开无可奈何地瞪着她,如果卓伯伯不是那么低调——他怎么就打了个电话来随便问了问薛葵的情况——他应该上长安街上敲锣打鼓一番,昭告天下卓正扬要结婚了,免得燕子这样的未婚女青年依然存有绮思。
“燕子,我送你回酒店。”
“那正扬怎么办?”
程燕飞今天算是一偿夙愿,终于把卓正扬给灌醉了。一开始她还没看出来,卓正扬喝酒不上脸,只是一双眼睛越来越妩媚,看得程燕飞是小鹿乱撞;中途又去了两次卫生间,回来跟没事人一样,谁也不知道他是去吐。
“等鲲生回来了,我再送你走。”
“怎么着?怕我把卓正扬吃了?”程燕飞扬着眉似笑非笑,“展开,我到底是哪一点不像女人?你们一个两个都把我当哥们儿。”
“燕子,说句话你别不爱听:咱们是一块光屁股长大的。这友谊早就超越了性别。你又何曾把我们当男人看?别把卓正扬给例外了。”
程燕飞脸上阴晴不定。
“我不走。你和鲲生也不清醒。我凑合着在沙发上躺一晚上就成。”
“燕子,别自己找罪受。”
“我乐意。酒店多没劲儿,我就乐意住这里,明天给你们包饺子吃,怎么样?”
展开心想,这哪是来谈合作。
“你和罗非真是一路人,不干正经事,扯面大旗搞小动作。”
“少提他啊。现在是八小时之外,男未婚女未嫁,我有机会。”程燕飞不以为意地顺顺头发,“当年,我就是拉不下脸,不像辛媛那么死缠烂打,否则有她什么事儿。”
“鬼扯!”
“展开,你和我说说:这薛葵到底是什么人?很漂亮?很会来事儿?身材不错?缠人不?特会发嗲吧?我听说格陵的女孩子都自恃矜贵……”
展开冷下脸来,他听不得程燕飞这样形而上学。
“别说那些没谱的。薛葵就是让卓正扬心动的女人。”
程燕飞瞬间拉下脸,要刺展开几句。就听见门铃声,想是张鲲生回来了,便冲过去开门。
“鲲生……”
她一句话说了半截;看见张鲲生身边站着个穿牛角扣格子大衣的女孩子,帽子上一圈黑色毛边,堆着一条粗针围巾,打扮是平淡无奇,偏生一张脸仿佛会在黑暗里发光似的,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弯起来冲着她笑,笑得她有些……心虚。
张鲲生挤进门来:“燕子,快让我们进去,外头冷。哦,这是薛葵,刚才楼下遇着,一起上来。薛葵,这是程燕飞,你和我们一样叫她燕子就行。要不,叫她燕子姐也成,毕竟大你两岁。”
“燕子姐。”
薛葵到玄关处脱鞋子——卓正扬爱干净,她也不喜欢把踩了泥泞的鞋子踩进客厅里去——遍寻不到当时在超市里买的毛拖鞋,再一看,程燕飞脚上穿的可不就是。她的目光从程燕飞的脚往上移,直看到她充满戒意的眼睛里去,只一眼,薛葵回过头,穿着长袜就往客厅里走,展开从沙发上直蹦起来。
“薛葵!……你可来了。”
“不是给你发短信,说马上就到么。”
展开一怔,薛葵已经越过他推开门走进卧室,卓正扬躺在床上,背对着门口,被子卷在腰际,一动也不动。程燕飞已经帮他脱了外套,只穿一件樽领毛衣,即使屋子里开着暖气,也颇有些冷。
薛葵在床边坐下;展开,张鲲生和程燕飞都簇到门口看;卓正扬蜷着身子,胃里翻腾得厉害,迷迷瞪瞪地觉着陷在一团雾里;突然有一双冰凉的小手过来帮他盖被子,在他头发上捋了一把,又摸摸他的耳垂——卓正扬皱了眉头,心想这不是第一次。刚才回来的路上燕子就干过。怎么正说反说,横说竖说,明说暗说,她都油盐不进。真以为他没脾气?
他不耐烦地低喝。
“燕子!手拿开!”
那双小手略微一顿,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头,他猛然睁开双眼;又听见一个魂牵梦萦的声音。
“卓正扬,你真醉啦?”
他抬起眼眉,看她近在咫尺的脸,呵,奇怪了,莫非是发梦?
他的薛葵在脖颈后面有颗痣,他伸手去摸——她微微一颤,这也是薛葵的反应,敏感而胆怯——摸到了,满意地笑了,按着她朝他俯身过来。
“葵。”他喃喃地,亲她两片嘴唇,熟悉的甜蜜味道,“嗯,是你。没错。”
第二十四章
薛葵被他捺住动弹不得,一只手支在身侧,另一只手朝后面挥挥,展开立刻心领神会将门带上,程燕飞一脸不甘。
“她就是薛葵?很平常么。就是皮肤白一点,胸部大一点,声音嗲一点——嘁,原来正扬喜欢这样的。”
展开心想,伤自尊了。想叫燕子承认自己不如人简直比登天还难。
“所以正扬不喜欢你。你与众不同。”
程燕飞气得直翻白眼,又听见卧室里爆发出一阵大笑,骇然——卓正扬何时笑得如此张扬舒畅?须臾,薛葵脸红红出来,快步走过客厅,目的地是厨房,那里的水已经沸了,壶嘴发出蜂鸣声;程燕飞猛地起身——展开拉也拉不住——她执意越过薛葵,关上煤气。
“我都没注意,水开了。鲲生,你买的解酒药呢?”
她从消毒柜里拿出玻璃杯,俨然一副她说了算的模样;这个叫薛葵的女人倒是一点不尴尬,伸手到流理台下,抽出一面托盘,将玻璃杯放上去。
“燕子姐,是药三分毒。我来泡点蜂蜜,可以解酒。”
“这哪有蜂蜜……”
薛葵从第二扇橱柜的最下面一格里拿出蜂蜜出来放在流理台上;她一眼看见有两个杯子放在水池附近,颜色艳俗,只伤人眼,她微微一笑,拿起来。上次她和卓正扬去超市购物,卓正扬问她什么杯子好看,她专门恶搞。
“红配绿最好看。你红我绿。”
他真就买了一对大红大绿的杯子,不过还没有用过。
程燕飞根本正眼都没看过这对杯子。眼睁睁地看着薛葵兑温水,泡蜂蜜,她不用像程燕飞一样到处翻,就知道这家里的一碗一筷,一碟一杯放在哪里。程燕飞看她自如来去,有些黯然——原来事情不是她以为的那样,但又是她看到的那样。
薛葵递给程燕飞一杯,又出来招呼展开和张鲲生。
“喝一杯解解酒。不然明天一准头痛。”
“多谢。”
她进房去把红色杯子递给卓正扬,展开的这个位置,可以看见她放下水杯,摸着卓正扬的头发,似乎说了些什么,卓正扬非常委屈地点了点头。那眼神,又跟被遗弃的小狗遇到原主人似的,含着眼泪,水汪汪,说不出有多惹人怜爱。薛葵按按他的太阳穴,他点点头;按按他的喉咙,他点点头;按按他的胸口,他点点头;突然抓住她的手——接下来被金陵雪马赛克,展开没看见,只知道薛葵恼了,一床被子掀过去,将卓正扬兜头兜面罩住,直直地走了出来,将门带上。
“他说是有点难受,睡一觉就没事了,总会代谢掉的。”
“那就好,”张鲲生看展开有些恍惚,便答话道,“今儿是有点过量了。你可别生气。”
“怎么会。”
薛葵打定主意不谈醉酒事件,一谈免不了要和程燕飞正面冲突,那是她不愿意做的事情。便把话题岔开去,她和张鲲生很久没见,问了些近况,张鲲生最近忙着手上几个大案,连警讯也不上了,展开是常见,说起话来也就亲密许多,程燕飞顿觉自己变作外人,十分拘泥,即刻闹着要走。
“我也困了。展开,明早的会议改到十点半。车间参观改在下午。请勿迟到,包括卓正扬——卓开的企业文化建设也在考察范围内。”
说到工作,她又丁是丁,卯是卯。
“你这小妮子还真拽起来了。行,知道,程工。”
薛葵站在玄关处送他们。
“路上小心。再见。”
她关上门,慢慢走回客厅,捧着绿色水杯喝水,看墙上壁钟,已是快十一点,上一次是这个时间出走,这一次又是这个时间留下来。真是奇妙的轮回。
“薛葵!薛葵!”
卓正扬听见大门砰地一声,客厅静下来,知道闲杂人等都走光了,于是扬声叫她的名字,那声音凄厉不足,撒娇有余——薛葵哭笑不得,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和她小时候一个模样,便不理他,任他在床上乱翻乱滚,哎哟一声,听见重物落地的声音,薛葵站起来冲进去,看见卓正扬已经掉到床的另一边,只露出一只手,握着电话。
“你好好地躺着休息,何苦又扳来扳去。”
卓正扬没吱声;薛葵没奈何地从床边绕过去,想把他扶起来。
“快起来,地上冷。”
“你也来吧。”
结果被他这么伸手一拉,就跌到他身上去了,卓正扬又把枕头,床单,垫褥一股脑地扯下来,将两个人裹得严严实实,仅仅露出两个脑袋,用枕头垫住,两个人靠在床头柜上,卓正扬兴致勃勃地翻起手机盖。
“薛葵,你给我发了不少短信哪。咱们一起看看。”
什么?薛葵被他揽着,狐疑地望向手机界面,果然有一串未读讯息,她一个激灵,赶紧去抢——她看完了展开的第一条短信就立刻回复了“乖。展开。不要闹”,而上了出租车之后才开始慢慢地一条一条回复,展开是估计没等到,失去了耐心。
“不要念!给我。”
他的手臂长,手机举在半空中薛葵怎么也够不着,急得用手肘撑住他的胸膛支起上半身,卓正扬轻轻一甩,薛葵一不小心滑下来,手掌按住了他的敏感位置,卓正扬低吟一声,轻笑。
“安可。葵,安可。”
薛葵想到刚才问他哪里不舒服,他也这样促狭,顿时面红过耳,讪讪地背过身子去。
“男人喝醉了是很危险的。薛葵。”卓正扬从后面抱住她,“我不想给你留下坏印象。乖乖地不要动,我们看短信。”
“不看行不行?”
“喔,那我念给你听:‘我没有不理你。你总得给我一点时间回复你和下楼坐车。’‘对,我中途退场了。’‘我不在新华街。我在来的路上。大概还要一刻钟。’‘谢谢她,心领了。’‘等我到了再看。不管怎样,喝太多一定会难受的。’‘盘雪的电话号码是69703288。她男朋友的电话要不要?’‘卓正扬认为发短信很娘娘腔。展开,戒了吧。’‘你到家了还拿着卓正扬的电话干嘛。我十分钟之内到。第二扇橱柜的第三格放有蜂蜜,用温水泡了给他喝一点。旁边的干果你吃。上次沾了水,我都擦干净了才收起来,应该没有坏。’”
“唉。”被识破的薛葵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我还真不想来。可是一听说程燕飞在这里,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下一秒就已经在拦出租车了。”
卓正扬把手机放到一边,轻轻地拥着她,仿佛抱着一件失而复得的宝物。
“傻丫头。她是我,展开和鲲生的妹妹。”
“不,她是茴香。”
这个比喻倒是搞笑。他把脸埋在她的颈窝里闷笑,又转过她的脸来,对她鼻尖呵气。
“我今天没有吃茴香。也没有吃辣的跳。”
“我以为我们分手了。”薛葵喃喃道,“你的手臂还痛不痛?”
“不要自以为是。”卓正扬一听她自说自话就头大,“所以说女人太独立了真不是好事情,为何在你身上就是体现不出我的重要性?”
“你在这里啊,正扬。”她抓着他的手指,放在自己胸口,“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你一直在这里,跳脱出来的这几天,你还在这里,怎么办?你快把它拿走,我就不为难了。”
温香满怀,他几乎是立刻原谅了她的任性。装作没有意识地把手搁在她胸脯上,继续“教训”她。
“薛葵,偶尔闹闹脾气是情调,但不要一任性就乱撕乱打,你想想看看,那些文件要重新办,又得一段时间。而且,我怎么对爸说呢?说不小心把文件放进碎纸机了?还是说一阵龙卷风把它们都吹跑了?你教教我。”
她哪里知道?他手掌发烫,烫得她神志不清,已经把以前的事情全忘了。
“卓大人生气啦?”
“我不是生气,我是拿你没办法。”他轻声引诱着她,解着她的衣服扣子,“把衣服脱掉睡,不然明天起来得感冒了。”
薛葵顺从地把胳膊从袖子里退出来,喝醉了的卓正扬不仅爱说教,还很体贴,她就说了心里话。
“我撕掉它们是免得你一时鬼迷心窍,和其它未婚女性闪电结婚。尤其是程燕飞和辛媛。其实我很介意——当初你为什么会被我猜中,接受辛媛的求婚?”
“我了解她。她会反口。”
“万一她顺水推舟呢?”
“没有万一。别忘了我是谈判高手。”卓正扬肯定道,“我同幸福相比,她更喜欢后者。……等一下,既然你不知道辛媛会反口,为什么把我推给她?”
“你……把手拿开……”他惩罚地把手伸进她胸衣里,薛葵娇喘起来,“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么……不要……”
她极力躲来躲去,反而让卓正扬更加促狭,一下子将她压在身下,一双手不安分地抚上她的腰侧。
“每次都做不成。我怕你以为我不行。”
“你……卓正扬,你根本没有醉!书上说酒精会抑制性中枢神经元……”
卓正扬大笑。
“实践出真知,我们要打倒教条主义。”
“……你行,你行还不成嘛!别闹啦!……你明天早上还有会呢,展开说要来接你,他会笑我们的!”
“薛葵小姐所言甚是,”卓正扬蒙上一层醉意的眼波说不出的迷昧,他松开手,“好吧,我做柳下惠。真的是最后一次了。睡觉!”
他支起上半身,开始脱衣服。薛葵手枕在脑袋下面,看着他。
“程燕飞。你会不会和程燕飞。”
“嗯?”卓正扬窸窸窣窣地脱着毛衣,“你说什么?”
“我说程燕飞。如果我没撕掉文件,你会不会一赌气去和她结婚。”
“嗯?还没听见。讯号不好。”他把脱下来的衣服都堆到一边去,抱着薛葵不撒手,“你再说一遍。”
“我说你会不会和程燕飞……卓正扬,你故意的。”
“故意什么?真没听见。”他打了个哈欠,“累。我困了。”
这哪还有心思说。薛葵白了他一眼。
“卓正扬,你小时候是不是爱抱着洋娃娃睡觉?这姿势很老道嘛。”
“你想不想试试看,我是不是把你当洋娃娃了。”
“……我闭嘴。”
他伸手去关灯,房间里一片黑暗。
“薛葵,我是否曾令你不快乐。”
薛葵摇摇头。
“我迷失过。不是你令我不快乐。从一开始,我就觉得和你在一起会变得糟糕。在这种心理暗示下,我真的变得越来越糟糕。可是跳出来一看,原来都是作茧自缚。”
卓正扬睁开眼睛,热热的鼻息扑在薛葵的脸上。
“那你愿不愿意回来。”
“我……不知道。虽然说我不想再为了爱患得患失,但也许哪一天我又会变得神经兮兮,然后跑掉。跑掉之后自己回来,周而复始。直到……”
“直到什么?”
“我也不知道。卓正扬,我就是这样的人。怎么办呢。”
“能怎么办?”他闭着眼睛,“我要吸取这次的教训——你跑到哪,我追到哪。”
“我躲起来。”
“你能躲哪?自己壳里?”
“世界这么大,总有个地方你找不到我。况且,你那么忙,也许过一段时间就把我忘了。你我的生活,都不是只有爱情。”
卓正扬闭着眼睛叹了一口气——这丫头,有时候就是太认真。
“那我说实话:万一走不开,我就在这里等你。一边工作,一边等你,不会太难熬。不过,别让我等太久啊,过个四五十年你还不回来,我就只好把遗产全捐出去了。”
展开和张鲲生一起送程燕飞回酒店,然后离开。两人站在酒店门口,嗖嗖的冷风吹过来。
“展开,回见。”
“去哪儿?再找个地儿继续喝呗。”
“都几点了?咱们俩明天都有事儿。”
“没劲!回见。”
展开沿着马路慢慢地走,他喝得其实不多,但也有点飘忽,方才光顾着卓正扬那一头,谁也没注意他其实也吐了。
不过这样在夜风里散散步还挺畅快的,就是冷了点。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荡漾水族店。铁闸早拉上了,但从缝隙里隐隐地透出点光来,还有电影配乐声,他拔腿登上台阶,砰砰砰地乱砸起来,里面传来游赛儿不耐烦的呼喝声。
“谁啊!没人!”
“没人?那我走了。”
“展开?你等一下。”游赛儿过来开了一扇小门,“进来吧。”
展开弯着腰进去,一股熟悉的鱼虫味扑面而来,展览箱里的氧气泵咕噜咕噜地冒着气泡。他叹了一口气。
“这热带鱼活得都比我舒坦。恒温28度。现在空调都不让开到25以上。”
“人能和鱼比嘛?鱼多脆弱啊。随随便便整两下就死了。你冷么?把这个热水袋拿着。”
游赛儿正在看一盘老掉牙的录像带。背景音乐是《天使》。王菲空灵的声音中,一对俊男美女正在泳池中畅游。
“这到底是什么电影,我每次来你都在看。一会在学校里,一会在海边,嘿!这女的尾巴不错。”
“那当然,她是美人鱼。”
“鲤鱼精?”
“我不知道她什么鱼种。你是不是来借厕所?厕所在后面,你又不是不知道,自己去。”
“……我口渴,要喝水。”
“行,等一下啊。”
她说是要给展开拿水喝,却把杯子推给他,不错眼地盯着屏幕,显然是剧情发展到了关键时刻;展开摇摇头,自己起身去倒水;重新坐下的时候晃了一荡,撞在游赛儿身上。游赛儿赶紧挪开双腿。
“小心你的水,莫洒在我的腿上。”
展开挪开一点,坐在她旁边,好整以暇地啜饮着杯中滚水,似笑非笑。
“游赛儿,你没毛病吧?真以为自己是条美人鱼?你是个人我都受不了,你如果是条鱼,我就……”
“我不是鱼。古往今来,超越物种的恋爱都没有好下场。除了这个。”她指指屏幕,“美人鱼变成人类重新上岸了!”
他还真是赶得巧,终场字幕慢慢升上来,游赛儿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
“展开,你到底来干嘛?”
“我来对你说一声谢谢,就这。”
“谢什么?帮你打理水族箱?你现在想起来啦?哈哈,开玩笑的,没必要感谢我,羊毛出在羊身上,一切经费我都找卓正扬报销。”
展开微微敛起面容。
“你换过海葵,我看得出来。死了几棵?”
游赛儿一愣。金黄色公主海葵实在很难得,她也跑了几家店才有货,形态大小上已经尽量做到一致,怎么还被发现了?
展开把她的沉默当作隐瞒,不耐烦道。
“你瞒不过我这双眼睛,快交待。”
“得得得,我交待。第一棵,你一走它就吐粘沫。水浑得不行,我爸都出马了,可回天无力;第二棵是晚上突然停电,冻死了;第三棵是卷到过滤器里去了,机毁人亡。现在这一棵,是第四棵,我怕她又卷到过滤器里,就换了清道夫,终于接受住重重考验,在你的水族箱安家啦。”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或者直接把死了的海葵一扔……”
“有点常识行不行?没了海葵的保护,公子小丑怎么活?我没你想象的那么伟大。就是看不惯你一副有钱人家子弟的拽样,想叫你知道我才是海洋生物界的一把好手。况且你那么喜欢海葵,我再怎么解释,你也一定认为我没尽力,还不如不解释。”
游赛儿摊开双手,平静地看着展开的眼睛。
“你想要的是活生生的海葵,不是理解我。所以我懒得说。”
她说完了之后长长地打了个哈欠。展开一向觉得她是个势利,自来熟,装傻充愣的臭丫头,这番话倒是说的他有点发怔了。
“游赛儿,我要是一直没发现,你不觉着吃亏?”
“不吃亏。我跟在你身边也认识了不少朋友,你要知道,小本经营的鱼店,没闲钱做广告,只好厚着脸皮直销。养鱼真可以助运,展开。”一谈起生财之道,游赛儿兴奋起来,“上次咱们去卓主任家吃饭还记得不?后来谢家敏叫我送了一缸水芋加两条小乌龙过去,隔了没几天,谢伊夫被评为终身教授了。运气这玩意儿,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展开细长双眼微微眯起。
“呵。原来是我看错了你。”
他的笑容有点疏离;游赛儿心一沉。她确实借了展开的名号在外强买强卖,展开这人看着满不在乎,心里清楚得很,以后恐怕没有什么机会见面——他既然知道了这件事情,断然不会再被她利用。果然,没坐一会儿,展开就起身告辞了。
“喂,展开,好歹相识一场,如果有生意,介绍给我。”她的确喜欢展开,可是同金钱利益比起来,她目前只能顾及后者。游赛儿暗暗告诉自己别忘了要脸皮厚,抽几张名片递过来,“我现在是店长了。互相关照吧。”
“行。”展开把名片揣进兜里,冲她挥挥手,“游赛儿,回见。”
第二十五章
第二天早上,展开依约来卓正扬家和他会合,后者开了门,一扫昨夜醉意。
“进来,一起吃早饭。”
展开早已闻到白粥香味,赞了一声,又看见卓正扬尚未剃清爽的下巴上一道口子,隐隐渗着血,知道他一向用刀片,稳当得很,从未失过手,便打趣道:“怎么?宿醉未清?”
卓正扬笑而不答,薛葵从洗手间追出来,手里拿着一张创可贴。卓正扬迎上去。
“我自己来。你去吃饭。”
说着就进浴室,又将门一关,薛葵交叉着双手站在展开面前,不知他会这么早到,有些讪讪。展开怔了一秒,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薛葵不明所以;展开看着她重复了一遍,薛葵摸摸自己额头,摸到一片泡沫,大为尴尬。幸好尚有随机应变的本事,快步走进厨房。
“我来盛粥。展开,你坐。”
展开明白卓正扬的伤口何人所为。这可算是闺房乐趣?
不知为何,他的心脏似乎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受;情绪也已经不会因为这种场景而激烈到将手机扔进黄浦江。只是有些尴尬。卓正扬同辛媛一起十年,展开从来没有想过要避讳什么,也不用避讳什么;今日才真真正正明白到张鲲生所说的“要与人分享好友”的深远意义。
尴尬之余又有点撞破好友蜜事的得意加心酸;薛葵在厨房里忙碌,将稠香的白粥盛出。展开倚在门口闲聊。
“薛葵,你要做出付宜室宜家的好模样,只怕天没亮就起来了吧?”
“还好。你不知现在电饭煲有多智能化。临睡前加入米和水,定好启动时间就OK,到点飘出来的粥香,还可起闹钟作用。再煎两个荷包蛋,营养全面又清淡可口。”
她摊摊手:“不过荷包蛋要等卓正扬出来才有,我不会开煤气。”
展开惊讶得下巴落了地——连煤气都不会用,这还算个女人嘛?
薛葵心想,这个的确很说不过去。她在家里的时候沈玉芳从来不让她接近厨房,还是读大学之后才学会了自己下面条。
“我来。”展开脱下外套,挽起袖子,“你去拿筷子和调羹。”
“行。”
生煎荷包蛋他最拿手。一手执锅柄,小火烧热,一手敲碎蛋壳,蛋清蛋黄挤入锅中,瞬间腾起一股油香,略铲一铲,轻旋一下,翻个面,数个十秒,起锅,撒点盐末或淋点酱油,蛋黄还在薄薄一层白膜下隐隐流动。
他母亲是上海人。尚在世的时候,清晨常会熬些白粥配什锦大头菜,加两根油炸鬼,他未起身便闻得到,餍足地喝上两碗,简直从胃一直舒坦到心里去。
“展开小朋友,很厉害嘛。”
薛葵冲他竖大拇指。
“这就厉害了?你要求可真低。什么时候再露两手给你看看。”
有一刻,他觉得卓正扬似乎并不在场。直到他自浴室出来,和薛葵在客厅里说话。
“对了,便笺。要给你看。”
展开听见薛葵穿过客厅去拿自己的手袋。
“看,我没骗你吧。加上署名也就十四个字。”
“嗯。”听起来卓正扬很满意,“我想,还是我给你爸打电话吧。”
“别。我来打。”
“中午有面试?”
“对呀。”
“那我几点来接你?”
“你也很忙,我自己坐车过去。”
“加油。你一定行。”
“那当然。你也加油。”
展开将荷包蛋装盘送出去。
“大功告成,吃饭。”
“嗯,展开你坐对面。”
“Why?我一向坐你旁边。”
卓正扬是要盯着薛葵吃饭才把展开赶到对面去,没想过他会这样难缠。
“你不嫌挤得慌?还是你没吃就饱了,想去沙发上坐一会儿?”
展开可不如张鲲生好打发。
“不嫌。挤一挤暖和。你家空调多少度?真冷。”
“我们响应政府号召,18度。”
“……那你怎么不干脆把窗户打开,吹着冷风喝粥?”
“好了好了,你们挨一起,我坐对面。”
“薛葵,别理他。”
“你们北方有集中供暖,到了南方,反而比我们更冷。可以理解。”
“往年这个时候什刹海都冻结实了。咱们啥时候一起去溜溜冰刀,怎么样?”
“行啊。”
薛葵躲避着卓正扬询问的目光。
“别预上我。一来我不会,二来我非常非常害怕滑倒。”
“怕什么,学滑冰哪有不摔跤的。”展开拍胸脯保证,“我亲自教你,保证摔个两三次就会了。免得卓正扬狠不下心。”
薛葵只好说实话。
“我摔跤的样子好丑的。其他人还晓得用两条胳膊缓冲一下,我完全不行,每一次都是直挺挺地侧卧下去,摔得半身麻痹。知道那两句诗么?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每次我一摔跤,就只能想到这个!”
展开非常想笑,但是被卓正扬的眼神制住了。他只好咬了一大口荷包蛋,和着笑一起落肚。
“别光顾着说话,吃饭。”
“让我说一会儿嘛,先热热身,面试就不紧张了。”
淡淡的粥香,配上清淡可口的荷包蛋,还有轻松搞笑的话题——那诗怎么说来着?
莫言淡薄少滋味,淡薄之中滋味长。
吃过早饭后展开和卓正扬去厂里,薛葵在家中收拾了一下,又打了好几个电话,放下前事,和沈玉芳薛海光长谈了一番,算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他们稍稍说服,便敲定了晚上和卓正扬一起回姬水面圣。
她并不想这么赶,但昨晚卓正扬说如果和程燕飞谈妥了就会忙到不可开交,所以不如趁现在有些机动时间,赶快澄清薛海光对他的误会。
他做事就是这样雷厉风行,任何问题都愿意第一时间去面对。她不同,不被逼到墙角就一直装糊涂,稍微懒散一点就跟不上他的节奏——这样倒挺互补,谁叫她时时刻刻需要一点助力,才能顺顺利利地走下去。
“我不想误会越来越深。让对方感受到诚意的最好方式,就是面对面开诚布公。你不也是用这一招对付我姑姑来着?”
她语塞,不知道原来他还记得那天的事情。
“当然记得。后来还一直给你打电话,想要约你出来,谁知道你手机丢了。”
“嚯,你还好意思说,不就是和你相亲那天丢掉的么!”
他仗着已经把她的失物都找回来,一点歉意也无,反而凑近她的鼻尖,坏坏地噬咬。
“以为被我拒绝了,所以失魂落魄?”转念又想到当时一定非常凶险,赶紧把她揽入怀里安慰,“以后再也不会有这么危险的事情发生,我保证。”
薛葵早不记得当时有多危险,于是点点头。
“我相信你。哦!有件事情……”
“什么?”
“就是撕文件那次……呃……其实有一样东西我没撕,藏起来了。”
“什么?”
“你爸写给你的便笺。我想如果撕掉了你一定会生气,可是留下来又显得很怪,所以一直放在钱包里夹着。”
“写了几个字?”
“嗯?”
“你钱包放哪里?我去看看。”
他要起身去开灯,薛葵怕他冻着了,赶紧制止。
“别,很短,我记得。”
“哦?背给我听听。”
她才觉得失言——自己说出来岂不是很难为情?可他还在黑暗里等着呢。她握着他的手,压低声音说了六个字。
“‘我一直相信你。’真的,就这六个字。‘我一直相信你。’你父亲的硬笔字写的真好!就是太少了。睡吧,明天拿给你看就知道了。”
面硬心软的卓红安师承陈禄渊,写得一手好字,常常被下属机关领导一脸诚恳地索要题词,后来他轻易不肯再点头,又不知道为什么偶尔练练笔也被人拓下来到处流传,他曾经因此发过一次火,变得惜字如金。
所以如果他给自己的儿子也只写了六个字,并不是不正常,但薛葵岔话题就分明是欲盖弥彰。
“就这六个字?不可能。”
她不说话。卓正扬知道她捣鬼,伸手到她腰侧去呵痒,两个人裹在一床被子里,薛葵扭来扭去地躲闪,完全没有用,笑得边掉眼泪边求饶。
“好了好了,我说我说!”
他停下来,听她说。黑暗里她停了一会儿,才说完了那张便笺上的内容。
“‘带她回家吧。’再来就是你父亲的署名。真没了,真没了!不信明天拿给你看。‘我一直相信你。带她回家吧。卓红安。’十四个字,不多也不少。”
他当然相信。从小到大,卓家的人都太有自我意愿,一切事务,都是各自拿主意,就连旅游这种集体项目,也是如果意见无法统一的话就分头行动,在卓红安看来这是充分尊重个人的表现,也体现出了一种信任,只有两件事,一次是苏仪要离婚,卓红安很是激烈反对了一阵子,还有就是那之后他说要退学,苏仪开始反对了,甚至以复婚为交换,但根本无法约束他。那以后,他以为父亲会对他的任何决定都持一种不支持,也不反对的态度,所以也就不太愿意回家去。
卓红安不喜欢打电话,也不配手机,父子间的交流也就越来越少,越来越淡。甚至连调档这种事情,他也只和方叔讲,尽量不要惊动父亲。
可原来不善言语的父亲知道他的心结在哪里。还专门写了这张便笺,告诉他,其实他的一切决定,他依然支持——因为他们从未让对方失望过。
“我想,你爸是认为十三个字不吉利,才加了个语气助词,凑成偶数。他平时是不是很严肃?喔,你床头的照片里面,他就很严肃。苏阿姨好亲切。”
他抱紧了怀中恋人。
“叫他卓叔叔。还有,春假的时候,和我一起回北京吧。”
薛葵放下电话去赶一个面试,物业管理还认得她,就是在路灯下拼命打人的野蛮女友,饶有兴味地看看她,冲她点头示意。
“今天可冷。”
薛葵来不及不好意思,笑嘻嘻地回应。
“是啊。辛苦了。”
中午就在格陵大吃牛腩粉,一边吃一边苦恼,她和卓正扬都不会做饭,将来只有饿死的命。然后莫名其妙想起“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古训,笑得几乎捏不住筷子。
面试当是十拿九稳。孟文祥对她的回归虽不说是热烈欢迎,但至少也比其他竞争者更亲切,想来是谢伊夫同卓红莉替她说了情——如此一来,更是要比其他海归博后更强势一些,才不辜负了这一场完璧归赵。
学习如同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她自认不曾松懈,对这两年国际上的药用肽研究进展了若指掌,侃侃而谈,面试之后药理实验室开会研究,不到一个小时,便决定了要她,下个星期开始,同两年前许达一样,做预备讲师。薛葵会后同已经是讲师的许达又谈了一会儿,江东方一直为了出国的事情在院内奔波盖章,并不知道这场面试结果,和她只打了一个照面,累得眼睛都未抬,擦肩而过。她进电梯时,似乎听见许达在笑,又听见江东方啊了一声,喊了一声薛师姐,脚步匆匆而来,但电梯门已经关上了。
她,对这一对小夫妻似乎有点小气。薛葵心想,来日方长,再看吧。
回到家中,她小寐了一会儿,恍恍惚惚听见门铃响,她毕竟对这里还不熟悉,一时不知是谁造访,从猫眼往外看,愣住。
是辛媛,多时未见,依然明艳照人,她穿修身长礼服,裙摆处如波浪般伸展,挽在手中。大冷天将胸背都坦露在外,勇气可嘉。
薛葵没有任何理由把卓正扬衣不遮体的前女友挡在门外。
“辛小姐,请进。”
辛媛说起话来如同照本宣科,薛葵只能认为是何祺华专门教了辛媛一番,叫她来做传声筒。
“薛小姐,今天是你同何祺华先生结婚的日子……”
薛葵听都不愿听,立即斩钉截铁打断。
“没这种事。”
辛媛只当没听见,继续说下去。
“何祺华先生依足风俗去新华街接你,拿一封大红包给你室友,被驱赶。”
“关于我室友的行为,我替她道歉。如果道歉不够,请何祺华直接找我。我室友同整件事情毫无关联,”薛葵话里有话,“和二十来岁小姑娘斗气,不是英雄所为。”
“薛小姐,请随我一道去月轮湖会所。”辛媛置若罔闻地欠欠身,“所有人都在等你,包括盘小姐。”
“你们!”
“盘小姐非要替我做伴娘,不好拒绝。薛小姐无需这么激烈。”辛媛冷冷道,“你十年前答应了何老的求婚,也交换了戒指,虽然因为种种原因未签婚书,但已经在监礼人面前达成口头契约。你毁约,于情于理都没有立场。”
“一派胡言!我早已把戒指退还给他,而且也拒绝了他的结婚请求。况且,是他自愿放弃!”
辛媛步步紧逼。
“薛小姐,是你采用欺骗手段毁约在先。即使四个星期前何老将结婚日期告知,你也只是说有了决定,并未正面拒绝,从始至终是你在给错误提示,你难道不觉得,欠何老一个解释。”
薛葵张口结舌,钉在原地——难怪何祺华那样自信。难怪他这四个星期都不出现,原来是要一点缓冲时间也不给她,当头一击,叫她这个法盲临阵大乱。她怎么忘记了,何祺华有哥伦比亚心理学硕士学位,商场也好,情场也好,他从不打无把握的仗,慢慢施压,然后一举击垮对方,是他的必杀技。
天底下叫自己情妇来威胁准新娘的,他真是第一个。他同十年前一样,就喜欢把她放在温水里煮,最后连跳出来的力气都没有。
薛葵站在玄关里,紧紧靠着鞋柜。今天她站在这里送卓正扬上班,卓正扬故意磨蹭了一会儿,让展开先出门,穿好了靴子又过来抱住站在台阶上的她吻足十秒。
多想每一天都这样。结果第一天就变了样。
辛媛占尽上风,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薛葵听见自己太阳穴处的血管毕毕剥剥地响着。
“辛小姐,你说得对。四个星期的时间足够长,是我没有放在心上,应该受到教训。我跟你走。”
事到如今,退无可退,倒不如同他讲清楚,她要无所畏惧,勇往直前。
对,勇往直前。
两人下楼,辛媛开一辆甲壳虫,薛葵不肯上车。
“怎么。”
“我妈妈就是坐这种车撞断了腿。”
“你不相信我的技术。”
“今天运势低迷,还是谨慎一点的好。”
“好的。我叫他们送辆车过来。你喜欢什么牌子?”
“大众出租。你的裙子太紧身,请坐后座,免得影响司机。”
“如果出了事,不是正好避过?”
“年纪大了,不好做蠢事。”
辛媛笑一笑。
“我现在越来越明白为什么何老对你欲罢不能。”
“请告诉我,我好改正。”
“你不能改。”辛媛慢吞吞道,“我想,卓正扬也喜欢矛盾而丰富的女人。”
第二十六章
月轮湖会所外的双层停车坪上停满跑车。做重卡的人,似乎个个追求速度,如痴如醉。
“去接你之前,我做了一个统计。这里百分之二十的车,质价超过奥迪R8。百分之十的宾客,公司规模胜过卓开。百分之一的男人,容貌身家堪比卓正扬。”下车后,辛媛带着薛葵从婚宴大厅外的员工走廊绕道,宾客如云,都在品酒聊天,她对一心不愿嫁给何祺华的准新娘笑笑,“薛葵,你会不会有些心动?从概率上来讲,如果今天的宾客超过五千人,至少会有一个人比卓正扬好。在这里逃跑,说不定会遇到他来拯救你。”
她这话说的真是酸倒牙根。薛葵耸耸肩。
“原来卓正扬在你心里只是个五千分之一。”
辛媛顿时气结。她曾在薛葵面前落了下风,要翻身,很难。
“你出来的时候只拿了钱包,没带手机,要不要我借你电话打给卓正扬?呵呵,今日也有传媒界人士在场,卓正扬和何祺华为个女人大打出手,一定很好看。你说是上财经版好呢,还是社会版?”
“这就是你想看到的?”薛葵反问道,“你想看,我还不乐意给你看呢。”
“你怎么一点都不怕?”辛媛沉不住气激道,“走廊尽头有怪兽,吃掉你,连骨头都不剩。”
薛葵不说话。
到了休息室,化妆师同婚礼顾问已经等在那里,从筹备婚礼到现在,新娘一直不出现的情况她们也是第一次遇到,冷不丁进来两个女子,一个盛装,一个便装,一个艳丽,一个娇俏——到底谁才是新娘?
“薛葵!你……还是来了啊。”
暖意融融的房间内,盘雪穿着白缎伴娘礼服猛地起身。
她拿着重瓣向日葵做成的花球,手指在绑住花束的桃红色缎带上缠来缠去;薛葵从盘雪的脸上看到了……亢奋和激动?
她怎么表现出这种只有在大减价柜台前人头攒动,知道要打一场硬仗时才会有的视死如归的表情?
盘雪对着薛葵眨眨眼。早知她活蹦乱跳,薛葵就该省下为她着急的力气。
“你在这里,我怎么能不来。”
“我?”盘雪指指自己鼻尖,“我听说你在这里。他们耍诈!”
薛葵无奈。看来她和盘雪皆属于读书读傻了的典型。与社会脱节,不知深浅。
“埋怨的话等等再说。”辛媛看看手表,“先换衣服,然后上妆。薛小姐,需要我帮忙么?”
“我需要何祺华帮帮忙。他人呢?我刚才看他不在大厅。”
婚礼顾问虽然觉得新娘一脸阴沉很奇怪,但还是彬彬有礼地回答。
“新郎同监礼官在一起。从昨日到现在,拟了十几份誓词,都不太满意。”
“他是对我不满意。”
“薛小姐,您真会开玩笑。”
妆容师将婚纱架子推出来,轻声问她是否现在换衫,薛葵摇摇头。
“我要见何祺华。在这里,谈一谈。大家都可留些面子,留些余地。”
辛媛过来按她手腕,回应。
“新郎只会见新娘,薛小姐,请合作。”
“辛小姐。若固执己见,我怕你后悔叫我来。”
“换衫。”
“不。”
辛媛比薛葵高五六公分,虽然力气不大,但是手掌冰凉,一股寒气直沁入薛葵的腕骨,两人僵持不下,盘雪冲上来扯开辛媛的手。
“别太过分了!叫你在陌生人面前脱光光,你愿意吗?”
她又转过来对着薛葵耐心劝导。
“薛葵,一人让一步。你先换上婚纱。反正这么漂亮,不穿白不穿。”
薛葵哈哈笑。
“穿了也白穿。”
盘雪把薛葵推进里间,拉上遮帘,在她耳边悄声道,“薛葵,你别怕。”
她不怕。就是烦。她想息事宁人才不报警,何祺华偏偏逼她鱼死网破。
“盘雪,对不起。”薛葵皱眉道,“我没想到会把你牵扯进来。”
“这有什么可抱歉的?哈哈,你看,我不是好好的么。你相信我。相信顾行知。”
相信她什么?怎么还有顾行知?
“盘雪,你不怕么?”
“我不怕。在你身上绝对不会发生不好的事情。我有信心。”
既然盘雪这么希望和她并肩作战,薛葵又如何能够把她一个人落下?她须和盘雪达成统一战线,让事态先稳定下来,否则,还不知道肾上腺素猛增的盘雪会做出什么事情——她哭笑不得,一件纠结的事情,因为盘雪的搅局显得滑稽。
薛葵换好衣服,拉开遮帘,辛媛双手交叉抱于胸前,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
“这样多好。薛小姐。做人妻子就应该听话受教,”辛媛转向化妆师,“给她化妆。”
薛葵朝后退一步。
“慢着。说好了的,一人退一步。我要见何祺华。”
“对。叫那个老变态来。”
婚礼顾问和化妆师面面相觑,不知道是应该听伴娘的,还是听新娘的,还是等待第三个明显不是伴娘也不是新娘但代表新郎的女人下达指示。
薛葵缓缓道。
“好了。我不叫你们难做。你们去告诉何先生,我饿了。”
“好的。”
在辛媛的示意下,工作人员十分恭顺地鱼贯而出,偌大的新娘休息室里只剩下三个人。盘雪想要说什么,薛葵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她从来不化妆,看着梳妆台上摆着的腮红,唇蜜等物,不由得想起在销品茂逛街那一次,卓正扬尾随其后,她病发摔倒,是卓正扬施以援手,她还傻乎乎地以为做梦呢。
现在,怎么突然都想起来了呢?
沉默,难堪的沉默。终于,辛媛受不住先开口了。
“我真不明白,打个电话给卓正扬就这么难吗?是不是非要连我都觉得你悲情,觉得你可怜,良心发现,替你打给卓正扬,叫他来救你,你才开心?告诉你,不可能!我就是要眼睁睁地看着你被逼到无路可退,大家都别好过!”
她摔门而出。那么大力,甚至连门上的花束都掉下来了。盘雪跳起来,抓住薛葵的胳膊。
“薛葵,卓正扬不知道今天的事情?天哪,顾行知还说我只要尽量帮你拖住时间就好了,可是你分明就不想解决问题嘛!”
薛葵非常平静地解释卓正扬今天有重要会谈。
“等我这边解决了,和他一起回姬水。”
盘雪一瞪眼睛,又忍住。她还有第二套方案,虽然顾行知没通过。
她们都看见了你穿婚纱的样子。现在,我们来换衣服吧。”盘雪利落地剥开裙摆,“我不穿鞋子,这样可以配合你的身高,背影也差不多,待会我穿婚纱从辛媛面前跑过去,她一定会追,你就趁机跑掉。不,你不要怕给我带来麻烦,今天的婚宴,顾行知是外包负责人,他会接应我,你直接去警局报案,对,找张鲲生警司,就告何祺华非法禁锢和恶意逼婚……”
薛葵听傻了。这就是盘雪的计划?盘雪当何祺华是什么?她第一次跑掉所带来的深远影响直到今天还不能结束,如果今天来了之后又跑掉,固然会让何祺华再次丢脸,但是她呢?她难道要终生陷在这梦魇中不可超生么?
也许,她应该感谢何祺华给了她一个历史重演的机会,让她终于有机会修正过去那个不懂事的薛葵所做出的一切。
“……盘雪,把衣服穿回去。”
“什么?薛葵,你不要怕给我带来麻烦,顾行知会照顾我。”
薛葵真想问她是哪部电视剧给了你灵感。
“……这就是你的计划?顾行知同意了?”
盘雪的眼珠子转了转。顾行知同意吗?很显然是没有。她上了何祺华的车,颤抖着手给顾行知发短信,顾行知当时就叫她立刻下车,不要参与,她不愿意,女孩子天生就有一种救赎的精神,尤其是盘雪这种从未遇到什么大风大浪的女孩子,渴望刺激,幸好婚宴外包给金碧辉,所以顾行知立刻和原负责人交换岗位,赶来照应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友。
“他叫我姑且试试。”
可见顾行知是做好了要为她收拾烂摊子的准备。这一对恋人,还真是常人所不能理解的默契。
“不要给喜欢的人添麻烦,真的。偶尔为之是情调,常常犯错就是大忌。”
盘雪用力地点了点头。
“可是,薛葵,我总想着要帮你点什么。真的。别让我觉得自己很没用。”
“好。我的确有一件事情需要你帮忙。”
她问盘雪要过手机,打了一个电话。然后又把电话还给她,起身用力打开门,一直守在门外的辛媛听得响动,机警地转过头来,休息室同会场之间隔着一条S字形绿化带,草皮全由英国空运抵埠,四季常青,薛葵毫不犹豫地踩了过去,而辛媛却有些不敢落脚,一咬牙,转向一边的员工通道。
“薛小姐!停下!”
她们仍旧把她放在温水里煮。
她闯入婚宴大厅,没人拦她,倒是她的洁白婚纱显得太突兀,引得个个行注目礼,她眼角瞥见了几个远星的大客户,都是以前曾经应酬过的,手中拿着果酒,诧异地盯着她。呵,她穿这一身倒是胜过千言万语,的确,事无不可对人言,爸爸知道,妈妈知道,卓正扬知道,怕什么!即使全世界都知道她薛葵曾经被何祺华包养过,又如何?她再也不怕了。赤身裸体站在公告栏下看成绩又如何?那只是一场噩梦。
婚礼顾问已经把何祺华引到婚宴大厅。她看见他同监礼人站在香槟塔下一面交谈,一面往盘子里夹小点心。
他穿一身黑西装,剪裁合体,从背后看,简直不像一个五十岁的老变态。
原来她一直不敢面对何祺华。只等着他来找她,问她,逼她,她再反抗,这样,远远不行。
她喉头发紧,发出干涩的呐喊。
“何祺华!”
声音紧张得变了调。何祺华错愕地回过头来。呵,他的小小新娘。
他捧出装满曲奇的碟子。
“到我这里来。”
监礼人手中拿着誓词。宾客慢慢地围上来,这可和他们平时参加的婚宴不同,新娘为何提前出现?
“祺华,给我们介绍一下。”
何祺华想要牵她的手,薛葵狠狠甩开,也不管周围抛来了多少诧异的目光。
“何必他介绍,”薛葵随手点了几个人,一一叫出名字,连尊称也略去,“好久不见!”
她从来没有对姬水玉龙的衣食父母不客气,何祺华略显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对。十年前是她,十年后也是她。薛葵小姐。”
这些宾客大多数都参加过十年前何祺华的婚礼,听了这句话,不由得大吃一惊,窸窸窣窣地响起一片交头接耳之声。被薛葵点中的人,想起自己曾经意淫过何祺华的未婚妻,这下性命堪虞,那种又惊诧又惶恐的模样,不由得让薛葵吃吃地笑了起来。
“别太吃惊了,各位。”
吃惊之后,还不忘了说祝福的话,无外乎离不开一树梨花压海棠,飞上枝头当凤凰的中心思想——变脸之快,简直令薛葵拍案叫绝。
监礼人问是否现在开始。
她深呼吸,跳上餐桌,大声道。
“宣誓?好。何祺华。送你一句。我薛葵,谨以至诚发誓,不卖笑,不求荣,不嫁你!终生不渝!”
众人哗然。哗然之后是一片死寂,亏得何祺华还能面不改色,对她微微地笑,包容她的一切任性行为。
“你累了。我送你去休息室。”
“好极了。”薛葵挽住裙摆,跳下来,“我们终于可以谈一谈。”
本次婚宴外包给全城最大的宴会承包商,知名餐饮公司金碧辉。负责人顾行知就在放着香槟塔的长餐桌另一头,监督摆盘。这一场风波之后,宾客都觉得久聚无趣,四下散开,他倒是一直恪尽职守,突然一个人大力击打他的背脊。他吃痛回身,看见是一脸沮丧的盘雪。
“喔,美女如何称呼?”
盘雪大呼气闷。
“薛葵和何祺华谈判。我被赶出休息室。薛葵说叫我不要怕。真奇怪,为什么薛葵非要面对那个变态不可呢?难道我的计划不够好?”
“不,正是有你助力,薛葵才有勇气,”他怕盘雪再次冲动,立刻安抚,“你做的真好。”
盘雪立刻得意。
“倒也是。”
“可以功成身退。”
“不行!我还是不放心。何祺华是老狐狸!你想想看,他和卓正扬一起接受杂志采访的时候,还故意匿名提到自己未婚妻,卓正扬该是多么的难受却又不能表露出来!这人太会玩心理战!”盘雪焦躁地跳了两下,“我们得通知卓正扬。薛葵这样做不对,她总是觉得自己一个人就能应付得来!”
顾行知心知肚明,盘雪完全是因为无聊胜于对好友的关心才关注于这件事情。的确,戏剧化的人生不是谁都能够经历的,他这个女朋友需要一点刺激,一点浪漫,加一点虐,才会觉得人生圆满——从这一点上来说,她也够特别了。
“顾行知?”
他正想着如何开导女朋友,正好这时甜品公司的货车到了。
“哦,结婚蛋糕到了,我得去签收。”
“喂,顾行知,我都愁死了,你还签收蛋糕?”
“这是工作。”顾行知清点完订单上的所有甜品,签收货单,月轮湖会所也有自己的点心作坊,但手艺不如sweetsupplement 的大甜品师,盘雪垂头丧气地在顾行知的身边蹭来蹭去,顾行知看她情绪不佳,亲自切了一块芝士蛋糕递给她。
“甜食会让人心情舒畅,吃一点。”
“顾行知,我现在是一副想吃东西的模样?”
“你尝一点。真的,尝一点。你得放松。”
“得了吧!顾行知,你和薛葵一样没轻没重!她在这个时候送提拉米苏给卓正扬,你就非要我吃芝士……”
顾行知一笔划出去,毁掉清秀的签名。
“你说什么?”
“薛葵打电话给甜蜜补给的全城宅急送,送一份提拉米苏到卓正扬的办公室。你说奇怪不奇怪!她被人逼到墙角,还挂念着卓正扬有没有下午茶!”
顾行知终于明白为什么他对盘雪放电无数次她都不明白。
“其实,你到现在也还是不明白何为美女爱邮差,对吧?”
“你又没解释给我听。”
所以,如果我不解释给你听提拉米苏的含义是“带我走”,你也压根儿不会明白薛葵送甜品的真正意思。
倔强如薛葵,能做到这样,已是极限。
“盘雪。”
“嗯?”
他揉揉她的小脑袋。
“咱们不学他们的含蓄。”
“什么?”
“薛葵很聪明,她会有办法脱身。请拭目以待。”
第二十七章
沈玉龙位卑言轻,何祺华结婚,自然不在邀客之列。但他还正巧到格陵,陪两名外省客户办事。
事办完要轻松一下,还不到晚饭时间,便思量着搓搓麻将,无奈三缺一,其中一名客户笑道。
“不急。叫小章过来。,就小朋友。
“小姑娘哪里会。”
“莫小看现在的孩子,什么都会,有时候还受不住。”
话说的暧昧,大家心照不宣;一个电话叫来救场。小章穿着朴素,落落大方,言语之间,竟颇像是读书的,摸起牌来也很利索干脆,中途小姑娘去上洗手间,沈玉龙便笑道。
“大学生?”
“格陵大。明年毕业,想着出国呢。”
“呵,有志气。人长得也漂亮,懂事。”
“哪里,不及薛葵一半。”
沈玉龙以为自己听错。
“陈哥,你说的什么话。”
“啊,”客户自知失言,轻描淡写地扇自己个耳光,“瞧这张嘴,沈总,不要介意。”
话虽如此,沈玉龙心里始终存个疙瘩。迷迷糊糊几圈下来,输三四万,将牌一推,起身去洗手间,是放放水,转转运,却一点尿意也无,猫在门口掏烟抽,听见里面那小姑娘银铃也似地笑。
“怎么没叫薛小姐来应酬?不是又见到,比以前更迷人?倒是心痒痒地想见见。”
“?明眼人都知道,何老的禁脔啊,只可看,不可动。”
“何老?不是干爹么。”
“哈哈,这你也信?干爹没个是好东西。情谊千金,不抵胸脯四两,况且真是尤物……”
包房的门被砰地一声撞开,沈玉龙像枚炮弹似的冲进来,拎住客户的衣领就往牌桌上磕,事情来的太突然,小姑娘吓了一跳,尖叫着去拉,被沈玉龙一脚踹开。
“王八蛋!叫你乱说!叫你乱说!”
客户回过神来开始挣扎。
“沈玉龙!你他妈的疯了不成!这事儿谁不知道啊,现在装?要不是你外甥女爬上何老的床,姬水玉龙能有今天?呸!”
“去你妈的!我杀了你!”
另一名客户也来帮忙,不过是帮着制住沈玉龙,三人打成一团,终是沈玉龙落下风,酒店经理来劝架,将两人劝走,沈玉龙胸前挂着半拉领带,歪在沙发上呼哧呼哧直喘气。
他有一套自己为人处世的规矩,任何人进他的圈子就应该按他的想法来——为什么不是这样!他明明只是把葵葵带在身边玩,这帮王八犊子居然动歪心思!还有何老——他抹把脸,心直发慌,何祺华,他咋就没看出来!让他怎么对大姐交待!
不,都是假的。一定是弄错了。
正在这个时候,冯慧珍的电话追来——沈玉龙每天必须给老婆打三个电话报备行踪——冯慧珍左等右等没等到晚上这通,就急吼吼地骂起来。
“沈玉龙,不是上午就办完事儿了吗?咋还不回来?是不是又在外面玩人呢?也不嫌脏,不嫌臭!”
“臭娘们!闭嘴!”
“沈玉龙!你骂我!你凭什么骂我?你不是人!你别忘了,你那些亏心事儿,我可都一笔笔给记着呢!怎么着,想同归于尽?”
她又拿以前的事要挟他。沈玉龙一时怒气大涨。
“骂你咋了?你他妈的害完我姐,还要还害我是不是?你来啊!”
“你给我等着!”
“我他妈就等着,就在大富贵呢,抱着俩小妞呢,来啊!臭娘们!”
冯慧珍嘶叫着挂电话。沈玉龙暴瞪着血红的眼睛,猛地将手机摔在地上。
“真他妈龌龊!龌龊!”
何祺华同薛葵回到休息室,两人面对面坐下,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只是找到最舒服的方式,来进行最后的谈判。
他注意到薛葵是倚住沙发靠手,背脊僵硬,交叉起十指;但一会儿,又小臂横抱贴近小腹,仿佛肚子痛——从小到大,害怕的时候就样。害怕之余,又想保持冷静。
“别太紧张。”他为倒杯热水,“拿着它,会好过。”
没有接杯子。
“如果不介意。我想披上外套。”穿上自己的羽绒衣,感觉活气又慢慢回到自己身上,“现在好多了。”
何祺华微微牵动嘴角,把热水放到一边去。
“其实你讨厌和我说话。为什么又想和我谈谈。”
“可是,总得和你谈谈啊,不然就这样下去?”
他不仅仅是何祺华。记得他有哥伦比亚大学心理学学位,总以为他不会用学术派的那套来对付她,但四个星期前的那次交锋,让她不得不重新审视面前的这位长辈。对,他是长辈。抱定这样的信念,薛葵。
“谈什么呢?”
“最近格陵很冷。”
“对。全国范围内的降温。”
“不知道北方的冬天怎么样。但是南方这种湿冷湿冷的天气,地上全结层冰棱子。”搓着手,“特别滑。摔了好几次。”
“记得你以前特别怕摔跤。带你去滑雪,不肯,因为摔断门牙不好看。”
薛葵微微一笑。
“现在也怕。怕摔倒会骨头断掉。要知道已经快三十了,摔一跤定吃不消。可是没办法,得上班。不能抱着手,等着环卫工人来撬冰。对自己,别想着会跌倒,一步步,稳稳地走过去,不要一惊一乍,也不要掉以轻心,走过去就好。今年,一次也没有跌倒过。”
他完全明白她的意思。
“薛葵,十年前的你不会和我分享这种体验。”
“十年前,也不认为有头脑,有思想。现在对住我,心平气和。不再暴戾任性。不好的情绪,能控制。”
“可是你刚才当住许多人的面,说一辈子不嫁我。”
“让我难堪?”
“只要我们之间的互动,我都甘之如饴。”
他的话让薛葵毛骨悚然。
“何祺华。我再也不会说‘宁可砍掉手指也不同你结婚’这种气话,也不会说‘已经有决定’这种模棱两可的话。但‘不卖身,不求荣,不嫁你’是大实话,不收回。”
“你和四个星期前很不同。”
“确实。”
“让我很高兴。”
“何祺华,你是不是有什么要对我讲?”
他的眼睛很大,总是让商业伙伴觉得很诚恳,很可靠,他的方下巴,蕴含着让人平静的力量。
“薛葵,记住我将要说的话——我爱你。即使是从你什么也不懂的十五岁开始,也绝不容许这份感情被无视。不要歧视老人家,你分得清什么是占有,什么是包养,什么是爱。对你,不是占有,不是包养,就是爱。我爱你,薛葵。即使把这比喻为冻住的地面,讨厌却又不得不经历,也依然厚颜无耻地爱着。明白么?直到今时今日回到格陵,我所做的一切也是因为爱。”
有些茫然。
“得不到是种缺憾,不是爱。”
他在梳妆凳上直起身子,左腿搁在右腿上。
“我那番话让你这四个星期很不好过。”
“对。”
“就是要面对过去,看人性丑恶的一面。每个人都要对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
“好,我负责。失去苏阿姨的信任,和卓正扬分手,和父母吵架——够不够?如果不够,还想拿走我什么?”
“如果我说对这一系列的蝴蝶反应很满意,你会恨我吗?”
薛葵缓缓地摇摇头。
“何祺华,我捱过来了。不恨你。相反,头一次对你感到歉意。”
“不。这是比憎恨淡薄的感情,我宁愿你恨我。”
他发现的她脸色有些为难。
“你一直对我很刻薄。如果当年有个十五岁的少年骑脚踏车在你身后追逐,没有人的时候对着你笑,用他的手抚摸你的胳膊,在你乖乖死掉的时候不顾一切歇斯底里地大哭而抱着你,也许你会爱上他。但是,我不行,就是不行,也没办法。”
“因为我不缺少父爱。”
“我也不需要个女儿。”
他审视她,心头转过千百个念头。她已经不再是以前的薛葵。
“反正来去,你就是不愿意和我结婚,无论怎样威胁。”
“对。”
“没那么容易。”
他起身猛地推开窗户,远处结冰的月轮湖在闪闪发光。
“我请了支乐队。从几个星期前开始向月轮湖内注入干冰以催冻湖面作为表演舞台。但是工程师今早上告诉我,失败了,冰层平均仅得四寸厚,所以表演取消。”
薛葵看着远处的湖面,每年这个时候,结冰的月轮湖是极大诱惑,总会出事故。故而政府规定,冰层厚度不足尺,严禁市民下湖,且儿童须有家长陪伴。
“你们应该设立标示,警示路人。不许游人在湖面嬉闹。”
“对。太危险。薛葵,如果你能安全地通过湖面,走到对岸的赛艇训练基地去,我就放你走。”
“欠你的,可以这样还清?”
“对。看看外面有多少宾客。他们大多数都参加过上次的婚礼。这一次,你又要跑。你在这四个星期里受到的折磨,对我来说是远远不够。在这里,也得付出代价。”他拽着的胳膊,“去,你已经摆出姿态,试试看你的运气。薛葵,为什么不动?害怕?或者,现在要选条舒服的路?”
“不。”脱下高跟鞋,“想换衣服。可否请您回避?”
卓正扬的车离会所正门还有三十米,就已经看见宾客们蜂拥而出,结伴朝湖边赶去。
“真的吗?何老的新娘不愿意嫁给他。”
“那女人发表声明的时候,我在第一排,听得很清楚。他是生意人,不可能在一个女人身上花费这么多时间,却什么都得不到。”
“两次栽在同一个女人手里,也真够呛。如果是我,就让她过刀山下火海,然后反口,卖去柬埔寨。”
“真无耻。她怎么不有勇气两次拒绝何祺华这种人物?不卖身不求荣,如果是我,十年前就嫁了。”
“不错,何祺华并未做婚前财产公证,若同他离婚,可分得可观一笔。”
“为什么要离婚?他风趣幽默,大方慷慨,情调同理性兼而有之,是不可多得的人生伴侣。”
“打住,打住,我们应当叫救护车同水警,而不是越扯越远。”
“呵,那样的话还有什么乐趣可言?”
“掉进冰窟,就是悲剧了。”
“那是何祺华应该考虑的问题。我们和她非亲非故,看热闹就好。”
“不不不,她若丧命,就变作明日社会版头条悚动新闻。如此一来,当摄下全部过程搏版面。”
奥迪R8急打弯,朝湖边驶去。防滑链削着地面上的残冰,打到人脸上生痛。
“嘿!毫无公德……那是卓正扬的车?”
“明知故问。”
“嘻,他同何祺华一向不对盘,怎么突然来了。”
“不知。看看去!”
光滑如镜的冰湖,扑面而来的寒气,湖水离岸还有半人高,杂草都冻住半截。
辛媛早已披上外套。
“薛小姐,冷不冷?”
薛葵不知怎地,突然想起一句话,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她的优柔寡断将自己一步步逼到今天,那么多宾客,要看何祺华这个出尔反尔的未婚妻怎样自食其果。
“南方人只会游泳,哪会滑冰?非摔个大马趴不可。”
“摔跤倒是小事,又不是没有见过,好好地在冰面上走,扑通一声,就剩个窟窿了。”
“喔,这样一来,她倒是不怕死。”
“无知者无畏。”
盘雪同顾行知站在围观者的最前面,意图拖延时间。
“不错,他无权逼迫冒险。”
在场皆为公证,薛葵朗声道。
“何祺华,我向你再确定一次。是否能顺利通过冰面,我们就两清?”
“一言为定。”
“好。我们击掌。”
她同何祺华一击掌,立即纵身跳下湖去,身后传来阵吸气声,涌上来看,小姑娘却是踏在一块冻结的船板上。
冰面没有破裂。穿着军靴踏上冰面,鞋底碾过冰屑,稳稳地踏出第一步。卓正扬说过,这双鞋子设计时着重考虑野战军的作战环境,抓地,防滑,防震,防雷,呵呵,今天在这里,恐怕是大材小用。
其实湖面很美,布满树枝同星星符号,但又最危险,任何一道小小的裂缝都有可能借由些花纹朝四面八方延伸开来。竖起耳朵捕捉每个细小的讯号,但岸边的人还在喧闹,喧闹声越来越大,她什么也听不见。方才工程师估计这里冰层最薄弱处仅有两寸,而这种陷阱,只能靠自己来探索。在这里,人都觉得格外清冷。越冷越游离,对岸还很远,很想蹲下去摸下花纹,但又怕分神。才走十几米,身上已经微微冒出热气。露在外面的手却是冰凉的,停下来,搓搓手掌。
岸上居然有人鼓掌同欢呼,定是盘雪带领为她打气。回过头去,却吃惊地睁大眼睛。
一个下巴上贴道创可贴的人正稳稳地朝她走过来,发如鸦羽,眉眼分明,他的军靴踏在冰面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如履平地般地轻松自在。
“不知道儿童下湖玩耍须家长陪同么?”他牵住薛葵,随意地如同饭后散步,“走吧。”
他的手心温暖有力。薛葵叹口气。
“真希望你不来。”
“为什么?”
“我跌倒的姿势向来不好看。”
“谁有空跌倒的时候还摆造型?”
“那倒也是。”
“如果牵着我的手还跌倒,那一定是你的问题。所以,抓紧。”
“好。我们慢慢走。”
他的口鼻里呼出白雾,手伸过来挽住的腰,放慢脚步,闲闲地同她说着话。
薛葵才知道卓正扬自小就喜欢在什刹海滑冰,张鲲生同展开也是高手,难怪早上展开会有空去溜溜冰刀,而薛葵自幼在南方长大,从未见过这么平整无际的冰面,倒觉得稀奇多于害怕。两个人咔吱咔吱地走着,走到湖中间的时候,岸边的人声已经都听不见了,前也空空,后也茫茫,只有他们两个。
薛葵强作颜色。
“卓正扬,好像看见条鱼从脚下游过去。”
“幻觉。”
“卓正扬,不要再同我说话,也不要牵着我的手。要集中精神,我觉得的鞋底好像结了层冰。看!真的结冰,怪不得这样滑。要跺两下。”
原来她还是怕。卓正扬微微屈下膝盖将打横抱起,薛葵睁大眼睛。
“卓正扬,这样不行。两个人都危险。”
他笑。薛葵从他的笑容里看到什么。
“哈!又来。”
早就看中卓正扬浴室里的体重秤。今天早上起床的时候偷偷跑去称了一下,结果指针唰地一下指向120。
大惊失色,听见后面有人咕咕地笑,原来是卓正扬,他偷偷地伸只脚过来踩在秤面上。
“不要!脚拿开。”
他不仅不拿,还把她打横抱起来。
“让我看看一起多少。喔,两百二。不算重。你得好好吃饭。”
两百二?曾经差不多有这样重。减掉个卓正扬,老了又给送来个卓正扬。
“总比看着你摔断骨头好。闭上眼睛,不会有事。”
薛葵乖乖地闭上眼睛,躺在卓正扬的怀里,温暖而舒适。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卓正扬不停地和她说着话
“提拉米苏很美味。”
“是吗。我自己一口没吃到呢。”
“以后买给你吃。”
“嗯。今天工作顺利么?”对他的工作实在很不解,所以就笼统地问一句。
“除工作餐味道差之外,其它一切都很好。”
“那程燕飞呢?”
“怎么还在吃醋哪?”他轻笑。
薛葵抵死不承认。
“没吃醋!就随便问问。接下来还要问展开呢。”
“展开,他很好。开完会他先走了。薛葵,不能老是问我,我也要问你。”
“好。你问。”
“今都做些什么?”
“打电话,面试,吃饭。”
“给爸爸打电话?”
“真聪明。他已经到家。心情很好。”
“有没有替我问候一声?”
“有。我们不是说好今天晚上回姬水么,妈妈威胁会放狗咬我们。”
“喔,那怎么办?”
“我们家不养狗好多年。妈妈是开玩笑呢。”
“想不想养一只?”
薛葵摇摇头。
“不要。乖乖会吃醋。”
“那养个小孩好不好?”
薛葵猛地睁开眼睛,不知何时他们已经抵达对岸,毫发无伤,卓正扬把放下来,呵,重新踏上土地的感觉真好。
“薛葵,嫁给我。”
盘雪远远地跑过来。
“薛葵!薛葵!”
又只叫着她的名字,啥也不说。拼命地抱着她,薛葵有刹那觉得刚才卓正扬的求婚是自己的错觉。
“薛葵!提拉米苏是带我走的意思,我知道!我知道!”
卓正扬先去拿车,路上遇到何祺华等人,薛葵越过盘雪的肩膀,看见何祺华同卓正扬说了什么,又先伸出手来,卓正扬略略一握,就走了,何祺华不以为意,继续朝薛葵走过来。
他想,她总算长大了。他霸着她十年,不管有意无意,能为她做的,也都做了。
“薛葵。”
“何先生。”
不再是他的小姑娘。卓正扬跳下湖的那一刻,他们两个就成了不可分割的一体。这四个星期里,他无数次想要放弃对她的折磨,想要把她带走,让她在他身边这样下去,但毕竟他还是坚持住最初的打算。
自辛媛对他说,卓正扬和薛葵相爱之后,他想着的,是叫这个孩子幸福。
看,现在多美丽,多动人。
薛葵,看着,看着我的眼睛。也许将来你还会置身比今天更危险更可怕的境地。身边的人会一夜之间都变得陌生而不可靠,会很无助很茫然,也许,连卓正扬都不能帮助你。那个时候,想想今天所表现出来的勇气。不要自残。不要逃避。勇敢面对。激烈的反抗伤害过一次,不希望再次受到伤害。无论何时,都要懂得保护自己,知道吗。
他动动嘴唇,出来的却是另外一番话。
“愿赌服输。诸位皆可为我作证,我会即刻动身离开,永不回格陵。”
他潇洒地弯腰,身后众人给他让出条道来,辛媛迎上来挽住他的胳膊,给他力量。他听见薛葵的那位室友在说话。
“薛葵!真有你的!你不知道,刚才卓正扬出现的时候,对他说一句‘是人就别强迫’,然后就跳下湖去追你,他在岸上,脸色都白了!”
都这样想也不错。他们都不知道,他有心理学专业背景,他知道PTSD的治疗方法。他希望可以险中求胜。事实证明,他没有错。他如果不回头找她,她辈子都要带着他的伤害活下去。学术上来讲,他更希望今天的试炼由薛葵自己完成,而不是凭借卓正扬的帮忙,但是,总算差强人意。
反正他这辈子也做不了她最爱的人。医者不自医,他倒宁愿一份没有结果的爱,成为他的隐疾,终生不治。
他并无勇气真的去毁灭,也不认为自己有这个能力。
卓正扬的车驶过他们身边,辛媛极快地看了一眼,被何祺华捕捉到。这场戏没有辛媛,演不下去,但他并不想表扬辛媛。反正他也这么大年纪了,把真相带到棺材里去的这份坚持,还是有的。作恶人也要做到畅快淋漓,不留余地。
“辛媛,不嫌弃的话,还是我们两个凑合着过吧。”
头次见识到卓正扬为薛葵不顾一切。
心冷。再也热不起来。
“好的。无论是驾驶小型机在纽约港上空盘旋,还是躲在长岛别墅诅咒这对恋人,我都愿意陪着您。”
“哈哈。保持住这份幽默感,你将终生受益。”
第二十八章
上门都是客.沈玉芳自然也不会特殊对待卓正扬,既然薛葵要带这个人回来吃饭,那还是要好饭好菜招待.
可是薛海光想到自己的小姑娘这次回家会带一个男人,十分生气.
“卓正扬那家伙有什么好的。冷漠,夹生,不会做人。”
沈玉芳一边炒菜一边耐心道。
“我这对眼睛还没看这卓正扬长什么样子呢,等我看了再下评论。”
“什么样子?两只眼睛一张嘴。你还做这么多鸡鸭鱼肉,不要钱啊?”
“我说,你蠢不蠢?难道他还能在我们眼皮子底下骗葵葵?”
“哦,怪不得你同意他们回来吃饭,是要看住丫头。”
“开窍啦?所以叫你不要乱操心!”
“谁乱操心?雅江那一次,我好端端的活着,你还要把女儿骂一顿。我和你说,这笔帐留着慢慢算。”
“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人生就是要不断完善自己,你总得给我留点进步的空间。”
“你和葵葵一个样,冲动是魔鬼!知道不?”
“知道了知道了,就你最冷静最有文化,行不行?快把丸子端下来,别蒸过头。”
“我接电话,你自己弄。”
沈玉芳恨不得一锅铲敲到老公头上去。
“你就欺负我吧,你也没谁能欺负了。喂,海光,薛海光!你的锦绣鸡!汤汁都收干了!别光顾着打电话!又是你那些牌友吧?你少打一天会死啊?。。。怎么了?”
薛海光收了线,一脸铁青地站在厨房门口。
“冯慧珍自己开车上格陵去了,保姆没看住。”
“她的车牌不是早吊销了么?”
“天知道!沈玉龙被她堵在饭店里出不来。她把人玻璃都砸了。又不让报警。咱们得过去一趟。”
沈玉芳插足的锅铲先进垂了下来。慢慢地,她解下围裙。
“走。”
“妈妈!我。。。我们回来了。”
薛葵和卓正扬站在薛家门口,喊了半天也没有人来应门。里面倒是灯火通明。
“不在?”
“可是灯都亮着呢。”她从包底翻出钥匙,开门进屋。薛家虽然是二层楼房,但房龄已经超过二十年,建房的时候没有装修风气,后来一直不曾翻新——薛海光做了姬水二汽的厂长,更加要证明自己两袖清风——朴素的四壁同简单的木制家具,刷白的天花板,漆红的窗棂,简朴之极。
薛葵把钥匙丢在鞋柜上的玻璃碗里,走进客厅。
“真奇怪。。。咦,有张字条。”
她拿起桌上便笺。
“葵葵:我们出去办事。勿等。沈玉芳。”
卓正扬从她手里拿过纸条来看,仍旧放回桌上。
“真不在家。”
薛葵看卓正扬脸色,却又看不出来任何异样——他已经在兴致勃勃地四下打量,快活得很。
今天早上打电话回来还是友好气氛,约一起吃晚饭,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立刻拨通薛海光的电话。
“爸爸,你们在哪?”
“我们在去格棱的路上。刚上高速。”
“啊?”
“你舅妈自己开车到了格棱,和舅舅在饭店里大打出手。我们不能不去。”
“那我和卓正扬?”
沈正芳立刻接过电话。
“厨房有剩饭,拿酱油拌拌吃。”
“妈妈!我们都说通了,你怎么能这样。。。。”
“好了!烦不烦啊,是卓正扬和我亲,还是沈正龙和我亲?凡事总有个轻重缓急!”
薛葵叹了一口气。
“我明白了。你要注意安全。一定要注意安全。一定!”
“行了,你爸在呢。晚上我再打给你。拜拜。”
在一旁的卓正扬看得出薛葵颇有占垂头丧气。但还是抖擞了精神对他微笑。
“你先坐,我去倒水。”
他摇摇头,伸手抱住了她。不在也好。开了两个小时的车,他想享受一下和她两个人静处的时光。
拥抱了一会儿,薛葵觉得别扭,轻轻挣脱开。
“很怪。”
“怎么?”
“就是很怪。家里没有爸爸妈妈,难道不怪么?以前他们每次出差,我都难受的要命。你饿不饿?我们先吃饭吧。”她走进厨房,“我看有没有面条。。。。啊!”
她探出个脑袋。
“卓正扬,我要上菜了!”
她兴致勃勃地冲他招手,指着案台上一盘一盘如数家珍。
“珍珠丸子,糖醋排骨,妈妈做的;凉拌粉丝,手撕包菜,爸爸做的。。。还有锦绣鸡!爸爸的拿手菜!哈,叫我们吃酱油拌饭,卓正扬,我们把这些菜都吃掉!然后装作从来没有这加速,叫他们还耍我们。“
卓正扬想起薛海光曾经说过如果到姬水,一定执行载他吃当地特色锦绣鸡的许诺,搂了搂薛葵的腰。
“好。全部吃完。”
于是两个人高高兴兴地把饭菜热来吃,这一天发生太多事情,所以吃饭的时候都累得不怎么说话,吃完饭,天也黑了,有少妇牵孩子到院子里来玩,薛葵出去同他们说话,卓正扬在厨房里洗碗,隔着玻璃看薛葵蹲在那里逗那刚会走路的小孩子,尖叫欢笑声不绝于耳。
“好累。”
薛葵趁烧洗澡水的时候,稍微带卓正扬参观一下,一楼是客厅,厨房同卫生间,二楼两间卧室,中间隔书房。
她把贴着机器猫海报的房间门打开。
“你睡我的房间,我睡爸爸妈妈的房间。”
小小的一间卧室装满了十五岁女孩子的东西,俗气又艳丽,配一顶云帐的小床,堆放着许多洋娃娃,梳妆台上放着九十年代女孩子最爱的音乐盒,珠宝盒之类的小摆件,衣柜有一扇门坏掉,半挂在转轴上,吊着一只中国结当把手。
衣物下有一只铁盒子,放着她的秘密,包括水泡饼的包装袋。许多日记本,锁住,钥匙找不到。
她倒不觉得不好意思。空间逼仄,从床尾走过去开窗户透气,总会碰到书桌,又把凳子撞倒,她哎哟一声。
“每次回来都不会住很久,所以摆设都清寒是以前的样子。”
她的桌面下压着几张小时候的照片,幼儿园时载歌载舞的模样,还有戴红领巾穿运动服和父母的合影。卓正扬没有看过她小时候的样子,就两张照片看得意犹未尽。
“还有么?”
薛葵从书柜里拿出相簿。从刚刚出生,到趴到床上一脸敢相,从坐在童车里哭到穿着花裙子摆乡土造型。
“看,乖乖。”
一只很普通的小土狗被抱在一脸娇俏的小姑娘怀里,两只黑眼睛充满柔情地望着镜头。薛葵看看卓正扬,又看看乖乖。
“话说回来,你的眼睛。。。和它真像呢。来,抱一下。”她笑嘻嘻地拥住卓正扬,又揉了揉他的头发,心满意足地叹了一口气,“真像!”
怪不得第一眼就看中。
他极配合地凑上去吮她唇瓣,薛葵却机灵地躲开了。
“虽然爸爸妈妈不在。在我家里,还是老实一点吧。”
卓正扬搂住她的肩膀,继续看相簿,时不时想要不老实一把,都被薛葵躲开。
“薛葵,你这摆明了是有主场优势。”
“正确极了!”她把相簿一合,“水烧开了,你去洗澡,我看新闻。”
洗完澡之后,两个人坐在客厅里边看电视边等沈玉芳的电话。薛葵看卓正扬很沉默,以为他是有点介意,于是抱歉道。
“如果不是临时有事,爸爸妈妈一定很想和你一起吃饭。”
“别道歉。”
他眼睛里明明白白地写着道歉不如接吻。
薛葵不想在自己家里亲热。薛海光和沈玉芳和影子无处不在。对他的要求十分为难。但还是依言亲了亲他的面颊。
再亲亲他的唇角。他今天真像个英雄,带她走过冰湖,值得奖励。
再亲亲他的嘴唇。一发不可收拾,湿吻。浑然忘我之后她完全克服了心理障碍,反过来调戏卓正扬。
“我手好冷。”
她呵着气,偷眼望向卓正扬,后者不知她有阴谋,便覆住她的手。
“见鬼,你的手比我还热一些呢。”
“哪有,就是冷。”她把手伸进他的毛衣下面,偷偷地解他的衬衫扣子。他的小腹上一点赘肉也无,一块块的肌肉,手感真好。
卓正扬喉头发紧,清清嗓子。
“薛葵,你是不是在暗示什么?”
薛葵正色:“当然不是。”
然后又笑嘻嘻。
“在我家里,还是老实一点吧。说不定我爸妈什么时候就回来了。我是真的冷。你别动歪心思。”
“真冷?”
“嗯。”
他把外套敞开,包住她。
“要不,你上楼睡。等伯母来电话了,我叫醒你。”
“不。我要和你在一起。”
她靠在他的身上,居然真睡着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却又听得见电视里的声音,在讲财经新闻。声音越来越小,怎么又变成了卓正扬在打电话。她翻了翻身,将脸更深地埋在他的外套里。
“嗯。谢谢。很好吃。。。。对。。。。对。。。。这没什么。”
做梦吧?他在和谁说话呢?是不是提拉米苏?她听见卓正扬轻松地笑。
“我会很疼她。”
她迷迷糊糊道。
“卓正扬,你和谁通电话呢?”
“哦,她醒了。”他把听筒递给薛葵,“你爸的电话,快接。”
薛葵接过电话。
“爸爸。”
“葵葵。”
她听见电话那头薛海光的声音似乎有些哽咽,不由得紧张起来。
“怎么了?你和妈妈没事吧?”
“没什么。”薛海光轻轻弹掉眼角的泪水,“。。。没事儿,就是你舅妈一砖头砸我背上,疼得厉害。。。。皮外伤,我们正在医院呢。。。。你妈没事儿。。。。舅舅脑门上挨了两下,缝了四针。。。。舅妈吐的稀里哗啦,打了两针氟呱啶,睡了。”
“喔。那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明天吧。还得先陪你舅妈去看医生。”
当年那个冯慧珍呢?那个怀着沈乐乐,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的舅妈,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薛葵闭了闭眼睛。
我们都只能自我救赎。
“妈妈呢?我要和妈妈说话。”
薛海光抬眼望望沈玉芳。沈玉芳坐在沈玉龙的病床边上,无声地流着眼泪,沈玉龙向薛海光要手机。
“我和葵葵说两句。让我和葵葵说两句。姐夫,求你了,让我和葵葵说两句。”
薛葵听见那边沈玉龙干嚎的声音,皱了皱眉头。总是这样。和冯慧珍吵架,就到他们这里来寻求安慰。找出种种自我辩护的说法,仿佛冯慧珍的病都是自作自受造成的,和他沈玉龙一点关系也没有。
“明天回来再说。我先挂了。”
“行,再见。。。。你们两个不要做坏事!”
他不太确定最后一句话女儿听见了没有,电话里已经传来嘟嘟嘟的忙音。
沈玉芳一边哭一边拍打着沈玉龙。
“你这个混账,不是人,不是人啊!何祺华对葵葵的心思,你真不知道假不知道?他对着葵葵淫笑,你还叫葵葵认干爹!葵葵只有十五岁,十五岁啊!你个混账倒好,看她成大学生了,转身又把她往何祺华怀里推!你还敢说你对她好,好个屁啊好!天底下有你这样对自己外甥女的吗?啊?我上辈子欠了你什么,祸害完我不够,还要来祸害我女儿!”
接着又扇自己耳光。
“我也不是人,我也不是人啊!我怎么就没看出来,我的葵葵啊!妈对不起你。。。。”
“行了,行了。”薛海光劝着妻子,“别哭了。哭有什么用呢?都过去了,过去了。”
“姐,我错了。我错了!我保证,以后再也没这种事儿。再也没有了!我和何祺华断交!断交!”
姐弟俩抱头痛哭。薛海光慢慢走出病房,点着了烟;一个护士过来阻止。
“喂,医院里不让抽烟啊,要抽外面抽去。”
他点头哈腰地应着,掐熄烟蒂。
有件事情,他永远不会告诉任何人,包括妻子。
当年薛葵罹患暴食症,他是如何抛弃了男人的尊严,跟在何祺华的屁股后面求他放过女儿。
“何老,你看,葵葵都这样了,你就高抬贵手,放过她算了,我给您再找十个八个漂亮小姑娘。。。我知道您看不上,我就这么一说,您要什么样的美女没有,可我就这么一个女儿。。。您就当可怜可怜我这个老父亲。。。”
他一直求,一直求,直到何祺华肯松口。
“我只能还给你一个被毁掉的薛葵。”
“我也要。”
“好。你立刻带她走。”
他高兴坏了,因为何祺华金口玉言,说得出,做得到。他语无伦次地感谢着,说一定会报答。
不过何祺华并不要他报答。
“我可以为她做的不输于你,为什么所有人都认定我不会给她幸福?”
他当时不知道怎样回答。刚才和卓正扬通完电话才明白。
若论付出,卓正扬只是带着薛葵离开逼婚现场,就已经可以让她幸福。这种事情,比不来啊。
薛葵挂了电话,卓正扬关上电视。
“我和伯父已经说清楚,雅江的事情只是误会。”
“嗯。”
“今天的事情,也对他说了。”
“嗯。”
“我说会好好疼你。”
“。。。我听见了。”
“所以,”他拍拍手,“你看,都解决了。”
“嗯。爸爸那边的事情也解决了,他们已经住下,明天等舅舅舅妈出院了再一起回来。”她调皮地眨眨眼,“我们睡吧——你睡小床,我睡大床。”
“好。手机给我。”
他关机,取电池,连SIM卡都拿出来丢在桌上。
“你干嘛?”
“你说呢。”
然后又把座机的电话线也拔了。关门,关灯,他好像在酝酿着什么——薛葵突然觉得害怕,于是往楼上走。
“好累的,继续睡。”
他也不说什么,跟在她身后上楼,两个人的脚步声在黑暗里令人心惊肉跳。她上到最后一级台阶,也不知怎么的,突然回过身捏了卓正扬一下,然后吃笑着想逃进走廊尽头的房间里去,可卓正扬一把就抓住了她。
他抱着她推开门,把她狠狠丢在床上,又压了上去。
“薛葵,这次可是来真的。”
救命!
她还没有喊出来就被她堵住了嘴,这回换他解她的扣子,她挣扎,他一使劲儿,她前襟上的扣子劈里啪啦全迸掉了,他游弋的大手,有一种让人顺服的力量。薛葵渐渐平静下来,抱住了他。
“我爱你。”
“我更爱你。”
第二天,卓正扬先醒了。薛葵枕着他的手臂仍在沉睡。他的另一只手搁在她的腰上面一点的位置,那里淤青了。
薛葵满面泪痕,眼睛都哭肿。云帐也被扯乱了,罩着两个人。她的脸在一片白色迷雾中,如同西式婚礼上新娘的面纱。
昨天晚上虽然是她挑逗在先,可他真要做了,她又怕,皱着眉头一个劲儿地哀他,正扬,正扬,有点告饶的意味,想叫他慢点,轻点,他忍了许久,直到确定她已经做好准备,但刚刚侵入的时候还是说不出的惨死,她压抑着叫了两声,就无声无息,只有放在他胸口的手指痉挛起来,使劲地掐他,抓他,推他,捶他,力气大的吓人,告诉他她并没有晕过去,但真的很痛!
她疼痛难耐地在他身上扭动着,拼了命地要逃开,而他却抑制不住地兴奋,箍住她,一边律动,一边狂乱地密密吻遍爱人,舌尖所及之处,点燃了他身上了的每一根神经,劈哩啪啦地燃烧着,烧毁了他所有理智,只有最原始的本能,做的时候,她一直把脸埋在枕头里,一声也不吭,连呻吟都没有;他以为她是怕羞,喘息着喊她的名字,吻她的头发,耳垂,想看她的眼睛,可她除了紧紧地抓着床柱,因了他肆无忌惮的掠夺而左摇右晃之外,什么多余的动作也没有,他呻吟着伸手过去掰开她的手指,同自己十指缠绕,她狠狠地掐着他的手,十指连心,他低吼,也不知道是因为哪里的窒感,动作愈发狂野起来,觉得和她做爱真是一件最最美妙的事情。
两番欢爱之后,她静静地躺在他臂弯里,蜷着身子背脊贴住他的胸膛,他吻着她的颈侧,问她痛不痛,她摇摇头,又点点头,再摇摇头,模糊不清地说累。他精神还好,故意问了很多私密的情话逗她,她乱掐他手臂,就是一声不吭。他听她喘息的声音渐渐平息下来,抚摸着她的大腿内侧,略略使力地让她趴在床上,蠢蠢欲动地想要再来一次——她剧烈地抖着,喷出来的眼泪濡湿了床单。
“停一会儿好不好?我好痛。。。一直都好痛。。。越来越痛!”
他一刹那心都要碎了。他以为她只是放不开,可原来嘴唇都咬破了,粘在身上的汗渍,不是因为激情,而是因为疼痛,他想看看她是不是受伤了,于是伸手去开灯,薛葵一迭声地说不要不要,他只好缩回,伸手去摸索,想知道到底有多糟——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蹬着他的手,拼命地摇头。
“不要!不要!我痛!我痛!”
他没奈何地蹭着她的身体,哄着她,叫她不要哭,两个人就抱着,什么也不做。她不安地嘤咛着,皱着眉头,他放在她小腹上的手不断地传来热量,让她的疼痛有些纾解了,她抽抽噎噎地摸着他的脸,两人的身体贴的极近,她不安地挪着腿,感受到了他的欲望没有消退,抖着手摸着他的胸膛,他的小腹,一直摸下去,握住——他又好笑又亢奋,她都痛成这样了,怎么还想着帮他解决。他唏唏地叫她不要动,抓住她的手指,一翻身又把她压在身下。
“我不要手指。我要你。”
哀兵政策总是那么有用,他哄着她重新进入,依然是痛得要死,可她的甜美可人,加上前几次总是被打断,让他实在忍不住又断断续续要了她几次,每次她都拼命摇头,抵死不从,但他总能哄得她心甘情愿地用一双结实的长腿缠住他的腰,实在令他让他欲罢不能。
最后一次做的时候天都亮了,她才有点反应,至少不那么痛了,身体的反应也不一样了——结果在最阳失控的一刻,她哭叫着昏了过去。
薛葵鼻翼翕动了两下。卓正扬突然觉得有些难为情——她大概现在是气坏了——于是闭上眼睛装睡,又从睫毛下看着她。她醒了,揉揉眼睛。睡意朦胧地看着卓正扬,他还没醒呢——可是眼珠子动了一下,她赶紧闭上眼睛,又偷偷地抬起右眼皮,喔,睡着呢。
她摸他的脸,又拍了一下。
“坏蛋。”
她嘟哝了一句。被褥下两个人的腿交缠在一起,让她动弹不得,不过她也的确没有力气挪动身体,基本上就只有手指和脚趾还能动一下,她揪揪卓正扬的脸颊,发现他的耳朵轮廓很漂亮——突然想起昨天晚上他将自己的耳垂含在嘴里,用舌尖挑逗,不由得心脏怦怦地跳动起来。
她晓得他忍了很多次,所以尽力配合他的索需无度,可实在是太痛了,她忍受不了,叫他停止,结果他还发脾气——她想起来,他发脾气好像是因为最痛的时候她哭着说你找别人去吧,我不要,我不要做了,卓正扬立马僵住,靠近她的脸,幽暗的房间里,他的眼睛闪闪发亮,话里有隐隐的怒气。
“你说什么。“
她不知道自己说的话有多么伤人,哭叫着又重复了一遍,结果彻底地激怒了卓正扬。
他大发雷霆。两人的身体还契合着,他把她抱到梳妆台前面去,那时候天已经亮了,从窗帘缝隙里透出光来,她能看见镜中的自己以一个羞耻的姿势跨坐在卓正扬腿上,两个人的脸都被情欲烧得通红,她崩溃地别过头去,但镜子里反映出的一切已经深深地映在她的脑海里,闭上眼睛也看得到。
“把眼睛睁开!”
他强迫她看着自己,眼睛怒火和欲火交织,一直要望进她的心里去,随即一言不发地扶住她的腰侧,继续侵略。摧拉枯朽一般,好像要把她完全吞下去,羞耻和害怕将她的敏感度放大了几千倍,她怕的要死,无力地捶打着他的肩膀。
“我错了!我错了!不要!不要!我错了!”
她才知道自己错的离谱,激怒了他,这是她罪有应得。她再不敢喊痛,含着眼泪,咬牙强忍,他根本不懂得什么是怜香惜玉,一味索取,但是到了最后一次,好像又有点反应,又涨又麻,全身好像被抽了筋一般地酥软,卓正扬也感觉到了她细小的呜咽声,放慢了节奏,调整着彼此的呼吸。
“葵,我只要你!我只要你!”
如果他这个时候醒过来,还真是无法面对呢——可是,他怎么突然就睁大了眼睛?薛葵躲都来不及,他一脸坏笑地靠过来。
“你要掉下去啦。”
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就已经把退到床边的她一把捞了起来。
“好一点没有。”
她嗯了一声,卓正扬笑了,露出八颗牙齿——她只在他床头柜那张照片里见过卓正扬这样的笑容。
“干嘛这么开心。”她有点难为情,“不要笑!”
“不知道。就是开心。你呢?”她嗯了一声算作肯定;卓正扬替她盖好被子,毫无预兆地来了句,“最喜欢哪一次?”
她差点疯掉。虽然卓正扬是越来越不正经了,但也不至于这么明目张胆吧?她打定主意装哑巴,什么也不说。可是却又不由自主地开始思考他的问题——天,她已经被他同化了。
最后一次。他吻遍她全身,包括最最私密的地方,一遍又一遍地说:“薛葵,我爱你。我爱你。你知不知道?到底知不知道?”
她皱着眉头轻轻哼着。
“我知道。我知道。”
她知道才怪。他把她抱起来,叫她看着自己的眼睛,她全身都是粉红色的,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初生的阳光透过窗帘缝倾泻在两人的身上,两人契合的如此紧密,她怎么还是这样羞涩。
“葵,说你爱我。”
“我爱你。”轻如叹息,“我爱你。”
“不是。说,‘你爱我’”
他想她明白。她总是这样不确定。谁说都不肯相信,即使在这么销魂的时刻,她也不是不肯敞开心胸。
他接下来的动作让她哭叫着颤栗不止。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爱我!你爱我!”
一直到最绝妙的时刻来临,她哭叫着昏倒在他的肩膀上,最后的记忆就是他轻轻拥着她,甚至不肯抽离——不行!不能再想了。
“几点了?”
卓正扬记得筷的表好像是硌着了薛葵,然后就脱下来放在床头柜上了。
“在你那边的床头柜上。”
她一动就觉得好像昨天有坦克从身上碾过去了一样地疼痛。
“我够不着。”
“我来看看。”他赤裸的胸膛扫过薛葵的鼻尖,去拿手表,“现在是北京时间下午六点十二分。”
“糟糕!爸妈。。。他们是不是要回来了?叫他们看见。。。”
“那就非得把嫁给我不成了。”卓正扬开始耍无赖,“就这样抱着,继续睡。”
“不行!卓正扬!快起来,快起来。”
“你起的来么。”他故意轻佻地问,指过她的发鬓。
“。。。你起来。我。。。我装病。”
“不。除非你答应嫁给我。。。。不要瞪着我,前几次做都被打扰,估计这求婚也得求个四五次才行,我要抓住每一个机会。”
“。。。好啦好啦,我嫁给你。”
“既然这样就更没必要起来。继续睡。”
“你!。。。糟了。苏阿姨的信我还没寄出去呢。这下要来不及了。”
“什么信?”
她把对苏阿姨的承诺讲给卓正扬听,他轻笑。
“原来是这个。妈妈只是需要一个态度,并不真的介意。就算你写给她,她也不会看。”
“我知道她不介意。”薛葵轻轻道,“你的爸爸妈妈都很通情达理。当然,我的爸爸妈妈也很好。”
“以后什么事情都要有商有量。”
“嗯。喔!糟糕!”
“又怎么了?”
“我还有一件事情没有告诉过你。我爷爷当年去了台湾。。。四八年。其实他只是个小副官,以为执行完成军务,很快就能回家呢,我奶奶一直等啊一直等,可是他已经在台湾那边成了一个家。再也没回来过。”薛葵为难道,“这件事情,是不是也应该对苏阿姨说一声呢?”
卓正扬微微皱起眉头想了想。
“爷爷的名字是不是薛沛远?”
“咦?你知道?”
他笑着不说话。薛仔细地观察着他的神色。他笑得越来越厉害,抱着她使劲地笑。
“。。。喔!是你外公苏秉正骗走了我爷爷。哼哼,卓正扬,我就是来向讨债的。”
卓正扬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哦!我终于知道为什么莫名其妙就爱上你了,原来是这样。”
薛葵皱皱鼻头。
“你又不吃亏。”
“的确。”他又开始缠绵地亲吻,“不吃亏。”
第二十九章
虽然老婆不在家,江东方最近过得不太坏。
他常打电话到岳丈家里找沈西西,只是聊天,聊吃了什么,将要吃什么,几点起床,几点睡觉,看什么电视,身体如何。
对于现在两地分居的状态,绝口不提,沈西西也很萎靡,江东方问,她就答,江东方不说话,两个人就沉默,沉默到另外一个话题开始为止。
“我已经敲定了康涅狄格的一家研究所。”
“是吗。”
“这家给的奖学金最高。”
“是吗。”
停了一会儿,沈西西问道。
“那药用钛这一块,谁接手呢。”
“薛师姐。”
“薛师姐?”她有些诧异。
“对。她回校了。”
“可是,想要回校不是很难么,海龟博后都挤破头。她真了不起。”
“是啊。她一向了不起。”
“孟教授又是个很难相处的人。我一直以为她很讨厌薛师姐呢。”
“讨厌的话,就不会让她回来了。”
沈西西想,反正你都知道我讨厌薛葵了,我这点小心思又何必瞒着你呢?
“她做人还真是成功。”
“是啊。哦,我到实验室了,晚上再打给你,拜拜。”
他其实明白她的意思。前车之鉴,后事之师。他在尘世里娶了一朵花,要好好呵护,装聋作哑。还没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许达的大笑声。
“薛葵,你可又回到我手心里来了。给我刷瓶子啊,不许返悔。”
“当然。”又是一把熟悉的女声,“你只要敢拿来,我就敢刷。”
徐达一眼看见站在门口的江东方。
“江东方,来来来。赶快拜见薛师姐,不,现在应该改口叫薛老师了。”
他不想叫她薛老师。她永远都是薛师姐。绕过称呼。
“不是下个星期一才上班么?怎么周末就来了?”
“我刚刚从家里过来,给大家带了点吃的。”薛葵指指桌上的瓜子花生等干果,又拨开许达的手,“许达,你少吃点!”
“那不行,等会其他人来了,我连边都沾不上。快,江东方,我们两个把剩下的一分,毁尸灭迹。”
许达往江东方手里塞一把花生,拢起塑料袋就跑——她和许达永远最合拍,但又不是情人间的默契,而是工作上的惺惺相惜。江东方对她讲一些现在药用钛的实验进展,吃惊地发现原来她对国际动态了如指掌。甚至对国外做得相类似领域也能讲得头头是道。
“康涅狄格州的一家研究所,已经远远超过我们的研究水平。”
“我接受了他们的邀请,去做博后。”
“喔,恭喜!”她显然有些吃惊,不知为何,她眼中好像还有一闪而过的嫉妒,江东方坚信自己是看错了。
“国外实验环境的确比国内好。只要静得下心来,很快就有成果。”
“那你呢?”江东方问,“留下来之后有什么打算。”
“哦。现在都是教研结合,我一个星期得带两堂实验课和两堂理论课。剩下没有多少时间,先申请个青年教师基金。有了经费,才能招学生。”
“会很苦吧。”
薛葵顿了一顿。
“做什么么不苦呢?管大仪倒是不苦,可是很无聊。你将师从哪位教授?”
两个人谈的兴起,差点忘记时间。直到薛葵的手机响起,她才如梦初醒。
“啊呀,我还要去机场接个人。先走一步。”
江东方连忙起身。
“薛师姐,我送你。”
“不必。”
“ 应该的。”
薛葵便不再拒绝,两人便一起下楼,电梯里,江东方试探着问了一句。
“你和卓先生,还好吧?”
薛葵笑而不答。
幸好那天晚上薛海光和沈玉芳快半夜才回来。
她饿了一天,卓正扬把饭菜热好端到床上来给她吃,捧着热乎乎的汤泡饭,倒也很甜蜜,结果一听见楼下有动静,她吓得赶紧丢下筷子蒙头大睡,留卓正扬和他们斡旋去,也不知道卓正扬和他们说了些什么,沈玉芳来陪她睡,薛葵吓得要命,沈玉芳倒是没有对她的一样大动肝火,只是长吁短叹了一晚上,弄得薛葵也难过极了。
星期六他们又在姬水逗留了一天。薛葵心怀鬼胎,不敢多说多做,只称自己病了,歪在床上不肯动,还是沈玉芳大骂家里有客人怎么可以懒成这样才把她死拉活拽地推下楼,结果得知卓正扬和薛海光一起钓鱼去了。
她和沈玉芳一起做了些饭菜,然后陪着冯惠珍说说话。冯惠珍没事人一样,完全忘记了昨天还对自己的亲人大打出手,摸着薛葵的手说她又胖了一点,不过这样才好看,然后大讲了一番轮回因果物极必反的道理,语重心长地告诉她一个人不能太幸福了,太幸福接下来就一定是悲剧诸如此类的谶言。
“葵葵,你妈妈断了一条腿,那就是替你们挡灾了,不然你们家不可能平平安安到现在,知道不?你找男朋友了没?没有才好,男人都是靠不住的!你看看你舅舅。”
薛葵必然是要坐在这里听这一番废话。两个小时后,她起身告辞。
“…… 走了?不多坐一会儿?有空来玩!”
冯惠珍还往她手里塞钱,薛葵一定不要,临走的时候给了小保姆。
“舅妈应该去医院治疗。”
“你舅舅不愿意。”
“妈妈,舅舅会和舅妈离婚吗?”
“不会。”
“为什么?”
“他们两个,谁也离不了谁。”沈玉芳看穿了她的心思,“我们也是,离不了你舅舅一家。葵葵,别想了。”
薛葵回头去看,沈玉龙的家是姬水最漂亮的建筑,前院里甚至还修了喷泉雕塑,天气冷,冯惠珍给断壁的维纳斯穿了一件大红色棉袄。
光鲜外表下,是谁也想不到的腐朽溃烂。她牵着妈妈的手,慢慢地走回家。
卓正扬和薛海光两个比他们回来得早,坐在院子里聊天。
薛海光嗓门大,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
“所以相亲的时候就已经看中我们家葵葵了吧?”
隔着万年青,她看不见卓正扬的回应动作,薛海光还在大力推销。
“我们家葵葵好啊!漂亮,聪明,温柔,体贴,大方,就是偶尔有点小脾气,不过女孩子嘛,那又不任性的……”
她急忙冲进院子。
“我们回来了!”
吃完晚饭她和卓正扬一起出去散步,拼命想要挖掘一下他和薛海光到底说了什么,可是他怎么都不肯说。
“没说什么,我都忘光了。”
薛葵有点生气,加上薛海光又在卓正扬的面前说了她任性,好,那就任性给他看看,甩开卓正扬的手自己回家,全然不管他人生地不熟的会不会迷路。幸好在沈玉芳赶她出去找人之前,卓正扬自己摸回来了。
没事人一样,沈玉芳问他外面冷不冷,他笑微微地说还好。薛葵正一边吃苹果一边看电视,见他回来,立刻上楼去。
上了两三节台阶又觉得不好,卓正扬同父母都不熟,她这样做起不是让他难堪?
沈玉芳在后面喊她。
“薛葵,你今天到书房睡。让客人睡卧室。”
哗,不用她操心,看看自家父母的态度,卓正扬才是他们亲生的!
卓正扬想说没关系,他睡沙发就很好,薛葵不听,卷了被子就往书房钻,负气早早睡了。
但其实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知道卓正扬和父母还在楼下说话,更加是气到胸闷。
她怎么突然就被排除在外?小时候父母常常要挟,说如果不听话就扔掉再生一个,现在来了一个卓正扬,果然她就不宝贵了!
虽然她希望父母对卓正扬的态度可以转变,但也不至于这样快啊。
薛海光和沈玉芳以为她已经睡着,进书房来看她,她大气也不敢出,紧紧闭着眼睛,听见薛海光和沈玉芳窃窃私语。
“这个姓卓的小子好像也没有你说得那么不堪嘛。”
“明明是你说他这不好,那不好!”
“其实挺聪明,挺认真一小伙子。”
“嗯。和葵葵一开始形容的一样。”沈玉芳话锋一转,“其实这些都不是重点。”
“嗯嗯,重点是他对葵葵好,葵葵也喜欢他。”
她觉得奇怪,短短一天的时间,爸爸妈妈怎么看出来卓正扬对她好了?
“老头子,你也看出来啦?”
“葵葵走到哪里,他的眼神就跟到哪里。两个人一坐下来就手牵着手,当我们是透明。”
“葵葵想喝水,手也不松开。”
“我叫葵葵去洗碗,他也跟着去。头一次,一个碗碟都没打碎。洗得又快又好。”
“以前葵葵每次回来,都是我们带她出去散步,这次换成卓正扬。”
“最难得,我和他聊天,居然能坐足两个钟头听我说废话。”
“你又抓着年轻人听你讲奋斗史?不嫌丢人!”
“老婆子,你这是丈母娘看女婿,口水嗒嗒滴。”
“放屁!滚回屋睡觉去!”
原来真的没说什么。薛葵心满意足叹一口气。薛海光的奋斗时,她听了无数遍,难怪卓正扬什么也不说。
半夜,卓正扬翻阳台过来找她。她睡得迷迷糊糊,突然身边就多了一个人,温柔地唤她名字。
“还生气呢?”
她哼了一声。转身抱住了他。他穿衬衣长裤从阳台过来,全身冰凉。
“冷不冷?”
“还好。”他嘴唇发烫,“你不在,我睡不着。”
黑暗里头他的眼睛闪闪发亮,薛葵摸摸他的脸。
“……别叫爸爸妈妈看见。”
“知道。”
真不愧是军人出身,拿被子把她一裹,轻轻松松又从阳台翻了过去,两个人依偎着睡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卷了大包小包,开车回格陵。
这就是姬水之行的全部。她依然是那个连吃带拿,不事稼穑的薛葵,沈玉芳这座火山,大概要经过一个世纪的休眠期才会迎来下一次的发作吧?
江东方看薛葵陷入回忆,轻轻咳了一声。
薛葵抓抓头发。
“我们挺好的,你们呢?”
她语气轻松,江东方却没办法轻松。
“还行。”
薛葵听出了点什么。
“我这次回来,肯定要被许达敲竹杠,到时候叫上她。虽然她不是我们实验室的人了,但怎么说也是你老婆嘛。”
江东方有些犹豫,不知道是否应该告诉她实情。一直到快要走出院门口,他才鼓起勇气,准备对薛葵倾诉自己和沈西西的现状,可是薛葵却突然露出微笑,快步朝前迎去。
卓正扬来接她了。
她上车之前,对江东方挥挥手。
“明天见!”
江东方也挥了挥手。他看得很清楚,卓正扬没有下车,但是薛葵上车之后,是他亲手帮她系安全带。
他是过来人。一点点的细节里,可以看出来的东西太多太多。
当天江东方又是很晚才回到家里。
门口蹲着一个黑黢黢的人影。
“西西?”
他又惊又喜。上午通电话的时候还在老家,怎么现在突然出现在这里?
“嗯。”她站起来,“我走的时候没带钥匙。”
他赶紧开门。
“快进来,冻坏了吧。怎么也不给我打个电话呢?”
沈西西看着这个久违了的家。她不在的时候,江东方还是把这里收拾得整整齐齐,一尘不染。
“你坐火车回来?”
“嗯。”
“吃了吗?”
“没有。”
“我也没吃。出去吃吧。”
“不要。我不要出去吃。”
江东方怔了一下,打开冰箱。
“我看看还有什么菜,你先休息一会。”
不一会儿,他就把菜做好端上来。西红柿炒蛋,炒青菜,三鲜汤。
“吃吧。”
他们吃饭从来不会这样沉默。而且沈西西总是吃得少说得多,恨不得一根青菜也要分三口来吃,但是这次明显是饿狠了,一个劲儿的大吃大嚼,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全然不是江东方以前见过的淑女。
或者,这个才是真实的沈西西?
江东方想了想,对老婆说到一件事情。
“成辉生病了。我们抽空去看看他。”
“病了?”江东方的话让沈西西一怔,成辉是他们的本科同学,目前在另外一家研究所读书,“什么病?”
“肿瘤。还没确诊良性恶行。”
沈西西放下筷子。
“肯定和他天天做同位素有关系。同位素是由计量累积效应的,他太冒失了,常常空着手就去清理试验台。”
“希望他不是真的生癌。”
“嗯。要不给他买点什么补品?还是送点钱?”
“你拿主意。对了,要不,把罗宋宋也叫上,都是同学。”
别人的生死总是无关痛痒。过了一会儿,沈西西换了个话题。
“薛师姐什么时候上班?”
“下个星期一。”
“真快。”
“还行吧。孟教授希望她快点和我把药用钛这一块都交接了。”
“她原来有事业心,真是没看出来。其实何必呢,做少奶奶不是也很好。卓正扬当然养得起她。……他们两个,还好吧?”
江东方停了咀嚼,看着沈西西。沈西西懒得做任何掩饰,没精打采地盛了一碗汤。
“我的确还有点不舒服。江东方,我不想瞒着你。他们两个让我嫉妒。可能会嫉妒一辈子。怎么办?我就是这种小心眼的女人。”
“蟑螂!”
江东方突然指住她的右边大叫一声。
“啊!”
沈西西尖叫一声,摔了碗就跳到老公怀里去了。
“赶走它!赶走它!”
不对劲。现在是冬天,哪来的蟑螂。她抬眼看江东方,果然。他不过是骗她自动投怀送报。而且不打算放手。
“你骗我。”
江东方不说话。彼此的身体已经冲破了障碍,她总会感受到他的心意吧。
“你骗我!你骗我!”沈西西大声控诉,就快哭出来了,“江东方,你总骗我!”
“西西,你就吃点亏,让我骗一辈子行不行?”
她错愕地看者江东方,她刚才说的话,他无动于衷?
“沈西西,我也做过同位素。也曾经发生过严重泄漏事件。如果哪一天,我和成辉一样……”
她急急捂住他的嘴。
“没这种事。你得骗我一辈子呢。说好的,不反悔。”
第三十章
不出薛葵所料,她返工后不到一个月,许达的狰狞面目就露出来了。
“薛葵,你看工作已经完全上轨道了,是不是该意思一下?趁着还没放春假呢,大伙乐呵乐呵,就当过年前的热身嘛。”
她的办公桌就在许达的旁边,但他偏偏不在办公室里说,而是在学生例会上提出来,摆明了是要与民同乐,和老师们分开。
薛葵立刻点头。
“好的。怎么请,你定。”
许达没想到她这么痛快就答应了,心想,找个有钱男朋友果然人都变得不一样,多豪爽!于是假意推脱了一下。
“怎么能我定呢,客随主便嘛。”
“你定。你一天到晚纸醉金迷,你有经验。”
薛葵一向绵里藏针,许达不以为意。
“不,不,还是你定。”
“干嘛叫我定。我一向没什么好建议。”
没有好建议就用银子砸嘛!许达笑嘻嘻。
“没关系,我们坚决拥护薛老师的任何决定。对不对啊,各位同学。”
大家都对这个新来的薛老师还摸不清楚状况,也就乱哄哄地符合许达。薛葵举起一只手。
“好。大家静一静。农家乐。我老家,姬水镇下的沈家村。两天一夜,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许达一下子愣住。中招了!
“薛葵,你这不是忽悠我嘛!大冬天的上山下乡,你要冻死我们不成?”
“放心,沈家村四面都是山,挡住寒流,绝对冬暖夏凉的好地方。况且快过年了,家家户户都有上好的年货屯着,保证好玩又好吃。愿意去的报名,下个周末出发。”
不过她再怎么保证,也没想到卓正扬居然头一个反对。
“怎么才工作就要出差?”
她收了衣服从阳台进来,坐在床边一边叠衣服一边耐心回答。
“不是出差,是出去玩。一个周末的时间,很快就回来了。”
卓正扬丢下手里的汽车杂志,过来帮她叠衫。
“周末?我也去。”
虽然两个人处于亲密同居状态,她还是非常不习惯碰触对方的内衣内裤,全部留给卓正扬自己处理。
“我们是高级知识分子的聚会,不带你玩。”
两个人住在一起也快两个多星期,谈恋爱的时候还不明显,这一同居,薛葵才发现军人出身的卓正扬内务竟是如此强悍,除了做饭,但凡洗衣,打扫,整理都又快又好,处处显得她笨手笨脚。
卓正扬自律的生活习惯并没有因为多了一个薛葵而有所变化,相反,是把薛葵也照顾起来了。薛葵很轻松的被纳入卓正扬的生活轨道中,和他一起运转,一点不适应都没有——甚至很多以前她需要自己做的事情,都由卓正扬代劳。
天气越来越冷,她变得十分渴睡,每天早上卓正扬把她叫醒去洗漱,等她回卧室准备整理一下的时候,床铺总是整整齐齐,连被子都叠好。她只能目瞪口呆地站着,以为又回到军训年代。
从姬水回来他们头一晚住在一起就这样。不是她不愿意做家务,实在是插不上手。她还以为卓正扬只是表现一下——男人么,在做家务方面有惰性很正常,何必一开始表现的太好?这让她有些怅然。
但是两个星期以来卓正扬雷打不动地“表现”着自己在内务方面的优良传统,并且把薛葵远远抛在后头的时候,薛葵才觉得不对劲了。
不是她住进来之后卓正扬才变得勤快,而是他一直都这样,即使加上她那一份,也比她麻利多了!
从小她看见薛海光和沈玉芳的相处模式就是男主外,女主内,但卓正扬居然内外兼修,实乃神人也。
这对卓正扬来说十分自然。毕竟是部队大院里出来的,井然有序的内务已经成了习惯,没有起床号,六点半大脑自动清醒;但是薛葵想不通啊,她算什么?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米虫?
她怎么说都是个生物学博士,怎么连大学肄业生都比不上呢?
想着就生气。
一生气,就觉得面前这个十分诚恳愿做司机的男人着实面目可憎。
“我们哪有钱请卓总开车!别不切实际,你最近不也很忙么。”
“现在是淡季。我想去。”
“那就别想。”
“一个人呆在家里没意思。”
这话说的薛葵心怦怦直跳。他们两个以前不都是一个人活过来的么?现在没有了对方的陪伴,竟然会觉得没意思了?
“……你休想动摇我的意志,那么多人,都很熟悉,如果你在场的话,大家可就玩闹不起来了。”
“叫他们都带上家属。”
“……住不下!现在十三人已经很挤了。”
“所以说,不去最好。”
“……你就闹吧。卓正扬,我怎么就没发现你这人特别会胡搅蛮缠呢?”
“我一向如此,你可别说我隐瞒天性。”
她又好笑又好气,这人真是越活越回去,皮厚兼无赖的顽劣因子,渐渐表露无遗。
有一次她抱怨:“卓正扬,留点家务活我做做嘛。虽然我知道你做的很快很好,但是我也不是不会做啊。每次都是你一个人全做完,我很没有参与感。”
“参与感?”他想了想,“好。我知道了。”
结果以后两个人做爱的时候,卓正扬不再自己伸手去床头柜拿套子。
“葵。去拿。”他总是含着她的耳垂,趁她意识不清的时候下命令,“帮我戴。”
这就是她向他要来的“参与感”!你说可恶不可恶!
“反正,就是不带你去。你自己找展开玩。哦,对了,展开不是准备出国留学么,我给他找了些国外大学的资料,你看看有没有用。”
“他是去周游列国,并不是真心想进修,你直接告诉他哪个国家美女多,风景好就行。”
薛葵心想,真是好命,三十出头就可以退休环游世界。不过这才是展开的真性情吧,想到什么就做什么,像这次的出国留学,那次一起吃早饭的时候一点风儿都没透,但是从姬水回来,他就递了辞职信,年后动身,想一想,还真是舍不得。
非常舍不得。连二十六个英文字母都没认全,出去岂不是要被人骗。
“说真的,卓开没有他,行吗?”
“卓开没有我都行。别担心。”
卓正扬看薛葵已经收拾完了,非常利落的跳上床,拍拍身边的空位,示意她就寝时间到了。
“早睡早起身体好。”
薛葵的脸红了,姿势古怪的朝卧室门口退去。
“我去查点资料,你先睡。”
卓正扬看着她,她就看着天花板,立定主意今天一定要好好睡觉,不做别的。
“好吧。我给你把灯留着。”
薛葵退出去,又替他把门带上,来到书房。
订的新书桌新书柜还没有送来,她的文献和卓正扬的资料堆在一起,手提电脑放在另外一头书柜的下两格腾出来放生物专业书籍,她看了一会儿文献,盯着一个英语单词足足十分钟,完全反映不进大脑,什么也做不了。
她曾经和卓正扬坐在一起工作,结果她总是被影响的那一个,相反卓正扬完全是心无旁骛,压根正眼也不看她;她探头去看他的设计图,他才意识到她的存在。
“怎么?”
“这个……是什么?”
她知道自己傻,还是忍不住指着他的设计图一样样地问,难得他有耐心启蒙,仔细回答,她却听不懂,光顶着他的嘴发癔症。他的嘴唇怎么就那样好看呢?上唇薄俏,嘴角微微上扬,说话的时候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微笑的时候弧度迷人,还有……接吻的时候有那样浓情蜜意!
“我看你是听不懂。其实对行外人来说也没什么意思,我一会儿就做完了,你先去睡吧。”
她想她就算是脱光了坐在卓正扬的大腿上,估计后者也会先做完工作再来收拾她。他怎么就是能分得这么清楚呢?真是气人。
反正是看不进去,干脆把书一扔,薛葵悄悄的回到卧室,在床边喊了一声。
“卓正扬?”
他睡着了。她轻轻地掀起被子的一角,躺上床去。
呵。这就是同居吗?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好像两人三足一样,一定要步调一致才能平稳前进。
她脸庞发热,直起上半身来听卓正扬呼吸声。很平稳,已经睡着了。她有点点失望,更紧地贴住了他的背脊。
从小到大,她特别喜欢和妈妈抵着背睡觉,觉得很踏实,但是卓正扬的睡觉习惯是抱着她,非要两个人面对面,彼此呼出来的气息都喷在脸上。
“你别抱着我睡好不好?”
“为什么?”
总不能说是因为这样让她没法睡觉吧?
欲望存在于潘多拉的盒子里,一旦打开,永不能锁。
最离谱的一次,两个人明明好端端地坐着吃晚饭呢,吃着吃着就开始吃对方的嘴,等她回过神来,已经做在他的腿上,如有他为所欲为的同时居然还在帮他解皮带。
“卓正扬!……你自己来!”
卓正扬情火正炙。她裸露的胸脯在日光灯下有种苍白点缀艳红的美感,他才不耐烦他的没经验呢,还不如自己动手。手掌按在她光滑的背脊上,让她靠近自己,想就在椅子上把她吃干抹净。
“不要在这里!松手……”
她一个劲儿试图从他手里扯回自己的衣服。他故意把她的衣服都远远丢开,看他怎么办。他不明白,两个人什么都做过了,她怎么就是不愿意让他好好的看看她呢?
“你真美!”
这种发自肺腑的赞美居然会让他的薛葵气得双颊通红,抢他的衬衫来遮住前胸。哀哀地求他。
“去房间里好不好?啊?正扬……”
他非要她求了两三次,什么小雨伞在卧室里啊,什么好冷啊,到最后甚至连在椅子上做一定不舒服这种理由都搬出来,才抱着她进了卧室。等他把浑身瘫软的薛葵在抱出来追被继续吃饭的时候,发现饭菜都冻透了,不得不重新热。
薛葵最最气愤的是,为这事卓正扬还特别得意。好像两个人在床上说的私己话还不如一桌冻如磐石的饭菜有说服力——真是越来越嚣张,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呢!
卓正扬还说,算了,开水泡着吃就行了,薛葵立刻阻止,不行!会把胃搞坏。
“有什么不行?稀饭和泡饭不都是一样的么。”
“稀饭,稀饭是buffer啊!”
“Buffer是什么?”
“缓冲液。稀饭里面的米和水是一体的……”
缓冲液?他不懂生物上的名词,有坏坏的笑起来。那是什么?
“……你!猥亵!”
她的回忆被打断了——卓正扬挤她,把她往床边推,咦?他的睡觉习惯一向很好,怎么今天竖手横脚的?
她好脾气的往旁边挪,他又挤过来,存心要挤扁她——岂有此理,他明明没睡着!
薛葵伸手拍了一下床头柜。
“哎呦!我磕着了!”
果然卓正扬立刻翻身跳起来去开灯。
“磕哪了?我看看。”
她紧紧捂住额头,哭丧着脸说流血了;卓正扬赶紧去浴室那医药箱,她大摇大摆的跟着进去,非常得意的抱着手看他。他从镜子里看见薛葵毫发无伤,把医药箱一关,一推。
“装得真像啊。”
她不怕死的做鬼脸,卓正扬把她拉过来。
“不教训教训你,你就要上房揭瓦了。过来!”
“我错了!卓大人,下次不敢了!”
两个人在浴缸边上胡闹,腿贴着防滑砖冰凉彻骨,薛葵哎呦一声,这回是真嗑着了,疼得眼泪直掉。
“正扬!我痛!”
“继续装,”他嘴上这样说,手却伸过去护住了她的后脑勺,“继续。”
亲吻过无数遍的身体,怎么还是这样诱人呢。两个人的心里都这样想,闹着闹着就缠绵起来。
“把灯关了。”她拍了他一下,“回房间去。”
“不。”他就是不愿意。
她不安的扭动起来,紧紧闭着眼睛,尝试着把他推开,卓正扬促狭的用手指去勾引她,让她战栗着没法思考。
“别这样……”
“别怎样?”
她微微睁开眼睛,在他耳边吟哦。
“我不要手指。我要你进来。”
这种情话还是少说为妙,因为下一秒他就因为他的大力侵入而狠狠地再次撞上浴缸。
“痛!”
他喘息着。
“我也痛。”
痛过了之后又是一番欲仙欲死的缱绻,她总在高潮之后变得浑身无力,只能窝在卓正扬怀里喘息,他把她抱回卧室去,亲亲她的额头。
“睡吧。”
薛葵一沾着他的胸口就睡着了;桌正阳却亲吻着她的手指,久久不能入眠。
她无名指上少了一样东西,这让他不放心。薛葵性格乖巧,笑颜如花,岂料这样居然遭来新单位一干单身青年男教师的觊觎。莫非现在男女比例已经失调到了这种地步,别人的女朋友也要抢?
一想到这个,卓正扬就愤愤不平的揽紧了她的纤腰,薛葵皱着眉头嘤咛一声,翻了个身又睡着了,他十分耐心地把她翻过来,贴着自己。
一次他们在金碧辉吃饭,他只是去了一下洗手间,回来的时候,座位上居然老实不客气地坐着一个陌生男子,正对薛葵说话。
“薛老师,真巧。”
“是啊,方老师,真巧。”
卓正扬站在稍远处,耳聪目明,听见那不知从哪里蹦出来的方老师故作深沉的来一句。
“花,喜欢吗?”
“什么?”他女朋友茫然了。
“就是每天傍晚送到您教师公寓的玫瑰。”
“很抱歉,我并不住教师公寓。您一定弄错了。”
方老师傻掉。
“那……我的花……”
“我倒是听说过有花送给我,但是未留姓名。所以我已经告诉室友,可以在签收后直接把花扔掉。如果让你有所误会,真的很抱歉。”
“这……”
卓正扬看不见那人的表情,但也可以料想得到十分精彩。他走过去,薛葵看见他,便对方老师道:“我男朋友回来了。”
方老师立刻回过头来看卓正扬,一看之下就蔫了。
无论如何,薛葵也不可能放弃面前这个昂扬男子和他一起吧?
于是无趣走开,卓正扬懒得理他。
“薛葵,你申请了教师公寓?”
“对,每月伍佰的房租,直接从工资里扣,很便宜。”
“可是我们住在一起。”
“万一和你吵架,至少有地方可去。”
她脱口而出,即刻后悔。这种话应当烂在肚子里,不让他知道。
“这是你的心里话?”
她脱身不得,只好点头。
“是。”
“把房子推掉。格凌市住房紧张,不要多占二十平方。”
“我……”
“如果真是吵得厉害,你留下,我回妈妈那里去。”
“苏阿姨一定会把你骂的臭头。她送厚厚一叠信封给我,就是叫我随时揭发你的种种恶行。”
不错,自从两人一起接机之后,苏仪明显爱护薛葵胜过他,种种偏倚态度,简直令人发指。
“你知道就好。”
“可是我爸爸妈妈喜欢你!真是奇怪了,莫非因为你比较能赚钱?他们喜欢有出息的孩子多一些。”
“他们喜欢我,是因为我对你好。”
哪有恋人像他们这样事先规划好吵架后的局面?
知道幸福来之不易,要好好珍惜。
他一向做事超于人前,不过因为那个莫名其妙的送花人,他得更快一些。
第三十一章
有这种随时随地妙语连珠的妻子,他可以预想接下来的人。
薛葵的外婆早已去世,老家的房子偶尔请人打扫一下,还算干净。
沈玉龙是个大孝子,早早建起全村唯一一栋三层小洋楼,光卧室就有五间,配备了沼气发电,果然是薛葵说的冬暖夏凉,又远离城市喧嚣,无论白天黑夜都静 谧无比,因为薛葵说要回来玩两天,沈玉龙立刻叫人来大扫除,又把生活用品一并准备齐全,鸡鸭鱼肉,时菜果蔬全部堆在厨房,就差请两个大厨来做饭。
“我们就是来体验生活,舅舅,你别太着紧。我们自己动手就很好。”
隔壁邻居家的小姑娘们一个个长的天姿国色,躲在院墙外头看他们。
“原来沈家村出美女。 ”许达大笑,“快,江东方,看中了就带回去。机不可失。”
小姑娘吐了口水就跑;江东方一搂沈西西。
“这不就是姓沈的大美女?早看中了。”
沈玉龙搓着手讨好地笑。
“你们好好玩,好好玩,星期天我再来接你们。葵葵,有事打电话。”
“嗯,谢谢舅舅。开车小心。”
都是城市里长大的小孩,到了乡间新奇的要命,一起做饭做菜,薛葵早已表明自己不会做饭,幸好还有江东方这个高手在,自告奋勇地担当起给十三个人做饭吃的重责。以许达为首的一小撮二流子非要上山去转转,薛葵就带他们去了,叮嘱江东方做饭的时候一定要小心,别弄伤了自己,沈西西一边穿围裙一边回答。
“薛师姐,你放心。江东方是大厨,我是二厨,一定包你满意。”
蒋晴等女孩子也留下来,洗菜择菜切菜,沈西西站在灶台前给江东方打下手。
“老公,看不出来你会烧灶。”
“我也是乡下人出身呀。”
其实江东方自己一个人也能行,但还是把沈西西的名字一直挂在嘴边。
“西西,加盐。”
“嗯!啊呀,倒多了!怎么办?”
“没事儿,加点水。”
“老公,这个加点糖才好吃。”
“行,加!……好了好了,够了够了。这些该甜过头了。”
“我尝尝!我尝尝!”
蒋晴心想,沈西西还是什么都不懂。江东方还是事事迁就她。有什么变化呢?没有啊。
她把手浸在冰凉的水里和黄芳一起洗着菜,不时笑着说两句。天黑下来的时候,上山扫荡的几位回来了,为首的薛葵一脸郁闷,许达跟在后面,抱了一捆柴火。
“晚上生火啊,各位。”他又从口袋里掏野山楂出来,“薛葵,你还自称是这里长大的,连这是啥果子都不知道!告诉你,这就是野果!”
“许达,你简直就是鬼子进村!整个山头就快被你扫荡平了!别人家的棉花田你也要跳进去搅两下,要是冲头野猪出来,你是不是还要把它给收拾了加菜?”
“你给我把鸟铣,我就打给你看!我堂堂一个大老爷儿们,打头野猪还不是小事一桩。”
“你去,你去,天黑了还有狼呢,快去打一头给我们这些无知妇孺见识见识。”
大家笑得要命;吃饭的时候沈西西又多事,乡间的猫猫狗狗都是放养的,嗅到哪一家开饭了,就钻到桌子下面讨两根骨头,蹭到沈西西的腿,沈西西尖叫着站起来。
“猫!猫!快,赶走,赶走!”
江东方赶紧护住老婆,抱她,哄她,又赶桌子下面的猫,薛葵包了几根鸡骨头放在门外。
“行了,到外面来吃吧。乖。”
大家都不知道原来沈西西有恐兽症。
“毛绒绒的,多可怕。”
“没事,别怕。”
江东方去把门窗都关上,薛葵制止。
“别关太严实了,还烧着炉子呢,小心煤气中毒。”
许达指着桌上一盆炖兔肉,底下炭炉子烘着。
“薛葵,我们十三个大活人,能被这炭炉子熏死?开什么玩笑!”
“小心一点总是好的。”
不知为何,回到这里,她总会想起冯慧珍说的那句乐极生悲。
蒋晴心情一般,吃的`不多,不过其他人都兴致很高,对江东方的厨艺大加赞赏,江东方着重表扬了一下自己的老婆。沈西西大笑。
“我专给他捣乱来着,幸好没影响大局。”
吃完饭,许达真把篝火生起来了,大家围着说了一会儿话,沈西西闹着要玩真心话大冒险。正好十三个人,拿了从A到K的十三张牌来抽。头几轮大家都玩不开,毕竟有些是刚进实验室的小孩子,不好意思做些大胆的动作出来,都端着,许达百般开导无效的情况下,抽到K,而江东方是A。
江东方选了大冒险。许达嘿嘿直笑。
“江东方,你可算是栽我手上了。请你在场女性中选一个背着走一圈,括号,除了你老婆,括号完。”薛葵大笑。
“许达,你好歹是个读书人,能不能有点礼义廉耻?”
江东方一点不迟疑地站了起来。
“行啊,由我来为大家做个榜样,看看这真心话大冒险该怎么玩。”
蒋晴不知为何,心中又充满了期待。以为他总会选一个毫无瓜葛的人出来挡这一劫。
“薛师姐,就你了,出来吧。”
许达一拍大腿。
“江东方,别怪我没提醒你,卓正扬当过特种兵,你确定要背薛葵?”
江东方点点头。薛葵也很爽快地摘了围巾,站了起来。
“我是无所谓。不过我最近重了不少,万一你要是背不动我,我岂不是很没面子。”
沈西西插了一句。
“薛师姐,如果背不动你,没面子的是他。”
“老婆,给我加油。”
江东方真就蹲了下去。
“加油!”
他背着薛葵绕屋子走了一圈,回到原地,两个人都毫无异常,嘻嘻哈哈地接着玩下去,这下就都放得开了,啥都敢讲,啥都敢做,幸好还有薛葵把关,没闹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快尾声的时候,薛葵被蒋晴抽到,她选择了真心话。
“我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但是如果叫我背你们,我非倒下不可。问吧。”
蒋晴微微一笑。
“就亘古不变的那个问题好了,我们在场的一共九个男生,薛师姐对谁最有好感。”
许达立刻补一句。
“除了我,除了我啊。”
“得了吧,许达,你我的感情那是已经升华了。革命情感嘛。”众人哈哈笑了一阵,薛葵凝视着火光,“说真的,我一向觉得大家在一个实验室里,那就是同事,是手足,实在没办法发展男女之情。”
“薛葵,你这就假了啊。莫非我们这么多帅小伙儿,你一个都看不中?”
“我这不是还没说完么。如果一定要我说一个非常欣赏的异性,那就是江东方。江东方,虽然说我是你师父,但你的成就将来一定远远超过我。没带你之前,我一直以为自己天下第一,但是你玩玩打打的就是比我强。不瞒你说,有时候我特别嫉妒你。你有天赋,有定力,我不行。”
沈西西终于明白:从始至终,薛葵都没有把江东方当作男人来看待。他是师弟,同行,对手,不是男人。
江东方讪讪地笑。
“不至于吧,薛师姐。你说的太严重了。我哪有这么好。”
“不不不,”许达摆着手,“江东方,薛葵这是变着法夸自己哪,你是她带出来的,将来你有什么成就,还不是她的功劳?”
“许达!怎么啥事儿被你一说都成阴谋了?”
最后许达落在了薛葵手里。他选择了大冒险。
“许达,你是不是特别怕说心里话?”
“是啊,我特别怕。怕极啦!”
“你是不是以为我会让你去背女孩子?想得美!就你身后那棵树,给我爬上去。”
“上树?上树专长啊!瞧着啊,麻溜儿地!快,快,相机准备好!上树啦!”
当天晚上蒋晴和薛葵睡在三楼的卧室,薛葵铺床,蒋晴站在玻璃窗前往下看。
“看什么呢?”
蒋晴指指院子,江东方正背着沈西西走来走去。
“呵呵,因为江东方背你,所以惩罚他?”
蒋晴怯怯地看薛葵一眼,后者拍拍的背。
“早睡吧。明早上带你们四周转转,这边有个水库,挺漂亮。”
“嗯。”
关灯,两人躺在被窝里聊天。
“蒋晴,江东方向我推荐来你着。以后跟着我做药用肽,好吗。”
蒋晴高兴地点头。这是今听到的最好的消息。
“薛师姐,真的没想到你会嫉妒江师兄。你其实不比他差呀。我们实验室的蛋白纯化系统是你一手建立起来,还有核酸杂交平台……”
“对自己有个精确的定位很重要。”的
女性和男性相比,从生理构造上来,确实处于劣势。而在社会个大环境下,劣势更加明显。江东方可以做通宵实验,薛葵不行,会担心皮肤变差,会担心健康受损,会担心男朋友无人照顾,职场性要考虑的不比男性少,甚至更多。——所以要平衡。尽量平衡的生活。
,薛葵才是刚刚开始学习。
“。”蒋晴似懂非懂地点头,“那觉得怎么样?薛师姐?”
“?不知道,再看看吧。”
“嗯。”
薛葵闭上眼睛。
“老婆,听什么歌呢?给我也听听。”
楼下,江东方仍然背着沈西西走来走去。
“听。” 沈西西把耳机塞进江东方的耳朵里。他顿一下,继续绕着圈子。
“唱的真不错。”
“嗯,最喜欢这一首。行了,放我下来吧。”
“没事儿,再走走。”
“他们该笑话我们啦。”
“等这首歌唱完,们就去睡觉。”
“行。”沈西西靠在他的背上轻轻地跟着唱起来,“……都有可能,因为彼此信任,真的爱情不需要保证,会恒温……”
第二天傍晚薛葵回到家里,卓正扬正在书房。她到浴室梳洗,听见外面卓正扬来来回回的乱跑,喊了他两声。
“你干嘛呢?”
“没什么。”
还没什么,她明明听见他在翻箱倒柜。算了,不问他。
薛葵自浴室出来,卓正扬倚在床头,有气无力的翻着杂志。
“啊呀,好可怜,来,抱一下。”
她跳上床,趴在他身上,大施咸猪手,他又在看新一期的汽车杂志,她笑嘻嘻的指着其中一辆被卓正扬圈起来的跑车。
“这车简直就像一只大青蛙趴在地上,谁会买啊!”
卓正扬一头黑线。
“不好看?”
“丑的要命!”
“也许颜色不对,如果换成银灰色……”
“还是银灰色的青蛙。没你现在的车好看。”
“这是布加迪威龙。”
“你知我是汽车文盲,就不要说它的牌子,完全不懂。”
他闷闷的把杂志扔一边去。薛葵这才想到,他把这辆车圈起来,莫非是要买?他倒是说过几次想换车。
她讪讪地去拿杂志,第一眼没看中也没关系呀,仔细看看说不定就喜欢了呢。
“农家乐好不好玩?”
她瞪着那只大青蛙。
“好玩。很好玩。烤红薯可好吃了,我带了几个回来,是白心薯,已经蒸上了,明天早上可以吃。”
“你乐不思蜀。”
“哪有。什么时候我们两个一起去。反正外婆的房子空着,顺便可以帮她打扫打扫。”
“去度蜜月?”
“少来。对了,这次回去看见爸爸。他说过两天到格陵来一趟,有点事要和我谈谈,你有没有空?”
“有,什么时间?干脆把我妈也约着一起见个面。”
“嗯。你今天订票了吗?”
“订了。二月三号的飞机票,一起回北京。”
他叹了一口气。薛葵摸摸他的脸。
“别叹气。叹气对家里人不好。刚才在找什么呢?”
“丢了个东西。”
“什么东西?”
他有点难以启齿。
“算了,别找了。”
“对,有些东西,你越找它越不出来。你不找了吧,它就出来了。要冷处理,冷处理。”
她咯咯笑着滚到一边去准备睡觉,把背脊露给卓正扬。
“给我捶两下,累死了。”
卓正扬靠过来一只拳头抵住她的背脊。
“捶哪里?”
“肩膀。”
“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硌着我了。”
卓正扬就坏坏的笑。
“你说是被什么东西硌着了?”
薛葵羞得满脸通红,赏他一个白眼。
“是个很小的东西。硬硬的一小块。”
她伸手去被褥下面摸,摸到一个小小的环形的东西。拿出来一看,是一枚钻戒。方形绒面同流线型指环搭配的天衣无缝,朴实大气,明显是卓正扬的手笔。
她一生收到三次戒指,这一次让她心动。
“卓正扬,这……倒是很别出心裁。”
卓正扬一愣。
他确实准备向她求婚。两天前去庄罗珠宝买了婚戒,却笨手笨脚不知道怎样送出去,乱七八糟一堆事下来,结果把戒指给弄丢了!已经找了两天,就是不见踪迹,刚刚薛葵在浴室里,他还找来着呢,没想到就在床上。
“我……”他想解释,薛葵咯咯地笑。
“卓大人,你以为我是豌豆公主?这样求婚。”她掰着手指,“我算算,加上这一次,可有三次了,事不过三,我就……”
他把戒指套上她的无名指,笑着什么也不说,吻上了她的嘴唇。
呵,相亲那一次,她的确曾经说过,我是公主,只不过现在有些落魄难堪。给我一些时间,我会证明给你看。
十年前的停车坪,她也是个狼狈的公主。或者是好事多磨,他同她,终于大爱晚成。
卓正扬一拿到结婚资料就立刻和薛葵去民政局登记。据说明年流年不利,所以年底赶着结婚的情侣很多,卓先生桌太太从民政局出来,正巧看见一家车队披红挂绿游城,大朵玫瑰和金粉作装饰,车头还有一对人偶并立,甜蜜之极。卓太太一时兴起,捏了个巴掌大小的雪人放在卓先生车头,没眼睛没鼻子,插一对树叶当翅膀。
“回家。今天晚上大家还要一起吃饭呢。”
卓正扬对住娇妻微笑——他只觉得这雪人比劳斯莱斯的银天使logo还要珍贵,一路上开的极慢,怕把它弄坏了。
原本互不相识的两个家庭,突然间要因为他们的婚姻而热络起来,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但至少大家都很有诚意——三个家庭的关系,社会学家都搞不定的课题,小老百姓要难得糊涂啊。
当晚卓红安发来贺电,他是个不善言谈的老军人,父子两个向来打电话好似发电报,惜字如金,互问身体和工作情况就算完成任务,好在儿媳妇是暖场高手,说话体贴又周到,哄得卓红安龙颜大悦。
“正扬从小性子犟,脸臭。如果他欺负你,你告诉我,我教训他。”
卓正扬在旁边听见,大呼冤枉。
“为什么个个觉得我会欺负你?”
薛葵笑吟吟放下电话。
“谁叫你是冰山美人,难以亲近。”
他头一次听薛葵用“冰山美人”形容向来体贴温柔的自己,大惊之下居然忘记捉住她问个明白,让她咯咯笑着逃掉了。
“卓美人,就寝啦。早睡早起身体好。”
有这种随时随地妙语连珠的妻子,他可以预想接下来的人生绝对不会烦闷。
张寒和叶澜澜风闻薛葵结婚,都没有时间回国来闹她,只是在网上叫她把婚纱照传过来看看。
大冬天的,她和卓正扬还没那个闲情逸致拍婚纱照,于是把结婚证上的照片传给她们,拍得相当烂,满面油光,枯槁蜡黄,她做贼心虚,觉得就是两张纵欲过度的面孔,不忍多看。
果然,张寒和叶澜澜非常小心翼翼的赞扬了卓正扬一番。
“五官挺端正。”
“嗯。登记照嘛,就是潘安也不好看。”
“对呀。绝色也不至于和我相亲嘛。“
“能赚钱就行。什么行业?一年挣多少?”
“重卡。不知。够用。”
“够用的范围也很宽泛啊,薛葵同志。”
“我不是我们家管钱的……”她心想,也不管做饭,洗衣,扫地——天哪,她简直就是薛海光这个甩手掌柜的翻版嘛!
“这样不行!经济决定上层建筑,你要把金钱命脉掌握在你手中。”
“我在学着做贤妻良母,你们少出馊主意!”
三个人在msn上嘻嘻哈哈闹了一番,那两个打洋工的就得去做试验了。薛葵对住msn上一溜灰色头像发呆;展开的签证下来,扬言要游遍欧洲;游赛儿没了展开这个媒介,估计也不会再联系;虽说相识满天下,但深交的不多,结了婚的更没有,想想又觉得隐隐的悲伤——这不是卓正扬在身边就能解决的失落感,她的生活圈子原是这样狭小。
难道冯慧珍说中,太过幸福反而若有所失?可是,她为什么又要这样在意冯慧珍的话呢?
日子水一般逝去,就快放假了,薛葵在实验室里发了一次喜糖,约定明年开春来了再请大家吃饭,龌龊都已经随风而去,沈西西也过来凑热闹,看到薛葵的戒环光秃秃,于是抓过来看。
“最新流行这种式样?钻石呢?”
薛葵只好把手心翻过来。一枚放钻在掌心里。
“还是不太习惯。做事的时候总会刮到,所以移到里面去。带实验课的时候,得取下来才行。”
众人皆赞方钻流火溢彩,沈西西笑得有点僵硬,抓了一把喜糖就走。
“可惜我和江东方年后就出国了,这顿饭吃不上啦。”
薛葵眼角瞥到她的背影。如果人人如此,自己的痛苦才是痛苦,别人的幸福才是幸福,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行了,别扎堆了,干活去吧。”
以老师的身份回到这里,生活有了巨大的变化,每天上班下班,带课备课,有空还要写基金作总结,这都是薛葵喜欢的,工作起来也格外带劲,想把混掉的那两年都补回来。可能这辈子就是个学习的命,她和卓正扬两个目前都在苏仪门下拜师学艺,苏仪对卓正扬并不娇惯,叫他跟着薛葵一起学做菜。
“做男人不疼老婆有什么用呢?行动上要做到,口头上也要做到。”
卓正扬知道她发牢骚,说给父亲听。笑笑。
“我和薛葵打算春假的时候会一趟北京。”
薛葵心想着卓正扬在其他方面已经比她强多了,总不能做饭也输给他吧?落足十二分精神学习,
“是啊。”薛葵也凑过来,“苏阿姨,一起去……”
“喂喂喂,讨打。”
她总是不记得要换称谓。
卓正扬有个习惯,晚饭后喜欢散散步,有时候遇到熟人,他会很老派地介绍,这是我爱人,薛葵。
而遇到薛葵的熟人,她总是直接说这是卓正扬。
“你老公?”熟人的语气就有点不确定。
“对。”
卓正扬回家就教训她,我是你老公,难道还要别人提醒?
她也想不通。
“以前舅舅舅妈结婚,我还喊了两三年的小冯阿姨。就是改不过来。”
“后来怎么改过来了?”
“我表弟出生之后就改过来了。”
“哦。这样。”卓正扬故意拉长声调,“我知道了。”
那天晚上他特别兴奋,一直闹她,她腾出手来去拿安全套,卓正扬捉住她的手腕,不许她拿。
“抱我。”
她顿了一下,顺从地搂住他的脖子。
她其实有点担心。她没有准备要生小孩,正因为这样,就容易往坏处想。实验室里有毒试剂那么多,如果受孕,不知道会不会对小孩有影响?虽然几率不大,但还是有可能啊。万一生了有缺陷的小孩,怎么办?
这样想着想着,薛海光突然来了,双手血淋淋,说是杀了人,叫她想办法拿笔钱出来好跑路,她哪里有钱?薛海光说卓正扬已经是我们女婿了,找他要钱去,她大喊不要,沈玉芳木着脸说,我有钱,以前姬水二汽的时候,贪污了好大一笔钱呢,在花旗银行里头存着,葵葵,一直叫你出国你不听,这笔钱怎么取出来?我指望着和你们父女两个一起移民呢。
晴天霹雳。她语无伦次的安慰着爸爸妈妈,一定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办法的,一边说着话,张鲲生来了,薛葵,我不得不告诉你,我这些天办的大案子就是远星舞弊案,你爸你妈的案子都在这案子里头,你曾经是何祺华的未婚妻,要写祝我们调查。他拿电话过来。你可以打给卓正扬。
可是打卓正扬的电话,怎么都打不通,留言信箱里头是展开的声音,说卓正扬和程燕飞去底特律出差了,住青梅竹马套房,薛葵,算了吧,你去坐牢嘛,坐个两三年回来,卓正扬也玩厌了,就回来了。
薛葵是被卓正扬摇醒的。
“怎么了?你一直叫妈妈。”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什么也说不出来。卓正扬看她不对劲,倒了杯牛奶给她,她抽抽噎噎地说。
“我梦见你和程燕飞飞去底特律。”
卓正扬劈手把牛奶夺下来。
“这是什么鬼梦?开玩笑。她早回北京了。”
她捧着牛奶,吸了两下鼻子,望着卓正扬。
“我还梦见……梦见爸爸妈妈出事了。”
人醒过来之后总是把梦给望得干干净净。她拼命的回忆自己的梦境,讲出来给卓正扬听。
“刚才觉得真可怕。可是现在醒过来,好像又没事了。”
卓正扬拍拍她的肩膀。
“没事。有我在。就算有事,也有我,知道吗?”
“嗯。”
两个人断断续续又睡了两三个钟头,天亮了,小鸟在外面的枝头乱叫,厨房里传来白粥的香味,一切因为夜色而滋生的灰暗心思都消失了,薛葵含着牙刷在浴室里想了想,生理期快到了,才会有这种念头吧?开什么玩笑,生科院那么多教职工子女都活蹦乱跳聪明伶俐,再说了,爸爸妈妈那么老实,怎么可能杀人越货贪污犯法。
“今天我带实验课,从早上一直到晚上不停,我自己回家,你别来接我了。”
她差点迟到,实验谭的教材和试剂都还没有准备,到了药理实验室,她匆匆忙忙地换上白大褂,把外套挂在衣物间,又照例把戒指取下来,放在外套口袋里。
“薛老师,有人找。”
“来了。”
她关上柜门走出来,是负责实验课助教的学生,两个人一起说着话往实验中心走,路上居然看见张鲲生和另外两名便衣在等电梯。
薛葵脑袋轰地一炸,想起昨天晚上的梦来。
“张警司?”
张鲲生一向薛葵都是很亲切地笑,这次也不例外。
“薛老师,好久不见。”
“是啊,没想到在这里遇见。”
“我来办点事情。”
薛葵没有多问;这时候电梯到了,张鲲生和部下一起进了电梯,突然又来了一句。
“薛老师,我下次来,就找你。”
卓太太双手插在白大褂口袋里,已经走出去了,又转过身来对张鲲生挥挥手。
下午五点钟的时候,沈西西等江东方一起下班,江东方不在,去无菌室了,她百无聊赖地在他的座位前边玩电脑边等着,觉得有点冷,就去衣物柜拿他的外套穿,大家的外套都放在一起的,并没有隔间,她看见江东方的外套旁边就是薛葵的那件羽绒服,羽绒服下面,有一圈闪闪发光的东西。
是薛葵的结婚戒指。她看过一次,不会忘记。
她神使鬼差般地捡起来,对着曝光灯看,豌豆大小的钻石,该有多名贵?
这枚婚戒对她而言,仍然有着巨大的。她褪下自己的戒指,想要试试看。
她的手指穿过指环。心里明明呐喊着不能这样,可就是无法控制自己。
戒指在第二关节处卡住了。
如释重负。沈西西把戒指放回薛葵羽绒服的口袋里,空着江东方的外套,蹦蹦跳跳地回去取暖。
这一天实验做的可真是让人心力交瘁。
她想到自己本科时候也是这种菜鸟,不知道给老师惹了多少麻烦,就没脾气了。
实验需要团队精神,尤其是大型实验,一个人绝对不过来。结果今天有个小姑娘,怎么也不肯和同组的伙伴分工合作,想要一个人独立把实验做完,结果一直拖到晚上作战才拿到结果。
“下次没必要这样。同学。”薛葵对她笑,“我们要讲究团队精神。”
小姑娘以为她没看见,就大翻白眼,觉得薛葵的牢骚只是因为必须陪着她做完实验才发,并没有改正的意思。翻完了白眼又觉得自己态度不太好,一声不吭地就走了。薛葵收拾完,回到药理实验室去,换衣服拿手袋,收拾整齐就往外走,路上打了个电话给薛海光,一边说话一边出了学校大门口,一抬头看见卓正扬在马路对面,她收线——这人,大概是散步过来的吧——便使劲儿冲他挥挥手。卓正扬早看见她了,准备过来,薛葵吓一跳,赶紧指指头顶,示意还是红灯呢,他做了个不好意思的手势,然后在这边等她。两个人都是扔在人群里找不到的装束,她穿一件杏色羽绒服,他穿一件墨绿色军大衣,跟鼓鼓囊囊的大狗熊一样。
黑蒙蒙的夜色,昏黄的路灯下,满目里一片黯淡的色彩,她看着他笑,又好像想起了什么一样,摘了手套去口袋里掏戒指,戴回手上。
绿灯。
她拎着手袋,欢快地朝卓正扬跑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