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皎皎:不双

(2008-11-25 15:59:43) 下一个
  第 1 章
  升中学的那日,徐睛第一次看到郑捷捷。
  注册的那日,学校里熙熙攘攘,许多半大的孩子,拿着一张张的注册单跟体检单在校园里跑来跑去,满脸都是兴奋,当然,他们的身后都跟着不止一位的家长。
  多半是独生子女,自然当作宝贝。
  然而徐晴是例外。天气炎热,她站在在教学楼外的小操场上,看着张贴在墙上的新班级的学生名册,费力的寻找自己的班级。看得出神间,听到她身边有人叫:“呀,捷捷,你在一班。”
  恰好徐晴的视线寻到了自己的名字,在自己名字的下面看到“郑捷捷”三个字,于是侧了头看过去,看到一个容貌清秀白皙的同龄女孩,眼睛明亮,穿着白色衬衣,深蓝色牛仔裤,背上搭着一个黑色的书包,她讶然,呵,这样美的少女,居然是自己的同班同学。
  一个多小时灰郑捷捷才注意到徐晴。那时她找到自己的教室,将入学单交给班主任,班主任姓李,亲切且深邃,看了她一眼后,说:“暂时找个位子坐吧。”
  教室坐的半满,郑捷捷在原地站了半秒,看到第四排靠窗的位子上坐了一个文静的少女,头发不长不短,刚好披到肩上,头微低,手里翻着一册书。
  郑捷捷被徐晴专注的样子吸引,走过去后问:“同学,我可以坐在这个位子么。”
  徐晴抬头看看她,脸上浮起真挚的笑意,起身让座。
  坐下后,郑捷捷首先开口:“我叫郑捷捷。”
  “我叫徐晴。”这就算自我介绍了。
  说话时,郑捷捷看到徐晴课桌上的书,惊喜叫出声:“你也喜欢阿加莎?”
  初一的孩子看阿加莎的侦探作品,并不常见,何况是这样秀美的女孩。徐晴仔细的看了她一眼,笑:“你也喜欢?”
  “是呢。我看过她十余部作品了。你最喜欢哪一部?”
  徐晴想了一想:“阳光下的罪恶。”
  “啊啊,我也最喜欢了。尤其是……”
  简单的一番叙话,两人就成了朋友。
  学校是强制性的住校制度,两人的床刚好相对,在教室也是同桌。两人在学校里共同出没,一同上课,一同回寝室,一同去食堂,有一个的地方在五米内必定能看到另一个。两个女孩身高身材也相似,不止一人怀疑他们是姐妹,老师数次调位都不忍心分开她们。
  郑捷捷曾说:“看看这许多巧合,我们若不是好朋友,天地不容。你说是不是?”
  徐晴答:“是呢。不过,若是我们的功课一致,那更是好了。”
  两人最大的区别便是功课了。
  郑捷捷善文科,历史政治都是年级翘楚;徐晴善理科,多么难的数学物理题,她眉头都不皱一下,提起笔快速的演算。
  郑捷捷时常看到班里的许多功课极好的男生站在她们课桌边,规规矩矩,等着徐晴算出结果。开始确有不服气男生的,认为女生数学怎么可能学的好,挑衅过不止一次;到后来,每次有难解的题目,男生们都说,找徐晴吧。
  郑捷捷爱死了徐晴心无旁骛的样子,每次看到徐晴顺利的解出一道道题目,搂着她哀嚎:“一中才气共有十分,你徐晴就独得八分了啊。你行行好,分一份给我吧。”
  徐晴马上一脸严肃,拖过她桌上的小说或是其他什么读物,将数学资料重重放在她面前,用铅笔画上几道题。
  “好啊,把这几道题做出来先。”
  “可是我不会。”
  “有我呢。”
  徐晴不讲空话,尤其在考试前,宁可自己的功课放着不复习,也要逼着郑捷捷没日没夜的加紧补习数理化。
  补习的日子是极其难过的,两个人缩在一张床上,打着手电,电筒昏黄的灯光落到印有密密麻麻公式的书页上,让人头晕眼花。因怕吵醒寝室的同窗,还不能说话,所有的交流都是写在草稿纸上。
  早上醒来都是两人眼睛都是肿的,寝室同学看到,吓一跳,忙问怎么回事。
  解释原因后,同学不乐意,说:“怎么只给郑捷捷补习数学?难道厚此薄彼?”
  于是夜晚的补习队伍日渐壮大,徐晴思路明确,几句话就能说明问题,绝不拖泥带水,尤其是概念性问题更是了解的通统,三言两语后,绝大多数人都能明白问题结症。再有不明白的,她便伸手在图上补上一跳辅助线:“明白了?”
  这样的辛苦,不是没有效果的。
  期中考试,女生数学没有不及格的,让数学老师惊讶了许久。郑捷捷考到了八十以上分数,加上优异的文科成绩,在班上前列;徐晴因不怎么复习,名次反在其后一位。
  徐晴并不介意,郑捷捷过意不去,从家里带来一盒的巧克力,逼着她吃。
  徐晴知道她家境极好,但是看到盒子上的标志,还是吓了一跳,连连问:“这样昂贵的巧克力啊。”然后然后坚持着不收下。
  郑捷捷摆手:“是我叔叔从香港带回来的。不过,不要管那个,你尝尝。”
  说着拿起一块送到徐晴嘴里,笑容动作都暧昧,看的一旁的同学大呼小叫:“少儿不宜,少儿不宜。”
  徐晴抑制不住笑出声,拍拍自己的脸,换上郑重其事的面孔:“捷捷,我们前世一定是夫妻。可惜此生投错胎。”
  郑捷捷顺势倒入徐晴怀里,哈哈的笑:“真叫人遗憾啊。”
  巧克力果然味道极好。
  两人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除了谈论阿加莎之外,她们跟每个稚气却以为自己已经懂事的初中女生一样,谈论学校的男生,评论电影电视明星,所有看过的小说,同时,在背地里发泄对老师的不满。
  不过说归说,到底还是优秀的学生,成绩喜人,笑容甜美,十分受老师喜欢,人缘亦好。
  老师们私下评论她们时,曾有一句很精辟的论断:“从未见过徐晴这样聪明的女孩子,随时见她都是捧着课外书读,并不专心于课本,然而成绩依然优秀,全年级的女生竟没有一个能赶上她;郑捷捷更是难得,长的又好,出生于那样的家庭,完全的不骄纵。”
  这些话不久传到她们的耳朵里,郑捷捷当作笑话听罢也就算了,可给徐晴带来了一丝感慨,她说:“世上怎么能有不劳而获的事情,怎么能不看书就学好功课?我辛苦的时候,你们都不知道罢了。”
  此话真是人间至理也。
  当时周围许多人,围了一圈,听学校某位老师的孩子说着关于老师们的八卦。此言听得人周围人都睁大了眼睛,连连点头。其中有一位男生听得浑身一震,仔细的打量了一眼徐晴,微笑恬淡的样子,让人着迷。
  郑捷捷惊讶,“听你说话,活像一个历经世界沧桑的老人。说,你从何处得来这么思深刻的思想?”
  徐晴睨她一眼,笑盈盈,“那是因为你没有领悟,挑灯夜战的苦楚你忘记了么。”
  话题轻轻巧巧的被岔开。年轻人嘻嘻哈哈的,很快也就忘了这件事情。
  半学期很快过去。寒假时,郑捷捷终于才知道原委。那是放假的第二天,她打电话到徐晴家,电话那头是一把苍老温和的声音,说话时声调有些怪,不是本地口音:“请问你是谁?”
  郑捷捷连忙报上姓名,“婆婆,我是她的同班同学。”
  “你就是小晴提到的那位同学么。”
  “徐晴常常提起我吗?”
  “是的。说你十分可爱漂亮。”
  这句话听的郑捷捷分外喜悦。片刻后徐晴来接电话,解释说:“她是我外婆,我们住在一起。”
  郑捷捷“呀”的叫一声,顿时想起徐晴从未提过父母,便急切的问:“只有你跟你外婆住在一起?”
  “哦,还有一个小阿姨。”
  “你父母呢?”
  徐晴在电话那头沉默许久,开口时声音听不出异样,“许多年前就离异了。”
  不等郑捷捷再问什么,徐晴又说,“才放假第二天就开始想我了。哈哈,有事么?”
  “请你到我家玩,怎么样?”
  徐晴的视线在屋里绕一圈,外婆坐在安静的小客厅内的沙发上,带着老花镜,翻着书;电视无声的播放图像,像在演一幕哑剧;小阿姨在厨房里做饭,饭菜香味散开。她听着郑捷捷说出时间地点,想一想,“好的。”
  “那就一言为定,”郑捷捷十分高兴,补上一句,“你认识路么?若是不认识,我让人去接你?”
  “再大的城市也能找到路,哪里至于啊。”
  笑着搁下话筒,外婆笑问:“同学邀你出去玩?”
  “是的。”
  徐晴走过去,靠着外婆坐下,看了外婆手里的书一眼,不禁莞尔,“外婆,怎么还是红楼梦?你看了多少年了?”
  外婆头发半白,十分慈祥,扶了扶眼镜,微微一笑后说,“每次看,似乎都能读出些其他的东西。活到老,学到老,古人的话从来不错。”
  徐晴的外婆姓方,浑身一股书卷味,平生的事迹讲起来,活像一则寓言。她是新中国最早的一批大学生,曾经出国留学,回国后嫁人生女,夫妻同在高校任教,倒也一帆风顺;尔后徐晴的外公去世,她独自带着女儿生活,岂料遇到了世人皆知的那一场动乱,受尽了折磨,然而始终没有倒下,最后生活总算回复正轨,女儿长大成人。
  徐晴的父母是大学同学,如同所有年轻人一样,深深被对方吸引,对方身上的缺点统统看不见,大学毕业后边结了婚,什么问题如期而至,两人皆不肯放弃自己的事业,渐成怨怼,最后协议分手,幼童判给母亲。离婚不足一年,两人各自再结了婚,一个飞往欧洲,一个飞往澳洲,做了访问学者,寻找各自的幸福,留下徐晴与外婆相依为命。
  情景不是不凄凉的。
  家里挂着一张一米见方的世界地图,徐晴曾问过外婆父母都住在什么地方,外婆在将地方指出来,徐晴小小年纪却已懂事,见到外婆难过,反而安慰说:“没关系,一南一北,再也不用见面,也不会吵架。这样多好。”
  庆幸的是,彼时外婆虽然退休,但毕竟是学者,依然有不菲收入;时常又有外汇寄到,故在经济上祖孙俩倒是从不拮据。
  上中学时,徐晴因怕外婆在家中寂寞,并不愿意去必须住校的一中;反而是外婆,深知好学校好老师对学生的重要性,劝导她:“这个地方咱们住了许多年,邻居也是过去的同事,熟识的很,读书下棋谈天,做什么都方便,不会寂寞。”
  说的的确是实情。这里是大学的教职工宿舍,环境安静,四周种了高高的绿树,还有一个小花园,退休的教授们都会聚在一起,徐晴从他们身上得到许多有益的收获,她终身感激这些睿智的老人。
  想了许久后徐晴轻声问:“我许久回不了家,您会不会想我?”
  外婆深深叹气,搂住她。
  此刻外婆也是这样说:“刚才打电话来的郑捷捷是你同学?”
  “不但如此,我们还是同桌。”
  “你们关系很好么?”
  徐晴想了一想,笃定的说:“是的,我想,我们会是一生的朋友。”
  外婆脸上显格外出宽慰的神色。
  多年后,徐晴在回国的飞机上,漫长的旅途让她恹恹思睡,随手拿过一本休闲的读物,读到古希腊一位传奇的哲学家说的一段话——凡智慧所能提供的,助人终生幸福的事物中,友情远远高于一切。
  她顿时困意全消,心底涌起了一阵奇妙的感受,在察觉到自己感情变化的时候,鼻子忽的酸涩,眼泪已经掉了下来。
  第二天徐晴准时到达郑捷捷的家。郑捷捷的家在城郊,抬头可以看到一条绕山的车道,虽不宽,但十分整洁,绵延到半山腰一栋小小的白楼处。小楼被郁郁葱葱的树木掩映,屋顶是红色瓦片,颜色和谐,远看去,活像童话故事里的城堡,
  沿着车道缓缓行走,徐晴想起转了几次公车才到达这里,不禁面露微笑,这里果然也住了美丽可爱的小公主呢。
  终于走到楼底,徐晴抬手摁门铃,留心到小楼左侧的车库中停着数辆黑色光亮的小轿车,流水线的车型一字排开。徐晴来不及咋舌,一辆十分拉风的白色轿车缓缓从她身边驶过,停在已有的那一排小车最右处。
  徐晴暗暗诧异,不免多看了几眼,然后惊讶的睁圆了眼。车上走下来一位极其帅气年轻的男子,头发三七分开;深色的上衣深色的长裤,衬托的腿长而直。他弯腰,伸手从车内取出一个包装精致的礼品盒,托在手里,偏了头,目光转到大门处。徐晴感觉心跳加快,好像看到了电影明星。
  看到徐晴亦站在门口,他边走边抬手招呼,面露微笑:“你可是捷捷的同学?”
  笑容如同北方终年的阳光那样明朗,用最挑剔的眼光都无法说不好。徐晴在原地呆了两秒,两秒后她低一低头回答:“嗯。”
  “我叫孙闻。算是捷捷的表哥。”
  “孙文?”
  徐晴诧异的重复一遍,嘴角一弯想笑,但尽量忍住,至少看起来没有笑。
  孙闻早已习惯人们的态度,笑着耸肩:“不是文章的文,是新闻的闻。”
  两人一同进屋。徐晴目光扫过楼下花园,左边花坛最引人注意的是一株一米多高的栀子花树,叶子墨绿,在日光下泛出隐约光泽,若细心看,树上挂满半球状的小果实;右边是搭着葡萄架,因为冬天的缘故,叶子枯黄稀松。
  徐晴不禁想,暑假时,这里又是什么样子?
  “你明年来,定可以看到满院的紫色葡萄和如玉的栀子花,非常美丽。”
  思绪被孙闻说话声打断。徐晴抬头看他,看到他微笑的样子,又呆了数秒,心里莫名的涌上几分意外的惊喜。
  进屋后,徐晴首先叫屋子里的热闹气氛唬住。客厅中十余名客人谈笑风生,圆桌上置放着一个双层蛋糕,煞是显眼。徐晴尚在发愣,郑捷捷放下手里的一把细长的蜡烛,欢呼着奔到门口,抱住徐晴。
  徐晴沉吟,附在她耳边轻问:“今天是你生日?”
  “是的。”
  郑捷捷笑着放开徐晴,转头看向孙闻,脸上的惊喜比看到徐晴更多,马上搂住他的胳膊,笑意吟吟:“孙闻哥,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怎么会不来?”孙闻将手中指递过去,神态宠溺的看着郑捷捷,“生日快乐。”
  郑捷捷把徐晴介绍给屋子里的客人,几乎都是郑捷捷的亲戚,姨表姑舅之类,举止气度皆有章法,谈吐完美,跟这栋屋子带给徐晴的感觉类似。客人们见到徐晴清秀安静,说话不卑不亢,马上生出了好感,态度非常热情友好,让她几乎无法招架。
  寒暄半晌后,郑捷捷带徐晴上楼,参观自己的书房卧室。徐晴从二楼的走廊上俯视客厅,乳白色的天花板,浅色基调的家具和四壁,色彩明快;大厅一面直接通往阳台,光线充足;另一面的主墙上挂着一副巨大的山水图,气势十分磅礴舒展。
  这样的布置,简约而不失大气,决不是平凡人家。
  两人进了郑捷捷的卧室后,徐晴劈头盖脸的问下来:“你的生日怎么不事先告诉我?”
  郑捷捷一抿嘴,歪头看她,“我怕你破费。只要你来就可以了。”
  徐晴摇头叹气,轻声说:“你啊。如果你事先告诉我,我自然是要来礼物来,什么礼物并不重要,只要能表达心愿就足够,未必是多么昂贵的东西,再说,那些东西你也不缺是不是。如今我到有些不好意思了。”
  郑捷捷大力点头,颇有些后悔,拉住徐晴的手,“是我考虑不周。下次绝不再犯。”
  道歉的态度相当真挚。徐晴凝视她,深深感动,她一直都喜欢郑捷捷待人真挚恳切,一个人可以有许多宝贵的优良品质,但这一点无论怎么说,都是非常难得。
  徐晴刚才便注意到郑捷捷的父母不在,此刻四周无人,便低声询问。郑捷捷皱眉:“妈妈在外地开会,爸爸工作太忙。”
  “真是遗憾。”
  “还好。我已经习惯了,总不能每时每刻都陪着我。再说,他们不是不爱我的。”
  “这就好。”
  郑捷捷展颜一笑,忽的想起徐晴说过她父母已经离异,忐忑的看着徐晴,“我是否说错了话?”
  徐晴搂住郑捷捷,连连摇头,笑的十分开心,丝毫看不出任何童年阴霾:“没有没有。不过我是真羡慕你家亲友众多。”
  郑捷捷挑眉,不是十分明白。
  徐晴解释:“我家中房子亦不小,有时半夜起床,伸手不见五指,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暗地里影影绰绰,足可以演鬼片。白天也一样,终年空空荡荡,平时没有亲友来访,永远安静。人在大理石地板上走路,回声清晰可闻。听得久了,你就会想,身后是否有人跟着?偶尔战栗着回头看,却发觉,那里本来都没有。”
  虽是半调侃的说话,郑捷捷依旧听得寒栗一颗颗跳出来。
  许久后,郑捷捷低声叹一口气,十分感慨的说:“从不闻贫苦之家亲友众多。”
  徐晴看她一眼:“但我以为值得。”
  门口响起敲门声。同时孙闻的声音在卧室门口响起:“捷捷,下楼切蛋糕了。”
  郑捷捷眼睛一亮,跳起来开门。孙闻进屋后脱去外套,露出咖啡色的毛衣,风度翩翩的斜靠在门口,双臂交叉着抱在胸前,嘴角挂着一个看的人十分舒服的笑容。
  徐晴低头一笑,这样的人,走到哪里都能吸引人们的视线。哪怕只是两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
  正如后来徐晴跟郑捷捷讲:“他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可是不得不说,他确实算得上是我见过最英俊的男子。”
  彼时徐晴留心到郑捷捷看他的目光不经意见漏出迷离,徐晴不是很敏感的人,可是凭着她对郑捷捷的了解和特别的直觉,她依然察觉出一丝不对劲和暧昧。
  下楼时郑捷捷俯在徐晴耳边讲:“这次生日,你跟孙闻哥哥能来,我十分开心。”
  徐晴非常感动。她盯着前面的咖啡色毛衣,很出了一会神才问:“他说他是你表哥?”
  “哦。不算是。孙闻哥哥家和我家若论亲戚关系,已经很远;但由于我爸妈的关系,我很小就认识他。以前他时常带我出去玩,小学曾有一度我成绩欠佳,他每日到我家中,帮我补习功课,风雨无阻。”
  “咦,可算青梅竹马?”
  郑捷捷“嗤”的一声笑,“并不算吧。他长我足足十三岁。”
  徐晴并没有忽略郑捷捷神情里的细微变化,然而她决口不提,反而用夸张的语气的笑:“啊啊,刚好两倍。”
  郑捷捷不甘心的伸手挠徐晴,徐晴怕痒,身子向后缩,连连告饶。孙闻走在前面,听到两人的笑声,回头看一眼,不免笑了:“两个小孩子。”
  郑捷捷那日穿着一件嫩黄色的高领毛衣,两侧的几缕头发用黄色的发带绑到后面,披在半腰,白皙面孔里透出红晕,漂亮叫人移不开眼睛。几名客人抓起相机,照下来,当即用电脑打印出来,效果非常好,每张都很出色。
  尤其是一张郑捷捷与徐晴的合影,两个小女孩,亲密无间的靠在一起,眼里星光点点,笑容如三月阳光,她们身后的双层生日蛋糕纵然是罕见的精美,在照片上完全暗淡。
  这张照片在两人的案头一搁数年之久。
  郑家待客十分周到,吃完蛋糕还有许多菜色都一一摆上桌,看得徐晴目不暇接,并不是什么山珍海味,但是每一道都很精美。她惊讶的几次想要咋舌,马上想起是在别人家里,到底给忍下来。
  吃饭时,徐晴细心打量着郑捷捷的举动,脸上总是笑意盈盈,偶尔睁大眼,嘟一嘟嘴,小女孩的可爱娇憨表露无疑,跟在学校勤奋的样子判若两人。
  徐晴初步得出结论,郑捷捷在家中十分得宠;当然,她也确实有作小公主的资格。
  一顿饭快吃完,徐晴再看一眼郑捷捷,用耳语一样的声音问:“你父母……”
  话只问到一半,徐晴就听到大门哗啦一响,而后脚步声由远及近。所有人抬起头来。她也抬头,看到一身笔直的黑色西装和灰色领带,而后目光上移,看到一张俊逸的面孔,带着黑边眼镜,亲切而不失威严。郑捷捷喜不自禁,几乎是从饭桌旁跳起来,三步并作两步的奔过去,抱住来人的胳膊,惊喜的叫:“爸爸,你回来了。”
  来人有点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徐晴盯着他看一会,费力的在记忆里搜索;终于想起他叫郑湛元,真正被震撼到,浑身出了一身汗。
  以后的时间徐晴颇有些如座针毡。郑捷捷的爸爸平易近人,一点没有架子,一直陪着郑捷捷过完生日,疼爱女儿的神色溢于言表,完全不像电视里的那幅严肃面孔,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父亲。饭后一群人坐着说话时,不知说到什么,他忽的愣住,摊着手连连叹气:“捷捷,我都忘记给你买生日礼物了,真是对不起。真要命。看来我得了健忘症,光记得这头,忘记那头了。”
  所有人都忍俊不禁,气氛顿时轻松下来。徐晴亦跟着腼腆的微笑,被郑湛元看到,伸手招呼她,“徐晴,只要有空,经常家里玩,千万不要客气。”
  徐晴唯唯诺诺的答应。这样亲切的邀请,让人无法拒绝。
  郑捷捷注意到她的拘谨意外,故最后送她出门的时候歉意的一笑:“我家里的情况,你没有料到吧?”
  徐晴揉着额头叹气:“早知道你家境良好,却不知你父母是如此显要之职。我现在可算知道你在学校决口不谈家里的事情了。”
  “是啊。要是让同学们知道,我会多烦心。”
  “啊啊。可不是,那情景光想一想就叫人发冷。”
  “老师们是否知道?”
  郑捷捷苦笑,“应当是知道的。”
  徐晴凝视她,感喟的说:“我真的非常意外。”
  郑捷捷认真的问:“我们是否还是朋友?”
  徐晴骇笑,“这是什么话。这又不是封建社会,父母勒令不许交友。就算是封建社会,我才是那个不许踏入你家大门的人呢,只要你乐意,你的朋友可以排成长队站满这个山头。怎么你反问起我来了。”
  郑捷捷紧紧拥住徐晴,额头轻轻相抵。徐晴拍着她的肩头,笑呵呵:“只要你不嫌弃我。”
  回到家徐晴咕咚的倒在沙发上,闭着眼整理思路,回想这一天的奇遇。一直精力旺盛的徐晴忽的没有脾气,外婆非常惊讶,不过毕竟是做了一辈子教育工作且十分沉的住气,知道给孩子留下空间,任凭她躺在沙发上,没有开口闻讯。
  半晌后徐晴开口,“外婆,你知道郑捷捷的父母是谁么?”
  “恩?谁?”
  徐晴没有很快的回答,扭开电视,电视里恰好放着新闻,说的是昨日本省副省长会见某国大使夫人一行,电视里的人人清一色深色西装,不掩荣光焕发。徐晴手指在屏幕上一点,轻声说:“他就是郑捷捷的爸爸。”
  外婆此刻才真正诧异,端详电视里的人许久后,微微一笑:“看来,郑捷捷一定长的十分可爱。应当比你漂亮。”
  徐晴大笑,刚才的郁闷一扫而空。
  “外婆你说的对,她的家庭背景与我无关。只要她还是她。”
  外婆微笑颔首。
  假期很快过去。说也奇怪,在学校的时总盼望着假期快到,可一旦放了假人却不由自主的懒散,不知做什么才好,以前信誓旦旦的许多计划一到了假期反而被搁置。
  徐晴丝毫不例外,郑捷捷的电话也提不起她做事情的兴趣,每日缩在家中看书,不然就去院子里听外婆和老教授们聊天,老人们学问既高,除了自身的专业外对许多事情都有着见解深刻,徐晴一听便是数小时,虽不是每句话都懂,但自觉受益匪浅。
  譬如今日他们谈论的话题是数学。徐晴听到一名数学系的杨教授抑扬顿挫的朗诵着英国数学家罗素说过的一段话:“数学,不但拥有真理,而且也具有至高的美,正像雕刻的美,是一种冷而严肃的美,这种美不是投合我们天性的微弱方面,这种美没有绘画或音乐的那些华丽的装饰,它可以纯净到崇高的地步,能够达到严格的只有最伟大的艺术才能显示的那种完美的境地。”
  朗诵的非常有感情。徐晴听的大气不敢出,小动作亦不敢做,潜意识里,她感觉到一扇大门缓缓向她打开。
  杨教授回头看到徐晴眼底的亮光,笑问:“徐晴,喜欢数学?”
  徐晴点头,说:“是的。非常喜欢。我觉得数学有着极致的完美,和谐,简单,而这种美感恰好蕴含了数学内部最重要的信息。”
  那神态完全不像一个小孩子。杨教授大奇:“你居然有这种认识?”
  徐晴矜持的一笑。
  再问了几个问题后,杨教授大喜过望,不住称赞,“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也。”
  当即就邀请徐晴去他家看书,并且说,不论任何问题,她都可以向他求教。徐晴如同鱼儿游入大海,整个假期都沉迷于数学,郑捷捷数次电话给她,让她与自己一道外出玩,都被她婉拒。
  郑捷捷在电话里酸溜溜的说:“是什么抓住了你的心?让一个花季少女困在家中?”
  徐晴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啊,是数学。”
  郑捷捷几欲背过气去,“啊啊啊啊。你你你。”
  问明地址,郑捷捷搁下电话直奔徐晴家而来。进屋她首先看到的就是客厅中的茶几上摆放的一堆书籍和一旁堆着的厚厚演算稿。长吐一口气,郑捷捷不好意思的讪讪一笑。
  “是我多想了。我一直怕你故意疏远我。”
  “这怎么可能,”徐晴拍胸,义正言辞,“放心,不论如何,我总会要你的。”
  郑捷捷随手抓起一本书,翻了几页,发觉自己几乎看不懂,于是哀叹:“这样的东西,你也看得下去?人比人当真气死人,真不能比较。”
  “那是自然,”徐晴看着她,“寒假有何计划?”
  “两日后去香港过年。”
  “香港?”徐晴挑眉,“别忘了多照照片,回来记得送我两张。”
  “把我自己送给你,可好?”
  两人嘻哈笑作一团。
  不一会外婆从屋子里出来,郑捷捷第一次看到徐晴的外婆,非常的书卷味,让人顿时产生敬意。她规规矩矩的站起来,惊奇的问:“原来您在家?”
  “听到你们笑的像两只小猴子,我怎么能不出来看看?”
  徐晴笑弯腰:“外婆您真不会比喻。”
  郑捷捷也笑;“我倒觉得很贴切。”
  当日徐晴留下郑捷捷吃晚饭,两个小女孩子有说不完的话,气氛实在是好,老人也比平时开心许多。
  吃完饭徐晴隐约听到车响,伏在阳台看,路灯下一辆黑色的大车停在那里。徐晴回头看到郑捷捷笑眯眯的跟外婆聊天,听外婆说着以前的事,没有丝毫的不耐烦。
  徐晴看看表,送郑捷捷下楼。走了几步,徐晴忽然问:“那辆车等多久了?”
  “什么车?”
  “楼下的车。”
  郑捷捷但笑不答。徐晴紧紧握住她的手,“我对数字十分敏感,那辆车的车牌号我断然不会记错。今天真的多谢你。”
  郑捷捷反握住她的手,尽在不言中。
  天色早已暗淡,徐晴借着路灯灯光,目送大车开走,拐出院子,在墙角消失。徐晴看到院子里碎石路像初雪一样闪闪发亮,笔直的树木在道路上投下黝黑的影子,树叶一动不动,安静的僵立在那里,就如矗立在时间之外。

  第 2 章
  新学期很快开学,开学的前两个晚上徐晴接到郑捷捷的电话,在那头的郑捷捷笑的分外开心,说着寒假的一些散碎的事情,虽都不大,可是郑捷捷本来就是好口才,再无趣的事情也能被她讲的有声有色,更何况是讲的某次她在香港街上被人邀请去试镜这么奇遇的事情。徐晴笑得乐不可支,顺手将在膝上摊开的书合上,正欲问她为何拒绝试镜时,郑捷捷忽然语气一变,话题飞到和前面完全不相干的事情上,声音充满了迷惑:“徐晴,你是独生女么?”
  “怎么?我没跟你说过?我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徐晴举着话筒的右手一颤,诧异的反问,“怎么忽然问起这个了?”
  郑捷捷蓦然想起徐晴是跟她说过这件事,那个弟弟是她母亲到国外后再嫁后生下的,是一个极其漂亮的混血儿,现在不过五六岁。想到此,郑捷捷“呀”了一声后问:“那有兄弟姐妹的感觉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呢,我跟我那个弟弟也从未见过面,既不在眼前,未必会有多深的感情。毕竟感情是相处日久才会滋生的。”
  “如果你见到你弟弟,你会怎么样?”
  徐晴一耸肩,哗啦啦的翻着手里的书,“不知道。大约在一旁发愣的可能性居多。不过你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郑捷捷被问的半晌无言,许久后才重重叹气,“我发现了一件事。我爸妈一直瞒着我的一件事。我被弄糊涂了……以后有空再跟你说。”
  “好。你什么时候想说再说。”
  “寒假你有没有跟别的同学联系?”
  徐晴笑:“我几乎没有踏出这个院子……”
  “我发现自己愈来愈盼望开学了。”
  “嘻,我从来不嫌假期太长。”
  不论两人到底喜不喜欢开学,新学期还是如期到来,就像是人的生老病死一样无法避免。开学后不论同学或者老师都一切如常,生活很快步入正轨。两人都是班委,学习都拔尖,考试也是轻松过关,不论是班上的活动或者学校的活动也是有声有色。
  唯一的变故就发生在徐晴身上。班上的数学老师方老师不知何故,一夜之间忽然才发现徐晴的数学天赋,青睐有加,时常为徐晴开小灶,平时小假,寒暑大假皆不例外;然后又更发现她的无穷潜力,再三推荐她参加学校为成绩拔尖的高年级学生举办的数学竞赛培训班。
  郑捷捷每次看到徐晴书桌上的厚厚一沓数学资料,就把眉头微微皱起,半真半假的为此不满,为此徐晴在寒暑假一次都没有跟郑捷捷出去外面玩过。每次郑捷捷打电话邀徐晴,她都是在看书算题,不然就是去各式各样的培训班的路上。然而抱怨归抱怨,郑捷捷也从不勉强她,所做的,都是帮助支持。
  她问过徐晴:“你要跟那么多高年级学生竞争,压力是否太大?”
  徐晴轻松的笑笑,不以为意:“还好。我毕竟是热爱数学的,就算压力比现在大得更多,我也会撑下来。”
  那个班里至少都是初三以上的学生,徐晴是最小。班里二十来人,大多都是男生,第一节课时许多高年级学生见到她走进教室,还很有些不屑,在她身后嘀咕:“不过是初中学生罢了……”
  “还是女生呢。从来没有见过女生能将数学学好。”
  “不过是初中罢了。等她上了高中才知道苦呢。”
  “不过长的居然很漂亮……”
  后面的话可想而知。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徐晴听到。徐晴本来习惯性的支着头看书,此时一挑眉毛,转身用如蜻蜓点水般的目光掠过那几名男生。这几名男生本来都是聪明且自视甚高的人,冷不防感受到一对目光湛然的眼睛冷静而锋利从自己身上割过,一时间居然全都住了口,讪讪的笑一笑,急切的各自将目光转向天花板或者窗户外。有两名男生在匆忙间目光相撞,更加尴尬,慌忙的转头看窗外,对牢天气风景大发感慨。
  “今天天气真好啊。”
  “是啊是啊。花坛里的月季都开了呢。”
  徐晴本想讥讽几人两句,此时半点话也说不出,生怕一说话就笑出声,只好故作面无表情的着脸转身过去,支着头暗笑一场。
  几天后,徐晴在课堂上用数论解决了一道同余问题,老师在台上赞不绝口的夸奖这种方法如何简练而新颖,而后用激赏的语气对徐晴的聪慧赞不绝口,说方老师推荐她上这堂课时自己还不信,如今看来,徐晴果真是不负我们的期望啊。
  教室一片静谧。下面的男生都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个低他们好几个年级的小女生不喜不忧的坐在那里看着课前发下来的资料,本来许多人都觉得她长得煞是好看,甚至有人还有追求的意思,此时忽然觉得那种不露声色的安静给徐晴被罩上了一层清冷的神秘面纱——所有的男生感都到梦幻般的不可思议,只剩下敬畏和佩服,从此再不把她当作普遍女生看待,那点曾经的动心爱慕感觉如昙花一现,荡然无存。
  徐晴是许多年后才明白这个道理。与她相反,郑捷捷愈长愈美,有时一到教室,打开书桌,就能看到男生递来的纸条或者信,偶尔还有礼物。信内容有长有短,有留名的,有不留名的,都是表露心迹,饱含无限爱慕的信。郑捷捷对这些信一概不理,只装做不知情的样子。如果有大胆的男生在半路拦住她,请她吃饭或者其他,她也不回绝,只是礼貌的跟人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一拖再拖。
  在这类事上,徐晴完全不理解郑捷捷的做法,有时候问她为何,可郑捷捷总是不肯多言。常常有人请徐晴带信给郑捷捷或者询问她有关郑捷捷的一切消息,徐晴为此也是无奈居多,通常扮演冷面姑婆行径,审视一样的目光向别人身上割过,加上言语生硬的回绝,也帮郑捷捷挡去不少麻烦。久而久之,亦无人再通过她的途径期翼认识郑捷捷。
  在这类事情消失许久后,徐晴再一次碰上。那次是课外的数学培训班,上到一半时,徐晴感觉到后面忽然有人用笔捅她的后背。她本不欲理睬,无奈那人太有恒心,持之以恒的有规律的捅着她,看来她不转头是不肯罢休了。
  这课是没法听了。徐晴叹口气。刚好她的位子是在阶梯教室的窗边,老师不易察觉,她转头,发现她后面的几名男生正笑嘻嘻的看着她,举手做了一个谢天谢地的表情,“你终于有反映了。”
  徐晴不悦的一仰头:“怎么?”
  捅她的那名男生其实长得很英俊,见到徐晴清澈又略带不耐烦的目光,有些面红,支支吾吾的不肯说话,其他几人拍拍他的肩,小声在他耳旁嘀咕了几句话,他终于鼓起勇气,紧紧抿一下嘴后问:“请问,你认识郑捷捷?”
  “噢?”
  怎么也没想到那人问这个,徐晴有些苦笑不得,好端端的课就这么被打断,隐约着恼意更深,一字一字的低声反问,“你叫我,就是为了这个?”
  那名男生此刻不知从何人那里借来了勇气,脸色恢复如常,语气也不再犹豫:“是。我好多次见到你们走在一起。”
  “好吧。我认识她,那又怎么?”
  “你能告诉我她的生日么?或者爱好什么的。”
  徐晴冷冷觑她一眼,“我跟捷捷关系更好,还是跟你?我认识她时间长,还是认识你?”
  男生不解其意,老实回答:“自然是你跟她的关系更好。我跟她都不认识。”
  “既如此,那我为什么要把她的喜恶告诉给一个不相干的人?”
  说完这话,徐晴一下把头转过去,继续听课去了;余下几名男生膛目结舌的愣在那里。徐晴看一眼黑板,一道数列不等式的证明题已经讲了一半,她一拍脑门,赶紧抓起笔匆忙的记下来。
  听到后面的偶尔传来的低语声,徐晴颇觉满意,以为他们再也不敢打扰自己。可刚笔记刚抄到一半,徐晴又感觉到后面男生用笔再次捅着自己的后背。
  徐晴侧头:“还想怎么?”
  此时说话的是另一名男生,一脸实事求是的样子,“如果你能告诉我们,我们会给你好处……”正说着,看到徐晴嘴角的讥笑,声音顿时没了。
  徐晴冷笑着转身。
  当再一次类似的事件发生时,徐晴举起了手。老师笑眯眯的叫徐晴的名字,以为她跟以往一样,有什么新的见解看法,和颜悦色的问:“徐晴,关于这道题,你有更好的办法?”
  培训班上的同学都刷刷转头看着徐晴。偌大教室稀稀拉拉的坐了二十来人,说话时回音比别的教室更大,徐晴故意扬高了声音,让同学们能听的更清楚:“不是题目的问题。老师。我后座的几名男生总是在上课时窃窃私语,让我不能安静听课。所以,我想申请换位子,可以么?”
  老师一向偏爱徐晴,审视的看着那几个男生,一扶眼镜,教鞭向教室后的空位一指,“你们几个,到后面坐去!”
  全班都笑起来。几人恨恨的瞪着徐晴一眼,收拾起书包坐到了后面。下课后,徐晴趁收拾桌子上纸笔时偷眼看到他们咬牙切齿的瞪着自己,一副誓不罢休的样子,徐晴本以为他们还会找自己的麻烦,可他们却没动,只是在原位,头与头碰在一起悄声嘀咕罢了。徐晴耸一耸肩,将东西依次装入书包,走出教室。
  教室外正是傍晚时分。学校的花草树木,湖泊楼房都在夕阳下沾满金光,生发出奇妙的异彩,一点不刺眼,柔和而惬意。大湖倒映着落日,湖面水波微澜,像一湖碎金将光芒反射到四处。徐晴站在湖边,呆看许久后才想起此刻是晚饭的时候了。
  走过一栋有百年历史教学楼时,徐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郑捷捷和几名班上的同学站在大楼背后空地上,拿着直尺,粉笔,对着墙上的一块黑板指指点点,在商议什么。郑捷捷微倾着身子,听着旁边同学的再说什么,时不时点头摇头。
  “捷捷。”
  徐晴盯着他们看了许久,终于出声叫住郑捷捷。郑捷捷惊讶的抬头寻找声音来源,此时夕阳全打在徐晴身上,郑捷捷努力看着那耀眼的金光,费力的将徐晴从光影中剥离出来,摇手笑:“上完课了?”
  “上完了。你们这是做什么?黑板报?”
  “是啊。为了迎接一二九,学校刚刚布置下来的任务。头痛的要命。”
  徐晴瞄一眼黑板,刚打上横格竖格,一个字都没写上。徐晴摇头笑,“才开始?好像很累的活。”
  “还好。职责所在,不得不做。不过这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一旁的同学张笑笑打着哈哈:“能者多劳吗。捷捷太厉害,字画都拿得出手。”
  徐晴却笑的打跌。郑捷捷一脸苦恼,却扬一扬手,“你们去吃饭吧。”同学们欢天喜地的去了,一眨眼就不见人。
  “走的还真快,”郑捷捷没好气的笑,随手再仍给徐晴一本诗集,“翻翻,看有什么能抄到黑板上。”
  徐晴未来得及细看,郑捷捷忽的抓起一本厚厚的画册送到徐晴跟前,翻了个插图让她看,“这个图怎么样?”
  图的背景是从天空俯瞰下去的金色枫林,宽阔的树冠都是一片金色,五指枫叶层层叠叠的堆积在一起,压在巨大的树冠上,枫叶是浅浅的金红色,高挂枝头,夕阳闲散的挂在树林上方不远,高空中看去,树叶脉络已不可见,唯可见的树冠如潮如汐,反射出细碎的金光。树林空地处枫叶漫天飞舞,其间一名身材和谐的少女,身穿缀有浅黄色连衣裙,一只手扶着秀气宽阔的遮阳帽,另一只手提着连衣裙,仰头望着天空,眼睛明亮却空洞——既像是在思考最艰涩的问题,又像是游离于时空之外,对事物的绝对漠然。
  少女的脚边,有一只棕黑色小狗,在漫天飞舞的枫叶的中颜色已经模糊。都在那样激烈而缤纷色彩中,少女确实沉寂的,照理说,这样静谧的气质和环境本来不当和谐,可是在徐晴眼里里,却无任何不和谐之处。徐晴感到内心的激荡,直到将目光从图上移开许久,依然沉浸在那种孤寂和火热的感觉里不能自拔。
  “我想起一部电影,”徐晴缓缓合上画册,用手压紧,抬眼看郑捷捷,轻声问,“你要在黑板上画这个?”
  郑捷捷摇头,“我最初看到这幅画,也给震撼了许久。将热情和冷漠融合的恰到好处是多么,不说画到黑板上太麻烦,单就这个气氛,就我那点绘画的皮毛功夫,是无论如何也模仿不来的。甚至想一想都觉得自己是在不配。”
  “你是妄自菲薄了吧。”
  郑捷捷低声叹气:“你知道我这样的出生,童年是不可能跟一般孩子相比的。毕竟条件在那里,事事不可能落于人后。我的祖父,高祖在都是在历史书上翻得到的人物……这样的家风所致,我从小被逼学这学那,就像是以千百年的大家闺秀为蓝本,毛笔,画画,钢琴没有一样拉下,请的老师都是最好的,可我却样样都没学好。唯一真心喜欢的,就是钢琴……你以为我为什么要上一中?因为这是全市唯一可以提供寄宿的学校。”
  徐晴听得静默许久,明明想出声说两句可此刻才发现自己的嘴这般蠢笨,面对其余人伶俐冷峻不知道跑哪里去了,片刻后才吐出几个字,“我竟不知……”
  郑捷捷用手拍拍面颊,不甚介意的笑,“没事没事。我不是此等贪心不足的人。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凡事都有利有弊么。”
  徐晴凝视她的面孔,一声不响的把画册递过去。郑捷捷拿过画册,低头翻了两页后手指便不再动,从粉笔盒里挑了只白色粉笔,背过身在黑板上画起来。徐晴支着胳膊坐在楼后的小花坛边上,歪了头看着郑捷捷用白色粉笔勾勒出插画的轮廓,再侧头从粉笔盒里挑了只全新的红色粉笔,一鼓作气的横抹上黑板,黑板上顿时铺开一片红色。
  因上色时用力太大,郑捷捷的右臂擦到黑板,徐晴一眨眼后再看,黑板下方一大块的格线模糊不清,留下擦拭的痕迹;而郑捷捷那身浅蓝色校服手肘处沾上了许多白色粉笔末。郑捷捷一直全神贯注的继续勾勒,全然没有留心。
  衣袖上的那块白斑格外刺眼,徐晴盯着看了会,上前扶住郑捷捷拿粉笔的手,提高衣袖,一下下的帮她扑掉粉笔灰;郑捷捷发现手被人抓住,正是一愣,而后看到徐晴细心的动作,嘴角隐隐挂上一个微笑,却不讲话,只轻轻叠起双手,抱在胸前。
  粉笔灰被扑的七七八八,徐晴抬起头,两人一般高,一下目光对视,俱是少女墨如点漆的眼睛,虽只有一寸大小,堪比一汪清泉,明白着倒映对方的影子,什么都藏不住。郑捷捷歪了头,笑容转深:“找到一首可以抄到黑板上的诗了么?”
  “还没有呢。等下。”
  刚好一阵秋风吹过,把那本搁在花台上的诗集吹开;徐晴笑着走回花坛,弯腰取书时看到那摊开的书页。那页印着的是波兰诗人密茨凯维支《犹疑》——
  未见你时,我不悲伤,更不叹息,
  见到你时,也不失掉我的理智,
  但在长久的日月里不再见你,
  我的心灵就像有什么丧失,
  我在怀念的心绪中自问:
  这是友谊呢,还是爱情?
  当你从我的眼中消失的时候,
  你的倩影并不映上我的心头,
  然而我感到了不止一次,
  它永远占据着我的记忆,
  这时候,我又向自己提问:
  这是友谊呢,还是爱情?
  无限的烦恼笼罩着我的心灵,
  我却不愿对你将真情说明,
  我毫无目的地到处行走,
  但每次都出现在你的门口,
  这时候,脑子里又回旋着疑问:
  这是为什么?友谊,还是爱情?
  为了使你幸福,我不吝惜一切,
  为了你,我愿跨进万恶的地狱,
  我纯洁的心没有其他希望,
  只为了你的幸福和安康,
  啊,在这时候,我又自问:
  这是友谊呢,还是爱情?
  当你纤细的手放在我的掌中,
  一种甜美的感觉使我激动,
  像在缥缈的梦中结束了一生,
  别的袭击却又将我的心唤醒,
  它大声地向着我发问:
  这是友谊呢,还是爱情?
  当我为你编写这一首歌曲,
  预知的神灵没有封住我的嘴,
  我自己也不明白:这多么希奇,
  哪儿来的灵感,思想和音节?
  最后,我也写下了我的疑问:
  什么使我激动?友谊,还是爱情?
  晚自习后她们一道回寝室时徐晴将课上发生的事情当笑话告诉郑捷捷,末了接着说:“我想他们应该让我气得够呛,但又无可奈何。”
  郑捷捷蹙着长眉,“我是担心他们会不会在日后找你的麻烦。其实你就算告诉他们也无妨。我并不介意的。”
  徐晴拍着郑捷捷的后背哈哈笑:“我不是为你,是为自己。”
  “怎么?”
  “凡事有一必有二,有二就有三,我一直是这个观点。这些事情其实也是,一旦开了头就无法收尾。我以前都是用类似的态度对待希望通过我来认识你的那些男生。上次笑笑告诉我,现在还有人对我忿忿呢。我是一点不介意的。我哪里来那么多时间跟他们纠缠,”徐晴揉揉耳朵,就事论事的说,“反正你肯定不会喜欢他们,是不是?”
  郑捷捷刷的转头,紧紧握着双手,神态看起来缥缈而虚伪,感觉上完全成了另一个人。徐晴诧异的看着她,“我说错了?”
  郑捷捷微笑着,可笑容有些苦涩,也有些惶恐。两人的手本来是牵着的,徐晴闷闷的想把手抽回,郑捷捷察觉到徐晴的踟蹰,反而抓的紧了,蹙着眉,眼珠像一粒熟透的葡萄,光泽一闪。
  徐晴再次盯着郑捷捷看,张一张嘴想说什么,可说出来的却是:“路上都没人了,咱们快点回寝室罢。不然又让阿姨开门。”
  “没有错。
  冷不防听到这样三个字,徐晴唬一跳,不知为何,心里非常不踏实,害怕自己触动了什么,干脆背过脸去,低声一叹:“捷捷,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你到底喜欢谁?看到你对那些男生的态度,虽然客气,但总是掩饰不住心里的冷漠。”
  说话时徐晴察觉到郑捷捷手一抖,虽是深秋,可两人握在一起的手心却沁出了汗,汗粘住徐晴的手,她后悔了。她记得外婆曾经说过,这个世界上的真相往往是无形的,看不见的,我们常常在跟它狭路相逢时但却认它不出,只有那些即将过失的老人或者十分单纯的年轻人才能发现,了解并掌握。
  在徐晴道歉之前,郑捷捷冷不防飞快的说:“那人其实你见过的。”
  “谁?”
  “我生日那日。”
  徐晴脑海里浮出一个高高的身材匀称的影子。她心里顿时装满了恐惧,下意识的捂住了嘴,可是手的动作还是慢了一步,“啊”的一声已经跳出唇外。郑捷捷背对着她,低声说:“你知道了吧。”
  怎么也无法相信这个事情,徐晴一片茫然,在原地来回踱步:“可他比你大了这么多啊。世界上这么多男生……你叫我怎么信,怎么信。”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郑捷捷轻声叹气,“其实我也没想到会这么容易的告诉你……你还记得我们是一起看的阿加莎的小说《镜子谋杀案》里的一句话么?”
  灯光下郑捷捷的脸色柔和泛光,眼珠是宝石一般的光泽。徐晴抓住她的肩头,几欲掉下泪:“哪一句?”
  “马普尔小姐看到在站在庄园里的两个年轻人后转头对路易丝说的那一句,‘毫无疑问,他爱上了她’。当时我看到这句话时,脑力浮现的第一个镜头,就是孙闻哥帮我补习的样子……我想,如果可以计算感情的长短,那么那时候,就是开始。”
  这种话题徐晴从未深想过,此时如被冷水一激,徐晴脑子一片空白,喃喃说:“那他呢。”
  郑捷捷仰望星空,眼里开始变化,脸色煞白,好一阵没有表情,眼里光芒闪烁,但是徐晴知道,那双眼里的泪珠永不会掉落。许久她才轻声讲:“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呢?”
  ……
  她们上到初三那年刚好遇上学校的50周年的校庆,各式活动接踵而至,两人顿时忙碌起来。徐晴为了准备数日后的数学竞赛忙碌不堪;但郑捷捷却比徐晴还要忙,她样样都擅长,兼长得漂亮,什么活动都少不了她。有时忙的连晚自习也上不了,都是徐晴帮着她记笔记,记作业什么。
  一日晚自习后徐晴去学校的音乐室找她,还未走近,先听到悦耳的钢琴声传来。徐晴不由得驻足倾听。大致听来,曲子非常柔美动听。她虽听不出好坏,但亦感觉到钢琴音轻柔悠扬,婉转而不失大气,隐约让人感觉到一种激荡人心陶醉感。
  谁在弹奏?
  直到一曲终了,徐晴才推门而入。安静的音乐教室中郑捷捷端坐在钢琴前面,目不转睛的盯着面前的曲谱,眉睫处一动不动,低低的呼吸让她嘴角轻动,雪白的肤色下透出一种玫瑰色的光泽,在白色亮眼的灯光下分外柔和,神情专注,丝毫没注意到来了外人;而修长十指漫不经心的搭在琴键上,和白键的颜色相得益彰,险些分辨不出来。
  徐晴站在那里看着郑捷捷,觉得头晕目眩,有一种依然沉浸音乐中不能自拔的感觉,一时间不知如何动作,也忘了如何言语。这种麻木的状态持续了很长一段,郑捷捷才扭头看见徐晴手里拿着书站在那里,眉角带笑,用一种赞美和震撼皆有之的眼神看着自己。郑捷捷不免不解,抿着嘴微笑,叫了一声徐晴的名字,徐晴反映过来,拍额自嘲的一笑,几步走到钢琴侧面,将几本笔记搭在钢琴上。学校的钢琴依稀有些年头,琴壳灰暗,早已没有最初的澄澈光泽。徐晴微弓起中指,在笔记本上轻轻一弹。
  “喏,整理的笔记,还有今天晚上老师布置的作业。”
  郑捷捷拖过笔记,只翻了一页便说,“好多。看来我让别的事耽误太多时间了。”
  看着郑捷捷无奈的神色,徐晴正想开口安慰她说“别担心,有我呢”时话端冷不防被另一人抢去,“别担心,有我呢。”
  徐晴诧异,环顾四周,看到一个男生施施然从音乐教室的一排排座位中冒出来,修修长长的身材,长得阳光,眼睛格外明亮,年轻男孩的帅气在他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郑捷捷在一旁介绍他的名字:“这是赵骞。”
  他对徐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徐晴,你好。”
  “你好。”
  徐晴听郑捷捷说过几次他,比她们几个年级,是学校的文艺部长,在学校里颇为活跃,文艺活动次次都少不了他。此时见到,徐晴发现他有些似曾相识的样子。她皱着眉头看着面前的男生,慢慢的讲:“呃,我怎么觉得你有些面熟呢。”
  赵骞膛目结舌的看着徐晴,一脸夸张到不能置信的表情,“咱们一起上竞赛辅导班已经有一个多学期了。你居然不记得我了?”
  郑捷捷笑的趴在钢琴上起不来。
  “对不起。我上课时都不看别人的……”徐晴脸颊绯红,尴尬中无意识的不停跺跺脚,声音一下子细了许多。
  赵骞瞪圆眼:“倒是没见过你这样手足无措的。你上课时那样沉着冷静,我记得某次你还跟老师报告,让我们几个在教室后排坐了好几个星期。”
  徐晴终于完全回忆起来,赵骞是那时坐在最坐的一个男生,一直没有插话。虽如此,她态度冷淡许多,淡而化之的讲了一句“是你们啊”随即转头看着郑捷捷,“我不知道你的弹钢琴弹得这样好。”
  郑捷捷摇头,“学校的钢琴总是有些不顺手。”
  赵骞低头看着郑捷捷,对刚才徐晴的态度丝毫不放在心上,弯腰掀起琴盖细细观摩了一会,“咦”了一声,“琴弦都锈住了。难怪不顺手。不过就算这样,郑捷捷你依然弹的那样好,简直不用再练,到时就可以上场。”
  徐晴问郑捷捷:“刚才你弹的是什么曲子?煞是好听呢。”
  “音乐剧《猫》的插曲《memory》。这部音乐剧非常有名,简直可以说是最有名的。到现在已经上映二十多年,几乎常常爆满。这个曲子是校庆晚会上的开场音乐,所以,我刚才在试弹。”
  “原来如此。”徐晴作咂舌状,“这样有名啊。不过听这个曲子,确实创作精良,难怪这么些年长盛不衰。”
  郑捷捷笑一笑,“嗯。我家有光碟和录像带,放假时你倒我家来看吧。只是就倒时不是你没空,就是我没空。”
  徐晴叹气:“我是真想去的看的……”
  一旁的赵骞笨拙的站在一旁,几次想插话却一点说不上,他非常困惑,在这之前,女生们对她至少都是和颜悦色,他很容易就能融入她们;可这次似乎不一样,他自觉这两个女孩子之间有一种牢固的默契,说话时都只看着对方,她们俩组成了一个小小的世界,把一切都隔离开来。而他格格不入。
  许久他才故作轻松的插上一句话:“徐晴你准备的如何。”
  徐晴答:“一般。”
  其实徐晴也偶尔在观察他,发觉他对自己的出现并不悦意,徐晴再傻到底也知道他看郑捷捷的眼神分外专注,郑捷捷眉毛皱一皱他就在那里要揣测半天,似乎想把她那时的样子永远记下来。看上去,他倒是真的喜欢郑捷捷。
  赵骞笑,不知是什么意思:“谦虚了吧。不论哪次竞赛,你都是市里的第一名。”
  徐晴亦微笑:“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
  郑捷捷轻笑,徐晴太早学会了胜不骄的道理,所以永远都是这副不骄不躁的样子。她看一看表,轻轻盒上琴盖,向徐晴递过去一个眼色,“回寝室吧。我们都还有一堆作业要做呢。”
  赵骞本想和她们一道回宿舍,随后又想起自己还要收拾教室和锁门,只得悻悻站在门口,做出一副很愉快的样子说着“慢走”,“明天见”之类的话,看着二人有说有笑的离去,在走廊上投下两个细长的影子,最后影子也隐没在墙角。
  刚走出大楼,两人不由自主的站住了。楼前的花园呈显出一种叫人惊异的景致。一轮巨大的满月挂在空中,犹如一个巨大的白玉盘,光芒四射,天宇清明,群星暗淡无光。月亮太亮,以至于道路都泛着森森白光。
  徐晴笑,“又是一个。虽然我并不欣赏他,也蛮为他惋惜。”
  郑捷捷不满:“说的我好似铁石心肠。”
  “你说你自己是不是?”徐晴反诘,“学校里这么多好男生。”
  郑捷捷不答,许久才低语,“我无法可施。只盼没有回报的感情终会慢慢淡却。”
  “嘿,说来容易。看看你自己,不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此时两人已经走上一条林荫道,两旁的树木交错,汇聚成一片,月光透过缝隙,撒上点点月光。林荫道上的碎石洁白如雪,眩目的让人惊心。两人沿着皎色的小路向前走,步子都迈的非常小,只怕这条路被走尽,但一直再没有讲话。

  第 3 章
  校庆的日子和竞赛的日期刚好相同,换言之,徐晴无法参加校庆晚会了。除非她在第一天的考试结束之后立即赶回坐落在市郊区的学校,然后再连夜赶回家才可能。本次竞赛也是徐晴在初中阶段参加的规模最大且最重要的一次竞赛,而且,依老师们的说法,竞赛结果可是关系到一中面子这至关重要的问题。
  本来有心感受一下浓郁欢乐的校庆气氛,徐晴非常惋惜,形容自己的心态时说:“我觉得自己会遗憾许久。”
  郑捷捷乍舌笑:“太夸张了,太夸张了。我想大多数人都会认为竞赛比看晚会更重要的。”
  “看录像比得上现场。”
  离开学校前,徐晴特地去大会堂看晚会最后的彩排。学校为了迎接校庆,停了两日的课,让同学们整理教室,打扫卫生,布置教室作为会场。徐晴是例外,没有多余的任务,所以在寝室呆了足足两日。此时出去,冷不防看到学校里忽然变了个模样,林荫道上的树木吊灯结彩,每个角落都是忙碌着的同学们,均是喜气洋洋,徐晴不由得笑,怎么以前没发现学校有这么多人呢。
  走过一栋老楼前,徐晴看到一群高中学生正在清洗灰扑扑的墙壁,几个高个的男生举着粗粗的消防水管向墙上喷,水速太过急促,水柱喷到墙上就像炸弹一样炸开亮晶晶的碎片,马上朝各个方向反弹回来,让人连个闪避的机会都没有。那些男生浑身湿了大半,完全无所谓,你瞅我,我瞅你的嘻嘻哈哈的大笑。
  通常来说,大凡不用上课的学生,不论让他们干什么活,都是欣然接受的。
  徐晴被这种喜悦的气氛感染,多看了那边数眼。就着两秒钟的脚下一缓,徐晴看到灼灼发光的一串串珍珠向自己飞来,她尚在愣神,随后更大一片水花冲着徐晴砸过来,顷刻功夫,徐晴外衣全湿。
  有名男生跑过来道歉,看到徐晴木愣愣盯着衣服的样子,浑身一点动作也没有,以为她在生气,一口一个“对不起”的讲;徐晴其实是被一连串变故给弄的讷讷的,一点生气的意思也没有,反而有点说不清的欣喜。缓过神后她看到面前男生被吓的够呛,满脸过意不去,不由粲然一笑:“没关系没关系。”
  男生看到徐晴的笑容,嘴角弯成新月模样,笑意侵到眉间发梢,一双眸子灵气十足,他不由得的呆了呆,缓过神时徐晴已经走远。
  衣服固然湿掉,但徐晴见到礼堂已经在望,懒得回去换衣服,任凭它湿淋淋的,径直朝前方走。刚好张笑笑跟同学抬着装满树叶的簸箕路过,抬头见到徐晴穿着一身像是从水里刚捞出来的衣服,表情却很自在,活像衣服穿在别人身上,没好气的笑了,交待同学倒垃圾,自己匆匆叫住她。
  “天啦,徐晴,你在做什么呀。”
  徐晴不觉得怎么不对劲:“去礼堂。”
  张笑笑挑一挑眉,明了她的意思。
  “看彩排?”
  “恩。下午就走,正式的晚会我应该是看不到了。”
  “那你也不能穿着湿漉漉的衣服啊,”张笑笑拍着脑门,扯徐晴胳膊向宿舍走,“走啦,我陪你回去换衣服。”
  “不要紧了。我就是看一会。”
  张笑笑瞪着她,拔拔眼皮:“感冒了怎么办?你明天还有竞赛的!不要再跟我辩解‘就湿了外衣,不会感冒’之类,我们要防患于未然,未雨绸缪知道么?再说,我可记得方老师欣慰的跟你说,你是学校的希望,有你在就绝不能叫七中的人给比下去……”
  这豆子一样的讲话听的徐晴一愣愣,然后想起方老师那厚厚眼镜下的殷切的眼神,心里一个踟蹰,也任凭张笑笑拉着她回宿舍了。
  “我知道你在着急什么,”张笑笑看着徐晴慌慌张张的换衣服,一边拨弄腕上的表,“还有十分钟彩排才开始。”
  徐晴松了口气,很天真的笑了笑,露出一丝不好意思的神情。
  “你偶尔也会像个小孩子,”张笑笑用一种提醒的语气说,“看来捷捷的话一点没错。她可真是了解你。”
  徐晴对着镜子扯扯身上衣服,快乐的笑一笑,不予置评。“走吧。”
  张笑笑盯着徐晴看,忽然间却叹了口气。
  徐晴通过镜子看到张笑笑神情有些古怪,转身问:“怎么?”
  “我想起别人怎么评价你和捷捷了,不过这些话你们大概不知道,”张笑笑露出一副罕有的深思表情,让徐晴极不习惯,“许多人都说,郑捷捷应当感谢你。你其实有数,绝不是每个女生都愿意跟她成为朋友,那样要好,形影不离。她光芒耀眼,站在她身边的人很难不被她比下去。甚至连我,都不大愿意跟她站在一起,害怕那种相形见拙的差距。不过奇特的是,你居然完全没有被她比下去。大家都说,郑捷捷一出现,大家都不会再留心她身边是否有别的什么人,只有你是例外。”
  徐晴哑然,“我从未想到这么多。难为他们留心。”
  “你自然不会在意了,你本来就跟我们不一样的。哪里人人都会像你这样既聪明又迟钝,”张笑笑耸肩,认为徐晴的回答再正常不过,“不过……不论怎么说,你们的感情都是难得。”
  徐晴看到张笑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不想再问,惟有闷闷的笑。
  彩排开始时,她们恰好到达礼堂。会堂布置的华丽而喜庆,大半个礼堂都被同学坐满,指指点点的,前面被堵得水泄不通。她们只有站在后排,远远看着舞台上动静。
  学校的礼堂是刚落成一年多,据传就是为了今年的校庆搭建的,所以舞台布置的格外大。红色帷幕拉开,半月形舞台露出,后壁铺上了青山绿水气象万千的大型画布,徐晴“咦”一声,张笑笑也讶然:“怎么舞台看上去比平素大了许多?”
  “这就是画布的妙用了。”
  晚会最开始的致词后,两位主持人上场。站的远徐晴看不清楚模样,感觉听得声音有些耳熟,诧异时听到前面的几名女生兴奋的嘀咕,才知道男主持人原来是赵骞。
  然后钢琴声响起,徐晴几欲屏住呼吸,目不转睛的盯着台上。隔的远只看得到大型钢琴前的郑捷捷穿着白色长裙,两鬓别着白色发卡,气质绝佳,想来在观者眼里效果也是极好,礼堂里一片惊叹声就是明证。那时已是十月末,天气微寒,徐青见到郑捷捷裸露的手臂在琴键上优美的滑动,忽然觉得凉意。
  琴音通过扩音器在礼堂的每个角落徐徐响起。礼堂本来有些喧闹,在琴声起半分钟后,全场一片静谧。钢琴曲弹的顺畅无比,雷鸣般的掌声在徐晴耳边炸开。郑捷捷徐徐站起,对着满场观众鞠躬道谢,同时帷幕合上。徐晴伸手拍拍脸颊,发现一手汗。
  张笑笑说:“这是第一个。好像还有几个节目需要捷捷出场。”
  徐晴叹气:“不过我未必看的了,一会就回市区了。”
  张笑笑在徐晴耳边低声笑:“只看你看捷捷的样子,就知道你是真正关心她。”
  徐晴拍她一下,“你不看舞台,看我做什么?”
  张笑笑慢条斯理的打哈哈,“你信不信?我看得可比你仔细的多。”
  徐晴撇嘴。
  “你除了看到捷捷,还留意到谁了?”张笑笑不服,立刻列出证据,“我可不一样。注意了没有,捷捷弹琴时,赵骞一直站在一旁,目光都没转一下的看着捷捷呢。”
  舞台上赵骞正在抑扬顿挫的报幕,吐字清楚,声音干脆。其实张笑笑这么说完全是合情合理的。不知何时起关于郑捷捷和赵骞的流言蜚语在学校流传,还说得绘声绘色;两位当事人对这种说法完全不理睬,一副不置可否样子更是助长了流言传播的速度,如今说是尽一中人皆知都不为过。
  对这事徐晴自然是知道根源的,但郑捷捷不讲,她更不会说,于是用玩笑的语气跟张笑笑讲:“那是因为捷捷长得好看。全场看着她的人统计得过来么?”
  三年同窗,张笑笑对徐晴的性子还是有些了解的,知道不可能问出什么也不是太好奇,干脆的放弃了这个问题,不过还是佯怒说道:“他们到底怎么,你肯定是知道的。不过你不肯告诉我罢了。”
  张笑笑本是大方爽快的人,徐晴被她忽如其来的生气吓一跳,正欲解释时有人拍她的后背且低声叫她的名字。身后的人是方老师。他一副着急的模样,“你怎么还在这里?许多人都在等你啊。快跟我出来。”
  徐晴踟蹰了一下,转头看张笑笑,看到一张笑颜,一点怒意没有,才知原来是让她给骗了,霎时放下一颗心,提腿要走时再看了舞台一眼,那里正表演一个动人的舞蹈,她吸口气,跟方老师从人群里挤了出去。
  才在屋外透了口新鲜空气,方老师便让徐晴回寝室收拾东西,说是校车已经在门口等着了。徐晴诧异的很,“方老师,不是说五点半么?”
  方老师严肃的回答:“早些回家,好好休息没什么不好。”
  徐晴不再问,回寝室收拾了东西,上气不接下气的跑到校门口,校车果然等在那里,车上已经坐了五个人。徐晴挑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歪着头看校门外的景色。车子再等了一刻钟,其余几个参加竞赛的同学才陆陆续续的上车。车子经过一路,老师讲考试需要注意的若干事项讲了一路。
  徐晴听的昏昏欲睡,一路的风景也无心细看,最后还真的靠在后背上睡着。到市区后正是万家齐齐亮灯时,徐晴在学校呆了许久,感觉自己可以羽化,忽得见到美丽而世俗化的景色,先是楞住,定一定神后想起自己已经回到市内,霎那瞌睡虫不翼而飞,兴奋的跳下车左顾右盼。领队老师见到徐晴露出罕见的快乐模样,受到感染,也笑了,把本来交待他们的许多话长话短说,强调了一定要在八点半前到达竞赛地点七中门口便让他们各自回家。
  踏进家门,徐晴一边换鞋,一边兴奋的高声叫:“外婆,我回来了!”
  外婆没有立刻搭话;徐晴抬头看到外婆坐在沙发上讲电话,神情严肃,目光中有一丝忧郁,声音很低,似乎说了一句“当初要走现在就不不要回来。”不过那只是一瞬的功夫,徐晴眨眼再看时,外婆欣然看着外孙女,平和慈祥和平素没有两样,招手让她坐至自己身边,对着话筒讲,“元瑜,小晴回来了。要不要跟她讲话?”
  说罢外婆微笑着把听筒递过去。
  徐晴知道是母亲来的电话,可不知为何,跟母亲讲话似乎比面对陌生人更让心里胆怯,电话都不敢接,许久才拿过话筒,讷讷说了句干瘪瘪的“妈妈您好”后,声音就噎在那里。徐晴的母亲梁元瑜的感觉跟徐晴类似,在电话那头说话似乎也甚为费力。
  “小晴,回家了?”
  “是的。”
  徐晴与母亲久未联络,上次听到她的声音还是半年多前,不过就算这简单的一问一答,她顿时直觉母亲的声音不对劲,勉强而压抑,似乎对自己的文化不放在心上。徐晴心下黯然,想着既如此,那不如找个理由搁掉电话,免得两人都尴尬。正思考时,梁元瑜开始问一些例行公事的话,诸如“身体还好?成绩如何?初三了吧?要升高中了,是否有把握”等等。
  徐晴轻声作答。每回答一个问题,梁元瑜便说一个“好”,“不错”之类,声音也不复最初的沉郁,至少在徐晴听来是如此。梁元瑜笑着夸奖:“果然是我的女儿。想起当年念书的时候,我也和你一样优秀。还有士彦……”
  就像是人们无意识的说起一个本来不愿再提起的名字后的那种忽如起来的痛楚和尴尬,梁元瑜的声音在提到嘎徐晴的父亲时声音嘎然而止。
  徐晴深吸一口气,真挚的说道:“倘使我比别人更聪明,那也得谢谢妈妈。”
  这谢谢两个字听得梁元瑜听的一愣,然后面红耳热,匆匆挂掉了电话。凭心而论,她对徐晴惟有生育之恩罢了。
  搁下电话,徐晴吓得浑身冷汗,匆匆奔跑进书房,抱出一堆堆的相片本子,带到客厅,一股脑兜到沙发上,自己也坐下,默默的看起来。
  外婆问她:“这是做什么?”
  徐晴把目光从抬相片上升起来,轻声回答:“外婆,打电话时我一直在努力回想妈妈的样貌,可惊讶的发现妈妈长什么样我早忘得一干二净;回忆爸爸亦是一样。别说样子,甚至他们的身材胖瘦,有没有戴眼镜,我都没有半点印象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忘记他们?”
  外婆确实惊骇,但隐蔽的极好,在徐晴看来外婆容色平静,目光温柔,说话是从容不迫的,“不奇怪,仔细算来,你们都十年不见了。那时你才五岁,并不是每个人都有着幼年的记忆……何况,这是你父母的责任,并不是你的。他们出国至今,一次也没有回国。”
  徐晴沉默一下,低头看到照片上的父母还是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徐士彦英俊修长,梁元瑜美丽大方,喜笑颜开的靠在一起,完全是衣服琴瑟调和的样子;再翻一张,是梁元瑜抱着徐晴在花园里散步的情形,小小徐晴胖乎乎的,圆滚滚的手臂似刚出土的饱满嫩藕。
  徐晴泪盈于眶。
  “真希望我的眼睛是一家全息摄像机,能把生命中最好的部分拍摄下来。一旦需要,就可以重复播放想看的一切。”
  “那可不行,”外婆搂着徐晴的肩,实事求是的说:“那样的话,你的眼睛永远无法涌出泪水;永远固定在眼眶,不能像正常人那样转动眼珠,惟有通过僵硬的转动来观看四周。你将无法通过眼神表达你的任何感情,没有人能看到你正在思考什么。所以,作为你的外祖母,我可不希望自己的孙女像一个机器人,希望你能有善睐的明眸。”
  徐晴被这一番话引的破涕为笑,呶呶嘴笑:“外婆,我一直知道您学机械设计系,您不用再继续描述了。”
  这一节故事就此揭过不提。
  吃饭时徐晴还是忍不住问:“妈妈忽然打电话来,说了什么?”
  外婆眉头皱住:“你妈妈同那个瑞士男人吵架,向我诉苦,说是要回来。我让她看着办,我不管,她却以为我在看她笑话。”
  外婆向来不喜外国男人,尤其在徐晴母亲嫁了外国人之后就更厌恶,连名字也不愿意称呼,十年前刚结婚那会第一次上门就没有给好脸色看。梁元瑜也知道,于是这就成了多年不归国的借口之一。
  徐晴奇怪:“为什么吵架?”
  “听上去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肯定不是如此。”徐晴放下筷子,深思着下结论。
  外婆见徐晴一脸和年龄不符的老成持重的样子,用筷子敲敲徐晴的碗:“小晴,不要再想那么多,你明天还有竞赛。这个才是当务之急。再说,千里万里之外的事情我们在这边琢磨又有何用?”
  “嗯,那倒是。”
  “不过这次数学竞赛,有把握么?”外婆笑着问,“有没有害怕?”
  已被许多人问过这个问题,徐晴都是以“不确定,不知道”作答;面对外婆时,徐晴才坦露心扉,自信满满一笑:“不但不怕,甚至还很期望考试快点到来。外婆,对于数学,我还是很有把握的。”
  竞赛那日天气是秋天里难得的晴日,早上的太阳射出金色的日光,斜照在城市的每一处大街小巷,亦照的每一个人都穿上金色薄纱。徐晴带着一个简单的袋子走下公交车,继续像在公车上一样观摩四周,冷不防一低头,才发现自己的手也变成金色。
  徐晴不由得想起昨日晚上观看一个关于旅游的电视节目里说:自然界本来的景色永远都是震撼人心的,远远超过那些人类刻意营造的场景,不论多么的似梦似真。
  因为是周末的早晨,长街上没有平时那么多人,徐晴一眼看到街尾处七中的大门,那已有人在陆陆续续的进出。徐晴笑着偏过头,眼睛被前方几十米处身边一栋造型奇特的大厦上密密玻璃窗反射的日光晃住。
  有片刻不能视物,徐晴捂着眼跑了数步,再次睁开眼时反射的日光已经落在身后。重新打量周围,徐晴看到那栋大厦前多了一辆罕见的白色跑车,不论是造型还是颜色都十分抢眼。
  徐晴看一眼后就准备把目光挪到别处去,却在看见从车中施施然走下的男子时张大了嘴。他穿着一身笔直的黑色西装,在徐晴的角度,可以看到他眉宇很高,漆黑的头发被整齐的侧分开。
  是孙闻。他绕道车门的另一侧,低头一笑,打开车门,牵出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女子年轻而艳丽,真正的唇红齿白,一身布衣长裙让她显得更修长,头发分成两边,在后面低低的盘了一个髻。孙闻搂住她的肩头向大厦的门口走去,女子斜靠着她,两人态度十分亲昵,关系不言而喻。
  “徐晴。”
  听到孙闻的声音,终于让徐晴缓过神来。徐晴看到孙闻笑着向自己招呼,示意自己快点过去,勉强的一笑,定定神。走至他们跟前仰头说:“你好。”
  孙闻没有察觉到徐晴的异样,依然搂着那名女子的肩,笑容满面的问:“徐晴,你们学校今天不是校庆么?为什么在市内?”
  本就不想看到他搂着女子的那张笑脸,徐晴趁机别过目光,看前面的七中大门说,“我到七中参加数学竞赛。”
  女子惊讶,笑眯眯的接过话头:“小妹妹原来是名才女。”
  “徐晴是郑捷捷的好朋友,我们以前曾经见过,”孙闻为二人介绍,“这是我的未婚妻,黄莺。”
  徐晴只觉得脑子“轰隆”一下。她想起小时候搭积木,好不容易垒到一人多高时积木一下垮掉,轰轰隆隆滚一地,有些砸在她身上,硬生生的疼。她深深的吸了两口气,看一看表,礼貌的说:“对不起,我要走了。”
  孙闻没有留心到徐晴态度的转变,用手指了指那栋大楼,笑着介绍:“这时我的公司,你有空可以和捷捷一道过来玩。她非常喜欢这里。”
  “恩。”徐晴慌忙的点头,几乎是跑一样的离开。
  剩下的几步路徐晴都在调解心态,告诫自己不论有什么事情都要镇定,不要被这个消息吓坏,一定要用正常的心态应付考试。
  或许是太过专心的想着整理思路,在踏进七中大门时,徐晴没有留心到脚下的台阶,一脚踩空,脚下一个踉跄,身体失去平衡,人好不容易惊魂未定的站住,可是手里的袋子不知何时已经飞了出去,钢笔,铅笔,圆规,直尺散了一地。
  徐晴苦笑,为刚才那句话,自己居然手足无措到这个地步,也真可以用一句“关心则乱”来形容了。徐晴俯身一样样把文具拾起,同时看看有没有被摔坏;那些东西偏偏散的开,徐晴半蹲在地上,手朝着钢笔伸过去时另一只干净修长的手已经抓住了它,并且朝着徐晴送过来。
  接过钢笔,徐晴看到一双刷的十分干净的球鞋。徐晴一边说着“谢谢”一边抬头,看到一名男生弯腰俯瞰着自己,撇嘴淡笑,像是觉得徐晴非常有趣;他有着一对标准的丹凤眼,眼仁黑的不同寻常,瞳孔深不见底,这让他的眼神显得非常特别,像藏了千言万语一样。
  正如以后郑捷捷评价他时说,“他不是那种一般人眼里的帅气英俊的男生,但他有一双很妙的眼睛。”
  这一双眼睛让徐晴心跳加速,简直无所适从。她愣住许久,才积攒了力气站起来,把握出汗水的钢笔扔进袋子,瞄一眼前比自己高出大半头穿着深色外套的男生,吸吸气竭力让自己再次冷静的道谢。
  “没什么,”男生轻轻耸肩,没有马上回话,丹凤眼一闪:“不过,看你刚才你差点摔倒的样子,那才惊险。”
  徐晴脸颊发烫,讷讷说道:“走神了。”
  “现在这个时候走神?”男生抬腕看看表,徐晴注意到他的手表很特别,造型罕见,“还有半个小时考试。”
  徐晴笨笨的问:“你也是来参加竞赛的?”问完就想起今天是周末,不是来参加竞赛还能来做什么。
  男生像是察觉到徐晴心中在想什么,伸手指向校园内:“我们老师在主楼前,我先过去集合了,”说道这里,他眼里一屡光闪过,嘴角的微笑荡开:“考试时千万不要再次走神,不然谁拿第一我都不服。祝你考好。”
  说完就洋洋洒洒走远,还不忘回头招手,剩下徐晴膛目结舌不知所措的站在那里。
  七中是和一中齐名的中学,建筑风格也类似。徐晴很快也在七中主楼那里找到一中的同学老师;同学们都来齐了,正在排队准备进入考场。刚才那名忽然出现的男生让徐晴心生疑惑,故一直在人群里左顾右盼,但都没有发现他的踪影。领队老师见徐晴在人群中心不在焉的样子,十分担心,在队伍前出声叫:“徐晴,专心些。”
  不料此言一出,在场一半人都齐刷刷把目光转向徐晴,剩下一半也受到带动,陆陆续续的把目光看过来,各式低语声响起。
  徐晴忽然觉得自己成了史前来的恐龙。诧异之下,徐晴问同学:“为什么他们都在看我?”
  那名男生惊讶的瞪着徐晴:“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你每次数学竞赛都是市里第一,名声早就传遍全市中学,他们看你,丝毫不奇怪。”
  进考场后,徐晴惊讶的在教室里发现了刚才那双深深的眼睛专注的看着自己,不知名的情愫在眼里表露无遗,徐晴觉得面热,匆匆别过目光。坐下后才发现眼睛的主人正坐在自己位子的侧前方。徐晴恰好可以看到他有着削薄的嘴唇,双肩浩然,清郁郁的头发盖住了大半耳朵。
  虽然是全国性的竞赛,但试题却更为简单大众,徐晴做的相当顺手,提前近一个小时完成了试卷。只是在做一道需要画图的题目时遇到了一点小问题,徐晴在画图时发现铅笔在校门口的事故中摔坏了。
  徐晴无奈,只得举手向老师请求借笔,老师问四周的同学:“谁有多余的铅笔?”
  那名男生最先转头,前倾着身体,抿嘴微笑着递过一只削的尖尖的铅笔。
  徐晴再次看到他的眼睛,心突突一跳,接过笔就重重低下了头。
  考试结束后,徐晴在走廊上找到他,把笔递给他并且道谢;男生接过笔微微一笑,状若随意的问:“考的好么?”
  徐晴不敢看他的眼睛,目光盯着远处的楼房回答:“谢谢你,考的一般。”
  男生露出宽心的微笑来,低低说了一句什么。因为考试结束,参加考试的同学们纷纷从教室里走了出来,走廊上人满为患,对答案的,交流考试心得的声音此起彼伏,徐晴完全没有听清他说了什么,一着急,将目光收回盯着他看,急切的问:“你刚才说了什么?我没有听清。”
  这一下又看到他的眼睛,深深不见底,徐晴觉得自己魂魄都要被吸走。恰好隔壁教室里出来一个同校同学,一见到徐晴在人群里就高声叫:“徐晴徐晴,你觉得这次的题目难么?我都没有做完啊。最末的两道题你怎么解的?”
  走廊一下子寂静,人人都把目光加诸到徐晴身上,盼望听到她对这次试题的评论。不少人早已听说过徐晴的大名,但这是第一次见,惊讶的发现徐晴原来是个这样美丽沉静的少女,更觉意外,目光落在她身上竟再也难以移开。徐晴忽然觉得哪怕是如今这种万人瞩目的状况也比刚才那无意识的对视强,如蒙大赦一样对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招手:“咱们走吧。既然考完就不要再想了。别影响了明天的考试。”
  后来徐晴想起那时,觉得只能用“落荒而逃”来形容自己当时的处境。
  走了几步走廊喧嚣声再起,她忍不住回头,看到那名男生现在已经成了那群人的焦点,有人在问“姜洛生,最后一题你怎么做的?”他动动嘴角,略带笑意,似乎是在对着别人说话,但不可否认也不是错觉,在徐晴转头的瞬间,他的目光的的确确朝着徐晴飞来。
  徐晴心一跳,原来他叫姜洛生。
  回家午饭刚好上桌,外婆见徐晴有些情绪不稳的样子,以为是考试不顺,安慰说:“不要紧。考坏了也无妨的。”
  徐晴摇头:“外婆,不是考试的事情。”说罢徐晴眉心微皱,居然绷出一条细细的皱纹,又盯着饭碗发愣,一脸的困惑。外婆诧异,想说什么,不过看徐晴的样子需要一段时间自行消化理解,也就不再提起。
  吃完饭徐晴睡午觉休息,倒是很快睡着,可梦境光怪陆离,各类瞧不清面孔的人物走马上场,轮番对着徐晴表演,一刻也不停。徐晴觉得胸口压了大石,气喘不已,最后一身冷汗的醒过来,目光对上天花板。回想梦境,一点也不记不住了。
  时间正是下午,外婆阿姨都出门去了,屋子空荡荡。既然无法睡觉,徐晴到阳光普照的书房抽出一册诗集看,可字似乎在滚来滚去,就是存心不让她看清楚;放下书做数学题,题目千篇一律,也甚觉乏味。徐晴坐立不安,心头古怪的不安渐渐滋长,就如同野草地上的火,一旦火星蹦出,就不可抑制。
  徐晴收拾一下东西,在院子里找到外婆,说自己要回学校一趟;外婆一点不奇怪,对徐晴忽如起来的要求非常理解,只是担心徐晴从学校回来时太晚,不一定会有车。徐晴保证说:“今天是校庆,学校的校车会一直接送客人的。”
  看到学校门口进进出出的人和校门外停放的车辆,徐晴不用想,就知道校园里的热闹。一中是著名的名校,五十年内出了许多人才。满校园各种年龄高低不一的校友们在一起谈笑风生,言谈颇以生在这所学校而引以为傲。
  徐晴回到寝室,一个人也没有。走廊上一个隔壁班的女生被徐晴的出现吓一跳,然后解释说你们班的同学都在布置礼堂呢,晚会不是就要开始了么。
  奔跑到礼堂,班上的同学果然走在,正在作最后一次的打扫。徐晴本来想悄悄找到郑捷捷就罢,不料有人眼尖,看到徐晴的身影,一下就叫出来:“徐晴你怎么回来了?还是回来热闹。”
  同学们于是都看到她。许多人问她考试的情况,徐晴耐心的一一回答,一下子消耗去若干时间。徐晴看到礼堂后大大挂钟,越来越有些心不在焉,张笑笑看在眼里,便问:“你有事?”
  徐晴尴尬的笑一笑:“也没有事,就是回来看看。不过,你们知道捷捷在哪里么?”
  张笑笑手指了一个方向:“在后台那里,”想一想再补充一句,“舞台后面那个挂布帘子的房间就是。”
  那房间本来是很大,可是演员众多,导致房间拥挤不堪,场面混乱。徐晴一进屋,就被一位老师拉住手向一张空椅上按,边说着“你怎么还没有化妆”边拿起一只眉笔。徐晴惊得从椅子上弹跳起来,连连解释:“我不是演员。”
  老师审视般看着徐晴。
  周围有人笑起来,笑声还不小:“张老师一见到漂亮女生就盼望把人家推倒舞台上去。”
  笑声惊动了在房间那个角落的郑捷捷,好奇的过来看,见到徐晴手足无措的站在人群中。郑捷捷大大惊喜,两三步跑过去拉住她:“徐晴。”
  徐晴看清郑捷捷的笑颜,欣喜匆忙兼有之的点头,张嘴要说什么,声音却扩音机传出来的巨大声音打断:“演员同学可以去吃晚饭了。记住不要把妆弄花。”
  人像潮水般涌了出去,房间只剩下几个人,除了她们,还有几个主持人在紧张的对台词,房间显出了大片空旷。郑捷捷拉着徐晴坐下,眼里光华灿烂,笑容是从心底溢出,首先就问徐晴:“考的好么?”
  郑捷捷已经上了妆,粉底下的肤色如玉,因为兴奋而脸颊发红,就水晶杯子的红葡萄酒;两鬓的头发被挑起来,用白色发卡别在两侧,穿着无袖的质地甚好白色长裙,因为天气冷裙子外暂时穿了一件白色衬衣,衬衣没有被扣住,散散的套在郑捷捷的长裙外,更让她添了一种不能说不能言的美丽。
  徐晴看的发呆,伸出手想抹一把她的脸,却猛然想起她化了妆,愤愤的停下手,叹口气:“伏尔泰赞美一位美人时曾说过‘您有绝代姿容,群神赋予您美丽风度,即使琐碎事也做的迷人’。我想,我爱上你了。”
  郑捷捷既好气又好笑,板着面孔:“你就是为了给我念诗来的?不过你什么时候会背诗了?”
  徐晴凝视她美丽面孔,笑的合不拢嘴:“现学现卖。下午看到的,恰好记住了。”
  说完就让郑捷捷在后背打了一下。打的非常很轻,徐晴佯做一副痛苦的样子向前栽倒,不经意的,徐晴看到赵骞直愣愣的盯着自己和郑捷捷,一脸震撼的样子。徐晴想起上午的事情,蓦然间心里就像被灌进一桶刺骨的冰水。
  此时郑捷捷亦敛了下笑颜:“你也是,不在家里看书,忽然回学校做什么?有事情么?”
  徐晴微微的笑,抓住她的手放到自己手心,低低的讲:“没有别的事,就是来看看你。”
  郑捷捷又要凝眉,忽的看到徐晴眼里的切切真情,不由得一愣,虽觉得有些事情隐隐不对劲,但她心中亦温暖起来。

  第 4 章
  暮气四合时,校庆晚会终于开始。参加校庆晚会的社会人士,各界校友坐满大半个礼堂,后半部密密麻麻的坐满或站满在校学生,徐晴在后台看一眼礼堂,黑漆漆的人头一个挨着一个,礼堂里人人都在交头接耳的讲话,就像是千万个雨点同时砸到地上。天空不知何时已经彻底黑下来,但是礼堂煞白炫目的灯光让外头的黑暗黑暗无法侵入,在门口望而却步。
  这样的礼堂,徐晴根本无立足之地。幸好赵骞想了个法子,让她站在舞台左侧的红色幕布后观看晚会,徐晴原本不愿特殊化,但无奈之下,只好接受。幕布后都是一些工作人员,忙碌不堪的调试灯光,整理道具乐器。
  徐晴听到掌声响起,好奇的从幕布的狭窄缝隙里向外看,副校长站在主席台前,抑扬顿挫的致辞;然后是市里的领导致词。
  内容无甚新意,无外乎都是“感谢”“祝贺”。徐晴听着,目光在礼堂内随意扫一周,本来没有预料会看到谁,可是坐在第二排中间一身黑色西装的孙闻突出,让徐晴看到他的那霎那浑身一激。徐晴迅速的看他身畔,还好,上午那个女人并不在他身边;徐晴苦笑着想,不是我要刻意看到他,实在是他太抢眼,喧闹的大厅里似乎只有他是从容不迫。
  几乎是奔跑一样的赶回后台,徐晴在一个角落里找到郑捷捷。郑捷捷正在最后一次默记曲谱,白皙的手指在化妆台上有节奏的轻轻点动,就像是音乐精灵在用捕捉合适的节奏。徐晴不忍心打断她,站在一旁,心下踟蹰着要不要告诉她;不过郑捷捷已经听到身边熟悉的呼吸声,转头看这徐晴,目光充满疑惑。
  屋里人多,徐晴不希望谈话被其余人听去,俯身靠近郑捷捷耳畔,低声说:“我看到孙闻哥也在台下。”
  郑捷捷的反应远不如徐晴想象的那样激烈,她一点没有惊讶,只有抑制不住的欣喜。徐晴盯着她看微笑不言的样子看,猛地伸出手揉一把自己的太阳穴,脑子里一道闪电划过:“你让他来的?”
  郑捷捷眨一眨眼:“也不算是。孙闻哥本来就是我们师兄,学校校庆也给他发了请帖。我只是让他一定要来看演出。”
  她还什么都不知道呢。徐晴涩然心酸,勉强笑了一笑,“原来是这么回事。”
  徐晴情绪上的变化不论掩饰的多好郑捷捷自然看在眼里,存下疑惑,可是如果问她,她一定不讲,所有郑捷捷不忙问,继续把刚才的话说完说:“晚会结束后时间都快十点钟,你一个人回家多不安全,所以我告诉他一定要送你回家。你不要推辞,明天的竞赛可不是小事。你如果不得第一,就是对不起我。”
  徐晴怔怔无言。郑捷捷笑着把她向外推:“快去看吧。”
  身临其境的看晚会效果真好,郑捷捷的表现比昨日更好,徐晴在台上也看得更加清楚。
  那支钢琴曲似有魔力,吸引的徐晴全神贯注的倾听,雷鸣般掌声响起来的时候,她才回过神。徐晴想拍手鼓掌,猛地想起自己不在人群之中,手举到胸前动作猛然缓下来。徐晴手上一迟疑,却听到身边传来热情的掌声,她诧异的四下看,舞台后的工作人员不知何时也放下了手头的工作,齐齐望着舞台的方向,满脸陶醉的大声鼓掌。
  闭幕后郑捷捷从台上下来,徐晴紧紧搂住她的肩头,并且说:“我昨天就想拥抱你了。”
  郑捷捷反搂住她的箭头,正要讲话,却被几名工作人员打断:“两位同学,你们让一让,挡在这里让钢琴都没法抬进来了。”
  两人不好意思的分开。其中一人一只手抬着钢琴,伸手对郑捷捷比了一个成功的手势。两人对视一眼,捂着嘴大笑起来。
  其他的节目也是非常优秀,到结束时徐晴还意犹未尽。这样良好的心境一直保持到徐晴看到郑捷捷和孙闻在散场后的礼堂门口谈话时才低沉下来。演出结束后,因为一名工作人员手无意被某样道具砸伤,导致人手不够,徐晴便帮助工作人员把一些道具分门别类,装入箱子,消耗了若干时间。等她把一切整理妥当,礼堂的观众已走得差不多,遥远处传来车子发动和说话的声音。
  徐晴看着郑捷捷对牢孙闻讲话那笑脸盈盈的样子,不知自己是否应当走过去,进退两难,惟有独自一人站在散场后的礼堂,面孔上殊无笑意,整个人无比寂寥。
  适逢赵骞从后台出来,见到茕茕孑立神色不安的徐晴,再看到远处的郑捷捷和一名英俊到罕见的年轻男子言笑晏晏,懵了一下,问徐晴:“为什么在这里发呆?”
  徐晴被问醒,向着他一笑:“是啊,马上过去。今天谢谢你,”说完走了几步,又转回来,神色凝重的开口:“赵骞,你是否真喜欢捷捷?”
  赵骞震惊,他一颗心都放在郑捷捷是人所共知的事情,不过他几乎不在人前承认这件事情,何况问话的人是徐晴。他呆呆凝视徐晴,反问:“你怎么了?”
  徐晴一怔,察觉到自己失仪,无比痛恨自己,狠狠揉一揉脸,让自己脸上浮出尚过得去的笑容,“没事。我刚才的话,你别介意。我是有些糊涂了。我走了。”说罢点点头走到礼堂。
  走得近了听到孙闻笑着跟郑捷捷讲:“我记得第一次帮你补习的时候,你因为不想学钢琴皱着眉大哭大闹。才几年呢,就弹得这样好。如果日后无事,倒是可以去考钢琴等级,一定所向披靡。”
  郑捷捷扁扁嘴:“孙闻哥,你又笑话我。”
  这段往事郑捷捷跟徐晴说过,那时郑捷捷为各类培训闹的不堪,不愿再学钢琴;恰好孙闻看到,一言不发,走到钢琴前坐下,随手弹了一曲《献给爱丽丝》,郑捷捷的哭闹渐渐止住。然后他说:“只要你愿意,你也可以弹这样优美的曲子。”在郑捷捷的叙述中,那时的孙闻一派少年俊气,双眼黯黯黑明,动人之极。
  “捷捷。”
  郑捷捷笑着斜一眼她:“来了啊。”
  孙闻也笑:“真巧,一天之内再次遇到小徐晴。”
  郑捷捷诧异,徐晴把今早的事情删节后告诉她。远处又老师在叫:“郑捷捷,快过来卸妆。”
  郑捷捷应了一声,转头对着孙闻:“孙闻哥,徐晴就交给你了,你可一定要把她送回家才行。”说完对徐晴眨眨眼,笑着跑回去。
  徐晴看到孙闻看着郑捷捷的背影微笑。徐晴鼻酸,忍不住说:“孙闻哥,你不要让她伤心,好么?”
  声音说的很低,近似喃喃自语,孙闻反问:“徐晴,你在跟我说话?”
  徐晴摇头否认。
  “那咱们走吧。”
  孙闻对一中甚有感情,他用怀念的语气跟徐晴讲:“以前的一中条件哪有这么好,十余人一个寝室,东西扔的每处都是,天热就停水。早上醒来,凉席上面还有一个人影。”
  徐晴做出一个夸张的表情。孙闻笑一笑,继续说:“不过说来奇怪,那时候条件那么坏,可是人人都刻苦学习,成绩格外优秀。同学之间几乎没有纠纷发生,有的只是学习上的竞争。想来似乎应了一句老话‘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恩。我一个家境不好同学就说起点既然低于别人,那么惟有加倍努力。”
  “如今的孩子都早熟。”
  “无奈被生活所迫,环境所逼罢了。”
  上车后孙闻递过来一只手机:“快十点半了,你给家里打电话报下平安。”
  外婆还没有睡觉,在家里等得心急如焚,徐晴惭愧之余兼乍舌,自己早已忘记,没想到孙闻替她想的这样周到。郑捷捷对他的心意,也不是无缘无故的。
  天空繁星满天,徐晴向后一靠,眼角斜到车厢角落堆着几个非常俏皮可爱的棕色玩具熊,和车内的舒适豪华相得益彰。
  孙闻解释:“是黄莺放在那里的。我是觉得太孩子气,但不能不依。”
  从他脸上的表情中,徐晴寻到一丝无奈的气味,她大大惊讶,然而她只是沉默,什么也不问。不知是因为太累或是因为在温暖的车厢里格外舒适,不觉中徐晴瞌上眼靠在后背上昏昏欲睡,恍惚中看到冷月高挂枝头。孙闻忽笑了:“我现在知道你和捷捷为什么要好了。”
  徐晴反问:“问什么?”
  “你们有些相似。”
  徐晴连连摇头:“不可能。我哪里有捷捷漂亮。如果真是如此,同学们早都跟我们提起了。”
  孙闻专心的开着车,暂且没有搭话。拐过一个大弯后他继续说:“等你们稍微大一些就知道了。”
  回家后已经十一点多,客厅灯火通明,外婆带着老花镜,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徐晴愧疚,外婆不以为意,只说年纪大了,多睡会少睡会无所谓。
  外婆说:“我看到校庆晚会的电视转播,每个节目都不错。最开始出场的钢琴独奏的是不是郑捷捷?”
  徐晴在浴室开着水笼头洗漱,高声答了一句:“是啊。外婆,捷捷不但美丽,钢琴也弹得这样好呢,尤其是气质超群。我说她看起来就象是童话里的高贵公主。”说完唧唧咕咕的独自笑了。
  “笑得这么开心,听起来真悦耳,多听一声我就能多活两年,”外婆轻声一叹,“你小时候总是沉默寡语,说出的话就像九十九岁的老太太,有一度我真是为你担心。那段时间我真是恨透你父母,他们确实对不起你。”
  “没有关系,我注定没有父母疼爱的缘分,”徐晴满脸无所谓的笑,“再说,有外婆就够了。”
  “这个孩子,”外婆笑笑,取下老花镜眼镜,点点头,“去睡吧。”
  “外婆你也睡吧。”
  正欲躺倒床上去时徐晴想起一桩事情,搅得她根本睡不着,下床到处走,看到书房门虚掩,徐晴推门进去,外婆披着大衣,坐在书桌前,桌上摊着厚厚的硬皮书和更加厚的词典,她右手握着笔,不停的抄抄写写,书页时不时翻动一下;百叶窗拉着,台灯拧开,苍白的光芒照得她的身影单薄瘦小,背部的佝偻再也藏不住,轮廓和空气的界限模糊而朦胧,一忘可知是老年人的背影。
  怎么这么晚还没有睡觉?徐晴轻声叫了一声,外婆看着站在身边的徐晴,眼中一抹惊讶闪过,但看到徐晴快要哭出来的样子,笑着用轻松的语气讲:“翻译一份资料。”
  徐晴茫然的点点头,一副“原来如此”的神情,外婆以为她明白了,可她下一句问出的话却是:“外婆,我是不是给你添了巨大压力?”
  “怎么这么说?”外婆拧住眉头,几不可闻的叹口气,“以为家里经济状况拮据,我不得不深夜忙碌赚取外快?”
  徐晴咬住下唇的样子,低头看着拖鞋鞋尖。
  “这是帮助翻译系里一份资料。系里精通德语的人寥寥无几,所以他们请我翻译,而我恰好有空,就答应下,”外婆先是讶然,然后放下笔,伸出手按着徐晴肩头轻轻用力,徐晴会意,蹲在她脚畔,“小晴,不要想太多。你从来也不是我的负担。”
  徐晴低声说:“我最怕的,就是自己给别人添了麻烦。”
  “那你有没有想过,”外婆像哄小孩一样一下下的拍着她的后背,语气一转,“如果你能帮助到别人,你是什么心态?”
  徐晴想一想:“我会不遗余力的帮助别人,而且非常欣慰。”
  “那不妨以己之心度量别人,别人能够帮助你一样感到欣慰,”外婆慢慢说,“朋友之前尚且如此,何况你是我的孙女。”
  “外婆,我知道了,”徐晴在心里发誓要把今天的这番话永远牢记着,坐在地上用手托着下巴,挑选了一种轻松的语气玩笑着说,“我现在知道您真是一位好老师,难怪过年或者节日的时候那么多学生都到家里玩。”
  话题就此岔开。
  外婆一笑:“说吧,晚上不睡觉,到底在琢磨什么?”
  徐晴想起郑捷捷明丽的笑脸,感到朋友之间的许多事情连亲人也不能告诉,她清晰的听到自己心里的叹气声,故只闻:“朋友之交到底是什么?”
  外婆眼光扫一眼徐晴,像想起什么似的疲倦的笑一笑,说:“这个问题何其悠久,讨论这个问题的人何其多,可一直也没有定论。我想,其实很简单,‘真诚’两个字就已经足够。”
  徐晴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第二日的竞赛跟第一天有着巨大不同,只有四道题目,但难度比昨天的题目大了许多。徐晴因为昨天的奔波有些疲累,所有题目都解答出来时离考试结束只有半个小时。饶是如此,她也比别的人快了许多。徐晴环顾一眼教室,试卷上留着大块空白的人比比皆是,许多人埋头苦算,神情急躁,手紧紧抓着笔杆在草稿上刷刷的划着,手腕晃动的格外厉害,额头挂上大滴的汗珠。
  姜洛生则是例外。徐晴看到他一副悠闲适意的样子,一边在草稿上演算,一边向卷子上誊写,手腕端正沉稳。他左手腕上的表可以看更清楚了,样式古老,带子不像是普通金属,上面雕着奇怪的纹路,一看就知道很有些年头。
  再次抬头看他的时候,他也放下了笔,翻动着试卷正在检查。徐晴看到试卷上写的满满的深蓝色字迹,油然而生敬佩之情。徐晴知道,这四道题目本来就是刻意出的非常艰涩,能答出两道起码就能得到二等奖。而他居然和自己一样都全都解答出来,实力当真不可小视,也难怪昨天在自己走之后他们都缠着他询问未解的问题。
  时间到,打铃。走廊人潮涌动,讨论声此起彼伏。
  确实很巧,姜洛生和几名男生恰好走在徐晴和同行同学的身后,并且大声的讨论试题;走出教学楼时,后面争论声音小了许多,因为他们都有两三道题目没有做,只有乖乖听着姜洛生的讲解,不停的表达钦佩之意。
  “其实最后一题有一种非常简便的方法。”
  徐晴本来是漫不经心的听他们讲话,可这一句却让她精神振奋,她一下放慢脚步,试图听清姜洛生的关于题目的分析。竞赛中这种方法徐晴曾设想过,那时她只觉得认为这种方法无法行得通,故而也不再想,此刻听到姜洛生一说,她停住脚步,脑子里飞速计算,片刻后依然无法得出结论,恰好姜洛生说了什么她亦没有听清。
  徐晴一犹,让同学先走,自己鼓足勇气叫住姜洛生和那几个男生,盯着他们身后的树问:“那种方法可以再跟我说一次么?”
  姜洛生极其开心的一笑:“好啊。”说罢也让那几名男生先走,自己朝着楼后的花园一指,“不如找个地方坐下说?”
  后来姜洛生得意告诉徐晴,他早就知道那种方法根本不可能解出最后一道题目,不过为了吸引徐晴的注意而故意编造。他知道,凭着徐晴对数学的爱好,她一定忍不住上钩,跟自己搭话。
  徐晴白他一眼,你就知道这么无赖的手段。
  姜洛生笑,可是很有用不是?
  可想而知,他们长时间的讨论只是进一步证明了那种方法的不可行。姜洛生满脸遗憾的说原来自己想错,真是抱歉等等,徐晴完全不介意的说没事没事。这番交谈让徐晴对姜洛生有了新的认识,他思维严谨,常常有惊人的奇思妙想。
  两人继续讨论其余的题目,足足说了一个多小时,直到肚饿才想起正午时光已过。讨论结束后,姜洛生衷心佩服徐晴,叹服着讲:“徐晴,你对数学有着敏锐的直觉和判断,到底高我一筹。我想到一两种方法时,你已经想到第三种第四种。”忽的,他语气一顿,诚挚的说,“相信我,你可以把数学作为终身的职业。”
  徐晴让他的坦诚的赞美弄的满脸发烫,不由自主的看向他的眼睛,这是他们交谈这么久徐晴第一次正视他,高高个子,丹凤眼睛里包含了无限的深思专注,面孔生动无比,像会讲话一样。徐晴压低声音,郑重的回答:“我会考虑。”
  送徐晴到公车站的路上,姜洛生忽然说:“可以把你的电话告诉我么?”
  徐晴慌忙的从袋子里摸出一张纸,写下几个数字,想一想,又在数字前补上自己的名字。姜洛生接过,十分小心的折好,放进大衣兜里。
  公车缓缓而至。上车后,徐晴才想起自己在慌乱之中居然忘记问他要电话,而他也没有把电话告诉自己。
  ……
  两个月后,竞赛结果送到学校,徐晴依然固守第一名的位子,而且不仅仅是全市,据说是在中部赛区的范围内。学校大大扬眉吐气了一回,在全校若干大会上表扬徐晴。徐晴走在路上也时常有认识或者不认识的同学与她招呼,说着祝贺之类的。
  徐晴其实并不太关心竞赛成绩,虽然竞赛成绩让她不必考试就直升高中。有时徐晴想到姜洛生和他那双眼睛。那次一别,姜洛生一次电话也没有打来,最初还可以说是因为一中住校的缘故,可寒假过去数天,他也丝毫没有音讯。
  因为直升高中,没有任何升学压力,故寒假时徐晴比别人轻松许多;别人忙着补习各样功课,她却不需如此,无事时就跟外婆学习德语,有时往同学家中跑,帮同学补习理科功课。徐晴不光数学优秀,物理化学成绩亦是翘楚,加之思路清晰明确,讲题时详略得当,同学们纷纷找上门,徐晴亦无法拒绝。
  郑捷捷其实完全不必担忧考不考的上一中的问题,只要她愿意,哪里都可以上;可她却不愿借着家中的背景,非要凭借实力名正言顺的考上高中,学习比别人刻苦。徐晴深深为她骄傲。
  新年一过,徐晴去郑捷捷家中为她补习,郑捷捷成绩本来就好,唯独理科较弱,徐晴一个寒假都在整理数理笔记,列出一张张记满考点的单子,同时言辞厉害的勒令她当务之急就是赶紧做几大本的习题来巩固知识。
  郑捷捷做出一副要崩溃的样子,嘟嘟囔囔的说:“徐晴我恨你啊。”
  徐晴摊手一笑:“我陪着你做。”
  才做了两道题目,郑捷捷家的电话就叫翻天,都是亲戚朋友打来请她去吃饭,开车出去玩等等;郑捷捷开始还解释说我要复习,没有空,可是不论谁听到她的说法都是无所谓,口径大抵一致,均说“这么点小事,不值一提”,再不就是说“好好学习固然重要,但是书随时都可以看,又不急于一时啊。”
  郑捷捷气的想摔电话。徐晴看着既好笑又感动,打趣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你不知道他们的这样的说法让我多么沮丧,”觑一眼徐晴,郑捷捷闷闷再度开口,“放假这么久,孙闻哥一次也没有找过我。就算他去了国外,也应当给打个电话回来。”
  如一记冷水浇头。徐晴不光是为着郑捷捷的事情那样震惊,她想起了姜洛生,同样是渺无音讯。绕如此,嘴上却说,“我说你怎么这样不快,原来是在气孙闻。”
  “世界这么大,只要存心找一个人总会找到,除非他下定决心不肯让别人找到。”
  “总不会黄鹤去去不归还……”
  郑捷捷没好气的白她一眼。
  孙闻自然不会一去不归,当他携未婚妻旅游归来时正是开学的前一天。徐晴也是去学校报到时看到郑捷捷茫然惨白的脸才隐约觉得事情并不对劲,丛到校开始,她们身边一直有人,没有任何机会细说,直到晚间的开学动员大会结束,同学们三三两两回寝室时,徐晴才得了空拉住郑捷捷沿着一条小路离开,避开众人,轻声问出了什么事情。
  郑捷捷只说了一个“孙”字就哽咽不语。徐晴听到心里“咯噔”一下,这件事就算她一直无法说出口,她到底是先于郑捷捷知道实情。徐晴紧紧拥住她。
  在郑捷捷断断续续的叙述中,徐晴终于知道她的昨日的经历。孙闻打电话邀她出去爬山,可是郑捷捷目瞪口呆的发现他身边还有一个女人,她眼前似有千万雪花无规律的飞舞,她失去知觉,一时除了惊讶伤心再不剩其他什么,回到家睡了足足一日。
  这番话讲完,郑捷捷精疲力竭。徐晴感觉并不比她好过,可却比她清醒,于是拉着她在学校的大湖边坐下。教学楼的灯火像萤火虫在树从中闪耀,显得很近,偶尔又格外遥远。灯光慢慢熄灭,一个个回落在越来越重的黑暗之中,湖面寂静无声的展现在两人面前,像一块漆黑的宝石光华闪亮。
  湖边本是情侣们谈情说爱的佳地,不过由于刚开学,人数寥寥无几。两人肩靠肩坐在一起,看着湖水在秋风的推动轻柔的涌上发白的石级,就想一只时不时抚摸钢琴键的小手,在她们脚边做短暂的停留,复无力的退会回去。
  两人一直沉默。徐晴此时才觉得自己语言贫乏,无数开场白还没有说出来就已经被她推翻,许久后徐晴才低声的说:“是我的错。我其实可以早些告诉你,可我一直说不出口。”
  郑捷捷看着她,面色苍白如纸,神情也如白纸,似笑非笑的,什么也看不出来。
  徐晴想起外婆曾经说,一般来讲,无论话说得多么漂亮与深刻,也只能影响无关痛痒的人,却不见得总能影响幸福或不幸的人。正如在坟墓之前发表的演说一样,只能感动外人,死者的寡妇和孩子听起来只觉得冷酷与无聊。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沉默才成为幸福或不幸的最高表现。
  可是这话不对。徐晴大脑里一个声音说。有时候话并不是说给别人听,而是说给自己听,沉默足以让人疯狂。所以徐晴也不管郑捷捷有没有听自己说,低声把曾经遇到孙闻的事情讲了,而后沉沉的说,“我知道,我知道。外婆跟我说朋友之间需要真诚,可是我不忍心跟你说放弃,说明知不可为而为实在最蠢最笨,也不忍心告诉你他已经订婚。我总是想,想着,你越迟一日知道越好……说不定这段时间他们不结婚了呢?”
  郑捷捷的脸上恢复了一点血色,白皙的手指微微发颤。看在徐晴眼里,更是心痛。徐晴抓住她的手,冰冷冰冷。
  手指的冻意传到徐晴全身,她拉着郑捷捷站起来,“天冷,咱们回去吧。”
  郑捷捷坐在原地不动。徐晴快哭出来:“捷捷,咱们回去吧。”
  这话总算起了作用。两人搀扶着一路走,许久后终于暖和了点,郑捷捷忽然说:“徐晴,这怎么会怪你呢?事情本来就与你无关。是我让你因为我的事担惊受怕许久。”
  徐晴大力的把头转过去盯着郑捷捷。郑捷捷把被徐晴捂在怀里的手抽出来,轻轻抚上她的脸,眼里带着微弱的笑意:“徐晴,你真可爱。我没有什么事,就是想起来有些难过。过几天就好了。你说是不是?”
  徐晴终于落泪。
  当天晚上还是出事了。
  睡到半夜,徐晴忽然醒过来,取过闹钟一看,半夜两点。徐晴呆呆坐在床上,回忆梦境,她似乎听到有人用细若蚊蝇的声音呼唤自己,声音虽小,但格外惨烈,好像在等着她救命,似乎下一秒就会中断。
  似有预感,徐晴转头看向对床,那是郑捷捷的床位。因刚才在夜色中坐了会,徐晴眼睛已经习惯夜色,她准确无疑的看到床帐微微颤动。徐晴一把抓起电筒翻身下床,掀开郑捷捷的床帐,看到郑捷捷抱着被子蜷着身子缩在床的最里面,同时传入徐晴耳中的是她上气不接下气的艰难呼吸声。
  徐晴摁亮手电,刺目的光芒一下子蹦出,她用了好一会才看清眼前的景象。郑捷捷脸色煞白,嘴角抽动似乎在说什么,手紧紧压着胸口,一下下的向下压,像缓不过来气需要借此顺气。只一眼,徐晴就知道情形非常严重。
  顿时徐晴的脸也白了。
  徐晴抓住郑捷捷的手,帮她顺气,反反复复的说:“捷捷,捷捷,我在这里,别害怕。”
  郑捷捷眼皮微微一眨。
  徐晴帮助她顺气数次后郑捷捷情况未有好转,沉思下,徐晴唤醒寝室其他同学。张笑笑是徐晴临床,最先被惊醒,被这状况吓一跳,手足无措,只知道说“怎么办怎么办”;其他同学陆续醒来,睡眼朦胧的懵在那里。
  徐晴果断的把郑捷捷的手交到张笑笑手里,快速的交待几句,说她打电话去;然后头也不回的向外冲出去,张笑笑在后面大叫:“这么冷的天,你还穿着睡衣!”
  徐晴根本没有听到这句话,她跑到楼下,叫醒阿姨,用最简洁的语言把情况说了,请求阿姨马上给市内的医院打电话;徐晴接着跑出女生院大门,直奔老师宿舍,一路小跑,竟也不觉得路黑害怕,她只是心急如焚的想怎么学校会这么大?
  李老师带着一身的困倦打开门,看到徐晴面色惨白,一只手按在墙上喘着气站在门外,顿时清醒。到底是稳重的老师,什么没有见过,听到徐晴的简练的叙述,惊愕了几秒就反应过来,首先就问徐晴有没有打电话通知医院,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李老师进屋披了一件衣服就和徐晴匆匆返回女生宿舍。
  李老师一手带上门,“有没有通知郑捷捷的父母?”
  “还没有。”
  “那你知道她家中的电话?”
  徐晴飞快的报出一串数字,李老师一时没有记住,把手机递给徐晴让她拨号;徐晴拨了电话,一会后冷静的把电话还给李老师。
  “无人接听。”
  李老师皱住眉,“她父母的手机?”
  徐晴摇头:“我不知道。”
  走在半路,徐晴才觉得冷的刺骨。午夜的气温至少比白天低了十度。路过湖边时,徐晴猛然忆起是否是郑捷捷忽然发病是因为昨夜在湖边坐着吹了风的缘故?
  李老师见徐晴低头盯着地面默不作声的走,神色凄惨;出门时忘记多穿一件衣服,可想而知她那时急成什么膜样。寒风吹过她裸露的脖子和脚踝,可徐晴完全没有动一下,竟像是没有知觉。可看她刚才的样子兼听她说话,思路清晰,全然不像是被这忽然的变故吓的没有理智的人。
  徐晴回到寝室,郑捷捷的情况依然没有任何好转,额头上豆大的汗珠顺着发稍滴下来,如画的眉目紧紧蹙在一处,长睫上沾满泪,望之教人酸楚不已。
  救护车在终于在一个小时后到学校楼下。徐晴和张笑笑欲搀扶着郑捷捷下楼,但是那时郑捷捷意识模糊,几乎都走不动路,两步路后徐晴放弃搀扶她下楼的念头,不等别人说,咬一咬牙反手把郑捷捷背起来。徐晴和郑捷捷身材身高相似,都是瘦瘦高高,气力也不大,体育测验上铅球一项永远只能达到及格线。张笑笑看到徐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口气把郑捷捷背下楼,目瞪口呆的愣住。
  这番动静让许多宿舍的同学醒过来,四下询问出了什么事情,得到的回答都是茫然的脸。好容易得知生病的竟然是郑捷捷,吃惊不小,纷纷说,原来天之娇女的郑捷捷也会生病呢。
  回到市内,郑捷捷被送入病房,徐晴和李老师在病房外不眠不休等到天色发白,终于看到几名大夫从急诊室出来。一名年轻的大夫对着李老师和徐晴一点头,两人会意,忐忑的站起来。
  其实在救护车上大夫就已经做了简单的诊断,此时经过更细致的诊断后,只是进一步确认了病症。
  “不要紧,是急性肺炎。”

  第 5 章
  一走进病房,徐晴立刻想起小学课本上常常出现的一句通俗易懂的比喻——这里简直是花的海洋。
  格式包装精美的花篮,花束从病房的窗户处一直摆放到郑捷捷的病床前,甚至连床下都堆满了装着各式水果的编制蓝。惟有房门到病床前没有被堆上花束,形成一条小小花巷。
  入院当日,郑捷捷就被转到医院内科大楼的楼顶,是最好的病房,独立一间,有着全院最好的设施;因为地势高,站在窗口可以静看风生水起,尤其让人觉得心旷神怡的是房间向阳,融融日光溜进屋子,满屋鲜花辉映,一室春意,让人觉得今年春天提前到达。
  徐晴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一束马蹄莲,再抬头看看病房里满屋艳色,冲着郑捷捷一嘟嘴,“我真是多此一举了。”
  郑捷捷躺在床上,鹅蛋型的脸蛋旁边围着略微有些发红的黑发,靠在一个雪白的枕头上,日光东升,照在病房雪白雪白的墙壁上,反射的整个房间生辉,给她的脸上涂抹上一层茸茸的金色光泽,看上去十分健康,但跟刚进医院时绝不相同,已和正常人无异。她左手打着吊针,看到徐晴进屋,欣然而宽慰的一笑。
  “你送的花对我来说意义重大,不能和这些相比,”郑捷捷笑着伸出右手,从徐晴手里抱马蹄莲,叶片翠绿,花苞片洁白硕大,“真是漂亮。”
  “这话并不是全我送的,是班上同学还有老师的一片心意。我只是送花的代表。在花店时我实在不知挑什么花才好,选了半天;后来见到这束刚送到的马蹄莲实在漂亮,幽幽静静,跟你是在搭配,所以就买下。”
  “除了谢谢我真不知说什么。”郑捷捷非常感动。
  “怎么就你一个人在,没有人陪么?”
  “前两次你也看到,我爸妈那样忙碌,怎么可能在这里陪我,”郑捷捷笑,“其他的长辈们工作也多,再说我不让他们陪。”
  “一个人多无聊。”
  “对着满室鲜花,也不无聊,”郑捷捷顿一顿,用一种诡秘的神情告诉徐晴,“我妈妈昨天对我说你真是可爱的女孩子。你知道,我妈妈为人挑剔,对人总是有着这样那样的不满。难得那么夸赞一个人。”
  徐晴脸一红,“是么?”
  前两次徐晴见到郑捷捷的父母,两人每次都是悄悄来,刚坐下闲闲说一会话,秘书就把手机递过来说“有事情找你”,两人颇觉愧疚,郑捷捷全然不介意,每每微笑着送走他们。
  虽然见面次数不过两三次,难得的是他们对徐晴都十分喜爱。郑捷捷的母亲气质出众,说话稍快但语气果断,但相当能干精明。郑捷捷入院当日她最先赶到医院,诚挚的对徐晴一谢再谢。徐晴本来内心愧疚,一番话更是听得泪珠在眼眶里滚来滚去。她们身边有着许多人,都不明所以,惊讶的等着她。徐晴声音哽咽,说郑捷捷会生病完全是因为晚上被自己拉着吹风所致。这样诚恳和愧疚,郑捷捷的母亲大大感动,对徐晴生出了喜爱之情。
  徐晴拖过一把椅子在病床边坐下,反手把背上的书包取下搁在腿上,脱下羽绒服搭在椅背,前倾身子探一探郑捷捷的额头,望着郑捷捷暖洋洋的笑着。
  “真是欣慰,才两天就好得差不多,既不发烧,脸色也好多了。胸口疼么?”
  “好多了,只是偶尔有点喘不过气,”郑捷捷回答,然后象回忆起什么一样,“班上有什么事情没有?”
  “有啊。你一走,至少三分之二男生上课心不在焉,老师奇怪的说你们班怎么忽然死气沉沉。”
  “说什么呢?太夸张了,”郑捷捷骇笑,“那你一走,剩下三分之一也不专心了?”
  这话徐晴听得相当紧张,她瞪圆眼看一眼郑捷捷,严肃的神情没保持住,两人同时笑起来。
  “你还不信,”徐晴忍住笑,翻开书包,取出一沓信件和颜色各异的卡片放到床边,“喏,给你。还有许多人准备了礼物,可惜我太懒惰,没有收。”
  郑捷捷随手取出一封信,看看信封上的字就搁在一旁;再拿起一封,也是瞄两眼又放开。徐晴要帮她拆信,郑捷捷手一挡,阻止了。
  “不用看了,内容都是大同小异。”
  徐晴叹气:“三年来第一次帮人带信给你,你却完全不在意,让我怎么跟同学们交待。总之,你将害我被骂。”
  郑捷捷一副了如指掌的样子,“你怎么会被骂,他们仰慕你尚且不及。”
  徐晴微微一笑,摇头正要说话时门吱呀一响,郑捷捷的主治医生和几名护士笑容满面推门而入,脚尚在门口就亲切的问“郑捷捷,今天感觉如何?”因为和徐晴最初所见到的医生是同一人,徐晴笑一笑,算是跟医生略作招呼,而后起身离开位子,走到窗户边站着,看着附近栋栋高楼象树木一样的矗立着,徐晴一霎那产生错觉,她以为偌大的城市只是金色光芒和光华灿烂玻璃墙壁组成。
  主治医生细致的作检查,护士把一大把药放在床头柜上,徐晴见状,连忙接了热水给郑捷捷递过去,“怎么不叫我?”
  郑捷捷握着水杯轻笑:“看你静看风生水起的样子,不想叫你。”
  “明明是两个孩子,再也没有见过你们俩这么要好的,言语似有默契,”主治医生微微一笑。
  两人对视,无声一笑。
  医生走后,徐晴再次环顾病房一周,略微感慨的说,“但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这里居然可以开家花店。”
  “其实这两天我也在想这个问题,”郑捷捷笑着,“我都想好许多花店名。”
  徐晴很有兴趣,“说来听听。”
  郑捷捷原意是想掰着指头数,可是碍于输液和手里的鲜花不能动弹,“想了很多,只是不知道你想听什么风格的。”
  “还有风格?”
  “武侠风格的吗,可以叫花无缺,花满楼;文学点温柔点的,可以叫花想容,满庭春色,花落谁家;有深刻哲学含义的,可以叫一花一世界,无色园;还有一些备用的,花不语,花之轩,花儿朵朵等等。”
  每说一个,徐晴就道一个“好”字,最后抚掌大笑叫好:“都不错都不错。这么多有趣的名字,你是怎么想出来的。若是我,想破脑袋未必能琢磨出一个这样水平的。”
  郑捷捷微微一笑,明明看着很开心的样子,却格外显出一种格外没落的神情。徐晴眼皮一跳,上扬的嘴角的一下子压低。她疑惑不解的看郑捷捷微微笑着把目光别开,定定看着床头柜上放置的那只精致的青绿色水仙盆,目光充满深深眷念。淡黄色水仙花瓣既薄且嫩,植物脉络都能看见,楚楚动人。
  徐晴默不作声的把郑捷捷手里的花接过来搁在柜子上,在放花的同时说:“这盆水仙放在这里好别致。是谁送的?”
  问完是郑捷捷是意料中低下睫毛,没有立刻回答。徐晴自问自答,“孙闻?”
  听到这个名字郑捷捷浑身一抽,脸色刷白,但却摇头用笃定的语气说:“不是,不是他。当然不是他。”
  徐晴反而一愣。
  “那是?”
  郑捷捷脸上恢复一点血色,但是神情犹疑,像是琢磨该不该讲。徐晴本来也是随口一问,并不待她回答,正想开口解释郑捷捷皱着眉动一动身子,想靠徐晴近一些,被子从她身上滑落下来。徐晴连忙扶她坐好,把被子拉到她的胸口盖好,掖一掖被角,因为靠的近,徐晴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药水味道。
  郑捷捷轻声问:“徐晴,还记得我问过你有兄妹的感觉么?”
  “当然记得,怎么?”
  郑捷捷抬眸看一眼徐晴,吸吸气,状若平静的说:“是我哥哥送的。”
  徐晴一时没想太远,点点头问:“哪个哥哥?”
  “是我的亲哥哥。”
  徐晴张大嘴,“开什么玩笑?你什么时候有了个哥哥?从未听你提过呀。”
  “我以前也不知道,”郑捷捷满意的看着徐晴的表情,但说话却相当谨慎,“吓一跳吧。我也是无意中听我父母交谈得知。我哥哥长我七岁,不满一岁就给送走了。”
  徐晴觉得脑子无数个“为什么”涌上来,连问几个郑捷捷都是轻声叹气,隔很久才认真回答:“并不是我家,还有我的叔伯亦是,每家都会送一个孩子出去,不让孩子在父母身边长大。据说是我祖父定下的规矩,代代如此。”
  片刻后徐晴思路已经清晰的多,她凝着眉沉思起来,就象是思考数学题一样,“是否是政治原因?”
  郑捷捷叹息不语。
  头一次徐晴滋生出一种“侯门似深海”无奈和惧怕兼有之的情绪。她真是痛恨自己刚才不合适的闻讯,匆忙转开话题:“医生说还有多久能出院?”
  郑捷捷也乐意转移话题,马上回答:“据说还有两个星期。不知道回学校时,拉下多少功课。”
  “课程都是小事,很容易就能补上来,”徐晴不以为意的一笑,“身体健康才是真的重要。你不知道那天晚上真是吓得我魂都散了。”
  郑捷捷握住徐晴的手,低语:“我小时候游泳时曾经溺水,那时候感觉浑身僵硬,想挣扎却动弹不得,就象是被梦魇住,偏偏却不是,谁象你的鼻子嘴耳朵的里灌,一句句的‘救命’都被水淹没,眼前一片混沌……无比绝望……那天晚上在我窒息的最厉害的时候,我忽然想起这件差点被忘却的事,霎那间,我知道,我是这样怕死。在死亡面前,任何事情都不值一晒。”
  这番低沉的话说完,郑捷捷仰起头,神态就像一下子成熟许多,很有勇气的微笑:“所以孙闻哥的事情,我已经想开。”
  有几天,徐晴干脆请了假在医院陪着郑捷捷,她没有升学压力,老师也愉快的答应。那几天两人说说笑笑,下棋,玩牌,简直是不亦乐乎,比在学校还开心。病好后郑捷捷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再提起孙闻,在孙闻去医院探望她时她神色从容,微笑一直在嘴边,见状徐晴觉得欣慰,以为她已经全然忘记孙闻,这个人将从她的生命里淡去。
  多年后她才知道自己竟然错了,因为心里的伤口或许能恢复,但是少年时代的爱情正如少年的梦想一样,表明上看去,随着年轻的增加而越走越远,实际上则是离的越来越接近。
  ……
  病愈后郑捷捷回到学校,开始了三年级学生必须经过“三点一线”的生活,因为功课被拉下许多,也比别人更为用功。徐晴一边看着高中数学,一边帮助郑捷捷整理思路,复习功课。
  某种程度上说,升重点高中的压力丝毫不逊于高考,白天盯着写满字的黑板抄抄写写,晚上在教师闪亮的灯光下苦做习题,教室静得只剩下呼吸声,回到寝室不论男生女生都发疯一样大声笑,聒噪的讲话,违纪的也格外多。两三个月过去,同学们人人瘦了一大圈。大凡参加过高考中考的人都深有感触,背书做题到直反胃,恨不得把脑子剖开,把书本塞进去缝好,一劳永逸解决问题。
  某次郑捷捷苦笑着跟徐晴说:“瞧,我都长白头发了。”
  “我也有啊,”徐晴不以为然,“同学中有白头发的人可多,绝不止你一个。”
  郑捷捷痛苦的一笑,继续埋首学习。
  中考不期而至,徐晴虽然不必考试,依然顶着烈日来到市内考场;到的时候她恰好看到郑捷捷从一辆黑色大车上走下迈进考场,神采飞扬,脸上自信满满。这样美丽的少女不论在哪里都不多见,故引得许多考生和家长们注视。徐晴微微一笑,不再与她招呼,转身离开。
  半月后的一个清晨,徐晴接到郑捷捷电话,电话里的语气十分激动,徐晴若有所感,笑着问:“多少分?”
  郑捷捷报出一个分数,两人心有灵犀的欢呼出来。徐晴真的为她高兴:“现在可真是全市中学学校任凭你挑。”
  在电话里说笑一阵,郑捷捷说:“成绩出来,我也就放心了。过两天我们一道出去旅游,好么?”
  想起家里的外婆和还需要看的数学资料,徐晴声音短暂停顿:“我想想。”
  郑捷捷听出来,语气里全是诱惑:“是去西藏啊。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你很想去的。我舅舅在那里工作很多年,什么都熟悉。咱们可以先坐飞机去,再开车沿着青藏公路过格尔木,西宁,穿越雪域高原”听到徐晴依然默不作声,郑捷捷又说,“机会难得噢。想想西藏的壮阔的雪域高原,想想那些古朴神秘的自然风光……”
  听着郑捷捷细致的介绍,徐晴缴械投降。问过外婆,外婆略微担忧:“可是高原反应可不是小事情。”徐晴把郑捷捷的计划一一告诉外婆,外婆听罢,最终点头。郑捷捷得知,欢呼雀跃。
  不知为何,对于西藏,徐晴老有种不确定的感觉。上飞机后才感觉到血液沸腾,兴奋激动的感情并存。因为出发前两人做了许多准备功课,对西藏的奇闻轶事,历史传说了解甚多,一路叽叽喳喳的说着话,精神抖擞的,两双眼睛都睁得圆圆,非常俏皮可爱。
  坐在两人身边的几位别的乘客也让她们的谈话吸引住,纷纷立耳朵倾听。也有试图与他们攀谈的,都问“这样亲厚,你们是两姐妹么”。两人完全不否认,开心的笑。
  几小时后,飞机上忽然有人叫“呀,快看雅鲁藏布江。拉萨就要到了。”
  费力的从玻璃窗中看出去,徐晴只见的细细的白色带子蜿蜒在群山中,好似一条白蛇。
  一下飞机,第一个发现就是天竟然这样低,颜色竟然这样透明。远处的山清晰地耸立着,显得那么生动,清晰到近乎突兀和不协调。包括那架落地的民航飞机,也在这处处清晰,处处近距离中显得庞大无比。
  徐晴震撼的跟郑捷捷说,“头一次知道,原来天和地是有着距离的。以前看到图片上那种天高云地的感觉,我还不大相信,现在终于折服了。难怪拉萨被藏民们称为‘尼玛拉萨’,果然有道理。”
  天阔云阔的景象郑捷捷的震撼感动丝毫不逊于徐晴,她取出包里的相机,对着远处的山峰快速摁了两下,“这里可是地球表面的最高处的城市了,是离天最近的地方。”
  两人拖着行李走出机场。郑捷捷的舅舅程韶到机场接机,他高高个子,颧骨也高,连被晒得黑黑的,非常健谈,说话总是笑眯眯,见到郑捷捷第一眼就大声叫“捷捷都这么漂亮啦”,引得周围许多人注视。程韶对西藏的风俗民情了如指掌,几分钟内就给两人讲了无数掌故。他开着一辆绿色小吉普,虽然不新,但是保管却完好,看得出主人对它是关怀备至。
  车厢里则对方着各类杂志,许多藏族风情的小物件,有些极其罕见。徐晴为程韶丰富的知识感到惊诧,趁着他在车后放行李的时候,她低声问郑捷捷何故,郑捷捷解释说她舅舅是研究西藏历史的专门人员。徐晴咧嘴笑开,郑捷捷好玩的一笑:“免费导游不是?”
  从机场到拉萨距离不短,一路上徐晴就跟看电影一样,感觉到一路水色。河滩两岸栽慢柳树,滩上有着大笑水泊,无规律的汪在草地上,反着日光,如一面面平躺的镜子。水泊成了一片片的水草,水映得草更绿,草衬得水尤清,还有许多牛羊吃草走路时引起的踢踢踏踏的声音。风景绝佳,郑捷捷不住的叫停车,在河滩边拍下许多照片。
  郑捷捷拍照片时,徐晴挂一个电话回家,跟外婆讲述旅途所见,语气无比兴奋;外婆在电话那头受到感染,觉得允许孙女这次出行的决定作的无比正确,“那好好玩。”
  本来一路上两人都是情绪高涨,浑然忘记自己身处世界屋脊;直到晚上临睡觉前忽然觉得呼吸困难,这才想起高原反应忽然而至。不过程韶准备工作齐备,也就是当晚难受,第二天早上起床,两人又是一派人见人爱的新鲜面孔,昨夜的萎靡尽去矣。
  吃早饭时,程韶看到两人精神绝佳的站在自己面前,倒是唬一跳,满脸羡慕,“年轻真好啊。昨晚被折腾成那样也不显困。可惜我们现在老了啊,一晚上不睡,早上看起来,就像是跟人干了一架。”
  郑捷捷着急的跺脚:“舅舅别再这里伤春感怀了,把车开出来,带我们去看布达拉宫。”
  “布达拉宫就在那里,跑不掉的,”程韶对着徐晴神秘的嘟囔:“你看看,几年不见,我这个侄女还是跟小时候一样骄纵。”
  徐晴摇摇头笑一笑。
  吉普车驶出研究所大院,两人在车上左顾右盼,徐晴摇下车窗,风挟着拉萨的空旷味道冲进车厢。拉萨的阳光很奇特,光线很足,满街都是纯白的亮光,亮得晃眼,但一点不灼人,不会强烈到皮肤灼痛,就像是冷光源一样。
  徐晴看得呆住,惊诧的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城市。”
  程韶笑着解释:“所以叫拉萨叫‘日光城’。”
  郑捷捷肯定的说结论,“在我看来,拉萨像是一盆染料,白花花的阳光和街道两旁的景象混在一起,搅拌均匀,加以调和。每个进入拉萨的人,都被这种颜料颇得满身都是。”
  后来几人的脚步不停,白天去西藏的各个角落参观,晚上回到住处,把照片传到笔记本分析每一张照片的优劣,怀念一下白天行程,构思明日可能遇到的事情。
  晚上两人都在一张床上睡觉,徐晴一般是靠在床上看书,郑捷捷则在电脑笔记本上记一日见闻,洁白的手指动的飞快,偶尔微作停留,那姿态宛若弹钢琴。
  一次徐晴凑上前去,看到郑捷捷刚刚敲上一段话——
  “不知为何,我觉得自己成了一部照像机,疯狂的想把每个镜头都记录下来。一旦寂静下,浮现在眼前的,总是脑海深处挥之不去的映像:沙漠隔壁无尽,千载之前文成公主入藏的道路如今依然是‘经春逢白草,尽日度黄沙’;千重雪山如海,默然独立。它们是那么的清晰、明亮,如同一幅幅徐徐展开的卷轴,延绵不断。
  这样的风土人情,统统让我着迷。都市喧嚣,学习压力,曾经以为不见希望,然而一到西藏,才恍然大悟——哦,原来竟有人这样生活。大约只有从未污染过的大自然,才会让人震撼到哑然失语。”
  徐晴看的无比感动,朝郑捷捷靠过去,“捷捷,看了你的文章,我才知道文字是多么奇妙的一件事情。”
  郑捷捷先没有说话,写完一段话后回头,徐晴刚好看到她一对灿烂的眸子。
  “那几人能有你数学的优秀?”郑捷捷笑着倒在床上,“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吗。”
  半个月后,她们终于离开西藏。吉普车行驶在青藏公路上,经羊八井,那曲,安多,终于彻底离开西藏。路过唐古拉时,程韶放慢了速度。两人同时伸手打开车窗,伸出头到处地观望。因为是傍晚,气温骤降,两人感到滴水成冰的寒冷。有些地方结了一层薄如蝉翼的冰,不过没有冰雪的地方,还是有草,绿绿地铺就一层地毯。
  程韶让她们合上车窗,笑着说,“先不忙,还有一段路,就能看到世界上最高的路标。”
  一个小时后,车子终于爬到唐古拉山山口,山口耸立筑路烈士的纪念碑,令人肃然起敬,附近还有一块石碑,上书:“唐古拉山口,海拔5231米。”
  高原天黑的晚,以及八点,天空依然明净如洗,红霞满天。三个人默默站在那里,扯出长长影子,人景莫辨。徐晴拉着郑捷捷对着纪念塔深深鞠了一躬。程韶叹一口气:“古来入藏的人,不知多少都因为过不去唐古拉而半途而废,终身无法朝见胜地,那里,不知埋了多少白骨。”
  两人听的毛骨悚然。山顶无人,四周一片静谧。在稀薄的空气中费力呼吸,依然喉咙干冷而冷。虽然穿着羽绒服,徐晴依然看到郑捷捷冻得浑身发抖,下意识的紧紧拥住她钻进汽车。恰好一辆客车驶来,在山口停下,车上乘客纷纷走下车合影,许多人还背着氧气袋。夜路正长,片刻厚,大山只见黑越越的轮廊,纪念碑,石碑,五颜六色的经幡尽数落在身后。
  车随后又过了沱沱河,随着车子的行驶,远远地平线上升腾起一座山头,车走了许久,山依然原来大小,变化甚微;徐晴想可能还有许久才到,转头跟郑捷捷说话,谁料,刚说几句,程韶停下车,对后坐的两人说:“到昆仑山了。”
  郑捷捷“啊”一声叫出来,一手拉开车门,拉着徐晴跑下车,“刚才还离得那样远,怎么一下就到山口?”
  昆仑山头上堆积了皑皑白雪,最出奇之处,大团大团的白云也堆在山头的天空上,和皎然积雪同色,不细心看,几乎无法分辨。最后来到青海湖,远远望去,果然,一大片青蓝色的水域,很静地铺展在一片黄沙的尽头,黄沙中零零散散一些深绿色小灌木丛,那水色真的以青色居多,徐晴站在岸边,迷惑的不得了,“这到底是海还是湖?”
  湖面上的风吹乱郑捷捷的头发,她弯腰捡起一块岸边的白石块,攥在手里然后扔出去,石块扑通掉入湖内,“才知道青海的名字取得真是贴切呢。”
  程韶指着远处:“那里就是鸟岛。”
  郑捷捷踮脚向天际眺望,鸟岛模糊不清,天际则是滚滚白云。郑捷捷拉一拉着同样看着远处的徐晴的衣袖,“实在太美……这次没有来错吧。”
  徐晴深有感触,肯定的说,“是。我将毕生难忘。所以我感激你。”

  第 6 章
  高中对学生来讲是人生的一个不小的转折,但在某种程度上说,对徐晴与郑捷捷却是换汤不换药。两人依然在同一个班级,依然同桌;虽然换到高中寝室,两人依然是对床,紧紧挨着窗户,窗户向北,环境幽静,外面是一片小树林,夏天的时候,翠绿枝条会打进屋子里来,别有一番滋味。
  坐在新教室中,徐晴喜滋滋的跟郑捷捷说,“咱们真是太有缘份。”
  郑捷捷笑着附和,“还记得初一入学的情况么?你坐在窗边的位子上,我跟你搭话。”
  “记得,怎么会忘记呢。”
  “你不知道,我多么感激那时候坐到你的身边,”郑捷捷目光盯着某一个方向,努力回想什么,“现在想起来,最初的认识真平凡。”
  徐晴举举头笑,“还要怎么轰轰烈烈,咱们一见就互有惺惺相惜之意,这尤为难得了。偌大一个世界,又有多少人能够如此呢。”
  高中生涯和初中生涯大同小异,不过两人更加被学校老师看重,除学习之外,徐晴忙着准备数学竞赛,郑捷捷则忙着学校的各式活动,几乎没有空余时间。尤其是徐晴更是一副头悬梁锥刺股的样子,恨不得把时间都挤出来演算习题,每日都是最晚离开教室。
  班上许多同学在初中时就听说过徐晴,此时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名传奇中的少女这样用功。”
  徐晴得知,好笑多过好气;故半期考试后,老师让她介绍数学学习经验的时候她诚挚看着班上同学,清清楚楚的讲:“你们相信我,世界上绝对没有那么多天才。学数学其实非常简单,正如英语需要大量的朗读和阅读一样,数学需要大量的演算,也知道,这是一项吃苦的工作。所以再加上一点兴趣,这就足够。”
  讲完后徐晴在掌声中走下台,郑捷捷低声笑,“那不如你去代我参加演讲比赛吧。”
  说的是几天后学校的演讲比赛,徐晴看她一眼,一本正经的说:“好啊好啊。就怕老师不答应。”
  演讲那天,徐晴终于相信上帝对人并不总是公平的。同样是浅蓝色普普通通的校服,在她身上穿着明显比别人好看许多。她站在台上演讲,不光是美丽,浑身散发着一股从内至外的自信神采,望之令人愉悦不已,说什么似乎已经不再重要。礼堂的座位是按照年级排的,徐晴听到离的近隔壁班上同学议论,一片赞美之声。
  演讲结束后,郑捷捷悄悄绕回座位,徐晴拉她坐下,“你一定是第一。”
  成绩出来,郑捷捷果然分数奇高;徐晴满意的一笑,转头想跟身边的郑捷捷讲话,无意中听到身后有人酸溜溜的议论,“她自然是第一,你不知道她父母是谁么?说出来都可以吓死人。”
  后面的话就相当难听。郑捷捷的笑容刷一下隐没,速度之快简直不可捉摸。徐晴立刻捉住她的手。郑捷捷勉强一笑:“徐晴,我没事。”
  “如果我是老师,也更喜欢也喜欢美丽的面孔,”徐晴实事求是,“而且你的演讲确实无可挑剔。多么高的分数都无可厚非,不用管人家怎么说。”
  说罢徐晴状若平静的回头,看着身后的两名女生,忽然微微一扬嘴角,到笑了。正在交谈的两人看到徐晴这样诡秘深思样的笑容,反而被惊的身体向后一靠。不等她们理解,徐晴又把头转过去。
  轻轻揉揉太阳穴,徐晴似笑非笑:“原来是她,赵骞真是没有眼光。”
  “对他,我是真的愧疚,”郑捷捷沉默片刻:“你们现在也成陌路了?”
  “或许是,我反正是许久没有正面遇到他,他们高三,应该忙着复习,”徐晴岔开话题,“不知道这番演讲后,你身后又有多少追随者。”
  郑捷捷做一个白眼,“说什么。”
  此言不虚,第二日一早徐晴一打开教室的抽屉,一眼看到书堆上平放着一封看起来十分醒目的信,纯白信封,上面却没有署名。徐晴“嗤”一声笑,习惯性的把信塞给同样刚坐下的郑捷捷,脸上明白的写着“我完全没有说错吧”的神情。
  郑捷捷瞪一眼她,拆开信一看却立刻哈哈大笑,指着徐晴,笑得咳嗽;徐晴连忙伸手拍她的背,诧异的说:“难道这封信里写满笑话?”
  “自己看吧,”郑捷捷捂着嘴笑,把信递给徐晴,“这次你可猜错了。”
  这一看惊得徐晴汗流浃背,原来信纸上清清楚楚写的自己的名字。徐晴呆呆的看完信,完全是对这件事不确信的样子,“真不知道这人是不是一时头脑发热。”
  “上面可是你的名字呢。这可没法否认。”
  徐晴皱眉,眉心绷出一条纤细的皱纹,“也没有署名。”
  “估计是怕被你拒绝,”郑捷捷止住笑,歪着头端详一阵徐晴,伸手揉一揉徐晴的额头,半是训斥半是好笑的说:“又把眉头皱起来了。你不知道,你算题的时候总是轻微皱眉,非常严肃,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叫男生均不敢跟你再熟络。”
  从未听过这种话,徐晴被问的一呆,慢慢想起自己平素的习惯,似乎真是这样。她揉揉额头,豁达的笑一笑,“没有署名更好,少去许多麻烦。我现在也没有心情考虑其他,光是各式各样的数学竞赛就叫我难以应付,更何况是人的麻烦。”
  郑捷捷却不肯放过她,笑盈盈开口,“我比你清楚,你心中一定有个人,或许是个影子。”
  一双好看的丹凤眼比徐晴想象中更快的浮现在脑海,徐晴一愣,一瞬的功夫,她想起更多的细节,他嘴角上的笑容,手腕上的那块奇特的手表,考试时从容不迫的背影……徐晴一点儿表情也没有低下头,心想:只见过几面的姜洛生何时在我心底留下这么深的印记?是否因为那双眼睛?
  徐晴抬起头,郑捷捷托腮深思看着她。徐晴从未想过瞒着郑捷捷任何事,轻轻叹口气,顿一顿,说:“我其实也不知道是不是……的确是个影子罢了……”
  说话时徐晴语气平淡,也不沮丧,完全是就事论事,就像她评价数学题目一样平和;但郑捷捷从她的话里听出了压抑的缅怀,本想玩笑打趣也找不到出口;一番话说完,郑捷捷忽的想起自己的心事,两人都是沉默。
  半晌后郑捷捷说:“不得不说,听上去真有些浪漫。从此后,他就没有音信?你也没有再遇到他?”
  “恩,”徐晴从抽屉取出书,铺在桌子上打开,手按着它却没有看,“就是这样了。”
  “他长的很英俊么?”
  徐晴盯着书页,慢慢的回答,“不知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我想一定不错,”郑捷捷笑一笑,笃定的说,“相信我,你们一定会再见的。”
  “对我来说,见不见没有太大关系。”
  “口不对心。”
  “绝没有,”徐晴轻声说,“我不知道我坚强或者脆弱,但是我曾经在一夕之间同时失去父母,却依然站起来生活。我不是粗神经的人,什么事情都可以三杯两盏就过去。跟我外婆说的一样,人总要愉快的生活,是不是?何况这只是一桩小事情。”
  郑捷捷一针见血,“事情是不大,但可以让人失魂落魄许久。”
  徐晴回她一个笑,“没有那么严重。”
  文理分科永远是高中生活的一件大事,高一下半期一过就有人轰轰烈烈的讨论这个问题,老师也在不停讯问同学们的意向,许多同学文理成绩不相上下,以致于对到底学什么踟蹰不定;学校老师领导时常大谈文理科前途,供学生作参考。徐晴郑捷捷的文理意向非常清楚,可是两人绝口不谈这个问题,若有人问也用“到时候再讲”避之。
  就算如何逃避,该来的总是要面对。老师在班上作最后一次统计人数时,两人终于知道再也无法避谈这个尖锐的问题。班级闹哄哄一片,人人脸色凝重,虽然决定是早已做下,可却依然搞的气氛热烈,做出痛下决心形,似乎马上就要把自己的灵魂身体出卖掉。
  彼时六月,盛夏正要到来,空气中弥漫着花香。
  徐晴郑捷捷是教室中的异类,一直沉默的填着单子,没有多说一句话。有此徐晴想说什么,转头看看郑捷捷,刚好发现对方也若有所思的看着自己,她张一张嘴,发觉声音一下哑了,于是果断的回头,从抽屉里抽出一张白纸,写上几个字,默不作声的放到郑捷捷面前。
  片刻后郑捷捷将纸递回来,徐晴提笔又写了几个字,郑捷捷看了,也写上数字递回来,如此反复数次,纸上已经写了数行。两人都是用的钢笔,蓝黑墨水,看上去像一个人写的。
  恰好坐在前面的张笑笑填完单子,回头看两人,“怎么样,填好了么?”
  说话时张笑笑看到置放在郑捷捷面前的那张白纸,快速的扫一眼,以为是她一个人写的,诧异的开口念:“当我来告别的时候,一丝怀疑的微笑掠过,你的眼睛,我来告别的次数太多了……”
  念了几行,张笑笑完全不明所以,问,“捷捷,你这是在写诗?”
  郑捷捷笑而不语,张笑笑又看向徐晴,徐晴脸色平静的摊摊手,目光含笑,不过神色中颇有潸然之意。张笑笑一愣,旋即明白,伸手拍拍两人的肩头,“只是分班而已,又不是不再见。”
  徐晴微笑:“谢谢你。”
  “我是真羡慕你们,”张笑笑感慨万千,“从初一到现在一直这样要好,我都没有见过你们有任何争吵。”
  “当然是有的,”郑捷捷亦微笑,“而且次数还不少。”
  “吵架过么?我跟你们同寝室同班四年,怎么半点没有发现,”张笑笑惊讶,眨一眨眼,“尤其难得的是,你们都是真心为对方做想;就算吵架,多半也是为着对方……是不是?”
  两人一时没有回答,也没有看着对方,都看着手里的单子。张笑笑哈哈乐,自顾自的说,“我视力很好的。”
  两人像想到什么一样,同时笑出来,连连回答“是是是。”说罢三个人一同笑起来。
  下课前班主任把选科担子收齐,离开教室前叫住徐晴,“跟我来一趟。”
  徐晴跟在班主任后面,看着他手里的一叠单子,随着他的走动不停的上下翻飞,心想:就是这一张小纸了。走神中她听到班主任跟她说:“是校长找你。”
  “校长?”
  “是,有要紧事跟你谈。”
  徐晴从校长手里不知接过多少奖状,对校长完全不陌生,半头白发的一个和蔼老人。敲了校长办公室的,徐晴走进去,看到数名学校领导对刚刚走进门口的自己微笑。徐晴傻住,掩上门就不知如何动弹。
  校长指一指桌上的几样东西,笑眯眯的开口,“徐晴,这是最近那次数学竞赛的获奖证书,还有奖品。你再次为学校争了光。”
  办公室响起几声掌声,徐晴缓一口气,鞠了一个躬,红着脸回答:“谢谢刘校长。”说完眼睛瞄到校长桌,一下子愣住,奖品是一台崭新的电脑笔记本。徐晴参加过数次竞赛,奖品是得了不少,但从没有这样昂贵的。
  校长察觉到徐晴的腼腆,非常亲切的微笑,“暑假省里要办一个奥赛培训班,老师都是国内最好的大学数学教授,和以前那些培训班绝不一样,学校推荐你和其余一名同学参加。”
  徐晴的眼里明白的流露出“那为什么只让单独让我来谈话”的意思,刘校长扶一扶眼镜,和颜悦色的解释:“本次培训是为了今年十月和十二月的全国竞赛准备,按照这两次的竞赛成绩每省再选拔两人参加国家的集训,你知道,世界数学竞赛是在明年的七月中旬举行,”说到这里,刘校长语气一顿,同时不露神色的打量徐晴的神态,“我也曾经任过数学老师,看过你的试卷,坦白的说,认为不论是今年暑假的培训,还是全国的集训,我都认为,你都将是最优秀的学生。”
  徐晴的脑子轰一声炸开,她自己不知道,她眼底已经燃起了光。她的脸是一直是无比沉静而理性的,像温柔阳光照耀下平静的淡蓝色海平面;此时她神态完全起了变化,恰似科幻电影中在深海出现的灼灼蓝色火焰,整个人气质大变,和刚才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这种忽然而起的变化让校长非常满意和欣慰,续而肯定的说:“我相信你。学校会尽一切所能给你提供最大的帮助。”
  徐晴简直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校长办公室的,她回到教室时,神情看起来像是在做梦,脸颊上有一种淡淡的红色。郑捷捷看到她眼里闪耀的决心,兴奋,欢快,还有从她身上溢出的一种向上的奋斗精神。
  其实郑捷捷一两个星期前就从她母亲处知道此事,可一直没有跟徐晴讲。她宁可徐晴通过学校的渠道知道。
  上次竞赛前,郑捷捷的母亲问过郑捷捷:“如果徐晴因竞赛成绩并不理想而被刷下,参加不了省里的培训,要不要我去说一声?”
  这个说法让郑捷捷不甚悦意,扁扁嘴讲,“妈妈,你太小看徐晴,她绝不会被刷下。”
  “也未必,事情难保没有万一。马也有失蹄的时候。”
  郑捷捷摇头,“不必,徐晴的每一个成绩都是自己努力回来的,倘如她真的失败,也没有什么可后悔的。”
  “好呀,”徐晴马上回答。
  “还记得么,”郑捷捷像想到什么忽然跳起来,“上次咱们商量着暑假去云南,看来你又是没有空……”
  “不要紧,你去好好玩,我也同样愉快。”
  郑捷捷掩口而笑:“你打算离魂追随于我?”
  徐晴微笑:“海角天涯。”
  即使徐晴早就为暑假的严苛的培训做好无数心理建设,可是她第一天上课时依然给重重吓了一跳——让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是,姜洛生也在课堂上。
  再次见面是在非常和谐的情况下进行的,和谐到徐晴都没有想到。培训的教室是在外婆任教的大学,徐晴步行二十分钟就能走到,所以她到的也较早,可以容纳百人的教室只坐了几人,面孔都很陌生,看上去相当聪明。
  徐晴找到自己的位子坐下,翻开书开始看;片刻后徐晴觉得有道目光从身后飞来,一扭头,魂呼拉一声散成碎片,那个有着好看丹凤眼的人,不是姜洛生,又是谁?
  姜洛生看起来平静,甚至还能开玩笑,“跟竞赛那次恰好相反,这次换我坐在你的身后。是否很巧?”
  片刻时间徐晴完全如何作答,满脑子都是“怎么会在这里遇见他”,“他倒是什么时候来的”,“为什么会坐到我的身后”,半晌后她气息终于定下来,甚是费力的抛出一句无甚意义的话,“也许吧。”
  说罢用眼角觑一眼他,刚好被姜洛生逮到。姜洛生郑重其事的看着她,有部分头发不规则打到眉下,眼见得就要触到眸子。这样的头型如果配上一个刚才的略带调笑的眼神,很有几分电影中不羁少年的作风,可一旦认真起来,则太过专注,就叫人觉得压力,觉得无处可避,心头所有想法简直无所遁形。
  徐晴顿时心虚,冷着脸刷的扭头过去,盯着书页,却发现书上的字像喝醉酒一样东倒西歪;徐晴想起郑捷捷的那番话,心头默念,完了完了,一见他便方寸大乱,风度全失。
  好在姜洛生耐心绝佳,完全不介意徐晴的冷脸,从后座走到徐晴身边坐下,变魔术般从手里摸出一册薄薄的书,翻到某一页后用自问自答的语气说:“能否请教你一道题?”
  听他的意思,似乎没有期望徐晴的回答,可是徐晴性格所致,对待同学的请教,只要不是忙得团团转,都会以帮助同学分析题目,给出解答过程,不光如此,还似老师一样,指出题目的关捩和出题老师的用意,故非常得同学爱戴。徐晴叹着气,把头一偏,看姜洛生一眼,再看一眼题目,心头模模糊糊升起了一个念头。
  讨论题目时徐晴竭力克制不要去看他,两人坐得很近,可是依然闻到他身上洗发水味道,是一种极淡的花香,徐晴回想:上一次他身上似乎没有这种味道。
  “……那么,只要证明这两数互质,该题就能顺利得证;显然,这是显而易见的。”徐晴用铅笔敲一敲在题目上一点,做了最后的结论。
  看一眼论证过程,确定一下一点错误也没有,徐晴才扭头看姜洛生,他也定定的看着徐晴,眼里头一次不那么清澈,像蒙了一层水雾,就像是大雾里的灯光那样温暖且朦胧。徐晴连忙低头,发现他的手腕上依然带着那块奇特的表。
  若是别人,徐晴说完题目的下一句必是问“懂了么”,但是现在她谈话的对象是姜洛生,她不确定用这样的语气是否合适,于是再问一次:“你觉得这种证法有疏漏没有?或者说,还有其他证明方法么?”
  姜洛生扫一眼演算步骤,飞快的摇摇头,嘴角眉尾同时一扬,“可以说醍醐灌顶。谢谢你。”
  “不客气。”
  “作为报答,我请你吃饭,如何?”姜洛生一只手按着桌面,问讯的看着徐晴。
  徐晴被狠狠吓一跳。想起跟他出去可能遇到的事情,徐晴不寒而栗,“不用不用。”
  所幸姜洛生没有坚持,他听罢面无表情的点一点头,回到自己的位子。此时教室陆陆续续的坐了许多人,几分钟后,上课的老师随后也到了。徐晴惊讶的发现授课的老师她居然认识,还非常熟悉,是她的邻居杨教授。徐晴心下大慰,她已经能预料到培训班决不会有想象中的那样辛苦。
  老师们渊博风趣,简直可以说博古通今,人人都受益匪浅,进步都是看得见的;培训班上女生尤其少,人数不到百分之十。来自全省各处的男生很快的熟络,这个年纪的男生思想最为活跃,热爱也广泛,课余时一群群聚在一起,除却讨论数学,还谈论社会消息,天南地北,无所不包。咋一眼看去,男生活跃,女生都是守在冷僻的角落,活像是坐落在大海中安静的孤岛。不过数学成绩优秀的女生通常都是不善于跟男生打交道,独自在角落闹中取静,倒也自得其乐。
  这个时候,姜洛生通常都会找件题目跟徐晴谈论,然后借有题目把话题岔远。一个夏天,哪怕是最热的时候姜洛生都是身着淡色衬衣,深色长裤,更是衬得手长脚长。徐晴有些害怕单独跟他讲话,有次无奈的问他:“你为什么不跟那些男生说话去?”
  姜洛生语气显得理直气壮,“他们都是高二的。你不知道么?教室里的高一学生大约只有我们。我跟他们有代沟。”
  因为不知道他话的真假,徐晴疑惑的看他一眼,然后哑然。
  培训中数学题目非常困难,下课后不少男生围在一起针对题目进行讨论,饶是如此,讨论一个多小时也未必有满意结果。在一次次的课题和测验上,徐晴的才华逐渐表露出来。徐晴的容貌气质,是教室里最明媚的风景,不可能不引人注意,但徐晴独处时表情严肃,让人胆怯不敢接近。
  半月后终于有大胆的男生邀请她与姜洛生也参加数学讨论,徐晴虽惊奇,但欣然接受。不出几日,徐晴就以严谨的思维让所有人折服。
  七月盛夏热极了,太阳一天天的照射着,空气中重弥漫着浮躁和焦灼,就算教室有冷气灌入也不济事,人依然容易发脾气——为着一道题目的解法争吵是屡见不鲜,瞪圆眼努力想要说服对方结果不欢而散也跟家常便饭一样。
  徐晴从来不与人争吵,一旦气氛不对,就躲的远远。姜洛生也不参加对这类接近争吵的辩论,但却饶有兴趣。他若有所思的跟徐晴讲:“你没有发现一件事?”
  “什么?”
  那时正是傍晚,教室的人所剩无几,徐晴因为家住的近而习惯晚走,姜洛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每次都在徐晴起身离开的时候迎上去,用完美的语气说着“真巧,我也正要离开”,然后顺理成章的一道离开,一路闲聊,一直送徐晴楼下。
  “要下雨了,”姜洛生看一眼黑魅魅的天空,窗外刮着大风,吹的房屋险些要翻过来,“见和别人讨论题目,你都是倾囊相受,而他们则未必。”
  徐晴一呆,略为诧异的看了姜洛生一眼,他非常坦然的一笑。
  “只是觉得人品高下,立即可见。”
  徐晴没有立刻答话,用双手支着头,托腮想了一会,殊不知看在旁人眼里,那动作可爱极了。
  “助人者天助。”
  这次轮到姜洛生一呆,“你信宗教?”
  徐晴看到他脸上的深深迷惑,心一跳,细细的解释,“不是那么回事。一直有人说种善因得善果,这句话其实非常有道理。你知道,对待学习不比其它,你若藏拙,它也会以同样方式待你;越是与人分享,你得到的也越多。”
  姜洛生微笑点头,“深有体会。”
  夏日的雨是说来就来,刚才还是晴空一片,马上翻天覆地的变黑,不给人任何喘息的机会。大雨像漫天银针一样射在地上,云层像一张大黑帆罩在城市上空,时不时电光一闪,照的房间四壁发白。
  这种时候,雨也不会下的太久,徐晴完全不着急,翻开一本习题集,静静心看起来。徐晴专注功力绝佳,半点也不会受到外物干扰,直到她猛然打了一个喷嚏。
  “冷么?”
  徐晴定一定神,“不冷。”说罢就看到姜洛生关切的脸。
  话虽如此,可她还是觉得胳膊发凉。徐晴今天穿着缀着蓝花的白色连衣裙,胳膊小腿都露在外面,风吹的她的衣裙窸窣轻响。教室里再没有旁人,大风于是肆无忌惮的在墙壁上来回冲撞,隐隐似有回音。
  姜洛生依次掩上所有窗户,再回头一笑,“真奇怪。不是夏天么,怎么一下雨就气温骤降。”
  徐晴静静看着他,没有立刻说话。姜洛生回望徐晴,嘴角的笑容一直未曾淡去,霎那间空气中升腾起一种两两相望无言却有夹缠不清的暧昧情愫。
  良久徐晴偏一偏头,“你为什么总是长衣长裤?难道不热?”
  姜洛生短暂一怔,直直走到徐晴面前,做出一个神秘的笑容:“那你可不要被吓到。”
  徐晴摇摇头。姜洛生捋起左臂衣袖,徐晴的心一下子就跳出来,不自觉的双手发颤——姜洛生的左臂上本来和常人无异,除却那多出的一道二十公分长疤痕。疤痕的形状极为可怖,皮肤上一道粗粗的粉红色的肉,像是被人用锋利的刀划过再愈合的痕迹。
  徐晴下意识的捂住了手臂,她觉得自己的手臂也钻心的疼起来。徐晴问他:“疼么?”问完才觉得是一句废话,那样的伤口怎么会不疼。
  姜洛生放下衣袖,轻声问:“吓到了?”
  “没有,只是太吃惊,”徐晴镇静的说,再抬头看他,头一次她主动的凝视他的眼睛,想要看到他眼里去,“是怎么弄的?”
  “一年多以前的事情,就是初三的那次竞赛结束后,”姜洛生微微笑着,眼神专注的盯着徐晴,“回家路上看到有小偷抢一个老人的钱包,我去追赶……结果就成了这个样子。你写给我的电话也在那次事件中丢了。”
  因为太过震惊,徐晴呆住,下意识的捂住了嘴。姜洛生抱着手臂站在徐晴桌前,静静等他消化这件事。徐晴抓起桌上的水杯,慢慢喝了两口。
  “那……还有其他地方被伤到了么?”
  “没有。只有手上这一处。”
  徐晴露出一个略微放松的表情。此时此刻,她除了看着姜洛生温柔淡笑的样子,确实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或者看什么。屋子的气氛好像都是由他调动起来。
  这时教室大门忽然被人推开,一个男生站在门口,左手撑一把伞,腋下还夹着一把,他拿着伞浑身也是湿淋淋的,看起来是着急的赶来,都没有留心自己是否被淋湿。男生注意到徐晴姜洛生一个站一个坐,相对而望,有着一种不可说的浪漫气氛,但他也顾不得那么多,鼓足勇气走到徐晴面前,把伞递给她,清清嗓子说:“徐晴,我知道你走得晚,所以给你送伞过来。”
  徐晴脑子还沉浸在刚才的事件不能自拔,又被面前的男生吓一跳,目瞪口呆的看着男生,一时间根本忘记伸手接伞还有道谢。倒是姜洛生反映迅速,笑着把伞拿过来,极其礼貌的道谢:“多谢你的伞,不然我们还不知道怎么办。”
  男生脸色刷遍红,他愣愣的看一眼姜洛生,再低头看徐晴,她神色是一如既往的平静,略微带了点恍惚,没有反应,淡淡的说了句“谢谢”后就扭头用一种奇特的目光看着姜洛生。男生脸色由红变白,最后面色惨淡的离开。
  晚上一回家,徐晴就打开电脑,果然在一年多前的新闻中找到一条“少年勇搏歹徒”的报道。徐晴看的极为仔细,虽然新闻中没有提到少年的名字,徐晴依然从字里行间读出姜洛生的影子。
  目光落在电脑屏幕上,徐晴想的远比最初听到这则消息那单纯的欣喜复杂的多,她觉得自己的能力完全理不清思路,面对数学题的逻辑思维也不翼而飞,也不知道明日如何去面对姜洛生,她拿起电话,将这件事情从头到尾告诉郑捷捷。
  郑捷捷听罢满意微笑:“我说你们能再见的。”
  “问题是我怎么办?我现在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郑捷捷沉思片刻,复又愉快的笑起来,“老实说,我现在对他实在很有好感。这么勇敢的男生到哪里寻找。”
  徐晴一声不响,她想起今天跟姜洛生送她至楼下后,再撑伞离去,缓缓消失在雨雾的身影影。
  “他既然没有把话题挑明,就这么持续下去亦无不可,”郑捷捷出主意,“他心中未必不是这样想的。在我看来,只要不耽误学习就可以,何况,你们还有大学可以期待。”
  徐晴如吃下一颗定心丸,长吐一口气:“嗯。你说的是。”
  “那是自然。”
  “对了,赵骞怎么样?”
  “很好,他考上理想大学,非常满意。”
  徐晴扁扁嘴:“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郑捷捷重重叹气:“前几天他喝醉酒跟我打电话,说他已经跟女朋友分手,说他在大学里等我。我叫他永远死心,他一言不发的挂了电话。”
  “这类事真是麻烦。”
  “谁说不是。”
  第二天见到姜洛生,徐晴面色平静,巧的是姜洛生也是一幅微笑淡定的样子。两人似有默契,言行举动一概如常,心照不宣的不再提起昨日。只是在晚间放学时姜洛生问她希望考什么大学,徐晴说了,姜洛生眼一眨,微微一笑。偶尔电话联系,也是不着边际的问好。
  郑捷捷屡屡说:“我倒是羡慕你们这样暧昧。日后你们才知道这样是多么幸福。”一幅深有体会的样子。
  徐晴总是被她的话逗乐,“你以为你多大了。”
  “至少见识的比你多。”
  “噫,我怎么不知道呢。”
  两人都知道这样的日子不会更多,故抓紧每一秒钟说话玩笑。新学期开学徐晴郑捷捷都不在同一个班,开始两人还每日都见面,后来因为两人太忙见面越来越少,有时甚至是从同学那里辗转得到对方的消息才能得知对方作了什么。
  连续两次的大规模竞赛让徐晴乏力,待到竞赛成绩陆续出来,寒假又到。姜洛生的竞赛成绩也非常优秀,来年三月,他们同时接到了去北京集训的消息。

  第 7 章
  在北京的集训尤为辛苦忙碌,每日里所做的事就是起早摸黑的听课,演算,考试,除此之外,还不得不承受巨大精神压力,一整天下来,人人累的不想讲话,徐晴累得想睡又不敢不能,她只要一回头就可以看到同屋的女生床头灯亮的刺眼,站到走廊,对面的男生宿舍的情形更为可怖——每间屋子都透出亮色,远观之,灼灼一片,让人体会到通宵达旦的意味。
  一百人中选六人参赛,这个概率无论如何都不能算是太大。
  参加集训的人都是来源于全国各地,都是各省的尖子,出类拔萃;他们也深知这次比赛的重要性,毫不夸张的说,这是决定他们人生轨迹的竞赛,人人都像上了膛的子弹随时准备发射,眼睛里都要喷出火来。
  徐晴在给郑捷捷的电子邮件里写:“我们现在正亲身体验进化论在人群中的实际意义。优胜劣汰的观点正在写在每个人身上。老师上课迅疾如飞,也不论你是否听懂;一周一次的选拔考试考试前,头发是大把大把的掉,大把大把的变白。预计不需要多久,我就可以饰演白发魔女。
  这个世界上也从不缺有才干的人。考完休息一个下午,都没有人肯安心坐好,人人都举着书本向领队老师里钻。同学们来自全国各地,说话口音不一,似有隔阂,心态也不一,看人似站在十万里之外。说实话,至今为止,我都不知我同屋的女生长的什么模样,她说话的声线是否清脆……”
  那时刚好是周末下午,姜洛生陪在徐晴身边,翻着一本书,偶尔在纸上画上横杠。见到徐晴这样形容如今的处境,颇有深意的问:“那你可愿意退出?”
  “当然不会,”徐晴神情一凛,停下打字的手,双手揉一揉脸,活动一下手腕,“不,不,走到这一步,我付出了巨大努力……无论如何,就算只有一个名额,我也会坚持到底。何况,我是真的喜爱数学。难道你不是么?”
  姜洛生凝视徐晴显露出疲惫之色但依然清新的侧脸,笑笑不语。徐晴以为他是默认,殊不知他心底在说:倘若是为了你,我愿意放弃。
  徐晴转头打算继续写下去,刚敲了几行字,姜洛生忽的问她:“你是在给郑捷捷写信?”
  “嗯。”
  “是不是长得很漂亮?”
  “你怎么知道?”徐晴有些惊讶的回头看姜洛生。她是很多次跟姜洛生提起郑捷捷,但都没有说及她的样貌,只说郑捷捷是她最好的朋友。
  姜洛生眼睛一闪,一丝微笑荡开:“听我好友提到的。他在市里的演讲比赛上看到郑捷捷,真正是一见倾心,费大气力追过她,可惜被严辞拒绝。他消沉许久。听他的说法,郑捷捷美丽的好像仙女。”
  徐晴惊讶:“是最近的事么?”
  “应该是。到北京集训前,几位同学为我送行时提到的。”
  “难怪我不知道。”徐晴停下打字,“你那位同学实在可怜,并不是我偏心,可她确实比仙女可好看得多了。”
  姜洛生考虑一下,“郑捷捷总是这样拒绝男生?”
  “一直都是这样。所以你的好友不用太过郁闷。”
  看到姜洛生脸色稍微作改变,徐晴怕他误会,趋进他忙忙解释:“你不要误会。郑捷捷完全不是那种恃貌骄人的女生,你可以去一中问任何一个了解她的人,都会这样告诉你。她是我见过最真诚善良的人之一。”
  姜洛生听徐晴说完,方微微笑了:“我知道。不然你不会跟她那样要好。她我虽然不认识,但是你,我却认识的。”
  后一个“认识”姜洛生说的别有意味,说时还不忘打量徐晴一眼。徐晴松一口气,坐回位子,同时不忘记瞪他,“她一直也想要认识你,回家后我介绍你认识她,你马上就能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然后回去告诉你好友,说他没有喜欢错人。”
  姜洛生眨一眨眼,温和的笑:“你不怕?”
  徐晴一头雾水:“怕什么?”
  姜洛生一笑置之。徐晴估摸他也不会回答,回头对牢电脑继续写信,显示器的光影影绰绰的反射到她的脸上。姜洛生无心看书,他看看徐晴,不知怎么,忽然忆起儿时曾经看过的一部电影。电影里出现过一个美丽的精灵,她坐在一根细细长长树枝上沉思,漆黑的头发垂到水面。霎那间,电影里的人物和眼前的人物重叠在一起,再也分不开了。
  片刻后郑捷捷复电邮过来,说:你都如此乏力,更逞论他人?不过我知道你一定会坚持。如果有苦水有抱怨,尽管倒给我就是,我系数接受。
  随着集训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人显示出实力不济。选拔考试的题目其实并不算难,不需要太高深的知识,而在于在数学本质的洞察力和数学机智,甚至需要一种全新的数学思维方式。徐晴觉得尚可,可姜洛生却显示出后续乏力的状态。面对可能被刷下有的结果,姜洛生无比坦然,他一向都知道自己的水平的深浅和弱处。
  在被选入集训班的时候他就已经欣慰的跟徐晴说,“够了,剩下的可能就要你来走了。”
  最后一次模拟考的成绩是姜洛生首先看到。白纸黑字的名单上面赫然有徐晴的名字。可是他怎么都找不到徐晴,问别人时,得到的结果大都是一张茫然的脸,有人精神好些,就反问他:“你都找不到她,我们当然更不可能知道了。”
  最后是同样被选入世界竞赛的陈宪告诉姜洛生的。他容光焕发,两月的疲惫尽去,听到姜洛生的文化,他沉思片刻,指着远处的教室,“我刚才还看到徐晴在教室。”
  姜洛生谢过陈宪后径直向教室走,陈宪想一想又叫住他,“你是她的男朋友?”
  集训班的人互相间其实都甚少打交道,姜洛生和陈宪也不例外,平时话都少得可怜,只是互相知道对方名字而已。忽然被问起这个问题,姜洛生愕然,然后想起似乎只有在成绩都揭晓的时候,大家才有了心情聊天。
  姜洛生简直不知如何回答,只好笑一笑。
  陈宪以为他承认,笑嘻嘻的点头,“你去吧。”
  集训的地方是一所大学附中,在校园的一角,非常僻静。尤其是成绩都出来的时候,人人都在宿舍区那边看贴在墙上的成绩单和名单,几乎没有人呆在教室里。姜洛生一进教室,就看到徐晴趴在教室最后一排,头枕在手臂上,闭着眼,呼吸均匀,一屡头发轻轻搭在苍白的面颊上——竟然睡着了。
  姜洛生弯腰看着她,许久他伸手把那缕头发挑开。动作虽轻,徐晴还是被惊醒了。霎时徐晴的脸绯红。
  “你来多久了?”徐晴瞪着他看,语气有些挑衅,“怎么不叫我?”
  “没有多久,”姜洛生维持着一种“什么都没有发生”的表情在徐晴身边的位子坐下,“我保证,那时间绝不够你做一个梦的。”
  “是做了一个梦,梦到外婆了,”徐晴回想梦境,“都快三个月了吧。”
  “嗯,我们两天后就可以回去。”
  徐晴跳起来,“什么?”
  “成绩出来了,”姜洛生看着徐晴的反应,笑容非常愉快,“你选上了。”
  徐晴感觉到热血从心脏涌上来。她觉得腿软,完全站不住,下意识的伸出手摸椅子的靠背,姜洛生猛然抓住她的手,徐晴觉得手上一股温柔的力道传来,让她无限安心。她看到姜洛生的眼睛,半晌灵魂缓缓归位。
  “你呢?”
  姜洛生耸肩笑一笑,他是真正豁达。
  “这个结果本来就在我意料之中。我真是为你高兴。就算没有被选入,这次集训也不是毫无意义的。”
  徐晴忽然觉得自己失去语言的能力。她想说“尽力就好”,“不到难过”,可是这些话一句也不合适在面前这个微笑的人说出来。她只是抓紧了他的手。
  许多时候,沉默就足够了。
  原本想立刻告诉外婆和郑捷捷这个消息,可两人没有再说几句话,同学们又都回到了教室。领队老师正式的公布人选,随后简短的演说,大意就是胜不骄败不馁,鼓励同学们再接再厉,不论是否选上,都是国内最优秀的学生,这是毫无疑问的。一番话讲完,几名被选上的学生单独留下来,领队老师花了数小时给他们注意事项和以后这段时间到竞赛结束这期间的安排,又再一次说了这次考试的重要性。徐晴是队里唯一且最小的女生,因此多方都受优待。
  一出教室,徐晴直奔宿舍附近的电话亭,因为是傍晚,同学们大都在吃饭,那里空无一人。号码刚拨完,姜洛生便带着笑出现在徐晴面前,徐晴略微惊讶,姜洛生诡秘一笑,不出声的的说了句话,徐晴笑着别开眼,她知道他说的是“心有灵犀”。
  一直没有任何人接电话,徐晴心头隐约不安,挂了电话,又匆匆忙忙给杨教授挂一个电话。得知是徐晴,杨教授立刻问:“怎么样?”
  “选上了。”
  这三个字让杨教授大喜过望,连说三个“好”字。徐晴心思不在此处,问:“您知道我外婆还好么?拨回家的电话始终没有人听。”
  杨教授声音短暂沉默,徐晴眼眶马上红了,险些要哭出来。徐晴略带哭腔的声音变成电流传到千里外去,让杨教授大大震动,说:“徐晴,别急,别急。家里是出了一些事情,不过现在已经没有事了。你外婆前两天因病进了医院,是你的同学发现的,医生说不是大事。只是人年纪大了,心肺功能衰竭所致。”
  徐晴心一下缩紧,木楞楞的反问:“同学?”
  “是常常到你家的那名非常可爱的女同学,据说姓郑。”
  徐晴道谢挂了电话,又拨了一个号码。
  姜洛生看到徐晴一会拨号一会挂上电话,皱紧眉头问:“这是怎么回事。”
  徐晴擦擦眼,低声说:“是我外婆病了。”
  姜洛生神情一凛,正要开口说话,徐晴把左手食指放在唇边,示意他安静一下。姜洛生听到电话那头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谁?”
  “捷捷,是我。”
  “徐晴么,”郑捷捷相当意外,声音有些偏高,马上又恢复了平静,“集训结果?”
  听到徐晴的回答,郑捷捷高兴的几乎要跳起来,声调也高了几个分贝,“啊,那多好,我就知道……”说着想起徐晴刚才的声音殊无喜色,郑捷捷心一沉,语气也缓了,“似乎不高兴?”
  徐晴声音哽咽,“我外婆……”
  郑捷捷心知徐晴既然知道,也无须再瞒,语速飞快的讲,“没事,你别担心。医生说发现的早,不碍事……嗯,你等下。”
  片刻后电话里传来外婆的声音,听起来和正常人无异,“小晴,别担心。我身体很好,只是小病而已。”
  徐晴咬住唇不让自己哭,费力的说:“您没事就好,不然,不然……”一连说了几个“不然”,也没有把要说的话讲出来。
  姜洛生不知何处来的勇气,紧紧搂住她的肩头。
  外婆得知徐晴的成绩,非常欣喜安慰,徐晴的心情也好得多。外婆最后问了句,“还回来么?”
  “可以先回家几天,然后到北京集合,一起去巴黎。”
  郑捷捷再次接过电话的时候,徐晴首先沉默一下,然后说:“捷捷,大恩不言谢。”
  “那我要你以身相许。”
  “好,”徐晴干脆利落的回答,然后压低声音,“不过,到底是怎么回事?”
  郑捷捷一边回忆那天的情形,一边说,“前天我去你家看望你外婆,一直没有人应门,可之前我挂电话时你外婆说一直会在家,我觉得不安,请邻居撞开门,结果看到外婆晕到在沙发上,我记得,那时候手里还拿着书。”
  徐晴听得心紧紧纠缠起来。“幸好……”
  “放心,这里有我。我等你回来。”
  挂电话之后,徐晴边走边将事件原委统统告诉姜洛生,姜洛生听罢,驻足深深叹一口气:“有友若此,夫复何求。”
  “她对我外婆,就如同对自己长辈一样。你看,刚放暑假不过一周,她怕我外婆因为我不再而寂寞,专程到我家中陪她聊天。”
  “友情的确不能用任何事物来衡量,”姜洛生被震撼住,定定看徐晴一眼,“不过我相信,以心才能易心,我相信你对朋友何尝不是如此。”
  徐晴鼻酸,深深感动。可她对姜洛生大多时候都是笨拙的,既不会撒娇又不会轻声细语的说一些安慰的话,始终清清冷冷,非常理性。跟其他女孩子相比,像是缺少一根神经。因此她感到话题无疑为续,于是撇开:“你给家里打电话了么?”
  “嗯。”
  “你父母说什么?”
  “他们一点不介意。并且说,你要是选上了别人的父母难过怎么办?”
  “呀,你父母真可爱。”
  金色夕阳被林荫大道甩在身后,石路上扯开两个翠侬的影子。道旁树木静静矗立着,纹丝不动。
  随后一日过得飞快,各自收拾行李也收拾了整整一日。只不过心态各有不同。徐晴头一次发现自己有那么多书,她记得来时箱子只是半满,回去时箱子被塞得鼓鼓囊囊的,险些要吐出来。同学们大都是同一日的飞机,各个时间段的人都有,一早一堆人就到了机场,陆陆续续的送行。虽然这两个月人人都不是太熟络,但到底有一种同甘苦的情谊在,互相之间纷纷留下电话,电子邮件。
  飞机上的时间过的飞快。徐晴不过小睡一觉就被姜洛生推醒,让她看窗外。厚厚的青色格子毛毯没有间歇的覆盖在大地上,蔓延到无穷远处。
  地面已经近了。
  徐晴不肯让姜洛生送她,故下飞机后两人各自回家,徐晴把行李向客厅一扔就直奔医院。进入病房时,徐晴被大功率空调喷出的冷气一激,浑身的汗去了大半。徐晴抬头看过去,外婆的病床恰好靠窗。此刻郑捷捷坐在外婆床前削水果,而外婆除了瘦还是瘦。两人听到推门声,看到走进屋的轻轻走进病房的徐晴,不由都露出微笑。
  “外婆。”
  外婆满眼都是笑,伸手按住徐晴的手轻轻拍一拍,审视的打量她,“啊,瘦多了。”
  徐晴低头一看,外婆的手比以前更瘦,鼻子一酸,声音听起来也变得奇奇怪怪,“外婆,你抢了我的话。”
  外婆满满摇头想笑,邻床一个病人忽然插嘴:“这个也是您孙女么?”
  徐晴一愣,朝邻床看去。那名病人看来年级也不小,床前一个人也没有。
  郑捷捷停止削水果,递给徐晴一张毛巾,示意她擦汗;同时转头笑眯眯的对着临床病人点头微笑:“可不是啊。她刚刚回来。”
  外婆也笑着默认。
  那人一会看看徐晴,一会看看郑捷捷,再对着外婆点头,脸上浮起一种感慨和羡慕兼之的神情:“您的孙女可真孝顺啊。一个每天都来看您,陪您说话;另一个刚回来就跑到医院,您看,额头上都是汗,都热成什么样子。”
  徐晴看着郑捷捷,再看看外婆,不知何故,早就调节好的情绪忽然失控,她紧紧抱住外婆的手臂,大滴大滴的泪滚出眼眶。外婆郑捷捷先是一愣,然后立刻安慰。
  徐晴狠狠眨一眨眼,把泪逼回眼眶,喃喃说:“外婆外婆幸好你没事。不然你叫我怎么办。”
  外婆温和地斥责徐晴:“说什么呢。年纪大了,人自然多病。再说,人生无常,不如意太多,总有一日你会领教到时间的威力。”
  徐晴低声辩解,“外婆您生病的时候我都不在您身边,想起来真是痛恨我自己,早知道我就不去集训……”
  “如果你不去那我才会让我真正生气,”外婆看向郑捷捷,微微笑着,“是不是?”
  郑捷捷抿嘴笑:“当然是。且不说关系到国家荣誉,学校荣誉,就是对你自己,也一定能得到不小收获,不论哪方面。”
  言下之意徐晴自然不会不明白。
  外婆颇为感谓的对徐晴说:“这段时间捷捷一直来医院陪我,每日都是这样;病房外有喏大一个世界,五颜六色,应有尽有,她干什么不好,偏偏来医院陪我一个老太太。”
  郑捷捷“呀”一声,“外婆您不要这么客气。您睿智幽默,跟您在一起聊天真是受用不尽。人家说多听老人言才不会吃亏,怎么算都是我占便宜。”
  徐晴想起上初中时,老师曾经说过一句话:人不是因为美丽而可爱,而是因为可爱而美丽。
  几人坐着聊天,徐晴郑捷捷各自说起这两三个月发生的一桩桩趣事,气氛其乐融融。进房间换药的医生护士也被吸引住,临床病人又开始感概:“房间里一旦有了几名年轻人,气氛顿时活跃。”
  傍晚时阿姨做好饭送来,外婆想着徐晴旅途劳累,就让她回家休息。徐晴起初不肯,后来见到外婆快要生气,才勉勉强强答应下来。
  一走到医院走廊,徐晴拥抱郑捷捷,说:“捷捷,我永远爱你。”
  郑捷捷轻声说:“我也爱你。”
  走廊里来去的医生病人统统愕然,看着一对美丽的少女真情流露,大受感动。两人走到门口,郑捷捷拉着徐晴钻进一辆黑色轿车,让司机把车开到徐晴家楼下,然后转头对着徐晴,不容分说的语气讲:“你回去收拾一下,马上去我家住。”
  “这怎么行?”
  “阿姨在医院陪外婆,你家里空无一人。你以前说过家里无人寂静的时候,鬼影魅魅,我不能叫你呆在那样的屋子里。”
  这番心意,徐晴无论如何也不能辜负。徐晴的东西全在行李箱里,很快就收拾好。郑捷捷看到满行李箱子里的书,笑着摇头,想要说句什么,电话忽然响了。
  是徐晴的母亲。
  简单的一番寒暄问话,徐晴把声音降低,叙述一番外婆的病情,然后恳切的说:“妈妈,您回来吧,回来看看外婆。”
  梁元瑜不是不错愕,她沉默许久,心中权衡利弊。再问了几个问题后,她终于做出决断,语调冷静的回答,“可是我走不开。再说,你外婆不是已经没事了么?”
  开始徐晴以为听错,她从小至大徐晴从未像今日这样痛恨自己的母亲的冷漠与残酷,她咬咬唇,“妈妈,不过几小时的飞机就能回国。我知道你不愿回来见到我,可外婆是你的妈妈。当年她为了你,吃了多少苦?”
  那边一直没有回音,微弱的电流声在听筒里咝咝作响。
  梁元瑜以为徐晴是在讽刺她,故一直不言;徐晴搁下电话前只说了一句,“希望你不要负疚终身。”
  说完徐晴就一直不吭声,回到车上,才开口:“外婆说当年母女俩相依为命的情形历历在目,可是如今怎么会变成这样冷漠生分?连孩子都知道背诵‘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可我妈妈却不知道,一点也不知道。”
  郑捷捷听出她的苦涩,安慰她:“或许你妈妈真的有事走不开。”
  “是有事情。除非有事,不然她不会打电话回来。”徐晴看着车窗外,那神态就像是说着别人的事。郑捷捷主意到她双手狠狠绞在一处,一只手希望挣脱束缚逃开,一只手竭尽全力的不让,因为力气太大,关节处隐约发白,而手掌手指变得暗红。
  “那她有没有说是什么事情?”
  “外婆不在,她不会对我说。我虽然是她生的,互相之前却比陌生人更陌生……反正,只有有事需要人安慰才会想到外婆和我。”
  “也未必,她不是常常寄钱或者礼物回来?”
  徐晴猛一下让双手从互相挣脱的趋势中出来,托腮沉思,“她觉不是绝对坏心肠的母亲和女儿,同时,她并不缺钱。”
  郑捷捷无声,她非常了解徐晴,知道她在自己调节。片刻郑捷捷把身子趋近她,习惯性的揉一揉她的额头,“瞧,又老了几岁。”
  这话说完,两人都在笑。郑捷捷忽然一拍手,格外兴奋的说,“我家的葡萄熟了。结了太多,压得竹架摇摇欲坠,吃得我牙都倒掉了。”
  徐晴丝毫不怜悯她,“哈哈哈,谁让你贪吃。”
  “你是不是一次也没有吃到?”
  “好像是呢。这几年的暑假都没有来过你家。”
  郑捷捷愉快的叹口气:“那今年可以了。”
  还在山下,徐晴就看到小楼下的庭院中一片深绿色的幕布悬在半空,如此枝繁叶茂的显得沉甸甸。进院后看的更清楚,叶面很阔,枝蔓均匀的搭载架子上,一串串葡萄貌似无心的吊在枝叶下面,若隐若现,色泽一律是晶莹的红紫色,非常喜人。架子下还置放小桌小凳,桌子上放着一沓杂志和一个精致的水果篮。看起来不知多惬意。
  徐晴赞叹:“长势这样喜人,你们一定是花了大工夫种植的。”
  “哪里,”郑捷捷笑着摇头,“除了偶尔施肥,也没有怎么费功夫,任凭它自己长。”
  “那这株葡萄到你家可以来对地方了。”
  “我们也是这样说。”
  晚上两人躺在同一张床上聊天,郑捷捷抱着被子哈哈笑:“你我可算大被同眠。”
  徐晴闻到郑捷捷身上的茉莉香气,把头趋过去,贴在郑捷捷身上闻;郑捷捷怕痒,吓得伸手推徐晴,身子向床里歪去;徐晴做出一副夸张的样子,张牙舞爪的扑过去,搂住她的腰,于是两人笑着滚成一团。
  半晌两人歇下来,郑捷捷问徐晴:“困么?”
  徐晴眨眨眼:“我现在的精神状态可以去打虎。”
  “那就好,跟我来。”
  两人起床去了书房,郑捷捷的父母都不在,屋子没有人声,走廊的壁灯微弱的亮着,照得厚厚布织地毯,毯上的花纹显得诡异而神秘。这是徐晴第一次来到郑捷捷家的书房,书房很大,三壁都是书柜,一壁是置放着一架斯坦维钢琴。郑捷捷打开琴盖,对徐晴眨眨眼,“我弹曲子给你听。”
  一口气弹了许多。徐晴耳朵大大受用,衷心赞美:“难怪有人说,人每日必干的一件事,就是听听音乐。”
  郑捷捷不信:“是你自己说的吧。”
  “嘻,怎么会。是歌德说的。”
  郑捷捷拉着徐晴在钢琴前坐下,让她踩住一个踏板,同时把徐晴的手按在钢琴健上,“我教你弹琴。”
  徐晴乍舌,“不用费劲,我没有那个才能。我连曲谱都不识。”
  郑捷捷哪里肯信,手把着手的试了几次,果然发觉徐晴果然是一窍不通。郑捷捷抓住徐晴的手仔细看,“你的手指修长,本来最适合弹钢琴的。可惜了啊。”
  徐晴撇嘴:“真不知你是夸我还是赞我。”
  郑捷捷做出一个“我比你清楚”的笑,“自然是夸你。你难道不知道我一直崇拜你?”
  徐晴笑着滚到沙发上:“那可怎么办,我也崇拜你。”
  “多简单,互相吹捧呗。”
  结果两人闹了半个晚上。不过也就是第一天,以后一个星期徐晴都去医院陪外婆,晚上练数学竞赛的题目。徐晴再次动身去北京前一日,外婆终于出院。徐晴这才完全安心。
  第二日到机场时,徐晴错愕之极,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会有那样多的人来送她。学校领导,同班同学,左邻右舍,总之数也数不过来的人都来了,学校同学还举着一面旗帜,引的一个机场的人都为之侧目。徐晴面红耳赤,看着众人期待的面孔,简直手足无措。
  临上飞机前两分钟,郑捷捷最后一次搂住徐晴,鼓励她:“拿金牌回来。中国人的数学水平历来都是让世界叹服的。”
  徐晴轻笑着答应,眼睛在机场作最后一次的扫视,把所见的一切都刻在脑海。似有预期,她的目光一下子在某一个方向顿住。隔着人群,徐晴看到姜洛生飞速跑进机场。他一边跑一边四下环顾,最后他终于把目光定格在出口处,在一大堆人中分辨出一个细长的身影,于是扬手微笑作别。
  徐晴忽然安心了。她顿时知道自己一直延误到现在的时间就是在等他的出现。
  本来打算准备离开的郑捷捷放手时看到徐晴目光眷恋的盯着门口。顺着这样的目光看去,郑捷捷略为惊讶的看到一个穿着浅蓝色衬衣和白色长裤的高个男生站在机场入口,手长腿长的,浑身有种说不出来的气质。
  郑捷捷挑起一道柳眉,看看门口,再扭头看徐晴,目光中明显的表达了困惑;徐晴回看着郑捷捷,目光一顿,嘴角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做出一个心领神会的笑,意思就是说“你应该想到那是谁的”。
  相送足足花去一个钟头。
  人逐渐散去,郑捷捷若有所思的走出机场,跟着张笑笑和几位同学有一搭没一搭的谈着徐晴即将面临的国际上最高水平的数学竞赛,这件事确实是那段时日全市最热门的话题之一。
  同学们精神振奋,有同学问郑捷捷:“是否许多大学已经向徐晴表示愿意录取她?”
  半晌郑捷捷才在张笑笑的轻轻推动下回神,点头赞同:“是。”
  “那多好,再不必忍受高考折磨。”
  “若是得到金牌,那更不消说……想想都让人心跳。”
  郑捷捷正色而言:“天上永不会掉下玫瑰花,大学也不会无缘无故伸出橄榄枝。”
  众人点头赞同。
  张笑笑忽的笑了:“捷捷,我发现你跟徐晴的语气非常相似。”
  机场外阳光明媚,时不时一架飞机振翅而起,割破空气呼啸作响,在地表上投下大块阴影,举头仰望,机翼闪闪发亮。
  阳光刺的眼睛干涉而疼,郑捷捷低下头,微微眯起眼,在人潮涌动机场外看到姜洛生。他弯着腰,左手搀扶着苍老的老人走出机场,右手拖着一个巨大的行李箱,一面走他一边去老人攀谈什么。他脚步很稳,但因为陪着老人走得很慢。
  她们几个很快越过姜洛生。
  郑捷捷有心慢了几步,然后又蹲下系鞋带,借机细细打量他。一见之下,郑捷捷先一愣,心中大赞徐晴的目光。
  几步之外就是巴士车站,郑捷捷看到姜洛生扶着老人上车,马上又下来朝另一辆巴士走过去。郑捷捷恍然大悟,原来那个老人并不是他的亲人。
  事有凑巧,姜洛生恰好抬头,看到隔着潮水般的人群,一个美丽的女生朝着他颔首微笑,因为那名女生长的实在动人,有着一对宝石般的眼睛和如玉的肤色,姜洛生像所有见到初见她的男生那样一愣,回过神,那名女生再不见踪影。

  第 8 章
  六七个小时很快过去,在飞机上一行人很忙,到法国的旅客们得知这几名年轻人是去参加国际竞赛,飞机上顿时热闹起来,打量的,跟他们谈天的,请教学习经验的人,不一而足。徐晴忍不住心里嘀咕:我们几时成了恐龙,供人参观。不过也不是不悦意,毕竟他们的祝福,佩服都是无比真诚。
  到巴黎时已经是晚上八点,主办方安排车把他们从机场送到酒店。一路上灯光辉映,像一座五颜六色的灯城,和其他大都市别无二致,沿途路过几个公园,许多情侣静静地躺在公园草坪上休息,或者坐在咖啡馆的路天餐桌旁久久不去——浪漫风情扑面而来。海明威的那句话“如果你有幸在年轻时在巴黎生活过,那么以后不管你到哪儿,它都会伴随着你,因为巴黎就像一个流动的圣节”这句话一下跳入徐晴的脑海。
  一到酒店,放下行李,领队老师就通知他们去大厅参加欢迎活动。同日到达巴黎的还有几个国家的代表团,欢迎活动简单清楚,主办方说明一下概况和具体事宜,也就散了。活动内容徐晴都不在意,唯独那西式的饭菜叫她印象深刻。
  起初的两天过的平淡无奇,领队老师带领着六个学生做最后的模拟和总结。很有些临阵磨枪的意思,虽然于大局无益,还是让学生们保持思维的敏锐性。
  每晚徐晴睡觉前,都在想自己会不会太紧张或者别的原因而睡不着,可是奇怪,实际上她完全没有受到时空影响,起床时都是精神奕奕,笑容甜美灿烂。
  领队老师笑言:“竞赛队伍里最好还是有一名女生,漂亮的女生尤其好。”
  男生们也颇有默契的相视笑了。
  真正一路走到国际竞赛门口的学生,都不可能是书呆子。对他们来说,不论多么忙碌,欣赏女生的时间总是有的。
  两日的竞赛不知不觉的过去。考完中国学生们都一脸笑容,让人一望便知结果,这似乎已经成了某种规律。
  徐晴给郑捷捷的邮件中说:我是真正体会到那种民族自豪感。其他国家的学生得知我们来自中国,虽然语言不通,立即显露出敬佩的神色。
  等成绩的几日,领队老师和一名法国翻译带着他们踏遍巴黎,当真是风情万种,魅力非凡。塞纳河畔的旧书摊;策马特高地和圣母院门前为人作画的街头画家;拥挤的地铁和被小汽车堵得水泄不通的街道……
  为了购买礼物,徐晴死了无数脑细胞,她自觉做数学题也没有这样费力。逛了无数的工艺品店,礼品店也没有挑到几件适合的。
  在香谢丽舍大道的一家店里,陈宪看徐晴拿起一件又放下,目光又扫向另一件,面孔上写满为难,忍不住说:“你是要挑选东西送你男朋友?”
  徐晴一愣。
  “不是姜洛生么?”
  徐晴脸一红,张张嘴想说什么又收回去:“不是送给他的。”
  “那为什么这么犹豫?”
  “是给我另一个朋友。”
  陈宪好奇:“那是谁?”
  徐晴知道他在想什么,笑眯眯的回答,“一个女生。”
  陈宪顿时没有言语。
  成绩出来,毫无疑问的,中国成绩第一。代表团所有人都在喷香槟,撒彩带,包括老师们一下子也变成小孩。许多人抱在一起,然后分开,再轮流拥抱,场面一塌糊涂。
  徐晴自然深陷其中。
  领奖牌时大伙已经镇定,不过能从众人绯红的脸颊发现刚才狂欢的痕迹。给中国对颁奖的是世界上非常知名的一位数学家,满头银发,笑容和蔼,他满脸笑容的把金牌挂上队员们的脖子,轮到徐晴时,他顿一顿,不立即走开,侧头微笑着对着翻译人员说了一句法语。
  旁边的领队老师和许多记者都笑起来。徐晴一头雾水。
  领队老师告诉徐晴,“他说你是数学中的玫瑰。”说罢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偏偏男生们不给面子,完全没有风度的大笑,似乎不介意对着他们狂拍的照相机摄像机。陈宪颇为嫉妒:“重女轻男,不公平不公平。你是玫瑰,我们就是杂草了。”
  徐晴瞪他,大大窘迫。
  陈宪马上又自圆其说:“谁让这是法国不是?”笑声于是更响。
  颁奖结束后一行人再参加东道主举办的大型庆祝宴会,徐晴对着满桌西式菜犯憷,随便吃了些水果就在墙角坐下,目光对着窗外,观看巴黎的璀璨醉人的夜景。
  可容纳几百人的大厅里,说什么语言的人都有,除了英语偶尔能听懂两句,其它的徐晴再也不懂。在那样的沸腾的场合里,徐晴一点也不觉得隔阂,只是觉得愉快从心底溢出,不自觉的,徐晴神采奕奕,笑容款款,在灯火通明的灯光照射下果真成了一支玫瑰。
  一名有着蓝宝石一样眼睛的英国男生前来搭讪,徐晴无论如何也没有预料到自己也会被人搭讪,虽惊奇但礼貌不减。
  他们之间的交流可以说是比较顺畅。男生非常幽默,知识面也广,和徐晴谈牛顿,谈歌德巴赫猜想,谈祖冲之关于圆周率的计算,最后还谈到李约瑟难题。徐晴勉为其难的跟着他的步子,心说原来我的英文比我想象中的好多了。
  回到酒店,已经过了十一点。
  徐晴分别打电话通知外婆和郑捷捷得奖的消息,然后一觉睡到天亮。
  睡了不知多久才醒,徐晴看一看时间,想起今天的采访任务,吓一跳,抹把脸就冲到隔壁两位男生的房间。房间里两人都在,正在整理着装。一段时间以来,队员们私交甚好,他们之间也很随便,三人嘻嘻哈哈聊着昨晚的见闻,领队老师敲门进来,徐晴以为老师是通知他们可以出发,不料老师却说:“徐晴,大厅有人找你。”
  “啊,谁?”
  “是你的妈妈。”
  从电梯出来,徐晴一眼就看到酒店大厅的沙发上安静坐着的一个中年女子。客观的说,在她那个年龄段而言,她可以算是难得的漂亮而有风度。她穿着一袭浅蓝色风衣,目光看着窗外,气质与众不同。她身边坐着一个非常漂亮的白人小男孩,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骨碌碌的转。
  母女俩还是有相似处的,都喜欢蓝白二色。
  哪怕做好再多心理建设此时也是不够用,徐晴沉默许久才走上前去,低声叫了句“妈妈。”
  梁元瑜浑身就像被电流击中,立刻回头,看到身后一个身材高挑匀称且有些偏瘦的少女,她眼睛清清亮,眸子光彩荧荧,完全不像许多书读的太多的女孩子,鼻梁架上一幅眼睛,看人永远隔着一层什么;头发刚至肩头,用两个蓝色皮筋分别绑在耳侧,清丽非常,若不是她脸上的表情有些凝重,活脱脱一个顽皮的小女孩,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了两三岁。
  十二年不曾见了。
  这样长的时间,足以让生肖再转上一轮。
  梁元瑜让徐晴坐到自己对面,久久打量徐晴,方微笑说:“祝贺你。再没有比你拿到金牌更让我骄傲的事情了。”
  徐晴也跟着微笑:“嗯。”
  “小晴,你比新闻上看到的还要瘦……不难想象,能作为最优秀的学生代表国家参赛,一定吃了不少苦。”
  “还好。”
  “你爸爸也知道了。还是他先看到新闻,再电话通知我。”
  “嗯。”徐晴点点头。
  徐晴的神态十分僵硬,目光总是盯着地面的某一点,一直没有正视对面的母亲。既瞧不出悦意也瞧不出任何不满,一幅就事论事的样子,仿佛面对一个陌生人,来往的人谁也不会猜到这两人会是母女。
  梁元瑜沉默片刻:“你外婆病重时我没有回去,你是否怨我?”
  徐晴摇头,回答的干净利落:“没有。”
  顿一顿再加上一句:“人各有志。我当然不能强迫你。”
  小男孩一直好奇的看着徐晴,忽然叫她:“姐姐。”
  变声前男孩子特有的清澈声音加上不大熟练的中文使得他的声音极有特点,就像是一颗小石头被狠狠打入水面时溅起水花的声音,事隔多年,他也再叫了无数声“姐姐”,惟有最开始的这一声“姐姐”让徐晴印象尤为深刻。
  徐晴忍住惊愕,将目光略略降低,屈身向前,对他伸出一只手。他一双眼睛乍一看似浅黑色,换一个角度则变成幽幽的青蓝色,像是涂上薄薄一层青磷的黑宝石。
  “这是你弟弟。”梁元瑜说,“迈克尔。”
  迈克尔像个小大人一样也伸出手,握住徐晴的手。
  “姐姐,在电视上你看起来真神气!”
  徐晴丝毫想不到自己会和“神气”两个字有关,但不反驳,抿嘴顺从的笑一笑。笑罢徐晴看到队友和领队老师陆续从电梯里走出来,她抽身站起向他们扬一扬手示意自己在此,扭头看着梁元瑜。
  “妈妈你还有事没有?”
  梁元瑜摇摇头,拿着皮包从沙发上站起来,“没事,就是看看你。”
  徐晴看到她目光中一闪而过的哀痛神色,心也是一缩,声音低下数个分贝:“妈妈,你什么时候从瑞士过来的?”
  “昨夜坐飞机过来。”
  “那凌晨到的巴黎?”
  “是。”
  “累么。”
  “才一个多小时,也不大累。迈克尔一定要跟着来,说从来没有见过你。”
  “噢,我也从来没见过他。”
  说罢徐晴偏偏头一笑,笑容温暖到无可指摘。
  梁元瑜忽然问:“小晴,有没有想过到国外念大学?我可以帮你联系。”
  徐晴不胜惊讶,也不做多想,立刻摇摇头,“不必麻烦。”
  梁元瑜不曾想到被拒的这样快,愣一愣神,准备相劝,结果让徐晴一句话堵回去。
  “国内最好大学的数学基地班已打算录取我,什么条件亦不比国外名牌大学差;再说,外婆还在国内。”
  说罢徐晴就半蹲下,跟迈克尔小声道别,不欲再谈这个问题。迈克尔的轮廓是东方人,但是五官却有着明显的西方特点,轮廓颇深,东西方优点完美的融合在一起,使得他的脸充满魅力,可想而知,长大后必定是人见人爱的帅哥一位。
  “迈克尔,你多大了?”
  迈克尔扬扬拳头,“十岁零五个月。”
  徐晴抬头,对梁元瑜微微笑:“我是真的相信混血孩子长得比一般小孩漂亮了。”
  梁元瑜不在意的笑一笑,把脸转过去对着门口说,“你去吧,他们都在等你了。”
  ……
  回国时浩浩荡荡的迎接队伍跟出国时的只有十余人的欢送场面的差距可以说的上天差地别,然后就是各类采访和欢迎宴。尤其是徐晴长得漂亮,就算置放在普通中学生中也格外显眼,记者摄影师格外偏爱她,轮番请她接受采访,这些琐事让徐晴没有半点自己的时间,她这才知道,重复的回答同一个问题是多么叫人厌倦,摆出不变的笑脸亦十分累人。
  许多人请她回答成功经验,她只用一句狄更斯的话做答:我从不相信,任何先天后天的才能,可以无需坚定的长期苦干的品质可以得到成功。
  回家后徐晴一边收拾行李箱,一边把妈妈到巴黎探望自己的事告诉外婆,末了感叹,“我没想到这么多年,妈妈还显得那样年轻漂亮,我起初都不敢相认。”
  外婆有些诧异,“这次她倒是有心。”
  “其实我心里有数,”徐晴最后拿出奖牌证书递给外婆看,自己疲惫的到在沙发上,数着天花板上吊灯的数目,“不是因为我拿了奖,她也未必会亲自来。”
  外婆何尝不知,也不接腔,摸一摸金牌问:“放在哪里最好?”
  “不知道呢。随便吧。”
  外婆和蔼微笑:“你对待荣誉的态度简直得到居里夫人的真髓。”
  徐晴否认:“不是,不是。我站不到那样的高度。我可要好好保存着,当做资本,预备几十年后对人炫耀。”
  就算回到本市也是一样,省里市里领导也亲自接见,徐晴头一次见到郑捷捷父亲在工作中的样子,严肃认真,风度十足。同样的,各类活动接踵而至,根本脱不开身,一周后徐晴才终于得空,约了郑捷捷在外面的冰淇淋店见面。或许是最近时常在出现在新闻中,徐晴一进店,立刻召来许多目光的注视。徐晴只想蒙脸见人。
  两人挑了张墙角清静位子坐下,叫了几客冰淇淋。
  相比外面骄阳似火,冰淇淋店简直似一个冰窖。刚坐下,暑气就消了。
  郑捷捷笑得夸张:“出名了出名了。”
  徐晴摊摊手,做无奈样:“现在我的回头率居然比你还高。”
  “告诉我,获得金牌的感觉如何?”
  徐晴诡秘一笑:“还是得意的。多年辛苦一下有了收获,不可能不松一口气。开始总是害怕拿不到金牌,对我来说,那不是一句重在参与可以释然的。”
  “这跟你在电视上说的可大不一样。”
  “那个,没有办法……既然拿我做楷模宣传,楷模怎么能有这些想法,自然得说谦虚谨慎,胜利也不能满足等等。”
  郑捷捷用小勺挑着冰淇淋小口小口的吃,“爸爸说你看到他的时候,瞪着眼睛,紧张的要命,简直手足无措。”
  徐晴点点头:“是,见过你爸爸也不是一次两次,可这次他接见我,实在让我觉得我们之间充满奇妙的缘分,但当时不敢笑出来。”
  郑捷捷有所感悟:“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啊。”
  “瞧我们,思考问题的高度一下就升到哲学范畴了。”
  说一会话,郑捷捷忽然想起一桩事:“有没有跟姜洛生联系呢。”
  “打过电话,但没有见面。你知道,我今天才有空。”
  “那你叫他出来吧。”
  徐晴有些犹豫:“你不介意?”
  “有什么。我到想见见他。”
  郑捷捷给徐晴讲了那次在机场外的事,赞叹有加。
  徐晴拿出手机拨号;姜洛生一接电话,立刻答应出来。
  借机徐晴拿出包装精美的礼物,郑重其事的双手递给郑捷捷;郑捷捷满眼都是微笑,但不说话,看徐晴一眼,动手拆开。
  一条毛茸茸用白色细线织成的围巾。
  郑捷捷深深感动,并不是因为围巾本身的价格,而是围巾上用蓝色丝线绣着几歪歪扭扭的汉字,写的是自己的名字。郑捷捷隔着桌子拥抱徐晴,然后还觉得不够,干脆坐到徐晴身边,搂住她亲一下。
  没有比真挚的笑容更适合表示感谢的。
  徐晴有些内疚的笑:“就是跟季节不合适。”
  “冬天的时候我会带着它,”郑捷捷笑着收好,“只要是你送的。”
  姜洛生一踏进店里,恰好看到徐晴跟一个美丽非凡的女孩子靠坐在一起,无限亲昵,看起来格外赏心悦目,他蓦然觉得暑气顿消。他顿时忆起她就是那次在机场时有过一面之缘的女生。那样的容貌,哪怕是见过一次也很难忘记。毫无疑问,这就是郑捷捷。
  徐晴看到他,面上飞了一层外人难以察觉的红色,招呼他坐下,然后为两人作介绍。其实他们早已相识,这样的介绍显得多余,徐晴最后慢吞吞的说:“介绍完毕。你们还有问题么?”
  三人都撑不住笑了。
  姜洛生轻松一笑:“看到你在电视上的严肃表现,再看看你现在,真是判若云泥。”
  徐晴不满:“说的我好死做秀似的。”
  “哪里,”姜洛生笑着否认,问徐晴,“埃菲尔铁塔看上去如何?”
  徐晴支着头回想彼时见闻。
  “奇迹。我简直找不到别的词形容。那样高大壮观,简直是要颠覆你的生活经验——远远看着不以为然,忽然来到它脚下,仰头也看不到塔尖,好像天地之间除了它的存在是真实的,其余什么也不再有。”
  郑捷捷一脸神往:“说的我也动心,想去看看。”
  “你以前没有去过?”
  郑捷捷蹙眉,轻轻说了句:“不过也快了。”
  徐晴忽而觉得不安,立刻问:“你有事么?”
  郑捷捷摇摇头;徐晴目光没有离开她。
  姜洛生看着两人慢慢笑了,她们之间的默契就相识一条看不见拧不断的纽带,简直不需要言语,使得她们周围的人都深受感染,恍惚中他觉得空气都变成液态。他正想说什么,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叫他的名字。
  这一声也让徐晴郑捷捷亦回神,循着声音来远看去,在冰淇淋店的那一端,坐着七八个和他们一样大的学生,男女生皆有,均用好奇错愕兼有之的眼神看着姜洛生,招手让他过去坐会。姜洛生跟他们解释:“是我同学,我去一下。”
  盯着姜洛生的背影,郑捷捷别过面孔,悄声对徐晴说:“他有一双很妙的眼睛。尽管完全不是那种帅气逼人的类型,但非常引人注意。”
  徐晴但笑不言。
  郑捷捷拍拍徐晴的肩头,像个老师一样的笑:“注意看紧他。这样的优秀男生并不好找。”
  徐晴不明所以:“他还会跑?”
  郑捷捷撇撇嘴,示意徐晴看七中的那帮同学,“你没有发现,女生对他都特别热情?而对我们都很排斥?”
  徐晴观察一会,他们一会看看姜洛生,一会看看这边,对姜洛生不停询问,笑容不怀好意。看样子姜洛生简直让他们逼问的苦笑不得。
  “好像是这样。”
  “所以啊……”郑捷捷挖了一角冰淇淋,慢条斯理的吞下去。
  徐晴收回目光,思索着说,“如果有人要抢走他,我也无法可想。”
  “这是什么话?就像你参加数学竞赛一样,名额可不是抢来的。”
  “不一样啊。我只是尽力而已。再说,若能被人抢走,本就不是我的。”
  “那未必,倘若你都不去试一试,结果谁知道?”
  徐晴抱着头叹口气,看起来一脸迷惑。郑捷捷觑她一眼,笑着转了话题,“他有没有想好保送什么学校?”
  徐晴摇头,“他拒绝保送。”
  郑捷捷吃一惊,“为什么?”
  “保送的专业都不合他的意。”
  “他准备考什么专业?”
  “建筑。”
  “以后就是建筑师了,”郑捷捷深思熟虑般的说,“我想起来,你上的学校建筑系是全国最优秀的。”
  徐晴本来在吃冰淇淋,一问之下,险些给哽住。
  “他是打算考我上的那所。
  郑捷捷闷笑,在徐晴貌似严厉目光下也没有收敛,笑够了才说:“他的成绩应该没有问题吧。”
  “他的成绩本来就数一数二,再说还有加分。”
  一刻钟后姜洛生回来,不等她们问什么先微笑解释:“他们是看到我身边忽然多了两个美女陪伴,错愕非常。所以问我跟你们什么关系。”
  徐晴不知道姜洛生居然能这样油嘴滑舌的,一时啼笑皆非。倒是郑捷捷十分受用的笑了,一双眼睛宝石般灿烂,更是动人。
  “那你说什么?”郑捷捷饶有兴趣。
  “实话实说。”
  徐晴反诘,“什么实话?”
  姜洛生身子像后一靠,坐得舒服些,拿起桌上的玻璃杯喝两口冰凉凉的水,脸上眼底笑意都像在说“你明明知道的”,但是嘴角动也不动,一点也没有回答的意思。
  郑捷捷看的好笑。
  心知再也问不出什么,徐晴瞪他一眼,拾起刚才被中断的话题,“捷捷,刚才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没有啊。”郑捷捷一脸无辜。
  徐晴纳闷,怎么她认识的人都这样倔强,深谙沉默是金的道理呢。
  几个后徐晴到底还是知道了。
  那日老师让她去办公室填一份表格,一踏进门就听到老师们在谈论郑捷捷的事情,均说:“这孩子太难得了,明明可以不用参加高考的,却坚持参加。这次模拟考,又是文科班的前三。”
  怎么回事?徐晴一头雾水。
  晚自习后,徐晴去郑捷捷班上找她,在窗外,就看到郑捷捷在埋头做题。高三学生如困愁城,无一例外的,书桌上垒着厚厚的书,像一座座坚固的碉堡,老师站在讲台后也难以看清学生的脸。
  因为班级之间都非常熟,进出都无所谓,徐晴走进教室,在郑捷捷身畔坐下。
  郑捷捷搁笔看她,“怎么来了?”
  “有事情问你。”
  “什么?”
  “你为什么不用参加高考?”
  郑捷捷当下一句不答,无声无息的叹口气,动手收拾桌椅。徐晴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她的手,忍不住的,记忆一飘再飘,直把她带入她们初识的时候。
  出教室后徐晴目不转睛的盯着她,郑捷捷的呼吸非常平稳,神态也跟平时没有两样。两个人都没有出声,缓步而行,看起来与悠闲的月下散步无异。良久郑捷捷开口说:“是,高三一结束,我就去英国念书。”
  徐晴不意外,“英国?”
  “去剑桥。”
  “念什么?”
  “欧美文学。”
  认识郑捷捷不久,徐晴便知道她热爱文学,写出的散文哪怕是讲一桩琐碎事也格外生动有趣,郑捷捷的电脑里堆着无数小说的开头,可是她写完的却寥寥无几,文风跟平素作文课上的要求大相径庭。
  徐晴读过一篇她自己写的小说,一个失忆男人寻找十年前爱情与记忆的故事,写得含而不露,哀婉动人。徐晴以为,她的文章至少有出书发表的水准,不过奇怪的是,她从未试图发表过任何一篇文章,对作文竞赛也不热衷。
  她说:你知道,我在乎的不是这些。
  听到郑捷捷平静的提出将要出国念书的消息,徐晴第一个念头就是“怎么连我最好的朋友都走了,国外当真那样好么”,可徐晴到底是徐晴,数学磨练出的理智且有逻辑的思维在关键时候发挥作用,片刻间她思绪平复,为自己最初的想法羞愧,她转身正对郑捷捷的面孔,真挚的说:“这正是你的梦想吧。我真为你高兴。”
  郑捷捷顿一顿,回答:“不全是,也有我家人的意思。其实高中阶段他们就打算把我送到国外,我拒绝了。大学这次,实在不能再拖。”
  “我居然一点也不知道。”
  “我哥哥也曾经在剑桥念过,是那里的高材生,他说我一定会喜欢剑桥。所以我终于决定去了。”
  “你的作法非常明智。”
  两人面对面站着,道路上阒寂无人,郑捷捷有些动容,抬抬手又放下来,嘴角绽开一个笑:“我以为你会非常难过。故此不敢告诉你,而且我自己也不会太好受。”
  “难过?当然,”徐晴握住郑捷捷的手,“不过现在科技发达,那里都能见面聊天;地球也只有一点点大,坐飞机来回也不超过一日。”
  “不过心理原因也不能忽视,”郑捷捷遗憾的开口,声音不高,但是很有说服力,“在国外,到底是另一种语言,另一种文化,另一种文明。中间隔着的,绝不仅仅是千山万水。就算到了彼方,依然是雾里看花,说不定隔阂更大。”
  “嗯,所以才有那么多思乡的诗。”
  “不过也要向好的一面想,”郑捷捷挑挑眉毛笑,“就像奥尔科特说的,见闻远胜书籍,经验超过地位么。”
  “什么时候走?”
  “明年六月吧。”
  高三最后一个学期开学不过两周,学生们脸上就显示未老先衰的疲惫之色,却咬牙坚持着。好似一场耐力赛,谁坚持最久,谁就能取得胜利。徐晴成了压力最小的学生,不过压力小不等于任务少,徐晴时常帮着老师干这干那,并且还要准备竞赛。郑捷捷一如既往的认真读书,准备高考。
  时间过得飞快。
  有时徐晴打电话问问姜洛生,答复都是“一切均好”;郑捷捷的行程日益也接近了。翻着日历,察觉气温的渐渐升高,徐晴只觉得心慌。
  不过高考那日天气凉爽,老天鼓足劲下了好几天的暴雨,似乎就是为了考试两日的凉爽。
  姜洛生和郑捷捷在同一个中学考试,徐晴固执的要等在校门外,郑捷捷调侃的问她:“你是在等我还是姜洛生?”
  徐晴笑笑不言。其实她自己也不清楚。
  校门外站满考生的父母,看着孩子进进出出,满脸写满期盼,叮嘱的话说过一次还要说第二次,生怕孩子忘记,那神情比孩子本人还要急,还要难过,他们的情绪随着孩子的神情而剧烈变化,唯恐自己考虑不周,疼爱之情溢于言表。
  开始一日没有人认出徐晴,第二日有家长认出她就是那个得到国际大赛金牌得主被保送至名牌大学的少女,顿时人群如同秋风刮过麦浪。徐晴欲匆匆离开,却被困在人群中无法轻易脱身。
  徐晴看着他们的脸,忍不住想,如果她的父母不曾离婚,会不会陪她到考场?在外面翘首以盼她的出现?
  至少有一点徐晴可以确定,倘若真是这样,那她未见得会养成现在这种坚毅且理智的性格。
  各有前因勿羡人。
  高考成绩出来,姜洛生的成绩优异非常,全市状元,上任何学校任何系都不成问题;郑捷捷成绩也非常可喜,老师们表示莫大遗憾:“就算这么高也没有用处,又不升学。如果在国内就好了。”
  郑捷捷不以为然:“我自己知道它的意义,足够了。”
  为了高考,郑捷捷更是瘦下去一大圈,以前的衣服穿起来显得略微宽大,不大合身的衣服丝毫压不住她的美丽,小小面孔显得无比精致。
  走的前两天徐晴陪着她去商场购物买衣服,逛得累了,两人在街边一家咖啡店铺坐下,两人都不爱喝咖啡,叫了几杯放凉了都没有人动一动。
  摩挲着精致的咖啡杯,徐晴说:“到欧洲了,不习惯恐怕也得习惯。”
  “还有茶呢。”
  说完就两两相望,没了言语。
  “记着常常跟我联系。”
  “嗯。”
  “记得不要找外国男友。”
  “好。”
  郑捷捷忽的笑了,慢慢说:“其实,我本来想建议你也一起过去英国的。”
  徐晴一愣:“我哪里可以?”
  “当时问过,校方得知你是数学竞赛金牌得主,表示十分愿意接受你入学。”
  徐晴看着她:“那时为什么不跟我说?”
  郑捷捷顽皮的笑一笑:“就算问了,你会去么?姜洛生怎么办?”
  徐晴沉默许久,感慨而言:“若不是为了外婆,我真的会跟你去。”
  郑捷捷泪盈于眶。
  这样坐着说了许多话,直到郑捷捷的手机接二连三的响起来。郑捷捷问徐晴:“你会送我么?”
  “会。”
  “我倒是希望你不要来。因为送我的人可能很多,我怕到时候和你打招呼的时间都没有。”
  话虽如此,那日徐晴还是去了机场。在机场找了大半天,终于在海关入口见到郑捷捷被许多人围在中间,她慢慢微笑着,时不时点头或者说答两句话。
  徐晴见识过郑捷捷家的众多亲友,姜洛生却不知道,见到这么多衣装革履,看似身份不一般的人,愣一愣后轻声说:“郑捷捷有着什么家庭背景啊。”
  徐晴看看他。姜洛生一脸坦诚:“我有些好奇,所以随口一提。”
  徐晴摇头一笑,准备跟姜洛生说什么,话到嘴边忽的顿一顿,她看到郑捷捷对她扬扬手,笑脸璀璨夺目,好像聚集了机场所有的光亮,看似没有太多离愁别绪,这让徐晴大大安心的同时升起了莫名的难受。徐晴就那样看着她,也不过去,郑捷捷也不过来。直到郑捷捷的身影没入海关入口,徐晴才挪开目光。
  徐晴喃喃自语:“这样就分别了。”
  姜洛生似有所感:“跟那天好像。”
  “哪天?”
  “你去北京的那天,我也是这么送你的。”
  徐晴问她,“当时你什么感觉?”
  姜洛生伸手揽住徐晴的肩头,附在徐晴耳畔低音讲:“荡气回肠。”
  回到家,适逢落日余辉射的客厅四壁生光,徐晴疲惫的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外婆从书房出来,笑问:“想什么?”
  “回忆高中经历,追忆年华似水。不能置信,原来我的高中生涯已经结束了。”
  外婆不以为然:“这是我们老年人才干的事情,你小小年纪,却想这么多。三十年后回忆方才有资格。”
  徐晴嘟嘟嘴:“就是忽然感慨罢了。”
  外婆于是说:“放心,你还有叫人羡慕的大把青春年华,上大学之后,你很快就会忘记今日的感慨,继续投入如火如荼的生活之中。”

  第 9 章
  大学生活徐徐展开。
  理论上说,大学比高中生活随意惬意得多,起码没有升学的巨大压力。起初徐晴觉得新鲜,视野逐渐开阔,但不久后她意识到自己的专业一点也不轻松。
  因为是国家投资的数学基地班,有着国内最优秀的数学专家,老师一流,硬件设施一流,凡就读的学生都觉得与有荣焉。系里的同学都是高素质人才,在高中阶段就对大学数学知识有所了解,起点和别人自然不一样,人人皆有来历,获奖的数目可以填满简历,行动中流露出难以言喻的孤傲之气。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开学不久,学生们的傲气给磨去大半。
  然而,就算徐晴底子比别人厚实,但也不敢懈怠,图书证刚一发下来就向图书馆钻,碰着一本本大部头的书苦读。姜洛生打电话找她,得到的结果无外乎两种:自习室,图书馆。
  姜洛生学的是建筑,课程也多,而且一入学被师兄师姐们强行拉入学校若干社团。于是两人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时间也有限,充其量也就是聚在上下自习一起吃饭之类,完全不像一般恋人。
  大学风景极美,几个清澈见底的大湖,郁郁葱葱的林荫小道,绝美的樱花园,哪里都适合谈恋爱,情侣时常出现,可是他们总难以出现在这样地方,依照姜洛生的说法“真是浪费了这么好的地方。”
  入学时徐晴就被室友盘问:“有男朋友没有?”
  见到姜洛生后一个寝室的女生统统眼睛都亮起来,对于徐晴这样漫不经心完全不珍惜男友的行为,室友大呼:“真怀疑他是否是你男朋友。若我是你,一定会小心约束他。”
  其实以徐晴的容貌,开学时很吸引了些人注意,行情一路看涨,不过不等他们有所行动,就得被告知她已经名花有主了,倒是让部分人颇为失望。
  一年多时间很快过去。
  与郑捷捷的联系也是时断时续,郑捷捷非常忙,白天都没有什么多余的时间,邮件的发送时间总是在晚上,信中内容丰富,英伦游记,欧洲景色在她的描绘中都鲜活起来,有时随信附上照片,无一例外的,笑容璀璨,眼睛亮如星辰,背景不论多么眩目都比不过她倾城一笑。
  室友都问:“这是哪位美丽的明星?”
  明星哪有她漂亮。徐晴心里说。
  她发邮件问郑捷捷,“怎么邮件都是在晚上发?很忙?”
  郑捷捷立即汇报行程:除了学本专业之外,还选了一门古典主义,我打算要在四年内得到两个专业的学位。早上下午通常都有课,晚上有时也有选修课,虽然不算是焦头烂额,但也不轻松。至于约会,哈哈哈,我实在不喜洋人,虽然他们生的好,不过空有一副皮囊罢了。华人更不要说,不是书呆子就事玩世不恭,我实在无暇陪他们玩感情游戏。你呢?
  徐晴对着电脑屏幕苦笑,回复说:彼此彼此。我们系人才众多,不努力会被淘汰。现在我就进实验室,老师屡屡让我帮助做课题,机会难得,我不能放弃。姜洛生对我颇有微词。
  就算在千里万里之外,郑捷捷依然是知根知底的,她表示说:你是否忙学习忙得太过分?不然姜洛生绝不至于不满。他是什么人你应当比我清楚。
  徐晴立刻反省。故在几天后姜洛生约他出去城郊爬山时立刻答应下来。
  这次爬山是建筑学院学生会举行的一次以运动为主题的活动,作为学生会的一员,姜洛生无论如何逃不掉。参加的每个人都可以带着女友一起去,姜洛生问徐晴是否参加时,没有指望她答应,想不到徐晴一听,立刻作出肯定的回答,他欣喜之余也诧异:“这次答应得真快。不忙功课么?”
  徐晴笑说:“你不是总说我不配合你么?”
  活动那日徐晴起的绝早,因为五点半一行人便要到校门坐大巴车。姜洛生在女生宿舍楼下等她,站了不足一分钟,就看到一个轻快颀长的影子朝奔跑过来。
  那日的雾非常大,天色微明路灯悠悠的照着,但是连它身边的梧桐树的叶从都没有照亮。四处阒无一人,空气清新得好像新造出来的,一切就像一个乳白而朦胧的梦境。姜洛生盯着那个影子朝自己靠近,脸部轮廓也逐渐在雾里浮现出来。雾中看来,徐晴的皮肤苍白而透明,随着两人的接近,眼睛逐渐亮起来。
  走最后几步徐晴的身子向前一倾,姜洛生趁机伸出胳膊搂住她揽到自己怀里,徐晴意外中的挣扎两下发现动弹不得,也任由他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忽然心里溢满感动。
  片刻后姜洛生放开徐晴,手贴在她的脸上,目光好似镜子,仔细反复端详她;徐晴伸手摸脸,手却被姜洛生抓住。
  “怎么,我脸上有东西?”
  姜洛生微微一笑,揽住徐晴向校门走,“没事,就是想好好看看你。比以前更加漂亮。”
  徐晴笑:“说的我们似久没见。总不能叫你丢脸不是?”
  “难道不是很久么?”姜洛生苦笑问她。
  徐晴叹口气,没有立刻答话,伸手在空气中抓了一把,摊开手心,一片空白,只有一把水气。
  许久才出声说话:“你知道,我唯一擅长的,就是读书。古人不时说‘学习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么,现在竞争激烈,我们系不比别的系,人人均铁了心做出一番发现,恨不得将书本看穿……倘若我连这个优势都失去,你叫我怎么办?”
  姜洛生知道她说的完全是真话,可他也知道情况绝不至于那样夸张:“我是怕你累坏。你成绩已经是第一,院系老师统统认识你,对你非常十分照顾,你实在不用这样辛苦。瞧你现在多瘦。”
  徐晴偏偏头觑他一眼,笑:“这不是很好,多少女孩子期翼减肥,变得苗条动人。”
  “我宁可希望你健健康康。”
  客车已经等在校门,人都来齐了。姜洛生一上车就跟学长道歉,说在路上耽误些时间,来得晚了;学长看到刚上车的徐晴,眼一亮,诡秘的瞅瞅姜洛生,直说不介意。
  车子要开三个小时,一到城郊路就不好走,徐晴被颠簸的睡意再次跳出来,靠在姜洛生肩头睡着了。
  车上有些人以前没有见过徐晴,纷纷问姜洛生这位美女是否是你女友,念什么专业之类;得到姜洛生的回答,他们都吃惊不小,纷纷说:“原来这样有来头。成绩优秀,长的还美丽。你可真幸运。”
  然后纷纷后悔不在高中阶段找一名女友。
  爬山时徐晴简直虚脱,走走停停,同行的女生都差不多一个状况,好多人半途就下山了,纷纷抱怨为什么要干这种无所谓的事情,唯独徐晴却无论如何不肯放弃,拖着沉重的步子,一直坚持爬到山顶。
  姜洛生颇为心疼,说“不要逞强”,徐晴笑言:“触目都是老树怪石,虫鸟声声,多有趣。”
  到了山顶她已经累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大滴大滴的汗沿着额头滚下来,随便找块石头坐下,只有喘气的力气了。
  姜洛生的情况比她好的多,拍着她的后背,担心的说:“看来你需要多多锻炼。”
  半晌徐晴才挤出一句话:“简直要我的命……我的腿脚都快石化了。”
  已经爬到山顶的人群在山顶的一个角落大声欢呼起来:“过来看,多美!”
  山下的田野向远方延伸展开,正午的日光像一层金色的蛛网笼罩在这秋意甚浓的褐色大地上,地面上矮小的房屋,树木,草坪就像是用刀子在地面上刻画出来的痕迹,浅而薄,附近村庄全都缩小了,就像是小人国的世界,显得精致玲珑。远处,微微升起一道起伏的青山,犹如苍茫的青色烟霞。
  姜洛生笑着问徐晴:“是否觉得没有白来?”
  徐晴赞同一笑:“看到这些,多么累也是值得的。所以有人说,不经历黑夜,不能到达黎明。吃点苦也是好的。”
  众人拍照留念。许多人都希望跟徐晴留影,徐晴到不介意,但姜洛生板着脸一一拒绝。
  回学校后徐晴把在山顶照的照片传到电脑上发给郑捷捷,郑捷捷看后大赞,回几个字过去:“多好,看起来无比精神。”
  徐晴表示不满,“怎么不说我漂亮?”
  郑捷捷发一个笑脸过来:说漂亮就俗气了,要的就是这份精神,看起来多清新爽洁。
  徐晴说:捷捷,我爱你。
  郑捷捷哈哈笑:还有,姜洛生看起非常有魅力,当心他被人抢走。
  “你呢,感情生活还是一片空白?”
  “这次联系距上次联系不过几天,你指望我能有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故事?”
  “有时候几小时也就够了。”
  这句话换来郑捷捷的一片沉默。许久她才说:“你说的对。”
  那日后郑捷捷似乎变得更忙,回邮件从不超过一百个字,最多是互报平安之类的;随后徐晴被教授苏海拉入数学建模的筹备组,终日泡在实验室帮着师兄师姐做数学理论方面修补,计算。
  苏海年轻有为,是国内有名的青年数学专家,才三十来岁就已经获得国内外数项数学大奖。他对徐晴颇为看重,本意是让徐晴这个大二学生跟着研究生多加学习,想不到在许多问题上徐晴均有独到见解,尽管理论知识比不上研究生但数学的思维上的突破却超过他们,加之她又肯下大功夫努力学习,实属难得,故分派给徐晴的任务愈来愈重,权作磨练。
  这样忙着,徐晴差不多连自己姓什么都忘记。
  姜洛生哭笑不得,说:“看我有一个多么聪明能干的女友。”
  徐晴反驳他:“那时你跟我说可以把数学作为终身职业,我可不是听信了你的谗言。”
  “错错,那是箴言。”
  “你以为你是特雷弗而我是福尔摩斯么?”
  姜洛生笑笑不答。说到底,他还是支持她的,不然也不会每日每日的在自习室里陪她念书至深夜。姜洛生的母亲是建筑师,从小耳濡目染,学起建筑来很轻熟驾就的,成绩非常优秀,完全不用跟着这样吃苦。
  一直忙到学期期末。
  放寒假回到家,半年不见的外婆又老又瘦了许多,徐晴愧疚之极,紧紧搂住外婆,生怕一放开外婆就会消失不见。外婆体察到她的心思,轻声安慰,“不要担心,外婆会看到你成家立业,能够自力更生。”
  徐晴笑起来,放下一颗心。吃饭时外婆笑起来,若有所思的说:“什么时候叫姜洛生到家里吃饭吧。”
  徐晴面赧,讷讷的笑一笑,偷偷端详外婆的神色;不过这话也是,认识姜洛生那样久,可是他却从未到过自己家里。
  言犹在耳,意外陡然发生。
  那时快要过年,一直在徐晴家帮忙的阿姨也在一天前回乡,屋子人少,随便一点动静都听得真切。那晚夜深,徐晴在书房查一份资料,忽然听到隔壁卧室一声不大的响动,她放下书奔过去,只见让她记了一辈子的一幕——外婆昏倒在地板上,手里拿着一小瓶药,桌子上还有一杯水。
  多年后徐晴想起此事时,她已经回忆不起太多情节,只依稀记得那时自己非常冷静,打电话叫救护车时声音都不曾抖,然后把外婆手里的药拿出来,脸顿时白的像失去所有的血,胸口前一大块堵住——她从来不知道外婆有心脏病。
  随后她一直沉默,在救护车上也是沉默,除非同行的医生护士问她问题才开口说几个字。直到外婆被送入手术室那刻才哇的一声哭出来。
  不知哭了多久才停。
  医生们见到一个美丽少女哭的那样惨淡,见惯生死早已麻木的心情也被剧烈的震撼住。徐晴枯坐在手术室外冰冷的椅子上,不论医生护士都如何劝她,她都置之不理,除了点头就是摇头,也没有什么表情,就像一个失去灵魂的木偶。
  手术结束时天也亮了,医生护士鱼贯走出来。徐晴活过来,打探情况。
  医生纷纷摇头,说了一堆堆的医学名词,徐晴听不懂也不明白,但是最后一句徐晴听得最清楚:“年纪大了,恐怕是不行,大约就这两天。”
  这是徐晴此生听过的最可怕的消息,就像是一场噩梦。
  外婆被人推出来,闭着双眸,输着氧气,身上插满了管子,可是与身体上的痛楚截然不同的是,她脸部表情轻松,嘴角似乎还在微笑,安详的如同闭目养神。
  徐晴不眠不休的陪在外婆病床前,寸步不移。
  当天凌晨时分外婆终于醒过来,徐晴簌簌的滚下眼泪,想说话声音一下子哑了。外婆精神很好,居然有力气缓缓环顾四周,看到自己身处一片惨白的医院,对徐晴歉疚的一笑,说出几个字来。
  “小晴,辛苦你了……人老了,也就不中用了。”
  徐晴眼里全是雾气,眼前的一切在泪水中摇摇晃晃,外婆的笑脸也破碎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抓着外婆的苍老枯瘦的手,手冰冰凉凉的。徐晴手指触摸到凉意很快渗到脊背,冰冷一片。
  “外婆。外婆。”徐晴轻声呼唤。
  “不要难过,”外婆思路却无比清楚,继续说,“以前也跟你说过……人活着就像一台戏,长短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演员的好坏……不是说,人生七十古来稀……我活过了古稀,看到你长大成人,就真没有什么后悔的……”
  徐晴泪落如雨。
  “可是我后悔啊……外婆,外婆……我一直都在读书,什么都不管,以为读好了您会开心……我甚至不知道您有心脏病……您怎么能瞒着我呢……”
  外婆身手想摸住徐晴,可是一只手搭着吊针,一只手刚抬高一点就落下来。徐晴匍身,抓住外婆的手一下一下的揉着,想让它暖和过来,不知不觉的,泪水大滴大滴的滚落在被子上。
  “读书没有错,我只盼你尽你所能的读下去……”
  外婆思路相当清楚,如同多年前给学生们上课,一句一句的交代下来,家里的钱物都放在什么地方,还有什么东西一定要留下来,徐晴流着泪,一句一句的答应;说至后来外婆累了,动动手指,徐晴会意,把外婆的手放开塞会被子里,小心的掖上被角。外婆闭上眼,徐晴的心一下子缩紧,慌忙看向各种仪器,这才意识到她只是睡着了。
  当晚徐晴和衣坐在病床边上的椅子上,不知不觉的睡着了。早上她睁开眼,一束极不协调的阳光刺进病房里。外婆也醒了,她偏着头,目光落在窗台上的一盆深绿色的冬青上。
  徐晴低声问:“外婆,您好些了么?”
  外婆目光停在冬青上,不答话,只念着徐晴母亲的名字,声音虚弱皆不可闻。念了几次后说:“小晴,让你妈妈回来,我有事跟她说……”
  “外婆,您等等,我马上打电话。”
  徐晴蓦然从椅子上弹起来,她才想起,自己根本忘记通知母亲。在医院走廊一角找到电话,拿起话筒却不知道摁什么号码,她从来也没有存心去记母亲的电话号码,她以为此生都不必再联系她。准备撂下话筒时徐晴想起一件事,伸手摁键,却在即将接通的时候狠狠挂掉。然后又拿起来,犹豫再三,最后又终于放下。
  后来徐晴一直在想,外婆那时候是真的想见母亲还是为了支开她,不让她见到最后分别场面。总之,等徐晴回家打完电话再赶到医院——一切都已经晚了。
  墓地选在城郊的一处公墓,环境幽静,柏树遮天蔽日,在冬日温暖的夕阳的余晖下照映下墨绿一片,大团大团的影子通向碑林密布的墓地的一条条石径上,鞋踏在石块上面哗啦作响。
  这样的环境,足以让任何人短时间内成为一个哲学家。
  同事邻居,院系的领导对徐晴多加看顾,有心让徐晴去他们家住;但是徐晴请他们放心,保证说自己已经成年,绝不会干什么傻事,只是想安静一下。徐晴说这话时神态平静,大家也就放心的离开。更何况,现在正是过年,万家喜庆团圆的日子,没有人愿意在葬礼墓地呆上太多时间。
  于是剩下徐晴一个人独自站在墓碑前不肯离去,神情无限寂寥。
  电话虽然打过,可梁元瑜一直也没有回国。徐晴其实也不意外,但她依然恨透她的母亲,哪怕是后来她知道母亲并非不愿回来,而是不敢回来,是出于一种“近乡情怯”的心理。
  徐晴站在那里,冷静的想,外婆的命运坎坷,爱过的人纷纷离她而去,最后连孙女也到外地上大学,无人陪伴。她吃过的苦可能自己几辈子所经历的困苦都多。就像一位哲学家所说,平稳的人生就是失败的人生。但她至始至终都活得如此坦然而认真,荣辱不惊,去世时得到人们发自肺腑的悼念于哀恸,这就已经够了。
  外婆是她的终身偶像,自己不知得修炼多久。
  忽然身上一暖。
  徐晴想不到这个喜庆的时候有谁会在墓地出现,但她整个人因为站的过久而至麻木,扭个头也花了十几秒。
  那个人有着一双好看的丹凤眼,默默凝视她,用自己的羽绒服包住她;看清面前的人,徐晴垂下头,她怕自己哭出来。
  “外面这么冷,跟我回家。”
  徐晴不答,摇摇头拒绝。
  “我回自己家。”
  姜洛生暗恼,本想与她辩驳,但见她神态憔悴,眉眼间写满疲惫和心力交瘁,一双眸子似失去神采,暗淡无光,头发没有绑太紧,有些零乱的散在肩头。认识徐晴这么久,姜洛生头一次看到她这样楚楚可怜,无精打采,手足无措的失落样子,心里酸涩难忍,不再讲话,也不想跟她在言语上针锋相对,拥着她走出墓地。
  接近年关,路上的出租车一下子少了。两人在路边站一阵,徐晴把披在肩上的外套取下来还给姜洛生。姜洛生不接,徐晴固执的塞回去:“我不冷,你穿回去吧。”
  这下姜洛生彻底火了,“你这是做什么?穿这样少还在风里立着,你以为你这么虐待自己会让心里好过些?一旦你生病,又有谁知道?”
  话没说完,姜洛生已经开始后悔,她失去相依为命的亲人,正是痛心难过,自己还这样态度恶劣,唯一的解释,就是自己也关心则乱。
  徐晴最恨自辩,无论被人如何冤枉也不愿分辨,此刻抬抬眼皮看他一眼,发觉姜洛生眼睛是一种预言又止的深刻痛心,于是一声不吭的把衣服穿回去。套好后她问:“你怎么来了。”
  姜洛生背靠路边的电线杆,双手插在裤兜里,声音偏低,“电话手机都没有人接,我找到你家,从杨教授那里得到消息……出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告诉我,”说着,自嘲的一笑,貌似不介意的说,“难道对你来说,我是那么不可信赖?”
  徐晴瞪着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听到的内容。
  姜洛生目光偏开,指着徐晴背后:“出租车来了。”
  车上放着一首老歌,一个沧桑的好似看尽世事的低醇女声慢悠悠的唱着:风好轻今天的路该慢慢走,天正蓝该向大祈求些什么,看得远人若能勇敢往前走,流的泪在路上变花朵;一条河若流向光阴的无言,是彩虹回答了雨后的沉默,深呼吸倾听了世间的叹息。是爱让人今晚迎着风,我想唱把生命唱成一首歌,新月啊再还我孩子的笑容,再路过若轻风蓝天依旧,微微笑就是我的问候……
  听得两人心下怅然一片。
  姜洛生心平气和的跟徐晴分析说:“我家房屋宽大,我爸妈也想见你,不如从现在起,你搬到我家住,开学咱们一起回校。免得回家,触目伤情……”
  他声音柔和,徐晴几乎就想答应下来,可还是摇头:“我一年多前已经满十八岁,早就会照顾自己。再说,我已经订好机票,明天就回学校。”
  说罢徐晴瞄到姜洛生眉头一敛,紧闭嘴唇,一幅努力克制的样子。
  “那好。随你。”
  然后再不言语,两人心知肚明,只怕一说话便会吵起来。
  ……
  回到学校,宿舍楼空无一人,徐晴蒙头就睡。人人都在庆贺新年,唯有学校是最清静且不合时宜的地方。
  睡了不知多久,被宿舍的不知疲倦的电话给吵醒。
  抓起电话,居然是郑捷捷打来的。
  郑捷捷显然已经知道徐晴外婆去世的消息,一听到徐晴沙哑的声音便关切的问:“病了?”
  “没有,可能是睡的太久……”
  “你那边是傍晚了吧,还在睡?”
  徐晴伸手掀开车窗帘,外面白雪皑皑,整个学校银装素裹,日头虽然偏西,可是大雪映日,亮的好似正午一样。
  “就是累……”
  “节哀吧。人总会百年归老,”郑捷捷深深吸口气,“上次我在医院陪外婆时,她说,此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她说她现在总算是明白一句话,人生死亡不过是一瞬罢了。”
  徐晴咬着下唇:“我是后悔,捷捷,你能想象我多么后悔么……我居然不知道外婆有心脏病,我走的那么远去别的城市念书,如果我能够留在外婆身边,那我应该更早发现她身体不健康,也可以多陪陪她……人家说父母在,不远游……可是我……”
  郑捷捷不客气的打断她的话。
  “不要再想了,多想无益,不论多么难以忍受的事情,都总会过去……到英国来玩怎么样?”
  “英国?”徐晴费解。
  “当作调节心情好了。这两年我一直想回去,可是总没有空。你不如过来陪我吧。也就一个寒假。你的护照在你身边么?”
  “在。”
  “一会有人会来找你,你把护照给他,然后收拾下行李,其实什么也不用带,衣服甚至都不用带。明早就有人送你去机场。”
  徐晴摁着额头苦笑:“原来你都想好了?”
  “是是。所以打电话叫醒你。”
  郑捷捷所言不虚,挂上电话一刻钟后一名穿着深色西装的年轻人果然到达宿舍门口,取走护照,尽管料想到他们办事效率极高,当第二天徐晴看到盖好签证的护照和机票,还是忍不住吓了一跳。
  下飞机时,徐晴被繁琐的入境程序搞的焦头烂额,海关警察看谁都像罪犯,都像恐怖分子,每个人的盘查都要花上数分钟,徐晴憋了一肚子火。
  这一肚子火在见到等候在机场外的郑捷捷时烟消云散。有几秒钟徐晴都不敢前去相认。
  郑捷捷留了长发,烫成大大的波浪,披在身后,成熟风情呼之欲出,一张脸美丽动人有增无减,笑起来眼睛亮如谭星。她穿着件浅黄色的外套,围着徐晴送给她的那条围巾,手插在外衣头里,气质绝佳,简直无人可及,为她博得极高回头率。
  两人紧紧拥抱。周围人潮似海。
  车子一路开,郑捷捷问起外婆去世后的一些事情。能说的,徐晴都说了。最后话题转移到姜洛生身上。
  郑捷捷沉思着说:“我看你跟姜洛生之间问题重重。”
  徐晴叹气:“我有预感,我跟他之间终会分手。”
  “你开始为什么不告诉他?”
  “你莫非忘了,国内正是春节啊。人家一家人好好过年,我何苦拿这件事去烦他。”
  “那后来?”
  “更不能去。难道去他家,让他家人看我脸色,小心谨慎的措辞说话?再说他家还有众多亲友。不过两日,一定有人心生厌倦。”
  郑捷捷哑然片刻,然后问:“那你有没有把这些告诉他?”
  徐晴摇头:“有什么可说的。他如果真的明白,我何苦解释;他若不明白,我解释他也未必会改变主意。”
  郑捷捷不以为然:“或许,他要的就是一个解释而已。那至少说明,你是把他放在心上的。”
  “我自然把他放在心上……”
  郑捷捷一针见血:“可是你从来不肯说出来。”
  徐晴垂下眼睛,眼眶四周隐隐发青。郑捷捷深知她和外婆的感情,看着不忍。
  “他知道你到英国了么?”
  “不知道。”
  “那你一会给他个电话回去。”
  “恩。”
  车子在康河边的一栋三层西式小楼停下。楼里有司机保姆,见郑捷捷都叫“二小姐”,礼仪一丝不苟,屋子的摆设精致而典雅,一派地地道道的西式风情。徐晴看得目瞪口呆的,踩上地板都不敢。
  郑捷捷看到徐晴的样子,拉着她走进屋,笑说:“这是我叔叔的一栋房子,他自小长在资本主义国家,规矩很大。”
  徐晴环顾四周,“你叔叔在么?”
  “没有。他满世界跑,就算到了英国一般也不住在这里,这里常年都是空着的。”
  “只有你住?”
  “对。”
  徐晴的房间在二楼,阳光充足,窗户在大门一侧,站在窗口可以看到寂静的康河。房间布置精美,为了迎接她而精心设计的。徐晴抓住郑捷捷一条胳膊,想说句谢,话没有出口,郑捷捷就预料到她说什么,伸手捂住她的嘴,然后把电话递给她。
  打电话到姜洛生家,他父母得知是徐晴,不甚惊讶,说“他不是到学校去了么?今天一早的飞机。现在恐怕都到了好几个小时了”。徐晴胸口一热,拨通姜洛生的手机。他很快接电话,首先问:“是晴儿么?”
  徐晴忽然觉得喉咙干涩,说话声音不住发颤,两个字也说的不甚清楚:“是我。”
  “你在哪里?”
  说完地处何处,姜洛生沉默一下,但听上去语气非常轻快:“那你好好玩。多看看外面吧,总比闷在心里强。”
  徐晴讲不出话,她觉得鼻酸。好容易忍住不让泪滚下来。
  听起来姜洛生声音带笑:“那就这样吧,现在一分钟价值不菲。”
  徐晴捧住电话,迟迟不肯挂掉。徐晴不放,姜洛生也自然不先放下。不论何时,只要是跟徐晴通话,他永远都是最后挂掉电话。
  “我……”
  “什么事情回来再说,我在学校等你。”
  这句话让徐晴无限安心,她合上电话,抬头看到郑捷捷美丽的眼睛里藏着一种似笑非笑的感谓神情,两人的对话她全都听到,故而微笑:“瞧你多幸福。”
  剑桥风景如画,树木郁郁葱葱,建筑古朴自然,行走其中,有一种气韵自华的感觉。郑捷捷带着徐晴逛大街小巷,照下许多照片。郑捷捷在学校似乎大大有名,不论走在城内何处,都有人与她招呼,什么肤色都有,并且都略为好奇的看着她身边的徐晴。
  两人转到一座教堂,紫酱色的屋顶,墙壁上爬满常青藤。徐晴尤为偏爱此处,照了许多照片后,徐晴想起一桩事,问她:“这两天你都陪我,难道没有课?”
  “下周开始有课。不过课不多,一天两节。你不如跟我一起上课。”
  徐晴吓一跳:“听你们讲课的内容,可不是对牛弹琴啊。”
  郑捷捷笑:“其实也未必,老师上课很幽默,你权当普及文学知识吧。”
  晚上徐晴检查邮件,发现一封是苏海写来的,问徐晴能否早点到学校,有一个紧急的项目需要做,徐晴复信说自己身在英国,恐怕不能很早回来;苏海飞快复信,言语高兴至极,连忙让徐晴帮他去剑桥的图书馆查几分资料带回来。
  郑捷捷得知,哭笑不得:“原来你到英国是冥冥中自有注定,居然是来帮老师干兼职。”
  徐晴笑:“闲着也是浪费粮食。”
  “浪费粮食?你是我见过的最不浪费粮食的人,”郑捷捷笑到直不起腰,“不过话说回来,有件事做也不错。”
  徐晴于是每日每日的向图书馆跑,郑捷捷有时候上课,就请数学系的同学把徐晴带入数学图书馆去,那名金发碧眼的英国人对神秘的东方女孩抱着特殊的好感,他问徐晴:“你们东方女孩都这样迷人么?”
  徐晴被问的头疼无比。起初她回答“不是”,那名英国人怀疑的对徐晴上下左右的打量,在她身边左窜右跳,说她不讲实话;后来回答“是”我,他更是得意,一幅“我就知道你没有说实话”的表情,更是让徐晴窘迫得不行。
  不过总算把资料全都查全了。
  那日徐晴带着资料沿着康河返回住处,却在大门处撞见郑捷捷从一辆林宝坚尼的豪华车中走出来,她俯身在开车人脸颊上轻轻一吻,然后直起身子,对着车里的人微笑,笑容美丽之极,让四周所有美景都黯然失色。
  随后徐晴把目光转向汽车前排的那个男子,瞬间呆若木鸡。因为太惊讶而回不过神,以至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男子发现徐晴,坐在车子里向她打招呼,“小徐晴。”
  徐晴定定神:“孙闻哥。”
  此时郑捷捷也发现徐晴一脸平静的站在那里,于是上前拉住她进屋,走两步又扭头灿然一笑:“孙闻哥你回去吧。”
  “那我明天来找你。”
  “好。”
  他们对话动作无不坦荡荡,完全不觉得什么不好意思,不对的地方,徐晴惭愧,觉得自己过于敏感,进入房间,徐晴打开电脑查收邮件,半句也不提刚才见闻,好像没有发生刚才的一幕,连个梦境都不算;郑捷捷也是一样,对牢电脑用英语写论文。

  第 10 章
  直到有人叫她们去吃饭。
  徐晴站起来,路过郑捷捷身边,看到屏幕上满页满页的英文字,先笑了。她俯下身看了几行,钻入眼里的都是深奥费解的英文单词,单个看每个都认识,凑到一起则完全一头雾水。徐晴感慨:“隔行如隔山啊。”
  郑捷捷打字的手没有停下,朝桌上的茶壶努嘴,徐晴会意,起身到一杯茶水,放到她手边,想想又拿起茶杯,直接送到郑捷捷唇边。光落在郑捷捷脸上,在眼皮下投下一块阴影。
  郑捷捷喝一口水,清一清嗓子后说:“论文是关于德摩斯蒂尼的。”
  “不知。”
  “你应该知道的,古希腊哲学家,便是他最先提出原子的概念。”郑捷捷抿嘴笑,“初中学过的。”
  徐晴在记忆中搜索一下,隐隐约约有个印象,于是无奈的自嘲:“原来真有这回事。可我全还给老师了。”
  两人不咸不淡的说一些无关的话题,嘴角始终带笑。
  待敲完一长段话,郑捷捷终于停下手,转头看徐晴,用手托腮,眼底带着狡黠的光亮:“够了够了吧。真不知道咱们之间演的是哪出戏,咱们之间还有什么可忌讳的……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徐晴默认般一笑,干脆利落的问:“你跟孙文是怎么回事?”
  回答坦坦荡荡:“就像你看到的那样。”
  徐晴像翻书一样翻着自己的记忆:“我记得,他已经结婚。”
  “一年多前就已经离婚了。”
  徐晴蓦然松口气。
  郑捷捷见徐晴如释重负的样子,甚是感动,忍不住抱住她的腰,偷袭般的在她脸上狠狠亲一记。徐晴捂着脸,半天才反应过来,心里说不出的高兴,可是故意板起脸:“你跟西方人学坏了。”
  郑捷捷不理睬这句,径直说:“孙家在英国也有公司,一年前派他过来打点,那时我才知道他已经离婚。”
  “为什么离?”
  “不大清楚,大约是因为感情不和。”
  感情不和?徐晴看向郑捷捷,无声的问。孙闻那样的人物,只要有心,随随便便就可以赢得一大堆女孩子的爱慕。她还记得,他的未婚妻是用怎样爱慕的眼神看他的。
  郑捷捷读懂她的心思,摇摇头叹气:“孙闻哥一直不曾喜欢她。两人结婚,不过是利益驱使罢了。”
  徐晴看着郑捷捷,两人相望无言。只要两个眼神,想说的话顷刻说尽。
  许久徐晴才出声:“他大你十多岁,你父母绝不会同意。”
  “可能是。但我顾不了这么多。”
  “你……”
  想说的话被郑捷捷不容分说的语气打断,“我等他多年,好容易成人,终于有资格跟他并肩站在一起;而他说他站在原地,等我长大……我们走到这一步,实在没有什么退缩的后路。乔治桑怎么说的,与其永远得不到爱情,毋宁得到爱情再失去……我就是这么想的。”
  “可是,我担心……”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对待感情,我比你清楚的多。”
  说到这一步,还有什么可说的。徐晴苦笑,不答。多年前自己的想法还是太幼稚。
  回学校后,徐晴把事情叙述给姜洛生听,他听后不对郑捷捷的行动加以置评,深深看着徐晴,说话的语气跟郑捷捷的一模一样,内容也大同小异:“你自己都理不清感情这根线,给她意见岂不是可笑?”
  知道自己理亏,徐晴本想借此说开,为寒假的事情道歉,可被这么一句给刺痛,扬扬头,一句话顶回去:“难道不是旁观者清?”
  干脆自己拖着行李返回寝室,把姜洛生甩在身后。
  姜洛生追上来,在徐晴身边不紧不慢的走。一路上两人均没有说话,一路遇到许多熟人打招呼,两人同时摆出微笑且彬彬有礼的样子,很有分寸的说话,徐晴听到他们在背后说“多漂亮的一对儿”,心里翻上一股要命的苦味——殊不知两人已经貌合神离。
  校园里薄有春意,树枝上缀满绿点儿;风一过,带来泥土的气味。眼看着宿舍在望,徐晴猛地站住,姜洛生没有料到,脚步没有收住,两人几乎撞上。向后小退一步:徐晴垂着眼睛开口:“对不起。”
  “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以为姜洛生在讲反话而诧异的抬头,殊不知看到他眼里悠然深远的神色,一愣,咬咬牙说:“我缺点太多,你我心里都了解得很……你还这么容忍我……老实说,倘若我是你,是绝不能忍受这样不可爱的女孩子太长时间。”
  姜洛生伸手把徐晴的几丝散落的头发挑到她耳后,再笑一笑,笑容毫无芥蒂,“你我认识多长时间?”
  “快六年了。”
  “那你还不知晓我这个人?我一路追你至此,倘若你把这个叫做容忍……”
  “我清楚,我怎么会不清楚,”飞快打断他的话:“可是你知道……”
  猛然顿住不言。
  姜洛生看着她,一点不想知道她下面要说什么,扳过她的肩头,“别说了,回去休息吧。”
  室友们都回来了,各地的美食在寝室的桌子上铺一地,就像聚餐一般热闹,明明只有三个人给徐晴的感觉却像是一屋子都是人。见徐晴回来,室友们都说“来尝尝”,随后见到徐晴一脸的疲惫,就像是大病初愈后的苍白,于是很快止住了话头。
  她们是多好的人。
  徐晴打强精神对着热情的室友们招呼,把从英国带回的礼物分散给同学,爬上床就睡。
  晚上接到郑捷捷电话,先问她是否一路顺风,几时到的,然后很快切入正题:“跟姜洛生解释了没有?”
  深深叹气:“就算解释也没用。我跟他芥蒂已生,只有尽力修补。”
  “你啊你啊……”
  “你也未必比我聪明。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一遇到感情问题就成了傻子……”
  “你自己愚,我可不是的。”
  “你呢,我行我素,未见得高明。”
  两人笑呵呵的互相指责,到最后都是一脸泪花,像两个孩子。
  大二的暑假时徐晴留在学校跟着老师作课题,没有回家,她自己也没有动过这个念头;可寒假却不行,就算为着外婆也应当回家。
  春来秋去又是一年。
  回到市内,才发现一切压根都没有变化,栋栋高楼依然立在原来的地方,行人依然忙忙碌碌,道路上车来车往,城市的泥土味汽油味融合在一起,依然如故,道路两旁的小店依然卖着各式各样的零食,邻居的教授们依然在每天的下午到院子喝茶谈天……总之,什么都没有变,唯一变的,似乎只有徐晴。
  难怪有人说:你知道这样一种感觉么?当一个人离家很远,再回来时——令他迷惘的往往不是事物的改变,而是它们的一如往昔。
  这次姜洛生再让徐晴去他家吃晚饭时,徐晴没有再拒绝。
  一年里,两人的关系一直似有若无的维系着,平平淡淡,极少出现争执,同时也极少出现真正开心的时候,在一起时话都不多,晚自习室常常有一方搁下笔,出神的看着对方,目光牵绊,问及怎么,却说不出个所以然。
  但是在别人眼里,未尝不是和谐的一对。
  徐晴很早就知道姜洛生家境非常好,父亲是银行领导,母亲是建筑师,父母的学识丰富,家教十分开明。这个观念在徐晴见到他们之后有了更深的印象。他们以前听儿子说过女友,也看到她的照片,对这个聪明美丽的女孩颇有好感,绕是如此,见到本人时还是暗暗惊讶了一番,顿时明白儿子为何从初中一直追到大学。
  见面一番客套问候之后,各自坐下。
  徐晴则是前所未有的拘束,生怕那句说的不得体,每开口前都考虑三秒钟。姜洛生哭笑不得,事前已经再三叮嘱她不要担心,可她还是这么拘谨。这次拜访的含义实在是不言自明。姜洛生的父母见状了然的互看一眼,只说让姜洛生带她到书房呆一呆。
  书房外的阳台上置放着许多钵花,大多数徐晴都不认识。姜洛生指着一盆盆花介绍,米兰,栀子花,君子兰等等,那一大钵栀子花开的尤其好,香气溢满整个书房。徐晴蹲在花边,诧异的问:“你父母那么忙,还有时间种花么?”
  姜洛生顺手拿着放在地上的长剪拿起来,边将几只干枯的茉莉枝剪下来,边悠闲的说,“多漂亮,不是?费点心也是值得的。”
  “这倒是。那你父母一定非常细心。”
  “是啊。工作性质决定的。”
  回到客厅吃饭,电视里正放着新闻。几分钟内,居然没有听到一个让人觉得愉快些的新闻。不是天灾就是人祸,就算天灾大部分也是人祸所致。
  姜洛生的父亲姜长源对国内外新闻很关注,每一条都很留心,看问题也准确深远,对新闻作出的评论很有远见。徐晴在一旁听着,觉得颇受启发。
  正说到国际形势时,徐晴忽然听到新闻里提到一个熟悉的名字,惊讶之下,刷的回头,筷子也来不及放下,夹着的菜一下子落到碗里。紧接着就是关于这次调任的一些说明和专家的分析。
  “怎么了?”
  姜洛生推一推徐晴,徐晴惊魂未定的转身,意料外的发觉一桌子人都惊讶的看着自己,蓦然意识到失态,于是脸刷一下绯红。
  “没事。看到新闻有些奇怪而已。”
  几个人不再问,姜长源也的注意力也被吸引到新闻中,也是很惊奇费解的样子,“怎么事先一点消息也没有?这次任命到真是让人琢磨不透。太意外了。”
  姜洛生眼睛扫过屏幕,笑着点头:“新上任的部长倒是相当年轻。不过看起来总有些眼熟。”
  姜长源瞪一眼儿子:“当然眼熟。以前省里的新闻你从来没有看过么?既年轻又有为,确实做了不少实事。”
  “不,我不是说的这个……”
  徐晴埋头吃饭,难怪郑捷捷许久也没有给她来信了,或许正在忙家里的事吧。
  晚上姜洛生送徐晴回家时,提到这件事,笑着问了句“怎么刚才那么吃惊”,徐晴也没存心瞒他,将原委说了。姜洛生听罢先吓一跳,然后气息很快恢复,感慨远大于惊奇,连说了好几个“郑捷捷实在难得。”
  “不怪我瞒你许久?”
  “怪什么?怪你么?”姜洛生笑着摇头,“她是你的朋友,不是我的,我不需要知道那么多;再说,朋友就是朋友,无干身世家境的。”
  徐晴挽住他一只胳膊,整个人靠上去。姜洛生身上始终有一种清淡且独特的味道,闻起来清爽干净,有点像温暖阳光的味道。尤其是在寂静的晚上,那种气息更明显。
  良久开口:“看完外婆,我就先回学校了。”
  “好。”
  “你不怪我?”
  “怎么会,我家毕竟是我家,你觉得拘束,也是难免。”
  沉默着走了一段路,徐晴复言,“不知道为什么,起初我害怕回家里去,害怕一开门就见到一片空寂……不过现在不一样,我却盼望回去。一年多来,外婆竟从不曾入梦。我其实并不贪心,哪怕能做一个梦也好……”
  “那也说明她走时非常安心。”
  “有时觉得,和外婆相依为命的日子好像是上一世的,一切恍如隔世般……倘若能够再活一次……”
  姜洛生胸口一阵发凉,他摸到徐晴的手,纳入手心,塞到自己外衣兜里。
  “你我都是学理的,都应该知道,时光怎能从来。还是现在的时间最要紧。”
  大三下学期的课程格外多,许多人开始准备考研或者出国,见到系里的同学忙碌筹备的样子,徐晴感到一片茫然。她的成绩直升研究生一定没有问题,可有老师同学纷纷劝她出国念书,说在国内太可惜。
  问姜洛生如何办,他淡淡笑着说“随便你决定”,徐晴感觉气馁,赌气说:“建筑系学制五年,你还暂时不必担心。到时候轮到你,难道也是这样没主意。”
  姜洛生目光深邃,却不言。
  于是不欢而散。
  把抱怨递给郑捷捷,得到的答复只有几行字“你这个笨蛋。他怕你离开,又怕耽误你前途,让你心有不甘,所以不敢轻易发表意见。”
  徐晴大悟。短时间内不再提这个问题。姜洛生也跟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一个不问,一个不说。
  郑捷捷训斥她说:我从不知道你这样会做戏的,明明吃着苦果子偏偏还笑。有什么事摊到桌面上说岂不是利索得多?
  徐晴反问:当时你我何尝不是如此呢。
  徐晴自不知道郑捷捷在屏幕那边愣神许久,反正她看到的是郑捷捷痛心疾首的说:今非昔比,今非昔比啊。
  能有什么不一样。徐晴默笑:你跟他如何?
  幸福。
  徐晴叹口气。她想:什么是幸福?
  半期后,苏海招徐晴至自己诺大的实验室,用从未有过的郑重语气说,“我接下一个科研课题,做数学理论方面的修补和研究,你要不要参加?我敢说,这个机会非常难得,对你帮助极其大,就算是十年,我们也未必能遇上一次。”
  帮苏海做课题也不是一次两次,从未见过他态度么认真的。徐晴惊讶,没有立刻答话,思考半天后说:“教授,是什么?我的能力未必……”
  “是什么,你倒时就知道,你的能力可能是差点,但是我看重的,主要是你的逻辑思维的能力,你知道,念书多的专业人才要多少有多少,有时候,思维方法的重要性远远超过技术方面的难点,”苏海点点头,双眼发亮,“你需要花大量时间在这个课题上,需要随传随到,而且,持续的时间也不会太短。”
  “啊?”
  “但是,这是非常保密的课题,任何资料都不许带出实验室,对任何人也不能多说一字半语。你还需要签几份协议,”苏海指了指桌上的一沓看起来非常夸张的文件,保证说:“不过我敢说,你一定不会后悔。”
  你和姜洛生之间的关系需要大量时间修补,徐晴告诉自己;可那时她脑子短路,诡异的点点头:“好。谢谢教授,我一定尽力而为,不让您失望。”
  后来她才知道这是怎么样的课题,而苏海为了让她参加研究队伍,对上级做下了怎么样的保证。
  徐晴头一次知道学校的地下有那样大的一个实验室。她进入实验室那天起,就察觉到这个课题的机密程度可能比她想象的还要高级,每个房间都是用隔音玻璃挡开,来往大都是计算机,物理,数学方面的专家,做最基本工作的起码都是研究生,全部人员,只有她一个本科生。
  徐晴跟着其它几位师兄师姐分在实验室尽头的一个房间,屋子里到处都是文件,尤其引人注意的,是屋子中央放着的一台许多电脑组成的超级电脑,体积庞大,占据三分之一个房间。
  忙忙碌碌的干了一个星期,一屋子人依然是一头雾水。谁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都是各个屋子送出来的需要核对计算的东西,五花八门,看似没有任何规律可循。
  几位师兄师姐大为兴奋,私下说:“莫不是中国的曼哈顿计划?”
  这话让几位教授听到,给严厉的呵斥住。不过大家似乎更高兴了。
  徐晴的理论知识比较比不上博士硕士,干的辛苦之极,好在屋子人多又团结,有空就指点徐晴。因为太忙,跟姜洛生的见面次数越来越少,一周都不碰面也是常有的。就连最近的碰面也是偶遇,不论在路上还是在图书馆,无一例外,都是匆匆打个招呼,歉疚的一笑就离开。
  参加课题组半月后,姜洛生在图书馆遇到徐晴,她正从架子抽下一本既厚且重的书,站在原地翻开来看,手指翻动的飞快,丝毫没有发现男友就站在离她不足一米的地方。
  仰头看看书架,姜洛生脸一下子阴了,问她:“你在看博士的课程?”
  徐晴吓一跳,把目光从书页上拾起来,因为看书看的太专心,抬头时神情恍惚,乱乱的公式在眼前飞舞,好半天徐晴才看到面前站的人,嘴角罕见的没有带笑,眼睛深得吓人。
  “啊,是。不得不看。”
  “听说你最近没有回寝室睡觉?”
  徐晴点头。寝室每晚都要熄灯,徐晴干脆住到研究生宿舍,通宵的看书,抓紧时间补充知识。她不能叫苏海失望。
  姜洛生抓住她的胳膊,试图把她向外带,“看你都累成什么样子……你每天都这样带着熊猫眼到处跑么?”
  正是五月,天气渐热,徐晴穿的单薄,加上瘦,衣服看起来空荡荡的,头发披在肩头,再普通不过,全身上下没有任何的装饰。不过就是这样随便的样子,看起来别有一种漫不经心的潇散而适宜,照样有不错的回头率。
  “没事。我觉得挺好。”
  徐晴费力的退缩了一步,可惜姜洛生力气很大,她挣脱不得,只得低声哀求,“等我拿上书,我要把书借出去。”
  放开手,姜洛生抱着胳膊站在一旁;徐晴再取下两本书,塞到书包后,看着姜洛生的眼睛说:“可以了。走吧。”
  沉默的走出图书馆,转到图书馆后略为清静的角落,姜洛生再也忍不住,以从未有过的严厉态度质问徐晴:“你到底在做什么?”
  “一个课题。”
  “什么课题需要这么拼命?”
  徐晴摇摇头。就算她能说,她也确实不知道。
  姜洛生盯着徐晴,几欲发火,徐晴起初低头站在原地,后来仰起头,盈盈一笑,歪着头看着姜洛生手里包装精美的建筑书,故作轻松的问他:“你最近在忙什么?”
  没有直接回答。姜洛生脸上的表情相当古怪,眼神带着怒气,嘴角却挂着一个不由衷的苦笑。徐晴拿不准他在想什么,木楞楞的再问了一遍。
  “学长。”
  两人依然沉默看着对方的眼睛,这声音对他们来说似乎没有效用。
  “学长。”
  清脆的女声再叫了一次后,徐晴首先转过头去。一个从不认识的漂亮女生正对着他们甜丝丝的笑着,“学姐,你也在这里。”
  “嗯……你好。”
  姜洛生此时瞄徐晴一眼,脸上不悦的表情略收敛了些,再对着来人和颜悦色的招呼。
  女生继续微笑:“学长,我是出来叫你的。方教授有事找你,说是为了比赛的事情。”
  “好。”简短的回答一句,目光依然停留在徐晴身上。
  徐晴问他:“什么比赛?”
  未等姜洛生回到,女生大惊小怪的笑了:“学姐,你没有听说?传得沸沸扬扬的在咱们学校举办的大学生建筑设计大赛啊。学长是参赛选手之一啊。”
  完全没有料到,徐晴霎那间呆若木鸡。好容易攒出一点力气想说两句恭喜兼道歉的话,可话到嘴边时姜洛生叹口气,首先说:“既然有事,那我先走。晚上再联系你。”
  “嗯。”
  等他们走出去许久徐晴才想起晚上自己完全没有空。一进实验室就必须关掉手机,然后忙深夜,凌晨也是常事。
  心神不宁的走近实验室,只见到实验室的师兄们围在自己的桌前,看着她的笔记本。自从把笔记本放在实验室后徐晴就没有再带出去,电脑里也没有什么私人的东西,平时大家的电脑都是混用一气,她也不在意。等走近一看,屏幕上的画面非常眼熟,想半天才忆起,他们翻看的笔记本里存的她在英国时跟郑捷捷拍下的照片。
  想来看的十分入迷,直到徐晴冷不防叫一声“你们看什么”众人才回神过来。
  师兄们十分殷勤,纷纷让座,嘴上也不停的问“那位美女是谁”“可否介绍”之类的话,徐晴给盘问的头大,故此只得说:“是我高中同学。”
  场面一下子混乱,好在此时,推门进来了几人。
  大部分人徐晴都认识,除了苏海外其余都是各个方面的专家学者;只有走在中间那位帅气挺拔,风度翩翩,一身深色系西装的年轻人大家都没有见过。不过从专家们的恭敬态度和让整个实验室的学生们站起来鼓掌欢迎来看,此人来头实在吓人。随后的介绍中,大家得知他叫郑子默,剑桥毕业,身份是投资方的代表,是该课题最高级别的负责人之一。
  后来徐晴知道,他一出现,就让实验室为数不多的年轻女性纷纷心折。
  准确的说,他是个温文有礼而聪明剔透的人,对待实验室这些尚在读书的学生准确的表达合适的谢意和鼓励,一个个的问名字,握手,听得大家热血沸腾。
  不知为什么,徐晴觉得他有些面熟,感觉随和而亲切,但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徐晴有一度非常怀疑他对自己格外关注,但表明上看起来完全不显山露水。
  难道是因为自己太小的缘故?徐晴有些紧张。
  握手时郑子默笑容真挚,完全瞧不住是在办公事,完全瞧不出异样。徐晴松口气,坦荡荡的跟他握手。
  苏海在一旁介绍:“这是徐晴。实验室最小的研究人员。”
  郑子默笑着看徐晴,把手伸出来。
  “奥赛金牌得主?”
  “您好。”
  徐晴抿嘴笑笑,他的手宽大有力。不知为何,徐晴对他很有好感。
  待郑子默走后,实验室像炸开锅,纷纷议论来人,连最挑剔的男生都承认他确实风度翩翩,气宇轩昂。好事者开始猜测他的岁数,有猜二十八的,有猜二十五的,说来说去也没有一个确切答案。共同结论就是这个人太年轻,一定有什么过人之处,能成为这样一个高度保密任务的负责人。
  徐晴没有随大流猜测,她想,和姜洛生的关系大约无药可救了;她非常清楚怎么会走到绝望的境地,两人明明都没有做错,但是,就算再给她一次机会,可能一切依然会故伎重演。
  还能怎么办呢?
  她苦笑,一脸平静操作电脑。然后在纸上写公式,演算,不消片刻,桌上再次堆满白纸。
  最后的警钟在几星期后的某个下午来到,徐晴肩上搭着一个书包从数学系大楼走出来,被一个女生很有礼貌的叫住,说要跟她谈话,保证不会耽误更多时间。
  “怎么?”徐晴看时间,她着急赶去实验室。
  “学姐你不认识我?”女生笑,“前不久才见过的。”
  “一提,真有些印象了。不过你到底有什么事?”
  女生顿一顿,说:“你把学长让出来,好么?”
  “学长?什么学长?”
  “姜学长。”
  徐晴活像给人在面孔上敲了一记,只觉得眼睛鼻子脸无一不疼,眼前聚集了无数金星乱飞,一个声音在心底说“想不到这么快”。沉住气,徐晴冷冷的讲了句“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说。如果是姜洛生的意思,让他自己跟我讲。”说完轻轻向后退了一步。
  在那名女生看来,徐晴丝毫不动声色,一丝愤怒也没有,眼神里写满的只是疲累。女生心怯,鼓足勇气,吸吸气说:“你是学长的女友,一点也不多照顾他。为了作品的事,学长们都累坏了,连吃饭洗衣服都没有时间。别人的女友都是陪在身边,无微不至的照顾……”
  徐晴觉得嗓子疼。许久她问:“还有么?”
  女生摇摇头。她奇怪,徐晴听到这番话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
  “那好,我走了。”
  拐一个弯后,徐晴给姜洛生挂电话,接电话的是一个女生,说姜洛生现在不在,有事告诉她就可以了。徐晴心灰意冷摁掉手机,进入地下实验室。
  进实验室后徐晴被冷气一激,混沌的脑子清醒不少;师兄师姐们也是刚到,正在套上白衣,徐晴换好衣服,坐到固定的位子上,打开电脑进行演算。这个算法是徐晴前两个星期前自己灵感一现设计琢磨出来,因为只是她一个人的想法,她想等自己验证算法是否完全正确,测定结果的误差范围再说出来。如果成功,将大大减少课题中的工作量。
  很快徐晴进入状态。她调出运行程序计算,液晶显示屏幕上很快出现复杂的曲面,曲面不停旋转变换,好像在做轻盈而诡秘的舞蹈;很快曲面衰减成二维平面上的曲线,运动也缓慢下来,几分钟后,它停留在一个固定的状态上。
  徐晴泪盈于眶,她成功了。
  一个声音在徐晴身后响起:“这是什么,看来很有趣。”
  以为是实验室的学长问话,徐晴不做深想,连目光也没有抬一下,她一边动手改变参数,一边说:“学长,知道缝纫机的故事么?”
  “是什么,说来听听。”
  徐晴目光不移的看着屏幕,图像又开始变换。
  “是物理当中的一个老故事。最初发明缝纫机的人总是失败,因为他们总是试图模范手工缝纫的动作:把针尖推进织物,一根线从针头的尾部的针眼穿过去。终于有一天,有人想到,把针眼 在针尖上,用两根线代替一根线,很容易的,他们获得了成功。这个方法完全背离了常识,但是行之有效。”
  “确实有趣。听起来是思维的突破导致新技术的发明……这个故事跟你正在作的有什么联系?”
  声音似乎不像是认识的人的。但徐晴情绪激动,也不做深想,干脆说下去。
  “我分析了一下以前我们所计算的方程,发现一个规律……”徐晴调出一个文件夹,指着屏幕,完全没有注意到她身后已经围了一大群人,“我起初想减少大家的工作量,设想了一个算法……最后从缝纫机的故事得到启示。其实很简单,如果你要设计缝纫机,不知道针眼应当开在什么地方,需要几根线同时工作,那么你怎么样?”
  “穷举?然后总会找到一处适合的。”
  “是,”徐晴点点头,转头对说话人一笑,正想说“原理就是这样,学长”,话尚在喉咙里没说完,声音忽然断了,嘴角的笑也因为看到身后的一干人等凝固住了。
  跟她说话的居然是郑子默。
  不论何时,徐晴都不善处理万众瞩目般的注释,郑子默身边身后聚着起码十人以上的人,每个人的眼睛都像探照灯一样闪闪发亮,盯着徐晴喝她身后的电脑。徐晴惊得脸煞白,然后又变的绯红,人“刷”的从椅子上弹起来,讷讷叫了几个认识的教师的名字,便垂首一声不吭的立在那里。
  郑子默笑着摇摇头,伸手拍拍她的肩,把她摁回椅子上,扭头看看身边的教授们,说了句“怎么样?可行么?”
  一行人纷纷点头,欣喜非常,含笑望着徐晴。苏海在人群中,笑眯眯的对徐晴眨眼,做了一个竖大拇指的动作。
  沉思片刻,郑子默针对性的做个结论,“数学思维的重要性可见一斑。”说罢,目光移动到徐晴身上停留片刻,再看到她的笔记本上,“恐怕我得带走你的笔记本,这些资料对研究来说相当重要。不过放心,明天让人送回来。”
  “好的。”
  立刻有人拿走徐晴的笔记本。教授们纷纷对徐晴说一通赞美和鼓励的话。郑子默反复打量徐晴数次,他眸色似墨,泛着细碎的波纹,目光含蓄,除却赞许,还有别的东西。
  末了吩咐:“你到会议室来一趟。”
  纳闷跟郑子默走进坐落在实验室另一个角落的会议室,徐晴忽然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她不是不诧异的。她知道自己的发现有一定的重要性,但为什么让教授们都如此兴奋?
  冷气开的太足,加上会议室的基调是冰淇淋般的乳白色和黄色,徐晴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郑子默让徐晴随意找个位子坐下,亲自斟一杯茶递到徐晴到她手里。
  狐疑的看着水杯,徐晴没敢动它,目光也不敢看坐在主席位子上的郑子默,悄悄的转向墙外。实验室的墙壁都是特殊的玻璃制成的,隔音效果其佳,里面可以看到外面,外面完全看不到里面。外面的状况看起来很复杂,许多人在长长的走廊里跑动,拿着文件光盘在每个房间里进进出出。
  似乎不一样啊,平时的实验室非常平静。
  “谢谢你的发现,至少让这个课题提前几年完成。”
  “……”徐晴扭头看着郑子默,张口结舌,许久才蹦出一个字:“哦。”
  郑子默笑了一笑,从抽屉拿出一份文件递给徐晴,示意徐晴打开看;在徐晴阅读条款时,他徐徐开口:“课题的内容是什么,你是不是猜到了几分?”
  “可能吧。”
  “我本人是完全相信你的,可是,国家的保密措施限制,”郑子默指指文件,“你的发现很长一段时间也不能公诸于众,所以……”
  “本来就当如此的,”徐晴毫不犹豫的提笔,签上名字。
  收好文件,郑子默居然笑容款款的跟徐晴聊起天来,且什么都谈,家庭情况,喜欢什么娱乐活动,对数学物理的看法,喜欢谁的作品,内容相当宽泛。徐晴看着墙上挂钟滴滴答答的走,几乎想反问他“你难道不是很忙么”,可是他一幅全然忘记时间的样子,连目光根本没有像有挂钟的那个方向上多扫一眼。
  徐晴诧异于他在科学方面的素养和丰富的知识,于是问他什么专业毕业的。郑子默扬起两道浓眉一笑,“我得过的数学物理两个硕士学位。”
  早已见怪不怪,“可你还那么年轻。”
  “年轻么?我马上就到三十。”
  才三十?
  郑子默曲着手指,轻轻敲一下桌面:“想什么?”
  徐晴坦诚以告:“感慨人和人的不一样。有些人虽然活到三十岁,但幼稚的跟没有活过一样,有些人三十岁就像活了一辈子。”
  “那我是哪一种?”
  “自然是后一种。”
  郑子默愉快的大笑,嘴角带出一丝玩味的笑容,徐晴看着他,一瞬间神情恍惚,头一次见到这样英俊的男子放声大笑,笑容让他浑身上下的气质立刻发生变化,前一刻还是冷静平和的希腊雕像,后一刻却变成一个活生生的人;不光是气质,大笑时连容貌也有所改变,眼睛的锋芒消失殆尽,真正是荣光焕发。
  被自己的想法吓一跳,徐晴匆匆转过头去。郑子默笑够后说:“听说过雷巴柯夫关于时间的表述么?”
  “没有。”
  “他说,时间是个常数,但是对勤奋者来说,是个变数。用“分”来计算时间的人,比用时来计算时间的,时间多出去五十九倍。我就是这么做的。”
  “用数学语言来描述时间,很独特呢。”
  郑子默忽又笑了,“我倒是想知道,你到我这个岁数时会成为什么样子呢。”
  这话说的几近轻佻,徐晴听得一愣,心狂跳起来,打量郑子默他却完全不觉得有什么不对。或许是自己多心,默一默后徐晴笑言:“又不是在演蝴蝶梦——”
  “我倒希望是的。”

  第 11 章
  当晚徐晴走出实验室时已经是当天晚上十一点后,她实在不懂郑子默最后说的那句话的含义,不过,算了,算了,想了也没有用。
  手机里有两条姜洛生下午发来的短信,一条说建筑设计大赛一周后举行;还有一条问她,比赛结束后有一个聚宴,问她是否能来一起吃顿饭。徐晴立刻回短信说了一个“好”字,写完还是觉得不妥,加上一句“我一定会准时到”。
  原以为姜洛生已经睡了,想不到短信发送出去后手机立刻响了。
  接电话,两人同时问出“你在哪里”这句。
  徐晴说出地方,姜洛生立刻说:“我在建筑系二楼,离你很近,你马上过来。咱们一道出去吃宵夜。”
  道路空寂无人,路边一从从的不知名的花在黑夜里也失去了颜色,像是用炭笔勾勒出来的线条,在空中凝然不动,寥寥几笔便勾勒出一幅黑白图画,仿佛诺大一个世界只剩下一片月光。
  建筑系二楼的教室灯光亮的吓人,徐晴走到门口,首先被一片白光晃到眼,下意识的伸手捂住眼,许久才适应屋子里刺目的光线,桌子,椅子,人逐渐的从光线里剖离出,五六个男生对着铺在桌子上的巨大的模型指指点点,评判优劣。姜洛生依然是长衣长裤,背对着门口,对着其余的人说话,语气不高,几乎听不清再说什么。
  不论什么学科,忙起来都一样。
  徐晴伸手敲敲开着的大门。
  几个人很快回头。徐晴挤出一个笑,欠欠身向里走:“打扰了。你们怎么忙到现在?”
  有人回答:“你才知道啊,这样都持续半个月了。”
  “哦,”徐晴怔怔,继续问:“那还进得去宿舍么?”
  此次是姜洛生说的话:“跟老师要了钥匙。”
  姜洛生看着徐晴微笑,看起来神情有些憔悴而劳累,但他眼底反常的洋溢着一种喜悦的光芒,徐晴非常熟悉它,这是经过艰苦奋斗最后大功告成时才能获得的喜悦。
  徐晴莞尔一笑,轻声问:“完成了?”
  “是。完成了。”
  说罢姜洛生示意她随便拣张椅子坐,“再等几分钟就好。我们马上就说完了。”
  在角落选了个地方坐下,徐晴托腮听了会他们谈论的内容,是一字不懂的;翻开桌子上堆放的建筑图册看几眼,也觉得无甚趣味,徐晴的困意一下子就起来了,然而也不敢睡,怕睡着了就醒不过来。
  明明在实验室还精神奕奕的,出来就累成这个样子,一点精神也提不起。
  随后想起下午的那个女生,转眸看向姜洛生,心蓦然的疼起来,眼也紧的难受,不忍心再看,忙忙把头别开,只看得学校的屋顶上像蘸了一层白霜,清寒侵入肺腑,头仰的高些,啊,月亮出来了。
  然后大家一起去吃火锅。
  完全不记得那晚吃了什么,几个男生喝了酒,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徐晴吃了几样素菜也就饱了,一言不发的看着姜洛生吃,不停的给他夹菜。一旁的男生都笑,说“今天才像人家女友的样子”,徐晴不答。
  酒喝得越多,众人越糊涂,到最后口没遮拦的什么都说;姜洛生还算清醒,但整个人醉意已显,狭长的眼睛尤其亮,目光专注,全心全意的看着徐晴,可是什么都不说,只等着笑意慢慢的从嘴角扬起。
  徐晴扶着他的肩头,夺过他手里的杯子,轻声说:“别喝了。”
  冷不防这话被其余人听去,哈哈大笑,言辞不清的说:“姜洛生,还是选方荔儿吧,或者别人也行,她们整天围着你转,对你言听计从……徐晴固然不错,可是既不温柔,也不善解人意,独来独往的,眼睛里只看的到自己……”
  姜洛生疲倦的摆摆手制止他们说下去,可是无所裨益,几人说着益发越发肆无忌惮起来,完全忘记徐晴就在当场,“加上太聪明伶俐,又有几个男生能完全接受……也只有你了,才能与她旗鼓相当……”
  原来如此么。
  就算不是姜洛生亲口说出来的,恐怕也差不太多了。连外人都看出他们的感情五痨七伤。
  脸刷一下失去颜色。转头看姜洛生,他困难的摇头,从徐晴手里取回杯子,目光也没有多看她一眼,然而另一只手用力抓住徐晴的手臂,开口说什么却猛地咳嗽起来,“她不是这样,不是这样。你们不知道……”
  句不成句。
  最后众人晕晕乎乎的互相搀扶着回寝室,徐晴一夜辗转反侧,整夜不眠。长到二十来岁,从小到大,她从不曾失眠,睡得质量好坏另当别论,但总能睡着。
  父母离异,学业压力,外婆去世,她都蒙头大睡,借此逃避现实;第二日早上醒来,振奋精神,重新做人。
  现在居然失眠。抱着被子想到东方发白,终于决定走一步看一步,谁也不是先知。倘若姜洛生提出分手,她立刻答应。
  姜洛生一直没有提到此事,不但没有提,电话也没有一个;直到建筑设计比赛那天傍晚他来了一个电话,说夺了一等奖;问她是否有空,晚上参加他们的聚宴。
  徐晴当时正在去往实验室的路上,问明了地点说了句“我会马上赶过来”就往实验室跑;到时从一位学长那里听说教授们在会议室开会。等到会议结束,已经是一个多小时之后,徐晴等在会议室门口找苏海请假,最后才看到苏海与多日不见的郑子默一起商量着什么,面色凝重的缓步出来,徐晴迎上去,请假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却让郑子默一句“正要找你呢”给堵了回去。
  三人返回会议室,郑子默调出程序,让屏幕滚动着一排排冗长的数据,沉声问徐晴:“能不能想法提高结果的精度?”
  徐晴不得不让自己的思路回到面前的当务之急上,问了一句,“要多高?”
  苏海点头:“要求在现在的基础上再提高两个数量级。一周来,我们已经试图让程序提高了一个数量级的精度,可是……想要在提高就难了。”
  “那我也未必有办法……”
  “毕竟是你设计的算法,向自己的孩子,总是最了解的,”郑子默摇头回答:“其实现在的精度也勉强够用,但上级希望能再高一些……开会就是为了讨论这件事。你抓紧时间算一下,今晚给我们答复。”
  这么急?倒吸一口凉气:“我试下。”
  忙得天昏地暗的进行修改,晚饭都忘记吃,又在屋子里几位学长的帮助下进行一系列修正,终于在晚上九点后大功告成。郑子默的功劳可以说最大,他也跟着学生们不吃不喝,几处关键的问题都是他解决的,让所有人对他更是五体投地。
  最后的运行数据出来,郑子默笑说:“果然还是年轻人好,思路活跃。世界上的大科学家们最关键的发现都是在年轻时做出来的。”
  再看看表,“今天可以提前离开。”
  如蒙大赦般徐晴松一口气,急匆匆的准备离开去换衣服,刚走两步郑子默把她留下来问了几个问题,看他的意思似乎不想急于让徐晴离开,越问问题越多,而且都是跟课题有关,也不能不回答。眼见的实验室的人陆续散的七七八八,徐晴竭力不把急切表露在脸上,可还是让郑子默看出来,“这么急?干什么?”
  脸一红,徐晴说:“饿了。”
  郑子默看起来十分愧疚,如梦初醒般说,“对,是我疏忽了。我请你吃饭,如何。”
  一连着说了几个“不用”,抬头看到郑子默神色古怪的看着自己,蓦然想起自己那么强烈的反应,立刻后悔,垂着手站在一旁,不做解释。
  郑子默好脾气的笑一笑,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强求:“那你先去。”
  终于松口气。
  搭车赶到几小时前约定的地点,还在车里就看到饭店大门里摇摇晃晃的走出一堆人,他们的脸庞分外清楚,都是红红的,也不知是喝酒太多还是大厅门口橘红色的灯光所致。其中有一个就是姜洛生,他的脸因为红,平白的露出几分嫣然之色,他大笑着,看起来很愉快。
  下车,揉一揉麻木的脸,徐晴想要迎上去,同时在心里组织着措辞,想着如何跟她解释自己的失约,却猛地顿住了脚步——挽着姜洛生胳膊的,是一个小鸟依人般的女生,看着有些眼熟,她时不时帮姜洛生擦擦他额头的汗。
  浮现在她脑海里的第一句话就是“终于失去他了。”盛夏天气,徐晴猛然觉得肺腑都凉透。她鞋里像灌了铅,一步也迈不动。
  一个声音说“过去啊,看看他们都会露出什么表情”;另一个声音则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一切都是你亲手所至,还有什么颜面出现。”
  一阵冷一阵热的回到宿舍,看到满屋子明亮的光,她终于意识到,这不是梦。
  她用同学的电脑给郑捷捷发邮件,说:我知道,终于失去他了。可奇怪的是,当时却也不太难过,反而有种松口气的感觉。好像自我们交往那日起,就在等着这一日一般。我抓住他多年,现在也该放手了。
  郑捷捷复信:头一次见到两个相爱的人落得分手的下场的。
  徐晴苦笑:不要紧,反正情到浓时情转薄。
  郑捷捷看着电脑摇头:你以为爱情真跟月亮一样,不盈则亏么。哈哈哈哈。你未免想的太简单了,看看我的例子还不够么……不过,不要怕,你还有我。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徐晴转个话题:前几天教师建议我本科毕业后去普林斯顿大学念研究生,四年读完硕博。你说我去还是不去?
  郑捷捷吃惊:为什么不去?机会难得啊,再说你们之间也病入膏肓。
  徐晴叹气:如果决定去,现在就要开始准备。
  郑捷捷同意:是的。如果需要我帮忙,尽管说。
  与研究的顺利进展相比,让徐晴意外的是,自己居然跟姜洛生放暑假之后的一个多月没有联系,姜洛生不论是回家回学校都没有告诉徐晴一声,既然不联系,也就没有谁明确提出分手这个话题,就这么不好不坏不死不活的维系着。
  徐晴终日都在实验室,既要学习,还要工作,平日不得半点空暇,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东西要做,一个计算起码要重复十次以上,公式往往是一修再修;夜深人静想起姜洛生,往往泪流满脸。
  课题在八月终于宣告完成,做出最后的模拟结果那日,整个实验室跟疯掉一样。连平时严肃的教授们也乐的把面色的面具摘下来,和学生一样开怀大笑。每个人都被推来推去的拥抱,徐晴毫不例外,完全昏了头。
  待众人发泄完自己的情绪,郑子默接着短暂的安静笑着说,“晚上去吃饭,我请客。”
  晚上喝酒徐晴不知道被灌了几杯,只要有人送来的,她都喝下去,直到不能再喝,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可脸上的笑一点没有少;跟徐晴一起工作的几位师兄从来没有见到素来严肃认真的学妹露出这么动人的样子,借着醉意笑嘻嘻的肆无忌惮的打量她,眼睛片刻不离开她的脸。
  到底是喝醉了。
  徐晴最后的意识,是一双手轻轻抚过她脸颊的感觉,然后后背一凉,身子悬到空中,奇怪的是,她却没有掉下去。她想看看这人是谁,但无论无何眼皮也睁不开,但是那人的气味相当熟悉而亲切。她想问一句“是洛生么”也没有气力。
  夏天的阳光穿透眼皮后依然是白花花而刺眼的,徐晴就是被这种隐隐约约的亮光刺醒来的。头异常的痛,看看四周,装置优雅的房间,一个巨大的书架和一架钢琴尤为引人注意。徐晴苦笑,正是应了一句老话,借酒消愁愁更愁啊,现在连身在何处都不知道了。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徐晴吓的险些滚下床,扯动了盖在身上的毛毯,才发现自己是和衣睡的。好在房间里有卫生间,洗漱用具一应俱全,都是新的,徐晴匆匆收拾下自己就冲到房间外,隔着客厅一眼就看到在厨房吃早餐的郑子默。
  徐晴愣住,但还是走过去。
  他穿着一件大到非常不合身的白色衬衣,完全遮不住他的健美身材,一看就是经过长期锻炼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神清气爽的对徐晴一笑。
  “醒了?”
  “是醒了。”
  “那过来吃早饭。”
  于是苦笑,问话也没有底气:“郑组长,您好,这是什么地方?”
  “我住的地方。”
  “啊?我怎么会在这里?”
  郑子默一笑:“昨晚你喝醉了,本来想送你回学校但是怕你回去后没有醒酒药,干脆带你来我家了。”
  “别的人呢?”
  “送回去了。他们都是男生,跟你不一样。”
  “噢。”
  徐晴讷讷站在餐桌边,不敢坐下。虽然课题结束了,她心里依然认为郑子默还是算是她的领导。
  郑子默察觉她的拘束,笑容颇有无奈之色,“难道让我亲自请你坐下?”
  徐晴迅速坐下。看着餐盘里西式早餐,一点食欲也没有,但是她察觉到郑子默放下手里的刀叉,支着手默默注视自己,剥了一个鸡蛋就着水喝下去。
  “怎么,不好吃?”
  徐晴立刻摇头,“没有,没有。”
  “我在国外长大,早就吃成习惯,”郑子默顿一顿,徐晴知道还有下文,平心静气的等着。想不到他改变话题,说,“这几个月,忙坏了吧。”
  “还好,但是收获很大。”
  郑子默凝视徐晴,忽然讲:“其实我一直想谢谢你,”说到这里再补充一句,“用个人的名义。你可能想不到课题的成功对我来说意义多么重大……而你在其间,功居置伟。”
  徐晴不是不触动,简直不知道怎么回答,略一沉默后思考后说:“您真的过奖,我当不起。不论什么研究,团队精神都是第一重要。”
  语气诚挚让郑子默深深感动,既谦虚而聪明的女生,并不多见。
  待徐晴吃完早饭,郑子默走进卧室,声音从里面说:“我送你回学校。”
  “我自己打车回去。您不忙么?”
  “我也要出去办事,不过是顺道送你一程。何况,这附近并没有多少车。”
  半分钟后郑子默从房间里出来,换上一袭深色西装。徐晴乍舌:“这么快?”
  他不以为然:“这还快?以前念书时的速度,你没有看到。”
  “哦。”
  郑子默锁上门。徐晴看着缓缓掩上的大门问:“这么大一间房,就您一个人住?”说完觉得自己多嘴。
  郑子默倒是不介意,“是啊。我父母不住在这里。”
  也没有结婚么?徐晴有些好奇,很想问问为什么,但是不敢。郑子默看穿她的心思,笑一笑,不打算再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
  走出大楼,看清眼前的景象,这里简直是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看的徐晴浑身发凉。她开始后悔昨晚喝的太多,给他们开车的司机甚至都是少尉级别的。一路开车出去,可以看到这里防范严密的超出想象。徐晴坐在后排,忽然觉得眼睛疼,闭着眼靠在车门上。
  郑子默忽然低声说,“你跟捷捷确实有些像。起初我还不信……”
  徐晴回神:“谁?”
  可看郑子默的目光深深的,此刻闪一丝光出来,嘴角弯弯的,那笑容丝毫没有解释的意图。徐晴心知可能问错话了。
  郑子默转移话题:“你跟男友吵架了?”
  他怎么知道的?
  想起姜洛生,徐晴觉得胸口有一块东西被堵上,让她呼吸不得:“要是能吵架就好了。”
  郑子默挑挑眉,徐晴摇头:“是我的错。”
  “不试图挽救?”
  “就像晚期的癌症病人,除了等死,干不了什么。”
  郑子默打算说什么,徐晴却把目光转向外面,露出今天第一个笑容:“呵,到学校了。”
  拉开车门下车。走两步后再回头对着坐在车里的郑子默扬一扬手,阳光打在她小小的面孔上,一张脸白的几近透明,头发像染了绚丽的颜色一样耀眼。郑子默手撑在车窗上,看着她,良久不言,连再见都忘记说。
  此时校门里走出一群人来。有人眼尖,看到这引人注意的一幕,拉一拉身边人的衣袖:“姜洛生,那不是徐晴么?”
  姜洛生顺着那人的目光看过去,果然看到徐晴站在不远处一辆极其拉风的高级轿车里的年轻男子挥手再见,在阳光中她的背影显得模模糊糊,几乎像融化在光线中,但毫无疑问,就是她。
  徐晴扭头回来,第一眼就看到姜洛生,一个月不见,他似乎比以前更沉稳,在他身边依然有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吊着他的衣袖。就好像电影般,他们完全忘记身边的人,长久对视,气氛莫名诡秘。
  走过去,徐晴礼貌的着问建筑系的同学:“你们去哪里?”
  有人回答:“去游乐园。”
  “多好,”徐晴看一眼姜洛生,脸上露出一个还算动人的笑容:“那你们好好玩。”
  姜洛生也回了一个完美的笑容:“要不要和我们一道去?”
  “不去了,我实在累极了。”
  “那你好好休息,先回寝室吧。”
  “恩……”徐晴歪着头看他,“再见。”
  姜洛生亦笑笑,“再见。”
  大有诀别的意味。徐晴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再次见面是在这种尴尬的情形下,而且还能装做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样子,这么客气有礼貌的讲话,文质彬彬的轻声说再见。原来两人都是这么优秀的演员。
  可笑,太可笑了。
  一切都结束了。
  大四开学,徐晴开始准备英语考试,她的英文还不错,略作准备就考了足够申请美国大学的分数,一份份资料和许多教授的推荐信寄过去,很快接到普林斯顿大学的入学通知,还有全额奖学金,办签证时一点麻烦也没有遇到。
  在路上遇到姜洛生,两人还会打招呼,好似普通朋友般问一些近况。
  跟郑捷捷电话聊天时,徐晴打趣说:“怎么说我们也是老乡。”
  郑捷捷知道她话里的苦味,说:“看着他,难道不是折磨?”
  徐晴“哈哈哈”笑:“我自己造成的。”
  郑捷捷声音严肃:“感情从来都是两个人的事,倘若破裂,人人都要负上一半的责任。”
  徐晴知道她说的对,但是不愿意再纠缠对错,叹气:“时过境迁了。对了,你跟孙闻……”
  郑捷捷语调低一些,“恐怕前景堪忧……家人已经知道,大肆反对。”
  听得徐晴心惊肉跳,可她后来才知道,那段时间,郑捷捷的情况远远不像她说的这样轻松。那个电话之后,她甚至被禁足,关在家里,连上课都有保镖跟着,所有通信设施全部切断,有一度跟外界完全隔绝,一切目的皆不许她跟孙闻见面。
  孙闻固然不舍,可他到底年长得多,深深清楚其中的利害关系;所有到头来伤心的,只有郑捷捷一个。
  几个月没有郑捷捷的消息,徐晴深深担忧,但是她找不到任何可以联系她们一家的方式。
  在这种忧郁担心中,徐晴终于以十分优秀的成绩毕业。离校前的聚宴一个接一个,尤其是徐晴又去了普林斯顿,怎么说也是学校学院可圈可点的一件大事,临别聚宴也比一般人多了许多。这类纷繁的事务以及毕业的惆怅让徐晴暂时忘记许多让忧心的事。可是郑捷捷的事情始终在她心头萦绕不散。
  离开学校准备回家整理行装的前一天,姜洛生在宿舍楼下找到她,徐晴轻声说:“我明天回家。”
  姜洛生看到她不为人知的疲劳,不禁沉默,很久后才开口:“嗯。一路小心。”
  像初识一样,徐晴不敢多看他的眼睛,只扯着些自己早已知道的事情说,“今年你不打算回家了。”
  “是。刘教授让我帮助做课题。”
  “恩……你是打算念研究生还是……”
  “跟着刘教授,在本校念研究生。”
  刘教授是国内建筑界的泰山北斗,是科学院院士,设计过许多知名的建筑。徐晴为他高兴,真诚的说:“多好。”
  这句话一讲完,忽然双手被人抓住,徐晴看到一双隐忍的眼睛,深深鼻酸。出其不意的,众目睽睽之下,徐晴整个人落入他怀里,姜洛生呼出的热气喷到她的脖子里,徐晴觉得后背一阵麻。他紧紧箍着她,却不说话。
  徐晴脑子里浮现的还是当年初见的时候,他帮她把笔拾起来,郑重的递到她手里。那双眼睛熠熠闪光,直到今天依然叫她心动无比。
  “一路走好。”
  重复一句刚才的话,姜洛生终于手臂僵硬的松开徐晴。徐晴不敢看他,偏偏头,看到一双刀子一样利的眼睛,她退了一步,轻声说话:“有人在那边等你。”
  姜洛生扭头一看,沉沉的又回头,脸上露出个奇特少见的苦笑,“你以为什么?嗯,你以为她是谁?我跟她能有什么关系?事到如今,你怎么还那么自以为是?”
  话里的绝望他根本没藏,徐晴仰头看他,不由自主把下唇咬紧,目光在姜洛生脸上寻弋一周,很久说了句:“你该剪头发了。”
  “你……”姜洛生怔怔看着她,摊摊手,“这个时候,还不肯把你的想法说出来么?”
  徐晴一径沉默,这样的态度刺痛姜洛生心里的无奈伤痛,他最后终于抽身离去。
  回到家,徐晴把家里的东西全倒出来做最后的收拾,一卷卷的捆好,盖上报纸,以后四年可能都不会再回到这里。家里怎么会有这么多东西呢,收拾了足足两日还没有完成。第二日晚上徐晴把书房里最后一个小箱子拿出来,放在灯下打开,是一套古老的《红楼梦》,徐晴扑掉上面的灰,她不懂这些,但她估计,这套书必定珍贵,价值不菲。
  隔壁的电视声音隐约传来,一个清清淡淡的女声笃定的说:“即便互相伤害,我们也不会分开,只要两人在一起,尽管有时会受伤,伤口总会愈合的。因为我听得见他心里的声音。”
  浑身一根筋霎那被抽走,徐晴软在地上,抱着膝盖几欲痛苦失声。
  电话是时候的响起。
  抓起电话,听到郑捷捷的声音。她的声音疲惫不堪,带着决裂和听天由命的语气。但对徐晴来说,是此刻最好的调剂。
  “徐晴么,是我。”
  徐晴欣喜的要哭出来:“这半年你在做什么?我担心你啊……”
  郑捷捷默一默:“我要订婚了。”
  消息太忽然,徐晴像是瞬间给人掐住咽喉,然而理智不失,“跟谁?”
  “……”郑捷捷说,声音好似冰块,“杨季然。”
  “那是谁?”
  “你去网上搜索一下,立刻可以找到答案。”
  “华人?”
  “嗯。”
  徐晴从她的声音里听出曾经的撕心裂肺,担心的站不稳,就近扶着沙发做下去,才有了说话的精神:“你父母的意思?”
  郑捷捷显得十分冷静:“你说呢。”
  定定神,徐晴也冷静下来:“什么时候订婚?”
  “这个周末。”
  “什么地方?”
  “他家。”
  “英国的哪个地方?”
  郑捷捷不答,只说:“你放心,我不会干傻事……”
  徐晴不理,再追问一次:“英国的哪里?”
  郑捷捷继续所答非所问:“杨家看重门第,订婚宴请的都是所谓的上流社会……”
  坚持不懈的连问几句“到底是英国的什么地方”,郑捷捷终于有了反应,声音微微颤抖,心知犟不过她,低低的说了地名。
  徐晴还想问什么,可郑捷捷不肯多说,很快挂掉电话。
  如今的社会,只要存心找一个人,没有找不到的,早有心理准备,这个杨季然的身份依然让徐晴唬了一跳——传媒界巨头的独子,另一个身份是长相英俊的风流公子。
  立刻寻找护照,惊喜的发现到英国的签证还没有过期;订机票,收拾行李,常常出门的人对收拾起东西来不过几分钟工夫,东西不多,就收拾好一个挂包还留有空余,目光一转看到小箱子里那套红楼,徐晴一思索,裹起来塞进包里,包一下子塞的鼓鼓囊囊。
  只有星期六的机票。徐晴到达伦敦时,天已经差不多黑尽,即使如银河一样繁密的街灯也不能使四周明亮起来,随便找个地方歇歇脚,第二天便按照郑捷捷所说的地方找去。
  徐晴一向都是路痴,一个地方不去过三次以上是一定记不住的;加上偏偏又记错两个字母,找了半个白天都没有找到地方;后来实在无奈,在咖啡馆坐下歇脚时打听了一下,才知道自己完全搞错方向。
  咖啡馆老板对徐晴居然能把这个地方记错深表惊奇,说着“那里是有名的富人区,谁会不知道呢”,徐晴匆忙的道谢然后奔出。
  一通车马周转,终于在华灯初上的时到达。他们住在山顶,一条盘山路修到山顶。在山下徐晴就遇到警卫的盘问,好容易走上来,却在灯火通明的杨宅面前又被宽大的铁门和两名警卫挡下来。他们很有礼貌,弯弯腰问:“您有请帖么?”
  徐晴低低叹口气,把目光转向大门里面。杨家的几栋楼非常漂亮,因为姜洛生的关系,徐晴对建筑也是一知半解,她看得出远远的那几栋精致的楼房都是出自大师设计;房子四周的蔓延开的大块大块的草坪一直延伸到大门处,加上绿树成荫,这样的环境即使作为公园也足够。隔得远徐晴看不清楚,只能看到不知何处的灯光通明,草坪上许多举着酒杯的人影晃动,互相结识社会名流,气氛热烈,充斥着十九世纪的无聊与肤浅。徐晴她觉得自己好像在看拍电影,觉得头晕。
  默立许久,徐晴把头转向守在门口的两名洋人警卫,问:“里面是不是举行在订婚仪式?”
  “是。”
  “未婚妻是否姓郑?”
  两名警卫拿不准徐晴的意图,但又不能不答,迟疑的点点头。
  松口气:“我是她的朋友,今天才来,想去见见她。不知道……”
  徐晴打扮的依然像个学生,清清淡淡的装束,加上疲累,让警卫生出一种楚楚动人的感觉,他们互看一眼,一个人点点头说:“我进去问问。”
  徐晴耐心等着。此时缠绵的音乐声响起,三三俩俩的人拥抱着跳舞。徐晴仔细打量,依稀看到从房子里走出一对牵着手身着盛装的年轻男女,脸庞虽然看不清,但是她确定,那名一袭白纱,行动宛若洛神的正是郑捷捷。
  眼睛疼得难受,徐晴捂住嘴。她怕自己哭出来。
  片刻后警卫回来,说“太太说,没有请帖,一律不让进。”
  警卫害怕以为徐晴不肯就此离开,说话时注意打量她的神色,岂料面前的东方女子听后,脸色平静,眼睛里有一种无奈的笑意,目光一直看着舞池,眼睛里好似有一层雾一样。这太反常了。两人张口结舌,不知说什么才好。
  把目光转回来,徐晴问:“那能否请你们帮我带份礼物给郑小姐?”
  “这个,应该没有问题。”
  “多谢。”
  徐晴拿出那套《红楼》,双手递过去,目光眷恋的再看那个白色的身影一眼,偏偏头笑一笑,转身离去。
  ……
  郑子默接完电话回到主厅,恰好看到一名警卫快步朝主位上的杨太太走过来,把一套书呈给正在主位上悠闲用茶的杨太太,他本来没有打算多呆在大厅,一只脚刚入大厅门槛,却在听到警卫说“那名女士说她是郑小姐的朋友,这是她托我们转交给她的礼物”一句折回来。
  “放下吧。是什么?”
  一旁有人打开,一套古老的红楼梦。杨太太不懂行,看一眼就让人放在一旁。
  郑子默走到主位下方的位子,礼貌的对杨太太欠欠身,想开口问什么却听到杨太太笑问:“子默,这么多客人中,有没有看中的女孩?”
  郑子默面携微笑的回答:“这个,我到一直未曾留意。”
  “那趁现在好好看看,”杨太太放下青瓷茶杯微笑,“我知道你眼界甚高,可外面舞池百余名年轻姑娘,我确不信你一个让你满意的都没有。”
  “嗯,”郑子默颔首回答,再客套了两句后叫住正要离开的警卫:“送书来的是什么人?”
  “说是郑小姐的朋友,今天刚到英国……”
  “不是问这个,她什么样子?”
  警卫想一想:“很漂亮,脸色有些苍白,看起来很累,但眼睛非常好看……”
  那就不会有错。
  郑子默压下心底的焦灼,不动声色的问:“那她现在呢。”
  “她没有请帖……所以走了……”
  “走多久?”
  “才几分钟。”
  郑子默敛敛眉头,对着主人欠一欠身,快速讲了一句“我有急事先走一步”,别的什么话都不说的大步走出去,留下一头雾水的众人。出了大厅他看看舞池中心一脸笑意的郑捷捷,边走心里边升腾出稀薄的无奈。他避一路跟他搭话的客人,开始一路小跑至车库,找到一辆车,顺着山路一路开下去,速度谨慎的保持稳定在较低的水平,足以让他看清来往的人。
  很快发现徐晴的踪影。普通的衬衣,牛仔裤,步子很缓,像踩着云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走入路边的疏疏密密的树影下人就消失,片刻后又出现在路灯的光芒下,背影修长的孤孤单单,无比萧索。
  徐晴走到半路,忽然听到汽车的声音,感到一道光从后面扫过来。她没做深想,以为是从山顶上下来的车,垂着头继续走路。不料那辆车居然在她身边停下,徐晴思绪已经飞的很远,偏偏头看一眼都嫌累,直到迎头撞上一个人,才缓缓抬头。
  一看吃惊的忘记思考,“郑组长……您怎么在这里……”
  郑子默却不说话,借着车灯的光打量徐晴。在车灯眩目的光芒下每个人脸上最细微的细节也被放大,隔着眼睛里的朦胧水汽,看到眼底去,全然是一种听天由命的神情。她头发间细微的零乱也看得清楚。郑子默忍不住伸出手,帮徐晴理一下头发。
  徐晴丝毫没有留心到郑子默手的动作,她只是吃惊的瞪着他的脸,像在做梦一样,随后意识到自己并不礼貌的行为,目光略略降低,瞥到他身着的晚礼服和上衣口袋里别着的一枝鲜艳的红玫瑰。
  惊的叫出来:“你也是来参加……”
  郑子默微微一笑,拍掉落在徐晴肩上树叶,说,“我是郑捷捷的哥哥……现在还奇怪么?”
  徐晴张口结舌的想:世界多小啊,就像一幕舞台剧。许久才从这个离奇的故事里挣脱出来。
  郑子默打开车门:“来,上车吧。”
  坐上车徐晴才发现车子不是向山上,而是继续下山。徐晴恼怒的问他:“为什么不带我去见捷捷?”
  郑子默起初不答,许久才说:“你不能见她。”
  “为什么?”
  “你们见面后会出什么事我不敢保证……但是,这几天她不能掉泪。”
  起初觉得这种说法夸张骇人听闻的地步,开始还是微笑,后来就像刹不住的汽车一样,哈哈大笑,笑的满脸是泪。郑子默默默递过来纸巾。
  徐晴笑:“也是因为这个,开始也不让我进去?”
  郑子默摇头:“那倒不是。”
  下山后郑子默不停车,左拐右拐的在城市里串来串去,徐晴敲一敲车门:“让我下去。”
  “干什么?”
  “放心……我不会去找捷捷,当然,就算想找也未必见得到她,”徐晴笑,“我明天会搭飞机回去,我甚至不会告诉她我来过。”
  说完再次瞄到他前胸那朵不合时宜的鲜艳好似红漆的玫瑰一眼,不甘心的再补充了一句“你可以放心”。
  郑子默放慢车速,语气凝重,略带斥责。
  “放心?你让我放心什么?你不知道英国的治安多坏!你能保证你身边的人一定不似恐怖分子?你孤身一个女孩子,被坏人盯上又如何办?我知道你对这种政治婚姻很不满,可是,你知道,她生在这种家庭,这些总是免不了,我父母,叔伯,祖父祖母,一家谁人不是如此过来的……上帝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一个人的衣食太富足便会失去其他东西。两全其美,那只可能是做梦才发生的事情……”
  徐晴给骂的闷闷了一阵子,但离去时郑捷捷的身形瞬间冲入脑海,这让她莫名的心头无名火起,忘记自己对他历来的尊敬,冷冰冰的刺一句:“你呢?你怎么不娶……”
  话音未落,郑子默猛然在路边停下车,伸手扳过徐晴的脸,让她直视自己:“我?你真的要听我的遭遇?”
  不知是路边的光反射到他眼底还是他眼里本来就藏好了火,徐晴看到他眼底灼人的亮色和这样的举动,吓一跳,整个人猛然向后一缩,背抵上车门,“砰”的一声响,疼痛顿时从背脊传到全身。

  第 12 章
  对视良久,郑子默依然无法相信自己的举动,他沉默的收回手,重新启动汽车;徐晴惊魂未定,然而不敢多说,连想都没有力气多想。
  徐晴偏偏头,靠着后背,看着从眼前溜走的一排排街灯,车内凝重的气氛和没有及时调整的时差使得她眼前模糊起来,头沉的抬不起来,光点也变成片片模糊的光影,街道行人逐渐失去颜色。刚才一通争吵之后,她只觉得身边这个人让她安心,她闭上眼睛,头脑不清楚的想:难怪初见郑子默时就觉得他亲切……
  车子停下,郑子默凝视许久她的睡颜,最后轻轻拍醒她,让她下车。
  就算在白天徐晴也未必认识这是什么地方,何况是深夜,四周树林,亮处矗立着一栋小的别墅,门是打开的,透出一室的通明。她与郑子默并肩而行,走的极其缓慢。
  郑子默问她:“你要去普林斯顿?”因为车上那不愉快的事情而歉疚,语气非常轻。
  “嗯。”
  尽管知道,还是要问:“几年。”
  “四年。”
  “学成还回国么?”
  “一定会回来。”
  郑子默既意外又惊喜:“真的?”
  “是。”徐晴轻轻说,“我一定会回来。历史中学了一句话,我一直记到现在。不是说‘师夷长技以制夷’么。”
  “实在是很好,”郑子默畅然微笑,他一点没有看错人,不过还是要问一句,“为什么?”
  徐晴低声说:“你在国外多年,一定比我有更深刻的感觉……不论在哪里,根始终在那块土地上。那怕再苦再难……”
  郑子默深深赞同:“历史永远不能忘记。”
  别墅里有人迎接出来,徐晴完全给愣住,三人在门口的光亮中站住面面相觑。郑子默笑:“孙闻,帮我好好照顾她两天。你们应该也认识的,”说着扭头看徐晴,低声说,“我事情多,两天后不得不要回国,你在这里呆两天,到时一起回去。其余事的完全不用担心。”
  送走郑子默,回到别墅里,徐晴累的坐在沙发上,孙闻却没有坐,走到厨房吩咐人准备吃的兼收拾房间,徐晴目光跟着他走,眼神明显不善。他看起来并无感情受挫的样子,五官依然英俊,甚至比以前更多了份成熟的魅力,光论样貌,不得不说,他确实是一名罕见的美男子,难怪郑捷捷爱他多年。
  “接到子默的电话,我就从公司赶回来等你们,”他无视徐晴的凝视,微笑着问她:“小徐晴,要喝什么?”
  从两人聊天时的熟悉样看来,他们两家现在的关系依然很好。怎么回事?徐晴的理智早就回来,其中的利害不是她能弄清楚的。她不后悔到英国来,但是后悔自己怎么不快点离去,让她轮番见到一个个曾经出现在她眼前然后又消失的人。
  徐晴张张嘴想责难他却发现自己没有立场没有身份,甚至连真相也未必清楚,自嘲的苦笑,摇摇头说:“有白水最好。”
  抱着杯子喝一口,徐晴说:“孙闻哥,谢谢你。这两天给你添麻烦了。”
  “不用客气。哪里会麻烦。”
  送来饭菜,到是真正的中国菜,看起来口味绝佳,徐晴跑一天也没有吃什么东西,又急又气,完全没有胃口,不过低着头,随便的吃了些。
  其实看到徐晴那么心平气和的跟自己讲话,孙闻也是暗暗诧异的,他以为以徐晴和郑捷捷之间的亲密,至少会狠狠责问自己一通,想不到她一声不吭,难道是因为住在自己这里的关系?想到这里就说:“我以为你有许多问题想问我。”
  “没有。”徐晴放下筷子。
  孙闻挑挑眉毛。
  “这一天捷捷早就料到,我劝过她,”徐晴说,“对待感情,她比我清楚的多;她说她爱你多年,不肯放弃;她还说,与其永远得不到爱情,毋宁得到爱情再失去……所以,我没有什么好问的。就算问了,也于事无补。”
  这番话听得孙闻目光莫测,满眼风雨欲来,眼看着脸上的神情挂不住时,他站起来,站到阳台上吹风。徐晴不知道是哪句话触动他,也一径沉默。
  片刻后他返回客厅,神情已经没有异样。他几不可闻的低声叹气。徐晴忽然觉得,至少,他们是曾经相爱过的。
  徐晴挤出笑,轻声说:“你是真心爱她。”
  孙闻闭着眼靠在沙发徐晴对面的沙发上,说:“你不会离开她的,对么?”
  徐晴点点头。
  孙闻没有看到徐晴的动作,继续说下去:“一次捷捷问我,如果她明天就要死去,我愿不愿意分一半寿命给她;我沉默一下回答我会的。她听了丝毫不高兴,她说,如果是问你,你一定不用思考就答应下来……”
  徐晴微微一笑。有这番话,便没有白来。
  在孙闻的房子里呆了两天就和郑子默上了飞机归国,徐晴惊讶的发现郑子默到英国不仅仅是为了郑捷捷的订婚事宜,听说同来有三人,回去时,人数翻了一倍,并且徐晴发现他们带着古怪的仪器。
  郑子默看到徐晴专心的翻着飞机上的杂志,想起一桩事来:“怎么送一套《红楼梦》?我看了下,那套红楼是古老且珍贵的版本,某种程度上说,收藏价值连城。”
  徐晴想一想,莞尔一笑:“捷捷喜欢《红楼梦》,以前有一度,我们上课时都在偷偷看,我看了也就罢了,可是捷捷不一样,她说自己续写结局……一次我们偷看时,结果被老师抓到,叫我们到办公室,问是谁的书。”
  “你们怎么回答的?”
  “我们争先恐后的说是自己的。老师本来也就是吓吓我们,看到我们这样,整个办公室的老师哈哈大笑……”
  郑子默轻声笑了,“我们兄妹相处的时间不多,我倒不知道……对了,那个叙写的结尾怎么样?”
  “写了两三回就没有再写下去……但是捷捷说,最后的结局一定是贾家在大火中覆灭,宝玉侥幸逃出,在断壁残垣的废墟中寻找林黛玉留下的气味,他疯了。”
  郑子默不觉动容。
  “捷捷订了婚,会怎么样?”
  “她已经毕业,不论是想继续读书还是工作,亦或什么都不干,我们和杨家都不会阻拦。”
  “杨季然对她可好?”
  郑子默觑一眼徐晴,“若是不好,你以为我家会答应么?”
  “难道不是风流公子?”
  “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郑子默正色:“谁都会有年少轻狂。”
  “没有人会不爱捷捷,”徐晴托着头,慢慢的说:“她说过她的希望是成为一个真正的作家。”
  郑子默叹气:“真正的作家?可笑,我们大家都不知道。”
  “所以她那样勤奋的念书……在她看来,真正的作家并不需要写多少文章,只要能写出一部让自己满意的作品就够了。”
  郑子默陷入沉思。
  徐晴手指擦着杂志的边缘,“捷捷身上的优点太多,我平生最欣慰的一件事情,就是能够认识她。倘若我有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我会毫不犹豫的送给她。”
  “她已经得到了。”郑子默看着徐晴,笑意渗到眸子里去,“不过,我想知道,倘若你们爱上同一个人,会怎么样?”
  “不会出现这种事,”徐晴回答,“我们永远不会为了爱情这种问题而争吵。以前姜洛生也问过我,我说,如果真是那样,我们都会退让,心照不宣的忘记那个人……”
  郑子默展颜一笑,徐晴见过他大笑和冷静的样子,却没有想到他能露出这样孩子气的笑颜,看的她微微牵动,好像有人在她心里弹琴。不料这细微的动作被郑子默明察秋毫的目光逮到,徐晴匆匆别过头,一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姿态,继续翻着手里的杂志。徐晴那里知道郑子默心里想的是“幸好我只是郑捷捷的哥哥。”
  徐晴飞到美国,只一眼,她就爱上这个地方。常青藤爬满了楼房的外墙,一栋栋建筑像童话中的古堡,清澈河流穿越城镇,格外安静,难得的是绝佳的学习气氛。
  日复一日的过着日子,徐晴很少与人结交,认识的人数来数去就那么几个,除非不得不去参加的活动。她宁可呆在实验室帮导师做研究,导师得过沃尔夫数学奖,对学习刻苦精神可嘉的徐晴时常称赞:不光聪明,还如此好学,必成大器。故对徐晴也比别人更为看重,时常邀徐晴去他家喝下午茶。
  有时与郑捷捷联系,她已经知道徐晴在暑假时到过英国,但是她只说了句“谢谢你的礼物”后决口不再提,徐晴也不说,怕一说起那日就抑制不住的伤心。至于她的未婚夫杨季然,从来也没有再她们的对话里出现过。
  郑捷捷决定在学校继续念研究生,同时也帮着几种文学杂志写一些文学评论,短篇小说之类,只要有她文章发表的杂志,徐晴都订阅下来,看不看是一码事,但是买不买是另一码事。
  圣诞节的时候郑捷捷结婚了。这次她则根本没有通知徐晴,只是在时候寄来一张光盘和几张照片。
  徐晴捏着光盘苦笑。
  郑子默随后打电话来说:“她为什么不肯告诉你婚期?”
  徐晴回答:“她只愿意把最好的一段给我分享,苦的,她更愿意自己留着。”
  “你们啊,依然是两个斗气的小孩子。”
  郑子默每年总会到美国几次,只要一到,不论多忙,他都到学校看望徐晴,有时甚至呆不到半小时就走。同学一向诧异徐晴为何独来独往,不找男友,此刻才恍然大悟:“原来你已经有这么优秀的男友。难怪你看不上学校的男生。”
  徐晴不解释,但暗自忧心起来。
  郑捷捷不知从何处知道徐晴与郑子默之间暧昧夹缠的关系,劝说徐晴:“不是因为他是我哥哥我才这样劝你的,但是我从未见过他对任何一个女孩子这样温柔,不辞辛劳……”
  微笑听完那一长串优点,徐晴才有机会开口:“捷捷,我跟你哥哥不是那种关系,他对我就像对你一样,而我也只把他当成哥哥,非常尊敬。”
  “这番话你是说给谁听呢,”郑捷捷很凶的吼她:“你以为我没有看到么?你的说法只是托词罢了。”
  “真的不是托词,”徐晴的语气平和,就是一幅实事求是的姿态,“我知道你未必信,可我说的,的确是事实。”
  冷不防郑捷捷问:“还有姜洛生的消息么?”
  “……”徐晴想起从同学那里听来的消息,“他上了研究生,成绩优异。最近又参加了建筑竞赛,据说拿了奖……”
  许久没有等到郑捷捷说话,徐晴兀自苦笑:“我……”
  郑捷捷叹口气:“我哥哥这样优秀,哪里比不上他。”
  “实在是太优秀了。”
  郑捷捷听出弦外之意,顿一顿后说:“你到底在想什么?”
  徐晴低语:“齐大,非吾偶啊。”
  此言说完,两人都陷入沉默。郑捷捷定一定神,讲:“如果你担心我父母不同意,那我去说,他们都很喜欢你……再说我哥哥跟我的情况不一样。我父母历来都不管他,他那么小就被送走……不然也不会容忍他到现在也不结婚。你信么,我哥哥处在现在这样的位子,差不多都是他自己搏出来的,跟我父母并无多大干系。”
  徐晴下意识的摇头,随后想起郑捷捷看不见,解释说:“也不仅仅是这样……”
  追上来一句:“那是什么?”
  “我跟姜洛生怎么分手的,你还不清楚么,”徐晴疲惫的叹气,“我守着各自的专业忙碌,根本忘记对方的约定,长时间不见面,生活无从顾及,长此下去必生怨怼,再好的佳偶必成怨偶。”
  郑捷捷不同意:“你太悲观。一次感情失利叫你对自己失去信心。”
  徐晴苦笑:“再说,我还有两三年才毕业。到时可能什么都变化了,现在谈这些,还是太早了吧。”
  郑捷捷亦苦笑,拿着电话不肯放,扯到别的话题上说;徐晴配合着东拉西扯,很久后徐晴忍不住,终于问:“你跟杨季然怎么样……”
  郑捷捷沉吟许久,徐晴静等下文,“嗯……我读书,他工作,都忙着自己的事,他对我确实没有什么可指摘的,细心周到……有几次我都被他感动……”
  听的出口气有所缓和,看来结婚是一码事,谈恋爱又是一码事。以后两人的谈话中邮件中谈到杨季然的次数逐渐多起来,说话都是隐约带笑,郑捷捷发过来照片里也总是两个人。照片多是生活照,做饭,在一起看电视电影等等,两人都亲密非常,笑容满面,真正是一对难得的璧人。连徐晴年过七十的导师看到之后都赞美说:比电影上的明星漂亮多了,简直是上帝的礼物。
  徐晴责备郑捷捷:“你啊,结婚的时候为何不请我去,现在后悔了吧。”
  郑捷捷连连告饶;徐晴满意的笑:“那有孩子的时候,一定要请我去了。”
  郑捷捷“哧”一声笑出来:“还早还早,五年之内你不要期望,我完全不想考虑这个。我还要念书……”
  徐晴无奈而夸张的大呼:“五年啊……”
  这时另一个男声在电话那头略带调侃的说了句“还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们怎么都一心一意的想着念书”,徐晴听的一愣,郑捷捷已经笑起来,说:“别管他。在这个问题上,他跟我有不同意见。”
  徐晴笑的打跌。
  “你们是不是忙着硕士毕业论文了?”
  “是啊。导师对我要求太高……都不知道能不能完成……”
  当然不会完不成。硕士的毕业论文徐晴忙碌了大半年,最后得到一个非常喜人的分数,在很有名的专业期刊上发表;博士课程开始半年,导师找到徐晴,问她愿不愿意在接受一份助教的任务,徐晴对上课发怵,但思考后还是答应下来。
  第一天上课就被一群学生给弄的手忙脚乱,她自己也都不比那些学生长几岁,五花八门的问题都向她飞来;不过一开始上课,徐晴顿时恢复平静沉着,思路清楚,而对学数学的学生来说,思路与思维的严密和逻辑这是最关键的。一上完,学生的对她的印象完全改观。
  待徐晴收拾讲义走出教室时,一名男生叫住她,笑嘻嘻的问:“老师,还有问题,可以问么?”
  徐晴以为是课内的问题,和蔼道:“当然。”
  “老师你有男友么?”
  这个问题问的举座皆惊,整个班上的人睁大眼,看着徐晴,期盼她的回答;徐晴看着一群肤色各异的学生,简直头疼。最后她说:“没有。”
  “那我可以追你吗?”
  徐晴简直又气又笑,当即想训斥那名男生一顿,随后想起这是在美国,在大脑里组织好词语后,正色回答:“不行,”不等在座男生起哄,接着说,“我是中国人,讲究的是尊师重道,待师若父亲一样,待学生若自己的子女。你们可以不尊敬我,我不介意;但你们在我眼里,永远都是学生。”
  在一片嘘声中徐晴走出教室,在雪地中徐晴揉一揉脸,摸一摸额头,发现自己满头大汗。那时正是圣诞节前两个星期,天气很冷,徐晴踩着大雪向数学系的大楼走,脑子里浮现的依然刚才的情状,不禁觉得惊魂未定。
  “被什么事吓到了?”
  一扭头徐晴就看到双手叉在咖啡色大衣口袋的郑子默在远处看着她微笑,背景则是大学盖住的大楼,就像一张照片。徐晴又惊又喜,她头一次知道自己看到郑子默会这样高兴。郑子默看到她起初脸上错愕的表情,后来笑的眼睛微眯,可爱的样子自己前所未见,倒是有些意外的欣喜,淡淡一笑,完全没有表露在脸上。
  徐晴跑过去跟他并肩走,热切的问他:“今天怎么来了?”像是不能置信。
  郑子默笑着看她一眼,揉揉她的头发:“刚才在你上课的大楼下等了你半小时,可你出来时只顾埋头走路,完全没有看到我。不得已,我只有叫你一声。”
  徐晴脸一红:“我那时吓坏了,哪里还有时间看旁人。”
  “什么事?”
  将上课的事情说了,郑子默笑虽笑,但看似不以为然:“我念大学时也有男同学追过女老师。”
  “啊,”补一句:“结果呢?”
  “结婚了。”
  徐晴撇撇嘴。
  郑子默微微一笑:“你若想避免这类麻烦也很简单。”
  徐晴立刻问:“什么法子?”
  郑子默镇定的说:“跟他们说你有男友就可以了。”
  徐晴叹气,慢慢笑了,“哪里……”刚说一个开始声音便忽然断了,徐晴站住,定定看着面前的飘逸的男子,郑子默的唇型非常好看,看着虽不言,嘴角扬起一个笑后格外动人,眼睛荡出闪耀的波光,含义昭然若揭。徐晴给这样的目光看的忐忑,垂下眼皮走几步,忽然脚下一滑,手里的讲义散了一地。
  幸好郑子默及时拉住她,力道实在不小,徐晴以为自己会狠狠撞上他的胸膛,可没有料到,郑子默后退一步,顺势把她拉入怀里,用大衣裹住两人。徐晴忽然觉得,他的大衣实在太大,怎么能同时裹住两个人呢。
  徐晴把头埋在他的肩头,听到自己瓮声瓮气的说话:“我去试试。”
  两人坐在学校三面都是玻璃的小餐厅吃饭,郑子默脱掉大衣,露出里面的深色针织衫,长裤笔直,整个人更显得修长且风度卓然。来往的同学都对他们挤挤眼,几名华人同学还专程跑来搭话,坐下不肯走,非得等徐晴介绍之后才肯走。
  徐晴摊手看天,满脸无奈;郑子默只笑,表示完全不介意。
  郑子默没有怎么动餐具,只靠着椅背坐在对面,看徐晴吃饭;徐晴艰难的吞下一块匹萨,笑说:“学校的饭菜历来都不会好吃。不管在西方多少年,我永远不会习惯。”
  “那你快回来。”
  徐晴点头:“恩,还有一年半了。”
  一说话就被噎住,郑子默递过一瓶水,既好气又好笑:“真是够笨,那么急做什么。”
  匆匆忙忙的喝两口水,徐晴向他做一个白眼。郑子默摇头而笑:“想起以前你对我那恭敬的样子……真是判若云泥。”
  想起往事来,徐晴问他:“你什么时候知道我跟捷捷的关系?”
  “很早,”郑子默不动声色说,“我一回国就知道了。她的书桌上永远放着你们两的合照,相册里也有许多你们的合影,我想不认识你都不可能。”
  徐晴眯起眼:“我的书桌上也是。”
  “那时觉得这个女孩真是有勇气跟捷捷合照,”说到这里又补上一句,“不过都是难得的漂亮。”
  徐晴吃饭速度很快,见她放下刀叉,用纸巾擦擦嘴角,双手搭在桌上,郑子默摇摇头:“吃太快对身体不好。”
  “多年住校养成的习惯了,再说,这么难吃,长痛不如短痛。”
  郑子默叹口气,欲说什么却被一脸郑重的徐晴打算,“其实我一直想知道……大三时,我进入那个课题组的事,你有没有……”
  说到这里徐晴忽然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但估计他已经明白,抬头期盼的看着他;郑子默眉尾一挑,嘴角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你会忽然想起问这个?怀疑自己的能力?”
  “我有时想,凭我的资历学识,进入那样水平的课题组,实在太过匪夷所思……我知道,你最初一定是看过我们的简历的,居然能同意……”
  郑子默捉住徐晴搭在玻璃桌上的手,然后松开,笑得眼睛好似一湖水,“苏教授提议你之前我确实不知情,起初时有人反对,认为你太年轻。不要以为我是轻率的作决定,之前我慎重的研究过你的简历,把你在大学阶段参与过的课题都大致的进行了了解,终于拍板决定……组里的每一个人都是精挑细选的。如果真的是有人没有能力,决不会让他参与。后来证明,我的判断是正确的。”
  徐晴笑的眼睛弯起来,“我确实不及那些学长们……那次成功完全是误打误撞。”
  “机会只会光顾有准备的人,”郑子默不觉莞尔,视线在徐晴头上一扫,“那段时间见你那样认真,确实让我感动。”
  察觉到他的动作,徐晴问:“是否要走了?”
  刚问完手机就响起来。
  两人默契的笑了,徐晴等他接完电话,拿起大衣给他穿上,“走吧。我送你出去。”
  送别总是走的不快,加上在雪中走的更慢,两人的影子在雪里上拉开,盖住留下的一个个脚印。送到道路上,徐晴有一辆黑到发亮的车子等着他,车门大开;徐晴顿住脚步,转身准备返回学校,确被一股力道扯了回去。
  郑子默看着她,眼睛好像会说话,他握住徐晴的手,说的话让她错愕无比:“等你一毕业我们就结婚,好么?”
  结婚?
  很久才确定他的的确确讲出了这个词语,然而就算知道,也想不出任何话来答他。郑子默则很有耐心的看着差不多快要目瞪口呆到石化掉的徐晴,揉一揉她的脸,淡定的说了一句“你想一想吧”,然后钻进汽车。
  徐晴返回宿舍,蒙头大睡。可是连睡觉都在做着稀奇古怪的梦,幸好被一个电话叫醒。醒了之后就再也睡不着,带上笔记本到图书馆查找资料写毕业论文。其实徐晴的好几篇论文都可以作为博士的毕业论文,但是导师的要求太高,故此只得提前一年就开始筹备。她恨不得能变成两个人,一个备课,一个学习。
  在图书馆里大脑迅速安静下来,刚写下一个开头,又被几名认识或者不认识的同学拉住请教问题。好容易送下来就开始纳闷:为什么总会那么忙?
  下一秒就得到答案:麻烦都是自找的。
  譬如今天拒绝郑子默不就万事大吉了么,可是那时偏偏脑子短路,答应做她女友。好了,好了,现在他说到结婚,哈哈哈,永不得翻身了。
  外头日光照的雪发光,顽强的小草在墙角探出碧绿的头部。徐晴出神的想:人生还是美好的,耗着吧耗着吧,谁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呢。
  这件事徐晴一直不敢告诉郑捷捷。不论如何,她们成为一家人还是太过离谱。
  几个月后郑捷捷忽然打电话来问及此事,语气焦灼,单刀直入的问讯是否确有此事。徐晴正在实验室给批改学生的作业,拿起手机走到走廊,靠着窗口,半吞半吐不敢多言。
  最后被郑捷捷逼问得无可奈何,终于说:“他是问我,是否一回国就跟他结婚。”
  以为郑捷捷即将吼她,想不到郑捷捷蓦然沉默。
  “怎么了?”
  郑捷捷避而不答,问:“我哥最近有没有跟你联系?”
  “是有快一个月没有音讯了。”
  “你有没有给他去过电话?”
  “我不知道他的电话,从来都是他打给我……还有,电子邮件也没有回音。”
  “是,我到忘记这一点……”声音嘎然而止,像是不知如何说下去。
  徐晴直觉出事,反而冷静下来:“怎么了?”
  良久听到郑捷捷疲累的声音说:“我后悔了。我太自作聪明。”
  徐晴握住手机,感觉到手心沁出一层汗,默默看着身边的常青藤。常青藤长得非常茂盛,沿着墙壁不露声色的爬进走廊。徐晴预料到什么,不自觉的放低声音:“不干你的事情。”
  “家里出了事……”郑捷捷艰难的开口,“所以我哥哥他不得……”
  “跟你一样么?”
  郑捷捷没有说话。那就是默认了。一时徐晴也失去所以言语,好像堵在胸口的石头被搬走,心脏有一下没一下的被揪紧,不觉脸上扯出个奇特的笑容。刚好导师踱步迈进走廊,满脸兴奋的对徐晴招招手,让她到实验室。
  见状徐晴的思路被转移到别的地方,怔怔的说了句:“我知道了。”
  那边杨季然似乎对郑捷捷说了句“这也未必是坏事”,郑捷捷“嗯”了一声;徐晴平静的开口:“他说的对。真的,其实客观的说,这一点也不是坏事。我们就算在一起也未必会长久,毕竟两人地位身份的差距永远都在那里;再说,你现在不也很幸福么。”
  郑捷捷摇头苦笑:“你倒是理智。只是……”
  返回实验室,徐晴得知导师在课题上有新的发现,先把杂念抛开,一直专心的忙到晚上。深夜回宿舍后,才有时间仔细的想这件事,可是依然没个头绪。
  对郑子默不是没有感情的,但也彻底的松了口气。
  为了赶走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思绪,徐晴走进卧室,坐在床上打开电脑写论文,几行字后屏幕上的字开始上窜下跳,徐晴开始犯困。
  人像后一仰,很快睡着了。
  外婆笑眯眯的走过来,穿的整整齐齐的衣服,样子和去世的时候一样安详,好像随时可以走上讲台。徐晴拉着她哭,说,外婆,您可回来了,我很想您。外婆拉住徐晴的手,不要难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然后就哭醒了。笔记本还运行着,悠悠的蓝光映的卧室像个鬼屋。徐晴拖着头,仔细的回想着梦境,此刻电话响起来。
  是郑子默。
  他的疲惫似乎不必徐晴的更少,声音有些哑:“我现在才有空给你打电话。”
  徐晴说:“捷捷上午已经给我来过电话。”
  “完全没有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郑子默深深叹口气,徐晴不由得一愣,想起自己认识他也有好几年,但从未见到或者听到他叹气,他总是胸有成竹的样子。这一走神,他的话也漏掉几句:“……不论如何,人还是没法胜天,只能顺着既定的道路走下去,就像我以前一样。”
  徐晴忽然宽心的笑了,他们两人虽然受挫,但是都是身经百战,哪里会被这些挫折打到呢。于是轻声开口,让声音里带上一点笑:“我没事的。”
  “我在想,”郑子默亦笑,“当时劝捷捷的话现在想来,真是刺耳,简直是为我自己准备的。庆幸的是,好在我们曾经开始过。”
  “你们果然是兄妹呢,说出来的话大同小异。”
  “我们身上都有责任。”郑子默轻描淡写的说了句。
  徐晴微笑起来。这样的谈话,哪里像是两个正在分手的男女,果然修养甚好啊。

  第 13 章
  离毕业越来越近,徐晴也越来越忙,却在新学期开学一周接到多年不曾联系的母亲的电话。
  不知道她怎么知道电话号码的。徐晴也不想多问,冷冷的跟她讲话,回答不超过三个字,后来实在给耗的无奈,说了句“我很忙,要挂电话了”,梁元瑜终于说:“你弟弟迈克尔也要到普林斯顿年大学,你能不能……嗯,我是说,请求你多照顾他一下?平时只要多留心一下就好……听说普大学生的压力很大……”
  徐晴敛眉,她实在想不客气的拒绝,到底语气还是缓和下来:“他什么时候到?”
  开学时见到迈克尔,他果然长成一个英俊的小伙子,个子很高,徐晴身高接近一米七,已经不算矮,可是跟他说话依然需要把头仰得很高。饶是如此,迈克尔对徐晴非常尊重,以她为楷模;徐晴见到这么一个大小伙子对自己说的每句话都很在意,心里那股怨气也就消失的一干二净。
  徐晴领着他在学校里转了一圈,帮助他办完各式手续。迈克尔性格活泼,能言善辨,可以说巧舌如簧。一路上遇到熟人,徐晴一介绍,他就能牢牢记住,下一次遇到绝不会错。徐晴觉得他根本不需要自己帮助,他在大学生活中一定是如鱼得水。
  最后一年的事情实在是多,导师屡屡建议徐晴留在美国,甚至做下她可以留在普林斯顿任教的许诺,但徐晴始终婉言拒绝。
  博士最后一年春节时,一群华人同学聚会,喝着酒,说起前途个个都是自信满满,普大毕业的,去哪里都不用担心。问道徐晴时,众人都说“学姐你去哪家大公司?”得到徐晴的回答,众人纷纷说她是傻子;徐晴也不应声,一味的笑,根本不愿解释。
  聚会时身边坐着一名新到普大的小男生,喝得半醉,说起乡愁时愁肠百结。徐晴宽慰他,男生豪气的一挥手,带着醉意说:“算了算了,你还没我大呢。”
  徐晴的年纪差不多是这一群人最大的,但她永远不穿高跟鞋,也没有吊着巨大夸张的耳坠。脖子上永远空空荡荡,一点多余的装饰也没有,连身上的衣服还是当年从国内带去的,看起来确实非常年轻。
  所有那男生这话一说完,十几个人哄堂大笑。
  男生被笑给惊住,醉意也退了八分:“怎么了?”
  一时没有人告诉他,男生益发诧异;徐晴亦笑得直不起腰,“谢谢你的恭维,”说罢看到男生迷惑得不得了的样子:“我已满二十六岁。”
  男生像被烫到一样叫起来。
  回到宿舍徐晴像往常一样打开信箱查收邮件,惊奇的发现是苏海发来的。自从出国,徐晴跟苏海一直有联系,节日时徐晴总会给他寄礼物过去。不过不多。信里说,如果她愿意,学校将聘请她回母校任教;徐晴大喜过望,一直以来,她对母校非常有感情,略一思索就动手回信。
  信刚发送出去,门铃就响起来。
  是迈克尔。
  他满头大汗,毫不客气的坐下,脱下外套,自顾自的去厨房倒水喝,喝完开始抱怨:“姐姐你屋子里怎么这么空,一点多余的装饰也没有。一点不像个女孩子房间。”
  “你见过多少女孩子的房间?”
  “很多,但是没有一个像姐姐这样的。”他颇受女生追捧,说起来得意自满。
  徐晴继续翻着书,漫不经心的说:“这么晚,干什么去了?”
  “跟建筑系打了一场篮球。”迈克尔一进学校就参加了篮球队。
  “比赛?”
  “不,只是练习赛。正式的比赛是在几个月后,姐姐,你会来看么?”
  “几月?”
  “七八月。”
  “那不行了,”徐晴摇摇头说,“那时我已经回国。”
  迈克尔第一次知道徐晴会回国,目瞪口呆的盯着她:“他们不是说,你会留在学校任教么?”
  “是任教不假,不过是在国内。”
  迈克尔艰难的思索了一会才问:“为什么。”
  徐晴一直跟他用英文对话,此时正色看着他泛着蓝光的黑眼睛,用中文严厉的说:“我是中国人。”
  认识徐晴那么久,从未看到她这样严肃认真,她身上那番压人的气势逼得迈克尔一句也说不出来;迈克尔深深迷惑,抱着头想了一阵到底是什么居住在徐晴的身体里,可百思不得其解,正欲开口问讯时,电话声突兀的响起。
  徐晴拿起电话,习惯性的用英文讲了开场白,然后就听到一个沉稳且有些熟识的男声,说的是中文:“请问是徐晴女士么?”
  “是我,”徐晴深深诧异谁会用这么正式的说法,一边挖掘自己的记忆,“您好。请问您是?”
  “我是郑捷捷的父亲。”
  徐晴吓得手一抖。算起来她自从上了大学就再也没在生活中见过郑捷捷的父亲。新闻电视上倒是出现,可那毕竟隔得太远。
  “啊……”徐晴立刻说,“郑叔叔。您好。对不起,我刚才完全没有听出你是谁……”
  郑湛元表示不介意,徐晴知道他时间宝贵,很快切入正题,问他是否有事。郑湛元反问徐晴:“这两天捷捷是否找过你?或者给你打电话?”
  “没有,都没有,”徐晴觉得眼前东西乱晃,“捷捷,出什么事了?”
  “她前几天离家出走,至今音讯全无。我们查到入关记录,说她今日到了美国。”郑湛元说出情况,除了稍微的一点压抑,几乎听不出异样。
  徐晴忽略后半句,浑然忘记谈话之人的身份,单刀直入的反问:“那她为什么要出走?”
  “具体情况除了他们自己,谁也不清楚。现在她刚刚流产,身体十分虚弱。”
  徐晴的脸一下子白了,她觉得身体里有个无底洞,心脏则从洞口一直坠下去,没个尽头;迈克尔在一旁沉默的坐着,见到姐姐接了这个电话之后神情一刻不停的变化,先是诧异,再是焦灼,现在的脸色尤其难看可怕,甚至整个人都坐不稳,书桌前的身形摇摇晃晃。
  迈克尔急忙上前扶她,却被她一手推开;此时迈克尔听到电话里面的声音说:“请你有了消息一定要尽快通知我们……”
  徐晴答了个“好”字,拿起笔记下一串号码,她觉得手指已经麻木。
  郑湛元忽然说,“徐晴,你跟子默的事,我们十分歉疚。本来想补偿你什么,但是知道你什么都不需要。你在我心里,一直是非常坚定勇敢的女孩,在你身上,我看到许多难能可贵的品质。”
  门铃声又响起。徐晴努努嘴角,示意迈克尔去开门。
  “您不要这样说,”徐晴苦笑摇头,正打算继续说下去,眼睛瞄到站在迈克尔面前的人影,所有的声音一下子哑了。
  徐晴拿着电话轻声说,“郑叔叔,捷捷已经到我这里,您放心。”
  两人紧紧拥抱。
  迈克尔打开门时,永远也没有料到门口站着的那个女子让他足足记挂一生。她皮肤苍白,一张脸虽然显得有些病容,但五官精致,尤其一双宝石般的眼睛,让人永志不忘。她微微蹙着眉头,长到腰间的头发有些凌乱,一件蓝色风衣长到膝盖,人斜靠在门上,看起来不甚倦怠,那副模样实在楚楚动人。
  看到有人开门之后,郑捷捷抬头笑了一下,不过嘴角只弯到一半,笑容便凝固在脸上。这个笑亦让迈克尔记了一辈子。
  拥抱良久后两人才分开。徐晴一言不发的领着郑捷捷走进卧室,细心的扶着她在床上坐下,倒了热水,小心的送到她手里。
  郑捷捷抱着水杯不动;徐晴握住她的手,轻声问:“饿了么?想吃什么?”
  郑捷捷摇摇头,躺到床上去。
  徐晴不依她,到厨房准备东西;冷不防看到迈克尔雕饰一样的站在客厅,高大的身形几乎快要遮住灯光,以致于脸上的表情不真切起来。隔着一道门,他专注的看着郑捷捷,目光片刻不移。
  爱上一个人确实只要一秒就够了。徐晴心里重重的叹口气,拍拍他,“很晚了,你回寝室吧。”
  迈克尔失魂落魄的离开。
  徐晴简单做了点饭菜拿到床边,郑捷捷坐起来,靠着墙,面孔上都是疲惫和不堪忍受,只有在最深处透出一点清醒的光。她看着徐晴,说了进屋的第一句话:“今天是除夕,你就让我吃这个么。”
  顿时笑出泪来,拿上衣服准备出门:“要吃什么,我去买。”
  郑捷捷苦笑:“回来吧。”
  捏住郑捷捷的手,徐晴低声说:“到底出了什么事……甚至连一件行李也没有带,孑然一身就走了。”
  郑捷捷闭上眼睛。徐晴也不再多讲,别开话题问她要不要洗澡,得到答复后,随即起身到浴室放水,从衣柜里找出自己的睡衣给她。
  一把郑捷捷送进浴室,电话又响起来,是杨季然。徐晴冷冰冰的说了句“不知道”就挂了电话,心里还是有些担忧,就按照纸条上的号码拨回去,很快听到郑湛元的声音。徐晴语气恳切的说:“您让捷捷在我这里呆两天可以么?暂时不要让她回去。我会照顾好她。”
  “好。这也是我的本意。”
  挂上电话,电话铃又响起,依然是杨季然不知疲倦的打来,徐晴气得拔掉电话线;片刻后手机也叫起来,这次是郑子默。
  徐晴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郑子默放慢语速:“我们也不清楚。只是在流产之后才听说一点情况……捷捷不想要孩子,打算流掉;季然不答应,两人大吵一架,激动之下捷捷摔了一跤……昨天刚从医院出来,她就带着护照离家,一句话都不曾留下。”
  生气至这个地步,可见感情已经很深了。
  徐晴挂掉电话。
  两人身材相仿,衣服很合身。洗完澡,郑捷捷精神略好了些,唇上浮起单单的红色。徐晴拿着电吹风帮她吹干头发,说:“不过,我这里没有什么化妆品……”
  说罢仔细的打量郑捷捷,皮肤上一点瑕疵也没有。徐晴莞尔一笑:“也不用了。你还跟念书时一样,你的皮肤多好,简直是吹弹可破。”
  郑捷捷环顾卧室,发觉卧室的半屋子都是书,连枕边都堆着一套书。她拿起枕边一本书,发觉是完全看不懂的,嘴角微微漾起笑。
  “最近好么。”
  徐晴摇头:“好什么好。”
  “那,刚才那个男生是谁?”
  “是我弟弟,我那个同母异父的弟弟。”
  “哦。居然是他,”郑捷捷打强精神说笑,“也在普大,看来你家的基因真优秀。”
  见到郑捷捷的样子,徐晴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你家基因也不错啊。”说着拿过一面镜子放到郑捷捷面前,说了句“头发已经干了。”郑捷捷看这镜子里微笑宛然的徐晴,良久不言,许久后转身揽住徐晴,蓦然泪落如雨。徐晴也是落泪,最后两人哭得倒在床上,互相拥抱着迷迷糊糊的睡过去。
  床头灯一直亮着。徐晴醒来的时候看了时间,已经是午夜三点半。郑捷捷侧躺着,眉头微蹙,被子滑到胸口,手臂环在徐晴肩头,依然如入睡时一般。除此外,徐晴发现她光洁手臂上有着一大块瘀青,十分突兀。徐晴扯动被子给郑捷捷重新掖好,动作虽极轻,郑捷捷还是很快醒过来。
  像多年前一样,徐晴伸手揽住她的腰,低声说:“睡吧。”说罢就知道不可能了,郑捷捷一对眸子熠熠生光,一看就知道她睡意全消。
  “不睡了?”
  “嗯。”
  “是我吵醒你了?”
  “不干你的事,我最近本来就睡不好,一夜要醒若干次。”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徐晴打算下床,问她:“想不想吃东西?喝水?”
  郑捷捷按住她,“别动,陪我说会话。”
  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徐晴打算寻个话题来说,郑捷捷却先开了口:“最近,你有没有空?”
  “明天要上课,然后一个星期都有空。”
  “你的毕业论文呢?”
  “已经写的差不多了。”
  “那咱们出去旅游,好不好?”
  徐晴不假思索:“好,去哪里?”
  郑捷捷靠到徐晴身上,慢慢说:“去哪里都无所谓,只是想走的远远的……要是能去南北极最好不过。”
  徐晴伸出一根手指点点额头,说:“那估计去不了,不如去阿拉斯加。明天我去订机票。”
  郑捷捷目光柔和,微微笑了。“你一直纵容我。”
  “我愿意。”
  郑捷捷轻声叹口气。知道她有话要说,徐晴静等不言。良久她开口:“我不是存心……我的硕士课程还没有完成,所以不想要孩子;他得知后瞒着我为我办了休学手续,以前已经吵了无数次,那次尤为厉害。我气的头晕,下楼梯时没有留神,于是摔下去……”
  “他却以为你存心摔下去?”
  “他没有那样说过,”郑捷捷凝住眉头,“但是他家人都以为我是存心,还总是提起以往的事情,以为我昏迷听不到……”
  徐晴别过脸低语:“真希望那时我在你身边……”
  “你来了又如何,再说,那时的样子并不好看……我得肺炎那次,你急成什么样子至今我都记忆犹新,”郑捷捷苦笑,别开话题,“其实这些也不要紧……你不知道,看到那一团脓血时,我是真的后悔……在医院的晚上天天做梦,总是梦到一个巴掌大的孩子抱住我的腿,我狠心的把他踢出去……早上醒来,心都揪成一团……我真的受够了,我想,到你这里来会不会好过一些……”
  徐晴觉得眼睛酸的利害,费尽把眼泪逼回去,张张嘴却吭不了声,惟有抱住她不放。郑捷捷像说得累了,半闭着眼,冰冷的额头抵着徐晴的额头,头发无规律的散在枕上。隔许久徐晴攒了一点力气说话:“一切都会过去的……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外婆去世的时候,我也跟你一样……”
  郑捷捷低低的“嗯”了一声。
  两人贴着对方的身体取暖,虽然合着眼,但一晚上都不曾再睡着。
  天色发白时,郑捷捷忽然想起一件事:“我耽误你了吧?今天你还有课的。”
  “不碍事。课早就备好了。”
  徐晴讲课时郑捷捷坐在教室空荡荡的最后一排,虽然坐在最后,可是班上的同学陆续发现教室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从未见过东方美人,接二连三的回头看,课间休息时数名男生统统围过去搭讪,发觉郑捷捷什么都没有带,殷勤借书借笔给她,一节课上的七零八落。徐晴简直哭笑不得,几次呵斥都完全无效。
  课后徐晴惊叹说:“早知道不让你到教室去。”
  郑捷捷笑:“你嫉妒我?”
  徐晴摸摸她的脸颊,作无奈表情:“自信心受挫罢了。”
  去餐厅吃饭时遇到迈克尔,见到她俩一反昨夜的失魂落魄,喜笑颜开的迎上来,殷勤的帮助她们找位子,买东西。吃饭时三人一桌,不等旁人说话,他就兴奋的提议出去玩,滔滔不绝说了附近许多有趣的地方。
  徐晴温和的打断他的话:“我们下午就去阿拉斯加。”
  迈克尔一愣,一幅受挫的样子。
  徐晴装作没有看到他颓废的样子,和郑捷捷谈到以前的同学上。郑捷捷忽然问:“知道张笑笑在做什么?我们也是好多年同学了……”
  “本科毕业后她就进了政府机关,现在孩子都会走路了。前两天她还发邮件问我春节是否回去,说是有同学会……”
  这样的话题迈克尔一点也插不上嘴,沉默的听一会后,很快燃起斗志,在适当的时候打断她们的谈话:“我跟你们一起去好不好?当你们的保镖可好?”
  “不行,你还有课。”
  “我可以请假……”
  徐晴厉声喝止:“我说不行就不行。”
  郑捷捷看了姐弟俩一眼,擦擦嘴,起身去了卫生间;徐晴语气松下来,跟迈克尔说:“她已经结婚。”
  如同当头一棒敲得迈克尔神色灰败,好像爱情之花刚刚开放便已枯萎。
  在去阿拉斯加的飞机上,郑捷捷叹口气:“徐晴,对不起。看来又给你添麻烦了。”
  徐晴摇摇头笑:“什么大不了的。青少年荷尔蒙过剩的冲动。我告诉你,他起码告诉我五次他爱上了某个女生……”
  郑捷捷扑哧一笑:“那么多。”
  徐晴心算一下,颇为肯定:“绝对不止这个数目。”
  “现在的少年想什么跟我那时确实太不一样了,他们的想法要是全说出来,一定吓死人。”
  “嗯,我被班上的学生们吓的不是一次两次,好在现在差不多都习惯了。”
  说说笑笑中,飞机抵达阿拉斯加。有悖于常识的,那里天气非常好,终日日光明媚,但冷的尤其利害,太阳的巨大能量好像始终不能温暖这篇苦寒之地。两人穿上所有带来的衣服才觉得暖和一点。
  很快在海边找了家小旅店住下,房间不大,但是很暖和,从结霜的窗户看出去可以看到湛蓝的大海和海边的一艘艘规模不小的渔船。旅店除了她俩,还住了一支石油勘探队,他们很快熟识。按照队长的说法,谁不愿意多认识两个美女呢,何况是神秘的东方人。
  第二天两人随着勘探队出海。开始队长还担心她们俩受不得苦,不料两人一点不叫苦,不论船怎么颠簸,都是笑容满面,给对方讲笑话听。一次考察船驶到一半,忽然遇到风浪,船身摇晃,一船人都吓坏,她们却是最坦然的,面色平静的靠在一起,小声说话。
  惊涛骇浪中郑捷捷问徐晴:“你想到什么。”
  徐晴轻声说:“想起外婆,想到你……”船身晃动的厉害,后半句“还有姜洛生”郑捷捷完全没有听到。
  当然两人也不是不害怕,不过事到如今,再也没法可想。
  风浪渐渐平静下来。一行人站到甲板,拍手欢呼;徐晴指着天边渐渐淡去的黑云,笑着跟郑捷捷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郑捷捷微笑着点头:“因为情况不可能再坏。”
  队长不知道两人说的什么,郑捷捷翻译成英语给一船人听,一船人听了大赞此言正确,感慨万千。
  惊魂未定的返回旅店,却在旅店前台遇到一脸焦灼的杨季然,这次徐晴头一次见到他本人,只觉得他除了英俊之外,身上那股贵气也非常独特。郑捷捷脸上的笑一下子凝固,徐晴只一个眨眼,两人紧紧相拥。
  死里逃生的考察队员们为这番人间真情深深感动,稀里哗啦的掌声响起来。
  徐晴微笑盎然的推推他们,示意他们上楼说话。
  他们上楼后,考察队员们大梦初醒的又都把目光转向徐晴,目瞪口呆。徐晴被众人奇特的目光盯得发毛,问:“怎么了?”
  队长清清嗓子:“你们俩什么关系?”
  不难猜想到他的误会,不由得莞尔一笑,随即变成大笑:“我们是朋友。”
  “只是朋友?”
  徐晴笑笑不答。她踱步走到旅店门口,眺望远处的大海。满天的黑云已经尽数隐去,只余下几朵紫色云霞。日光透过云霞照到海面,像一片靓丽的彩虹;更远的海天之际则象条无限长的黑线。
  ……
  博士终于如期毕业。徐晴作为一名学生代表在毕业典礼上发言。最后总结时,她引用布鲁诺的话作为总结:“我认为胜利是可以得到的,并且勇敢的为它奋斗,我的后代将会说:‘他不知道死的恐惧,比任何人都要刚毅,并认为为真理而斗争是人类最大的乐趣。’”
  赢得一片掌声。
  十余个小时的奔波,最初的激动也烟消云散,徐晴疲惫的步出机场。
  拖着行李箱走出机场大门口,首先叫迎面袭来的热浪给狠狠的击退一步,日光太晃眼徐晴都不敢抬眼,顶着烈日向新落成的偌大广场的走去。
  事有凑巧,刚走两步,徐晴的搭在肩头的挎包带忽然松懈,挎包不客气的滚在地上,翻了几个身,最后停在几米远的地方;她右手里本来拿着的,是在飞机上看的几本数学杂志,一惊之下,杂志也掉到地上,散了一地。
  徐晴拾起书,重新抓在手里后抬头寻找挎包滚落的地点,冷不防看到一个人拿着她的挎包朝她走过来。
  那个人步子很稳健,依然是白衬衣黑长裤,风度卓然,背对阳光而显得双肩浩然——在徐晴的位子,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他的眼睛,狭长而漂亮。徐晴蓦然间愣住,在思绪尚未作出反应时,人已经抛下行李,朝着他奔过去。
  两人同时拥住对方。
  徐晴从不知道,她这样思念姜洛生。
  在日光下拥抱了足足一分钟,任强光打在他们身上。他们什么都听不到,仿佛诺大一个世界只剩下他们。
  良久姜洛生松开徐晴,擦去已经哭成泪人的徐晴脸上的泪水,轻声说:“还跟以前一样瘦。”
  徐晴许久才让情绪平静下来,喃喃问:“你怎么来了?怎么来了啊……我哪一号回来只告诉过捷捷……”
  姜洛生望着徐晴轻轻一笑:“你不会再走了?”
  徐晴复伸手抱紧他,附在他耳旁低语:“除非你不要我。”
  一周后,两人领了结婚证。
  两人如今住的地方是建筑设计院的宿舍,一厅一室,和徐晴在普大的房子差不多大小,住一个人确实足够,作为新房确实有些偏小,更何况两人的书太多,卧室的一半都堆着书。
  好在他们真正豁达,对物质上的要求不高,有住处即可;再说他们不过刚刚工作——万事开头难吗。
  徐晴回母校递申请报道,苏海一见着徐晴就赞叹有加:“还跟当年一样漂亮。”
  徐晴眨眨眼笑,“老师您也跟当年一样帅气呢。当年来这里,还是学生,现在就是老师。多新奇。”
  “不过,这样年轻,小心人家不当你是老师。”
  徐晴满有自信:“在普大时,整个班三十余人,无人敢不听我的话。”
  结婚前两人在卧室里讨论了一番是否通知郑捷捷,姜洛生跟徐晴奖:“我知道你已经毕业,一直想联系你,但是每次都退缩,害怕得知你不回来或者已有男友的消息。那晚我回来就接到郑捷捷的电话,她告诉我你要回国乘坐的航班,并且说如果我不想失去你,就要尽快抓住你。”
  徐晴俏皮的一笑:“你知不知道,我回国的目的就是为了抓住你。我在飞机上就想,哪怕你已有女友,我也要把你至她身边抢过来。”
  过去四年的感情经历两人均缄默不多言,现在既然能走到一起,那就是缘分。整整四年,依然在思念对方,这已经足够。姜洛生眼睛里蓄满笑意,吻一吻徐晴后低声问:“要是我结婚了呢?”
  徐晴嘟嘟嘴:“我一直有你消息的……”
  姜洛生搂住徐晴笑:“十多年过去,我觉得自己终于修成正果。”
  硕士毕业后姜洛生进入建筑设计院工作,他的同事和以前的同学来了四五十人,客人们来势汹汹,两人都被灌得大醉。席间被问及为什么这么快结婚,两人都是凝视对方不言。
  最后回到家时,带来满屋子的酒气;喝得太多,两人头痛了足足一天。
  第二天徐晴通知郑捷捷已经结婚,她痛心疾首:“我知道你是存心报复我。不过,我怎么也算是你们的大媒不是。”
  徐晴陪笑:“对对对。我错了行不行。”
  郑捷捷笑起来:“新婚燕尔,感觉怎么样?”
  徐晴坦陈:“不知道。就是觉得不习惯。这么多年都习惯一个人生活,现在屋子里多出另一个人,感觉奇特。今天早上起来,忽然想起,我已经是结婚了。”
  “倘若姜洛生对你不好,你告诉我,我帮你教训他。”
  姜洛生坐在徐晴身边,听到话筒里的声音,立刻说:“岂敢岂敢。”
  郑捷捷夫妻隔天就飞回来,徐晴为了赔罪,请她吃饭。四个人坐了一桌,难得的是,四个人都漂亮,走进饭店里吸引到众多艳羡的目光。
  郑捷捷多年呆在西方,沾染西方习气,做事干脆,送的贺礼就是一张存折。徐晴看到上面的数字,一愣,不肯收,说:“我们不缺钱的。”
  郑捷捷笑一笑:“是不缺,但是你们留着吧,刚刚工作不久,权做万一之用。”旁边的杨季然含笑凝视妻子,不发一言。
  徐晴毕竟一直呆在学校认真读书,涉世不深;姜洛生则伸手接过,诚心诚意的说:“捷捷,多谢你。”
  菜很快上桌,四个人有说有笑;徐晴郑捷捷说起念书时的事情,一丝不差,就像关不上的话匣子,被酒激的脸色微红,眼睛亮亮的,好似星星。最后只顾说自己的,全然忘记身边的丈夫。
  两名男子面面相觑,深深纳罕,不知道两个女人为何也能结下这样深刻的感情。实在有悖常识。
  这厢郑捷捷问徐晴:“还记得高二的那次春游么?”
  徐晴点点头:“当然。是去爬天峰山。”
  “我记得在山里,咱们走的太远,差点迷路,”郑捷捷慢慢回想,“地上满是青苔,我险些滑入山涧,幸好你一把抓住我……”
  这话被杨季然听去,吃惊不小,打断正欲开口说话的徐晴,直接问郑捷捷:“多危险,那后来呢?”
  郑捷捷白他一眼:“要是出事,我还会在这里么。”
  杨季然宽慰一笑,“也是。”
  那么精明的一个人,一旦听说什么,立刻方寸大乱,可见其爱之深。徐晴不禁微笑。姜洛生拍拍有些微出神的徐晴,不露声色的看了杨季然一眼,露出一个含义自明的笑,徐晴立刻脸红,垂下目光。
  吃完饭分手时郑捷捷拉过徐晴到一边,轻声说:“哥哥让我告诉你,祝你幸福。”
  徐晴颔首,非常感渭:“我跟他好像做一场梦。莫名其妙的开始,莫名其妙的结束。”
  “有无通知你父母?”
  徐晴不吱声。
  回家一路徐晴都少说话。入睡前她问姜洛生,“我是否应当通知父母一声?”
  姜洛生看着徐晴:“早就想跟你建议,但是怕你心中总有芥蒂……我看,最好还是通知一声。”
  徐晴“恩”一声,起身写邮件。很快得到复信,都是普通的祝贺之词。平平淡淡的浏览一遍。她委实觉得没有通知的必要。
  “就写了这么两行字……除了一点血缘关系,我不知道自己跟他们还有什么联系。”
  姜洛生不赞同:“就是因为这点血缘关系啊……没有他们,就没有你。”
  徐晴缩到他怀里,轻声说:“不论出现什么,我们都不要再分开,好么?”
  “我也不会再让你离开,同样的错误我们都不会再犯两次,”姜洛生吻吻她,附在她耳畔低语,“我相信,再大的困难也会过去。”
  几天后两人抽空回家。姜洛生的父母对儿子携妻归来喜不自胜,加上一干亲戚朋友同学都来祝贺,足足忙碌快一周才结束。
  周末时两人终于得空到公墓前扫墓。难得的一场大雨过后,暑气消减,凉风习习,天空一碧如洗,树木墓地被雨水冲刷过,显得格外干净清爽。
  恍惚中,徐晴看到外婆踩着白色云朵从远处朝她走来,容貌年轻美丽,眼睛清澈有神,像极了自己现在的模样。外婆拉住她的手轻声说:“一切都会好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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