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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南天

(2008-11-03 13:49:08) 下一个

爱情之死亡 丁香 回南天 卡萨诺瓦丈夫 赎罪 
valentine 薇薇的婚事 午夜飞行 新寡 殉情记 一个小梦
远客 有空请赴会 意外的春季 音乐盒

爱情之死亡
  我与史理光在一起的过程,是颇为轰烈的。
  他结婚十五年,有子有女,在认识短短的六个月期间,便决定与妻子离婚,走到我家来。
  当时“舆论”颇为震惊,而我则被胜利冲昏─头脑,只觉得自己是全世界魅力最惊人的女人:看,一个男人为我抛妻离子,不顾一切地追求我了。
  一半也为了感动,便挺着胸膛,丝毫不理会家人亲友的劝点,毅然地与理光同居。
  高潮过后,人们的嘴巴停止议论纷纷,目光也不是那么讶异,自己的一颗心平静下来,便发觉史理光并不是我想要的男人。
  不错,他外型很好,长得也潇洒,在局里担任工程师,职业高贵,但是……下了班他就在家里坐着,并且不愿意出外交际应酬,喜欢喝一点酒,专挑我那瓶不知年拔兰地,不到三个月就把存货喝得一干二净,我不是心疼钱,而是现在买也买不到这种酒,原来是存着在过节时应酬朋友的……这许多细节在一年内便惹得我眉头频皱。
  结婚久了,他不大注意仪容,开始与我在一起时,他也提起过劲,买过一两条新领带,随后便放弃,回到我的公寓便纽开电视看新闻。
  他自己十五年来采下的产业全付交下给妻儿,赤身跑到我这里来,扬言“我整个人都交给你了”,我不久便发觉这是一个大包袱,只好容忍下来。
  理光对于我们的将来没有计划。
  薪水他自己用一半,另一半交回家做赡养费,再也没有余力做其他的事,现在我开车接送他上下班,我是一个痛苦的胜利者。
  但又怎么埋怨呢?毕竟他的牺牲比我大呀。
  有时候还得买了蛋糕招呼他的儿女。每隔两个星期,他便把他们带回来小坐,省得满街跑,乱花钱。
  连我都讥笑自己太会做人了,我到底在扮演一个什么角色呢?
  侧闻连史太太都诧异的跟人说:“这样没名没份,而且还得贴着理光,真难为她。”
  我只觉自己是只大羊牯,骑虎难下。
  史氏夫妇自幼儿出生后,根本没有太大的交通,平时各干各的。
  史太太跟人合股开一间装修公司,很多时候坐在店里,孩子交佣人带,假期约了朋友搓麻将,与丈夫格格不入,因此交理光提出离婚的要求时,她也很爽快的答应。
  自然史太太觉得她没有面子,也仅止于此。
  离婚后她找到男朋友,是一个承造商,孩子们早已大学毕业,没有负担,环境要比我与理光好得多。
  我更有种上当的感觉,身为“第三者”,背着破坏人家庭幸福的罪名,自然要看到人家惨兮兮的才甘心。没想到会有这样滑稽的结局。
  我冷眼旁观理光,说他深沉呢,也不见得,但是一个人活到这个年纪,自然也很会得掩饰自己,我很难猜测他心里想些什么,大抵想是想的,见没有解决的办法,也就搁在一边。
  有时候我问自己:“伊娃,你打算就如此与史理光过一辈子?”
  心里也隐隐觉得无此可能,因此反而对理光加倍纵容起来,下了班来不及的回来陪他,周末老板要我开工,便板起面孔,有种慷慨就义的感觉。
  我跟自己说:伊娃,你都廿八岁了,还有多少个青春?这样杷下去,要到几时?
  理光喝了两杯,也会同我说:“你若离开我,我就完了,天地再大,也没有地方容我,我的妻子早找到情人,所以你若抛弃我,我与你同归于尽。”
  我当作笑话来听,如今谁还肯为谁赔上性命,没有这样的道理,不过理光的确为我牺牲了许多而我,我除─赔上青春,还有名誉。如果离开理光,我也很难会找到更好的男伴。
  我苦笑。我们两个人真是耙上了。
  话虽如此,只要不大去想它,生活大致上还是过得去的,圣诞节我们哪儿都不去的,买了新鲜的蔬菜肉类做火锅吃,对我来说,未尝不是新风味,往年穿插在各个大型派对中,被众男搂搂抱抱喝得大醉,几个晚上连续般闹,也不见得快乐。
  我想休息。
  做工做得久了,连续不断的十多年,真想休假一整年,好好休息一下,恢复元气,当然,如果环境允许,我也希望可以藉此机会生一个孩子。
  我并不仇视理光的孩子,神话中后母丑恶的嘴脸不复存在,我比较喜欢他的儿子,小男孩傻里傻气的才七岁,根本不知道父母已经离异,因此视我如一个好客的阿姨,一进门便问:“冰淇淋呢?花生米呢?上次玩的怪兽游戏呢?”
  他的女儿已有十二岁,难缠得多,有意无意之间,尚会讽刺我几句,她父亲斥责她,她也不在乎。
  理光的口头禅是:“这小孩,长得跟她母亲一模一样,小家子气。”
  我反而善这小女孩不值。她的态度是正常的,她需要容忍。
  有时候我们也交谈,小女孩会问我:“你会嫁我爸爸?”
  我很感慨的说:“我不知道。”
  她讶异的问:“你不是急着要嫁人吗?”
  我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她才好。
  最近因为开了职,不但工作烦忙,应酬也非常多,时常在下了班还要与同事晚饭打牌,把理光一个人扔在家中,开头不习惯,老忘了家中有个人,非常的歉意,后来就觉得不便,既然挂住工作,又得照顾“家人”。
  理光曾经向我抱怨:“这层公寓,以你为灵魂,不知怎地,你一离开,我简直就不下去,非得出去喝杯东西不可。”
  我老笑他不甘寂寞。
  理光的命根也并不是我。
  他爱他的儿子。
  那小男孩得到他全部的宠爱。
  理光跟我说:“弟弟长得跟我小时候一模一样。”
  “啊,你尚有自恋狂呢。”我取笑他。
  “不不,我只是讶异于造物主的奇妙,我有时候想:即使我本人死亡,我的精神不灭,因为我儿子的体内流着我的血液。”
  “得了哲学家。”
  小男孩对我很友善,无异地长得似理光,连皱眉头,耸鼻子这小动作都一模一样,一定是受了遗传因子的控制,上帝连这样的细节都照顾到了,真正奇妙,理光说得对,我们也开始明白到人们为什么要含辛茹苦地养育下一代。
  理光说:“你爱弟弟,我也很感动。”
  “看在像你的份上。”我微笑。
  到现在他还说这样客气的话。
  我与史家唯一不交好的人便是史太太。
  虽然她与理光早已分居,但我不知道她本人叫什么名字,也不甘心问,人家叫她史太太,我也叫她史太太。
  她是一个非常小器的女人,一点点的事斤斤计较,家里一只冰箱坏了都闹一场。
  她打电话叫理光听,总说:“弟弟有事找他。”
  我忍不住说:“你要见他就说你要见他好了,不必说是孩子要见他。”
  史太太苦无其事般笑:“那还不是一样,孩子是我生的。”
  “哪个女人不会生孩子?”我不服气。
  “不见得啊,凌小姐,现在的女人,爱得死去活来是一件事,你让她为男人生孩子,又是另外一件事,凌小姐,是不是?”
  我哑口无言,真的,我为理光牺牲了这么多!但是“生孩子”始终是说说而已,只算是闲聊的话题之一。你真让我大起肚子来,我可没这个胆子,我哪来的时间养宝宝?公司说不定什么时候派我到欧美去,我略为退缩,这种机会就一去不再,生孩子的女人多,事业有成的女人少,鱼与熊掌如可兼得,那当然好,如不能够两全其美的话,也只好自私一点,顾了自己再说。
  养孩子是不必提了,女人在怀孕时是最痛苦最丑陋的,整个人都浮肿,行动不便,而且危险……
  理光问:“你跟她说什么?问她到底有什么事便罢了。”
  “到底有什么事?”我问。
  “冰箱坏了,你叫理光来看看。”
  理光说:“我不是修理师傅。”
  我气道:“别把我夹在中央。”
  理光把话筒接过来说:“我明天下了班来。”说完便摔电话。
  我愕然问:“你会修?”
  “修我是不会,我会叫人来修!她不外是想我在场付修理费罢了。”
  连这种钱都要省。
  理光怔怔的说:“如果她再婚的话,我们就搬回大房子住,我的孩子不做拖油瓶。”
  他担心的事也真多,我不敢告诉他,我并没有打算跟他回家把这两个孩子养育成人。不错,我喜欢他们,但……我耸耸肩,不去想这个问题。
  我是越来越懂得保护自己了。
  那天理光回来,我正在洗头。
  他先挑剔我:“好端端一把头发,熨得这么卷曲,有什么好?”
  我扬起一条眉:“怎么?什么事?回一趟家就合我不入眼了?”
  “你猜那女人说什么?”理光气鼓鼓坐下。
  “什么女人?”我笑,“你是指你的前妻?”
  “她说你再也不会跟我的,你在外头玩惯了,因此想换口味,所以与我同居。”
  “于是你相信了?”我用梳子梳通头发。
  “不,我不相信。”他用手获我的头发,“我早已知道我看不住你。”
  我怔住。转头看他。
  “我不是蠢人,”理光低下头,“我凭什么叫你留一辈子?现在还有谁是罗曼蒂克的傻子?我也不能太奢望。”他握紧我的手。
  我笑,“将来的事,谁知道呢?”
  理光说:“与你在一起,无论时间长短,我也是愿意的。”
  我不出声。
  他强颜欢笑,“来看弟弟送你什么。”
  “弟弟送礼物给我?”我也乐得转变话题。
  他喜孜孜取出一张卡片,上面画看很幼稚的一朵花与一只小狗,以及一个小男孩像,太可爱了,那小孩子嘴里指看一句歪歪斜斜的大字:“阿姨生辰快乐。”
  我很喜欢这件礼物,将卡片放在当眼的地方。
  连我自己都几乎忘了生日。
  理光说:“伊娃,你有时间的话,也不妨想想,我虽然穷些,疲赖些,但到底我是爱你的,而且我给你自由,你嫁了别的公子哥儿,光鲜是光鲜,可是他未必体贴你。”
  我愕然,“你在说什么?”
  他笑笑,“祝你生辰快乐!伊娃,我没有什么好东西送给你。”
  “你知我不在乎这些。”我说。
  “我并不能因此轻视你。”他低下头。
  气氛太沉重,我第一次词穷。
  “伊娃,老老实实,你们公司是否想将你送到英国去受训九个月?”
  “说是这么说。”
  “你是在伦敦念书的,最佳人选。”
  “咦,彷佛你要努力把我送走呢。”我笑。
  “回来后你又可以高升了。”
  “承你贵言。”
  “伊娃,其实你现在的薪水也已经够用。”
  我说:“我节省而已,钱又有谁嫌多呢。”
  “你是不会放弃这个机会的了?”
  “言之过早。”我说:“事情临到头再算。”
  “你心里恐怕已经有了主意了吧。”
  我说:“理光,别逼我。”我按住他的手。
  他叹口气,不响了。
  我斟出酒,“来,预祝我生辰快乐。”
  电话铃响,我去接听。
  又是史太太。她声音很急促,“快,弟弟有事,叫理光来。”
  “什么事?”我没好气的问:“冷气机坏?”
  “别搅了好不好?”她尖声说:“弟弟发高烧,要送医院。”
  “什么?”理光接过话筒:“我马上来。”
  他抓起外套。
  “我跟你去!”
  他犹豫一刻,“好。”拉住我出去。
  弟弟烧到一百○四度,怀疑是急性脑膜炎。
  理光急得快疯了,“明明下午还是好好的!”
  史太太也一头汗,“什么?你怪我?他何尝不是我亲生儿子?难道我会害他?”
  我反而成了局外人,在医院的等候室内看他们争吵。
  真是怨,到如今地步还是要吵架。
  真不明白这样的怨偶当初是如何结的婚。
  而孩子永远是牺牲者。
  弟弟发高烧,说梦呓,一忽儿指着父亲叫爷爷,一忽儿说要去游泳,身子热,吵得心惊肉跳。
  幸亏不久医生便说情况已在控制下,叫我们回去。
  史太太一转身便走,理光犹身坐在长凳上不动。
  我以为事情已经完了,轻轻推他一推,“我们也回去吧。”
  谁知他就此炸了起来,“要走你先走,我并不企望你同我共患难!”
  “你说什么?”我愕然。
  他不耐烦,“弟弟醒来会随时需要我,你不明白吗?”
  “何必对我大呼小叫?”我缓地,“这又不是我的错,整件事与我有什么关系?”
  “我们不要在这个时候吵架好不好?”
  我“霍”地站起来,“我根本不是吵架的人才。”我站起来,“告辞。”
  他并没有叫住我,我把心一横,离开医院。也许理光需要一个人静一静,想清楚谁是他的敌
  人,谁是他的朋友。
  我觉得肚子饿,独自上咖啡店叫晚餐吃,才坐下就遇到同事,是小陈露丝美姬他们,平日我相当邀他们,今天正闷纳,于是笑着坐到他们一桌去。
  小陈他们爱热闹,其实也是一群可爱的人,只不过我性情不喜与人来往而已。如今坐在一起,倒也有说有笑。
  “伊娃,”小陈问:一是不足要到英国去受训?”
  我说:“十划还没有一撇呢。”
  “有这样好机会,不要放弃,回来就升职了。”美姬说。
  小陈说:“伊娃不去英国也照样升。”
  “会不会慢一些?”美姬说:“而且她是单身女郎,能够在外国生活一段时间,不是更好吗?”
  我被说得心动起来,本来也不能决定是否要去,现在彷佛随时可以收拾行李。我还有什么留恋?跟住理光一辈子?不如趁这个机会改过自新,从头开始。?”
  我说:“如果单位主管向我提出来,我当然会得去。”
  小陈说:“伊娃的呼声最高。”
  我微笑。“这一顿饭我来请客。”
  他们也不客气,让我付了贩。
  回到家中,理光尚没有回来,我很冷静的坐下想了很久,觉得不如藉此分手,理光另有精神寄托,那是他的孩子。
  一会儿等他回来,我会跟他婉转点提出这个问题。
  我并没有太多的时间,公司不止一次向我暗示要派我出去公干,就应允下来吧。
  理光回来的时候已近天亮,我睡得出乎意料之外的熟,并没有被他吵醒,早上我一向只准备廿五分钟便要出门,也来不及说什么,就抢出去,那日我没有送他上班。
  当天在开会的时候,上司决议了我是出驻伦敦的人选,我立刻应允,出发日期是一个月之后。
  同事们兼庆祝我的生日,待我热忱十分,我们七点才在酒馆分手。
  到家中,已是八点多,理光还没有回来,我即时觉得很反感,他简直把这间公寓当作不需付房租的酒店,来去自若,太过份。
  我淋了浴,看小说当儿,他回来了。
  我马上开门见山地说:“理光,我要到伦敦出差九个月。”
  他并没有太多的意外,沉默着。
  我说:“去之前我只有一个月的时间结束这里的一切。”
  “你不是赌气吧?”他问。
  也许有一点点赌气的成份,在医院中他对我的态度恶劣,平时的随便,……都加在一起,引导这段感情迅速结束。
  他又说:“曾经一度,你是爱我的。”语气中带着辛酸。
  “你并没珍惜这段感情呀。”我说。
  “我不懂。”
  “多年不愉快的婚姻生活使你麻木了。”我说:“你乐意过一种随和的、不起劲的生活,我与你无法迈向同一目标。”
  “做人有什么目标?”他反感的问。
  我说:“也许你已经失去目标,但我是有的:如何活得更丰富。”
  “你爱上了别人?”
  他更失望。
  “你有孩子们──”
  “不必同情我,我还没有老。”
  是他自己说出来的,我才觉得他已经有老态,才四十多岁呢,我叹一口气,他无法适应新生活,只想把旧的生活模子往我这里套,我心里加压看一块铝似的,非常的不舒服。
  我们从认识到现在,足足也有三年,三年也有一千多个日子,由灿烂到平淡,至现在无疾而终,也不能全怪理光,我们两人都没有努力。
  “弟弟好吗?”我问:“没事了吧?”
  “没事了,明天出院。”
  “你也太紧张,小孩子发高烧是很普通的事,何必打鸡骂狗的。”
  “我现在所余的,也只有他了。”
  “别忘记你的女儿。”我提醒他,“养孩子最忌厚此薄彼。”
  “理论上你是很精明的。”他苦笑。
  我们并没有吵架,最可悲的是无疾而终,双方都疲倦了,需要休息,连争执都懒。
  他摊摊手,“什么时候要我搬出去?”
  我问:“不是说如果我要与你分手,你会跟我拚命吗?”他笑。
  我也笑。两个人的笑都太过苦涩。
  “打算怎么样?”我问。
  “信不信由你,我的前妻要再婚了,她将搬到夫家去住,我与孩子们又可以在一起了。”
  我点点头。
  本来他以为我会与他一起经营这个家,我叹一口气,虽然我令他失望,但是他不必担心,愿意嫁他的好女子还是很多的。
  他仍是一个风趣高贵的好男人,只是我对一切的期望太多太高,以致有今日这种事。
  理光取过酒,斟了一杯慢慢喝,他说:“当年你追求我,还真花过一些劲,是不是?”
  我反问:“我追你?”
  “一般人都这么说。”他笑。
  我说:“楼下卖菜婆也追你,你怎么不抛妻离子的跟住她?”我不承认。
  他在我脸上一拧,“还是这么好强。”
  “事实如是,”我说:“你没的臭美,一切都是女人的不是,你倒想。”
  理光说:“当年实在与妻子水火不融,有个机会,便跑了出来,物必自腐然后生虫。伊娃,连带者你牺牲三年青春。”
  我用手撑住头。这真是一场误会,大家都谈会,大家都误会是恋爱,事实上我只为了一点点胜利的虚荣,他为了转变生活方式。
  在这三年中我长大了许多许多,最起码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不再会向任何有妇之夫投一眼。
  “我有空给你写信。”他说:“一个人在外国,千万要当心。”
  “先谢了。”我说:“睡吧。”
  “我明天便搬出去,免得你尴尬。”他说。
  因为他没有显得特别哀伤,我心底也平静。
  在床上倒是睁看眼睛好一会儿才睡着的。
  第二天是我廿七岁生辰。时间过得那么快,我们这一代,廿三岁才自大学出来,做一年工便遇上这段感情,感觉上是初恋;但已经廿七岁了,不由人不慨叹时间不够用。
  从明天开始如果好好物色对象,待结婚时亦已三十岁,不容再蹉跎了,我有点心惊肉跳。
  对于自己的冷静,我非常吃惊,我不但没有为过去的痛苦流涕,反而急急地想到将来,现代女性的勇气可嘉,我实在没有时间坐在一角伤怀,前面的路是艰难的,我必须要在大处着眼。
  想到当年与理光说什么都要在一起那种勇气,余知如何形容,过了一段时间想起来,真是无谓,完全是种反费,少年时期的浪漫,为了一点点因由,不顾一切盲目地向错路前进,为了发泄炽热的感情,往往赔上太多精力时间,一无所获。
  如今我把感情放第二位,一切由理智处理,工作是重要的,因为它给我精神寄托,同时又使我经济独立。
  现在的选择是不一样了。
  第二天,我帮理光收拾行李,也不问他要搬到什么地方去,请了一个上午的假,把他打发走。
  我们两个人都尽量不接触对方的目光,默默低看头收拾,他一出门,我就找来锁匠把门锁换过了。房子是上代剩给我的,不必退租,九个月很快就过,家具用白布远一遮就可以解决。
  我竟变得如此井井有条,麻木不仁,这一段过去了就过去了,我不想拖泥带水。
  到了公司,我领了飞机票,同时上司也放我两个星期的假,我有足够的时间来收拾行李。一切进行得顺利。
  晚间我斟一杯威士忌加冰,才坐下就看见弟弟送我的那张生辰卡,我犹豫一下,随手就把它扔掉。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我很空虚,但不觉悲伤,又有一种轻松的感觉,至少从此以后工作加班,就不必有犯罪感,因为现在家中没有人在等我回来。
  我又将屋子里任何属于理光的东西整理出来,放进一只大箱子里,改日替他送到公司去。
  半夜他打电话来,叫我一声,随即一句话也没有。
  我不怪他,我也不知说什么。人家两夫妻或情侣濒分手还能吵嘴,真是好的,我与理光简直一句话也没有。渐渐的疲乏,缓缓死亡,真可怕。
  不到数日就已经有人知道我们已经分手,立刻有男士来约会我,一切像没有发生过一般。
  想到三年前今日,哭嚷着恳求理光搬出来,只要他肯只身出来,我便满足了,我愿意牺牲一旬,时间金钱名誉,为了爱他,一句在所不惜。在那个时候,我的确认为史理光是我的阳光空气。
  我们也有过半年的好时光,对牢电话,在写字楼也能说些肉麻的话,回到公寓中相对而坐,无为小事大笑一场……只要在一起便可以了。
  而理光也为我的天真而感动过,不住叫我小傻瓜。后来生活的小事太多不如意,我长大了,他做许多事我都肴不入眼,出言讽刺,甚至冷言相对,他为了这个也生气,也骂我,再过一年,大家便已经服开眼闭,得过且过。
  我竟没有流一滴眼泪。
  眼泪表示快乐、激动、伤心,后悔,种种错综的感情,但我的心是平静的。

丁香
  说到追女人,真是伤感情。
  追求不爱的女人还好,追到固然开心,追不到也算了,但追求真心相爱的女人,头痛。
  难怪有些男人喜欢游戏人间,凡是穿裙子的都乱追一通,不伤感情。
  像何甲,我问他:“不喜欢的也追,为了什么?”
  “散心,”他理直气壮,“一起看戏吃饭,无伤大雅,何乐而不为?”
  “我保证你有一日会弄假成真,甩不了身。”我恐吓他。
  “你放心,”何申说:“现在的女人,比男人潇洒得多,你要死钉,她们才不肯呢。”
  我是在一个时装展览会中认识张丁香的,没有人介绍我们,但是她那突出的风姿吸引了我。
  她是该次法国着名设计师HH时装展览会的统筹。
  每个女人都浓妆艳抹,穿得像孔雀般,除了她。
  她穿一件米色,洗得缩了水的凯丝米羊毛衫,一条旧牛仔裤,白色球鞋,长发编成一条辫子。
  她忙得不可开交,说话用传声筒,跳上跳下,一忽儿奔到东,一忽儿走到西,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
  每逢她自台上走到台下,我便知道她没有穿胸罩,她亦没有化妆,脸上只抹着一层油,活泼健康,干劲冲天,永不言倦。
  奇怪,从前我不喜欢这种活力充沛的女性,老觉得她们在洒狗血,社会又不是不能没她们,偏偏装出一副为国为民的样子来,讨厌。
  但是丁香没有那股指使人的意气,她肚子饿的时候蹲下吃一个三文治,像小女孩。
  我与她交谈:“你怎么会当上这件事的统筹?”
  她叹口气,搔搔头,“没法子,老板一定叫我办,要不就辞职,我又不敢因此一走了之,因此只好接下来干,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这么大的表演会……”
  她叹口气,“可不是,我现在天天睡不看。”
  放下王文治,她又走到后台去了。
  这样下去,她会得胃病。
  她的助手说:“你别听丁香说,她紧张管紧张,工作成绩一流,否则老板怎么会把这么大的责任交她手中?每个人做事的款式不一样,丁香从不大模大样就是了。”
  我在这场表演会的角色是摄影师。
  我并不是专业摄影,我本来在一间小大学任教,为了这个机会,告一个星期假来拍照,外快事小,能够证实自己的兴趣事大。
  丁香对每个人都很和蔼可亲,声音低低地,永远说“谢谢”,虽含得出有几个洋人时常翻白眼为难她,她都一日一日应付下来。
  锣鼓声紧,天天操练,但难题很多,一忽儿司仪,使小性子,一下子借水银灯的公司派不够工人,工程人员发觉架电线的柱子不够力,新闻稿写得不整齐,忘了邀请电视台之类。
  真正烦恼无穷,我替她看急,但帮不了忙。
  千头万绪,都得由她来策划。
  我们已经有点熟,我光笑着安慰她:“时间总是会过的,到时候不妥的事全部会妥当。”
  她喃喃的说:“要是策划一场政变或大革命,倒还比较有意义,统筹时装表演,嘿!”扬扬手。
  每次她扬手,缩了水的毛衣使往上一带,露出可爱的肚脐。
  她这种不经意的性感简直要了我的命。
  我问:“你怎么老穿这套衣裤?”
  她看看自己身上,“一套?不,我共有两套,这条裤子是萝卜裤,另一条是窄脚的,你看错了。”
  “毛衣都是缩水的。”我埋怨。
  “那是放在洗衣机内洗的结果,”她叹口气,“没空呵,现在公司只放我回去睡一觉,有时候连洗澡的时间也没有。”
  我大笑。
  她说的话娱乐性太丰富。
  那伟大的日子终于来临,丁香仍然是毛衣粗布裤,打点一切,镇定过人。
  平日不见她有什么了不起,大将倒底是大将,临场才显得威风。
  只见她将事事安排得妥妥贴贴,但凡有谁慌张、失措、动气、她都一一安抚。
  多个星期的筹备策划,一小时的演出,事后台上静寂十分,她躺在一张帆布椅上,瘫痪下来。
  适才的色彩缤纷已经过去,目的已经达到,成绩非常好,都纪录在我的照相机中。
  我轻轻说:“结束了。”
  她紧闭着眼睛说:“是的,我都不知道是悲是喜。”
  “当然是喜。”
  “一则也悲,高潮已过去。”
  “你可以筹备另一个展览会。”我说。
  “我再没有那种勇气与力气了。”她笑了起来,然后她睁开眼睛,“来不来我们的庆功宴?我欢迎你。”
  “香槟?”
  “有。”她一跃而起,精力又来了。
  “八点钟丽晶见。”我说。
  她扬扬手。
  台上是空空荡荡的,但是我彷佛还看到适才的衣香鬓影,此刻的热闹豪华的场面将永留我心。
  庆功宴上的丁香令我吃惊。
  在短短一小时内,她洗了头,长发披散下来,穿一件浅紫色累丝旗袍,银灰色高跟鞋,淡妆、整个人迷惑美丽──啊牛仔裤小女孩的形象呢?现在紫玉的长耳环两边晃,她与每个人干杯跳舞,把我挤得老远,忽然之间,这个丽人远不可触。
  她的精力何来?能力何来?
  真不是一个平凡的女子。
  我抢着替她拍照。
  事后跟阿尹说:“你看这女子如何?”摊开她的照片。
  何甲,我那好友,因自觉对女人有太丰富的经验,马上答:“还不错,不过太难驾驭,何必呢?”
  我比较喜欢她穿缩水毛衣梳辫子的样子。
  艳装的丁香太遥远。
  假期过去,我回到学校,她回到工作岗位。
  事情就这样完了吗?不不。
  我打电话去她写字楼,女秘书说:“她放大假。”
  “放多久?”确应该放假。
  “一星期。”
  “能告诉我,她家中电话吗?”
  “不方便。”
  “我是你们公司雇用的摄影师。”
  “呵,待我查查看。”女秘书说:“是二一五三四五。”
  “谢谢帮忙。”
  但家里的电话久久也没有人听。
  终于有人接,是钟点女佣,“小姐到浅水湾去了。”
  这个时间到浅水湾?才初春,水还冷,不过阳光却很好。
  我驾车向浅水湾一开去,沙滩能有多大?我想去找她。
  皇天不负苦心人,我幸好车,步下沙滩,便看见有一个女郎坐在沙滩椅上,近影树底下,正在晒太阳呢。
  这时节的太阳居然有些暖意,她不是丁香是谁,伸着长长的腿,棕色的皮肤细结光润,闭着双眼,长发轰轰烈烈卷曲地自椅背散下来,犹如野马的鬃毛,为什么男人都喜欢女人长发?请来看看这一把头发,条条丝丝都散发看性感性感性感。
  她上身仍然穿着那件缩水毛衣,下身是比基尼泳衣下半截,小小的黑色裤子,我的心完全飞跃,除了倾荡,没有第二个感觉。
  她身边放看一架小小无线电,正在播放洛史超城那永远不灭的歌:
  “……如果我独自站着,
  影子是否会掩藏我心的颜色,
  蓝色是眼泪,
  黑色是天空运行的星,
  对你来说,
  不会比一面镜子更有意义……”
  我一向最爱洛史超域的慢歌,充满感情的声音诉说一些微不足道的琐事,但这琐事却是爱情呢,在不打仗的太平时节,还有什么更重要?
  爱情,我太响往爱情,生活的平静乏味,除了爱情,没有其他的事可以令我感到真正的活着,现在我每个细胞都奔腾起来。
  我走到她身边,轻轻坐下。
  她没有察觉。
  我唤她,“丁香。”
  她的头侧一侧,并没有睁开眼睛,大概是猜不到有人会在这里叫她的名字。
  在这么美丽的太阳底下,一切变得很恍惚,具催眠作用,我就是被迷惑了。
  “丁香。”
  她睁开眼睛,见是我,微微一怔,“是你?”
  “是我。”
  “你怎么来了?”
  “我寻你来的。”
  “寻我作什么?”
  “想念你。”
  她一怔,面孔排红,低声问:“怎么会?”
  我微笑,“不知道,感情永远在不知不觉间发生。”
  “你是一个有为的年轻人。”
  “这句话没头没脑的,我不明白。”我一怔。
  “我不是任何人爱慕的对象。”
  我抬起头,远远看见白色的浪缓缓卷上沙滩。她一口拒绝我。为什么?
  我心缓缓一阵剌痛。
  我问:“我不适合你?”
  “不,我根本不能谈这个问题。”
  〔为什么?”
  “我是个有夫之妇。”
  我呆住了。
  “什么?我们共事这许多日子,你独来独注,一切独自担当,根本没有提起你有丈夫这件事,事,你结婚多久了。”
  “一年。”
  “他人呢?”我讶异的问:“为什么不陪伴妻子?”
  “我们之间的感情不大好。”
  “那么离婚。”我断然说。
  她轻笑,“对于你们年轻人来说,黑即是黑,白即是白,却不知中间隔着许多层灰色,结婚容易离婚难,你们哪里知道这许多。”
  “年轻人?”我反问:“照你这么说,你倒是比我还大?”
  “不跟你争这个。”她站起来,叹口气。
  我不放松,“他是流氓?”
  丁香似不愿多说,我帮她折好帆布椅子。”
  “我送你。”我说。
  “这倒是要多谢你。”她笑。
  我送她回家,她一路上并没有说什么,嘴边一个暧昧的微笑,其实并不是代表什么欢愉,不过是一个惯性的表情。
  我心碎,婚姻不愉快而不能离婚,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意志消沉呢?
  这世界不如意事常八九。
  到了她家她向我道谢道别,声音很温柔。
  她说:“好好教书,别误人子弟呵。”
  她上楼。
  说也奇怪─她一离开,阳光彷佛就随她而去,我整个人阴凉起来,再也无适才煦暖的适意。
  我可不管她是杀过人抑或结过婚,我那股牛劲发作,就发誓非得把她追到不可。
  我与我的朋友何甲商量,“你替我打听打听,看看她到底是什么底细。”
  何甲瞪我,“这就不该了,感情这件事,爱有一种做法,不爱亦有一种做法,不可以四周围打听,你别老土,我的面子都叫你丢尽。”
  我只得把根由从头到尾说一次。
  他点点头,“这不好,谁没有一两段过去呢?让我看看她为何一口拒绝你。”
  何申去了三天,我心焦了三天,像是被人用火慢煎似的,不见有多痛苦,只是寝食难安。
  消息来了:“你那朵丁香花,属于此间”个失势的二世祖,他父亲并不宠他,只供给他住以及一日三餐,活脱脱的失匙夹万,生活很痛苦,放太子账的傍友不是没有,希望是渺茫。”
  “她不是贪财的女人。”
  “贪财两个字还凿在额角不成。”何甲说。
  “你若果认识她,你就不会这么想。”
  “罢哟,一个男人当然把他心目中的女神想像得十全十美。”
  我生气,“我不是那种盲目的人。”
  “那么你有什么解释?”
  何甲哈哈突起来,然后非常讶异的说:“你自己天真倒也罢了,怎么强逼全世界的人也陪你天真?”
  “我去问她。”
  “别傻,这样会吓走她,你有什么资格收买她的灵魂?即使她是自由身,她也有权不选择你的,你这个人真是。”
  何甲说来句句是道理,不由得我不三思而后行。
  “你听我的话,一切听其自然,不要操之过急,该你的就是你的,”但又叹口气,“天下女人那么多,又何必跟人家争老婆。”
  我撑着头想很久,“也许是,但我喜欢她。”
  “含蓄点,没有人比好色之徒更可怕了。”
  丁香与她丈夫分居。二世祖住在祖屋里,应有尽有,丁香住自置的公寓。
  圈子里每个人都猜测二世祖未曾尽过做丈夫的责任,几乎每一个仙的开销都由丁香自己负责,但没有人知道丁香为什么不离开他。
  没有人知道。
  丁香的工作很辛劳很吃重,但她独自挑起担子,勇往直前,永不言悔。
  我也问过她,她说:“一个人嘛,总得做,不做干什么?坐在家中尽发霉。”
  “一个人?你不是有夫之妇吗?”
  她笑,“你何必故意挑剔我的语病?”
  “事实是嘛,”我说:“背着个丈夫独自生活,这种困难我从来没有听过。”
  丁香转过头来,“你说话太不含蓄了。”然而语气还是温和的。
  “我不应该触及你的私隐。”
  “城里公开的秘密,也算不得是什么私隐。”
  “丁香,你这样日日生活在痛苦中,不打算自救?”
  她沉思,“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改更你目前的生活情况呀。”
  “如何改良?”她问:“劝我离婚?成年人哪有如意的事,当然得作某一个程度的迁就,谁不在受委曲?或是工作上的,或是婚姻上的,谁能为所欲为?总得付出代价才行。”
  “你的代价未免太大。”
  “我不觉得。”
  我苦笑,“吹皱一池春水。”
  “你知道就好。”她微笑。
  “是因为你仍爱他?”
  “爱有很多种,在某方面来说,是。”她颔首。
  “我认为他对你并不怎么样。”
  “人们对富家子总有偏见!以为他们享尽人间清福,其实他们也有痛苦。”
  “是。”我讽刺的说:“乘坐哪一辆劳斯莱斯呢?真是痛苦。”
  她白我一眼,不言语了。
  我仍为她仍然爱她的丈夫。
  我的朋友何甲跟我说:“张丁香这段婚姻,维持不了很久了。”
  “怎么这样说?”我吃惊,并没有因此大喜。
  “她丈夫有外遇。”
  “什么?这么好的妻子还要揽外遇?啥道理?”
  “外遇是彭玲玲,你明白了吧?”
  彭玲玲是着名的女歌星。
  “不是说没钱吗?”
  “没钱?”何甲笑,“有人肯放太子账,奈何?”
  我一点也不觉得好笑,“丁香呢,她怎么想。”
  “她还未知道吧,你这样关心她,为什么不告诉她一声。”
  “她是聪明人,早该知道了吧?”
  “不一定,当事人往往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
  我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手足无措,立刻打电话约了丁香出来,预备跟她摊牌,把一切告诉她。
  我也是个西化的人,平时绝不管闲事,但我对丁香的事,有种“已任”的感觉。
  她接电话的声音很平静,“有什么事?”她问。
  “没事就不能找你吗?”我气。
  “在电话说还不是一样。”
  “如果我是请你吃饭吧,你是决定要推辞我了?”
  “我心情不大好,”她说:“不想出来。”
  “是你风闻什么消息来着?”
  她叹一口气,“原来如此,你是第一百○七个告诉我,我丈夫有外遇的人。”
  我怔住。
  隔了一会儿我说:“我是真关心你的。”
  “是吗,他们也都这么说!这年头好心的人越来越多了。”她淡淡的。
  我真被她气死。
  “就算你不当我是朋友,也该为自己着想。”
  “我怎么为自己看想?”
  “人家不爱你了,你也得有个打算。”
  “皇帝不急太监急。”她的声音仍然银静得很。
  “他仍然住自己家?而你住自己的公寓?咖有分开住的夫妻?”
  “你再说下去,我就要挂电话了。”
  “好好!不说,不说,”切由你自己决定。”
  “根本就是这么一回事,谁也帮不了我的忙,终究过了一关又一关,过了一山又一山的是我自己,你们不必多说。”
  “怎么见得我帮不了你?”
  她气上心头:“你打算怎么帮我?三聘六礼娶我过门,照顾我一切?打点我将来?负担我烦恼?你会陪伴我一生?”
  我语塞。
  “无异地对我不好,然而又有谁对我更好?我并不是暖房内长大的人,这小小的折辱对我来说不算一回事,有人在背后把我剌得五孔流血,我还没打算报仇,跌倒爬起,拍拍身上泥灰,一把水洗掉脸上血污,从头来过。你少替我担心。”她挂了电话。
  我听后非常难过,我这个小小的追求者,一束花,一盒糖,只能为十五岁少女带来一点喜悦,像她那样的女子,除非着着实实能为她生活有跟妥善的安排,否则还是自动告退的好。
  我有什么力量?
  我只是一个小小的教书先生。
  丁香筹办古玩展览的时候,还是联络到我,叫我为她摄影,公还公,私还私,又有一点点友情,她对我是不错的,我心先酸了。
  她在泳池边“接见”我的时候,天气相当热了。
  、r穿着比基尼泳衣,鲜辣辣的玫瑰红闪光料子,镶捆绿色的边,她喜日光浴,但又不会晒得很里,身裁是无懈可击的,因年纪的关系,略为松弛,但更具诱惑性。
  我心中惋惜─这样出色的女性,爱她的人高攀不起,与她在一起的人不爱她,多么可惜,除了紧张的工作外,她得不到其他的慰藉。
  我想到那些丈夫赚数千元的小家庭主妇,喜滋滋买了菜回家做三菜一汤,周日麻将搓起来了,多么充实而快乐的人生。
  我坐在她身边。
  丁香身边那具残旧的小型无线电仍在播放洛史超域美丽的歌:
  “说这不是真的
  我们经历如此良多
  怎可以说咱俩已告结束
  在你将我扫在一边之前
  再想想清楚
  呵说这不是真的……”
  我轻轻说:“我来了。”
  “谢谢你来。”她温和说。
  “工作如何?”
  “维持生活而已,老板都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巴不得伙计舔他的脚,我怕脏,又要面子,所以一直不算是得宠的人物,尽管这些吃力不讨好的功夫来做──咦,怎么吐起苦水来了?像这次,预算不够,又要一流的摄影师,不找你找谁呢?只好以交情搭够,急起来,也不理人家是否当我朋友,先苦苦哀求了再说。”她仰起头哈哈的笑。
  我心酸,转过头去不睬她。
  “我离婚了。”
  我淡然说:“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你的摄影师,你再离十次婚也不轮到我。”
  她阴阴的笑:“我还以为你是我朋友。”
  “别天真了,”我赌气,“谁做你的朋友?我又没说过自己是骑士,我没有这种风度。”
  游泳池里的水荡漾,我的心荡漾。
  我终于问:“为什么离的婚?”
  “每个人的忍耐力都有个限度。”她淡然,“我放弃他。”
  “终于看穿她的真面目?”
  她不语,嘴角带一个非常苍凉的微笑。
  “因误解而结合,因了解而分开?”我问她。
  “我也不过是碰碰运气,可是事实比眼见更差。”
  “你不像是个赌徒。”
  “不赌穷定,逢赌输定。”她还是微笑,“女人到了三十,不结婚是不行的,也只好赌这一记。”
  “你不会在我身上下赌注?”
  “在你身上下功夫,不叫赌,叫投资,我已经老了,只好急功近利一些,我几时才收得回利息呢?我输不起。”
  “我不怪你,丁香,我永远是你的朋友,只要你叫一声,我马上到。”
  她凝视我,一双眼睛还是那么闪亮。
  我苦笑,“我将永远怀念你的缩水毛衣。”
  她不响,过了很久,公事管公事,她说:“下星期天,你到这个地址来,我给你看展品,我想出一本特刊。”
  “知道。”我站起来,“我先走一步。”
  她领首表示“知道了”,我转头走,但忍不住再说一句:“你多多保重。”
  她微笑。
  我还没开始追求,她就拒绝了我,我在她身边打个转,便被逼知情识趣,离得远远的。
  我不知她将来打算怎样过。
  当夜我与何甲共谋一醉,何甲说:“你还替她担心呢,吃惯鱼翅,哪肯吃泡饭,嫁不去,没关系,嫁个差一点的,半死不活,那才糟糕。”
  我不语。
  说到追女人,真是伤感情。

回南天
  濡湿,潮热。
  香港的回南天气来临。
  南中国着名的低气压,风吹上来只觉得黏喀喀的,只想解开领带松口气,这就是传说中的薰风吧,像一个引起你无限遐思之后不顾离去的女郎。
  傍晚却又转凉,会得嫌之服不够,整个人被天气骚扰得精神恍惚,寝食不安。
  妻在屋子里开了抽湿机,伊与女佣同时埋怨衣裳不易干。然而不到很久,炎夏便会正式来到,所以我留恋回南天。我留恋一切不长久的事。
  开会后我用铅笔敲着桌子,问自己:回南天英文叫什么?十月小阳春形容近冬日时不正常的温暖天气,外国人叫印地安夏季,上海人称桂花蒸,但回南天英文叫什么?
  桌子上推着大叠文件,都需要做妥,我且把它们推在一旁。
  女秘书们不会懂得这些。
  我怅惘了。
  妻曾经说过:“以你这样的性格,应该是做诗人的,奈何偏偏做了生意人。”
  然而我是家中唯一的儿子,父亲一盘小生意注定由我承继,也幸亏如此,不然凭我这样的性格,无论到哪处办事,还未动工,就立刻被排挤出局。
  对于我自己的幸运,我简直抱看内疚,工作起来,份外卖力,将勤补拙,十几年来也没见大错。
  但是一到回南天,我就迷糊。
  多年前的初恋、失意、顶漫的经历,一股脑儿在这个时刻转上心头。
  晚上睡不着,跑到露台去站着,白茫茫一片浓雾,衬着妻种植的海棠花,我更加不想回到床上。
  早上妻与孩子们起床,见我干坐着抽烟,也会打趣我几句:“谁道闲情抛却久,每到春来,惆怅还如旧。”
  妻是十全十美的妻,我尊重伊,并且敬爱有加。
  她也是大学毕业生,父亲老拍档的女儿,与我可算青梅竹马,为了孩子们,她放弃高薪的工作,在家做褓姆,但又永不落伍,永不噜嗦,十多年来,维持一般体重,相貌端庄秀丽。
  我还有什么抱怨?
  一般人口中事业有成,家庭美满的人土,不就是我?
  倒底少了什么?
  我每天提起公事包去上班时,就问自己,是少了什么,令我晚上睡不着觉,早上不愿起床,白天不肯好好工作,下班觉得无所字事?
  抑或是多了什么?是这种潮湿的风?
  大声对女秘书抗议:“谁把非洲紫罗兰斓我窗台上?最恨这种花,贱得要死,要不别摆花,否则替我订上得台盘的花。”
  女秘书只好一阵风取走盘栽。
  她们是不会明白的。
  有些人的心思,像非洲紫罗兰。
  妻说:“我有表侄女自加拿大回来,如何?去吃顿饭?”
  我咕哝:“又住我们家客房?”
  “人家早已租了房子。”
  “少不免天天到咱们这里来搭顿晚饭。”
  “别小家子气。”妻笑。
  “加拿大与美国回来的孩子,感情粗糙,黄皮白心,有啥学啥,最没有味道。”我伸懒腰。
  “男人的牢骚,没人比你多。”妻还是好脾气地笑。
  我说:“没法度,四十了,四十更年期。”
  “听听这是什么话。”
  妻是广东人─亲戚─多,表妹表弟一大堆,这些表什么又生下一大堆孩子,都是咱们小一辈的亲戚,都要自我们处得到照顾,我不是嫌烦,而是提不起这许多精神与他们攀交情,一个个咬着口香糖,烂布裤,动不动一扭手指,发生响亮的一声“啪”,拉我滑水及吃中菜去,我吃不消。
  尤其是清明时节,雨纷纷的潮湿天,我走不动亦不想走─
  那餐晚饭我藉故公事忙而缺席,躲在家中看武侠小说,孩子们坐在我身边看电视,其乐融融。
  妻回来时我元龙高卧,正在享受,问她:“这么快就应酬完了?”
  “小声,人家在外边。”
  “谁在外边?”
  “我的表侄女。”
  “不是说自己找到地方住了吗?”
  “少废话,起来招呼招呼客人。”
  我懒洋洋的坐起来,换上件比较光鲜的衣服,甫跟妻来到客厅,就呆住了。
  那个女孩子!
  她早已穿着夏季的衣裳,白色的衬衫,白色的裙子,那黑而浓的头发编成一条长辫子,大眼睛炯炯有神,她朝我看来,我被她那青春气息逼得透不过气来。
  “囡囡,过来见表姑丈。”
  “姑丈。”她向我点点头。
  我干笑两声,“一表三千里,”我说:“这里面到底隔了多少层的关系?”
  她笑,不出声。
  妻说:“是立虹表妹的女儿。”
  “立虹?我不记得。”
  “三表姨妈堂兄那边的人。”
  “恐怕没有什么血统关系吧?”
  妻说:“是姻亲。”
  “我们的孩子可以与囡囡的孩子成亲吗?”我笑问。
  妻白我一眼,跟囡囡说:“别介怀!你的表姑丈是有点毛病。”
  那个女孩子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冷冷看我一眼,不出声。
  在她面前,我有一丝惭愧,被逼正经起来。
  “在美国念书?”我讪讪问。
  她答:“纽约,已经做了一年事。”
  我连忙作其专家状:“纽约又还好些,美国有些地方,比不毛之地好不了多少。”
  “不至于这样啦。”妻说。
  “不相信?你到达柯他洲去看看。”
  “咄。”
  我又问:“回香港来,有什么打算?”
  她闲闲的说:“没什么打算,先休息一下再说。”
  我心想,希僻作风,如果一整年都做事,他们是要死的,非得做半年休半年再说。
  但她长得那么美,粗眉大眼带着拉丁味,我有点迷惑。
  我说:“天气很坏。”
  她忽然微笑,露出编贝似的牙齿,她说:“坏得令人难忘。”
  我怵然而惊。
  接着我发觉自己对着一个年轻女孩子说得太多太多,马上闭上嘴,不再言语。
  妻跟她絮絮说到香港的风土人情……
  我打个阿欠,终于回到房间去睡。
  如今的孩子们一代比一代美貌……困着了,如着魔似的不断梦见那美丽的女郎。
  第二天醒得迟,因开窗睡觉,老觉得整条被子都湿喀喀,一醒就嚷,叫妻的名字。
  一张俏脸探进来,“你醒了?”
  是囡囡。
  “你?怎么是你?”我讶异。
  “表姑出去买案,她要治一桌家常小菜请我,我特来代她看孩子。”
  “孩子不是有佣人照顾吗?”
  “一个慵人告假,另一个照顾不暇,你要什么?”
  “我自己来。”我嚅儒的说。
  “算了,别客气了,表姑说过你是个不折不扣的老爷,什么都要人服侍。”
  “没这种事。”我涨红脸。
  她笑笑,“我做了早餐,出来吃吧。”
  我发觉她穿着短裤与白棉T恤。
  她那身裁,真叫人想入非非。
  华籍女子的致命伤是曲线不好,即使维持苗条,拚命减肥的结果是变成木板般身材,人家不是这样,人家应凸时凸,应凹时凹。
  这个小女孩便是榜样,于是我心头一紧。
  早餮是西式的,两个孩子将麦片撒了一地。
  我也不理,参加他们行列。
  天气其实并没有那么热,很多人还搭着毛衣,不知怎地,囡囡先披上夏衣。
  她脚上是一只高统白色球鞋,我很佩服她这一身打扮,华丽的青春便是最佳装饰,只有年华老去的人才会买完名牌衣饰再买名牌。
  我的双眼太贪心了,我垂下头。
  妻回来,看见孩子们的放肆大吃一惊。
  我问她,“你的表侄没有自己的家?她不能回自己的家去?为什么老在我们此地留恋?”
  妻看我一眼,“你怕?”
  知夫莫若妻,“我怕,我怕得要命,”我说:“谁不怕那么美丽的孩子?”
  “七年之痒?”
  “十四年之痒。”
  “我信任你。”
  “我也信我自己,我只是怕。”我说:“囡囡一举一动,莫不提醒我,我已经老了,你看近年来我身上开始长出颜色不同的痔,面孔的皮忽然之间松下来,我不行了,太太,我老了。”
  “男人也怕老?”
  “许多女人更怕,你们尚可以去美容。”我说:“总而言之,囡囡的青春威胁我。”
  “我答应她父母要照顾她。”
  “她几岁?”
  “廿二。”
  “迟早要出事的。”我预言。
  “会吗?”妻笑,“不过是吓退我娘家亲戚的一项籍口而已。一
  “走看瞧。”
  妻大笑。
  当然我不会开始追求囡囡。
  她所有的也不过是美丽与青春。
  不过!
  唉,我何必昧着更心说话,青春与美丽难道不是最最大的诱惑?
  谁还在乎那么美丽的肉体下是否藏着剔透玲珑的灵魂?
  在这种潮热的天气,自我控制份外困难。
  不过我是一个苛求的人。
  我爱我妻我儿!我不轻易做对他们不忠的事。
  我是怎么了?我的思想怎么一下子飞得这么远,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不过是一个刚成年女孩子,何必为了她想得太多?
  囡囡仿佛与孩子们有说不完的话,我则故意避开她。
  可恼的是妻,无端引了这样的一个女郎入室。
  如今廿二岁的女孩子比十六岁更为可怖,廿二岁已很懂事,且又成年,一切自主豁出去谁
  挡得住?我又想歪了,谁为谁豁出去?
  我的头痛。
  天气一变就头痛。
  我初恋的情人亦有一双大眼睛,漆黑的头发,也爱穿白裙子,家住半山的旧房子,要走五分钟石级才到她大门,每次约会,在石阶下的铁闸等,她会像只白色的蝴蝶般扑下,我以陶醉的神情看住她,当时在我心目中,爱情价至高。
  后来我并没有娶她,大家十七八岁,中学毕业后都分道扬镳往英美留学。
  后来又认识了大学里同学,亦是中国女,法科高材生,一件孤傲相,美丽兼书卷气,也爱穿白,我爱她若狂,她苦叫我剜出心来示众我也肯,但终于她跟人跑掉。
  我心如刀割,不停的叫自己“活下去、活下去。”
  后来想穿了,就在父亲的安排下结婚。
  但以后看到白裙子,心中就触动。
  一次失恋,足以致命。
  有人问我.!“失恋是怎样的?”
  开头当然是头晕、身热、寝食不安,心如汤煮,了无生念,随后……随后创伤随时间而平复,但永远带看瘀痕,再也不比以前,再也不能够做一个快乐的人。
  囡囡的白裙子使我想起更多。
  幸而妻从不穿白,伊的服饰永远是得体的,女性化的,优雅的细花。
  最难堪的时刻终于来临,周末,妻不在,国回来探我们,下大雨,空气里拧得上水来,我觉得义务上应当送她回去,于是拖了小儿子一起。
  谁知半途中塞车,小孩在后座睡熟了,车厢内一片死寂,车窗上雾气腾腾,囡囡无聊地开始在窗上划字,开头是1234,后来便是她自己的名字,然后是我的名字……
  我又紧张起来,车上没有一丝声音,只听到水拨划动,不应如此。
  我与妻并没有经过热恋的阶段。
  我们一起看过戏观过剧,到派对逛过两宵就结婚了,我俩未曾试过花前月下。
  一次也是被困车子,原本可以乘机拥吻她,但不知后地,她端庄秀丽的脸使我下不了手。
  但囡囡的面孔不一样,她的唇有点厚,线条分明,浓眉微扬,一副不羁的眼神永远带着挑战的意味,我不知她要粉碎哪些男人。
  她的美是危险兼侵略性的,而妻的美令我们一家都安心。
  但妻像一口清茶,她像烈酒。
  我已老大,我受不了酒后的痛楚。
  我的心跳得几乎没跃出口腔,谢天谢地,终于到她的家。
  雨下得似面条般粗。
  我替她开门,撑着伞,但飞溅的雨一下子淋湿她白色的衬衫,薄薄的布料贴在她蜜糖色的皮肤上。
  我打着伞,不知说什么才好。
  她将双手插口袋内,亦无动作。
  过很久,我说:“再见。”
  她咬咬嘴唇,转头走了。
  那天回到家中!我发脾气说菜色不合胃口。
  妻诧异:“你怎么了?”
  我恨她无动于中,她信心过份充足,以为结婚十五年之后,丈夫就是煮熟的鸭子,插翼难飞。
  我让她继续有信心下去,还是令她失望?
  只听她笑问佣人说:“先生这一阵脾气很坏,每逢回南,他便作怪,像一些人患月圆症。”
  对了,黄梅天,另一个名称叫黄梅天。
  是黄梅的季节吗?照说果实收获应当在秋季,我沉吟,是什么因由呢?
  我们这些城市人,再也不懂得园林的优美,自然界的可爱,我们只知道哪种牌子的汽车最威风,以及什么地方的酒席精彩。
  丧尽天良。
  囡囡有种大自然的味道,雨露与风的感觉。
  不过我是个近四十岁的人了,倘若把这一切都交在我手中,我亦无福消受,你让我在星光下露营,迎接大自然,没到半夜我就哭了。我还受得了蚊子咬及大风吹吗。
  我情愿躲在三房两厅大露台的公寓内喝陈年拔兰地与雍容的妻闲话家常。
  既然我这么心足,满意目前的生活状况,又何必胡思乱想?
  妻上得床来,问我:“为何烦燥?是因公司的事?”
  我苦笑,“公司再上轧道没有,几个老臣子头头是道,有没有我这个人都不成问题,我们旨在守业,又不想大展鸿图。”
  “那是为了什么,你急躁不安?”
  “是这个鬼天气,令我想起艮多。”
  “想起什么?”
  我不答:“夏天我只想要一杯冰茶,冬天我想跳进被窝,但回南天我却尽想些奇怪的,不看边际的事。”
  “譬如什么,能告诉我吗?”
  “当然可以,你记得我说过的,大学里的女朋友?”
  “呵是,”妻温和地说:“伊嫁了别人。”
  “她不知怎样了。”
  妻微笑,不语。
  我说:“算算也有四十岁,怎样了?还不是变老太婆了。其实又有什么好想的?但不知怎地,在这种天气的影响下,时空突破,我老觉得她还似廿三模样。”
  妻了解的说:“人都是怀旧的,过去的人与事因为都捱过了,所以特别可贵。”
  “但为什么在夏季冬季却从来不想呢?”
  “天气明朗,心情也明朗。”她安慰我。
  “四十岁。”我感喟,“当初感动了那么多男孩子的俏女郎,今年已经四十,呵,如花美眷,敌不过似水流年,早知今日,当日何必为她伤神。”
  妻不言语。
  “当时她的一颦一笑都打动我心,真是奇怪,只有年轻人才会感觉到爱情强烈的电波,怎么可能呢,为一个人要生要死地,现在……”我苦笑。
  妻还是不言语。
  “自然我是爱你的。”我说:“我亦爱我的儿女,这是实实际际的爱,不是小时候那种虚无飘渺的爱。”我停一停,“你比较欣赏哪一种?”
  “只要你爱我就可以,我还计较哪一种?”
  “你放心,我绝不会辜负你。”
  妻说:“我从未怀疑过你。”
  第二天上班,花瓶中插着紫色的郁金香与白色的满天星。”
  女秘书转性了,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高声问:“露斯,是你买的花?”
  露斯匆匆入内,“不,是一位小姐送来的。”
  我心一动,“可是白衣裙,大眼睛?”
  “是。”
  是囡囡,她干吗送花给我?诱惑我?
  不管怎么样,她的目的已经达到。
  但为什么不是玫瑰花呢。我一向喜欢玫瑰。
  自办公室窗口看下去,一片白茫茫的雾。
  今天又比较凉快,得加多件毛衣,昨日则简直可以穿背心过一日。
  天天上班下班、回家陪孩子们,天天走这条路轨,十五年了。
  沉闷。平安是福!平凡是福,但天天这么重复单调,而我只能活一次,过一天少一天,每一个剩下的日子都一去不回头。
  我“霍”地站起来,问自己:你倒底想怎么样?
  去把那女郎约出来?向她倾诉中年男人之苦闷?”
  她那么年轻,我不会看到她老,她能活到六十岁?
  叫她出来,我们到不知名的沙滩夜泳,到公路去飞车,赤足跳舞,在月色下拥吻,坐在马路边聊天至晨曦,结伴到欧洲去。
  在她结实的皮肤,绯红的面孔中寻找我失去的青春,再活一次。
  代价是一定庞大的,但只要我付得起,为什么不?
  妻是十全十美的妻,即使将她搁置一旁三五载,她仍然会得默然抚养孩子,待我归来。
  我拨动着桌前的花朵。
  我大可以自私一下。
  许我是太理智的一个人,我再问自己:浪荡到什么时候?
  那女郎并的是玩偶,并不是被动的人形娃娃,许她亦会对我诸多需索,令我难以交架。
  为了她,为了未知的一刻欢愉,而放弃现有的温罄家庭,一百个不值得。
  我心中有一具电子天秤,太高明了。
  我把花瓶移到一角,把文件搬到面前。
  我不能做浪漫的傻子。
  以前念大学无所谓,有的是时间,将来真正的老了,到退休时分,亦无所谓,但不是现在。
  我震惊于自己的理智。
  或是可以说:震惊于我自己的自私,我这么的爱自己!我不会做任何对不起自己的事。
  有些人肯为爱情而死,但不是我。
  抑或我从头到尾,尚未遭遇到爱情?
  囡囡在再见到我的时候,神情有显着的变化。
  那束花石沉大海,令她沉不住气。
  而我,我是老狐狸,我若无其事地,照常心不在焉地与孩子们说笑。
  我为什么要同情她?她是个坏女孩,表姑待她那么好,她却勾搭她的丈夫。
  让她受点罪好了,不必怜惜她。
  然而她的目光还是炙热,烫我的心。
  要抵抗她的诱惑不是易事,我暗暗佩服自己的定力。
  我苦笑,我还能支持多久?
  我需要妻的帮助,但是妻无动于中,她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抑或她心想:谁叫你心猿意马?活该让你受罪。
  于是大家都受罪了。
  那夜我做梦。
  囡囡的大眼睛黑漆漆的看牢我,问我:“你没有收到我的花?”
  而我说:“我以前念大学的时候,有个女朋友,她士生士长,会说一点中文,她不知道郁金香就是TULIP,她说没听过那么美丽的花名。”
  “你收到花了吗?”
  “收到了。”
  “没有表示?”
  我发着呆。
  她再次转过头来,我看仔细,她变了另一个而孔,不再是囡囡,而是我大学时期的爱人。轮到我问她:“你收到我的花没有?”
  她摇摇头,一种漠然。
  我心绞疼,然后惊醒。
  妻已起床,她推开窗户,转身说:“雾散了,今天热得不得了。”
  我怔怔的。
  她说得对,雾果然已经散了,晴空万里,远处有一两朵云。
  汗自额角冒出,一下子便挥发掉。
  我忽然明白,黄梅天已经过去,炎夏正式来临。
  办公室中冷气开得十足,我一下子沉着下来,把工作一件一件解决掉。
  回到家一伸腿,解掉领带,我说:“老婆,拿杯冰冻薄荷茶给我。”
  什么其他都不想,太热了,没有那付闲情。
  妻微笑,似乎有点去慰的意味。
  她倒底知道多少呢?
  是夜我在冷气睡房,拥看毛巾被熟睡。
  醒来精神非常好,于是建议:“老婆,周末我们去坐船如何?最小那个也应该学游泳了。”
  她好脾气地说:“是,是。”
  后来隔很久很久,也没有见到囡囡。
  终于忍不住问;“囡囡呢?”
  妻说:“她回纽约了,说香港不适合她。”
  “啊,几时的事?”
  “前几天,没告诉你。”
  我口啜着冰茶,心头上不觉什么异样。
  等下个回南天吧。

卡萨诺瓦丈夫
  我的丈夫不属于我,他属于全香港的女人。
  谁不知道脑科专家邱企国的大名?
  企国英俊高大,有真村实学,谈吐幽默,手段阔绰,自十五岁至五十岁的女人都会趋之若骛。
  每当他在社交场合中出现,身边总围满一大群女人,问长问短,听企国发表伟论。
  企国永远不会令她们失望,他永远穿着高雅的服装,彬彬有礼地成为女宾的甜心。
  我曾经说过:“邱企国如转行做女人汤丸,那真是无瑕可击。”说笑而已。
  话也不能这样说,此刻香港的女人够虚荣,男人若无事业傍身,长得再漂亮,再会说话也不管用。
  企国是妙手回春的大国手,谁谁谁各流议员大官都是因他的手术才渡过难关,得以继续享受人生,他当然是名震香江,那还用说。
  况且她们都认为邱企国富甲一方。
  事实不是这样的。
  事实完全不是这样的。
  企国在外似一具彩色电视机,回到家里却自动熄灭休息,他显得非常疲倦、乏味,同时在生活方面,倚赖性极强。
  他并不是什么卡萨诺瓦,我并不如一般女人所艳羡的那样,穿了真丝的睡衣,躺在粉红色的枕头上啜香槟酒,然后与企国翩翩起舞,陶醉在月色中……
  我们两人的生活完全不是那回事。
  企国的工作压力至大,为病人动手术之前他往往浮躁不安,不言不谈,动手术之后,他又疲倦至死,回家倒头便睡。
  孩子们见他的时间也不多,偶然有假期,也有许多宴会等着地去亮相,都是却之不恭的重要邀请。
  与他在一起生活,需要极大的忍耐力。
  我们是相爱的。
  尽管企国在外界的绯闻传得那么厉害,我们还是相爱的。
  他曾经说过:“少媚,无论外头把我说成怎么样,我爱的只有你一个人。”
  我不是三岁小孩,未必受他这句甜言蜜语蒙骗,但不信又如何呢,尽管我认为邱企国太太不好做,却不知多少女人愿意排队轮候这个位置。
  企国最大的优点是脾气温和及爱孩子。
  家中的霹雳火是我。
  在孩子们面前,我是永不受欢迎的。
  我常笑言:“我的耐力都在你身上用光了,大国手。”
  大国手有时令我大颈泡,追求他的女人索性找上门来,电话不绝──
  “邱医生在吗?”
  “不在,有什么事?”
  “私事。”
  “哪一位?要不要留言?”
  “不用,你是他哪一位?”
  “不敢当,我只是他的妻子。”
  “都说你们感情不好,有名无实,难得你还肯替他听电话。”
  这些女人一个个牙尖嘴利,不好应付。
  但是我答应过企国,外头的事我一律不管。
  话虽如此,有时连我自己也怀疑我们之间的感情是否随时会得破裂。
  企国是天天回来睡觉的,这也许定唯一的安慰。
  就算动手术至深夜,他也多数要求我亲自开车去接他,他不要司机。
  音到他心疲力瘁的样子,我更加只好尽本份做个贤妻。
  最怕便是接到他,他往车上一靠,便说:“死了。”
  死的虽是病人,但是企国的沮丧难以形容。
  每逢有病人不幸去世,全家都得看他的脸色,反之有病人被他治愈,他又觉得理所当然,丝毫没有欣喜,他对自己要求如许严格,多么苛求。
  最近他心情算是很好,因此出席宴会时更加谈笑风生。我当然情愿他高兴,我是爱他的妻。
  在祝议员的酒会上,我遇到一个大眼睛女郎。
  在这种年轻小姐面前,我总是表现了极端的幽默。
  大眼睛穿着吊带露胸裙子,你别说:青春就是青春,她看上去非常悦目。
  这位小姐以挑衅的语气跟我说:“邱太太,这条钻石项圈诚然很漂亮,但这个式样却比较适年轻的女孩戴。”
  我微笑,“是的,我都鸡皮鹤发了。”
  大眼睛一怔,见我如许谦虚,顿时没有下文。
  但是隔一会她又说:“企国的品味一向很好,他送的礼物,自然都是一流的。”
  我忍不住回敬:“这项链却是我陪嫁的东西,是我母亲挑选的。”
  大眼睛不甘示弱,回道:“不过企国送我的东西,却都是一流的。”
  “是吗?”我仍然没有失却风度,“那你真是幸运。”我说。
  当夜回家的时候,我问那大眼睛是谁。
  “谁?”企国莫名其妙,“每个女人都有大眼睛,整容医生比脑科医生发财得多。”
  “你知道我指的是谁。”
  “哦,那是陈局长的千金。才十八岁半,你何必多疑。”
  “你最近时常与人家来往,送礼给人?”
  “没有的事,吃一顿中饭,送一盒巧克力是有的。”
  “她可不这么说。”
  “谣言,都是谣言,你若信这些,我们的关系就危危乎。”
  “有时真不由我不信。”我问:“什么叫谣言?但凡当事人不承认的事,都叫谣言?”
  企国诧异:“你以前一向不追究这一类事。”
  “以前那些女人还知道些廉耻,不致于明目张胆的来给我没脸,凡事大家能够下台就算了。”
  “她还是小孩子,何必跟她过不去?”
  “邱企国,你好自为之。”
  “少媚,我们结婚十五年了,如果你认为有人可以代替你的位置!我可不依。”
  我被他逗笑了。
  也难怪那么多女人喜欢他,是有一手。
  我说:“你若有什么痛脚落在我手中,你自己当心。”
  “我省得。”他说。
  这件事也就像其他的事那样,被掴置一台。
  不过那个大眼睛的陈小姐老是打电话来找企国。
  这一代的女孩子这样放肆,令人可惊可叹。
  我很客气的说:“他在诊所,你打到诊所去吧。”
  企国是很少在家的。
  大眼睛说:“他不在诊所,你叫他来听电话。”
  我说:“小姐,他的确不在,不如你到派出所去取搜查令,前来搜人好不好中.”
  她总算挂断电话。
  这种事企国也要负责任,他在外头招蜂引蝶,以致身后跟着一大堆女人,若果他没有示意人家,这干女的如何会得任意妄为?
  我有种忍无可忍的感觉。
  在电话簿我查到陈局长的号码,我约见他,说明身份,并请他约束他的千金。
  陈局长很明事理,羞得满脸通红,频频致歉,说明他女儿自幼丧母,因此缺乏家教,所以才会做出不可理解的事来等等。
  我希望和平解决此事。
  但是这个女孩子非常固执,伊有一个非常好听的名字,叫陈天真。她一直跟我说:“你丈夫根本不爱你,你为什么不跟他离婚?”
  当她说到“企国爱的是我”的时候,我开始刻薄,我说:“他爱你,你同我说干什么?有什么用?我又不能娶你,你同他说呀。”
  “他说你不肯离婚。”
  “小姐,”我不耐烦的问:“你相信吗?”
  “你要他给你什么你才肯与他分手?”
  我把电话的插头拔出来,不再跟她说话。
  当夜我与企国开谈判。
  企国还在那里嬉皮笑脸,“谈判?你也来这一套?少媚,你是越来越退步了。”
  我说:“我不管,你叫那位陈女士别老是骚扰我,我的脾气一上来,说不定与她公堂相见。”
  “我同你说过──”
  “老邱,到底你同这位女士是什么关系?”我喝问。
  “朋友关系。”他说。
  “你少唬鬼。”我说。
  “你为什无不相信我?我干吗要瞒你?我邱企国一向不做偷偷摸摸的事,拆穿了大不了是离婚,”他光火,“那种女孩子,中环一地就有三千万个,我哪来的功夫跟她们胡混,她失心疯发花痴,你也陪她玩?”
  “咦,你在外头占花惹草,还发我的脾气?”
  “你为什么不说那些花花草草老不放过我呢?”
  “牛不饮水,焉襟得牛头低。”
  “你去问问我的女秘书,我有没有理这些闲花野草!”
  “你女秘书还不是她们同道中人。”
  “你这泼妇。”企国瑞我。
  “你生气?我才气呢。”我也不甘示弱。
  “为了那种人,搅得一头烟。”他边冷笑一边上诊所去*。
  企国这样矢口否认,我也只好把事情搁下来。难道真告陈局长的千金妨碍家庭不行?
  电话我也不听,但凡陌生人打来,女佣一既替我回绝。我安静了好一阵子。
  正以为事过情迁,准备重新过只眼开只眼闭的生活之际,真正的大事发生了。
  那日我在替孩子们洗头,与女佣人两个忙得小可开交,忽然外头的佣人说有客人到访。
  我用毛巾擦着双手出去客厅,坐着的客人是陈女士。
  我呆住。
  好家伙,找上门来了。
  “什么事?”我直接了当地问她。
  她站起来,伊穿着松身的裙子,只要把衣服稍微拉一拉,我便看到她已有四、五个月的身孕了。
  我心一沉。
  事情经已到这种地步,邱企国也太不小心!
  “邱太太,”她说:“我希望得到你的同情。”
  我问:“你打算怎么办?”
  “把孩子生下来。”
  “划得来吗?”我问。
  “企国答应同我结婚。”她说。
  她的面孔有种“得不到的爱永远是最好”的表情。我却比她更了解真相。
  “邱企国不会同你结婚,你知道他不会,所以你用孩子来要胁他。”我说。
  她的脸色转为非常苍白。
  “陈小姐,我相信你已经有段时期没有见到企国了,他最近忙得不可开交,天天七点到家,八点半已经熟睡,你别再骗自己了,邱企国不会离婚,因为他不必离婚也可以得到其他女人的爱,他何必多此一举?”
  “你……你可以说服他,叫他同你离婚。”
  “什么?”我几乎怀疑我的耳朵有毛病,“你叫我出马,令他同我离婚?陈小姐,你神经没有毛病吧?你听过‘与虎谋皮’这句话没有?”
  “你们的夫妻关系不正常!”她喘息,“何不结束它?”
  “不正常.什庆地方不正常?我们有三个孩子,他天天回来睡觉,依时交上家用,我看不出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不正常的只怕是你,陈小姐,你需要看医生。”
  “可是我怀看你丈夫的孩子,”她尖声地叫:“你孩子的弟妹!”
  我残忍地问:“有什么证据?”
  “你没有良心!”
  “笑话,又不是我经手的,你来控诉我有什么用?你干吗不去同邱企国商量?”我大声说:“送客!”
  我回房间,只听到客厅一阵瓷器破裂声,她竟在我家撒野,幸亏佣人同司机一起把她扫了出去。
  当夜客厅中没有被陈天真摔破的陈设也被我一并彻底破坏了。
  我痛骂邱企国的十八代祖宗。
  他面色都发青了。
  连连分辩,“真是冤枉,完全是假的,怎么可能有这种把柄落在她手中,我连她的手都没摸过,她真是跟我耙上了。”
  我说:“我同你离婚,我受够了,我带着孩子们找生活去。”
  “我告诉你,我是冤枉的!”他暴喝。
  “有什么证据?”
  “她有什么证据说孩子是我的?”
  “你太离谱了,邱企国,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毁了人家一生,想置之不理?”
  “我毁她?那种人尽可夫的女人──”
  “可是她没有为别人坏孩子。”
  “你是否想将我双手送给她?”
  “我没有旁的选择。”我说。
  “你上她的当了。”
  “是吗?那么她付出的代价也太大太大。”
  “你决定要离婚?”
  “是的,你做了丧天害理的事,由我来收拾残局。”
  “我连手也没有碰过她!少媚,你为什么不听我说?历年来逢场作兴的事不是没有,但我怎么会去碰那种女人?”
  我将自己锁在房内,气得整个人发抖。
  完了,完了,我告诉自己,忍了十五年,结果落得如此下场,完了。
  陈小姐也不见得没有追求者,她家底那么好,人又长得出众,但对企国如此痴心,且不问她看中企国什么,既然米已成饭,我总得拿些同情心出来。
  我冷静下来,自动约见陈小姐。
  她很意外地应允同我吃茶。
  我忽然向她诉苦:“这些年来我也受够,你来做我的替身再好没有,你这么爱他,总会对他好。”
  陈小姐呆呆看着我。
  “他不肯与我离婚,”我说:“你去说服他吧。”
  “他不肯见我。”陈小姐坦白的说。
  我埋怨说:“你们这些年轻的女孩子,也不带眼识人,上当已经迟了,希望他看在未出世的孩子面上,终究回心转意。”
  她呆呆看看我,“你真的肯牺牲自己?”
  “不然怎么办?”我绝望的问。
  她不出声。
  我疲倦的说:“我受够了,我要找个地方躲起来,避开邱企国,我需要真正的休息,我实在受不了。”
  回到家我收拾行李,企国自医院赶回来,硬是不给我走。
  “你不要受别人离间,一切都不是真的,千万别信谣言。”他苦苦哀求,“少媚,我不能没有你,请你相信我,我实在是不能没有你。”
  我红着眼睛说:“邱企国,上得山多终遇虎,你自己当心。”
  我挽起箱子出门。
  当夜在一家酒店落脚,无限凄凉,不在话下。
  企国应当趁此机会,与陈小姐有一个了断。
  他们如果决定在一起,我愿意退出。事到如今,不由我不牺牲。
  如今少女生活浪漫是一件事,但叫她怀孩子又是另外一件事,陈小姐又没有名份,她的牺牲比我更大。
  不到三天,企国找上门来,因为我不放心孩子,留下地址,企国不知用什么办法在佣人嘴巴里将我的行踪套了出来。
  企国说:“我去找陈局长,也找到陈天真,把事情完全摊开来讲,陈天真已经当她父亲的面承认,我与她没有关系。”
  “孩子是谁的?”
  “什么孩子?”
  “她腹部隆然。”
  “什么腹部隆然?她还穿着窄身牛仔裤。”
  我大惊,“你逼她把孩子打掉了?”
  “张少媚,你怎么一付幻想,把你丈夫想像成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
  “那么她腹中块肉呢?”
  “我怎么知道?”
  我堕入五里雾,搅不清楚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太神秘了,怎么像阿嘉泰姬丝蒂的侦探小说?
  “跟我回家。”
  “不,”我说:“破案之前我绝不回家。”
  “破案,少媚,什么案子?”
  “我不回家。”
  “少媚,我都改过,好不好?我知道错了,这次我自己也吃足苦头,我真的都改过,你总得给我一个自新的机会呀,不要逼虎跳墙。”
  “我要亲自与陈天真谈一谈。”
  “还谈什么?她亲口答应以后不再骚扰我们,事情过去便算数,何必追根究底?”企国急道:“咱们仍然是好夫妻,总而言之,以后我一定会警惕做人。”
  这件事神秘得紧,我非得查清楚不可。
  “你先回去,”我命令企国,“我还要静几天。”
  “这酒店的豪华套房租金非同小可,你跟我回家算了。”
  “你敢多嘴!”
  企国叹口气,离开。
  一连数日,我都在找寻陈小姐。
  她似乎永远不在家,终于在一个傍晚,陈家佣人说:“小姐在天使的士高庆祝生辰,你快去吧,小姐吩咐说,凡是有人打电话来,都叫去那里会合。
  我罕纳起来,陈小姐的心情可大好了,居然大肆庆祝生辰,不像是有心事在烦恼的人。
  一时好奇,我便换上晚装,出发到天使的士可,心中作出最坏的打算:如果见到企国在场,便立刻可以宣布离婚。
  天使的士可人头涌涌,除了当夜的女主人外,我认不清其他的人,我看得到陈天真,是因为她踢掉了鞋子,正在桌上与一洋人共舞。
  她的俏脸上贴满金粉,闪闪生光,正是时下最流行的化妆,身上穿一件非常暴露的晚礼服裙子,贴身、半透明、露胸,哪有半丝怀孕的迹象?她正举着双手疯狂地舞蹈,长发卷曲地飞舞,像朵野玫瑰,面孔上一付陶醉,一点也没有愁容,与我初见她时判若两人。
  我心想:这么吞来,企国说的话,竟有一半是真的了,如果她与企国之间的问题没有解决,今天晚上怎么可能有如此大的欢乐?
  我坐在一旁,叫了饮料,看这帮年轻人狂欢,等了很久,陈天真终于自桌子上爬下来,我趁其他人不觉,一手把她拉到一角。
  “邱太太!”她还认得我。
  我问她:“你没事了?”
  她有酒意,耸耸肩,“没事,什么事?”
  我实在忍不住,“你把孩子怎么了?”
  “孩子,什么孩子?”她膜目,“我几时有过孩子?”
  “我明明看见的。”我说。
  “哦,那是骗你,大衣服里塞只小枕头,不想到你那么容易上当!”她笑得前仰后合。
  我气结,沉默一会儿,责怪地问:“为什么做这种事?”
  “报复。”
  “我可没得罪过你。”
  “是邱企国,他苦苦追求我,送这个送那个的,追到手又扔开我,所以我要报复。”
  “他追你?”
  陈天真冷笑,“你不会天真到认为你的丈夫生命中只有你一个女人吧?我们确是要好过的,但说到为他怀孩子,那就不必了。”她邈着我。
  “后来,后来你怎么放弃了报复?”我气得发抖。
  她的声音放柔了,“因为你。”
  “我?”
  “是的,因为你,你毫不犹疑的相信我的鬼话,处处为我若想,令我良心发现,邱企国虽然一无是处,但是他有一个好妻子,他的气数未尽,是以我放他一马。”
  我怔住在那里,忽然流下泪来。
  陈天真拍拍我的肩膀,“对不起。”她说。
  一声对不起,我受尽伤害,我应怪她,还是怪自己的丈夫?
  “管管邱企国,别让他太胡作妄为。”她说完这话,便像花蝴蝶似的飞开。
  我独自回酒店,原来真相如此,原来真相不过是一个少女要跟我们夫妻俩开玩笑,后来见我可怜,因此闸住。我真的那么可怜?
  何尝不是,多年来的容忍,装聋作哑,处处为他着想,而他却自由自在,丝毫没顾及我的自尊。
  我抱膝想了一夜。
  要邱企国改头换面从新做人是没有可能的事,他不会为我这么做。在花丛中过惯风流的日子,是会上瘾的,但是我,我又能够忍到什么时候?
  我真是邱家奴?
  他养着我,管我衣食住行,但是丝毫不尊重我。
  我是否应该听天由命?
  抑或自己打开这个僵局,努力将来?
  我也不是一个小孩子了,总得为自己打算一下才行。
  离开企国,抑或继续做他的女奴?听他呼来喝去,任凭他发落?
  我今年三十五岁,再出去闯世界,未免是太迟一点,但至少精神上可以少一层压力,自给自足的生活、水远是磊落明澄的。
  我问自己:但是孩子们呢?孩子们乏人照顾──难道我就为孩子们躲在这个家中一辈子?
  我清醒过来,本来还想写下一封长信,留言给企国;最后决定连这封信也省回,说什么呢?十多年的夫妻,到如今告一段落,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我不能够随便下去,他叫我长便是,他叫我短便短,凭他大爷赐我一口饭吃。
  我决定离开他、这不是要花枪的时间。
  我收拾好,带着自己名下的现款,便离开酒店,到航空公司订飞机票,我娘家的人在温哥华,我先到他们那里休息一下再说。
  多年来的虚伪应酬生活已把我累坏。
  我在候机室见到邱企国,他又找了来。他默默无言,双手插在口袋里,站得很远,凝视我,我忽然想起,十多年前他追求我的时候,在大学堂门口等我放学,那情形不就是一模一样?一晃眼十多年过去了。
  我停住脚步。
  他步过来,低声说:“我与孩子们都等你回来。”
  我不说什么,朝前走。
  “好好的渡假,你确然需要休息。”他说。
  我向班机走去。
  鼻子一酸,流下泪来,我自己也不知道会不会再回来。正如这个大倩人所说:出去休息一下渡假也好,我需要离开这个环境,过一阵自己的生活,清静的日子。
  踏上飞机,我闭上眼睛。
  企国这次得到的教训可大了,这是我第一次离开他,希望他会趁这个机会思量一下,想想自己错在哪里,谁知道呢,也许我一走,他就忙着交际,回到女人堆中,大赦般名正言顺的大玩特玩,变本加厉。
  我还是放不下他,我的头侧在一边,我尚放不下他,他仍然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环。
  且看将来。

赎罪
  我正在做梦,就听见阿莉叫我:“该起来了,俊,时间到了,如果再不起来,就迟到啦!”
  我翻了一个身,皱看眉头,糊里糊涂的问:“唉,老天啊,到底几点钟了?”
  “八点一刻!”她大声回答。
  我连忙睁开眼睛,只见阿莉板看面孔看牢我,她一肚子的不开心。我也没有办法,只好自床上跳起来,进浴室洗脸刷牙。
  我一边说:“这么快就天亮了,我的天。”
  “早什么?”阿莉在饭厅里说:“你每天早上都是这样的,非要到最后一分钟不起床,闹钟闹也不醒,一定要我叫你,难道你不可以学学准时吗?”
  给她这么一说,我也烦了,“阿莉,你在家里,不晓得那么多啦,每天上班下班,千篇一律,不知道多闷,多睡一会儿,也不算过份吧?”
  我随手抄起衬衫领带,边穿边走,到了饭桌前面,狠吞虎咽的吃了三文治,喝了一口红茶。
  阿莉在一旁看我,她穿着围裙,好像刚自厨房里出来,脸上还是阴沉沉的,一点美容也没有。
  “阿莉,不要这样子。”我说:“以前你是个很开心的女孩子,整天笑嘻嘻的,你记得吗?为甚么一结婚就这样?嗯?”
  我拿起外套,头也不回的就出门去了,看看表,才八点三十五分。阿莉也太心急了。
  我到车房去把车开出来,预算廿分钟可以到写字间。女人就是这样,急急急,巴不得丈夫每分钟都在外做事赚钱给她们花,难道丈夫们在写字楼就不辛苦吗?
  连阿莉都变成这样子,实在叫我失望了。
  现在她连笑都不肯轻易笑了,算甚么呢?整天好像都有事情与我过不去似的。
  我有什么地方对她不起呢?赚的一份薪水,全部交给她,自己只留下几百块的零用。结婚以后,没有朝别的女人看过一眼,不对她说半句谎话,而且不抽烟又不喝酒,虽然不算伟人,但是做一个丈夫,这样子也可以过得去了。
  不过阿莉彷佛有许多不满,她只是没说出来而已。
  真奇怪。
  她心里到底有什么事呢?
  女人有时是很难了解的,她嫁给我已经三年了,可是我还是觉得她莫名其妙。
  我将车子驶进大路的时候,才发觉忘了带一份很重要的文件。
  糟糕,昨天用打字机复好一份,今天得交给老板看的,怎么可以忘了带呢?我看看表,八点三刻。
  非回去拿不可。
  我连忙把车子掉头,心里正在着急,早上的交通塞得很,赶也没用。老天,为什么我的记性那么差,为什么?
  急急的赶回家门,已经是九点正了,我也来不及用锁匙,使劲的按着门铃,弄得震天价响,我听见阿莉的脚步声。
  她在娘:“来了,来了!”
  “开门!是我。”
  她打开门,“俊,你怎么又回来了?”
  “忘了拿重要的东西!”我一阵风似的奔进房里,拿了那封文件。
  “俊!”阿莉叫住我。
  “什么?”我转头看她一眼。
  “开车小心一点。”她站在门口说。
  “好的,我知道了。”我向她摆了摆手,又冲下楼去。
  我没把车子停进车房,就泊在街边,可是,老天,才那么三五分钟的时间,我的水拨上已经夹看一张告票了,又损失三十块!我叹口气,把告票塞进口袋里。
  本来我也算是一个高级职员了,不必对迟到恐惧成这副样子,只是我们那个老板,平素为人和蔼,态度合理,独独最讨厌手底下的人迟到。
  我把车子飞快的开过去,再到公司,足足迟了廿分钟。我回到自己的座位,拿出文件,马上进老板办公室,总算他没有发觉,我少受一顿教训。
  过了一个紧张的上午,中午我吃过了饭,在喝茶的时候,忽然想到了阿莉。
  刚才我回去的时候,实在赶得太厉害了,现在想起来,她好像在哭。
  是的!我一杯茶差点儿拨翻在办公桌面上,她在哭!
  她脸上有泪痕,眼睛是红的。她为什么要哭呢?她没有要伤心的理由。阿莉是一个乐观的人,除了偶然发发小脾气外,时常是快乐的。
  今天早上她无疑是有点不开心,但是也不致于要一个人偷偷的躲在屋子里哭呀。一个女人独自在屋子里伤心,是很凄惨的事。
  我身为丈夫,眼看她这样,良心实在过不去。
  如果她心里难过,当然是为了我。
  但是我又有什么地方对她不起呢?我自问对她不错呀。
  反正今天下午没有什么事要办,我不妨想想究竟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老实说,我是爱阿莉的,我们是自由恋爱结婚的,如果不爱她,我也不会娶她。她长得很好看,人也顶能干,我对她很满意。
  当然,谁没有闹情绪的时候呢?像今天早上这样,虽然大声对她吆喝了几句──
  慢着,我问自己,我对她呼喝了几句吗?我有吗?
  好像是有的。
  那就是我的不对了。妻子不是小辈,不是下人,我怎么可以对她嚷嚷叫叫的呢?难怪阿莉要板着脸,不能怪她。
  而且现在想起来,我的态度,一向都不大好,老以为自己了不起是我的大毛病,而且常常改不过来。
  我有什么资格了不起呢?只是一个小职员罢了,赚两千块钱一个月,家里连个佣人都请不起。
  什么大大小小的事情全靠阿莉一个人做。
  真的,就在今天下午才发觉阿莉工作的负担实在不轻。而我刚才还告诉她,丈夫们在写字楼里如何辛苦。
  每天她一大早就起来,几点钟?六点?七点?反正她必须弄好早餐等我起床,我心爱的鸡肉三文治与红茶,每天都新新鲜鲜的在桌上等我。
  有时候怕我吃腻了,又煮粥,煎鸡蛋。弄这样丰富的早餐,恐怕也要一段时间吧?为什么我觉得是理所当然的呢?我从来没有谢过她一次。
  难怪她要不开心。
  我实在是太不体贴了。
  我的歉意越来越浓,我不舒服的想:标准丈夫?看情形,我距离标准真的还有一大截呢。
  我把自己估计得实在太高,完全忽略了阿莉的重要性。
  家里虽然小,但是五脏俱全,每一个来探访我们的亲戚朋友,都会说一句:“真是整洁!”当时我只感到骄傲,却没有归功给阿莉。
  没有阿莉,家会有这样干净吗?回家会有饭吃、有茶喝吗?陈俊呵陈俊,你真是糊涂透顶。
  阿莉每天买菜煮饭、洗衣服打扫,简直像老妈子一样,而我还要嘀咕她,她才廿五岁哪。难道未出嫁之前,她不是一颗掌上明珠。
  那时候阿莉家里两个佣人,一个母亲,把她服侍得公主似的,这完全是我亲眼看到的事实,错不了。一嫁给我,她样样亲力亲为,毫无怨言。
  从小姐变为太太,阿莉的牺牲已经够大了,我却还不心足,一直埋怨她的笑容逐日减少,我太差劲了。
  难怪她要背人垂泪。
  是我不好,我对她太不好。
  忽然之间我心如刀割,连坐都坐不稳。
  我为她做了些什么呢?
  一个月两千块钱的薪水,扣掉五百我自己零用外,才剩一千五,房租就占了六百,剩下那些少得可怜的钱,还得包括各式各样的分期付款,柴米油盐酱醋茶,零用,做衣服,水电石油气。
  我的天,这样的家庭主妇,也实在难做。这三年来,恐怕已经把她折磨得像铁人一样了。她还笑得出来吗?我是她我又怎么样?
  我太对她不起了。
  婚前我会想促百多样的花样来讨她喜欢,上山去听虫呜,雨中散步,躲在家里听唱片,太阳下跨脚踏车,喝一顿茶,上上夜总会,找几个朋友来聊一个夜里。
  这些都是阿莉喜欢做的事情,我在追求她的时候都尽可能讨她开心。
  婚后呢?
  我多久没有与她出去了?三年来,我们看过几场电影?我送过几次礼物给她?我做了一些什么值得她快乐的事情?没有。
  值得她快乐的事情?没有
  我像一个暴君似的咆哮,向她身上勒榨我的好处。最丢脸的是,我还一向洋洋自得,
  理直气壮。
  而今天下午,我的良心忽然发现了。
  阿莉脸颊上的眼泪,渐渐扩大,扩大……
  陈俊,你曾经怎样答应她父母来着?我问我自己。
  我记得那个时候我说:“妈,你放心,我会对阿莉好,我虽然穷一点,但是我爱她。”
  男人都是一样的,到了手之后的东西就不觉宝贵了。对于阿莉,我也是一样。
  会时七八个追求者,没有一人的条件不比我高。有留学生、有小开、有老板,但是天真的阿莉却看上了我。我现在简直就是辜负了她的天真。
  我答应爱她的,这样子算是爱吗?
  以前阿莉穿得多漂亮!现在她只好自己学裁剪了,为什么?为了省饯,以前她的发型是一流的,埃在只在家里自己洗,有一次我还笑她头发卷起来的样子滑稽,害她生了半天气。
  我从来不检讨自己,只怪阿莉任性,脾气臭。我还怪她!我有什么资格怪她?
  我真的是一个卑鄙小人,太可恶了。阿莉要是把这些委曲都告诉她父母,他们不把我打死才怪呢。但是她没有,她只是一个人关在屋子里,偷偷的哭。
  我真该死,我怎么可以令阿莉伤心呢!
  我跳起来,不行,从今天开始,我一定要改,一定要改!否则我不能算是人了。
  我到老板的房间去,开门见山的说:“我想请一个下午的假,希望没有问题。”
  老板很爽气!“可以,下午没事,你去好了。”
  我补了一句,“我妻子生日,我想替她买一点东西,早点回去,使她惊喜一下。”
  老板听了眉开眼笑,“应该的,应该的,代我祝贺她。”他说:“快去吧。”
  我早就说过,老板是个老好人,他除了痛恨伙计迟到,其余的,一切好商量。
  我收拾好了东西,离开公司。
  是的,就把今天当作阿莉的生日好了。
  皇天有限,叫我今天忘了带文件,叫我看见阿莉的眼泪,否则的话,我还不知醒悟呢。
  到了街上,我决定去买一盒巧克力糖。
  阿莉最喜欢吃杏仁巧克力,我好久没有买糖给她了,这一次我走进辨馆,毫不犹豫的说:“给我盒最大的!”
  店里的那位小姐看看我:“送人吗?”
  “是的,送人。”我说。
  “给你一盒有花球的吧。”小姐笑了。
  我抱着那盒糖,心里想,没有花也不行呀。
  我先把糖塞进车厢里,再去看花。
  跑了三个花档,都没有毋忘我,玫瑰的苞也太小。
  罢了罢了,还是到大花店去吧。
  我选中了黄色的长茎玫瑰。
  “一打?”店员是外国老太婆,眯看眼睛。
  “两打。”我神气的答。
  雨打黄玫瑰是美丽的,拿在手里一大束,希望这可以弥补一点点我的过失。
  上次送花是三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向她求婚。
  也许阿莉有空的时候想起来会觉得自己蠢,为了一束花,而嫁了给我,结婚后我的好处是无穷无尽的,样样有人服侍,她呢?
  花与糖也是不够的呀,最好去买瓶香槟。但是阿莉不喜欢喝酒,那不如买一件礼物,可恨我口袋里又没有足够的钞票,怎么办呢?
  也许买一些便宜而她一直想要的东西比较妥当。
  她需要什么呢,我踏进百货公司,手里还拿着那些花。好多人奇奇怪怪的看看我。
  我在珠宝部停了下来,无疑这些首饰都最美丽的,但是上千论万,我可买不起。我不一定要买这些东西,阿和不会稀罕。
  然后我的眼光落在一副养珠耳环上面。阿莉多年没有戴耳环了,如果把头发扎起来,戴这样的耳环,一定大方美观,每只只有一颗珠子,不会太贵的。
  我问了价钱,可真的不贵,如果我节约一下,是可以送得起的,我奇怪自己以前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阿莉嫁了给我,愿意与我一块生活,但她可没说情愿为我做牛做马,毫无怨言的过一辈子。
  我实在应该待她更好一点。把那个小盒子塞进口袋里,我觉得我可以回去了。
  晚上叫她别弄饭了,我们大可以出去吃一顿,到一间点蜡烛的餐厅去享受一下,廿五岁的少妇还正该享受呢,怎么可以把她关在家里?
  从今天开始,我对她要全神贯注的,像婚前一样,不再把她当作一件家愀。
  我开车回家。
  这个时候,路上的交通,非常流畅,阳光又美丽,我的良心稍微平静了一点。一会儿阿莉看见我回去,少不免惊奇一番吧?
  我开始哼一首歌,无线电里听来的:“我该怎么开始呢?告诉一个关于真爱如何伟大的故事──”
  后来我又觉得自己不够伟大,改哼一首国语小调。
  我把车子泊好,拿了糖、花与礼物,按了电梯。
  到了家门,我咳了一声。一会儿我必须向阿莉解释我买了这些东西的原因。
  我按了门铃。
  阿莉的脚步声又传了过来。
  她把门拉开一条缝,“谁?”她问。
  花束把我的睑挡住了!她没看清楚。
  “有人叫我送花来,小姐。”我说。
  “呵,你一定是搅错了──俊!”她忽然看见了我,吃惊的用手遮住嘴。
  “是的,是我,小姐,这花送给你。”
  “送给我?为什么?你怎么在办公的时间回来了?”阿莉没有太多的高兴,而且神色不安。
  “我请假了,回来看看你。”我说。
  “回来看我?”她终于笑了,“我有什么好看。”
  “当然好看,否则我干嘛要娶你呢?”
  她把花插到一个空置已久的花瓶里去,然后到厨房去加水,我跟着进去。
  我看到厨房里放看熨衣板,她正在操作。
  “明天再熨吧。”
  “你的举止好像很奇怪,无端端的请假,不会有什么影响吧?”阿莉问。
  “不会的,你别再忧虑太多,下午根本没有事情要做,反正空着,不如早点回家。”
  “这些花,贵得很呢,何必买这么多,两打。”但是她很开心的。“我记得你向我求婚的时候,买的也是这种颜色的玫瑰。”
  “对了,”我说:“阿莉,你的记性真不错。”
  “咦?这是什么东西?”她看到了那盒糖。
  “杏仁巧克力。”
  “唉,俊,你疯了?”她问,“这是干什么吧?”
  “等一等,”我自口袋里掏出了那副耳环递过去给她,“反正都说我疯了,我不如再神经一
  点。”
  阿莉一直笑:“今天是什么日子呢?”
  “赎罪的日子。”我说。
  看见阿莉笑,我实在高兴,今天早上,是我把她惹哭的,现在我有责任使她再笑。
  “赎什么罪?”阿莉莫名其妙的问。
  “阿莉,”我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在我的身边。“我对你不太好。”
  “什么不好?”
  “我不关心你,我没有珍惜你奉献出来的一切,是我不对,尤其是今天早上,我实在太粗暴了,我答应你,自明天早上开始,我一定准时起床,不用你叫。”
  “俊,这些都是小事。”她温柔的说。
  “等我们的经济好转之后,请个佣人,好不好?”
  “不必了,俊,真的不必了,我自己不是料理得很好吗?”
  “可是你太辛苦了。”
  “那个做妻子的不辛苦呢?你在外头办公赚钱,也不容易呀,每天早出晚归。”她说。
  “阿莉,答应我,你心里不要难过。”
  “我从来没有难过。”阿莉惊异的说。
  “你有心事,不要瞒我。”我说:“说出来舒服一点。”
  “我的确什么心事都没有,俊,我的脾气你是知道的,我什么事情能瞒过你呢?”
  我吞吞吐吐的说:“但是今天早上,我回来取文件的时候,你来开门,我看到你的眼睛是红红的,你哭过了,是不是?”
  “我哭?我没有哭。好端端的干嘛哭?”阿莉还是不承认。
  “阿莉,”我叹一口气,“别瞒我了,我明明记得你的眼睛是红的。”
  “眼睛红?”她反问。
  我点点头。
  突然之间她大笑起来,“我的天!这就是你买这些东西回来讨好我的原因?”
  “一部份,我平日也实在太叫你受委曲了。”
  “唉,俊,没的事,你完全误会了,到厨房来,我让你看一样东西,看了你就会明白。”
  “甚么?”我问。
  “进来。”阿莉到厨房里,打开一只锅子,“你来看呀。”
  我低头一看,“我最爱吃的洋葱鸡?”
  “对了,你回来拿文件的时候!我正在切洋葱。”
  “所以”我手指看她,“所以你的眼睛是红的?”
  “是的!俊,让洋葱剌激的,我并没有伤心,也没有哭,更没有受任何委曲。”她笑了。
  “啊,那我就放心了!阿莉!”我把她抱在怀里,开怀的笑起来。
  阿莉轻轻的问:“为了几个洋葱,叫你破费,真是太不应该了!”她抬起头来,看看我。
  “没有,阿莉,这是值得的,无论你有没有伤心,但是今天我忽然看到了自己的错误,我决心改过了,阿莉,从今天开始,我将尽力做一个好丈夫。”
  我在她额角上吻了一下,这时候的阿莉,在我眼中,比一个天使还好看。
  阿莉甜甜蜜蜜的笑了,“谢谢你,俊,真的谢谢你,我早就晓得,嫁给你是不会错的。”
  阿莉真是一个好妻子。


  到姨妈家去渡假,是我一年一度最佳节目。姨妈有三个孩子,莉莉与我同年,大宝二宝比我小六七岁,不过今年也长得蛮高了。
  他们都像我自己的弟妹一样,感情融洽,通常我到姨妈那边,都与莉莉一间房间,两个人坐在床上,一直聊呀聊的,到天亮还不肯睡觉,不知道那里来的精神。
  而且那些话,永远说个没完,第二天一早又得去游泳、爬山、钓鱼,真是精力过剩,在姨妈家里就了二个星期才回家,绝对清瘦不少,但是精神奕奕,一点影响也没有。
  妈也说我和莉莉的“结构”与众不同,顽皮得像男孩子一样,而且我呢?又实在太瘦了,头发太短,也不是好事。
  妈一直批评我。
  每一样事情都是她批评的目标。
  姨妈就好得多了,她总是很和蔼的,什么都不出声,也不太激烈,她说的话,太动听了。
  等我这一年把行李整好,搬上车子的时候,心里的快乐,实在太难形容,但是母亲还在身后嚷了一句。
  她说:“十六岁了,别忘做些男孩子爱做的事!”
  我装作没听见,但是我看到妈在摇头叹息,一脸无可奈何的笑容。
  到了姨妈家,莉莉已经在门口等我了。
  我大声叫:“阿莉!”
  阿莉奔过来为我拿行李,“唉呀,你真的来了,可想坏我了。”她说。
  我打量她一下,呆住了,莉莉今天穿一条雪白的裙子,显得腰身细细的,头发留长了许多,都整整齐齐的缚在一根丝带里。
  她变了好多,她以前根本不是这样的,我记得去年她还跟我一样,穿一条旧裤子,一件破T恤,大多数赤着脚跑来跑去。
  我呆呆的看着莉莉,这人是我表妹吗?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莉莉被我瞪得尴尬起来,“喂,你干什么?”
  “你干吗穿得这样漂亮?”我问。
  “漂亮?谁说的?这都是家常衣服。”莉莉否认,“不过我很久没穿过长裤了。”
  “为什么?”我与她进屋子去。
  “唉,妈说穿着一条破裤子不像女孩子。”她笑了笑。
  “姨妈也这么说?那倒是与我妈一鼻孔出气嘛,不过我还是我那个老样子。”我也笑。
  “不过──”她吞吞吐吐的说不下去。
  这时候姨妈出来,“是小柔吗?过来让我看看!”
  “姨妈!”
  “嗳,还是老样子,今年可别摔破腿了,还有,隔壁那个园子,现在让人家买下来了,不可随便出入,知道么?小柔,你又长高了。”
  我看着姨妈,只有笑的份儿。
  莉莉说:“妈,别说这么多了!让小柔休息一下吧。”
  “姨妈,”我说:“住在郊外真是福气。”
  “可不是,我是怎么都不肯搬回市区去的了。”她答。
  我问莉莉,“大宝二宝他们呢?”
  “放风筝去了。”莉莉说。
  “这样大的风,如何放得上天?”我诧异的说:“从来没听说夏天放风筝的。”
  莉莉抿嘴笑道:“还不都是跟你学的怪主意。”
  我也笑了:“我看他们去!”我说。
  “喂!你还是歇一歇吧,吃点东西吧。”
  “不,我去看他们,”我说:“五分钟就回来。”
  莉莉与姨妈无可奈何,只好放我出去,我在附近溜了一个圈子,找到了大宝二宝。
  他们拿着风事,在一棵树下指指点点。
  “干吗?”我从他们身后走过去。
  两个孩子吓了一跳,一见到是我,又高兴的嚷出来,“表姐,你来了可好啦!”
  “怎度回事?”我走过去,“唉呀,这棵树上的木瓜又熟了,还不动手?等什么?”
  “不行,”大宝说:“这个园子有人买下来,这是他们的树,不可以采的。”
  “谁说的?”二宝说:“我们都采了六七年,是不是呢,表姐?”
  “莉莉怎么说?”我问:“她没有帮你们吗?”
  “她?她现在都不跟我们玩了,”大实鼓着嘴,“现在她一天到晚躲在家里,做小姐。”
  我坐了起来,“我想采一、两个没有关系,我帮你们。”
  大宝二宝马上欢呼起来。
  我沿墙爬了上去,攀着木瓜树的大叶子,问下面大宝,“要那一只?”
  大宝指了一指。
  “够眼光。”我称赞他,“这一只又熟又黄,一定甜。”
  突然之间,墙内有人冷冷的说:“也没见过这样的贼,偷东西,还大呼小叫的,要挑选过才偷!”
  我吓了一跳,险险从树上墙头翻下来,定了一定神,我看下去,那里站着一个男孩子,浓眉大眼,手里拿着一条木棍──正瞪看我。
  “我才不是贼!”我说。
  “不是贼?不是贼爬在墙头伦人家的水果?”
  “这树是你的吗?”我还要强辩。
  “不是我的是谁的?”
  “哼,这树上的木瓜,我们都采了六七年了。”我照大宝的话说。
  “你是李家的人吗?”他怀疑的问。
  “表姐!”大宝在下面叫,“我们走吧。”
  “不跟你说了。”我对那男孩子讲。
  我爬下墙,拍拍手,跟大宝二宝回家了。
  “真小器!”我说:“一个木瓜有什么了不起。”
  “可不是?”二宝附和着。
  “不过我心里还是好笑的,自己在偷人家的水果、倒怪人家小器。”
  回到家里,我一身一头都是泥,莉莉惊叫起来。
  “叫什么?”我没好气的说:“去年你还不是跟我一样?”
  “你又在采木瓜了,是不是?”她问。
  “是。”
  “妈不是警告过你了吗?晓得你要去的。”
  “没有关系,我迟早要偷到手!”
  “小柔──”姨妈出来了,“你上张家去过了,是不是?”她似笑非笑的看着我。
  我顿时不好意思起来。
  “不怪你,是大宝二宝激将的,是不是?”姨妈问。
  “不不,是我自己愿意的,不过算了,别提了。”
  “上楼去洗过澡吧。”
  “好。”我上楼去。
  等我洗完了澡下来,发觉客厅里立着刚才那个男孩子,他来干什么?我下意识的一闪避,但已经让姨妈见到了。
  “过来,小柔。”她叫我,“来见见张家的德维。”
  我过去,瞪了他一眼。
  那个男孩子忽然说:“唉呀,你是女孩子吗?”
  姨妈与莉莉都笑了。
  “我还以为是男孩子呢,爬在树上,我也看不清楚。”他越解释越糟。
  我不介意被人误会是男孩子,但是心里究竟有点不快。
  姨妈说:“德维送来了木瓜,说你们假如要吃,就问他要好了,爬那面墙,实在危险。”
  我说:“什么?就是偷来的才好吃,这样子又有什么味道?”
  大宝二宝都笑了,我很得意。
  “小柔──”姨妈温和的阻止我。
  我不出声,着看张德维,他也正在合我,把我当史前怪物似的看,然后他告辞了。
  姨妈一直谢他。
  在门口我听见他与莉莉说:“怎么叫小柔呢?一点也不温柔,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女孩子。”
  我好气,可又没有法子。
  照照镜子,发觉自己确实过份了一点。
  身上的衣服都已破旧得不得了,一双球鞋,头发短而且不整齐。十六岁了。妈说,我忽然想起母亲的话来,心里有点不自在。
  莉莉穿起了裙子是那样的好看,那个张德维,是她男朋友吧?
  我有一种寂寞的感觉,今年的莉莉,与往年不同了,我们大概不会谈得那么高兴。
  当夜我与莉莉照例睡在一间房间里。
  她兴致勃勃的问:“小柔,为什么你不打扮一下呢?”
  “打扮?”我呆呆的问:“怎么打扮的?”
  “常穿裙子,去买几双丝袜,把头发修一修,为什么你从来没有想到过?”她问。
  我傻傻的说:“我觉得没有必要,我现在也是好好的。”
  “可是我们是女孩子,十四五岁的时候没关系,到十六七岁还这样,就不大好了。”
  我笑:“你长得真漂亮,莉莉,那当然。”
  “谁说的,谁也不会有你那美丽的眼睛了。”
  “嗳嗳,你称赞我,有什么企图?”我问。
  “才没有呢,不过是把实话告诉你。”
  “你要我怎么办?”我问她。
  “换过一身衣服,别再爬墙,打扮得好一点。”
  “那多没劲。”
  “你看你!”
  “莉莉,张德维是不是你的男朋友?”
  “胡说!”莉莉否认,“才不是呢。”
  “奇怪,我觉得你与他好熟。”我说。
  “我与他弟弟是朋友。”莉莉终于承认了。
  “啊!他还有个弟弟?”我好奇心来了,“他长得怎么样?好看吗?”
  “你问那么多干什么?”莉莉的脸忽然之间涨红了。

valentine
  华伦泰自己说的:“我二月十四日生辰,刚巧是情人节,故此就叫做华伦泰。”
  她是个中英混血儿,一般人想像中的混血儿是美貌的,但华伦泰布朗却是例外,她个子很小,深棕色的肤色与头发,秃鼻子上有几个雀斑,只有一双眼睛,在笑的时候,比中国女子活泼些许。
  她的性格倒是可爱的:爽朗、肯帮助同学,不小器,因此华伦泰布朗一直是班里的宠儿。
  我坐在她后一排。
  念英文书院的孩子略为早熟,南国的春天早临、华伦泰有意无意地与我接近,问我功课,请我到她家去吃菜,我不是不懂得她的意思,是呆子也觉察得了,但是既同窗数载,也不必避这个嫌疑,我并没有故意拒绝。
  她的母亲是英国人,华伦泰从母姓。
  她的父亲呢?始终是一个秘密。
  也许华伦泰是私生女,也许她父亲早逝,也许……
  布朗太太就是像布朗太太的一个女人,限电视新闻片在英国街头轮买洋山芋的布朗太太没有什么两样。
  我爹爹是英国留学生,他者穿了英国,因此这个古老国家对我们来说毫无神秘感。
  布朗太太的英语带一种难受的口音,她不是伦敦人,毫无疑问,不知哪个小镇出生的。
  她住在香港已经很久很久了,但是说起祖国,仍然一往情深,尤其喜欢称香港为“这殖民地”。
  我想告诉她,这个称呼已经不合用了,但是布朗家自制的巧克力饼干太香甜,所以我就原谅了她的无知。何必费劲与她争论?
  布朗太太看得起我,她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很和蔼,常常说:“华伦泰,有什么不懂的地方,要请教伟明啊,这是一个陌生的城市哩。”
  但华伦泰与我一样,是香港出生的。
  我益发同情布朗太太了。
  她们的家境不好,小公寓中堆满旧家私以及小摆设,整间屋子像杂货摊似的,噜噜嗦嗦,多年来舍不得扔掉的纪念品包括银杯银盾、瓷器、照片、水晶摆设、烟灰缸、钩针垫子、室内植物、书本杂志……零零碎碎,几乎连坐的地方都没有。
  屋子内略有霉气,因为铺在地上的一条波斯地毯许久没洗了,又养猫,加上布朗太太的体臭,形成一股奇怪的味道。
  客厅中尚有一架钢琴,我从来不见华伦泰弹过琴,不知用来作甚。华伦泰学芭蕾,她个子矮,腿短,并不是个美丽的芭蕾舞娘。
  窗口装看白色的累丝窗帘,日子久了,香港城市的空气污浊,因此变了灰黑色,又破了,说不出的憔悴。但不知为什么,我很喜欢上布朗家,如上一间古玩店般的心情。
  我自己的家一尘不染,宽大、时髦、漂亮,两个白衣黑裤的女佣躲在工人房看彩色电视,等闲不出现,母亲是局里的要人,因保养得好,四十出头的人看上去犹如我的大姐,爹更不用说了,本地着名的大律师,还是不少女孩子们的偶像哩。
  布朗家是另一个世界,我乐意接触与日常生活相反的情趣。
  我与华伦泰成了好朋友。
  有一次我说:“在我们家,你只能见到西方科学的尖端,反而在你们家,有东方古老的情调。”
  华伦泰深意的说:“别忘了我有一半中国血统。”
  华伦泰自然能说广东方言,但她有意无意间故意说得很蹩脚,文法全不对了,显出她另一半血统。
  像:“坏得多了,广东小孩比起英国小孩。”
  其实她并不认识英国小孩。
  香港的外国人仍然是势利的,有钱人只与有钱人来往,她们母女又瞧不起比她们更穷的人。
  生活是很寂寞的。
  母亲一次问我:“华伦泰是你的女友吗?”
  “不,只是同学。”
  “为什么?”
  “因为她长得不美。”
  “女朋友一定要美吗?”
  “我的女朋友,非是个美女不可。”
  我对这点很固执。
  母亲笑了。
  多可惜华伦泰长得不美。
  但圣诞舞会,我还是邀她出席。
  华伦泰很开心,琐碎地告诉我,她打算穿什么衣裳赴会。
  那年圣诞很冷。她穿一条吊带裙子、一件用丝线夹着金线手工钓织的披肩,显得有点瑟缩。
  而其他的女同学,都借了她们母亲的貂皮披肩出来。
  我跟华伦泰说:“你今天晚上很漂亮,最漂亮是你。”
  华伦泰忽然眼睛红了,她说:“伟明,你真的对我好。”
  我有点难过。
  我给她递上水果酒。
  她惨兮兮的问我:“伟明,你不知道穷有多难受吧?”
  我摇摇头。
  她黯淡的说:“家里越不像话了,怕维持不下去了。”
  我说:“不致于到这种地步吧?”
  “我找了两份家庭补习,不无小补。”她低头。
  “不要紧,自食其力、永远是值得推崇的。”
  “如果我们再没有转机,怕明天就得回英国了。”
  “回老家?”
  “是呀,回去可以拿救济金。”她解嘲的说。
  我不出声,隔一会我问:“你口中的所谓转机,是什么意思?”
  “除非我可以嫁人,而那个人又愿意照顾我们母女。”
  她叹口气:“否则就没折了。”
  我心中想,要找那样的一个人,也不是容易的事。
  如果华伦泰长得美,又自不同。
  她幽幽的说:“其实也不难,我同娘说:‘可惜我不是个美女’。”
  我连忙安慰她:“俗语说:‘情人眼里出西施’。”
  “伟明,你对我太好了。”她苦笑。
  我有点不安,怕她误会,我可没打算做这个护花使者。
  “你放心,”她彷佛看穿了我的心,“伟明,我们永远是好朋友。”
  我非常尴尬。
  幸亏音乐开始演奏,我们就开始跳舞,一转转入舞池,也忘了说话。
  我们还有大半年毕业,多数同学已在暗暗准备出路,或在本港升学,或到外国去。华伦泰是我们之间最旁徨的。
  布朗太太还不肯说实话,“没有呀,我们还过得去,我一向不喜太时髦的东西,你知道,不经看,而华伦泰的品味同我一样,所以不常置新款的衣饰,要买,我们情愿买缝工好料子好的那种,是不是,华伦泰?”
  我更同情她们了。
  我上布朗家,时常带些水果,饼干之类。
  同学知道了,就跟我说话:“你要避嫌疑,当心别人误会。”“我们知道姜伟明是个富有同情心的好人,但是人家会以为你对布朗小姐有意思。”“混血儿很古怪,你要当心。”
  听得多了,我就立意与华伦泰疏远点。
  我也不知道布朗家何以为生。彷佛完全没有收入,真叫人担心,华仑泰的父亲有没有钱剩下
  呢?没有太多是肯定的事,即使一点点也好。
  华伦泰很快觉得我在疏远她。
  在课室遇见,就率直的问:“怎么最近忽然忙了?不再来吃茶了!!”
  我也明人面前不打暗话,“华伦泰,老泡在你家不像话,我们出来玩比较好,看戏打球都可以。”
  她惨笑。
  “明天我们到公园走走如何?清寒的早晨最好。”
  她点点头。
  我骑脚踏车到公园,她已在等我。
  我们坐在长凳上聊天。
  “最近如何?”
  “现在已在典物渡日。”
  “以前你们靠什么生活?”
  “一笔抚恤金,爹死的时候,公司发给我们的。”
  “现在为什么没有了呢?”
  “公司解散了。”
  “哦,真不幸。”
  “我们家也没有什么可当的,只有几件旧首饰。”
  “你爹是因公身亡?”
  “他是船员,做到二副,我母亲那时候在利物浦做女侍,他娶了她,把她带到香港。”
  原来如此。
  “你父亲也许有亲戚?或可请他们帮忙。”
  “他的亲戚?比我们还穷哪,每人都有七八个孩子。”华伦泰皱上眉头,她抱怨,“不知怎地,一直生下去,一个接一个,家里黑鸦鸦地,尽是孩子的头,中国人真是。”
  她有时会忘了自己有一半中国血统,当然,华伦泰说这话的时候,用的是英文。其实她的广东话流利得很,标准是可以与街市上的小贩讨价还价,但是她等闲是不肯说的,这一点她承继了布朗太太的遗传。
  “回老家你能做什么?”我问。
  她不答。
  “找一份家教,让富有的男主人与少爷同时爱上你?”
  这种故事在所谓英国文学上读得实在太多了。
  华伦泰并不介意我这种些微的讽刺。
  我送了她回家。
  我对她是有歉意的,我并不能帮她什么。
  过了没多久,她给我送来了芭蕾舞剧的门券,邀请我们一家去观看,三张票子。
  我原想叫了父母去,但是他们并不感兴趣,我改约两个表妹,事先并与华伦泰说好了,免得她以为我带着两个女朋友。
  华伦泰演主角,她跳得很落力,在浓妆与舞衣的衬托下,显得神色飞扬,与往日不大相同,我有些替她高兴。
  两个表妹是懂一点芭蕾的,因此在我身边叽叽喳喳地批评。
  “女主角不好看,太矮、腿短,跳芭蕾舞最好是五尺三寸左右,太高了也不好,像支竹竽,老站不稳似的。”
  “香港这几个跳芭蕾的混血儿不知悠地,都长得不好看,凸额头,小眼睛。”
  “‘天鹅湖’不好跳。”
  “且看这个跳得如何。”
  我暗笑,没看就已经抱着挑剔的心理,女人。
  当然华伦泰没有跳出全套天鹅湖,我认为她的表现不错,正如她读书一样,尽管先天条件不足,她仍然读得很好。
  也许华伦泰吸引我的,就是这一股毅力。
  散场的时候我大力鼓掌,并且到后台去恭祝她。
  我又忘了要避嫌疑。我是她唯一的朋友,我应当照顾她一点点。
  她在后台卸装,见到我一团欢喜,立刻迎上来。
  她那张经过舞台化装处理的脸,走近了,显得红是红,黑是黑,非常夸张,有点像默剧中小丑的面孔,我在高兴中因此又有些悲哀。
  “跳得好看极了。”我大声说。
  “你等我一等,伟明,我马上就好,我们一块儿走。”
  “好,我在后门等你。”我退出化装主。
  她没叫我久等,十五分钟就出来了。
  “怎么样,肚子饿吗?”我问她。
  “请我吃一只汉堡包?”
  “什么都可以,华伦泰,你要吃香槟与鱼子酱都可以。”
  “是吗?恐怕我没有那样的福气呢。”她苦笑。
  我们到一间咖啡厅坐下。
  “伟明,我决定退学了。”
  “什么?”我震惊,“那你的前途……华伦泰,才差几个月而已,为什么不撑下去?为什么不跟校方说清楚?也许他们可以帮你。”
  “我想过了,没有用的,这里面尚有我们母女俩的生活费用,况且毕了业又如何?找的工作也不过是一干几百块一个月。你们不同,你们念中学是用来打底,将来好念到博士……算了。”
  “你打算怎么样?”
  “找一份工作呀。”
  “找什么工作?”
  “当然不会是理想的工作。”她耸耸肩。
  一个月后,她告诉我,她在尖沙咀一间时装店里做售货员,月薪干五,包一餮伙食,有佣金。
  行行出状元,要是用心做的话,不见得她做不了店主。
  原本我可以在这个时候退出,不着痕迹,但不知怎地,我放心不下,竟跑到她工作的那家店去看她。
  我出现的时候她正在招呼一个女客,见到我她很高兴,呶呶嘴示意我坐下。
  我假装挑衣服。
  她很殷勤地同那个女客说:“正好……多么漂亮穿你身上,只一件,香港唯一的。”
  我忍不住据嘴笑,那件衣服太小了,并不适合那客人穿,但无论如何,华伦泰还是把衣服推销掉了。
  “下次再来,”她叮嘱道:“特别折扣给你,一定,我们好朋友。”她送客送到门口。
  然后过来握住我的手。“伟明。”
  “你做得很好呀。”
  她笑,“今天真好,老板娘不在,我做咖啡给你喝。”
  “谢谢你,华伦泰。”
  她说:“连薪水与佣金,一个月才二千多,不过我很省,勉强也过得去,我反而觉得比读书时轻松,至少生活有了着落。”
  “后天大考了。”我说。
  “伟明,考完试你会离开香港?”华伦泰难过的问。
  “也许上加拿大去。”
  “我真会想念你的。”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话虽如此,你是我唯一的朋友,真正对我好,关心我。”她强调。
  “但是好朋友也没有为你做什么。”
  “够了。”她说。
  “周末出来,我们去看戏。”我说。
  “我的例假是星期一。”
  “那么就星期一好了,我请假。”
  她笑了。
  “再见。”我紧紧的握住她的手。
  尽管华伦泰有一百个缺点,她最大的优点使是在狼狈的环境内化腐朽为神奇,她处变不惊,以平静的心境来努力工作,争取将来的光明。
  多么可惜我不爱她。
  这样性格的妻子往往是一个男人最好的帮手。
  母亲说:“真是难得。”她听了我的叙说。
  “可不是。”
  “你仍然坚持女朋友要漂亮吗?”妈妈问。
  “是。我跟爹爹一样,女朋友必须漂亮。”
  妈妈嫣然一笑,“然则你认为母亲是漂亮的了?”
  “那自然。”我由哀的说。。
  不过我已暗暗决定,华伦泰是我的终身朋友,即使我到外国升学,我仍然会与她保持联络。
  我在她工作的店里选购了一些零碎的、无关重要的饰物给母亲。
  一条围巾,母亲倒还喜欢,其余的就没见她用过。
  自然,母亲不会穿戴小店里无名的货色,母亲的风度姿态不是来得没有因由的,女人真的靠穿戴起家,不由你不信。
  华伦泰赚了月薪,故此身上也光鲜起来,因为个子矮小,她喜欢穿高跟鞋,我真不明白穿着三四寸跟的鞋子如何健步如飞,她也做得到。
  星期一我提早两节下课,开车去接她。
  “上来坐一坐好吗?”她央求我。
  我只得上去,另有一种喜悦。
  那是一个深秋的下午,有点徐意,我发觉布朗太太病得已经很厉害了,两眼深陷,面色很差,
  但看见我还是殷殷的招呼,像一只老去的蝴蝶,扑来扑去,为我张罗吃的喝的。我很不忍,将她推进房里休息。
  我与华伦泰坐在狭小的厅中,良久没有对白。
  隔了许久,华伦泰漠然的说:“母亲一去,我跟英国那边就一点关系也没有了。”
  “什么──”
  “母亲的病是不会好的了。”她说。
  “以前你没提起过。”
  “提看也没用。”她坚强而苦涩地笑。
  我感动地握着她的手。
  “她很想念你,她希望我同你走,伟明,她看出你来自一个高贵的家庭,你是一个好孩子,作为一个母亲,她不得不为女儿的前途设想,纵使过份一点,也值得原谅。”
  我说:“哪个母亲不希望女儿有个好归宿。”
  “可不是。”华伦泰微笑。
  她是一个骄傲的女子,从来没有在我面前透露过其他。
  她说:“在香港我亦没有亲人,混血儿往往就是这点惨,到处没有根,就一颗心野得很。”
  我们随即出去看电影吃饭玩得很畅快。
  一个月后,我听得布朗太太的死讯。
  我带了所有的节储去看她,但是华伦泰很坚强,葬礼是西式的,她全权处理,不需要资助也不需要同情。
  她仍住在那个小小的平租的公寓里,只不过进行了一次大扫除,把所有不必要的东西一箩筐一箩筐的扔出去,屋子里顿时宽敞起来,那一股发霉的味道也消失了,虽然没有添什么新家俱,也像间新公寓。
  “听说业主要收房子。”她说。
  “不怕的,收不回去。”我安慰她。
  “你快要到外国去升学了吧?”
  “是,在办手续。”
  “几时去?”
  “快得很,明年一月。”
  她点点头。
  “最近工作方面怎么样?没听见你说起。”
  “我将与人合股开一间时装店。”
  “什么?这么快?有资金吗?”我奇问。
  “有人支持,没问题。”她笑笑。
  “你要当心,外头多坏人。”
  “我自有分晓。”她说。
  我不便再说什么,因为我不能够为她做什么。
  隔了一会她说:“伟明,有一件事,如果不摆开来说清楚了,我死不瞑目。”
  我吓一跳:“你说,你尽管说。”
  她颓然,“其实不用说也再明白没有了。”
  我已隐隐知道她要说的是什么。
  她说:“伟明,认识你这么长的一段日子,你一向待我以诚,是否我们之间,就到此为止呢?”
  “我只是一个学生……”我讪讪的说。
  “我自然知道你有许多苦衷!”她苦笑,“但是你对我可有意思?”
  我沉默,叫我怎么回答呢?
  她叹了一口气。
  “没有希望?”她耸耸肩。
  我说:“华伦泰,让我们做一对最好的朋友。”
  “自然。”她点点头,“好朋友。”
  我很难堪。
  过了一会儿她问:“因为我是混血儿?”
  我不响。
  “因为我长得不美?”
  我更不敢出声。
  开头是因为这两个原因,但时至今日,我们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她俨然在江湖上混得有眉有目,就快要做老板娘了,而我,我尚是中学生,我们两人拉扯在一起,格格不入,没有幸福。
  况且我从没有想过要这么早订终身,结婚在我来说,遥远得如地球另一面的星,至少要等我拿到博士学位之后,才能够结交女朋友,事业无成,更不用论婚嫁,最低限度是十年后的事情了。
  而华伦泰在今天已经要把握这件事,时间上也太不配合。
  想到这里,只听得华伦泰说:“姜伟明,说你是个坏人,你又对我很好,说你是个好人,你又像块木头一样,唉,真拿你没折。”
  我傻笑着。
  母亲知道这件事之后,赞我处理得好。
  她说她可以放心让我到外国去,相信我可以读到学位,有一番作为。“最难过是感情这一关,在这方面头脑清醒,就好办事。”
  华伦泰新店开幕那一日,碰巧是我到领事馆取护照的那一天。
  我已考入机械工程科,下个月可以动身了。
  我送了花篮到新店,店里在举行一个小小的茶会,华伦泰很有办法,有一大帮朋友在店里说笑交际,我诧异了,短短几个月时间,她哪来的钱?哪来的朋友?
  在她身旁站春黑黑的一个印度中年人,我忽然明白了,他对她的态度很亲昵,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莫非他就是华伦泰的赞助人,似乎不必再问了。────
  我很难过,他年纪比她大得多,而且有点。脏相。
  这时候华伦泰音到我,与我打招呼,很亲热的替我介绍,“阿里星先生,这是姜伟明先生。”
  我们握握手。
  阿里星说:“华伦泰提起过你,说你们像兄弟姊妹般。”
  “是的。”我点点头。
  当阿里过去招呼的他朋友的时候,华伦泰悄悄说:“他对我很好。”
  “好就够了。”我说。
  “他是个鳏夫,两个孩子都上中学了,开着小型的百货公司,经营得很得法,帮了我许多忙。”
  “人看上去很可靠。”我只能如此说。
  “自己过得很省,对我却很阔绰,算是没话讲的了,你想想我哪来的钱开店?还不都是他的。”
  华伦泰的气色很好。
  快乐是没有标准的,要那样得到那样,便是快乐。
  这是华伦泰的第一步。
  我叹了一口气。
  “在想什么?”华伦泰问。
  “我手续都办好了,不特地来与你辞行,今天顺便通知你一声。”
  她点点头,神色有黯黯然。
  “你几时动身?”
  “下星期。”
  “我不来送行了,顺风。”
  “我们通信。”我说:“再见华伦泰。”
  再见华伦泰。
  从此之后,我们路分两头,越来越远,以后再相逢也形同陌路人。
  但我知道华伦泰会得成功,她一步一步地走向她要走的道路,她会得成功。
  祝福华伦泰。

薇薇的婚事
  薇薇要结婚的时候,家里人排起队来反对。每一头婚事都有反对的人,只要当事人意坚,反对无效。
  薇薇是岛家的小女儿,葛家在香港做生意有三代了,殷实可靠,虽然不能说是富甲一方,但物业也多得数不清楚,葛老先生没有儿子,只有三个女儿。
  因此不知有多少男孩子等着要做葛家的乘龙快婚,说来说去,除了三姊妹生得如花似玉,聪明的男孩子也少不免要数一数伊们的嫁妆──若果能够带着一层公寓房子嫁过来,那就省事多了。
  薇薇的大姐姐菊菊嫁得早,也嫁得所谓好,夫家门当户对,做汽车轮胎出入口生意,偶然也搅搅地产,论豪门数不到他,却也照样雇车夫驾着劳斯莱斯。香港的劳斯莱斯虽多如狗毛,真正能够坐进去的女人,八字还是生得不平凡,命中注定有这一番富贵荣华的景象。
  菊菊二十岁结婚,每隔一年生个女儿,如今已是四女之母,三十多岁的人,因为养尊处优,并不显老,但不知后地,却混身俗气,胖笃笃的身裁,头发烫得很紧,身上却硬是要穿时髦的衣服:丝绒灯笼裤、手织表金线毛衣、小短靴,每一次进精品店,起码三五万才出得店门,可是名贵时款的衣饰穿在她五尺一寸的身上顿时死脱,板板六十四,一点儿风采都没有。
  虽然如此,菊菊还是努力地花费看,更为她那种过时的秀丽增加了悲剧性。
  伊有时也知道自己的缺点,瞄小妹薇薇一眼,有意无意的说:“现在呀,女人也流行撞死马的身裁,越大件越好。”其实薇薇只得五尺五寸。
  菊菊最大的遗憾是有女无子。
  她丈夫鼓励她:“才三十多,怕什么,再生呀,我养得起。”
  家里的佣人全是白衣黑裤,出来时一排站好,像军队似的。
  菊菊每听到人家家中雇菲律宾女佣,便瞪大眼睛:“我家不是国际难民营!”气焰喷死人。
  薇薇的二姐菲菲与菊菊是非常合拍的,她听了马上嗤一声笑出来,“可怜有些老士还以为请个老菲回来可以让孩子学英文呢,学哪一国的英文?尖沙咀吧女也会说苏丝黄英文,要不要跟她们学?哈哈哈,小妹,你说是不是?”
  薇薇微笑:“说得也是,不过人各有志,何必扫别人的兴呢?”
  “三妹说话、水远不得罪人,模棱两可,圆滑得很。”菲菲说。
  “你打牌去吧,”藤薇合上书笑道:“噜嗦什么?”
  菲菲喜欢搓麻将,对牢十三张牌,百病消散,心无旁骛。
  为了一双手在牌桌上伸出来美观动人,伊喜欢戴各式成指,钻石要三卡拉的,还有红宝绿宝,最受宠的是一只翡翠戒面,足有鸽蛋大小,与菲菲的年纪身型一点也不配,但是只要她喜欢,这是她的自由。
  菲菲瘦且小,儿子也八岁了,这孩子跟薇薇说:“三姨,我放学回来,妈妈坐牌桌上,我吃完饭做功课,妈妈还是坐在牌桌上,等我上床,她还在打牌,嘿!我第二天起床上学,她尚未打完。”
  菲菲不注重打扮,她注重吃,当归从年头吃到年尾,参汤当茶喝,大闸蟹上市吃到落市。
  菊菊说:“二妹,你再不穿几件好衣裳,就快变黄面婆了,当心老公变心。”
  菲菲说:“他变心?我不让他见儿子,儿子是他命根,他敢动?”
  这下子可真伤了菊菊的自尊心,是以姊妹俩有时水调油,有时也如陌路人。
  薇薇不以为奇,她认老派女人非得这样过日子不可,一则她们的空闲时间太多,二则习惯性要有个假想敌,不是姊妹便是在妯娌中选一个,有时索性与婆婆作对。
  其实上班的女人也好不了多少,这是天性,女人非得联群党不得愉快。
  薇薇在大学三年级时便开始与异性杓会,不久便有了对象,那男孩子叫海若晶,广东老式人家出身,家里开海味店,人非常老实,品行也好,近于木讷,因此菊菊与菲菲都不喜欢他。
  葛家两老一向认为女婿只要人品好,莫论家底。可是也试探过薇薇:“没有上海人了吗?”
  薇薇笑:“现在还那分上海人广东人?上海人也不会说上海话。”
  “有没有其他的对象?”
  “没有了,”薇薇扭一扭身子,“就是他了,我又不公开招标,哪来那么多追求者。”
  这种事,做父母的,劝亦无从劝起。
  葛太太听儿女儿声调已经不悦,便叹口气止门。
  葛太太跟大女儿说:“……饿饭倒是不会的,但想添件把首饰就难了。”
  菊菊哼一声,“小妹最精,嫁个穷人,不必受夫家的气,人家姓海的自然捧凤凰似的捧看她,她欠了什么,就来问娘家要,到头来吃亏的倒是伊爹娘──妈,你要有个分寸才好,”说着肉痛起来,“别连我的那份也给了她。”
  葛太太啐她:“我还没死呢,什么你那份她那份的。”
  菊菊见母亲不悦,这才不出声了。
  菲菲说:“真嫁了姓海的,什么都得咱们替她张罗。”
  葛太太皱上眉头,隐隐也觉得女儿确是赔钱货。
  薇薇以一级荣学一在港大毕业,当年冬天就决定嫁海若晶。
  海若晶在大机关谋得一份差使,起薪点才七千多元,又没有房屋津贴。
  吓得葛太太什么似的。
  她恳求薇薇:“把婚事拖拖再说,不是说若晶这孩子不好”
  “嫌他穷?”薇薇笑问。
  “穷倒是也不穷,相信海家开店这许多年,也有点钱,你们要是肯与公婆挤一挤,日子也有得过的,但是薇薇呀,你自少没吃过苦,如今孤零零搬出去与外姓人同住,看人家眉头眼额,多么辛苦,免了吧,等若晶的事业有了起色,才谈婚事也不迟。”
  薇薇一贯好性子,她将双手插在长裤袋里,笑看说:“等他事业有成,我都老罗。”
  葛太太一呆,立刻打蛇随棍上“可不是,老了享福也没用。”
  “妈妈。”薇薇说:“各人对于幸福的定义是示同的。他了七千,我赚七千,就一万四了,明年升职加薪,经济又宽裕了,是不量?”
  葛太太愤愤然,“你有事别来求我。”
  薇薇一怔,“妈妈,你不是要我学王宝钊跟你三击掌吧?”
  葛太太眼睛红了,“你这孩子,要衣饰没衣饰,你别抱怨。”
  菊菊与菲菲见母亲摆明态度,略觉痛快,但到底是同根生的姊妹,事后不禁替薇薇担心。
  “喜酒请在什么地方?小妹别受人摆怖,非在丽晶不可,什么?旅行结婚?”面面相觑,“只到什么地方去?浅水湾?小妹疯了。”
  “房子呢?”完了一桩又一桩,“在美孚新村?那还不成了土包子,那种地方,男人女人都穿着睡衣满街跑,太可怕了,小妹完了。”
  小妹并没有完,房子虽小,地段虽然偏僻,但装修得简单朴素,明快得很。
  菊菊去坐了一会儿,喝了一杯清香扑鼻的龙井,也凭着良心说了几句好话:“地方小是真小,一桌麻将都放不下,我们的工人间还比他们的客厅大,不过却很舒服,一个小小的窝。小妹比以前胖了一点点,一睑幸福,奇怪,两口子平日做个贼死,下了班也毫无娱乐,看看电视就算一天了,怪不怪?但他们两个人笑咪咪,乐得很呢。”
  菊菊侧着头想了很久,总觉得小妹没有理由那么愉快,却又说不出为什么,伊困惑了。
  菲菲也去了看了看小妹的新居,她也忙不迭的说可爱,“他们两口子像小孩子办家家酒,只得一个钟点女工帮忙,一天才来两个钟头。小妹苦得不得了,天天早上七点半出门去上班,中午只吃一只饭盒子,据到天黑才回家,还得抢时间将米下锅煮饭,在香港也像在外国做主妇似的,受不了,但是小妹很高兴呢,”菲菲耸耸肩,“爱情的魔力惊人。”
  薇薇啼笑皆非,她不觉得生活有什么苦,她仍然要什么有什么,结婚时母亲送了一套较为名贵的首饰,有重要宴会出场仍不失礼,小两口子过着简单温暖的生活,满足得很。
  甲之熊掌,乙之砒霜,相反地要薇薇与若晶两夫妻天天穿戴整齐了出去应酬!他们俩才受不了。
  锋头这件事,薇薇看得很淡,在某方面来说,她可算没有出息,这样的家世,却如此安“贫”乐业,早早嫁了个公务丈夫,过其最平凡的生活,但一些人往往在恬澹中才能过得幸福。
  薇薇此刻的日子与其他数十万小家庭主妇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正常、安乐。早晨两夫妻一起跑步,回来淋浴后出门上班,下班做一顿饭菜,周末去看场戏,或享受烛光晚餐。
  菊菊说:“这样的日子闷死人,大家都问我:‘令妹什么地方去了,是不是到外国深造去了’,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我不好意思跟人说:她现在做女白领,下班亲手做羹场。”
  亲家生日,葛太太问薇薇:“你准备了什么礼物?。”
  薇薇说:“我们订了两桌酒席招呼亲友,另外还有两件凯丝咪羊毛衫,怎么,够了没有?”
  葛太太听了顿时妒忌起来,“我生日,你们可从来没有送过这样周到的礼物!有得吃有得喝有得穿,姓海的娶了我的女儿,简直添了一枝生力军似的,人有了,礼也有了,我有什么好说的?”
  “妈妈,你生日的时候,爸爸不是隆重的照办?”薇薇诧异。
  葛太太犹自咕哝,“海家前世修回来的,哼!”
  葛先生倒底是外头做生意的人,他劝说:“女儿识大体,你我都面子,尚有什么不满意之处?”
  葛太太是老式女人,听丈夫这么说,不再批评薇薇,注意力转移到大女婿与二女婿身上:“菲菲那一位,自从设了分厂之后,人也不大来了,怎么,葛家提携他的事,三两年就忘了不成?菊菊的公婆老暗示我至今尚无男孙──烦死我了,烦死我了──”葛太太忽然想起来,“薇薇,你怀孕没有?”
  “没有。”
  “薇薇,有了孩子可要辞工,你不能再出去做了,挺着大肚子还怎么被老板呼来喝去的?苦也苦煞脱。”
  薇薇说:“妈妈,不是每个老板都拿人呼来喝去的。”
  “反正一有孩子,说什么都得坐在家中养胎,倘若海家没这个地方,你回娘家来真是的,养老婆都没有能力,生什么儿子?”
  葛先生又插嘴了,“太太,人家两口子好好的,你为什么挑拨离间?年轻人自有他们的世界,你别管太多闲事。”
  薇薇趁这个机会赶紧自娘家溜走。
  晚上她跟丈夫说:“妈妈太悲观了,任何事放她眼中,都似乎含悲剧下场。”
  若晶笑,“她对我有偏见而已,每次见到我,她都笑得很勉强,我不怪她,在老人家心目中,女人要是不能睡到中午,奴仆成群,逛街喝茶,嫁丈夫来干什么?不过薇薇,你放心,我会尽我的能力来对你好。”
  薇薇很感动。
  她也知道海若晶是不会飞黄腾达的了,但是他将会有很多时间来陪伴妻儿,供给家庭温暖。这一切正是薇薇需要的。
  圣诞节在菊菊家聚餐吃饭,大家都穿金戴银,独独薇薇白毛衣粗布裤,头发梳一条长辫子,看上去却清爽活泼,把她姊姊的金色累丝绒,红宝石项链,新做的发型全都比下去了。
  葛太太怪心痛的握住小女的手,“做得累不累?”也不顾三女婿的自尊与颜面。
  薇薇笑:“妈怎么不问二姊搓通宵牌累不累。”
  菊菊骂:“要死,无端端打趣我,你当心一点。”
  葛太太又肴薇薇的脸色身型,“怎么,还没有怀孩子吗?”
  薇薇说:“不急,还年轻,事事上了轨道再说。”
  “是不是嫌房子小?住不下佣人?这个妈妈可以替你想办法。”葛太太看了看女婿,“薇薇既然熬到大学毕业,我自然希望她事业上有一番作为,家里还是雇佣人的好。”
  若晶只是笑,也不回答。
  葛太太便对这个女婿略增好感!吃饭时不似从前那么冷淡,在他碗里加了两箸菜,若晶马上觉得了,朝薇薇眨眨眼,薇薇便乐在心中。
  回家的途中,若日门说:“你妈妈倒也不是一味势利的那种人。”
  “每个母亲都怕子女吃苦,这与势利倒搭不成当。”
  若晶说:“有时候天气暴冷或暴热,大清早看你起床赶出门,我也怪心疼的,如果我赚够了,你就不必熬这种苦,还有,如今你那份工作也很吃重,每当假日老板还把你叫出去做工,我心中也不自然,真想跟你姊夫学做生意。”
  薇薇说:“我最不喜欢生意人,你看我那两个姊夫!”
  “姊夫怎样?”若晶讶异。
  “应酬多,晚晚不回家吃饭,对牢姐姐们唯唯诺诺,一转身阳奉阴违,鬼鬼祟祟,心虚了便陪姊姊去挑首饰。”薇薇哼一声。
  “也有好的生意人,”若晶说,“天天下班回来陪太太的。”
  “是吗?”薇薇笑,“我才不要冒这个险。”
  薇薇内心里也有点疲倦,现代女性香肩上的担子太重,负责家中开销,是半支生力军不在话下,在外头一般要全力以赴,与男同事争升级,穿戴要时髦,仪容得时刻修饰,回到小家庭中一样要打点难务,孝顺公婆,可还得生儿育女呢。
  薇薇想到下半生得如此刻苦耐劳,简直要退缩。但是若晶是这么可爱坦诚,为他苦一点也是值得的,将来生两三个跟若晶一模一样的孩子,在家中移动着胖胖的小短腿走来走去,那光景是多么有趣,因此薇薇还是天天准七时起床上班,晚上六点半提看菜篮回家。
  菊菊冷眼旁观了半年,诅:“小妹饶是铁打的我也不信她捱得住。”
  还没过年,薇薇就害感冒躺下了,公司里请了一星期假,天天看医生。葛太太就叫若晶好好照顾妻子,本来没什么,刚巧海家也有人来采薇薇,见到亲家便攀谈起来。
  海家说:“不是怀了孩子吧,现在流行开刀生孩子,你们得帮着劝劝薇薇,开刀生不多,千万别动手术。”
  葛太太心中本来不悦,听了这个话题时脸色都发白,心想:我女儿的命不是命,最要紧你们海家孙子生得多,可是这个海若晶把老婆“折磨”得躺下了,又怎么说呢。
  葛太太顿时对海太太说:“据说他俩打算过几年再生养,没法子,经济情形差,只好委曲亲家母迟些再抱孙子,等咱们薇薇升了职加了薪水再说吧。”
  这几句话说得很刻薄,海家的当时作不了声,自然怀恨在心,两家人为了薇薇的一场感冒顿时闹翻。
  这些话薇薇听在耳中,又不能分辩,心想好人难做,索性闭上双眼,诈作不知。
  可是因为身子弱,感冒一拖便是十天八天,葛太太天天使人来接薇薇回娘家休养,薇薇知道这一回去夫妻关系便会转弱,但是想到家中好吃好住,有人服侍,也犹豫很久。
  薇薇终于咬着牙关挺下来,待热度退的时候,已经瘦了一圈,又得立刻向公司报到,葛太太光火的说:“这样子你没到三十就成为老太婆了!你别以为同他捱,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告诉你,他要摔掉你,一样不必记住以前的恩情。”
  薇薇有点灰心旁徨,她不怪母亲发急,但是不应趁她软弱的时候落井下石。
  幸亏这当儿若晶荣升一级,而且他一直对岳母没有半句闲言怨语,这一关总算又顺利熬过。
  薇薇同若日叩说:“怎么搅的,做人像打仗,过五关、斩六将。”
  若晶笑,“咱们并肩作战。”
  若晶平日过得很省很省,薪水全交给薇薇,然后取些零用。这一次加薪多了两千块,立刻计划搬大一些的房子雇个慵人。葛太太知晓,便没那么恼怒,但她还是讽刺有加:“海家别以为我女儿好享福了,薇薇可是自幼便有人服侍的,从来没有这么苦过。”
  若晶还在陪笑。
  薇薇暗暗叹气,她知道母亲心疼,但为她竖了那么多敌人,包括她的丈夫在内,爱她反而会变了害她。
  因此薇薇主动与娘家疏远,葛太太也拿她没法可想。
  薇薇想想做女人最忌脚踏两头船,嫁了人,好歹队难随鸡,嫁狗随狗,要不就回娘家去享福,否则顺得母情失夫意,大大的忌讳。
  这一段日子最难过!与母亲及两个姊姊疏远,跟夫家的人又不想过份亲近,于是除了工作之外,精神就完全寄托在丈夫身上,若晶的一举一动变成了焦点,
  觉得薇薇顶喜欢绊住他,不让他去做别的事情。他负担也大,平白失去不少自由,他做工难,要维持一段婚姻也不容易,若晶说什么也迁就着薇薇。
  正在这个时候,菊菊的丈夫在外头有女人的事闹开了,菊菊吵得一场胡涂,摊了牌要离婚,带着女儿们逐个亲友家去诉苦,不久便轮到了薇薇。
  菊菊也不再穿金色灯笼裤了,眼泪鼻涕的,索性恢复少妇打扮,随随便便的毛衣长裤,但是看上去反而清爽得多。
  她跟薇薇说:“……他外头有了人,嫌我什么不好?我又不贴娘家又不赌,又不失礼于他,是,我生不出儿子,但是没有儿子也不见得就我一个人负责,就这样把我置于死地?哪有这样的道理?”
  薇薇自然很同情姊姊,但是也不知道怎样安慰她才好。
  过了很久薇薇说:“姊夫不过是逢场作兴,这么久的夫妻了,他不会舍得离婚的。由我去做一次中间人,听听他怎么说。”
  菊菊不肯:“中间人?什么中间人?是我要同他离婚,我不需要人替我说项!”
  薇薇忍不住问:“离了婚你干什么?我尚可以去办公,你打算陪四个女儿读书?气当然要争,但也不能够意气用事,凡事要考虑到后果。”
  菊菊呆住了。
  薇薇说:“大姊,你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似的?”她叹一口气。
  菊菊旁徨起来,“小妹,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我去问问大姊夫地想怎么样。”薇薇说。
  菊菊忽然说:“小妹,还是你好,丈夫穷有穷的好处,至少他不会变心。”
  薇薇被她大姊整得啼笑皆非。
  大姊夫有他的苦衷:“你大姊跟本没有心机维持一个家,天天往外跑,约了太太们逛街喝茶。”
  他诉苦,“参加一些莫名其妙的妇女会,我起床的时候她还没醒,我睡的时候她还没回来,我们唯一见面的机会,便是双双赴宴的时候,外头不晓得内情的人,还以为我们夫妻顶恩爱呢,你说惨不掺?”
  薇薇默默的听着,总之双方都有错。
  现在大姊夫的女人是他的秘书。
  “至少她关心我,对呀,她相貌与家势都比不上菊菊,但是她关心我冷暖。”大姊夫解嘲的说。
  “你打算离婚?”薇薇问。
  “离婚谈何容易?”大姊夫回答:“我一直没提过离婚两字,这是你大姊在嚷嚷。”
  “你打算娶妾?”
  大姊夫苦笑,“有谁肯曲居妾侍?”
  “你到底想怎样呢?”薇薇急了。
  “老实说:我最向往你同若晶的生活,甜甜蜜蜜的二人世界,心无旁?n涤竣狻d。”
  捱薇讶异,“奇怪,怎么现在每个人都羡慕我们?”
  “真的,若晶足可自傲,你嫁他是为了他的人才,不是为他的钱,你对他有信心,肯与他一起同甘共苦。”
  薇薇说:“谢谢你,大姊夫。”
  “薇薇,我时时佩服你意志坚定,像上次,妈不是要接你回家吗?换了菊菊,早哭着回去了,倒底念过大学的女孩子不一样。”大姊夫竖起了大拇指。
  薇薇有点惭愧。
  “那你跟大姐──”
  “十多年的夫妻了,”他感喟,“四个女儿,我不会跟她离婚,我只希望她给我一点自由……”
  “没有女人肯给丈夫这种自由。”薇薇抢先说。
  大姐夫转过了脸。
  薇薇柔声说:“大姐夫,你看女儿的面上,我回去跟大姐说,叫她都改了,好不好?”
  “你大姐有一份像你,我也不会做对她不起的事。”
  薇薇再说:“那大姐夫当给我面子吧,与那位小姐分开再说。”
  “我回家跟菊菊也无话可说。”
  “两夫妻怎么无话可说?嗯,我去叫大姐加紧练习说话。”薇薇笑。
  这对夫妻,总算又暂时被拉拢在一起了。“谁也不能担保日后的事。”葛太太疲倦的说。。
  菊菊这边刚摆平,菲菲又出事了。一位女歌星找上门来与她开谈判,叫她把丈夫让出来。
  若晶对薇薇说:“你家好热闹呵。”
  薇薇白他一眼,“你也来趁高兴好了,如果有女人叫我把你让出去,我立刻替你收拾行李,叫你滚蛋。”
  若晶说:“你确有资格叫我这么做,可是我滚到什么地方去呢?我心在你这里,空心菜怎么活呢?”
  藤薇没想到这老实人也会说这样浪漫的话,心头顿时一阵甜蜜。
  菲菲的家现在像战场,乱不堪言,她牌也不打了,躺在床上闹病。
  二姐夫比大姐夫更不如,索性跑去跟那小歌星同居,离婚势在必行。
  葛太太为两个女儿奔波,只得叹道:“怪不得人家说生女儿是赔钱货,我烦死了。”
  葛太太看着薇薇一会儿,跟她说:“每件事都得付出代价,薇薇,你虽然辛苦一点,但至少有自主权,幸福在你自己的掌握中。”
  薇薇说:“二姐他们索性离开了也好,才三十不到的人,哪里没有出路?也许她从此戒了打牌也说不定。”
  葛太太说:“你呢,你要小心若晶。”
  “他?”薇薇感喟的说:“我不相信男人有钱便会作怪,我觉得夫妻之间的权利及义务分配要均匀,最忌养成一面倒的情况,像大姐与二姐,根本对家庭没有参与,专修吃喝玩乐,养了孩子便当丰功伟绩,久而久之,丈夫对她们失去尊敬,这才是致命伤。”
  葛太太点点头,“以前我不看好你这段婚姻,如今看来,最健康的是你与若晶了。”
  薇薇说:“妈,我也要回去了,今天海家有喜事,要去喝喜酒。”
  “多辛苦,”葛太太说:“乖孩子,你真是乖孩子。”
  薇薇与母亲紧紧的握住了双手。
  薇薇吁出一口气,这头婚事,熬了近两年,总算获得家人的支持了。

午夜飞行
  莉莉说要到三藩市来看我,我为此兴奋了好几个星期。
  自从去年我到三藩市州立大学念书以来,与她感情只靠一星期一次的三分钟长途电话维系,她很少给我写信,老说没空。
  离开香港之前,莉莉算是我的密友,我们一起走了有三年,分手的时候,她却没有依依不舍,我冢里人都不喜欢她,特别是妹妹,很露痕迹地表示不满──
  “……哥哥回来,她便多一个留学生男友,哥哥不回来,她也不愁寂寞。”
  莉莉与我同一届中学毕业,她参加了电视台主办的训练班,因为长得漂亮,非常抢锋头,照片一下子便登满了娱乐刊物。
  大抵女孩子性格善妒,所以妹妹才会说这种话吧。
  做演员也是一种职业。我并不反对。
  去年暑假我回过香港一次,莉莉抽出很多时间陪我,算是难得的了,当时她正在演一部长篇连续剧,担任第二女主角,戏份很吃重,第一女主角是当红的旦角,叫丁萍,莉莉带我去录映室,介绍我认识。
  那丁萍三十来岁年纪,虽不算漂亮,却非常有风韵,笑脸迎人,打量我一会儿,转头跟莉和说:“这么好的男朋友,要珍惜啊。”很帮忙我的样子。
  我有点感激。
  后来莉莉跟我说:“你别合她,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大女儿十五岁,跟她一样高,她在人前认三十一岁,我看她是有三十六七,保养得不错,现在有一个年纪轻、做律师的男朋友,所以她打扮得很青春,老穿一些低胸的衣裳嘻嘻哈哈……也不知内心世界如何,有时我觉得她很可怜,女人……就靠那几年青春维系着一切,若不好好利用青春,后果堪虞。”
  我很不以为然,也许对女明星来说,青春是最重要的,但你几时听说过女律师女医生女议员担心过青春不再呢?但是没说出口,怕得罪莉莉。
  我记得我问:“她们没有排挤你?”
  莉莉耸耸肩,“挤死了我,难道就给我知道不成?公司目前对我不错,我已心满意足。”
  犹豫了一刻,我又问:“你不会学她们吧?”
  “学她们什么?”莉莉睁大了眼睛。
  “私生活乱成一片。”
  莉莉一怔,没有回答。
  过一会儿我说:“为了我们的将来,你要特别爱惜自己。”
  她仍然没有回答。
  暑假完毕,我重返三藩市,每周末与她通话。这笔电话费对我来说,是相当重的负担,为了它,我节衣缩食,连啤酒也不舍得喝,为了莉莉,一切还是值得的。
  上月初,她跟我说:“公司派我出外景到三藩市,来看你好不好?”
  “太好了!”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时候到?”
  “到了打电话给你。”
  我问:“公司很重用你?”
  “当然。”她说:“到时候见吧,不多讲了。”
  我就一直等到现在。
  后来再跟她打电话,就接不通。
  我问妹妹关于莉莉的近况,她坚持不肯透露一句半句。
  妹妹在信里写道:“你要是爱她,就不要听那么多闲言闲语,恋爱中的人只宜相信直觉。如果有一天林莉莉成为我的大嫂,我说她坏话也没用,如果有一天你们俩吹了,我又何必说她坏话?”
  我被妹妹整得啼笑皆非。
  幸亏昨夜,莉莉主动给我拨了一个电话。
  我问:“急坏我!为什么找不到你?”
  “我搬了家。”她说。
  “我的天,”我诧异之极,“新地址也不通知我?怎么一回事?”
  “我今天晚上上飞机,明天可以到三藩市,一切待见了面再说吧。”
  “最近忙得不可开交?”
  “一星期才睡两个晚上。”
  “喷喷喷,一下子就捱老了。”我取笑她。
  爱笑的莉莉却没有笑。“我一到便与你联络。”
  “莉莉,我很想念你。”我傻气的说。
  她沉默一会儿,挂上电话。
  大半年不见,她彷佛长大了一截,心事重重似的,也许复杂的环境使人成熟得快。
  今天放了学,我开车进城,打算给莉莉买一样礼物。逛半日,袋里的钱有限,根本不知道选什么才好。
  精品店的女售货员是一位黄皮肤的小姐,态度很诚恳,一直帮我出主意。
  开头我以为她是同胞,但是她说:“我是日本人,先生。”
  我心情特别的好,跟她攀谈起来,“我只有五十元美金,能买些什么?”
  “五十元美金是很多钱了。”她微笑。
  小小的鼻子上有数颗雀斑,使她的脸看上去特别和善。
  “对一个学生来说,的确是巨款。”我笑。
  她自玻璃橱柜取出一小瓶香水,“买一瓶香水吧,女孩子永远不会嫌香水过剩。”
  那只瓶子剔透玲珑,我很喜欢。
  日本女孩解释:“香水是冠兰出品,名叫‘午夜飞行’。”
  “多么奇怪的名字。”我诧异。
  “是的。一次世界大战,空军深夜出击,恋人依依不舍之情在香水中表露出来,所以叫‘午夜飞行’。”
  “啊。”我感动了,“每只香水都有如此动听的故事吗?”
  日本女孩子又微笑,“不一定。”
  “我买下它。”我说。
  “您的女朋友,很漂亮吧?”女孩在包扎香水时间。
  我掏出皮夹子,出示莉莉的彩照。
  “她是一个女演员,将来一定走红的。”我说。
  “很美。”她礼貌的说。
  我接过香水,“谢谢你,再见。”
  我吹着口哨回宿舍。
  走廊中的公用电话一响,我便抢去接听,患得患失,直到深夜。
  但莉莉的影子也没有出现。
  我到航空公司调查班机,他们明明已经抵步。我安慰自己,也许抽不出空来拨电话,跟大队,总得听大队一致行动。
  电话铃声响彻走廊的时候,是清晨三时,我还是跳起来接听。
  果然是莉莉。
  怎么挑这种时辰来电呢,不过喜悦遮盖了我的不满,我很调皮的说:“早。”
  “明天下午三点有空吗?我在假日酒店下面的咖啡厅等你。”她说。
  “好的。”
  她已经挂上电话,“嗒”的一声。
  “喂喂?”我觉得有点不对,她好像身不由已似的。
  我怀疑了。
  明天下午就可知分晓,我告诉自己,明白我可以见到她。
  我呆呆的躺在床上,直到天亮。上午我有两节很重要的课,不得不去,坐在课室里魂游四海。我很吃惊──学业对我来说,太重要了,我是家中唯一的儿子,父母对我的期望很重,我将来虽不致于要光宗耀祖,也不能辱没门楣──我总得控制自己的情绪。
  好不容易捱到两点半,我驾车到假日酒店,没想到莉莉比我先到了。
  她的神情与我一样旁徨,见到我站起来招呼,倒翻了身前一杯咖啡。
  我握紧她的手,“怎么样,好吗?”
  她点点头,手是冰冷的,面孔很浓妆.一眼看上去,像洋娃娃的睑。
  她挤出一个微笑。
  “你穿不够衣裳?为什么如此紧张?”我问。
  “子文,我有话跟你说。”
  “好,说吧。”
  “你还有多久毕业?”莉莉问我。
  “两年可得学土位,但是莉莉,你也知道如今学土不值一文,最低限度拿个管理学科的硕士,不过,香港拿MBA的人车载斗量,我说不定会念个博士,也搏个前途。”
  她低头沉吟,“依你说,起码还有五六年要留在学校?”
  我苦笑,“恐怕是。”
  “我今年都廿一岁了。”莉莉沮丧的说。
  我不敢搭讪。
  我当然明白她在说什么,她是说:等我博士毕业才论婚嫁,恐怕她已经老了。
  隔了很久,我勉强笑说:“莉莉,何必一见面就说这些?”
  莉莉固执的说:“我不想再逃避现实,直拖下去有什么好处?”
  “六年后你也不会很老。”我说。
  “廿七八岁?她说:“我都好退休了。”
  我沉默。
  “况且到那个时候,你才刚刚自学校出来,顶多在小大学里教书,能赚多少月薪?还不是跟你吃苦。”她咕哝。
  我怔住了。
  她这次来,并不是与我聚旧,看样子,竟像是与我摊牌。
  我为自己辩护:“莉莉,我是有前途的。”
  她叹了一口气,“我看不出来,子文,我真的看不出来。”
  “莉莉,请对我有信心。”
  “我只是对自己没信心。”
  我绝望的看看她。
  我缓缓自袋中取出那瓶午夜飞行,放在她面前,“送给你的一点点小意思。”
  她却说,“子文,你别等我了,你另外找个好女孩子吧。”
  我鼻子一发,眼泪渐渐冒上来。
  “找一个跟你兴致相投的女孩子,大家同甘共苦的过日子,一定会快乐。”
  我抬起头来。
  “而我,我要转变我的生活方式,我想在这三年内多赚一点钱,然后……”
  我看着她。
  她很不安:“老实说,子文,我已经跟香港霍家第三个儿子走得……差不多了。”
  我又低下头,大丈夫流血不流泪。她唾弃了我。
  嫁人豪门。莉和为自己铺了一条后路,她要按步就班的走下去,我阻碍着她,她要我退出。
  “子文,子文,你说话呀。”
  我无话可说。
  “你怪我罢,骂我虚荣呀。”
  我长叹一声,“哪个人不想穿得好吃得好。”
  莉莉低下头,“是的,这一年来,我出入都是上流社会的宴会,连衣服鞋袜都有人送上来给我,我觉得自己活得像个公主,我很爱出锋头,我不会太天真以为从此可以飞上枝头,但是最低限度,我想利用这些机会。”
  我颤颤的问:“你,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呢。”
  “我小知道。”莉莉用手掩住了脸,“我要胜过她们,我要比她们红。”
  “她们是谁?其他的女明星?”
  莉莉咬牙切齿的说:“是。”
  我害怕的说:“莉莉,你已经中毒。”
  她悲哀的说:“我何尝不知道,但名利的毒药是这么芬芳,子文,我无法自拔,各人有各人的的道路,在你眼中,我也许已经无药可救,但我有我的生活圈子,现在我已不甘心做一个普通的人。”
  我别转了头,一颗心瘀肿着,非常疼痛。
  我真的无话可说。
  过了很久很久,我问:“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你还能抽空陪我吗?”
  莉莉轻轻说:“对不起,子文!他……也跟了来。”
  “谁?霍三?”我问。
  她点点“头。
  难怪莉莉像做贼似的,鬼鬼祟祟才能偷出来见我一次。
  我黯然道:“希望他永远对你好。”
  莉莉握紧我的手,“子文,你是个君子。”
  “去吧。”我说。
  她点点头,站起来走了。我注视她的背影,她还是那么漂亮,苗条的身栽上穿着最好的时款衣裳,一件长长的貂皮大衣更衬得她十分潇洒。
  她走了。
  永远离我而去。
  她没有带走我买给她的香水。
  她不稀罕。
  香水放回口袋;呆了很久,才站起来付应,彷佛很平静地驾车回宿舍,一路上脑袋轰轰作响,神情黯澹,我根本不能集中精神思想。
  我失去莉莉了。
  也许在旁人眼中,这是必然的事,她日渐走红,她有她的捷径,她可以在三年内做到普通女子三十年中也不能完成的事,何必蹉跎?
  得到一些,也必然失去一些,只要她认为值得,一点儿牺牲又何足挂齿?
  我们自小同窗长大,有谁比我更了解她呢?
  我终于失去她了。
  我将车子驶入校园附近,头枕在驾驶盘上,抽泣起来。我哭了很久很久,总有大半个小时吧。
  直到一个女郎的声音说:“嗳,你没事吧?”
  我抬起红肿的眼睛,一看,是那个卖香水给我的日本女郎。我摇摇头,不答。
  “你也是念三藩市州立大学的?”她拉开车门坐进来,“不介意我问吧?你看上去不太舒服呢。”一睑的诚恳。
  我突然遇到亲切的关怀,更加悲从中来,掏出香水交在她手中,说:“她离开我了。”
  日本女孩一怔,随即明白,寄予同情,“太不幸了。”
  她把手帕借给我,我醒醒鼻涕,镇静下来,不好意思地搭讪:“怎么会在这里遇上你?”
  “我们同校不同系,”她说:“我叫晴空美智子。”
  “我是唐子文。”我没精打采。
  “我刚刚下班来上课,走过这里,听见哭声,还以为是哪个女孩子受了委曲在哭呢,原来是你。”她笑。
  她很爽朗,并没有取笑的意思。
  我指着香水说:“送你吧。”
  “胡说,我代表本店退还现款给你,五十块美金你足可以用一个星期。”
  我不响。
  “再见了,我要去上课。”她推开车门,“请振作。”
  “谢谢。”我说。
  美智子是个好心人。但我的悲伤岂由旁人三言两语安慰得了。
  我在当天傍晚与妹妹联络上,跟她说这件事。妹妹认为谁是谁非很难说得清。“要对方为你作出太大的牺牲亦足不公平的。”她作出如此结论。
  如今的旁观者也比较理智公允,不会一边倒地帮看我骂对方虚荣之类。
  我更加失落。
  每天我还是去上课,放学就颓丧得很,将一瓶威士忌藏在衣柜内,闲了喝一口,多数的时闻躺在床上休息。我要养伤:内伤。
  过了约有一个月,我才有兴致到城里一走。天气很凉,风劲,我满脸于思,路过那家精品店。
  无意中探头一看,那叫美智子的女郎还在担任售货员的工作呢,她看见是我,顿时一呆,便推开玻璃门出来与我打招呼。
  我向她点点头,“记得我吗?我是唐子文。”
  她讶异的说:“子文,当然我记得你,你好憔悴,快进来,我做杯咖啡给你喝。”
  我说:“我失恋了,你忘了吗?”
  她笑:“可是那是好几十天以前的事了。”
  我抗议:“有些人失恋一辈子落寞。”
  “没有这种事了。”她递上热腾腾的咖啡。
  我连忙喝了一口,心里好过得多。
  “我一直等你出现。”美智子说。
  “为什么?”我问。
  “这是你的五十元,香水卖给另外一位客人了。”
  “最吗?谢谢你。”我说着放好五十元,“我用这钱来请你吃饭如何?”
  “太好了,渔人码头?”她问。
  我点点头。
  “你的女朋友,叫做莉莉?”美智子忽然问。
  “你怎么知道?”
  “太巧了,来买香水的是一对情侣,我听见那个男人叫她‘莉莉’。你给我看过她的照片,她现在有一把长发,是不是?”
  “对了。”我心想:太巧了。
  “他们挑了那瓶香水。”美智子说。
  “是吗,”我酸溜溜的说:“我以为他会为她把整─店买下来。”
  美智子笑,“没有,他没有这么做。”
  然后她就收铺,与我一起去吃饭。
  我仍然没有恢复自己,不大说话。
  美智子告诉我很多关于她自己的事。原来她是美国出生的日本人,怪不得如此爽朗,还有一点小萝卜的脾性,她父母自幼移民来美,轮到她,算来已是第三代了。
  她的身栽却仍然是日式的,腿短腰长,但不失扶桑国女性的体贴,基于同校,我们之间可以说的很多。
  我原来是茶饭不思的,但这一顿饭却没有食不下咽的感觉。
  饭后我送她回家。
  返到宿舍,我刮了胡须,叹口气,倒床上。
  “午夜飞行”已经变成牛扒吃到肚子里,多么煮鹤焚琴,多么讽刺。
  一样是瓶香水,由我送出,不值一哂,由富家公子送出,使该放在床头了。
  没到几天,我在唐人街的华文报纸上读到“新星林莉莉与霍公子订婚”的消息,占显着的篇幅登娱乐版上。我的心麻痹了一下。
  我放下报纸,买了罐头食品回宿舍。
  但愿她幸福。
  爱一个人,是希望她好。
  除了美智子,我并没有约会其他的女孩子。
  美智子知道我的过去,我不必从头细说,有时神情落寞,也不必对她解释。
  美智子修美术系,有着艺术家特有的细心,我们在一起,感情进步得很快。我不会天真得在人前认咱俩似兄妹,老实说,女孩子的青春有限,美智子若单单觉得我谈得来,就不会在我身上耙那么多时间,她当然对我有意思。
  我并没有向家人提及美智子,总有种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感觉。
  第一次受伤的痕迹尚未痊愈,是很难再次投入的,直到妹妹来三藩市探我,才知道有美智子这个人。
  我问妹妹:“你看她怎么样?”
  “可惜是日本人。”妹妹笑笑。
  我说:“我打算在这里生根落地,不想回香港。”
  “不必匆匆作决定。”她说。
  我急躁起来:“你这个人,怎么搞的,既不恨莉莉,也不喜欢美智子,什么都淡淡地。”
  妹妹说:“你真的相信世人有反派有正派?美智子是不错,但你何必立刻决定选她?”
  “我怕寂寞。”
  “这但倒是个充份的理由。”妹妹叹口气,“如今男人比女人更脆弱,随得你吧,无论是谁,人与人之间一定有缘份,都是注定的。”
  我笑了起来,“照你这么说,做人索性随波逐流,根本不必费心罗。”
  妹妹拍拍我的肩膀。
  她留下了丝棉被、棉袄、陈皮梅、牛肉干,六神丸等等,回家去了。
  事后美智子很关心地问及妹妹。
  ──多大了,有对象没有?她可否代表父母的意见?
  不外是想知道我家对她的看法如何。
  我缓缓的说:“她对你没有反感。但美智子,我喜欢你就行了,家人的想法,你不必去理会,我在这方面是很洋派的。”
  她很关心,如释重负。
  我想:啊,她已对我种下情根了。
  这大半年来她对我的关怀与帮忙……叫我怎么报答她呢?我现在虽然不比以前更决乐,却也渐渐停止悲伤,美智子是最好的医生,我应该怎么样做呢?
  她是随时肯说“是”昀,问题是我不想辜负她,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在一个早晨,我接到长途电话,是莉莉打来的。
  我很意外。第一个感觉是,她遭到不幸。出乎意料之外,我没有欢喜,更没有幸灾乐祸。
  她说:“子文,我的新剧集被人抢了去演,电影不卖座,未婚夫跟别的女人约会,开时装店又进了一批劣货,没有一件如意的事。”
  我心想:事事不称心,就想起了唐子文?得意之秋把唐子文扔在脑后?真是值得生气的!但不知怎地,我却完全无动于中。
  我自己也惊奇了。
  我说:“你不可能每一分钟都顺利呵,这不过是过渡时期,一下子就没事了。”我客气地安慰着她。
  她仍然很低沉。“你会不会来看我?”
  “我?”我惊奇,“莉莉,我要上课。”
  “我给你飞机票。”
  我反感,“机票我自己有,我只是抽不出时间。”
  她忽然明白了,“你已经忘了我?”
  “忘了你??不,我一辈子忘不了你。”我说。
  “那么……你不再爱我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也许是,”我说:“莉莉,我猜我不再爱你了。”
  “你现在爱谁?”她问得好突然。
  我想了一想,“我现在不爱谁,”我说:“爱我自己。”
  电话挂上了。
  我欷嘘半晌。
  然而我感觉到前所没有的自由,我张开手臂,挥舞几下,我轻松得很,吹一下口哨。
  我奔到宿舍前的草地躺下,看一看蓝天白云。
  阿,好久没这样高兴了,我又恢复了自己。
  我驾车出去荡马路,决定去看一看智子。我与她,将来如同,还是个未知数,但目前,可以更进一步发展。
  她正坐在店内,见到我,调皮地问:“先生,买什么?”
  我问:“有没有午夜飞行香水?”
  美智子一怔。“买给谁?”她关切地问。
  我神秘的一笑。
  她没奈何,只好取出香水,我给她五十美元。
  我说:“真贵,才八份之一安士呢。”
  她包扎好,重重递到我手中,神情很委曲。
  我说:“送给你。〕
  “什么?”她睁大了双眼。
  “送给你。”我重复。
  她欢呼,“子文,子文。”
  宝剑要赠侠士,能令一个女孩子这样快乐,五十美金算是什么?凡事要做得值得,美智子欣赏我。
  我将双手插入口袋,“不阻你做生意了,下班再见。”
  美智子含着泪说:“好,一会儿见。”她将香水瓶紧紧抓在手心中。
  我给她一个飞吻,吹着口哨离去。
  自由了。

新寡
  与家辉结婚一年,跟所有夫妻一样,我们时常为芝麻绿豆的小事争执,闹得不亦乐乎。
  家辉与我算晚婚,结婚的时候他廿九、我廿六。他虽然不是挥金如土的人,但是却身无长物,一点节储也无,婚前我们胡乱租了层公寓,婚后一年,开始付租付得肉痛,有买房子的企图。
  我身边倒是有点节蓄,本来一心以为一人一半,凑够买小小的房子,从此我可安心做个家庭主妇,谁知家辉坦白跟我说:“我连一万块都拿不出来。”
  我很生气,“你这个人!钱花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也呱呱叫:“你嫌我穷?”
  我陡然觉得非常灰心,凡是叫老婆吃苦的男人到头来不但没有悔意,反而总得自圆其说:硬是编排老婆捱不了穷。
  “算了,”我不想吵下去,我说:“不搬既罢,我才不关心,我那二十万现款由它搁银行生利息好,乐得清爽。”
  家辉见我收了声,也不再发言,两夫妻很闷纳的睡了。
  那一夜我实在很生气,家辉的母亲一方面不住的催促咱们生儿育女,另一方面又不知道她的宝贝儿子简直贫无立锥之地,只有把我困在当中作磨心,其实我巴不得可以立刻辞工在家养儿育女,偏偏环境逼着我在外头勤力工作做女强人,多方面的失望及不如意,令我辗转反侧。
  婚后多多少少得兼顾家庭内的琐事,不比以前,回到家里就可以躺着看电视,所以我觉得身体很劳累。
  办公的态度也差得多,有种吊儿郎当的味儿,不像以前,只要老板一句吩咐,便水里去火里去。
  我开始觉得我嫁了一个不负责任的男人,婚姻没有我想像中的一半好处。
  以后的一段时间,因为气闷,所以尽量避免与家辉说话,其实我亦无心与他冷战,只是想不出有什么可说,只觉烦恼。
  以前我不相信两夫妻会没话可说这件事,现在亲身尝到这种滋味,不由你不信。
  婚前还有男朋友请我出去吃饭跳舞哪,现在不过坐在小公寓中煮锅简单的腊味饭吃了好看电视,闷死人。
  家辉也说:“可向银行贷款。”
  我又炸起来,“那么贵的利息,十年负债,还生不生孩子?那我还不捱死一辈子?”
  完全绝望,不想这个问题最好,连住的问题都不能解决,结什么婚?
  母亲说:“我并不同倩你,美君,你应该了解他的经济实况才结婚。”
  我很烦燥:“了解清楚,我也不必结婚了,等着做老姑婆。”
  母亲瞪看我,“现在岂非更烦?孩子是一定要生的,目前的环境却又不允许你生,我倒要去问问张家,他们想怎地?你现在已经是个超龄产妇,再过几年,更加辛苦──”
  “别说了!”我大喝一声。
  做人的烦恼太多太多,每一个阶段有每一个阶段的忧虑及担心,太没意思。
  连做的一个平凡的家庭主妇也不行,我很气,家辉太令我失望。
  在公司里我那厌倦的神色更加毕露,我已不在乎控制情绪,只觉得阿狗阿猫都比我嫁得好,于是堕入自怨自艾的低潮中无法自拔。
  周末家辉说:“别气馁,我会想办法的。”
  我只苦笑。
  他说:“我去跟父母商量一下,他们有点余钱,将来还给他们。”
  我对这件事并不乐观。
  要是肯帮忙的话,他们早就该出声,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们房子是租回来的,他们两老自然也知道,结了婚一年都不作声,由此可知是装聋作哑,如今要我一开口去求他们,又不是求层浅水湾的别墅回来,我不干。
  我那僵胸气完全发作,不可收拾。
  生活上折磨人的,大都是这种小事,我与家辉“疏远”,正在这个时候开始。
  一日他回来说:“有了有了,我们得到资助,可以搬家了。”
  我笑出来,“什么好心人,肯帮助我们?”
  他喜孜孜拿出图则,“你来看,我挑中这层房子,三间房间,其中一间可以作婴儿房。”
  我愕然,“谁资助你?”
  “公司现在低利息贷款给职员,你放心,我们绝对可以负担得起。”
  见他为这个问题操心,我有点感动,“有这样好的机会,可别放弃。”
  “当然我已递了申请表进去,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他很高兴,“这个结打开了,我们终于可以有一个自己的家。”
  总算有机会上轨道了,我放下一颗心。
  跟着的几个星期,我们彷佛恢复恋爱时期的热忱,看报纸找房子,到处张罗装修费用,选家俱,进行得闹哄哄地,非常高兴。
  我发觉我是属于家庭的女人,非常喜欢做家事,对小小的厨房有无限的温馨,挑选墙纸时很精密地考虑。
  我同家辉说:“有了自己的家,真不想出来做工。”
  “那就在家养宝宝吧。”他笑说。
  “嗯。”我会郑重考虑。
  钱是赚不完的,最主要是求自己心安,顺自己的意旨做。我感慨自己是这么一个平凡的女人,一幢小小的公寓就可以把我关在其中,非常快乐地做最最不需要天才的工作。
  我写了辞职信,三个月通知,打算做到五月中,正式辞职。
  正在与同事研究那一只窗帘布漂亮的时候,接线生的电话接进来:“是玛丽医院急症室。”
  “什么,”我震惊,“什么事?”
  我匆匆听电话。
  “郑家辉太太?”
  “是。”
  “郑先生被同事送到此地急症室,请你即刻来一趟。”
  “什么事?”我的心几乎自胸膛跃出来。
  “请你马上来。”
  我立刻抓起手袋,丢下一切冲到街上去叫计程车。
  车子在十五分钟内把我载到医院急症室。
  我扑进去:“邹家辉在哪里?”
  “这里。”医生把我匆匆带入。
  我进到一间大大的白色的房间,里面有一张担架床,上面仿佛躺着一个人,身上覆盖着一条白布,自项至踵地盖着。
  我问:“我丈夫呢?”我不明白。
  医生说:“你过来看看。”他掀开白布。
  我看到家辉的面孔,我强笑道:“家辉,我来了,你怎么了?忽然中暑还是怎地?不要吓我,快快回答我。”
  他的面孔是灰色的,双目紧闭。
  医生难过的说:“郑太太,郑先生于抵院时已证实死亡。”
  “什么?”我退后一步。
  “他已经死了。”
  “不不,你说的是什么话?他今早八点半才与我分手,现在才十点三刻──”我摇动家辉的身体,“家辉,快醒来跟我回家休养,你听他们说什么话,他们说你死了。”
  我握着家辉的手,他的手是冰凉的。
  “家辉”我的头嗡嗡的响。
  起来呀,家辉,别再作弄我,我知道我从来没好好听过你的话,老是与你为小事作对,但你这种玩笑开得太过份。
  护土趋向前来说:“他的确已经死了,郑太太,他有潜伏性心脏病,今晨九点半猝发,倒在地上昏迷不醒,同事把他送进医院,已经证实死亡。”
  我的心凉了,一直凉到足趾。
  “死了?”我喃喃说:“死?”
  “是的。”护土很同情。
  我转过头去者医生。
  医生说:“郑太太,希望你节哀顺变,请先出来为我们签认尸证。”
  “家辉”我忽然失去知觉。
  醒来的时候躺在病床上。有数分钟的时间我茫然若失,然后记忆渐渐聚拢来,我想起家辉死灰色的面孔,想起医生跟我说,他心脏病发作已经死亡,我一声又一声的尖叫起来。
  接着家人都赶来了,家辉的亲人呼天抢地,我母亲只关心我,她手足无措的问:“怎么办,怎么办?”
  我不懂得回答她。
  我甚至没有哭,我已经惊骇过度。
  家辉离我而去了。
  我们结婚才一年多,这一年多近四五百个日子,白天要上班,晚上才见面,又时常因意见相左而吵架,根本没有经过什么蜜月时期。
  最近好不容易有点起色,两人彷佛获得一点谅解,刚觉得有点温馨,他竟离我而去。
  我怔怔的想,早知如此,我不应与他吵架,亦不应令他伤心,我对不起他,我对不起家辉。
  想到这里,眼泪滚滚而下,心中像有一把小刀在缓缓绞动。
  母亲喃喃的说:“我的天呀,女儿,你成了寡妇。”
  寡妇,这个名词太过陌生,现在医学昌明,寡妇这类人越来越少,说什么也不应包括我在内,我才廿七岁,大好年华,我还未曾生儿育女……我们更应白头偕老,孙儿在吵吵闹闹中出世,但这一切都烟飞灰灭,没有家辉,没有一切。
  这个时候我才发觉木讷的、老实的、平凡的家辉有多么可贵,但他已经不在了。
  母亲与妹妹陪我回家。
  我坐在床沿,说不出的疲倦。
  妹妹低声说:“靠一会儿。”
  我闭上眼睛,耳畔忽然听见有人用锁匙开门声,啊!我跳起来,“是家辉,他下班回了来。”
  妹妹吓得不得了,“姐姐,姐夫不会再回来了。”妹妹也哭。
  “明明是他,六点半,他应该回来了。”我挣扎看起床。
  “姐姐,你静一静,那不是姐夫,你听错,静一静。”
  我哭,“家辉呢?家辉呢?”
  为什么他不再下班回来,让我为他安排简单的饭菜,吃完后一起看电视节目?
  我的眼泪纷纷落下。
  “姐姐,你必须要接受事实,站起来再做人,悲剧已经发生,姐姐!”妹妹摇撼着我肩膀,“你必需要鼓起勇气来。”
  我闭上眼睛。
  一星期之后,我搬了家。
  远离原来的住所,可以使我忘记得快一点,我又再找过另外一份工作,开始职业妇女生涯,我必需要有工作,一天有十多个小时使我忙碌不堪,回到家方能安然入睡。
  半年后,我在半夜还时时哭醒,梦见家辉回来,找不到门口。
  我与他家人已没有来往,独自上他的坟,他是火葬的,我们替他植一棵树,我站在树旁良久,也不知说什么好,就独自回家。
  我的精神完全寄托在工作上,旁的同事不愿意干的苦工、超时、当更,我全部接下来,毫无怨言,默默的做。
  对同事我并没有表露自己的寡妇身份,许多人以为我未婚,我也接到过约会的邀请,都推辞了。
  如果机会再来,也让它等一等,我心绪仍然太过慌乱。
  直到差不多一年后,我才确实相信家辉已经死亡,接受这个事实。
  如果没有这件一息外,也许我与家辉在三两年后离婚也说不定,谁知道呢,感情是千变万化的,但是现在死亡凝固了这段感情,永还回味无穷。
  同事们虽然嫌我冰冷冰冷,但是也都喜欢我,因为我肯捱肯做,又没有架子,很快我就获得升级的机会,小小的出入口行同事们感情很融洽,大家都为我高兴,并没有猜忌。
  男同事有位叫约瑟的,很活泼,常常照顾我,我与他也很谈得来,我是过来人,自然知道他对我有意思,不过身份相差太大,我不想引起不必要的烦恼。
  人相处久了,总有感情,很容易恋爱,因此若不是“非此君不可”,不如避开一点,但他有空便来引我说话。
  一天下午饭时约瑟说:“每天只吃一个饭盒,啧啧,当心身体呵。”
  我用手撑着头,只是笑,不语。
  唉,再将息着身体,还不是说去就去,我惆怅的想,有什么用?
  “为什么你面孔上有那么多的沧桑感?”约瑟问。
  我不知如何回答他好,抬起头来。
  “这么美丽的面孔应该充满欢愉才是。”
  我把文件取出来阅读,表示“我没有空,不与你说了。”
  约瑟摇摇头,走开。
  但是他并没有放弃,总是有意无意间对我有所表示。
  我为了邀他,也想告假、调部门,但是放假在家,也无所时事,晚间的一段时间,已经很难渡过,总是把结婚指环取出细看,套在手指上转来转去。
  我不敢放假,平时总是做得很晚才走,凡是同事嫌烦的工作,都由我担纲。
  年来我瘦了许多,他们叫我“骆驼”,吃苦耐劳。
  约瑟说:“心事重了,似乎有一个解不开的结,来,告诉我们,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忍不住,心想把事实告诉他,吓吓他也好,我说:“约瑟,你穷追不舍,我给你说了真话吧,我丈夫一年前去世,我心情一直很坏,我是个寡妇。”
  他呆一呆,怔住了。
  “明白没有?”我说:“你叫我怎么跟你们玩得起来?我没有那个心情。”
  过了很久很久。我听得他说:“难怪,但你为什么不早说?”
  我既好气又好笑,“我身上有个疤,也同你说不成?”
  “你先夫是什么病?”
  “心脏病猝死。”
  “可怜的人,”他似乎一点他不介意,“难怪你如此憔悴,我明白了,错怪了你,原来你不是一个冷血动物。”
  “我是不祥人,你给我离得远远的。”
  他忽然大笑起来,“小姐,廿世纪末了,不祥人!你倒想呢,这种事又不是单发生在你一个身上,快快忘记过去,努力将来。”
  这下子轮到我呆住,他似乎真的不介意。
  我顿时松弛下来,如遇到知已,忍不住一五一十,把我与家辉的事都向他细说。
  他很耐心。
  听完之后他说:“你知道吗?我认识你也己经快一年了,你似乎只珍惜消逝的感情,不懂得抓住目前。”
  我的脸涨红。
  他说得也对,家辉在世,我们虽然是夫妻,我并没有和颜悦色的对他,也从不好好与他交谈、了解他。
  到现在,家辉烟飞灰灭,我才一层层地想起他的好处来,难道我正如约瑟所说,不懂把握现在?莫要待他知难而退,我才重熬寂寞岁月才好。
  我不讨厌约瑟,他细心、体贴、品格也好,我与他在一起,投机之处,比家辉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的心锁渐渐解开。
  约瑟马上觉得了,我们正经开始约会,他喜欢看电影,专挑喜剧片,本来我觉得无聊,后来看了几次,觉得嘻嘻哈哈,未尝不是调剂紧张生活的好方法。
  此外他喜欢法国餐,教会我喝波多酒,吃带子。约瑟相当有生活情趣。
  渐渐我们变成兄妹那样,事事与对方商量,但公司里的同人都说我们在恋爱。
  母亲风闻,喜孜孜的问:“找到对象了?”
  我说:“十画也没有一撇呢,言之过早,人家干吗要挑我?”
  “咦,你的条件亦不错哇。”妈妈好像受了委曲。
  我不响。
  有些人家是不想儿子娶寡妇的,母亲也应当明白。
  “他知道你的事吗?”母亲试探问。
  “我都告诉他了。”
  “何必这么坦白呢?”母亲抱怨。
  “话不是这么说,我亦无必要瞒他。”
  “感情进一步的时候再告诉他还不是一样。”
  “母亲,我们不会更进一步了。”我感喟的说:“将永远止于朋友关系。”
  !别这么说,你还年轻,”母亲伤心起来,“总要寻个归宿,事业成功有什么用?总是寂寞的,记住妈的话,有机会要为自己设想。”
  我低声道:“知道了。”
  “千万不要自卑,”母亲说:“有机会再婚,还是结婚的好。”
  “我省得。”我说。
  我始终不认为约瑟与我会谈到更深一层的事。
  我老觉得我已失去交男朋友的资格。
  约瑟显然不这么想,他把我带到家中去吃饭。
  我推不掉,不去显得小家气,于是换上一件略为清爽的衣裳,勇敢赴会。
  约瑟的母亲出奇地年轻,才五十岁左右,打扮得很时髦,热诚地招呼我。
  不见约瑟的父亲,我有点罕纳。
  他母亲吩咐佣人开饭的时候,我偷偷的问:“你爹呢?”
  约瑟一怔,“我没有父亲,你不知道吗?”
  “没有父亲?什么叫做没有父亲?”
  “我母亲是寡妇,我在七岁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
  “什么?”我讶异,“真的?”
  “真的,我与寡妇特别有缘份。”他笑。
  “要死,连这种事也拿来说笑!”我直用白眼瞪他。
  “所以当你告诉我你也是寡妇的时候,我除了同情,没有其他的感觉,寡妇不但是人,而且是伟大的人,她们需要克服的事情,往往比常人更困难。”
  我问:“伯母一手把你带大?”
  “是的。”
  “很困难?”我心都酸了。
  “经济上还过得去,家父有一点钱剩下来,但是精神方面来说,她付出实在太大太大,我幼年并不是个好孩子”约瑟的声音低下去,“非常淘气,叫母亲头疼。”
  我欣佩之心油然而生。
  “家父是交通失事丧生的,死亡来得非常突然,有一段时间母亲无法应付,天天晚上我都听见她哭……”
  我低下头。
  这时约瑟的母亲出来了,“吃饭了,在说什么?”她笑问。
  我们坐到饭桌前去,整整齐齐的四菜一汤。
  她比我不知坚强多少,我惭愧地吃饭,因为紧张,吃─许多,肚子都涨了。
  那夜约瑟送我回去,我说:“你母亲很美很强很伟大,你应当引她为荣。”
  “是,她从来没有跌倒过,她是个最好的母亲。”
  真想不到。
  约瑟与她母亲都没有心理障碍,亦没有与常人相异之处,我还有什么藉口作其心碎状?
  我深深叹口气,也许我真应该收拾情绪好好的生活下去。
  这一个结忽然解开,我晚上开始睡得比较好,家辉也不来入梦了,我想:我们之间的缘份真的尽了。
  我开始与老板说:“下星期六当更,请你另觅专家吧,我想在家好好看一本小说。”
  老板膛目结舌。
  我狡舍的说:“我想开了,”我挤挤眼,“反正已经升了职,冉拼下去也没有用。”
  同事笑得绝倒。
  约瑟雀跃,“我早知你不会令我失望,我早知道!”
  我与约瑟来往得更密切了,但始终没有更深一层谈到婚嫁。
  这一关很难突破。
  妹妹问:“为什么?姐,我觉得你与他在一起很快活。”她像母亲,老催我嫁。
  “所以呀,像兄妹一般。”
  她白我一眼,“别这么挑剔好不好?”
  “咦,”我瞪她,“我嫁不出去碍着谁?”忍不住笑。
  “姐姐,”妹妹拍手,“好了,你痊愈了。”
  我叹口气,“所以呀,时间医治一切创伤。”
  “约瑟有功。”
  “我不否认,但!”
  妹妹说:“但但但,挑挑挑,一会儿就到四十岁了,你不是想告诉我,曾经沧海难为水吧?”
  我幽幽的说:“家辉也不是什么沧海。”
  “这话我本来早想说,”妹妹叹息,“又怕对死者不敬。”
  我低头:“让我再想想。”
  “不急,”妹妹说:“我们不过提点你,谁敢催你?”
  我微笑。
  第一次结婚太匆忙,家辉与我在许多事上格格不入。
  现在年纪大了,比较具智慧,也成熟起来,很清楚理想对象是个什么样的人才会合规格。
  我并不敢挑人。但我也有个理想就是了。
  以前只图过简单的小家庭生活,事事依赖家辉,家辉不予我满足就使小性子。
  现在我有了独立的自己,自给自足,到底也算是另一种成就。
  我渐渐培养出自信,遇到挫折,懂得开导自己,我竟在这两年间变成。个所人。
  约瑟的妈妈还不是站起来了吗?她还是多年前的寡妇呢,不幸中之大幸,我活在现代社会里,所负的担子也比她轻,至少在今日,自节牌坊是不复存在的了。
  现在我生活又恢复生气,脾气较以前缓和,精神也较为放松。我与各式各样的男女老幼约会,不是说朋友多就不寂寞,做人接触面广,思想会放开一点,不会动不动钻牛角尖。
  我抬起头来,发觉眼前又是另外一幅风景。
  约瑟说:“我知道你的心事,你在等比我更好的男人。”
  “不敢,我只是等比较适合的男人出现。”
  “我不适合你?”
  我微笑,“你是我的好兄弟。”
  “岂有此理,谁要做你的好兄弟?”
  我们俩还是笑了。
  其实我也不适合约瑟──他从来没向我提过婚事,我与他只不过定谈得来的朋友,在人生的路程上,他拉了我一把,就这么多。
  家辉逝世两周年,我去鞠躬,遇到他父母。
  两老在默默流泪,我心牵动,过去站在他们身边。
  他们发觉是我,向我默默点头。
  本是姻亲,因家辉这一环断了,我与他们已没有瓜葛。
  如果有孩子又不同,孩子到底叫他们祖父母。
  当初如果怀了孩子,我也会把他生下来,幸亏没有。我茫然地又站一会儿,才向两老道别。
  他们这一辈子是永远不会忘记家辉的了。
  我呢?
  终归有一天,我会再婚,冉建立一个家,生儿育女,而家辉的影子,亦会渐渐淡却,毕竟我们结合只有一年,而他去世已近乎两年,再隔一段日子,那印象就淡得很了。
  那日天气晴朗,我感慨人生无常,乘车回家。
  到了家泡杯好茶,已在缓缓呷喝,想静一会儿,电话铃就响了,朋友来约我出去的催请。
  我取出日记部,逐一告诉他们,哪一日有空,哪一日无空。
  我过得很热闹,死的人死了,活的人总要活下来,家辉在天有灵,也希望我活得更壮健更活泼。
  我要向将来迈步。

殉情记
  我十七岁,约瑟十八,我们决定结婚。
  结婚是值得贺喜的事,但我与约瑟都知道,不应在今时提出这件事。
  我对约瑟说:“你去告诉你的父母,我去告诉我爸妈。”
  约瑟说:“我有点害怕。”
  我有同感:“他们是一定会反对的。”
  约瑟问我:“双方父母都反对的事,会不会是错事?”
  我反问:“谁说结婚是错事?我们相爱。”
  “是不是一定要告诉他们,得到他们的同意?”
  “我们还不够廿一岁,不能注册结婚。”我说:“当然要得到父母的同意。”
  “那么你先说。”
  “一起说。约瑟,别孩子气,我们都要结婚了。”
  他笑。
  “倘若他们问:‘婚后打算靠工作维持生活?’你怎么答?”
  “我会说我已经高中毕业,不难找一份工作。”
  我点点头。
  “如果他们问:‘女儿,你吃得了苦吗?’你又怎么答?”约瑟问。
  我会说:“十七岁不少了,婚后我们不打算立刻有孩子,我已经考虑到广告公司做抄写的工作。”
  我们早已练好对白。
  我拍拍约瑟的背脊,“放心,我们的父母都不是老顽固,有些人早婚,有些人迟婚,都是命中注定的。”
  约瑟反而替别人担心起来,“迟婚多寂寞!”
  “是呀,我表姑到三十四岁才嫁人,表姑丈四十一岁。可定他们看上去年轻,而且正好一对!”
  “他们在婚前做些什么?”约瑟问:“人生那么短,他们那么迟才相识?太惨了。”
  “但是他们的经济情形很好,事业有基础,他们一宣布结婚,双方亲友普天同庆。
  “婚是我们结,”约瑟不以为然,“何必要那么多人支持?”
  “话虽如此,到底我们是群居动物,离不了人。”我温和的说:“别人怎么想,会直接影响我们的情绪。”
  他微笑。
  回到家中,我犹豫很久,也不知怎么开口。?
  终于在晚饭后,我推一堆在看报纸的父亲,同他说:“爸爸,我有要紧事说。”
  他抬起头来,和蔼地问:“啥事?”
  爸爸真是好爸爸,我不忍说出来令他失望,给他一个晴天霹雳。
  “爸爸,”我终于硬起心肠,“爸爸我要与裘约瑟结婚。”
  “什么?”报纸落在地下。
  “结婚,与约瑟结婚。”
  爸爸呆着,“妈妈,”他忽然大叫,“妈妈!”
  妈妈自厨房出来,“什么事?”
  爸爸不置信的说:“快过来,要紧事,刚才采玲说,她要结婚。”
  “结婚?”妈妈的诧异在我自一息料之中。
  “是结婚。”我缓缓的说:“我与约瑟已认识两年,有深切的了解,请爸妈勿以为我们是孩子气一时冲动,我们完全知道婚姻生活的艰难,但我俩会一一克服。”
  妈妈手足无措。
  过了很久,爸爸说:“你才十七岁!”
  我笑说:“我很明白现在比较流行晚婚,十七岁新娘仿佛早看一点,但我与约瑟真诚相爱。”
  爸妈面面相觎。
  爸爸沉吟长久,“我反对。”
  我呼出一口气,我早知道他会反对。
  爸爸激动,“我们只有你一个女儿,采玲,环境也过得去,你留学的费用,早就替你备下,至少你应往欧洲念四年大学,开开眼界,再回来做几年事,到时爱挑谁就是谁,爱嫁谁就是谁。”
  妈妈接上去,“裘约瑟这孩子很好,但结婚早着一点,才中学毕业,再勤奋工作,也不足够养妻活儿,女儿,面包与爱情之间争论自古不停,但是长期吃苦你受得了吗?早婚会令你们俩失却更好的求学及就业机会,将来你们会怨的,与其将来后悔,不如现时详加考虑。”
  我说:“我早知道你们会反对,一听到我们要结婚,马上联想到洪水猛兽,太不公平。”
  妈妈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我一定要结婚。”我倔强的说。
  爸爸很冲动,“你根本不是与父母商量,你只是通知父母。”
  我很悲哀地看着地,等他说:“你走吧,我只当少生了你,你走吧。”
  但是他没有,他只是说:“我们再商量,你把约瑟也叫来。”
  我感动,“好爸爸,”我嚷:“你是好爸爸。”
  晚上妈妈偷偷的在床边问我:“采玲,不是妈妈思想肮脏,而是……采玲,你不会有了孩子吧?”
  我连忙说:“没有,绝对没有,我与约瑟很有分寸。”
  妈妈放心了,握若我的手良久,“妈妈不舍得你这么早结婚。”
  “可是妈妈也希望我快乐,是不是?”
  “采玲,一个人的快乐,视他当时的需要而定,你今日的快乐,不等于你三年后的快乐,你年轻,思想单纯,不知道现实的可怕。”
  “汽车洋房我不稀罕。”我轻笑。
  “你不明白,采玲。”妈妈说。
  “幸亏我不明白,妈妈,你就让我去吃苦好了,约瑟会进工专去学习,他是有前途的。”
  妈妈一副心如刀割的表情,我很难过。
  “睡吧。”她说。
  我点点头,闭上眼睛。
  我对父母大有歉意,因此一夜辗转反侧。
  第二天一早与约瑟联络。
  我悄悄问他:“你说了没有?”
  “说了,你呢?”
  “说了。”
  “他们反应如何?”约瑟问。
  “不赞成,但没有骂我,你那边呢?”我问。
  “也没骂,不过面色铁青,不肯答应。”
  我不响。
  “出来,采玲!我想见见你。”
  “我想再与父母说清楚,”我说:“今天不出来了,也许他们怕过早失去我。”
  “也好。”他挂上电话。
  妈妈问:“与约瑟说话?”
  “是。”
  “我一夜没睡。”母亲样子看上去很疲倦。
  “对不起,”我说。。
  “妈妈想了一夜,还是不能应允你与约瑟结婚。”
  “担心我们经济不好?钱作怪。”我苦笑。
  “采玲,你不知道外头日子多难过。”
  “你与父亲还不是这样开的头。”
  “是,但甘年前竞争到底没有现在强,而且我们不想你做一个平庸的小家庭主妇。”
  “平庸?”
  “是的,两夫妻合在一起才赚三千元一个月,租人家尾房住,受包租婆的气,数着小量的家用过日子,身上连光鲜的衣裳也没有,坐在细小的天地中,目光日窄……采玲,我们不是不让你嫁约瑟,待你大学毕业再说。”
  我心沉下去,前途真的那么灰黯?
  “一定要升学?两年预科,三年大学,还要五年呢。”
  “五年很快过去。”妈妈苦口婆心:“基础好,感情也长久,你们现在出去结婚,很快会吵架。”
  “我们不会的。”我无法说服她。
  妈妈很悲惨的看看我。
  我心如铅压,说不出的难过。
  倘若她与父亲发脾气,打我骂我,赶走我,我只有觉得好,可是他们只是苦苦劝我,这一招真的打动了我的心。
  我跟母亲说:“很多年轻夫妇,虽然穷一点,也过得很快乐,坐劳斯莱斯的贵妇,背后泪光有谁看得见。”
  妈妈苦恼中也被逼笑出来,“采玲,你看文艺小说者多了,说话的腔调也学个十足。”
  我静静的吃了早餐。
  爸爸的情绪也很低调,他还是很温柔,一边搔头皮,一边在想说什么才好,生怕得罪我的样子。
  真是罪过,害得他如此替我担心。
  过了很久,他说:“采玲,做低薪职员很痛苦的,长年被老板呼来喝去,自尊心受伤害……你考虑到没有?”
  我心怯得根,与约瑟一起的勇气不知往什底地方去了。
  “爸爸带你到公司去看看那种文员,你就知道了,永远坐在阴暗的角落,任何人都可以吩咐他,做些很琐碎的工作,自然我们不应看不起他们,然而你有资格进修功课,为什么要委曲自己?”
  “我爱约瑟,我要结婚。”我的声音越来越小。
  “我们没反对你俩相爱呀,你把约瑟带回家来,我们反对过没有?从头到尾,我们说过他一句半句坏话没有?我们只想你推迟婚期。”
  “我很想与他生活在一起,”我冲口而出,“有一个温暖的巢。”
  “那个巢是要打基础的。”爸爸苦口婆心的重复。
  我很苦闷。
  年纪大的人忧虑实在太多,老实说,一粥一饭,莫非前定,担心什么?吃什么穿什么,都不是我们可以控制的,人生苦短,若要万全的事才做,我们什么也做不成。
  他们嘴巴里一天到晚钱钱钱,彷佛有钱就有一切,有钱的男人都是好丈夫,戴珠宝出席宴会的名流太太,都是快乐的女人,而我呢,如果在十七岁便嫁给裘约瑟这个穷小子,那是等于打进十八层地狱,万世不得翻身。
  我跑到自己的房间去看小说。
  父亲上班去。
  母亲来同我说:“你不为自己的前途看想,也替约瑟想想呵,他原本大有前途,可以做工程师、律师、建筑师──”
  我打断她,“妈妈,社会上有名有利的人已经够多了,我情愿约瑟是个小职员。”
  妈妈流下泪来,避开我。
  真烦。父亲明明是小职员,她也许感到不满意,所以立志要女儿嫁个阔人,会不会是这样?
  我与约瑟必须坚持到底。
  但是中午发生的事,却令我的信心彻底摇动。
  爸爸在办公室心脏病梓发,进了医院。
  电话打到家中,吓得我与母亲什么似的,立刻忽忽忙忙赶到医院。
  父亲的情况不是太坏,但也不见得优美,医生暗示不能叫他担心操劳,妈妈有意无意向我看过来,满眼泪光与恳求,我心酸,立刻投降。
  我低低在病床边说:“爸爸,你放心休养,我都听你的。”
  爸爸微微一笑,放心了。
  约瑟知道后愤然说:“以病要胁,太卑鄙。”
  我愕然,“你说什么?你怎么可以这样骂我的爸爸?你一点尚情心都没有!”
  “对不起!”
  “这件事只好押后再谈。”
  “你顶高兴呵,是不是?最好以后都不谈婚事了。你想清想楚之后,发觉你爱这个世界多于爱我,是不是?”
  我瞪着约瑟,“你怎么可以对我说这种话?”
  “你心志不坚。”
  “没这种事,当初是你先提出要结婚的,”我怒气勃勃的同他分辩,“你说你没把握考上港大,父母又没能力供你留学,索性出来做事也好,但希望有一个爱你的人鼓励你。你忘了?”
  “你也赞成结婚,你怕失去我,不是吗?”
  “谁怕失去你?”我说:“将来我的生命中,不晓得有多少男人在等着我,”我的眼泪流下来,“都不会有你一半自私。”
  “我是不好!照我看,我们这件事就算了,给什么婚?你的父母那么势利!你的心志那么不坚。”
  “别再怪我的父母了。”
  “时穷节乃现,你爱父母多于爱我!而我,我却已与父母闹翻,现时住在表哥家中。”
  我呆住,顿时气馁,约瑟为我已作出牺牲,我进退两难。
  过了十分钟,我们的气渐渐平下来。
  他约我到他现时暂住之所去瞧瞧。
  不去还好,一到他表哥的小地头,我顿时抽口冷气。
  他们住的地段极腌脏冷落,搭公路车搭半晌才到,楼下是所街市,通路又脏又湿,电梯有股味道,住六楼,一进屋子,就有三个孩了扑上来,他表嫂正在晾衣服。
  我坐在污旧的沙发上,没有说什么,主妇很热诚好客,但是我却浑身不舒服。
  我问我自己:宁采玲,恐怕你没有真人尝过穷困的滋味吧。
  我一向住看间一百立方尺的柚木地板“小”房间,最近爸爸才替我换了一套白松的新家具,冷暖气齐备。
  我可没见过没有窗帘,小砖地的唐楼。
  一但接触到现实,什么都浪漫不起来。
  即使身边有约瑟又如何?我木着一张脸,这样长年累月的吃苦:我实实在任的怀疑起来,怎么会想到结婚的?我才十七岁。
  我爱约瑟,爱能不能等?
  我面孔一定非常苍白,因为约瑟问我是否不舒服。
  他表嫂留我们吃晚饭,我乘机说要走。
  约瑟送我下楼,我截一部街车,也不要他陪,就走了。
  约瑟本人的家境与我相仿,只不过他有哥哥,父母把他兄长送了出去念书,轮到他的时候,就困难得多。
  没想到他表哥的环境这么差。
  也许有比这个更差的,譬如说:木屋区。
  我战栗。
  约瑟说得对,我其心不坚。
  本来以为双方父母会再提供一定的帮助:反正我们不念书,就把学费给我们成家,现在看清形这条路是断了,没有希望。
  我俩孤零零的如何成家?
  本来以为至少可以回家享受一顿免费晚餐,现在也已化为泡影。
  我们把事情想得太天真太美好了。以为父母会爱我们一辈子,无论我们做些什么,都会获得支持──即使不赞成我们,也会支持我们。
  可是爸妈也有他们的想法,既然孩子大得已经不听他们的话,他们又何必心存怜惜,待孩子们如珠如宝?
  如果我要与约瑟结婚,我们会孤立。
  双方的家长会离弃我们,我俩又没有朋友,前途陷入困境,忽然之合,贫贱夫妻百事哀这几个字便映入我的脑袋。
  约瑟得知我的想法,气得青筋都显露了。
  “还没遇到挫折,你就退缩了?”
  “遇到挫折才退步,再回头已是百年身。”我说。
  “那么当初你怎么会答应结婚?”
  “我以为双方家长总会回心转意,替我们安排居所,以及三顿饭。”
  “他们并没有爱我们到底。”
  “是的,所以我想这件事还是押后好了。”
  “不能押后!”约瑟发狂似的跳起来,“我要与你同归于尽!”
  “同归于尽?”我怔怔的发问。
  不错,这倒是个好主意,前路这么困难,我左右为人难,父亲的病,自己的婚事,父母爱我,但要求我做一个永远服从的小娃娃,约瑟也爱我,但我必需为他牺牲,我心苦涩透顶,在那一刹那,我忽然觉悟到在世为人,没有谁可以帮我渡过难关,一切都得由我自己身受,一阵寂寞袭胸而来,我凉彻骨。
  我说:“好吧,约瑟,我们同归于尽,一了百了,现在你总该明白我不是藉词后悔了吧?你挑个日子,选好地点,服毒跳楼,随便你。”
  他呆住。
  “真的,我随时奉陪,只怕你不舍得这花花世界。”
  “明天!”他非常冲动的说:“明天我在这里等你。”
  我点点头。
  独自踯躅回家的时候,一颗心出乎意外的宁静,我心无旁骛。
  一切爱原来都具附带条件,患难之下的真情不外如此。
  一片失望带来千头万绪。
  但这一句到明天便与我无关了,心头一轻。一切喜怒哀乐都会离我而去。
  我才十七岁,太可惜,有很多女人,活到三十七岁还是很美的,这廿年的风光就与我无缘了。但都是要付出代价的吧,世上没有免费的东西,荣华富贵也是要熬回来的,我们看不到那么多阴黯中发生的事。
  即使要与父母亲说再见,我也不觉有什么歉意,他们对我这次的决定也有促逼,也许不应怪谁,我糊涂的上床睡觉。
  妈妈为着照顾住院的父亲,忙得根本无暇注意我。
  第二天一早,约瑟来电。
  他说:“我买到安眠药。”
  “吃一瓶足够没有?”我问。
  “如果与酒混在一起吃,恐怕够了。”
  “什么酒?”
  “拔兰地威士忌之类的烈酒。”
  “哦。”
  “你怕不怕?”
  “我不知道该怕不怕。”
  “有我陪你。”
  “没有其他的方式?”
  “我不敢跳楼。”
  我一阵寒意,“我也不敢。”
  “没折,”约瑟说:“我们还是服药吧。”
  “药性发作得那么慢,到什么地方去吃药?”
  “公寓、酒店。”
  “我不去!”
  “为什么?”
  “丑得很,我怕羞。”
  “死都不怕……”
  “这是另外一件事。”我说着忽然伤心起来,淌下眼泪,哭泣。
  “我们在公园服药,然后各自回家。”
  “什么,不能死在一块儿?”我问。
  “我没有更好的主意了。”
  “我不要到公园去,你把药与酒拿到我家来再说。”
  “在你家?”
  “我父母都在医院里。”
  “这……”
  “别再犹豫了,”我急躁的说:“不然根本死不了。”
  “我现在就来?”
  “当然是。”我挂上电话。
  我进房,梳好头,换上新人服,再薄薄化点妆。
  约瑟不到廿分钟就来了。
  我开门让他进来,他也刻意打扮过,穿着整齐。
  我们俩没说话,只是对坐着。
  我斟出两杯水。
  他把药与酒都取出来,放在我面前。
  “一百粒,”我说:“每人五十粒够吗?又在家里吃,一救就救回来了,像做戏也似,一些诚意都没有。”
  “你想怎么样?”约瑟恼怒:“叫我往什么地方找山埃去?”
  “你先吃吧。”我硬起心肠说。
  约瑟低下头。
  我说:“本来你可以念到大学,做医生或是做律师,生儿育女,现在完蛋了。”
  他不响。
  “本来你可以光宗耀祖,报答你父母,现在也都化为灰烬了。”
  他渐渐发抖。
  “你害怕?”
  他问:“你呢?”
  “我反正猪八戒照镜子,两边不是人,我倒真是豁出去了。”
  “那么你先吃。”
  我也不与他多说,打开瓶子,倾倒出白色的药丸,就往嘴里一塞,用开水服下。
  我想到以后的事,但觉渺茫,凉气上心头,有点害怕,又有点痛快。
  我怔怔的看看约瑟,眼泪流下来。
  “采玲,我对你不起。”他抓着我的手臂。
  我倒出半杯酒,灌下喉咙,呛咳起来。
  “别喝了,别喝了。”
  我辣得不住咳嗽。
  “采玲,都是骗你的,骗你的。”他急道。
  “骗我?骗我死了,你好脱身?”我迷迷糊糊。
  “不,采玲,这些不是安眠药!”
  “是什么?”
  “是婴儿消化片。”
  “什么?”我似乎又清醒一点,啼笑皆非。
  “我只怕你对我不是真心,采玲,现在我知道了,采玲,我们可以等,就听从爸妈的意见,多等三两年,等一切条件比较优越的时候,才谈婚事吧。”
  “呵。”我呆木的答,酒精是真的酒精,渐渐上头。
  我身子摇两摇。
  约瑟说:“采玲,现在你不必两边做人难了。”
  我“咚”的一声倒在地下,不醒人事。
  我是醉倒的,乘机熟睡不醒,据说母亲把父亲自医院接出来回到家中,吓一大跳,后来才明白是醉酒,当然对约瑟很不满意,但是也没说什么。
  醒来的时候红日当头,我只觉一阵恶心,头疼若裂。
  母亲问:“肚子饿了没有?起来喝些粥水,反正你爹这两天也吃粥。”
  我也不觉得饿,只觉脚软。
  想到服药的情况,简直似隔世为人。
  如果是真药,就回不转来了。
  “你爸只需要休养,他很快就会康复。”
  我点点头。
  母亲叹口气,“你跟裘约瑟两个,到底打算怎么样呢?”
  “啊我们?”我低下头,“一切推后,过几年再说。”
  “可是你又喝醉又哭闹的……”
  “以后不会了,我们已经有了解。”
  “真的?”母亲的脸容也非常憔悴。
  如今养育孩子也不简单,她的心理负担我明白。
  我喃喃的说:“过一两年吧。”
  妈妈露出安慰的神色。大概认为过两年我们便会淡下来。谁说不足呢,年轻人的爱一向不为人重视,如暴风雨般,一刹那来临,一刹时雨过天青。
  爸妈也曾经年轻过,他们也一定经历过那么一两段,然而他们也都早已忘却,也许若干年后,当我想起今日,我会觉得荒谬。
  但在此刻,约瑟还是最重要的角色,我爱他,他爱我,我们打算结婚。
  “采玲,”妈妈说:“一时冲动铸成错误,这种事我们见得多,如今你的决定是明智之举,将来你就明白。”
  我明不明白毫不足惜,如今我已学了最重要的一课:我们活在这世界上,不是想什么便可以得到什么,以前我们实在太天真。
  约瑟与我在暑假过后,仍然升学,我们有空便在一起,虽然不能结婚,但双方家长并没有反对我们见面,所以也仍然生活愉快。
  我们自幼稚末至成熟,还需要一大段日子。
  一大段时日。

一个小梦
  我叫王家明,廿岁。上星期毕业回来,爸叫我在他公司里学习,我每天听爸的话,去上班下班。有一天,爸对我说:“有一份重要的文件,你替我送到太阳道二号去,很重要的。”我记得我当时笑说:“爸,我几时变成信差了?”
  爸白我一眼,吓得我只好乖乖的把那包东西送到太阳道去。太阳道是这里数一数二的高贵住宅区,这个客人,大概是爸的大主顾,姓陈。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
  我一生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天。
  我是傍晚到太阳道二号的,开了我那辆小车子。
  天气很冷。这样低的温度,实在是很难受的,我把车子泊好,拿着文件,到二号去按门铃。
  二号是一幢美丽的大洋房,我看得见长窗里面有微微的灯光透出来。这座房子是咖啡与白两色的。
  主人很有眼光,我想,大多数富翁都不会花钱,这主人大概足个例外,在今天,造这样的所房子再加上装修,实在吃不消。
  隔了很久,才有人出来应们。
  我觉得很冷,搓了搓手。
  来开门的是个男人,显然是男管家。这里用男管家的人不多,我又吃了一惊,这样的派头,才是真正的派头。
  我说:“我姓王,五代公司来的,找陈先生。”
  “请进来。”男管家说。
  一踏进屋子,一阵暖气使我松弛下来,我脱了外套,一个女佣人马上替我接了过去。我实在有点惊异,这样的待遇,是我一生未曾碰到过的。我的意思是,我的家里也不算是普通的了,一般的享受,也看到过一点,但是来到陈家,我完全有一种小巫见大巫的感觉。
  他们整间屋子的光线很暗,我在候客室里等了五分钟,喝着茶,打量看他们家里的一切。
  然后那个制服笔挺的管家来跟我说:“太太请你,请跟我来。”
  “陈先生呢?”我问。
  “陈先生下午到别处去了,下星期才回来,你的文件交给陈太太也是一样的。”
  “好好。”我应着。
  我跟着他到一间房间,他替我推开了门,然后请我进去,他在我身后关好了门。
  房间很大,有一张桌球台子,铺满绿色的呢毯,只有一盏吊灯,射在这张大桌子上,有一个人在玩桌球。
  灯光很暗,我隔了一会儿才看清楚那是一个女人。一个年纪不大的女人,陈先生我是见过的,已经五十多岁了,但如果这是他的太太,实在是太年轻了一点,她顶多也只有廿六七岁,而且长得真美。
  她在玩球,拿着一枝球捧,清脆地把球打出去。
  见到了我,她点点头。
  我趋前一步,说:“我父亲叫我把文件带来了。”
  她示意我把文件放下,然后又把一个球打进洞里。
  她有一张这样美的脸,浓妆但是一点不俗气,皮肤是雪白的,耳朵上戴看大颗的钻石与绿宝石耳环,淡淡的光芒映在脸颊旁。她似乎很专心打桌球,看也不看我一眼。
  不过无论怎么样,就是被她吸引住了。
  把文件放下之后,我好像没有什么留下来的藉口了。于是我说:“陈太太,我走了。”
  她忽然抬起头来,点了一点,那双眼睛,是摄魂勾魄的好看,黑白分明,又有点怨毒,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眼睛。
  今天真是奇怪,进了这样的一间屋子,看到了这样的一个女人,一切都很神秘的样子。
  我退出那间房的时候,男管家照旧为我开门,送我出去,我慢慢的开看小车子回家。
  到了家,我跟爸说:“陈先生不在家,但他太太在。”
  爸说:“喔!我知道了,东西交给她,都是一样的。”
  “陈太太很年轻。”我说。
  “是,”爸笑着,“大家都有这个感觉。老陈前年出去做生意,回来就多了这个太太。当时谁都感到惊奇,不过做朋友的总不能说太多。”
  “这位陈太太没人知道她的来历?”
  “没有。可是婚姻也持续了两年,老陈不是不知道这是他金钱的好处,但是人老了,花一点又有什么不好。”爸很感慨的说。
  但是他没有看见,这个老陈的妻子,在晚饭的时候,一个人躲在暗暗的大房间里打桌球。
  她化好了妆,梳好了头,一个人在打桌球。
  我整个晚上都想她。
  做一个老头子的妻子,不是简单的事。老头子只有钱,但是寂寞归寂寞。她有一双这样奇怪的眼睛,里面有很多不满,我同情她。
  她与她那副闪光的耳环,整夜都在我梦里出现。
  然后第二次看见她的时候,我已经爱上她了。
  隔了一个礼拜,陈先生回来了,请爸爸与我去吃晚饭。
  她穿一件玫瑰红的丝绒旗袍,一样的发型,一样的化妆,一样的神情。她不爱说话,冷得像一块冰。陈家整间屋子是暖呼呼的,陈太太的旗袍没有袖子,两条手臂,白得像象牙。
  我整晚凝视她。
  以前我喜欢肤色健康的女孩子,活泼天真的女孩子,坦白可爱的女孩子,陈太太完全不是这一类型,但是我爱上了她。无法把她从我脑海里剔去。
  当我与爸临走的时候,她向我笑了一笑。
  她的牙齿,边边有两只稍嫌不太整齐,但这不是什么缺点。我向她握手道别。她的手,软得像海棉一样。身上的香水,微微的传过来。那副钻石耳环,似乎是她心爱的,还是悬在她的耳下。
  又是一夜无法成眠。
  我见她的机会,渐渐多了起来。陈先生觉得爸是个可靠的人,很乐意与爸来往,他也喜欢我,常常叫我去玩。
  我并不怎么讨厌陈先生,正如爸说,他是一个寂寞的老头子,花钱买一点乐趣,不是他的过错,只是他与他的妻子站在一块,我就觉得他丑陋,他的皮肤打折,他的头发已经雪白,他的背部有些佝偻,都证明他实在是个老头子了。
  陈太太决不是一个快乐的女人,我想,把青春断送在这个人身上。为了钱,我觉得并不值得,整天关在这样的大屋子里,不晓得外头是冷是暖,她像一只宠物,我觉得她享受不到做人的乐趣。
  但是我同情她。
  后来我又见到了她,她开始与我作简单的交谈。我紧张,我浑身发抖。她笑的时候,双肩抖动,丰满的胸部显得更美,她是一个成熟的女人,把所有的小女孩比得影子都没有。
  我记得她说:“廿岁的男孩子真是前程无限。”
  我告诉她我平常打网球、游泳、旅行。
  她说:“多么好,现在我连做这些也不行了。”
  这证明我猜测得不错,她心里是苦闷的。
  我问她愿不愿意参加我们。
  她惊异的反问:“我?我怎么行?”
  一定是那个老头管得她太厉害了。
  她眼中的敌意渐渐消失,我甚至陪她打了几盘的桌球。
  她打得并不太熟练,但是全神灌注。
  她称赞我说:“你打得不错。”
  我们在很短的日子里便熟络起来,我对她的爱慕之意,我想是无法遮瞒太多的。但是她始终对我保持距离,她的举止,是高贵大方的。
  她喜欢打扮得整整齐齐,但是常常只有她一个人在家。陈府有一个管家一个司机一个园丁,另外三个女佣人。但是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
  每次她总是很客气的接待我,有时候与我在花园走走,有时候喝杯茶。他们的花园在屋子后
  面,对着客厅的落地长窗,他们甚至拥有一间玻璃暖房。
  这一切都是陈太太的意思。陈先生是个生意人,他不懂这种享受。
  一个廿九岁的女人,天天关在这所屋子里,一日复一日,一月复一月,转眼又是一年过去,她在夜里叹息着,我虽没有听见,但是总可以倩得到。
  她比我大好几年,但是年龄上的距离,比起她与她的丈夫,又微不足道了。我越来越想把她带离这个地方。陈家的屋子虽然美丽,但她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我实在不忍看她做这个老头子的陪葬品。
  这是太残忍了,我必须想法子带走她,我到跟她说,我要让她把心里的苦闷吐一吐,我不觉得这是犯罪,她也是人,为了她好,我应该救救她。
  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但是我没有机会。我很少与她单独见面,而时间过得很快,天气又渐渐的回暖,我毕业,已经是几个月前的事了。
  每次见到她,总是有点又惊又喜。
  有一次我说:“你喜欢浓妆?也许清淡点更好看。”我是不应该说这样的话的,但是她没有介意。
  她说:“是的,但是陈先生说女人化了妆比较明艳一点,所以我听他的。”
  这个老头,实在不懂得欣赏女人,真是糟塌了。但是我能说什么呢?他有钱。这年头,有钱实在太好了。
  不过我的机会终于来了。
  我得劝她拿出勇气来面对现实,不要为了几块钱就把一切幸福赔给这个老头,那实在是太不值得了。我不是要引诱她私奔,但是她打在应该去过那种比较幸福的生活。
  我要帮助她。
  这是陈先生的生日,他在家里请客。
  我与爸爸到得迟了一点,管家替我们开门的时候,客人已经有一大半在客厅里了。
  那个客厅真是大,一盏玻璃灯巍巍的悬下来,金光闪闪的炫跃着。
  男女主人站在灯下与客人说话。
  陈先生穿着礼服,再好的裁缝也不能使他的腰挺直一默,但是她看上去很快活,她站在他旁边。
  她穿白色的旗袍,胸前一个翡翠胸针,颜色很好,镶成一个蝴蝶样子,有小孩的手掌心那么大,除此之外,她一身素净,什么也没有。
  她今天变了个样子,与那天在灯下打桌球的模样,完全不同。那天她是浓艳的,今天她高贵。
  我牢牢的看着她。
  她也看见了我,她走过来,轻轻问看我:“你来了?”
  她是在等我吗?我的心跳了起来。
  她很大方的说:“过来喝杯酒,祝陈先生生日快乐。”
  “陈先生今年──”我问。
  “五十九了。”她笞:“身体还很好,是不是?”她看他一眼,我奇怪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今天你真的很美丽。”我由哀的说。
  她扬扬眉毛,“谢谢你。”她看上去很高兴。
  她接受了我的赞美,这使我更兴奋。
  “大概是因为这只玉蝴蝶吧,这是很名贵的东西呢!”她说:“是陈先生的生日礼物。”
  她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在这么多人的面前,居然落落大方,这样得体,但是没有应酬的时候,她是很寂寞的,这个我知道。
  我肯定她并不喜欢这种敷衍式的豪华场面,但是她没有办法,她必定要适应这种生活,太难为她了。
  长旗袍是这样的适合她,衣服的叉开得不高,但是她走动起来,却丝毫不见吃力,她动人纤细的足踝,在白缎的鞋子里,是这样的美丽。
  我怀疑陈先生是不会看到这些,凭他的老花眼,我真的怀疑。我心里不舒服。多日来的积聚使我的难受到了极点,今天我一定要向她表露我的心意,不管怎样,如果我再问下去,我想我会窒息而死。
  晚赛是在九点钟开始的,所有的餐具是银器,他们用一张马蹄型的长餐桌。豪华,但是她脸上的笑容,这些东西又不懂,物质是很虚无的。
  饭后有一些客人走了,有一些客人留下来。
  一部分在二楼书房里聚赌,我去参观了一下,陈家的确是有钱,毫无疑问,一切的装饰都是无假可击的,我顺着走廊走过去,心里很闷。
  我知道爸在陪陈先生。
  但是陈先生的妻子呢?
  她又在什么地方?我的眼睛转了一转,但是没有看到她。我又走下来。
  今天陈家是到处开放的,我可以乱走一下。我想到那间桌球室去,于是我推开了那扇门,又轻轻的掩上。
  那张桌子被一块布遮看,我注意到这间房里只有一张桌球台,两边都是空置的,地板上擦腊,又亮又滑,我慢慢的走过去,我的皮鞋发出声响。
  “你喜欢这里,是不是?”
  谁?我一转过头,看见陈太太坐在一张长椅上。
  我太惊喜了,我点点头。
  她拿着一杯冰水在喝,“太累了,我喝了点酒,有点醉,跑到这里来憩一下。”
  那的确是很累的,这里是她渡过不少寂寞时刻的地方。
  我想我的机会来了,现在只有我与她两个人。我有什么话,还不能说呢?
  但是我的喉咙像发不出声音来,我只能呆呆站在她前面。
  “坐下来,家明。”她说。
  这是她第一次叫我的名字,以往她只当我是一个晚辈,而且又很客气,看见我只是点点头,今天她叫我,就显得不同了。
  我缓缓的坐下来,靠得她很近。
  她脸上的皮肤,没有一丝缺憾,五官美得令我不敢正视,也许因为她累了,脸上稍微有一点点的油光,她向我笑笑。我低下了头。
  “你好像有心事呢。”她说。
  “是的。”
  “像你这样的年纪,正应该快乐,怎么会有心事呢?”
  她彷佛说她不开心,因为她已经不小了。
  我冲口而出,“你也可以开心的,你也不必有心事。”
  她微微的惊讶,“什么?我?”
  “是的,”我说:“你不必瞒我了,我知道你的痛苦,我想陈先生一点也不了解你,一点也不懂得爱护你,你问在这间大屋子里,虽然锦衣美食,虽然佩珍珠王石,但是你不开心,你还年轻,你还可以挣脱这些伽锁!”
  我实在太激动了,我一口气把话都说了出来。
  她放下了杯子,“什么?”她吃惊的问:“你说什么?”她忽然之间笑了。
  “你不用瞒我,我认识你也有好些日子了,我看得出来你的苦闷。”
  她仰头笑了起来,“我苦闷?我有什么苦闷?你这个傻孩子,你的小说,实在看得太多了,你以为所有的阔太太,只要不是鸡皮鹤发,就一定苦闷?你完全错了!难道这些日子来,你一直以为我苦闷?”她睁了睁眼睛,“但是我完全没有。”
  我呆若木难,过了一会儿,我说:“你骗我。”
  “我为什么要骗你,陈先生待我这样好,我们之间,不只是物质生活这样简单,我尊敬他,我爱慕他,所以我嫁给他,我们之间有什么不对呢?”
  “但是你与他的年龄,相差了这么多!”
  “是的,他五十九岁,我卅五岁──”
  “甚么?你卅五岁?不可能!”我叫出来,“你最多只有廿七!”
  她又笑了,“难道我不想自己廿七岁,但是我确实已经三十五岁了,孩子,我比他少了廿多岁,但是这有什么关系呢?你认为丈夫比妻子稍大一点,就毫无幸福可言了吗?”
  我盯着她的睑,她一点也没有伪装,难道她距离我的猜测,真有这么远?我不明白!我太不明白了!
  我说:“他很少陪你──”
  “是的,陈先生常常忙他的生意。但是有几个男人会有空天天在家陪妻子呢?除非是吃软饭的丈夫吧?做妻子的,应该了解到这一点,体谅他,是不是?”
  她样样说得这样合理,使我目瞪口呆,动弹不得。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难道我给人的印象,是很不开心吗?恐怕不见得吧?”她问我。
  “这──”我也回答不出来,但是印象是先入为主的,我一直觉得她不开心,要我解释,我却无从说起。
  她用很低柔的声音说:“你错了,家明。我嫁陈先生,并非为了钱,我们的生活,也并没有不快活。这样的日子很好。我愿意就此过一辈子,我今年卅五岁,差不多可以做你的母亲。你的好意,我很感激,但是我不是你想像中那样的人,你知道吗?”
  我还是呆着。
  但是我刚要告诉她我爱慕她。
  我满以为当我说出心中的话,她会痛哭起来,把平时的矜持一扫而空,然后我会使她得到了解,使她的烦恼一扫而空,她可以有机会重新做人。
  但是她的反应是完全出乎我一愿料之外的,我真的完完全全失望了。
  “你是这样的年轻,当你年纪大一点的时候,你就会知道,世界上还有很多东西,是比爱情更可贵的。我们中国人,讲的是恩爱,情义,爱上有恩,情下有义。我与陈先生的事,相当复杂,未必是你所能了解的,但是我绝不苦闷,决不悲伤,也没有不满,你明白吗?”
  她还要说得怎么清楚呢?如果我再不明白,也不好算是人了,我低下了头,缓缓的站起来。
  我完全会错了意,表错了情,找错了对象。此刻我看她的脸,找不到一点点的忧郁。
  这个时候,门被打开了,一小群客人涌了进来,陈先生带来的。他笑得很自然。
  他对他的妻子说:“我正在找你呢。”
  陈太太立刻迎了上去,与他们打着招呼,说着道歉的话。
  我悄悄离开了陈宅。
  站在大门口,我呼吸了几下。我是一个这样的笨人,我是这样的单纯,我居然天真到这种地步。我已经二十岁了。二十岁不算太小吧。我怎么可以冒昧到这种地步。
  我慢慢的踱下那条路,慢慢的走着.
  这时候的天气,已经没有开头那么冷了。但是还是有点寒意。我一个人走到市区;叫了部车子.
  我把陈太太当作被困在堡垒的公主,陈先生是那个老巫师,魔法无比。我想充勇士,去把她救下来。我的确是很无知的。
  她没有取笑讽刺我,是我的幸运,但是我以后决无颜面再上陈宅去了。那辆街车,一直朝家中驶去。一切都像一个小小的梦一样。
  我依然是爱慕她的,毫无疑问。我甚至会更加敬重她,虽然她的本性,与我想像的完全不同。
  我还是记得,那个寒冷的冬天,我去送文件,音到她那种又冷又艳又怨的样子,今天她完全不同。我不知道她有没有骗我,但是她的脸色看上去很诚恳。
  现在我只有祝福她与陈先生快乐,正如她自己所说的那样。她会在我心里,存在很久。
  车了停了下来。
  司机说:“到了。”
  我付了车资,下车。看看家里,看看静静的街上。爸爸一定会问我为什么早退,我会说胃里不舒服。而陈太太,她无异是个好人,她会替我打圆场。
  一切不过是个小小的梦,在年纪很轻的时候,一个人总会做点荒谬的事。

远客
  他来的时候,我记得我在织绒线衣。正在为那只极难收的小袖子皱眉头,门铃就响了。
  大清早便有人来;我放下毛线衣开门,门外站着一个陌生人。
  我们这里对于陌生人,一向防范很严,我马上起了戒备之心,问:“找谁?”有时候一个女孩子住在一个屋子里,不能不小心一点。
  “李君仪小姐?”他问。
  “哦。”我马上笑了一下,“是我,那一位?”
  “我──从英国回来。”他说:“我姓赵。”
  “请进来坐,赵先生。”我说。
  “我是陈家均的朋友。”他又再诅明。
  我不再怀疑了。“是家均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我说:“请进来。”
  “好好。”他说:“我不客气。”
  他穿着一件长袖子衬衫,年纪不会比家均轻,但是廿多卅岁的男人,看上去总是像个大孩子一样,女人就不行了,我忘提醒自己,已经廿五岁了。
  我倒了一杯茶给他,另外切了一盘水果。
  “谢谢。”他自椅子里起来,欠了欠身。
  我向他笑了笑,我心里面焦急得不得了,既然是从家均那里来,应该有点消息,我渴望知道。
  果然他说:“是家均要我来看你的。”
  “是吗?”
  “我跟家均是同学,我早回来,他给我这个地址,叫我来看看你,同时有一样东西要交给你。”
  “东西?”我问:“他也真是,还买什么礼物呢,希望不是太贵重的东西就好了。”
  他微笑了一下,凝视了我颇久,不出声。
  我稍稍有点一不耐烦,我问:“请问是什么东西呢,赵先生?”
  他掏一掏口袋,“唉呀,我忘了从旅馆带出来。”
  我心里想,这个人怎么这样粗心大意?家均就不会有这种毛病。
  “那──我改天到你旅馆去取好了。赵先生住在旅店里,是不是此地没有家人?”我问。
  “是,我家人不在这里。”
  “哦。”我应了一声,与一个陌生人,有什么话好讲呢?不过是客套几句罢了。“自从我母亲去世之后,我也是一个人了。”
  “一个女孩子?”他的语气带点同情,四周打量了一下地方,又自己与自己点点头。”
  我不需要任何人同情,我年纪也不小了,但是无论如何,他是好意,我该领这个情。
  “地方很大,收拾得很干净。”他说:“不怕冷清吗?”
  “这里有三个房间,”我说:“屋子是家父多年前买下来的,只是光线暗了一点,是不是?”
  “光线暗只有好,显得凉快,而且这里的屋子天花板高,很漂亮。”他说了很多。
  “谢谢你。”我点了头。然后我问我最关心的问题:“家均好吗?他近况如何?”
  “他──没有写信给你?”
  “有,但是说的话,总是很不实际!”我带点甜蜜的说:“也许他不想我担心,但是我不以为一个留学生的生活全部通到那里去。”
  “是的,是相当清苦,我们都是半工读的学生,拿的奖学金只够温饱而已,生活享受是谈也不要谈了。”
  我注视他一下,这位赵先生好像是个不错约人,谈吐也不俗,很有见解,我随即想到,他是家均的同学,倒底也是大学生啊,不禁哑然失笑了。
  他好像很留心看我的表情,这使我有点不好意思。
  “赵先生没有女朋友吗?”我问。
  “别叫我赵先生,我叫赵俊,朋友都叫我小赵。”
  我笑了。
  他说下去,“我没有女朋友,一个都没有,以前也认识过几个女孩子,都没有什么结果。”
  “没关系,年轻时候恋爱,是比较靠不住的。”
  “李小姐──你与家均认识有多久了?”他问我。
  “五年。”我说。
  “他到英国也有三年了吧?”他问。
  “是的,有三年了。”
  “他最近在信里写些什么?有没有提到过任何重要的事?”
  我心里有点奇怪,他一直问这个干吗?
  “没有呀,除了提一下考试之外,没有其他的事。”
  “考试?”赵俊问:“那个考试是一个月前的事了。”
  “啊,那封信的确是三星期以前的。”我说:“他很忙,平均两个星期写一封信。”
  “啊。”他应了一声,没有下文。
  “你怎么了?”我笑,“你以为家均非得每天给我一封信不可吗?我们到底是大人了啊。”
  “是是是。”他又一叠连声的说。
  我觉得我袒护家均有点过了份,老实说:两星期一封信实在不算太勤,但是他毕竟是很忙的。
  他看看手表,“李小姐,假如你不反对,我想明天同样的时间再来,现在先告辞了。”
  “好,请你明天来吧,不过,赵先生,请记得把家均托你带来的东西带来。”我说。
  他低下了头:“好!明天见,李小姐。”
  “谢谢你。”我送他到门口。
  他又向我微微欠了欠身子,走了。
  我关上了门,收拾了桌上的杯碟,呆坐在沙发里。
  那堆毛线仍在我身边,但是我不想再去碰它。
  家均走了三年,也该回来了吧?这个赵俊,不是也学成归国了吗?我记得在家均去的时候,他叫我等他。我说:“家均,我会等,等到你回来。”
  后来我便一直在等。
  我的心念很决,尽管有一些男孩子来约会我,是总是设法避开他们,我自己也没料到意志会这么强。但我总是想,家均实在待我太好,我要对他忠诚。
  几乎每一个人都晓得我有一个男朋友在英国,他回来之后,我们随时可以结婚。
  母亲去世,对我来说,是很大的打击,但是我也克服了这一点。妈毕竟也是六七十岁的人,伤心有什么用。凭着亲戚的帮助,与我教书两年的积蓄,居然也将丧事办得很体面。
  但是就如那个赵俊所说,我是寂寞下来了。
  一间老屋子里,只住我一个人。要超出去,又怕房客难,更不方便。反正我的收入够开销,也就算了。这些日子来,唯一的快乐,就是希望家均能快点回来陪我。
  这一次他叫这位赵先生来,事先也没有通知我一声,不知道叫他带什么给我?
  但是这无异是意外的惊喜,我马上写了一封信给家均,说赵先生已经来过了。另外我又提了一些琐琐碎碎的事情。三年来只凭看相片与写信,这种日子,实在蛮难受2
  今天又是星期六,星期六的下午,全层楼的人都出去了,我想,只剩我一个人在家里。
  如果我那些女同学不是每个有了家庭,倒也可以请她们来与我作个伴。我拿起了绒线又织了两针,终于放了下来。
  我跑到窗口去站了一会儿,然后开了电视,看了两个节目。廿五岁的独身女子,实在没有什么可做的。
  我希望下一封信,下一封信,家均会告诉我他一个回来的确定日子。
  本来很平静的心情,被这个陌生的客人搅得有点荡漾了。
  第二天是星期天,赵俊很准时。
  我替他开门,他经过一夜的休息,精神好得多了,他实在是一个很年轻的男人,但是因为态度稳重,所以感觉上好像比实际年龄大。
  他带来了一大篮水果,我抿着嘴唇笑。
  “干吗那么客气?”我问。
  “哦,应该的应该的。”他说:“外边真热,忽然回到这样天气的地方来,有点不习惯。”
  “请坐吧。”我说:“我替你去倒杯水。”
  我拿着水出来,他坐得舒服的样子,已在用手绢擦汗,随和得叫人产生一种亲切感。
  “要进洗手间吗?”我问他。
  “不用咻,把这里当自己家,像什么话?”他笑。
  我看着他。他今天把家均所托的东西带来了吧?
  他也看着我好一会儿,我老觉得他的神情有点怪怪的,好像一直在担心着什么,隐瞒些什么。但是这种感觉,一闪而过,我也没有详加研究。
  “哦,对了,”他说:〔我给你带来了这个。”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只小盒子,递给我。
  这是家均给我的,一眼看就晓得是只首饰盒子。
  我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条项链,细细的,下面坠一个鸡心,那条链子的花纹很特别。我很开心心。老远带来一件这样的礼物,不可以说他没有记念我的心,但是买这样的东西,却不是他的性格。
  我把那条链子扣好在脖子上,又欣赏了一会儿。
  “喜欢吗?”他温和的问。
  我点点头。
  “我想今天晚上请你吃一顿饭。”
  “吃饭?何必这样客气?”我惊异的问。
  “我从老远来,没有人作伴,特别请你,”他说:“希望你不要拒绝,而且你还说过,家均的朋友,也就是你的朋友。”
  “好,好吧!”我笑,“陪你出去。”
  他大喜过望,“那么我现在先回去,稍迟来接你,可好?”
  “好吧。”我说:“不过慢慢来好了,千万别跑得满头大汗的,知道不?”
  “遵命遵命。”他说。
  我又说,“听说你们学理科的人!都很少有幽默感,现在我看你与家均,都不是例子。”
  “小姐,念理科的人,比文科还活哩。”他说。
  “我现在相信了。”我说。
  “你别客气,我自己去开门,你在家等着,别出去啊。”他一连串的说着,像当我小孩子一样。
  等地出去了,我才发觉,这是我三年来的第一个约会。三年来没有跟男孩子去过,一个女人不会有太多的廿二多廿三岁,我一生中最青春的日子,是花在家均身上了。
  我想那是值得的,因为我爱家均。
  我换上了我比较考究的一套衣服,照照镜子,再稍微化妆一下,看看还过得去,再加上家均老
  远带回来的项链,又悬在我胸口,我的心宽不少。
  如果他带回来的是一枚戒指,我会更开心。
  赵俊是在六点半来到的。他穿了一套浅灰色西装,一条灰红条子的领带。
  我一向认为浅色西装比较轻浮,但是穿在他身上,倒不觉得。
  他一进门便说:“你果然都准备好了,多年来我没有约会女孩子了,今天我好紧张。”
  他的感觉,倒与我差不多。只不过我不便说出来罢了。
  我带了皮包问他:“我们到哪里去?”
  “吃饭。”他简单的答。
  没想到他会把我带到这么华贵的地方去。到了那边,晚饭时间还没有开始,我们喝着咖啡聊天。
  他说了关于自己很多的事情给我听,本来一些童年、少年时代的故事,不会引起我的注意,但是他实在说得很幽默很风趣,也就使我听得津津有味。
  我忽然想,谁家的女孩子要是认得了他,倒也是很幸福的。
  他长得相当好看,一管鼻子很挺。我记得妈在世的时候,一直说家均的鼻梁上有个“节”,虽然我不觉得什么,但是赵俊长得又不同。
  又有人说男人最重要的是仪表,那么赵俊的风度也不错,不会让人觉得陌生隔膜。
  到吃饭的时候,我们已经相当熟络了。
  他问我很多,我也一一作答,一顿饭吃得很热闹。
  我问他:“为什么请我到夜总会来?”
  “我自己也好久没来了。”他笑笑说。
  “这地方很花钱。”我说:“叫人肉痛,如果请的是爱人,还说得过去。”我笑了。
  “人不可以这样势利。”他笑,“请好朋友,更值得。”
  “咦,你这论调,很新鲜。”
  “爱人会变心,朋友不会变。”他一本正经的说。
  我听了既好奇又好笑,“那你是一辈子不谈恋爱的?”我问他。
  “不见得,”他温柔的说:“谈恋爱要认清对象。”
  他好像言中有物,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呢,赵先生。”我再问。
  “你没听出来?”他的眼光,是那样的磷惜。
  我更加心里起了疑团。
  “陪我跳个舞好吗?”他微笑的问。
  我点点头。
  赵俊的舞也跳得不错,开头的时候他很礼貌,后来他稍微把我拥得紧一点,我见他并没有过份,也装得大方一点。
  “家均──”他说:“在伦敦有很多女朋友一
  我先是一怔,然后看他的脸,“啊!是真的?”我笑问。
  “你对他真信任。”赵俊说:“这令我妒忌,我这一辈子,就没碰到过像你这样好的女孩子。”
  我看着地的眼珠,他不像在开玩笑。
  “当家均告诉我,有一个女孩子对他这样的死心塌地,我还不相信。如今亲眼看见了,只好佩服他。”
  “你们──还说了些什么?”
  “没有什么。其实我与他并不太接近,因为我们性格不一样,但是同学之中只有我一个人回来,所以他托我来看你。”赵俊说。
  我觉得他有话要说,我听得很仔细。
  “他的交际手腕很好,不愁寂寞,每个周末都有女朋友陪着,然后”
  “赵先生,”我问:“既然你们俩不接近,你又怎么知道他每个周末都与女孩子出去?”
  “君仪”他忽然叫我的名字,“我是与他同房的,我说的不接近,是指感情,不是身体。”
  “你为什么在我面前说他坏话?”我不悦,不肯再把舞跳下去。
  她随我返回桌子坐下,有半刻的沉默。
  “君仪,这三年来,我再清楚家均没有了。坦白的说,他对你的感情很特别,他认为家里有一个女孩子对他死心塌地,只是值得炫耀,可是他并不爱你。”
  我脸上变了色,连话都讲不出来,我没料个文质彬彬的客人会在忽然之间说出这种谎言。
  “你还是不相信吧?”他问。
  我“霍”地站起来,预备离开这间夜总会,但是他把我拉住了。
  “君仪,你坐下来,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我缓缓的坐下来,我到底廿五岁了,会节制自己。
  他自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我。“君仪,家均叫我带来的,不是那条项链,而是这个,你看吧。”
  “我相信你是一个很坚强的女孩子,你不要让我失望。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为的是生活,生活包括很多,不止是一个男人,君仪,你听懂了吗?”
  “懂,”我呜咽的说:“但是这种话,我也会讲出来安慰别人,要自己做到,实在太困难了。”
  “我明白,我明白。”他站起来,踱了开去,“如果你认为可以的话,我愿意陪你,两个人一齐去忘记一件事,总比较容易。”
  我心里苦涩,“你一定觉得我很可怜吧?”我低声问。
  “没有,我为什么可怜你?我只是替你不值。”
  他的话讲得很明显,他又是一个很好的人,但是我现在的心情──
  “我会在这里找到一份工作,我们还是好朋友,是不是?”他的微笑,一片宁静。
  我呆呆的看看他。我好像见到一丝救星。
  “君仪,你好好的睡一觉,把这件事完全忘记掉,明天一早,我会来看你,我们到郊外去走一趟,离开家多年,我都忘了,你得陪我走走,我们养足精神才出发,你要听我的话。”
  我还是垂着头。
  “世界末日可没有到,要不相信,你看好了,明天的阳光一定比今天更好。”他拍拍我的肩,“我回去了,记住我的话。”
  我替他开门,“谢谢你。”我说。
  “谢,嘿,认识你才两天,你已经说了多少声谢了,这是应该的,记得,明天一早。”
  他走了。
  我回到房间,倒在床上。
  忽然之间,我的心里好过得多了。是的,我失去了家均,但是仔细一想,从开始到现在,我又何尝得到过他?单方面的感情,如何能算感情?
  也许赵俊说得对,明天又是另外的一天,我擦干了眼泪。明天,我想,我一早还要起床。

有空请赴会
  清晨,闹钟响了。
  我翻起身来,推推身边的苏茜,“起来。”
  自己到浴间去淋浴刮胡须。待我用大毛巾里看身子出来的时候,苏茜犹自在床上哼哼唧唧。
  我说:“快起床,我最不喜欢懒女人。”
  “陆西,你今天别上班行不行?”她倚在床上,一头卷发撒在肩上。
  我穿上干净衬衫,打领带,“不上班?”我笑问:“我不上班你还会喜欢我吗?”
  我取过外套,迳自出门。
  苏茜急嚷:“喂──这家伙……”
  我已经将门在身后关拢,到停车场取车子驶向公司,看看腕表,要迟到了,会议九点半开始现在已经九时什分。
  清晨的公路照例塞车,我心急地敲着车窗。
  车子终于在九时四十分赶到公司,我飞快的奔入会议室。工作管工作,这是我今年第一次迟到,坏纪录。
  会议室内人人在等我一个。
  我含糊的道歉,坐下。
  叔叔在主席位上瞪我一眼。
  这老小子,绝不放过我。
  会议桌上来来去去是这几张熟面孔……慢看,这个大眼睛女郎是谁?
  我没见过她。
  我惊讶,她的身份还是代表咱们陆氏公司工程呢。怎么我会没见过她?叔叔新用的人?
  她朝我看来,目光焖焖,一看就知道是个厉害的女子,约莫廿三四岁模样(太年轻了,我想,没有风韵),浓眉大眼,小而厚的嘴唇表示感情丰富,衣着时髦,气质高贵。唔,不错。
  但为什么她用蔑视的眼光看看我?因我迟到?
  我向她眨眨眼。
  她动气了,转过睑不了我。
  接着我一连代表公司担出好几个有关利润上的问题,争取到合理的生意,叔叔面色稍霁。
  散会时叔叔替我介绍大眼睛:“这位是刘小姐。”
  她向我点点头:“我叫刘余庆。”
  “我是陆西,叔叔的合伙。”
  叔叔说:“你再迟到,我就把你踢出去。”
  我跟大眼睛笑道:“他每天都要把这句话说上三四次来恐吓我。”
  我以为刘会像其他女郎一般,听了这话使得笑出来,,但是她没有,板看一张俏脸跟叔叔回办公室去了。
  我问秘书:“新来的刘小姐做什么职位?”
  “老陆先生的私人助理。”
  “什么程度?将她的文件取我看。”
  “文件在老陆先生那边。”秘书笑,“怎么,有兴趣?”
  秘书在我们这里做了十年,对我的脾气自然略知一、二。
  文件取来了。
  刘余庆,廿二岁。生日地址电话,哈佛的MBA,未婚。
  我用手撑着头想,现在的女孩子,略有一点才能,面色便加玄坛一般,我响往从前的日子,女郎们听见“工程师”三个字便晕眩,手到拿来。
  我问秘书:“住旧山顶道,家中有钱吗?”
  “她头一天来上班,我怎么知道?”秘书笑。
  中午时份我走到叔叔那里去。
  “新来的女孩子呢,我们一起吃饭去。”
  叔叔含笑道:“怎么?你的论调不是最讨厌中环人的午餐习惯吗?才大前天,我听你说过,你们把吃中饭当作一种乐式来实行,生活无聊空虚兼而有之。”
  “那女孩子呢?”
  “约了人,出去了,我跟你吃吧。”叔叔拍拍我的肩膀。
  我失望,她滑不留手。
  叔叔说:“乖侄,兔子不吃窝边草。,你就替你叔叔留个好帮手吧。”
  “什么时候考进来的?凡事都不通知我。”我咕哝。
  “当时你在欧洲碧绿海岸,我如何通知你?”叔叔反问。
  我不高兴,“你肚皮越来越大了,叔叔。”批评他。
  叔叔拍拍肚皮,“明天打高尔夫球去。”
  我跟女秘书说:“假如刘小姐打听我,就说我工作能力高,为人爽磊,不准说我坏话,知道吗?”
  她抿着嘴笑了。
  但是刘小姐并没有问起我。
  这简直是史无前例的故事,我不信邪。
  我与苏茜去参加国际同学会舞会的时候,碰见她,她穿一件黑色长裙,细吊带,一串钻石项链,短短的曲发贴在额上,精致得如一只洋娃娃。
  我跟她打招呼,她只向我点点头。
  我忙注意她的舞伴,那不过是个孩子气的男生,应该不堪一击。
  苏茜醋意大发,“老盯着人家小女孩看干什么?你足可以做她的爹。”
  “她廿二岁,我三十八,”我笑,“有什么人十六岁就荣升做人的爹?”
  “没法子,你皮厚。”
  我撇下苏菌想去请刘余庆跳舞,谁知一转身就不见了她,我很怅惘。
  得不到的东西、水远是最好的。
  她已坚拒了我一星期。
  第二天我订了黄色的玫瑰花送给她,表示我妒忌了。
  她并没有过来道谢。
  我按捺不住,问女秘书,“刘小姐一点表示也没有?”
  “有,刘小姐把花每人一枝,分给别人,一边说:‘现在还流行这种手段?早不时兴了,老土。’”她忍不住笑。
  我面孔上青一阵红一阵,气得几乎没吐血。
  我?过时?老土?
  我陆西?
  败在这小妞手里,我可不甘心。
  我竟被她耍得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该怎么做?死缠下去,还是趁早收手?
  我咬咬牙,好,见机行事。
  我整她,以后但凡地盘有事,我都给她留一张字条:PLEASE AT TEND IF YOU HAVE TIME。
  过了没多少天,叔叔召见我。
  叔叔说:“什么意思?‘有空请赴约’?你把人家叫到地盘去干什么?”
  “说来说去我也有一小半股份,为什么不能叫助理上地盘?”
  “人家不喜欢去。”
  “那么开除她。”
  “小陆先生,”叔叔笑,“你不能公报私仇。”
  “我是这样的人吗?”
  “我也没想到你会是这样的人”叔叔笑意更浓。
  “她倒真会告状。”我哼一声。
  “不平则鸣呀。”
  “叔叔,你别太护着她。”
  “唷,我不护她,她就会惨遭狼吻──”叔叔故意装做说溜了嘴,掩住口,“对不起,西侄,我的意思是──”
  “算了吧,”我既好气又好笑的看着叔叔,“越描越黑。”没想到叔叔童心未泯,竟拿我来开玩笑。
  以后大眼睛看到我,更有种“怎么?认输了吧,你拿我没折”的表情。
  我牙痒痒的。
  一日趁叔叔不在,我径自到办公室找她。
  看到她,我单刀直入,“晚上有没有空?出去吃饭如何,我在‘羽厅’订了一张台子。”
  她很银静,放下手中的笔,看牢我,冷冷的说:“陆先生,我是不会赴你的约会的。”
  这样的答案原来在我的意料之中。
  我啧啧连声,一边耸耸肩膀,“有风切莫驶尽帆啊。”
  她皱上眉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不明白?”我反问。
  “陆先生,你的态度像西门庆!”
  “什么?”我震惊,“我像谁?你乱说话!”我一直以为自己像唐伯虎。
  她冷笑一声,“我是不会跟你出去的,你死了这条心吧。”
  “叫我死了这条心?”怪叫,“你以为你是什么?花国之后?男人没有你会活不下去?叫我死─这条心?不知多少女人在等候我仍呼召呢。”
  她等我说完了,冷冷地摇摇头,“陆先生,我同情你,你是一个寂寞的人。”
  我寂寞?
  我呆住了。
  她说到我心里去。
  不错,我寂寞。所以不停的找女朋友陪伴,女人们与我在一起,只是因为好吃好穿,我出手阔绰,谁都把我当作没有本心的花花公子,谁都不会卷顾我的内心世界,其实我何尝不需要有人照顾我、关心我。
  我傻傻的坐在她对面,用手托住头。
  这时候,她反而“噗嗤”一声笑出来。
  我看着她花一般的面孔,叹口气,更加颓丧起来。
  “或许我真的落伍了,”我喃喃说:“以往我追求女孩子,真的无往而不利。”
  “现在由你出马去追贪玩的女孩子,照样无往而不利。”
  我怔怔的问:“我是否老了?女郎只贪图我给她们的物质享受?”
  “老是十画还没有一撇呢,”刘余庆说:“但不知活地,行为举止像脏老头子似的。”
  “有没有救?”我担心地问。
  “我不知道。”余庆摇摇头。
  “为什么你不肯赴我的约会?”我追问。
  “因为我不喜欢你的性格,我不喜欢你的为人,对你来说,女人不是伴侣,而是嗜好,你要破纪录,一天换一个还来不及,我干吗趋这个热闹?”
  “要是我舍弃其他女性呢?”
  “陆先生,”她又笑,牙齿如编贝一般,“这种应允不过是一种手段,不不,我已经有男朋友了,无论你以什么条件来做说客,我都不会被你打动。”
  “这么说,我真该死了这条心?”
  她点点头。
  “做朋友呢?”我问:“做一个朋友总可以吧?”
  “只怕你不懂做朋友的艺术。”她说。
  “你真的把我瞧扁了。”
  “没法子,陆先生,你给我的印象如此。”
  我没话说,回到自己房间坐下。
  啊,碰到定头货了,这是我的煞星。
  叔叔不以为然,“你追她来干什么?什么都想归为己有,你又不爱她,莫名其妙。”
  “要爱才能追吗?”我反问。
  “当然。”叔叔瞪我一眼,“人人像你这样,爱情道路上的交通太烦忙了。”
  傍晚我上苏茜家里去,闷闷不乐。
  我如此思念刘余庆,是否因为得不到她的缘故?抑或真的对她有好感呢?
  苏茜说:“不准在我家里想别的女人。”
  苏茜是我的好知己。
  她又问:“想谁?”
  “怎见得一定是想女人?”
  “你陆大少爷还会想什么?”
  “她是一个清丽好气质的女孩子。”
  苏茵自鼻子里哼出来,“不是我吃醋,陆西,我一向不相信灵气逼人这回事,但凡读过几年书的直发姑娘,上气不接下气,爱理不理的人,都被称为有气质,见鬼呢。”
  “不,她──”
  “少在我面前讲别人,”苏超瞪我一眼:“这年头出来混饭吃,谁没有一两度散手?她当然有她的好处,想当年,你何尝不是被我唬得一楞一楞的。”
  说得倒真,三年前苏茜那一身中国热打扮,家里点燃着檀香屑,竹书架上一套二十五史,桌子上摊着线装的聊斋,吃茶用瓷盅,讲话用国语,音乐选弹词,哗,何尝不使我着迷。
  我笑,“后来拆穿了,原来书从来不看,是道具。”
  苏西得意,“我从来不读死书,书,愿者上钩。”
  现在拆穿了,但三年来,我已经与她有了一定的感情,无话不说,就是这样。
  “你我若是没有缘份,你就不落我的圈套,”苏茜感喟,“男女之间不是你欠我,就是我欠你。”
  我说一句公道话,“咱们两人都是互不拖欠,永远的好朋友。”
  苏西点点头,“陆西,那些小女孩子很狠心的,你划不来去讨好她们,娶妻子跟事业上的合伙人一样。要讲现实,光是谈得来管啥子用?这种小女孩,不但要你背她一辈子,这得背她的家人一辈子。”
  “也许前世我欠她呢?”
  “那我就没话说了。”苏吞叹气。
  我很少这么沉看,低头数手指。
  “你恋爱了?”苏茜问。
  “我也不知道,当初我认识你,苏茜,我也以为是恋爱了,也许我还需要一段时间来分辨一下这件事。”
  “我倒想知道你到底会娶谁。”苏酋说。
  我笞:“我自己也想知道,也许是个最平凡不过的女人。”
  “说不定,”苏茜说:“大家都在等你英名扫地。”
  “只要我自己快乐,管它的。”
  “陆西,”她凝视我,“要你返璞归真,你会快乐吗?”
  “别小觑我。”
  苏茜笑了。
  自那天开始,她自动与我疏远。
  我很感激她,知道何时该退至“出路”的女子,往往值得颂赞。一段感情,完结就完结了,勉强无益。
  我并没有再去打扰刘余庆,我陆西尚不至于要强抢民女。
  开会时我们也有见面,我并不多话,说完公事就走。
  叔叔奇问:“侄儿,你是怎么了?到了这一把年纪才转性,不是什么好事儿,成日都垂头丧气,干什么?”
  我答:“叔叔,我觉得很寂寞,我想结婚。”
  “娶谁?”
  “刘余庆。”
  “你这人真怪,以前你有些女朋友,条件好过刘余庆多多,只要你一开口,人家就肯嫁过来,也没见你这么起劲。”
  “我不欠她们,我单单欠姓刘的。”
  叔叔更诧异,“你也信这个?”
  “还有什么解释?”我苦笑。
  “我并不喜欢刘小姐的性格,她自信心过强,”叔叔说:“刚强过度,其实这种女子遍地都是……”
  “我也知道。”我莞尔,苏茜就比她特别。
  “你再去试试吧,男人都是蜡烛,喜欢被人吊胃口。”叔叔也叹息。
  我跟刘余庆说:“你的战略成功了,我已经有一个月没见女人了。”
  她瞪我一眼,“我根本不明白你说什么。”
  “我是有诚意的。”
  “世上有很多女人,为什么偏选中我?”
  “喜欢你呀。”
  “不是说做朋友?我早知你不谙此道。”
  我无奈何:“你猜中了。”
  她嫣然一笑,“我要开会去了。”狠心,不错。狠心。
  第二天早上,我八点正就在她门口等她,廿分钟后,她拿着公事包出来,我按车子上的喇叭,她转头看到是我,用不置信的眼光向我打量。
  “上车好不好?”我几乎哀求。
  “你?”她笑,“你这么早起来?”
  “够牺牲了吧,感动没有?”
  她笑得前仰后合,“为了猎物,暂时委屈一下,算什么?”
  我为之气结。
  但是她终于上了我的车子。假以时日,她的铁石心肠终于会软下来。
  第二天起床的时候,我腰酸背痛,对自己说:陆西,你的年纪大了,不适宜做大情人了,简直起不来,苦苦挣扎半晌,才驾车出门,到刘家门口。
  是否值得呢?一路上我问自己。
  我伏在驾驶盘上,刘姓小妞活活泼泼的走到我面前,“咦,我真的多了个司机?”
  没良心。
  到了公司我颇打呵欠。女秘书说:“陆先生,你要保重啊。”
  太有道理了。
  天天做褓姆管接管送,不一定有得益。
  第三天,我告诉自己:我还是爱自己多一点,我爬不起来,开什么玩笑,大学毕业之后就没有七点钟起过床,自作孽,不可活。
  我开了开篷车,半路上一个晴天霹雳,落起倾盆大雨来,我看到刘余庆的时候已成了落汤鸡。
  她说:“你回家换衣服吧,我自己叫车。”
  我苦笑:“这个时候什么地方叫车子?”
  连忙将车蓬拉出来,湿漉漉地送她到公司,然后回家。
  三个喷嚏之后,顿时精神萎糜,抬不起头来,淋了浴,倒在床上就睡,电话铃响也不去接听,到中午时分起来,但觉头重如铁,颇角火烧似,要命,我病了。
  心头顿时一凉,以我目前的身价地位,为一个小女孩送了命可不值得,我一死她还不就跟别人跳舞去了,她会有什么良心?
  连忙叫了医生来诊治,打了针,留下药,嘱我多休息。
  叔叔的电话跟着到了,“患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病?”
  我没好气。
  “别太自苦呢,刘小姐并没有感动,与女秘书笑得前仰后合呢。”
  “太过份了。”我说:“当她做老姑婆的时候,她会想到我的好处。”
  “好好养病。”叔叔说:“我会把她调到别的部门去,你回来见不到她,就不必尴尬了。”
  我发了三日烧,苏茜回来照顾我。
  她一语不发,处处服侍我,我感动了,几次三番要说几句好听的话,但忍住不发,我并不想娶她,苏茜再好,她的出身成问题,我不能带她出席正式的宴会,这样的妻子不合我的规格。
  我们活在这样商业化的城市中,模样讲究实际,若果苏茜不能应付场面,日久自卑,便会对我的应酬起反感及抗拒,即使在一起,也会裂痕日深,造成分手的原因。
  苏茜是一个最好的情妇,我想。
  病了几天,我对刘余庆的兴趣大减。
  我对她再好也没有用,完全是一相情愿。
  待我能够起床的时候,苏茜说她该回去了。
  我没有挽留她,明知她多么希望听到“你别走”这三个字,我也残忍地不说。
  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收拾东西走了。
  我送她到门口,说声谢。
  她的眼睛红了,把门匙还给我。
  “别这样。”我轻轻的说:“我只不过是个好色的小老头。”
  她抬起头,“我不明白你说什么,你彷佛替我担心,我是个吃赡养费的女人,无忧无虑,你娶我,我也未必答应嫁你,现在我自由自在多么开心!嫁人是要尽忠报国的。”
  这么熟了,她还要面子,倔强的女人。
  “我对不起你。”
  “算了,”她转头走。
  这一次她仁至义尽,是不会再回头的了。
  我知道。于是兴趣索然地坐在沙发上发呆。
  过没多久,门铃响起来。
  我有点纳罕,谁呢?莫非苏茜愿意吃回头草?
  女佣人去开门,进来的是刘余庆。
  我是有点意外,但却没有想像中的喜悦,我看看她的俏脸,有点养呆,这一病把我病清醒了。
  叔叔说得对,这样的女孩子到大学校园去找一找起码三万个;并没有太大的好处,干吗迷她?
  她手中拿着一束红丁香。
  她说:“听讲你病了,一直抽不出空来看你。”也没有一句半句歉意的话,彷佛这次来看我,是一种施舍。
  但此刻我是心平气和的!“谢谢你的好意。”我温和的说。
  “几时可以上班?”她问我。
  “过数日再说,急什么?这一辈子注定是要上班的。”
  她对我态度是好得多了。
  过一会儿她说:“我订婚了。”
  我并不惊讶,“是吗?”咦,这倒是我落台的好机会。
  她自手袋里取出一张请帖,放在茶几上,“有空请赴会。”
  我笑了。
  她觉得我毫无反应,有点失望。
  呵虚荣的女人,都希望男人抱住她们的腿痛哭。
  我如一个长辈般问:“男方经济环境还过得去吗?”
  “大家都得做事。”她不是没有遗憾的。
  “平时不要紧,怀孕时就较为辛苦,”我说得很关切,以前的事就仿佛没有发生过似的。
  连自己都疑惑起来,什么?我追过的女孩子?我着过迷?呵我是老狐狸了。
  她也很困惑,有点失惜,不知如何回答我才好。
  “老陆先生说要调我到分公司。”刘余庆说。
  “一样的,”我安慰她,“一样做。”不给她有诉苦的机会。
  她发呆,到底年轻,不懂为自己打圆场,我也再没有开口,她坐了一会儿便走了。
  我送她到门口,告诉她:“我有空一定来。”
  她点点头。
  送走刘余庆,我松了一口气,捏了一把汗,好险,若果真娶了这个娃娃,事事受她钳制,那可苦了。想到她刚才上门来,明明有事要求我,尚一副嚣张的样子,也未免欺人太甚。我叹口气,女人都以为男人会爱她们一辈子。
  隔了几天,我恢复正常去上班。
  叔叔笑我,“你的恋爱,来得快去得快,不愧是老手。”
  我笑:“不敢当不敢当。”
  叔叔的新助手来上班,苗条动人,兼有刘余庆的清新及苏西的成熟,长发披肩,狭长的眼睛别有姿态,穿一条黑色??皮长裤,哗够帅。
  我感喟了,女人个个都美,怎么舍得放下王老五的身份?
  我跟她说:“下午有个同事订婚,一起去参加宴会如何?”
  叔叔皱上眉头。
  那女孩子爽朗的说:“好呀,到时你叫我一声。”
  你看,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订婚酒会很简陋,刘余庆穿看小礼服倒还漂亮,那男孩子面目很普通,太年轻了,故此站着有点像个木偶。可惜,这样子与他捱到三十岁,刘余庆就老了。但或许她爱他,为什么不呢?
  我的新女伴大大方方的把手插在我臂弯里说道:“这香槟酒是酸的。”
  我故技重施,“来,我们溜走,去喝不酸的香槟酒。”
  “好哇。”她高高兴兴地。
  我的信心又开始恢复。
  将来刘余庆总会想起我的,如今肯送花的男人也少了,不见得那个小男生懂得这种情趣……她会想到我的玫瑰花。
  但是她想不想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已经赴过她的订婚宴会。
  这一段已经过去。

意外的春季
  一下飞机就看到母亲慈爱逼切的脸。
  人永远需要母亲,即使八十岁了,见到母亲仍忍不住要扑上去。
  我勉强挂一个笑容:“妈。”紧紧与她拥抱在一起。
  母亲问:“企国呢!孩子们呢?”
  我说:“我没说他们会一起来,企国诊所很忙,孩子们没假期。我一个人来渡假。”
  母亲一怔,已意味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她说:“你放心?”
  我叹一口气,“老佣人一年尚且有两星期的大假回乡下探亲,何况是我?”
  “企国待你可好?”大概她也风闻了什么。
  我说:“他?”真不知道怎么形容这个大情人才好,“妈,你先让我回到家,坐下来,才慢慢跟你诉衷情好不好?”
  妈妈白我一眼。“皇帝不急太监急。”
  急死也没有用。
  弟弟开车来接我。他是益发英俊出众了。
  回到母亲那栋两层楼高的高级住宅,我松口气。
  弟弟说,“客房已收拾好,房间温度调在七十八度,湿度六十二,免得又埋怨干燥过度,令你长发开叉。”
  我说:“开叉就开叉,真还会留神老太婆的头发?”
  弟弟问:“对了,老姐,你到底几岁了?”
  我说:“今年九月就足三十六,老弟,我真的很老很老了,你试替我想想,一个女人三十六,老弟,”我浩叹,“怎么办呢?”
  母亲啐我:“父母在,不言老。”
  弟弟说:“别把自己当女人,一个三十六岁的人仍是很年轻的。你心情似不太好呢?跟姊夫闹别扭?”。
  我说:“提他作甚?”
  “他怎么了?”母亲急问。
  “还不见老样子,人家是真正的大情人,身边围满女人,夜夜笙歌。”想到他那笔账,叫人心灰意冷。
  妈妈问:“可是他要同你离婚?有外遇?”
  “是我想同他离婚。“
  “你离了婚干什么好?”妈妈吃惊问。
  “别以为我会投靠亲友,你放心,我顶多找一个科目来念硕土,做职业学生。”
  弟弟很起劲,“BC大学是不会收你的,但不妨,你可以考西门费沙大学。”
  妈妈不悦:“你这小子,帮着起什么哄?谁家夫妇不吵嘴?威尔斯王子王妃尚且吵得头崩额裂的,还不是一下子言议于好?就你在瞎起哄。”
  弟弟吐吐舌头。
  “让少媚休息休息,隔一会儿企国就找了来了。”母亲乐观得不得了。
  乘足廿小时飞机,又被海关人员折磨,累得不成人形,淋个热水浴,也就倒在床上熟睡。
  睡来的时候不分日夜,但觉心酸二想到爱我的父母兄弟,又一阵安慰。
  我看看腕表,十点钟,是晚上十点吧,肚子咕咕的叫,人的身体是最现实的,失恋的时候照样的会肚子饿。
  我打开行李,胡乱取出衣服套上,信步走下楼来,听得会客室有音乐声,谈笑声,怕是弟弟的同学吧,哦他们真幸福,有的是青春,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偷偷的在门旁张望一下,有十来个年轻男女,个个有明亮的眼睛,光滑的皮肤,穿着很普通的衣服,但掩不住大学生的气质,曾经一度,这样的好年华也属于我,如今一切都已过去,上帝是公平的,我们都曾经拥有过无价的青春。
  我神往的门上靠着,忽然之间,有人跟我说:“哈罗。”
  我抬起头,是一个廿多岁的小伙子,手中抓着一罐啤酒,正朝我笑哩。
  他一板高大,运动家般身裁,一双眼睛笑盈盈地,我忽然之间被他看得脸红。
  他说:“我叫姜季堂,是少壮的同学。”
  “你好,”我讪讪道:“我是少壮的姊姊少媚,来渡假的。”
  ““啊,可是少壮很少提到你。”他诧异。
  我心想:他提一个过时的老女人来干什么?
  “一起进来谈谈,来。”他推开会客室的门。
  载他爽朗的言谈中,我成了客人,他反而成为主人。
  我参加他们的队伍,大家团团围看坐,有些靠着沙发,有些半躺在地毯上,自由自在,无所不谈。我并没有参与,只是静静的听。
  他们谈得精彩,题材广阔,有时也牵涉到国家民族问题,使我耳目一新。
  在香港,我丈夫企国的一干生意上的朋友可不谈这些,来来去去是那一家馆子的菜够信箱,谁的女朋友标致,哪一只马又跑了出来,谁家的股票又上升之类,他们早已忘了文学艺术与理想,他们的理想便是弄钱,钱诚然重要,但无穷无尽的赚下去,浪费时间精力,又是为何来呢,够用不就算了?
  我正在怔怔的胡思乱想,被身边的年轻人拍一拍手臂:“在想什么,是不是嫌我们无聊?”
  我笑:“岂敢。”
  “要吹牛趁现在,等下毕了业出到社会,那时候可要三缄其口,只好在肚子里用功夫与别人斗。”
  原来他们不是不知道前途多障碍的,我又加多一份尊敬。
  “我们也迟早会变得俗气万分,”他感叹,“越爬得好,越是要对社会妥协。”
  我吃看花生酱三文治,没有发表什么意见。
  我有什么资格说话?我根本没有接触过社会,一早嫁给邱企国,就到现在,对于企国,我忍也忍过,骂也骂过,总是无法收服他这颗不羁的心,他在外头的相好简直把我当臭四,当我没到,分分钟欺上门来,这种生活,叫我怎么过下去?
  姜季堂问:“你怎么心事重重?”
  我说:“跟你们说也没用,少年不知愁滋味。”
  “去你的,你好老嘛?”
  “起码十载八载,还不够?”
  少壮过来问:“小姜,你跟我姐姐在聊什么.”
  “天南地北,你姐姐有心事。”
  我站起来,拍拍衣服。
  少壮说:“姐姐在这里渡假,少个人陪,这样吧,小姜,系里面数你最悠闲,你来带我姐姐到处走走──”
  我不待少壮说完,马上摇手,“不,我自己会得走,这边这么平静,我可不怕。”。
  少壮瞪我*眼:“寂寞也不怕?难得小姜肯陪你走走,告诉你,温哥华这个地方是很闷的,逛公司的话,一个下午便可以走遍全城,一星期下来,你就嚷着要回香港。”
  “你听听你这张嘴。”我说。
  可是少壮说得很对。
  这是个很平静的城市,时间太经用,往往晨早起来跑步,待吃完早餐,帮母亲做妥一切家事才只有上午十点半。
  我有点无措,母亲看出来,便说:“我叫企国来接你回去可好?”
  我反问:“你不欢迎我在这里住?”
  “你真是拿来讲,母亲岂会嫌你?只是你如此吊看不是办法,要不与邱国企离婚,如今也是平常事一件,要不回去,你总得有个打算,整天对牢我唉声叹气,不是办法,凡事要拿出勇气来。”
  没想到姜是老的辣。
  “我再想想清楚。”
  “好,想吧,别待五十岁才想清楚。”
  我苦笑,三十五跟五十三有啥子分别?反正在男人的眼睛里,只有十五至廿五的女子才值得观之。
  至于姜季堂这样的小伙子,约会我不过是为了心肠好。
  抵步都一个星期了,企国连电话也不来,他早已忘记我,乐得出入在脂粉丛中,我再回去也来不及,不如豁出去,到处玩玩散散心再说。
  我跟着小姜去渔人码头吃海鲜,扯风帆出海,到公园骑脚踏车,日日换一个节目。
  小姜目前在写博士论文,不必上课,每天工作数小时,“有时脑筋卡住,没有新发展,思维不上来,出来轻松一下也好的。”他说。
  因而我见他比见弟弟还多。
  他照顾得我很好,人也成熟,对住他,倒是不担心没话说,他是个好伴,可以想像得到是少女们的梦里情人。
  我们在水族馆参观的那个下午,他忽然说:“少壮与我说:你早已结婚了。”语气中似有无限惋惜。
  我讶异,“你到现在才知道?我大儿子都十三岁了。”
  “我不敢相信,”他睁大眼睛,“你自己有多大?”
  “三十六。”
  “胡说,”他摇晃我双肩,“廿七L八罢了,说这种话吓我,望我知难而退。”
  “你说什么?”我既好气又好笑。
  “我跟张少壮说,我要追求你,他便取笑我,说你给了婚,并且夫妻很相爱,是不是?”
  “相爱?”我哑然失笑,“你这样问,叫人怎么答?”我取出护照,“但见我的正确年龄的确是三十六,请查核小姜,你的好意我心领,我春我们没什么前途,不如就此打住。”
  地瞪看我,“咦,你倒真是爽快,三扒两拨就想把我否决掉?没这么容易呢,我不是这么容易摆脱的。”
  “什么?”我也睁大眼睛看住他,“我可是为你好,你拖住一个尴尬年龄的女人,做姊姊,嫌老,做母亲,嫌小,干什么替自己找麻烦?”
  他把一张孩子睑伸过来,“做情人,刚刚好。”
  “咄!太无礼了。”
  他笑,“何必把年龄看得这么重要,来,我们仍是好朋友,我追你是我的事,你别紧张好不好?”
  我被他三言两语说得啼笑皆非,哪里钻出个道么滑稽的追求者来?我也不放在心上。
  他们这些在外国长大的孩子,很爱说笑的,我若把他当真话,煞有介事地紧张起来,倒是显得小家子气,不如大方一些,当他开玩笑。
  少壮问我:“姐,小姜追求你?”
  我笑答:“是,他追我,稍迟他还追我们母亲呢。”
  “姐,你当心,他土生土长,女方年龄根本不是一回事,人长得土麦脱,女朋友又多,他跟我说:见过那么多女人,最帅是你,非追不可。”
  “帅?我?”
  “你自己心中有数,其实小姜不错──”
  “说到哪里去了!”
  “做个朋友,何必太拘谨,三十多岁的女人,在开放的社会中,很受欢迎,这是女人真正成熟的阶段。”
  “对,赶明见你也去找个老太婆做女朋友,吓死我们的母亲。”
  “姐,你的脑筋转不过来。”他指指我的额角。
  小姜带我到室内温水泳池去游泳,我多年没有游泳了,当年还是蝶泳冠军。
  我换上新买的泳衣出来,小姜吹口哨,“三个孩子的母亲?真不知孩子是否在胁下钻出来的,这么好身裁。”
  我白他一眼:“没上没下。”
  他但笑不语。
  泳罢特别肚饿,我连吃两只热狗。一杯大可乐。
  小姜送我回家。
  我向他道谢,他说:“晚上再出来,嗯?”
  “再出来?”
  “去跳舞。”
  “看你还能变什么方法出来玩。”我笑。
  他说:“我们到美国去,从这里阁车到迪土尼园.数小时而已上
  我吸进一口气,“真会玩,我好久没去了,上次与孩子们到此一游离今总有七八年了。”
  “是不是?”他得意洋洋,“想不想去?”
  今天晚上先跳舞再说吧。
  “可怜的少媚,婚后就做了奴隶,完全没有自己。”他怜惜地说。
  “再见,我回去洗头换衣服。”
  “八时正来接你。”
  “好。”何必黄熟梅子卖青,想做就去做。
  我吹着口哨进屋内,只见爸爸妈妈弟弟全落在客厅中。咦,这么人齐?
  再看多一眼,这个英俊潇洒的客人,不是我的丈夫邱企国吗?他来温哥华干啥,什么时候来的?
  但听得企国冷笑一声,“张小姐恐怕连我是谁都认不清楚了。”
  父母亲同时站起来说:“你们十多廿年的夫妻,有话好好说,有牌慢慢摊,怨我们不做旁听了。”
  弟弟也赶紧开溜。
  我呆呆看着企国。
  他仍然讽刺着我,“半个月不见,发了福哇,打扮看这么性感,去游泳?又找到了春天?”
  “你想说什么?语无论次!”我斥责他。
  “听说你的男朋友才廿多岁?你好做他妈,真是下流,道德沦亡。”
  我喝道:“少在在这里嚷嚷,你干脆去参加道德重整会做会长吧。”
  他问:“你打算怎么样?”
  “没有怎么样,我渡假,渡假也不给吗?”
  “等你渡完假,我的帽子恐怕要转颜色了。”他冷笑。
  “我不知道你有戴帽子的习惯,如果有,干吗不摘下它?我想离婚如何?”
  “离婚?你说离婚?”
  “为什么不呢?”我豁出去,“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你以为离了婚,这种黄毛小子会娶你?告诉你,你要找人陪着玩,多得很呢,要人娶你,你才做梦。”
  “你何必为我的前途操心?”
  “你倒底打算怎样?你与这小男孩进行成怎么样了?”
  我说:“我俩今晚去跳舞。”
  “好,张少媚,我不会放过你。”
  “要不要一起来,跳喳喳,可以三个人。”
  他几乎没一个巴掌掴上来。
  我适可而止,上楼洗头淋浴。
  企国真的追上来,我想,这么说来,他心中还有我这个人存在,倒底十多年的夫妻,想到这里,不禁鼻子酸,随即又旁徨起来,如果万一他叫我回港,我回不回去呢?
  如果万一他不叫我回去,我又怎么办呢?
  我吹干头发的时候,企国在一旁游说。
  “孩子们都很想念你。”
  他想挽留我,但又不肯自己出面,他也太自爱了,这么多年的夫妻,他连吃一点点亏也不肯。
  我不出声。
  “你不外是要胁我而已。”
  我取起电话打到姜季堂宿舍去,我说:“我想早些出来吃海鲜。”
  小姜说他立刻来接我。
  “你这分明是剃我眼眉。”企国大叫。
  我冷冷说:“假如这也算剃的话,我连头发都早已被你剃光,好入空门做尼姑了,你与野女人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引得人上门来要我同你离婚,又说怀着你的孩子,我连腋毛都被人剃得光光。”
  “张少媚,你好不粗俗。”
  “我何尝不知,近朱者赤,近墨老黑,自然而然学得粗鲁起来。”
  “你口齿是大大的伶俐了。”
  “不敢。”我说。
  “晚上一定要去跳舞?”
  “我的脚发痒,我非去不可,过去十五年关在家中,双脚自厨房走到客堂,客堂走回厨房,实在太委曲,我改过自新:手足如兄弟,决定予他们合理的待遇。”
  “你太过份了。”企国气结。
  “你不是一直嫌我是块四方木头吗?好,我变给你看。”
  我换上新买的跳舞裙子,他掩上睑。
  “老太婆了,胸前皮肤打摺,还穿这种暴露裙子?”
  “我的思想搞通已久,不豪放白不豪放。”
  “你真要出去?”
  “是。”
  “如果我求你不要去呢?”
  我怔住,“你求我?”
  “‘如果’我求你呢?”还不肯低头。
  “不知道,你又没有求我,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做。”
  “你去吧,你这个没良心的女人。”
  “我没良心?”
  我仰起头哈哈大笑起来,我无话可说。
  那夜我喝得很多,受了刺激的缘故,不想说话。
  我生命中没有第二个男人,也不认识别的男人,自头到尾,只有一个邱企国,是不是太贫乏一点?
  但要我同其他男人做出什么事来,我不是没胆子,而是觉得没有这个必要,我不会为报复跟他人上床,这是原则问题。
  人家轻贱我,我没法子,我自己是断不会自轻自贱的。
  小小的姜季堂还是我婚后约会的第一个男人呢。
  说出来真没有人相信,可笑。
  早结婚就是这样弊,乡下女人似的,没点主意,不比那些女强人,男人的尾巴动一动,她们已经知道他想的是什么。天天换一个玩伴都可以。
  那样也有那样的好处吧,我们的命运不由我们自己控制。
  小姜对我说:“为什么心事重重?”
  “我丈夫找了来。”
  “那很好呀,”小姜做个磨拳擦掌状,“你是否要看我与他展开一场争夺战?”
  “别说笑了。”
  “你为何烦恼?”他很诧异,“事情再明白没有,如果你爱他,跟他;如果爱我,跟我,何必多犹豫?两个都不爱,更自由。”
  事情经过他的分析,完全如一加一那么简单──我不喜欢你,我不同你玩──这完全是小孩子玩泥沙嘛。
  但是我们活在这世界上,身上负有数不尽的千丝万缕人际关系,不是一走了之可以解决问题,我的孩子呢?我的前途呢?
  我苦笑。
  “你这个人担心太多。”他说:“爱我不爰?”
  “小爱,”我坦言,“喜欢你是真。”
  “真伤我的心。”地掩住胸口。“爱你丈夫?”
  “这么多年,恩恩怨怨,难以分解。”
  “两个都不爱?”
  我笑,“他叫我回去,也不一定是非我不可,他要面子,孩子们需要我。”
  “让他丢脸好了,孩子们迟早长大独立。”
  我好气又好笑,“照你说,从头到尾,我根本是唐人自优?”
  “当然是,”他耸耸肩,“当你真正想离开一个人的时候,你根本不必多加考虑,像你这般三心两意,那根本是不想走,怎么?你不承认?”
  “不不,我”我词穷。
  “那么跟他回去吧。”
  “你不是说要追我吗?”我啼笑皆非。
  他说:“我从来不会爱得要生要死。”他搔搔头皮,“恋爱也不过是生活情趣之一而已,要是太痛苦,失去原意,我是不干的。”
  我腊着地,别看轻这小子,他深谙生活真谛,了不起。
  “你这样依依不舍,怕是有你的原因,但就这样回去呢,又不甘心,你不过是要他正式求你,是不是?女人都这样糊涂。”
  “你不明白我们之间的事。”
  “嘿,我有什么不明白的?”小姜笑了。
  我取起身前的酒,一饮而尽。
  忽然之间,有一只手搭在我肩上,“回去!”
  我转头,是邱企国。
  “混你妈的蛋!”我气道:“公众地方,对我吆喝,你回去才真。”
  很明显地我有酒意,邱企国看出来了。
  他恶向胆边生,把一口气出在小姜身上,“你干吗叫我老婆喝酒?”
  小姜举起手,作无辜状。
  我站起来,“是我自己喝的,你们别打架。”
  小姜笑道:“打架?谁要打架,邱先生,带你的太太回去吧。”他竟放弃我。
  这小子。
  我瞪着地,摇摇晃晃站起来,一头栽倒在地上,醉死过去。
  怎么回家的,我根本不知道。
  我只知道没有男人止目为我打架,这真是令我沮丧的一件事。
  而且看样子企国还比小姜紧张得多。
  企国见我醒来,态度好得很。
  他说:“原来你与那小子不过是泛泛之交。”
  我哼一声,“看死我好了。”
  “不敢不敢,少媚,原谅我,我求你同我回去,我都改过,好不好?”
  “你求我?”
  “是的,我求你。”
  我的鼻子一酸。
  “回去干什么?你又不少煮饭的老妈子。”
  “少媚,别赌气了,我真的都改过。”
  改过?是不可能的事,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但是既然他肯出声恳求,我也藉此落台算了。
  我是爱他的,小姜说得对,如果没有爱,转头就走,没有什么好留恋的。
  母亲幻道我肯跟企国回去.心中放下一块大石。
  劝我:“有什么好说?嫁了这么些年,不忍下去,前功尽弃,当心自己。”
  我没有什么欢容。
  没想到小姜会来送飞机,企国笑道:“你的男朋友来了。”
  我不明白怎么一下子他不紧张了,如肆大方。
  小姜轻轻说:“如果你在香港不高兴,来找我,我总是在这里的,我们照样可以去迪土尼乐园。”
  我白他一眼。
  居然还在灌我迷汤,太岂有此理。
  “我是真心的,”他轻轻说:“只是你应当明白,我再爱你,你也不会跟我走,所以我只好等你。”
  我一怔,我?等到几时?明天早上我不出现,他就跟别人玩去了。
  这种乳臭未干的小子,跟他说话都多余。
  我低着头上飞机,没有言语,企国一路上逗我说话,我知道他也是一番好意,但不知怎地,我心情不好。
  “都改了,”他说:“真的,不相信问女秘书,所有女人的电话号码都扔掉了。一个不剩,回家后我中饭也回家吃,好不好?无论什么宴会,推得就推,要不就同你去,好不好?”
  我索性闭上眼睛。
  “你走开之后,才知你的可贵,”这句话太像文艺小说中的对白,你别动不动跟我来一招第二个春天,我吃不消,老婆,你怎么了?你睡看了?”
  我假装睡看。
  气却渐渐平了。
  他们的鬼话,我一句也不相信,不过听在耳朵里蛮舒服受用的,是以不介意听下去。
  怎么办呢?我们总得在夹缝中生存下去,我呼出一口气,我们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中。
  飞机在十多小时后会降落香港。我的大情人丈夫已回到我的身边。
  我胜了一仗,但胜之不喜。也许我需要的,是一个真正的春天。

音乐盒
  一晃眼,小淡也远么大了,昨天她跟我说:“小叔,我已决定进理工学院做实验室助理。”
  我看着她说:“当心整日与试管为伴,样子也会像试管。”笑。
  小淡白我一眼,“小叔呵,难怪你没有女朋友。”
  谁说我没有女朋友,太多了,早中晚饭三餐都有不同的女伴,俗云花多眼乱,一时间也不知排哪一个才好,反而寂寞起来。
  我在寻找一个可以与我心灵相通的女郎,不用说话,她也可以用脉脉的双眼与我交通。
  “有空来看我,小叔,理工学院五一四室。”
  我顶关心这个侄女儿,大哥大嫂离婚后,她跟祖父母住,所以与我特别亲切。
  学校离我的诊所近,我便常去采访她。
  实验室中并没有试管,却有多座机器,小淡告诉我,这不是化学实验室,而是工程实验室,直把我当孩子一般,我不禁莞尔。
  她的导师是蔡博士。
  她说蔡博士负责流体力学,与赵博士共同研究一项机械磨损因素的题材。
  “他们对你好吗?”我问。
  “学者当然很有风度,不比外头商行中的经理,动不动把下属呼来喝去。赵博士比较爱说话,蔡博士静一点。”
  “你直接听谁的命令?”
  “蔡博士。”
  我脑海中马上浮出一个有三分像爱恩斯坦的小老头,白发白胡,成日穿件白袍,不理世事,埋头苦干。
  刚巧小淡说;“喏喏,这便是赵博土,”她叫住了一个目光炯炯的中年人,“赵博士,这是我的叔叔。”她介绍道。
  我连忙说久仰久仰。赵博士一看就知道是忠厚长老,我对小淡的前途完全放心了。
  我又再在实验室逗留一会儿,便告辞。
  以后我每日去接小淡,下班成了那里的熟客。
  他们三人一组,有一间小小的办公室,三张半旧的钢写字台,堆满了文件及图表。
  小淡指给我看:“两位博士历年来的着作及论文,真伟大.是不是?”
  我理直气壮的说:“你小叔何尝不伟大?悬壶济世呢。”
  小淡说:“小叔总忘不了幽默几句。”
  “我可是货真价实,一点不假。”我随手取起小淡案头的一只音乐盒子,“咦,这玩意儿是你的?太可爱了。”
  这是一只古董音乐盒子,做得极其精致,小小的玻璃圆顶上贴看金色的星星,一个寸来高的小丑穿得彩色缤纷,在使劲地推一辆花车。
  我上了发条,它琴声咯咯地转动起来,在空寂的实验室中发出凄清美丽的调子。
  我发呆,呵多么浪漫。
  小淡正在穿外套,听见音乐声,转过头来说:“嗳,别乱动人家的东西。”
  我问:“是男朋友送的?”
  “不是我的,是蔡博士的。”
  “是吗?他有这样的音乐盒子?”我不置信。
  “是的,蔡博士用来调剂紧张的生活,干得闷了,开了发条听一支曲子,可以松一下。”
  我喃喃的说:“疯狂科学家。”
  小淡笑,“我们走吧。”
  我依依不舍的放下音乐盒子,曲子余音缈缭地停止,带来许多联想。
  “走吧。”小淡催我。
  我们走出实验室,清冷的空气迎面袭来,我忽然之间觉得非常寂寞,驾车回家时一声不响。
  小淡有点累,靠在车垫上瞌睡。
  做了活跃的王老五达十年,我第一次兴起成家立室的念头。
  天天这样冷清清的回公寓,实在令人心酸,遇到假期、又忙不迭的打电话约女伴,一点归属感都没有,我受够了。
  是那只音乐盒子表面的缤纷与实在苍白提醒了我,做人其实非常无聊,营营业业的为生活,到头来一无所获,除非我们可以找到真挚的感情。
  一想到将来的伴侣,我忽然腰酸背痛的疲倦起来,我熬不了那么长久,我要急急的找个伴,养几个白胖的小孩,摇头晃脑在家中走来走去陪伴我。
  我长长叹口气,我必定是疯了,怎么会这样渴望有家庭:体贴而志向道合的妻子与跟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孩子……
  以后我凡是去接小淡的时候,都会将那只音乐盒上足发条,看那个小小丑推车子,聆听那美丽的乐章。
  我把鼻尖贴到玻璃罩上面说:“生命就是这样。”
  小淡笑说:“奇怪!蔡博士也这么说。”
  “是吗?科学家也会这么想?”我问。
  “是的,”小淡答:“蔡博士说:上了链条,那小丑便开始重复一个动作,直到完场,做人何尝不如此,天天吃饭睡觉,明天还不是跟今天一模一样。”
  “为什么我从来见不到蔡博士?”我问。
  “因为蔡博士多数在晚上才上班,比较静一点“。”
  “你不陪蔡博士?”
  “我不喜欢超时工作,蔡博士有什么吩咐,留字条通知我。”
  小淡发薪水那天,请我吃饭。
  我手舞足蹈,有说不出的欢欣,连小淡都赚钱了,我家有了接棒人。
  我去接她,她正在收拾桌子,我一兴奋,把音乐盒子取过上发条,上得太紧,忽然听见清晰的“卡拉”一声。
  小淡马上转过头来,尖声问:“小叔,你弄坏了它?”
  发条被我扭断了,我摇摇盒子,只听见“索索”声。
  小淡吸进一口气,“啊,你要负全责。”
  我不甘辱,“玩具而已……”自觉理亏。
  “这是蔡博士的东西,你,你弄坏了蔡博士的音乐盒?”
  “别那么紧张好不好?至多我去找人来修好它,看你那抓人小辫子的矛相。”
  “蔡博士会开除我──”
  “别吓自己,那么大的蔡博士,会为了一件小玩艺开除手下?我不相信。”
  但是小淡还是担心得很。
  我也很歉意,喃喃地说:“我这就拿去修,修好立即归还,你代我说一声。”
  “小叔,”她哭丧着脸说:“我真被你累死。”
  “没有那么严重喇!”我大声说。
  晚饭时小淡居然食不下咽。
  小孩到底是小孩,一点点小事就影响他们心情。
  但是我对这只音乐盒子也抱着严谨的态度,第二天我一早就抱着它到玩具店去修理。
  跑了许多间店,都说不会,有好几个售货员说:“玩具坏了便扔掉,干吗还修?”现代人的情意结,什么都拿得起放得下,一点感情都没有。
  我歉气,看样子蔡博士要失去一件心爱的小玩意了。
  终于一位老先生说:“你取到钟表店去看看,他们会修发条。”
  我又见到一统希望,抱着它上钟表店。
  修理员为我拆开来,递给我看:“太古老,不中用,迟早要坏的,没有玩一世的玩具。”又用螺丝钉旋紧。
  “能换发条吗?”我问。
  摇摇头,“不止发条断了,弹簧也松弛,这是一只古董,现在许久没有出这种零件,无从修整。”
  我只好将音乐盒子带回家。
  小淡见到了我,殷切的问:“修好了吗?”
  “不能修。”
  她尖叫起来,用拳头槌打我。
  “你别过火好不好?”我避开!“由我写信向蔡博士致歉好了。”
  “没有用,这只音乐盒子对蔡博士来说有很大的纪念价值,人家才不会原谅你,而我却无端端成为你的代罪羔羊。”
  我责备小淡:“别太戏剧化。”
  她仍然哇哇大叫,担心青蔡博士会开除她,诉说了许多不成理由的理由。
  我跟她解释一千次,她仍然不听,那蔡博士在她心目中,简直是天神一般,得罪不得。
  真难为了我。
  小淡嚷:“我不管我不管,我要你赔。”
  我没奈何,说:“赔就赔,我不相信这是海内孤本,我总之会找到类似的。”
  我修书一封,向蔡博士道歉,信写得词文并茂,既礼貌又惭愧,表明心迹,并且又替小淡说了好话,委委曲曲的签了字,让小淡带到实验室去。
  小淡说:“小叔,你的信管不管用?人家蔡博土可不比你外头的那些小妞,见到你骨头先酥了
  了一半,任你编排。”
  我大喝一声,“你话太多了,小淡。”
  她半犹豫的带看信回实验室。
  而我则把音乐盒子带到诊所,趁有空的时候,逐件拆了开来研究。
  钟表店的修理员说得对,早就不能修了,若干零件已经生锈,看样子就算我不弄坏它,它也走不了多久。但即使没有音乐,不能走动,它仍然是一件美丽的小摆设。
  我很同情蔡博士,他也是个寂寞的人吧。但为什么如此固执呢?为什么不买一只耳筒收音机,边做功夫边聆听?岂非更热闹?
  大抵他嫌唱片骑师的喋喋污染耳朵。呵我实在不必理会老人家的兴致问题,我的当务之急是要赶紧买回一只类似的音乐盒子。
  在接着的一个星期内,我跑遍所有的百货公司以及玩具店,买了十来只音乐盒子,有些款式很特别,也很漂亮,但是小淡却不住逼害我,对我嗤之以鼻。
  我问:“泼冷水专家,蔡博士收到我的信之后,可有什么表示?”
  “人家皱着眉头,不发一言。”小淡白我一眼。
  “我不相信,”我大声抗议,“我的信写得那么有诚意,一位博士没有理由这么小器。”
  “你不相信?博士也是人,接着蔡博士连二接三地挑剔我工作上出错的细节,哼!”
  “你多心才真。”
  “我才没有多心,”小淡悻悻然说:“都是这只音乐盒子。”
  我叹口气,“既这么重要的东西,就该锁在家里,干吗带到公众场所,放在当眼之处?”
  “办公室是私家重地,小叔,你就认了是你多手吧。”
  我说:“你把这只带回去给蔡博士,跟他说,这首音乐很好,叫做‘人生如一场梦’。”
  小淡将那只新买来的盒子上了链条,盒子上一排三只小小的船开始划动,小曲子咚咚地奏:“划划划你的船,快活地往下游,愉快地愉快地愉快地,人生不过是一场梦。”
  我小心聆听,“这首歌我念中学时唱过。”
  小淡笑,“我不喜欢这些消极的玩艺儿,唉声叹气,欲仙欲死,做梦似的,彷佛一口气提不上来就会昏死过去似的。”
  我看她一眼,“难怪呢,年轻的孩子哪懂这些,过些日子你就明白了。”
  小淡说:“小叔,命运由我们自己控制,抓在我们自己手中,是不是?”
  “你懂个屁。”我说。
  这一段日子我只敢在实验室门口等小淡下班,生怕走上去会碰见蔡博士,他们说,老科学家往往带有太多的童真,一下子不如意,给我难堪也不出奇,我还是避看点好。痛苦。
  蔡博士并不肯收下我奉献的音乐盒子。
  小淡气鼓鼓的捧着它回来。
  蔡博士说:“让我们忘了整件事,用心做事好不好?坏了就坏了,没有什么大不了。”
  我拍案,“说得好!”
  “好个鬼,蔡传土恼怒,叫你以后再也别找来莫名其妙的代替品硬叫人收下。”
  我喃喃说:“好固执。”
  小淡粗声粗气的跟我说:“以后别再提音乐盒子了,懂得吗?”
  我追着打,“你这小鬼,狐假虎威。”
  但是蔡博士并没有迁怒于小淡,自然不会。倒是我却一直耿耿于怀。
  我很佩服蔡博士对事情是非黑白分明“别找一件莫名其妙的东西来代替”,真是的,说得太好了,不过性情如此执着,过份坚守原则的人,快乐也极有限了。
  而像我这样入息丰富的王老五,性格随和,为什么也不快活呢?
  周末我越来越不想出去,躺在温暖的床上看书就消磨一个下午,有时找母亲聊聊天,或是与小淡胡扯,圣诞假期近了,我打算休假十天,将电话的插头拔掉,病人可以另觅良医。
  我把这种低潮唤作王老五blues,一发不可收拾。
  更多时候我拨动那十多只音乐盒子,让它们此起彼落地演奏。
  小淡说:“小叔快去约会各式女郎,别老在我与奶奶面前发牢骚,害我们的耳朵听出油来。”
  但是那些女郎个个都一样,像是同一模式里倒出来的:卷发浓妆,时款的金色饰物挂满一身,像棵圣诞树,嘴里尽是洋文,脑子如草包,没有灵魂感,在中区繁忙的街道挤来挤去,干份肤浅的工作,不是广告公司就是公关公司。
  我觉得厌倦,不如躲在家中的好。
  这样的王老五不止我一人吧。
  蔡博士显然也是同道中人。小淡说过:“谁配得起蔡博士!”
  他倒也罢了,几十岁了,我才三十出头,好难捱啊。
  圣诞近了,许多女孩子说不定正在等待我的电话呢。什么狮子会,扶轮社,英美同学会的舞会,人们装模作样地穿戴整齐了去亮相出锋头……我只想有一位情意绵绵、善解人意的女郎,在我这间小公寓内陪我喝一杯上等的拔兰地,扭开了无线电,在书房中缓缓跳一苜慢舞。
  我想昏了头了。
  小淡自廿一号开始,节目安排得密密麻麻,这小子,跳舞裙子放满了一床,都像太妃糖纸那么缤纷七彩闪灿,细细的吊带,衬出骄人的身裁,金色的披肩揭开来,高跟鞋足四寸高,她似一只彩蝶般扑来扑去。
  将来也总要嫁人的吧?
  当年我初初挂牌做西医,何尝不是夜夜笙歌,约通城里有点名气的女郎,总会有累的一天,现在我连平安夜都不想动,一套礼服早已不合身。
  我趁全人类都参加狂欢派对的时候,披上外衣,出去逛街。
  多数店铺都已关门,我无意逝到一条小小的横巷,做游客生意的假古董店铺仍没打烊,不知住地,也许成年的生意都不好,故此现在仍然想做多一两笔。
  我一间间橱窗游览着,忽然之间,目光接触到一件东西,呆住了。
  跟蔡博士那只一模一样─
  再也不会错的,寸来高的小丑,推着花车,玻璃罩子上缀着金色的星星。
  我太兴奋了,连忙推门进店中,装作不在乎的样子,很轻松的向店员说:“那只是音乐盒子吗?〕
  店员本来无精打彩,此刻加注射了一支提神剂,忙说:“是,要看看吗?”
  他连忙取出,交在我手中。
  我喜悦地上了发条,音乐盒子奏出一模一样的调子。
  我问;“多少钱?”
  店员犹豫一刻:“三百块?”他试探的问。
  我放下音乐盒子。
  店员立刻急了,“先生,二百块,很便宜了,这是古董呢。”
  我笑,他误会了,五百块我都要,我伸手进口袋摸钞票,糟糕,我竟忘了带钞票出来!
  我狼狈得很,幸亏寓所离这里很近,我决定立刻回去拿。
  “你们几点打烊?”我急急问。
  “十一点。”店员以为我无心买东西,瞪我一眼。
  我看了看手表,才九点。
  我马上以跑步的速度奔回家,取了一叠钞票,再跑步出门,总共才花了三十分钟,不怕不怕,就拚命安慰自己,我一定能够买到那只音乐盒子。
  等我赶到那家小店,我就不那么乐观了。
  有一个女郎正自店员手中接过那只音乐盒子──
  我冲进店内,“慢着,”一边喘气,“我先看到它。”
  那女郎抬起双眼,真是一双碧清的妙目,鹅蛋脸、高鼻梁、半长的黑发用一只夹子夹在耳后。
  她惊人的美貌使我嗫嚅,但是这只音乐盒我志在必得,因此我凶霸霸的说:“这样东西我先看到,不信你问店员。”
  她不动声色,立刻自手袋里掏出一张五百块钞票。“我买下它。”交给店员。
  店员奸狡地笑,说道:“先生,你来迟一步了。”
  我气得说不出话来,也取出钞票,“我看合到,我只不过忘了带钱而已。”
  店员已经将音乐盒子包好,交给那女郎。
  “奸商,”我骂,“明明只值两百块。”
  店员睬也不睬我,只对那位女郎说:“下次再来,小姐。”
  我马上向那位小姐求救:“这只音乐盒子对我来说,太重要了,小姐,你不过是随便买一件圣诞礼物而已,何必要选它?”我一头汗,“请你割爱。”
  她冷冷的看我,我真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子,但是心急无暇欣赏她的美貌。”
  “小姐──”
  “怎么见得我是随便买件圣诞礼物?”她反问。
  我一呆。
  我本来没有想到这只音乐盒子居然还有另外一只,现在既然被我见到,便不肯放松。
  “小姐,我有一个朋友,渴望这些音乐盒子很久了,好不容易才见到……”
  “你可以另外选一件圣诞礼物给她。”她很厉害。
  我说:“那位朋友不是小姐,而是一位老先生。”
  她略略动容,但马上笑了,“老头子玩音乐盒子?”
  我长叹,“小姐,你不肯相信,我也没有办法。”
  她捧起那只盒子走,我死心不息地随在她身后。
  她讶异的转过头来,“你跟住我干什么?”
  我可怜巴巴的说:“小姐,君子不夺人之所好。”
  “我不是君子,我只是女子?你也不应夺我之所好呀。”
  我苦笑,“我是小人。”
  她仰起头哈哈的笑起来。
  她说:“先生,这只音乐盒子对我来说,也是非常重要,无论你如何说,我也不会出让。这样吧,我同情你只迟了一步,也庆幸自己能够买到它,我请你喝杯咖啡如何?”
  我心中气苦。没奈何也只好答应下来。
  她长得很高很苗条,只比我矮一点点,穿一件白色的大衣,淡咖啡色长袜与靴子,说不出的潇洒。
  看得出她喜欢得很,心情非常好,与我争赢了这只音乐盒子,有点大喜过望。
  我与她找到一间咖啡店,挤了进去,好不容易找到一张两座位的台子。四周围人山人海,都是些庆祝佳节的年青人,有些已喝得半醉,却还闹看商量下一场的节目,都有发散不尽的精力。
  我忽然想起来,问女郎:“你怎么没有约会?今天你应该有地方可以去才是,却跑来跟我争这音乐盒子,真是前世欠你的。”
  她笑,不响。
  我们叫的拔兰地来了,我与她干杯。
  她也问我:“你呢?你怎么没地方可以去?”
  我冷笑一声,“非不能也,乃不为也。”
  “何必太过高贵?”她说。
  这句话有点意思,咦!她倒是个明白人。
  “这是我的选择。”我慨然说。
  少杯酒下肚,暖洋洋地,牢骚多了起来。
  “许多事,”我说下去,“得失之间,只有一线之隔,像这只音乐盒子,明明是我的,半途却杀出个程咬金,夫复何言。”
  “命中有时终需有。”她也干杯,“祝你圣诞及新年快乐。”她付了钞票。
  “小姐,你尊姓芳名?”我追问。
  她笑笑,“不必了吧。”
  “小姐,我们如何联络?”我急问。
  她扬起一道眉,“我们何必联络?”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一点办法都没有,她走出咖啡店,扬手叫一部茁车,跳上去便开走了。
  完了,香港五百多万人口,叫我到什么地方去找这只音乐盒子与这个女郎?
  当夜我回到家中,更加闷闷不乐。
  圣诞过去,新年过去、一连串七八天假期,过得我头昏脑胀。
  直到我再度打开诊所的门,新年第一个月已过去一小半,日月如梭,光阴似箭,我的邻居讶异地说:“洪医生,我们还以为你已结束营业了呢。”
  过年生意照例的好,人们玩坏的有,累坏的有,吃坏的也有,都得光顾医生。
  小淡也病了,她摇头晃脑支撑着去上班。
  我没好气的说:“蔡博士的脾气也太好了,要是我,早叫你卷铺盖。假期是给你休息的,不是给你玩的,你看你那样子。”
  见她那个样子,接她下班的时候,我便硬着头皮上楼去。希望不要碰到蔡博士。
  果然,这小淡整个人伏在桌子上,动弹不得。
  我去渗扶她二边说:“明天告假吧。”
  眼角瞟到蔡博士的书桌上,我呆住了。音乐盒子!那只音乐盒子。
  我的手一松,小淡摔回椅子,她大声咒骂我。
  我拿起音乐盒子,上足链,它演奏起来。
  我脑中灵光一现,即刻明白了。
  我大叫:“小淡,蔡博士是女人,对不对?”
  小淡用手支着头,瞪我一眼,“当然是。”
  我拍桌子,是她?得来全不费功夫,“你怎么没跟我说她是女人?而且是个极之美丽的女人?”
  小淡白我一眼,“我不记得了,我没有跟你说起过吗?”
  原来就是她,我大兴奋了,原来就是在平安夜与我争那只音乐盒子的女郎。她就是蔡博士。说真的,在这世界”还有谁比我更重视一件这样的玩艺儿呢?
  “她人呢?”我狂喜问:“蔡博士人呢?”
  “下班回家去了,明天请早吧。”小淡没好气的说。
  对了,明天请早。”
  既然找到了她,我就不会让她再逃开我的目光,我心头上已经有她许多资料,慢慢集中一下,就可以明白她的为人。
  她高贵、美丽、有点孤僻、能干、固执、有艺术家的气质、她独身、没有伴侣、平安夜也不赴约会……太理想了,这不是我一直在寻找的女子吗?
  我跟小淡说:“来,我先带你回家再说。”
  小淡白我一眼,“小叔,你越来越神化了,看我跟不跟奶奶说去。”
  我哈哈大笑。
  在车子上我乐得飞飞的,明天──“明天一早我送你上班,小淡。”
  “你又醉翁之意不在酒了。”小淡真知我心意。
  但这次我是认真的。
  我找到了音乐盒子,也找到了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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