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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永虹:洋后妈的三明治

(2008-10-05 16:54:09) 下一个

第一部分
   跟爸爸一别就是十年
    不管风吹
    不管雨打
    我要找我的爸爸
    不管路途多遥远
    万水千山
    我也要找到我的爸爸
    我的好爸爸
    你在哪里
    你可知道
    我在找你
    …… 这是十年前播放的一部日本动画片的主题歌,说的是一个名叫咪姆的小女孩流浪四方寻找爸爸的故事。
  那时候贝蕾六岁,爸爸突然消失了,妈妈说爸爸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剪羊毛。小贝蕾天天看咪姆找爸爸的动画片,每回跟着唱到“我要找我的爸爸”就掉眼泪,她不想让妈妈知道她在想爸爸,攥着小手绢不停地擦眼泪。电视里的咪姆历经苦难挫折终于找到了爸爸,而贝蕾跟爸爸一别就是十年。
  贝蕾永远不会忘记最后一次跟爸爸在一起的情景,那是在中山公园。爸爸坐在树下,像一个牧羊人守护着他的小羊羔。小贝蕾穿一件金黄色的小连衣裙雀跃在花丛草坪中,摘一束野花飞到爸爸面前,“爸爸,这是什么花儿呀?”爸爸说:“这是喇叭花儿。”又摘一把野草, “爸爸,这是什么草呀?”爸爸说:“这是狗尾巴草。”小贝蕾笑了:“是狗尾巴上长的草吗?”突然,她发现爸爸流泪了,“爸爸,你为什么哭呀?”爸爸抱住她说:“爸爸要去很远的地方,要等到小贝贝长到这么高才回来。”小贝蕾撒娇地嚷道:“不,我不让你走,我要你拉钩保证!”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爸爸跟她拉了钩,她以为爸爸不会去很远的地方了,可是爸爸欺骗了她,爸爸从此消失了。
  小贝蕾唱着找爸爸的歌儿想爸爸,一直想到再也记不起爸爸的模样。
  机场大厅的玻璃墙是许多人命运的分界线,跨进这道玻璃墙就跨进另一种人生。
  贝蕾的另一种人生就这样开始了,今天离她十六岁生日还有半年,不满十六岁的少女踏上了出国寻亲求学之旅。回眸望一眼,前来送行的同学们的身影远去了,她所熟悉的世界远去了。登机大厅人头攒动,仿佛是一片汪洋大海,而她是不识水性的小人儿,一颗兴奋激动的心骤然冷却了。
  她还从未搭乘过飞机,行前妈妈碎碎叨叨说了许多注意事项,在飞机上不要跟男性乘客搭讪,中途转机不要离开团队,如此等等。贝蕾一句也听不进去,就像妈妈多少年如一日叮嘱她过马路要小心一样,全是耳边风。她没有料到自己会慌乱无措。
  柜台后面穿制服的男士看了一眼电子秤,说:“你的行李超重了,是交罚款,还是拿掉一些东西?”
  贝蕾蒙了,呆站着不知如何是好。
  那男士催她:“快决定,后面还有好多人等着呢。”
  她斟酌着问:“罚款多少钱?”
  男士又看一眼电子秤:“九百八。”
  九百八?贝蕾下意识地护住挎包,里面装着两千块美金和不多的人民币,妈妈说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能动用这笔钱。她想拿掉一些东西,可是拿掉什么才好呢?她有点后悔没有让妈妈来送行,妈妈一定会执著地站在玻璃墙外等到飞机起飞之后才肯离开。如果妈妈在,这个问题只需要交给妈妈处理就行。
  男士不耐烦了:“你站到边上想好了再来。”
  贝蕾看着这个可以被叫做叔叔的男士,她不习惯长辈用这种例行公事的态度对待她,满心委屈,不知不觉中眼眶湿了。
  就在这时,身后一个中年妇女说:“把这个小姑娘的行李跟我的算在一起,我只有一个小箱子。”
  男士给贝蕾的行李盖章放行,说:“算你好运,遇见热心人了。”
  这个热心妇女让贝蕾想起妈妈,妈妈也是个爱管闲事的热心人,有一个像妈妈的妇女同行,心里踏实多了。贝蕾打定主意这一路跟紧她。
  妈妈这会儿在家做什么?她看了我留给她的信吗?今天晚上她一个人在家,会不会哭?
  贝蕾的鼻子一酸,刚压下去的泪水又翻涌起来。她想妈妈了,她没有料到自己会这么快就想妈妈,想得心痛。这是夜航班机,当周边的乘客们沉入梦乡,贝蕾拿出了她心爱的日记本,这本带锁的日记本记录了少女的青春萌动,记录着她对妈妈和老师的诸多愤懑情绪。妈妈曾经翻动她的抽屉,偷看了男生写给她的情书,幸好日记没有失窃,否则她将一生都不原谅妈妈。
  贝蕾在日记里写下刘念的名字。自从认识这个高一男生以后,她每天都在日记里向他倾吐心声,对他的爱慕之情日益膨胀。然而,现在她的脑海里刘念的形象竟然变得模糊,甚至想不起他的眉目。一个月前他们在同仁医院体检的时候相遇相识,至今只见过两面,原本相约一同飞往澳大利亚,可是刘念的妈妈突然生病了,高烧不退住进医院,刘念是个孝子,不会丢下生病的妈妈远走高飞。刘念,你妈妈的病好些了吗?好几次我想对你说带我去医院看望你妈妈,话到嘴边说不出口,只能默默地祝福你妈妈早日康复,我们早日在澳大利亚重聚。
  刚才我想我妈妈了,想得要哭,我真的放心不下我的妈妈。我总觉得我妈妈跟所有人的妈妈都不一样,虽然她在社会上经常扮演家庭问题专家,可她完全没有社会经验,自己的问题一大堆都解决不好,太简单太幼稚。我走后她会怎么生活呢?真不敢多想。
  窗外的天已经发白了,离悉尼越来越近了,我的心情也越来越复杂了。下了飞机会是什么情景呢?我的父亲会不会带着他那个洋老婆来接我?在这个世界上他们俩是我最最不愿意见到的人,我却不得不见他们,而且还要跟他们生活在一个屋檐底下!写到这里,我的手心都冒出虚汗了。刘念,你赶快来吧,有成熟坚强的你同在异国他乡,只要拿起电话就能听到你的声音,我的内心就会充满力量。
  拒人千里的态度
  尽管贝蕾很不愿意承认这个看上去意志消沉神情倦怠的中年男人就是她小时候爱戴的爸爸,但她还是一眼认出他了。她从爸爸跟前走过,爸爸仍举着眼睛往远处张望,她驻足观察他,从他的表情里找不到丝毫喜悦和激动。这不由地让贝蕾又想起了妈妈。在北京一周五天住校,每到周末妈妈都像久别重逢似的欢天喜地。父亲的洋妻子没有来,哦,谢天谢地,四年前贝蕾在学校门口见到过那个女人,只记住她身上浓浓的香水味儿混着浓浓的体味儿。“黑妞 ”说洋人身上都有狐臭,爸爸的家里会不会充满狐臭?
  贝蕾久久地打量着爸爸,心里感到无以言喻的失望。爸爸走的那年她六岁,六岁之前记忆的每一个细节都弥漫着爸爸的笑貌音容。爸爸送她去幼儿园,经常到了门口架不住她一哭一闹,就抱着她去公园去动物园,或者带着她去办公室上班。爸爸喜欢把她扛在肩膀上,爸爸身高一米八三,贝贝从小就知道这个数字,她以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可以达到这个数字,走在大街上,小贝蕾高高在上地坐在爸爸的肩头,看着黑压压的人群,她感到无比骄傲无比满足。爸爸突然在生活中消失了,小贝蕾的世界没有了太阳,她不记得自己怎样走过那无边无际的黑暗。
  站在眼前的爸爸变矮了黑了老了,他穿着非常过时的化纤面料的衬衫和裤子,好像十年前在北京就穿过这一身,这服装和他的人一样被岁月磨蚀得暗淡无光。刹那间,贝蕾想不起来自己六岁之前爸爸的模样,如果此刻是在北京机场她一定会掉头离去,就像四年前的那个夏夜,爸爸带着洋女人到学校找她,贝蕾不等看清他们的面目掉头就跑。这里是外国,是傲慢的西方国家,刚才出关的时候移民官好一会儿盘查,还把她的行李翻了个底朝天,连卫生巾都不放过,的的确确给贝蕾一个下马威,告诫她:你已经不在中国,不在北京了。移民官不识中文,否则她的书包上写着“打倒北约”的口号不知会惹出什么麻烦,就在上个月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被北约的导弹击中,一时间在书包上写口号画漫画成为校园时髦。
  爸爸终于向贝蕾走来,看样子他还不是很确定这个姑娘就是他的女儿。
  “是贝贝吗?”
  贝蕾噘嘴道:“别叫我的小名儿,早就没人这么叫我了!”
  “哦,贝蕾小姐。”
  “别侮辱我,什么小姐?!”
  爸爸可能想伸手拥抱女儿,贝蕾拒人千里的态度让他感到尴尬不知所措,他讨好地笑笑拿起放在地上的行李。
  “累吗?”
  “不累。”
  “要是不累,我们上街转转,看看有什么需要买的。”
  “随便。”
  爸爸开的汽车也让贝蕾大感失望,这部看不出是什么牌子的小汽车破旧不堪,开在路上到处都砰砰乱响,她坐在后座看着爸爸的后脑勺,心想他的家会是什么样?会不会像电影里演的贫民窟?窗外的景色也平淡无奇,根本看不到高楼大厦,只是树和草比北京多。这就是外国?这就是那么多同学梦寐以求的外国?昨天去机场送行的同学几乎都正在办理出国手续,王瑶的爸爸是水暖工,一个人做几份工作,妈妈是裁缝,没日没夜地加班,就是为了攒钱送王瑶出国。
  哦,外国,不过如此而已。悉尼的商业区叫做City,City就那么一小撮地盘,北京的东单王府井要比City气派得多。满街都是中国人开的店,贝蕾觉得这儿有点像妈妈的老家福州。
  爸爸带她到一家文具店,拿起一盒米老鼠铅笔:“贝贝,哦,贝蕾,喜欢吗?”
  贝蕾乜一眼:“你把我当小孩儿哄哪?”
  “你想要什么?你突然长这么大了,爸爸有点找不到感觉。”
  哼,他还自称爸爸呢!贝蕾冷冷道:“我不是突然长大,而是一天一天长到今天的。”
  爸爸的目光一阵慌乱,这让贝蕾不无快意。
  那个写着“打倒北约”的书包不能再用了。她拿起一个书包,名牌Nike,四十九块九毛九。
  爸爸看了看价钱犹豫了一下,说:“好,这个不错,你等着,我去门口取款机取钱。”
  什么?他身上连这点钱都没有?贝蕾隐隐约约记得小时候她的爸爸非常慷慨,到商店里她指什么爸爸就给买什么,倒是妈妈显得十分小气,总是说钱包里没钱了,妈妈还常常提到爸爸花钱大手大脚。今天他接待十年不见的女儿竟然不带钱?他到底穷到什么份儿上?
  爸爸可能看出贝蕾的疑惑,付了钱之后说:“在这里绝大多数买卖都不用现金,用信用卡,但是信用卡的账单会寄到家里,达芙妮,嗯,那个女人可能会?嗦……”
  看不起爸爸
  那个女人,那个散发着狐臭的老女人就让你堂堂一个中国男人如此卑躬屈膝?看来,这么多年他没有给妈妈寄钱,问题就出在这里,那个女人控制了爸爸的经济和精神。贝蕾对爸爸不再是失望,而是鄙夷,看不起。
  她走到电脑柜台,她实在需要一台电脑,同学们都上网了,刘念给她留的是电子信箱的地址。一个书包就让爸爸这么为难,电脑的价钱都在两千块澳元以上,还是免开尊口了吧。贝蕾斟酌着是不是动用妈妈给的两千块美金买电脑?
  爸爸跟在身后小心翼翼地问:“是不是想要电脑?”
  “想也没用,你会给我买吗?”
  “我给你安装一台,怎么样?我跟她说过我需要买零件安装电脑。”
  又是那个女人!如果你这样对我妈妈,至于离婚吗?嗨,管他呢。
  “你装的电脑,能上网吗?”
  “要知道我花了六年时间拿了个电子专业的文凭。”
  这时,爸爸显出一点活力和神采。
  “什么时候能装好?”
  “给我一周时间。”
  “三天,就三天!”
  贝蕾任性地叫嚷,这是爸爸熟悉的女儿,他笑着满口答应。
  “好,三天就三天,我们拉钩?”
  拉钩?“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遥远的往事顿时变得鲜活了,小时候贝蕾经常跟爸爸拉钩,那时爸爸妈妈已经不住在一起了,她喜欢跟爸爸在一起,爸爸爱她宠她,不会逼她刷牙写字儿。她要求爸爸早点到幼儿园接她,要求爸爸买玩具,拉了钩就上了保险。
  贝蕾很是伤感,却笑着调侃道:“去,你说话不算数,谁跟你拉钩?”
  “你还记得在中山公园我们拉钩,是吗?这么多年,我一想到那个情景就受不了,就想马上买一张机票回北京。”
  贝蕾抬眼撞见爸爸动情的目光,这使她感到很不自在,如芒在背,她立刻关闭了感情的闸门:“别提过去那些婆婆妈妈的事儿了,赶快给我安装电脑!”
  十年时间已经在贝蕾心中形成了一道鸿沟,爸爸是不可能逾越鸿沟走近她了。
  爸爸的家比想象中要好许多,这样的环境,这样的房子,在国内被称做“别墅”,爸爸钱包里连五十块钱都没有却住着“别墅”,这大概就是外国跟中国不同的地方。贝蕾这么想。她注意到家里的电器都非常笨重陈旧,电视机是圆滚滚的老古董,一台录像机也又笨又重。北京人都用VCD、DVD了,哼,他们还用录像机,说不定这些玩意儿都是垃圾堆里捡的。
  爸爸推开小屋的门说:“这是我们为你准备的闺房。”
  “你们?”
  “达芙妮为迎接你,忙了一个月。”
  贝蕾看到崭新的床罩上绣着英文“Welcome Home”,墙上挂着她小时候的照片。
  “嘿,还挺假惺惺的呢,我听说老外最虚伪!”
  爸爸不满了,“贝蕾,我不喜欢你这样玩世不恭的口吻,像北京的胡同串子。”
  贝蕾扬起了脖子,反驳道:“你喜欢不喜欢碍我什么事儿,我干嘛要讨你的喜欢?”
  爸爸站在门旁叹了叹气,可怜巴巴哀求似的说:“贝贝,哦,贝蕾,我们谈谈好吗?”
  “谈什么?有什么好谈的?我很快就会搬出去独立生活的,别瞎操心了!”
  “不要以为西方社会的生活那么容易,那么轻松。”
  “别把我当傻帽儿,我们这代人可不像你们当年那么孤陋寡闻,我们都做好了吃苦的精神准备。”
  “贝蕾,目前最现实的问题是你怎样跟达芙妮搞好关系,她这个人其实很简单,外国人都很简单……”
  贝蕾不耐烦地挥挥手:“我累了,坐了一整夜飞机,我要洗澡睡觉!”
  “好吧,明天再说。” 贝蕾的爸爸有个洋名:大卫,自从跟达芙妮结婚以后他就被叫做大卫,他过去的名字和过去的历史一同烟消云散了,也许是自卑,也许是自尊,这么多年在澳大利亚他没有结交一个中国朋友,更没有结交老外朋友,在老外和达芙妮那些亲戚眼中他才是真正的老外。这个当年豪情万丈、风流倜傥的中文系才子,在澳大利亚靠手艺吃饭,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
  惟一的朋友
  大卫很想跟女儿谈谈达芙妮,也许贝蕾说的没有错,老外很虚伪,这一个多月达芙妮时时处处对他的女儿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布置闺房,买衣物,还说要学着做中国饭,他知道她是在投资,她是一个贪婪的投资者,她要这个家里的中国父女对她心悦诚服。她越是热情,就越是表明她内心的恐惧与敌意。在她看来将要加入这个家庭的不是一个女儿而是另一个女人,一个将跟她的丈夫结成同盟向她的权威挑战的女人。他毕竟曾经舞文弄墨写过小说,达芙妮那点儿心理活动他看得清清楚楚,他的确想过要跟女儿结成同盟,如果女儿通晓人情世故,回报同样虚伪的热情,达芙妮会为维护她在家里的至高权力做牛做马,让他们父女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这么多年他就是这么调理她的,让她心甘情愿洗衣做饭像个停不下的陀螺。短短几个小时的接触,他意识到女儿不会跟他结成同盟,他对女儿也有着难以言表的失望,但他把这一切归咎于前妻,那个女人始终是个问题女人,怎么可能教育好女儿呢?贝蕾的妈妈也是来自一个离婚家庭,她带着母亲悲剧人生的阴影开始自己的人生,今天他看到两代女人的悲剧阴影笼罩在女儿身上,这让大卫深感悲哀。
  他太爱这个女儿了,所有跟他交往过的女人都知道他有个心肝宝贝女儿,在达芙妮之前几个国内来的女人都因为不愿意接受他的女儿而告吹,只有达芙妮听说他有个女儿立刻热情洋溢地说:应该接她来澳大利亚接受西方教育。他毫不犹豫地娶了这个比他还大三岁、没有钱也没有什么文化的白种女人。但几年的共同生活让他意识到自己错了,达芙妮比任何一个中国女人都更加排斥他的女儿,她非常在意他们的两人世界,甚至连她自己的两个儿子都没有带到这个家里吃过一顿饭,两个儿子逃学打架偷东西,几进几出警察局,她都完全不当回事儿,一个缺乏母性的女人怎么可能扮演好继母的角色?
  中午,达芙妮浓妆艳抹准备跟大卫一起去机场,出门前一分钟突然改变主意,说她必须去看珍妮,珍妮是她惟一的朋友,她总是在心里有问题的时候去看珍妮,这个靠前夫赡养的离婚女人有的是时间和眼泪陪她。大卫注意到达芙妮正在系衣扣的双手抖得厉害,几年里她跟他谈女儿,只是作为调情的浪漫话题,今天女儿真的来了,竟然犹如狼来了,她不知道该怎样面对。
  他钻进车库,车库是他的书房和工作室,也是他的避难所。他预感今天晚上不会太平,达芙妮回来撞见充满敌意的女儿一定会兴风作浪。他已经做好最坏的思想准备,实在不行就带着女儿搬出去,这一招对付达芙妮很有效,屡试不爽。这也是他这么多年不买房子的原因,倘若买了房子,背上几十年贷款就会彻底成为这桩婚姻的俘虏。
  窗外响起汽车马达轰鸣声,由远及近,熄火停下。贝蕾挑开窗帘,看到爸爸的破车旁边多了一辆看上去还很不错的轿车,一个满头金发的胖女人从车里钻出来。
  接着,家里响起金发女人尖利的声音:“大卫!大卫!”
  不知爸爸跟她说了什么,她敲着贝蕾闺房的门,同样尖利地叫唤:“Cindy!Cindy!Welcome home!”
  这句话贝蕾还能听懂,Cindy(辛迪)是人名,这家里谁叫辛迪?
  爸爸隔着门说:“贝蕾,你出来一下好吗?总要有点礼貌嘛,辛迪是她给你起的英文名字,她外婆叫辛迪,她最爱她的外婆……”
  谁让她给我起名字?谁知道她外婆是什么玩意儿?贝蕾皱了皱眉头,继续低头写日记,写完日记还要写信,虽然爸爸答应他三天以后就有电脑,但她等不及了,千言万语要跟刘念和同学们说,还要给妈妈写信,她答应妈妈一落地就写信。
  爸爸跟达芙妮咕噜一句,可能是说辛迪睡觉了,Sleeping。达芙妮情绪变得激动了,不停地说话,声音越来越大。贝蕾只听出she,she,she,she……她知道这个she就是自己,这个洋老太婆说我什么?还没照面呢,就这么多she,这个家还能呆吗?
  对门浴室里突然传出达芙妮的怪叫:“Oh,my god!”接着,一阵疯狂的敲门声和叫喊声同时出现。
  又怎么了?还是开门迎战吧,否则以为我们中国人怕她呢!
  贝蕾开了门,并不看达芙妮,冲着爸爸,以相同的音量嚷道:“你们还让不让我睡觉?!”
  爸爸正在浴室里收拾贝蕾洗澡弄乱的肥皂盒、洗发水和脏衣服,小声说:“贝蕾,你以后用完浴室顺手收拾一下,她有洁癖。”
  这点破事儿!在北京我什么时候收拾过浴室?
  “Cindy,”达芙妮竭力控制情绪,但还是咬牙切齿,“Welcome home… …”余下的连珠炮似的英语,贝蕾全都听不懂。她看着满脸涨得通红的洋女人,脑子里调动自己学过的英语,一字一顿地说:“I am not Cindy(辛迪),my name is贝蕾,you know?”
  “Oh,I am sorry for let you come to Australia ……”
  达芙妮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干枯的金发火焰似的朝天飞了起来,一口气说了好几个sorry,原来sorry还可以用来骂人。从她的表情里贝蕾看出她在说:我把我外祖母的名字给了你,我帮你获得澳大利亚移民资格,你一点儿不懂得感激!
  贝蕾看着爸爸,他仍是那样若无其事,平静到麻木的程度,她愤怒了:“你就不能管管你的臭老婆吗?!”
  爸爸莫可奈何地摊开手说:“你让我说什么好呢?你一下飞机就像个红卫兵造反派,你给了她无理取闹的把柄,老外最讲礼貌,用你的话说很虚伪,但这是他们的文化,你要入乡随俗 ……”
  你让我每天都很失望
  今天达芙妮不去机场,大卫心中窃喜,他以为在回家的路上有机会对女儿面授机宜,教她几手对付后妈的招数,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妨学老外用夸张的口吻说几声thank you very mush,便万事大吉,没料到女儿对他竟是如此冷漠和敌意,根本不容他开口说话。
  这个叛徒!贝蕾两眼喷火怒视爸爸,愤愤然关上房门。
  门外继续she,she,she……她还听到一个单词rude,粗鲁不礼貌的意思。过了好久,爸爸突然大吼一声冲上街头,停在路边的破车轰隆隆响起来。他会一走了之吗?贝蕾有点紧张。接着,门外传来达芙妮的哭叫:“David?大卫?,David,sorry,so sorry……”
  天哪,这儿简直是疯人院!贝蕾趴在枕头上哭了。她想到妈妈,此刻她意识到妈妈才是世界上最疼爱她的人。她还想到刘念,成熟坚强的刘念啊,如果你的后妈也像这个洋女人,你会怎样应付呢?
  亲爱的贝蕾:
  自从你走后,我的心也跟着你飞到美丽的澳大利亚了,我一直在等你的消息,可是你让我每天都很失望,你一定是太幸福太快乐了,把我这个老朋友忘记了。
  昨天晚上我梦见我也到了澳大利亚,你开一辆宝马车来接我,我们一起去看袋鼠和考拉,啊,澳大利亚,蓝蓝的天,蓝蓝的海!我真真切切地看到了。醒来发觉自己还在我家的小破屋里,窗外是北京灰蒙蒙的天空,我还要背着书包上学去,虽然明知自己考不上高中,却不得不装模作样给我爸我妈看。他们正在努力想办法把我送出去,每天加班加点,我爸爸去郊外工地已经有一个月没回家了。现在自费留学担保金要六十万,他们什么时候才能挣到这个数呢?
  昨天见到米乐,他已经在等签证了,他很关心你,也在等你的信,我看得出他真的非常love you,其实他很不错,家里又很有经济实力,你为什么就不喜欢他呢?要是我有这么一个boy friend就好了,我爸我妈就不必那么辛苦挣钱了。如果我向米乐发起进攻,你会care吗?
  我和米乐一起去你家,问你妈妈要地址,你妈妈说她跟你通过电话,说你很好,已经在一所很好的女子中学上10年级了。你真棒,你一向都很棒!啊,我多么羡慕你啊!
  贝蕾,如果我考不上高中,又出不了国,可就真的惨了,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伸手帮帮我吧,能不能让你爸爸给我做经济担保?你不会见死不救吧?
    等你的回信!
    祝你幸福&快乐!
               想念你de  #12288;
                 王瑶
  贝蕾读这封信的时候正坐在学校操场上吃午饭,手里还有一封米乐的信,她没有心情打开看。
  什么“很好的女子中学”?简直是女子难民收容所,学生中只有很少几个白人学生,绝大多数都是不黑不白的女孩儿,贝蕾搞不清楚他们是什么人种。黄种人也有一些,几乎都是越南人。十一年级有一个来自中国福建乡下的女孩儿,名叫黄花玉,贝蕾叫她“黄花鱼”。女生们逃学是家常便饭,“黄花鱼”也逃学,她在外面打工,每天都困得不行。估计这儿的学生都是穷人家的孩子,都要打工帮助父母维持生计。校园里抽烟是平常事儿,一下了课女烟民们就凑在一起吞云吐雾,老师校长都不管。“黄花鱼”说:“你想从这个学校考上大学?门儿都没有。”“黄花鱼”就压根儿没有打算上大学,只想混到高中毕业,随便找份儿工作,然后嫁个有钱人家。对她而言,这样的生活已经比在乡下种地好几千倍了。
  王瑶的信让贝蕾哭笑不得,离别不过二十多天,却已是恍若隔世,她觉得王瑶太幼稚可笑了。可是,二十多天前的自己不也是这么幼稚可笑吗?她也曾经在家里梦见澳大利亚,梦中的袋鼠长着翅膀在天上飞。仅仅二十多天,贝蕾觉得自己差不多经历了一百年。这种苦辣酸甜的滋味,王瑶如何能够理解呢?
  学校门口有几家快餐店,还有卖中国炒面和春卷的。爸爸每周只给她十五块钱,吃一碗面条就要五块九毛九,贝蕾舍不得,所以只好吃达芙妮做的“三明治”,学校没有提供冰箱,“ 三明治”里不能夹肉,只有两片西红柿和一片菜叶儿,西红柿还都是根蒂那块,达芙妮把最好的肉和菜放在爸爸的便当里,她自己其次,贝蕾的就是残渣余孽了。她在日记里写道:宰相肚里能撑船,我的肚里应该可以开飞机了,况且,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最让贝蕾苦恼的是这所“很好的女子中学”,第一天,她就跟爸爸说这个学校不好,爸爸说只有最差的学生,没有最差的学校。爸爸在澳大利亚呆了十年,却事事一窍不通,连“黄花鱼”都不如,每天两点一线上班回家,挣钱养那个又疯又凶的女人。她看出来了,爸爸嘴里说把达芙妮当做“阶级敌人”,实际上处处都依赖达芙妮,在家里他连自己的衬衫短裤放在哪儿都不知道,达芙妮是他的保姆,一个有着至高权力的保姆。学校是达芙妮找的,在贝蕾到来之前就找好了,按常理他们应该送贝蕾去语言学校过渡一段时间,可是达芙妮说他们家就是最好的语言学校,她不允许家里说中文,为他们父女俩说中文已经吵闹好几回了。
  淬火意味着脱胎换骨
  贝蕾不敢把这里的真相写信告诉妈妈,那天在电话里稍稍提到一点儿,妈妈就急得要哭。她也没有告诉刘念,每次通电子邮件都只写些云里雾里虚无缥缈的豪言壮语。十五岁半的贝蕾,初尝人生的苦涩滋味,第一次体验到什么叫真正的孤独。
  快两周了,她完全听不懂课堂里老师说什么,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正在上的是数学还是物理?好几次用书本挡着脸偷偷掉泪。老师和同学们都叫她辛迪,达芙妮给她报名填表把这个陌生的名字强加于她,她曾经纠正道:我叫贝蕾,老外们发音不准,听上去像是“败类”,贝蕾只好变成辛迪。老师喊辛迪,她每每困惑地摇头表示听不懂,随后不争气的眼泪就掉了下来。在北京读到初三,贝蕾始终学业优异,今天落到如此可怜的地步,怎么能不伤心?向来以为自己很坚强,同学们都说她有点男孩儿性格,到了澳大利亚竟变得像林黛玉,没有一天不掉泪。一个好心的印度裔老师艰难地比比画画对贝蕾说你应该去语言学校进修,而且你是一个好女孩儿,应该上一所好一点的学校。
  上语言学校!要读书上大学,要跟达芙妮斗争,必须讲一口流利的英语,必须上语言学校!这语言障碍就像裹在身上的塑料布,快要把她闷死憋死了。
  贝蕾在人群中看到“黄花鱼”,难得今天她来上学,她正端着便当向贝蕾走来。
  “黄花鱼!”贝蕾兴奋地迎上前。
  “黄花鱼”把饭盒里的炒米粉拨一半给贝蕾,每回只要她来上学都会多带点吃的给贝蕾。
  福建人爱吃炒米粉,妈妈也是福建人,妈妈炒的米粉最好吃。贝蕾吃一口米粉,突然想家想得心里抽筋。
  贝蕾告诉“黄花鱼”自己要上语言学校的决定,请教她如何找到一所语言学校。此刻,这个福建乡下的姑娘是她惟一可以抓到的救命稻草。
  “黄花鱼”当即决定和贝蕾一起逃学,去她曾经读过的语言学校。
  这是一所政府为新移民开办的语言学校,坐落在僻静的山坡上,学生多是成年人,“黄花鱼 ”的父母也曾经在这里读过几天。学校里有一个姓罗的女教师是北京人,“黄花鱼”说她是北京大学语言学博士,离婚了,独自带着一个七八岁的儿子。罗老师的身世让贝蕾有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她坚持要见这个罗老师。离开女子学校,“黄花鱼”就帮不上她了,她本能地要伸手去抓另一根救命稻草。
  罗老师正在上课,她们站在过道里等她。透过窗户,贝蕾看到黑板上写着英文table(桌子),chair(椅子),还有in,on,这简直是幼儿园水平,北大的博士就教这些?贝蕾心里很为女博士惋惜不平。
  罗老师一口纯正的北京口音,让贝蕾感到温馨亲切,罗老师的热情让贝蕾想起那个在机场帮助过她的妇女,她觉得自己的运气还算不错。罗老师带着她忙前忙后办入学手续,垫付了五十块钱报名费。贝蕾跟在她的身后感动得一路想哭,就在办手续的过程中她用中文把自己的身世背景和目前遭遇的困境,一古脑儿全都向罗老师倾诉无遗。
  罗老师扶着贝蕾的肩膀:“小姑娘,这才是开始,每一个新移民都要经历相同的考验,尤其你的继母是个白人,我原先的丈夫也是白人,中西文化冲突就像淬火,你看到过炼钢吗?把铁放在炉子里烧红了再放进水里迅速冷却,这就叫做淬火,淬火能把铁变成钢,经过淬火,你一定会变得更加优秀。”
  贝蕾记起妈妈曾经要她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可她只翻了几页,那个名叫保尔·柯察金的俄国人也经历过我这样淬火的痛苦吗?
  临别前,罗老师把自己家里和手提电话号码写给贝蕾,还说欢迎她到家里玩。
  “我除了教书还在City的律师楼兼职,经常照顾不了我的儿子,你周末来陪他玩,我会付你工钱的。”
  “您忙不过来就叫我,不要工钱。”贝蕾说到钱莫名地脸红了。
  罗老师笑了,“你看,这就是中西文化的不同之处,你觉得这个老师是北京老乡,对我不错,我帮她看看孩子是应该的,这完全是中国人的思维方式。你虽然还不满十六岁,但世界观已经基本形成,文化冲突说起来是多么的抽象,其实很具体,生活中你无时无处都要面临冲突。小老乡啊,你要有很充分的思想准备,淬火意味着脱胎换骨。”
  贝蕾茫然地点了点头。
  多想放声痛哭一场
  贝蕾报的班下周才开课,从语言学校回来,她把书包一扔,决定给自己放几天假。爸爸安装的电脑已经可以上网了,网上的世界太神奇了,ICQ一声“哦噢”,就多了一个朋友,他或她可能来自台湾,也可能来自美国,还有来自贝蕾先前闻所未闻的塔希提岛,网友说上个世纪有个很有名的画家就死在塔希提岛。贝蕾ICQ名单上有刘念、王瑶和米乐,昨天“黑妞”也浮出来了,两个月前“黑妞”因为在酒吧里吃摇头丸被公安局抓去强制戒毒,她有个姑姑在澳大利亚,正在为她申请留学签证。长长的一串名单里更多的是不曾谋面的朋友,贝蕾跟一个名叫“黑客”的网友聊的最多,女子中学,后妈的三明治,她暗恋的刘念,无话不说,“黑客”自称在不远的地方,也是从国内出来的移民,非常善解人意,很能安慰她。
  电话铃响了,贝蕾伸手正要接,又将手缩回。这个家里不会有找她的电话,也不会有找爸爸的电话。那天,达芙妮去做美容,电话响了很久,爸爸都不理睬,贝蕾问他为什么不接电话?爸爸说家里的电话是达芙妮的专线。肯定是那个讨厌的珍妮打来的,这两个无聊的老女人天天煲电话粥,达芙妮在电话里也是she、she、she的,还有rude,very rude。惟一可能打电话给爸爸的是他的老板,二十四小时里,老板随时可能招他去维修设备,老板为他配备了手提电话。
  爸爸在澳大利亚十年居然没有一个会打电话到家里的朋友,这让贝蕾感到不可思议。妈妈性格开朗喜欢交朋友,她是在妈妈的朋友圈中长大的,北京那个单亲家庭的客厅里经常是高朋满座热闹无比。来澳大利亚之前,贝蕾还曾经希望有一天爸爸妈妈会重新走到一起,从小到大她都羡慕王瑶和多数同学生活在一个完整的家庭里,儿时最大的梦想就是一手牵着爸爸,一手牵着妈妈,唱着幸福的歌谣。她不知道爸爸过去是什么状态,但是今天的爸爸是不可能被妈妈接受的,而爸爸也一定不会接受妈妈。爸爸经常刻薄地说:你妈妈那个人,如何,如何。他表达对贝蕾不满最严厉地说词就是“你简直跟你妈妈一模一样”。贝蕾一向痛恨离婚,认为法律不应该允许做了父母的人离婚,离婚应该被判刑。但是,现在她意识到这世界还真有不得不离婚的理由,令她困惑的是当初这两个人是怎么互相看上的? “哦噢”,是谁来了?啊,是妈妈,妈妈真老实,在ICQ里用了真名。前几天,贝蕾买了一张电话卡打越洋长途教妈妈上网,足足讲了半个多小时。妈妈放下电话就去银行取钱,把那台只能打字的老电脑淘汰了。
  “宝贝,我真心感激发明网络的人,这可太好了,我们每天都可以在网上聊天,比你在北京上寄宿学校还方便。你好吗?”
  “我很好,一切都很好,请放心。”
  …………
  “哦噢”,王瑶来了,又说经济担保的事儿。
  “这里是西方世界,我爸爸已经完全西化了,绝对不可能给一个陌生人做经济担保的,对不起了。”
  …………
  刘念不在网上,她想给他发一个message,写好了又删掉,刘念总是谈理想谈未来,贝蕾忽然觉得像是隔靴搔痒不得要领,还不如跟“黑客”聊天亲切,“黑客”是男是女?多大岁数?贝蕾问过,但他(她)不肯回答。
  “‘黑客’,你好,今天我去语言学校报名了,要跟我的后妈作斗争一定要精通英语……”
  刚写到后妈,后妈就出现了,房门敲得砰砰响:“Cindy!Cindy!”
  “Yes!”
  “Why are you not at school(为什么你没有去学校)?”
  贝蕾听懂了这句话,不想跟她?嗦,而且她也没有能力作解释,只说:“I don't wannna(我不愿意)。”
  这可不得了了,达芙妮尖叫着操起电话找大卫,叽哩呱啦说了一通,大卫正在上班,因为女儿的到来,开支增大了,他每天加班挣钱。
  大卫要求达芙妮把话筒递给贝蕾。
  “贝蕾,你为什么逃学?达芙妮要报警让警察抓你,赶快上学去!”
  贝蕾听出爸爸被达芙妮吓住了,口吻非常紧张,她不由得怒火中烧,恨达芙妮无理,气爸爸无能,脱口道:“抓就抓呗!”说罢丢下话筒钻进小屋。达芙妮还在吵吵闹闹,police,police的。
  警察真的会来抓我吗?贝蕾有点害怕。
  妈妈在网上“哦噢”、“哦噢”呼唤她,贝蕾多想扑进妈妈怀里放声痛哭一场啊!在过去的十多年里,妈妈始终像《动物世界》里保护幼仔的母兽,决不让人伤到她一根毛发,上小学的时候,有一个男生欺负她,妈妈听说了,放下吃了一半饭的饭碗,拉着贝蕾上门讨说法,后来那个男生见到她就躲得远远的。贝蕾流着眼泪给妈妈回了一句话,说是要写作业改天再聊。
  恐惧像一股巨浪
  过了一会儿,客厅里传来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警察真的来了?恐惧像一股巨浪将贝蕾掀倒,浑身骨头都酥了,骤然间急得要尿裤子了。
  幸好爸爸赶回来,爸爸对警察赔着笑脸解释说女儿刚从中国来,警察摘下警帽放在手里转动着,哼哼哈哈,贝蕾看出警察对她没有恶意,胆子也壮起来,说我不是逃学,我换了学校,她把语言学校的听课证拿出来,警察不再说什么走了。
  接着,达芙妮跟爸爸吵个没完,说是他们父女联合起来欺瞒她,不跟她商量就换学校。
  贝蕾关上门继续上网,把刚刚发生的事情告诉给“黑客”。
  “黑客”发来message:“别害怕,西方人叫警察就像吃一片阿司匹林那样寻常。不过,我得提醒你,见了警察千万别认错,千万,千万,你一认错就成了口供证据,不管跟什么人发生纠纷,见警察上法庭都不要认错,中国人讲坦白从宽,西方人不吃这套,以后你就会慢慢地明白其中的奥秘。”
  这大概也是东西方文化的差别?今天见到警察吓得不知所措,可算是“淬火”了一回。
  晚上,警察又来了,这次是邻居报的警,邻居抗议达芙妮的噪音骚扰。达芙妮看到警察立刻噤若寒蝉。
  贝蕾乐了。不错,我也学这一招,以后这个疯女人再无理取闹,我就报警。3.
  爸爸的汽车停在火车站,为了节省汽油费,他每天都坐火车去上班,那天带贝蕾去City也把车停在火车站,他说City的停车费贵得吓人。爸爸对钱非常敏感,这里的人对钱都非常敏感。
  贝蕾搭爸爸的车到火车站,今天她要去语言学校上课。她希望爸爸能送她一回,那天“黄花鱼”带着她坐车,沿途要换两趟火车,还要坐一段电车,虽然她努力记住上下车的站名,但还是不很自信。
  “你能不能送我?”
  爸爸拔下汽车钥匙看着她,“贝蕾,到现在为止,你还没有叫过一声爸爸。”
  贝蕾回敬爸爸一句:“十年了,这两个字我已经不认识了,发不出音了!”
  “那就算了,我也就只当没你这个女儿。”
  爸爸关上车门走了。自从逃学事件之后,爸爸对她很冷淡,贝蕾猜想是因为女子学校的报名费和服装费共计二百多澳元让他心疼了。她没再敢向他要语言学校的五十块钱了,今天她从妈妈给的私房钱里取出三十美金准备还给罗老师。
  贝蕾望着爸爸的背影,还以为他会回过头来,一边数落着她,一边还得履行义务,送她去学校。妈妈就是这样的,妈妈气极了也说只当没这个女儿,但她决不会放弃义务,每个周末妈妈都会接送她往返学校。“过马路要小心”,这句话听得耳朵起茧,今天回想起来是多么的温暖。
  爸爸没有回头,父女俩一前一后走进车站。火车来,爸爸上车了,贝蕾还在站台上研究乘车线路。火车走了,望着远去的车厢,贝蕾心里发冷,冷得牙齿打颤。想哭,却流不出泪水了,两眼火烧火燎似的疼痛。霎时间,对爸爸由怨到恨,她冲着空荡荡的铁轨发誓:“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后悔有我这么一个女儿!”她还对自己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在最困难无助的时候,贝蕾屡屡想到卷起包袱,用妈妈给的钱买机票回北京,但这一刻,仇恨支持她在澳大利亚呆下去。我就是要在你的眼皮底下呆着,我要让你不得安宁,你必须偿还欠我和我妈妈的债务,感情的、经济的,十倍百倍的偿还!
  澳大利亚的火车没有编号,火车进站,广播里通告这趟车的终点站是哪里,车站电视屏幕上会出现沿途各站的站名,贝蕾听不懂广播里说的英语,只是看到屏幕上有她要去的Angeles就上车了。她靠着车窗,满脑子还想着报仇雪恨,手里攥着一张纸条,是“黄花鱼” 带路时她记下的线路图。
  怎么还没到Angeles?那天从Angeles到她住的地方好像只有三站,这会儿七八站都过去了,贝蕾摊开纸条看了看,没错Angeles,车厢里的线路图也标着Angeles,但还得经过七八站,不对,会不会是另一个Angeles?贝蕾慌了,目光四下搜寻,想找个中国人问路。
  一个黄皮肤男人在打瞌睡,贝蕾想叫“叔叔”,又改口叫“先生”。
  “先生,请问这趟车去不去这儿?”
  她把纸条打开送到男人眼前。
  男人吭吭吭说广东话,见贝蕾听不懂,吃力地说国语:“好远啦,快到堪培拉了。”
  “不,不,没有那么远!”贝蕾把听课证拿出来给他看。
  “错了,错了,不是这个车,往回坐,再问别人。”火车正好到站,男人推她一把:“赶快下车!”
  郊外小站很是荒凉,站台上人很少,一对白发苍苍的老夫妇,还有一个皮肤很黑胳膊上纹着刀枪图案的壮汉。他会不会是流氓抢劫犯?贝蕾头皮发麻了,赶忙抬脚向老夫妇走近,坐在他们身旁。
  我最开心的一天
  这是哪里?我怎么会独自一人漂到这儿来?贝蕾一阵恍惚一阵心酸。她还是不明白应该怎样坐车,长椅旁边有公用电话,可是给谁打电话求援?她想到爸爸,不,即使落得迷路失踪的下场也不能向他低头。罗老师?对,罗老师!贝蕾从书包里找出罗老师的电话号码。
  “罗老师,我……”贝蕾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罗老师听出是她的北京小同乡,“你怎么了?有麻烦吗?”
  “我迷路了……”贝蕾唏唏嘘嘘泪水滂沱。
  “你在哪里?”
  “我坐错车了,我不知道这是哪里。”
  “你别离开车站,身旁有人吗?有妇女或是老人吗?”
  “有。”
  “你能不能请他们听电话?”
  贝蕾急昏头了,竟用中文对那一对老夫妇说:“劳驾您帮我听电话……”她意识到该改口说英文,这点英文水平还是有的。
  澳大利亚老夫妇已经看出这个东方小女孩需要帮助,从她的肢体语言读出她要表达的意思,起身接过话筒。老头儿热情似火地说:“Oh,no problem!”挂了电话,对贝蕾说:“Don't cry,baby,just follow us.”
  罗老师只想问问贝蕾迷路在什么方向,老人主动提出护送贝蕾到学校门口。
  贝蕾心情平静了,能开口说些英语,再加上手势,这一路跟老头儿老太太聊天聊得还挺热闹。他们说他们都退休了,去年还去过中国爬上伟大的长城,今天他们想去City的赌场玩。赌场贝蕾听不懂,老头儿写给她看,她拿出电子翻译器查了查,老头儿老太太夸贝蕾聪明漂亮,还留电话给她,说他们家里有三匹马,欢迎贝蕾到家里骑马。
  到学校门口老少还依依不舍,话别了很久。看起来,老外也有好人,好起来比中国人还好呢。贝蕾心情大好,连蹦带跳走进校园。
  傍晚,贝蕾放学回家,她已经弄明白了火车路线,轻车熟路了。
  爸爸在家,今天这么早就下班了?她冷冷地看爸爸一眼钻进小屋。
  爸爸跟在身后说:“贝蕾,你还真行,我在Angeles等你,你应该知道在那儿换车,等半天不见人影,你在哪儿换车的?想到学校找你,又不知道你上的是哪一所学校,把我急死了。”
  嗯,还算有点人性。贝蕾刚要说自己迷路的事,又想犯不上跟他?嗦。
  “急什么?十多年没有你,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你!”爸爸停顿了一下,“我最对不起你的地方,是把你留给你妈妈,她把你教育成这个样子,你对我怎么样都行,让我发愁的是你今后要吃苦头,你看你妈妈,到现在还单身,谁敢娶她?”
  贝蕾心里说:哼,我妈妈活得可比你好。也许是因为爸爸还有点“人性”,她没有反唇相讥说刻薄话。
  爸爸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亮晶晶的小手机,“今天我没有上班,去City给你买了手机,找不着你真是急死我,达芙妮要是问起,就说是你用自己的钱买的,每月二十块月租争取让她出,别打超了,通话费很贵,省着点。”
  这是十多年来爸爸做的惟一的一件讨贝蕾欢心的事情,她一脸灿烂,连声说“谢了”。
  “该叫一声爸爸了吧?”
  “我实在叫不出来,你就别为难我了!”
  爸爸说:“那以后就叫我大卫吧,别没名没姓,喂呀喂呀的。”
  “好吧,大卫,请你出去,我要换衣服。”
  关门,上网。妈妈和北京的同学都等在网上了。
  “哦噢”!
  “宝贝,昨天晚上老妈梦见你跌倒在一个泥坑里,哭着喊妈妈,我伸手拉你,但怎么也够不着。今天总觉得不踏实。你好吗?”
  “很好,很好。今天我转到新学校,迷路了,遇到好心的澳大利亚老人,他们换三趟车亲自把我护送到校门口。今天你前夫大卫先生给我买一个手机,号码是:0061411479859。今天是我最开心的一天。”
  她还想着见“黑客”
  这个周末妈妈的客厅可能还会高朋满座,妈妈一定会非常得意自豪地公布女儿留学动态。老妈呀,老妈,你是没有看到我哭的时候!不过,也该让妈妈高兴些,贝蕾继续对妈妈报喜不报忧,胡乱吹嘘。
  又一声“哦噢”!“黑客”到。来回几个message,“黑客”说:你成熟多了。
  “是啊,天天在这里淬火,应该炼成钢铁了。”
  “还早,路还长,你还得哭,钢铁是眼泪炼成的。”
  贝蕾觉得经历了报警、转学、迷路,这西方世界不再那么陌生可怕了,一个月来,饱受打击的自信心又抬头了,踌躇满志对“黑客”写道:
  “如果再流泪,我就炼成闪闪发光的金子。”
  贝蕾对着镜子化妆,这一套化妆品是“黑妞”送的,在北京她只是趁妈妈不在家偷偷试用过,睫毛膏、唇彩、眼影,这些东西在国内被认为是坏女孩儿的专用品。她挑起眉毛抹睫毛膏,心想在澳大利亚没有人会因为你化妆而评判你的道德品质,这点比国内可爱。哪个女孩儿不喜欢打扮化妆?在北京贝蕾曾经跟“黑妞”一起染过头发,只是加了一点点棕色,几乎看不出来,可还是被老师发现了,因为“黑妞”是坏女孩儿的典型,轩然大波一场,惊动了妈妈,弄得妈妈神经紧张做梦都怕“黑妞”把女儿带坏。
  浓妆艳抹,戴上耳环手镯和一串石头项链,贝蕾很是惊奇:镜子里这个比张惠妹还酷还时髦的女孩儿是我吗?她真想抬脚就能回到北京的母校,那些永远穿着化纤面料的校服、剪着齐刷刷短发的老同学们,一定会吃惊地弹出眼珠子!
  孤芳自赏一番,记起今天的主题,不禁心跳耳热——再过两个小时就要见到刘念了!他们相约在悉尼歌剧院广场的台阶上见面。
  虽然,由于时空距离,贝蕾的热情损耗了不少,网上各路朋友更冲淡了她对刘念的“单相思 ”,但是接到他的电话还是非常兴奋。他刚到悉尼就约贝蕾见面,给了她很大的安慰。自从认识以来,刘念不冷不热的态度使得贝蕾自卑气馁。她已经告诉“黑客”准备放弃“一段朦胧的感情”了。
  这副德行见刘念合适吗?刘念博学多才,有着远大的理想抱负,他喜欢什么类型的女孩儿?贝蕾想了想,嗨,管他呢!我又不是为他一个人活着。
  贝蕾就这样出门了,达芙妮在身后哇哇乱叫,说她准备好了早餐,不吃是不尊重她的劳动。什么早餐?无非是面包香肠的边角料,洋后妈把她当成垃圾桶,还一副大恩大德的样子。贝蕾不理她,走出老远还听得见达芙妮骂骂咧咧。
  今天她要去City吃中国饭,想到中国饭就要流口水,带了钱和卡,妈妈给的两千美金已经存入银行,她申请了一张信用卡,可以消费,也可以在提款机上取现金。中国饭一定要吃,刘念请我?还是我请刘念?或是AA制?贝蕾发觉自己对钱也变得比以前敏感计较了。两个月过去了,家里的情况没有什么改善,爸爸没日没夜地加班工作,可能是为了钱,也可能是为了逃避现实。达芙妮疯得更加厉害了,以贝蕾的年龄和阅历实在无法理解这个白人妇女。譬如昨天,爸爸休息在家睡觉,她拉贝蕾去超市买菜,贝蕾正在网上聊得起劲,摇头表示拒绝。达芙妮开车走了,过了大约十多分钟,贝蕾起身倒水喝,突然撞见达芙妮蹑手蹑脚鬼头鬼脑从大门口溜进来,她没有开车回来,不知把车扔在什么地方,很显然是怕汽车的声响惊动贝蕾。她到底想侦察什么?难道怀疑我偷吃她冰箱里的东西?但她应该知道我对这个家的食物没有任何兴趣。贝蕾对西餐的痛恨甚至超过了对达芙妮的痛恨。她疯了,只能这么解释。
  贝蕾多次严正声明:达芙妮,我不跟你说话,希望你也不要跟我说话,我们互相不认识。可达芙妮还非要“关心”贝蕾不可,三顿饭照做,衣服照洗,麻烦照找,一个人唱独角戏,天天鸡飞狗跳,动不动叫警察。负责社区安全的警察,类似国内的片儿警,终于忍无可忍对她说:你的家庭问题,最好找家庭问题援助中心。达芙妮还真的打电话给援助中心了,中心的工作人员约好下个星期到家里谈话。
  “黑客”教贝蕾:反击达芙妮最有力的武器是告她“种族歧视”,西方社会种族歧视比比皆是,但人们对此讳莫如深。达芙妮的确种族歧视得厉害,她骂大卫“中国猪”,还时不时地拿出快过期或已经过期的牛奶果汁给贝蕾喝,说:“哦,我不相信你在中国能喝到牛奶和果汁。”在她的观念里中国简直是饮血茹毛的蛮荒之地。为此,贝蕾打破不跟她说话的戒规,指着洋后妈的鼻子说:“在中国,我上最好的学校,吃最好的食物,喝最新鲜的牛奶,穿最名牌的衣服和鞋子!”best,best,一口气说了好几个best。贝蕾的英语水平已经足够应付达芙妮的口舌之战了。语言学校的老师都非常惊讶贝蕾进步之快,说她有语言天赋,这点倒是要感谢达芙妮。情人港码头上那幢深棕色大楼,阻挡了观光歌剧院的视线,许多澳大利亚人都说应该拆了它。贝蕾发现这幢大楼是很好的“掩体”。几天前,应约见一个名叫“111”的网友,她躲在大楼把角,观察在歌剧院台阶上翘首以待的“111”,当她确信那个身高不足一米六、体重超过两百磅的马来西亚男孩儿,就是在网上热情澎湃献殷勤的“111”,贝蕾悄然溜之大吉。早就听说网友见面难逃“见光死”,总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她还想着见“黑客” 呢。
  贝蕾再次借助“掩体”,拿出小镜子补点口红,探头往台阶上张望,她要等刘念出现以后,等他有点着急的时候,装作姗姗来迟的样子走上前。
  我生活中最大的痛苦
  今天会不会“见光死”?尽管他们认识在先,贝蕾却总琢磨不透刘念,在最孤独的时候她曾经给他写过一封很缠绵的信,刘念没有回应,仍是干巴巴地谈人生理想。如果他不是冷血动物,就是另有所爱。贝蕾这么猜想。
  刘念走进贝蕾的视线,他坐在高高的台阶上,神情从容地摊开一本书专心阅读。啊,他真的很帅呢!第一次见面就因为他长得像郑伊健,贝蕾神魂颠倒。她在北京同宿舍的女生都喜欢郑伊健,称他是“我们的梦中情人”。
  贝蕾揣着一颗燃烧的心,走上台阶,站在刘念身旁。刘念侧目看一眼,目光只及她的高跟鞋和大喇叭裤,继续埋头看书。
  他一定不相信这个比张惠妹还酷的女孩儿就是他要见的北京女生,贝蕾得意极了。
  “怎么,不认识啦?”
  刘念抬头看了一会儿,笑道:“咦,你怎么变了一个人?”
  “不好吗?”
  “嗯,无所谓好不好,有一个作家说女人有两张脸,一张是上帝给的,一张是自己画的。”
  “你是说我本来长得不好看?”
  “说实话,我都忘了你原来的模样,北京女生,剪短发,穿校服,如此而已。”
  也许我真的不出众?也许这就是“郑伊健”不冷不热的原因?贝蕾有点自卑。
  刘念对这个话题似乎没有什么兴趣,他从大背包里取出一张地图:“你比我早到悉尼,拜托你做一天向导,告诉我怎么坐火车汽车,还有怎么申请学校?听说澳大利亚有学生津贴,怎么申请?”
  你倒是聪明,会走捷径,她想,我一个人在黑黢黢的隧道里摸爬积攒的经验,你就这么坐享其成?在她今天的计划中,除了吃中国饭,还想去动物园看袋鼠。来澳大利亚这么久了,还不知道袋鼠长的什么模样呢,妈妈总问你爸爸带你去这儿去那儿了吗?所有她知道的名胜都问到了,贝蕾不敢告诉妈妈:你的前夫除了第一天带我去City之外,没有带我去任何地方。歌剧院、皇家公园、卧龙岗,都是跟罗老师母子一块去的,星期六她帮罗老师看孩子,星期天罗老师会带着她出去玩,还给她工钱。不过,她已经不想看那个调皮捣蛋的混血儿了,“黄花鱼”答应帮她找一份周末的工作。
  贝蕾卖关子道:“今天一天可教不了你什么,你慢慢摸索吧。我学校的一个中国老师说新移民都要经历淬火。”
  刘念显得很失望:“我必须尽快熟悉这里的生活,我的继母只让我在她家住两个月。”
  看来,天下后妈一般黑。刘念的继母是上海人,她带了一个女儿嫁给刘念父亲,又生了一个儿子。正如语言学校刚学的课文,“我的孩子,你的孩子和我们的孩子”。
  贝蕾心软了,“好吧,我尽最大努力做你的向导。”她还想到如果“黄花鱼”找到工作先让给刘念,随口就说了出来。
  刘念非常高兴,“贝蕾,你真够哥儿们!”
  哥儿们?只是哥儿们吗?那会儿,她也总对米乐说我们是哥儿们,米乐每每噘着嘴说:我不要你做哥儿们,我要你做老婆。贝蕾突然记起米乐的诸多好处,竟有点动情。有一回,几个同学去怀柔玩,经过一条溪流,贝蕾不想?水,米乐?过去了又?回来背她;还有一回,在西单图书城,贝蕾的鞋带开了,米乐立刻蹲下帮她系鞋带,王瑶在旁边拍手说:这个老公真好。在北京她并不珍惜别人的关怀呵护,家里已经有个关怀备至得让她发腻的妈妈,但这里是澳大利亚,她多么希望刘念能够像米乐那样背她过河,为她系鞋带啊。不远处就是中国城,满街都是中国餐馆,闻到葱油炝锅的香味儿,贝蕾像瘾君子吸大麻一样陶醉不已。
  “天哪,这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味道,我馋死了,洋后妈的三明治吃得我快发疯了!”
  刘念站在那儿,没什么反应。他刚从国内来,爸爸家里也吃中餐。
  “咱们一人吃一碗牛肉河粉?”
  “你非得吃吗?”
  贝蕾心中暗暗不快,“吃不上中国饭,是目前我生活中最大的痛苦,我的网友们都同情我。 ”
  刘念还站着不动,“吃饭无非是为了维持生命,西餐中餐同样能达到目的。”
  “可是,我滴水未进呢。”
  “我带了面包和水。”
  又是面包!贝蕾意识到刘念可能是考虑到钱,他的妈妈身体不好,经常病假在家,几乎是下岗了,不像她的妈妈当记者,有稿费还有红包,她知道妈妈在银行有六位数存款。
  “刘念,今天算是为你接风,我请客!”
  “好了,别为你的馋虫找借口了,如果你实在想吃,你自己吃吧,我到附近转转。”
  贝蕾思忖着,想出一个折中的方案,到旁边的越南餐厅买几个春卷,边走边吃。
  刘念仍然喜欢谈国际时事,当初他的博学让贝蕾佩服得五体投地,痛感书到用时方恨少,为了跟刘念对话,她赶忙跑图书城买了很多书,夜以继日的恶补。可是今天她觉得刘念的言谈有点儿枯燥,她带路跑了几个地方,下午三四点突然有一种想家的感觉,我想哪个家?达芙妮的尖叫在耳边响起,脑袋都要炸了,可她还是想回家。哦,我的电脑,我的网络,那才是我的真爱!
  辞别刘念,贝蕾独自折回中国城狠狠地吃了一盘炒面、一碗馄饨,然后迫不及待地赶回家上网。
  自由女神
  王瑶发来message:“Hi,kiss了吗?”
  “黑客”也来了:“Hi,‘自由女神’,约会提前结束?”
  贝蕾的网名叫“自由女神”,昨天,她发表通告说今天将不上网,私下里分别告诉“黑客”和王瑶她要在浪漫的情人港码头、悉尼歌剧院约会“郑伊健”。
  “黑客”写道:“不会是‘见光死’吧?你们是曝光在先的。”
  “见光死”?有那么一点,虽然刘念头上的光环没有完全消失,但确实黯淡了许多。
  贝蕾理不清自己的感受,便来个阿Q精神。
  “Kiss?No,No,太遥远了。见到他,才发现这两个多月对我的改造有多么大,我不再盲目崇拜任何人了。今天只是重新认识,也许能成为好朋友,也许将来会比朋友更亲密,也许没有也许,哈哈。”
  “网友们占据了我心中很重要的位置,许多朋友都还没有见面,例如你。我怎么能确定他是最优秀的呢?”
  “黑客”答复:“网络是虚幻的世界,网友们呈现的也是虚幻的精神状态,千万不要拿网络友情比较现实中的人与事,既然做了网友,永远不见面最好。”
  “你是说,我们永远不可能成为现实中的朋友?”
  “可能吧,我长得非常Ugly,还很邋遢,我怕吓着你。”
  贝蕾想这个“黑客”不但善解人意还很幽默,回敬一个幽默:“你不会就是我窗户对面那个爱捡破烂的孤老头儿吧?”
  孤老头儿爱捡破烂,并不卖,在院子里堆积成山,他的生活非常规律,每天早晨六点闹钟准响,紧接着开始咳嗽吐痰,晚上九点之前也会有一阵咳嗽,到了九点便闭灯安息。
  “我想我不是那个老头,因为我不捡破烂,但那个老头儿也可能上网,起个名字叫‘英俊少年’,有一个甚至更多的姑娘对他无话不说,这就叫做虚幻世界的虚幻状态。”
  “天哪,这个‘英俊少年’别是我ICQ名单里的网友之一,我得问问捡破烂老头儿知道不知道ICQ?”
  “你的邻居老头儿在你的ICQ名单里,至少不会不安全。我想提醒你的是要保持警惕,别好奇,如果是杀人狂或是色魔可就惨了,这类危险动物往往还长得像模像样。”
  “谢谢你的好意,我妈妈也总这么提醒我。”
  …………
  米乐在线却不主动打招呼,往日贝蕾总是躲着他,今天跟刘念在一起,脑子开小差,想起米乐许多好处,冲动地发了一个message:“Hi,how r u?”
  网络简化字就像密电码,网民们个个心领神会。
  “我每天都在这儿,看着你上网下网,仿佛看见你飞快地打字,聊得很带劲,不敢打扰你。听说你生活得很快乐。”
  “老朋友,别挖苦我了,这两个多月,我的眼泪都快流成河了。不过现在已经开始适应这里的生活了,你的签证办好了吗?什么时候能来?”
  “为什么流泪?谁欺负你了?等我去了,一定要好好教训欺负你的人!”
  米乐还是那么鲁莽简单,侠肝义胆。
  “没事儿,都过去了,等到你和王瑶来了,我就是老澳大利亚了,可以指导你们生活与升学了,盼望你们早点儿来!”
  “贝蕾,你走后,王瑶经常来找我,她爸爸妈妈已经凑了三十多万,担保金还差三十万,她希望我爸爸能帮这个忙,我跟我爸爸说了,他说需要考虑。我愿意帮她,因为她是你的好朋友,再没有别的任何原因了。我心中仍然只有你。”
  “米乐,我盼望你早点来,我在这儿很孤独的,并不像王瑶想的那样幸福快乐。”
  贝蕾知道这个模棱两可的信息,会在米乐心中重燃希望,她想删去,又想米乐有什么不好呢?按下发送键。
  “黑客”:“Hi,朋友,你网上社交愈发繁忙,我就不多占用你的时间,可否求你一事:我有个网友,女孩儿,与你年龄相仿,刚移民来悉尼,我想她会很高兴认识你,你们见个面?”
  贝蕾正想回话,电脑突然死机,她慌忙起身喊大卫。大卫正在睡觉,达芙妮一个人在客厅看录像,贝蕾敲敲主卧房的门,大卫应了一声,贝蕾推开门说:“快起来,电脑死机了,我正聊着呢!”
  达芙妮突然尖叫起来:“那是我的卧房,你怎么可以进入到我的卧房,跟我的丈夫说话?”
  贝蕾不理她,用中文催大卫:“快点,我的朋友都等着我!”
  肚子一阵抽搐疼痛
  达芙妮跟大卫闹了起来,贝蕾不再是聋子了,她听到洋后妈说:“她是一个女人,她这么随便推开我的门,跟我的丈夫说话,一定有问题!”贝蕾联想到她偷偷摸摸侦察自己,蒙羞受辱的感觉燃起万丈怒火,五脏六腑都烧得生疼,她用纯正的澳大利亚英语大声喊道:
  “达芙妮,你给我听着,你是一个母狗!”
  “你说什么?”
  “你是一个下贱的母狗!”
  达芙妮手上拿着电视遥控器,要朝贝蕾砸过去,贝蕾挺胸迎上前,她想今天她要先动手就把事情闹大!
  达芙妮转向把遥控器砸到大卫身上:“你听到她说什么了吗?”
  大卫仍是平静而麻木,淡淡说:“我听到了,我同意。”
  这句话无异于一枚重型炸弹,一个人的战争升级了,贝蕾把自己关进小屋,同样平静而麻木地摆弄电脑,不一会儿又登上ICQ。
  “黑客”不见了,这些糗事儿只能跟“黑客”说,她点了王瑶的名字:“快来吧,你来了,我就搬出去跟你一起住。”
  “你真的想我了?请你帮个忙,让米乐爸爸帮帮我,我妈说可以用我们的房子作抵押,借三十万存到我父母户头,等开出银行证明就还。只要你开口,米乐不会不帮。我听说米乐爸爸将在澳大利亚买房子,说不定可以便宜租一间给我们。”
  贝蕾在北京跟米乐若离若即,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米乐有个既通情达理又慷慨富有的爸爸,那会儿贝蕾跟妈妈关系紧张,老师又以她和米乐“早恋”大做文章,惟有米乐爸爸信任并支持她,贝蕾一度还很荒唐地想做两个大人的红娘呢。
  米乐的message来了:“你的电脑常出问题?我会带一个IBM奔腾3便携电脑,到时候,我们换着用。”
  IBM奔腾3!这是上个月才推出的产品,如同闻到中餐馆气味一样,贝蕾馋得流口水。她想起妈妈总批评她太物质太现实,不好意思告诉米乐她多么想马上见到奔腾3。这一刻,她不仅想米乐的奔腾3,还想他爸爸将买的房子,她恨不能立刻搬出去住!
  “米乐,孤身在这儿,真想你们快来。”
  她有意用“你们”。
  “贝蕾,我一定努力帮助王瑶,但我不会等她,律师说我的签证一两天就到手,到时候,我爸爸会送我去。”
  …………
  窗外,大卫又发动起老爷车,做出要走的架势,达芙妮又哭哭啼啼喊:“大卫,大卫,我爱你,我真的爱你!”
  战争戛然停止。大卫敲贝蕾的房门。
  “什么事儿?说吧!”
  “贝蕾,你没事儿吧?”
  “没事儿!”
  “对不起了,你爸无能,这辈子没有遇到一个好女人。”
  “我妈挺好,你别把我妈跟这个疯子相提并论!”
  “唉,你妈,不说了。”
  大卫呆站片刻又说:“贝蕾,我想跟达芙妮离婚,我们搬到墨尔本去,我的老板在那里有分公司。”
  “离婚是你自己的事,我不会跟你去墨尔本。”
  这时,ICQ显示妈妈登录了,“宝贝,你好吗?”
  贝蕾的肚子一阵抽搐疼痛。这个家不能呆了,再呆下去我得气出癌症。她这样想着,指尖敲打键盘:“妈妈,我很好,一切都很好。”
  恶人先告状
  星期六,家庭问题援助中心的社工如约来到家里,一个是白人妇女,另一个是亚裔妇女,来自台湾的江太太,国语讲得很好。大卫拒绝跟她们谈话,开着破车上班去了。
  白人妇女跟达芙妮在客厅谈话,江太太带贝蕾去附近树林散步聊天。贝蕾一句话还没说,就听到家里传出达芙妮的哭诉声,她冷笑道:“恶人先告状。”
  江太太说:“你的继母很苦恼,说自从你来以后,家里很不太平,我想你一定也很苦恼。”
  “都是她在找麻烦!”
  “她一定有问题,不过,是不是先找找你自己问题,我们希望你和你的继母都能心情愉快。 ”
  “那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
  可以历数达芙妮的罪状太多了,当然,达芙妮也能抖落出一大堆罪状,very rude,speaking Chinese all the time,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无聊!贝蕾想起“黑客”教的高招。
  “她种族歧视,骂大卫中国猪,不让我们吃中国饭,每天给我吃剩下的面包牛奶,还口口声声说我不相信你在中国能吃上,她只想让大卫挣钱养她,却不想让大卫对我负责……”
  江太太无言以对,她是个基督徒,转而开始对贝蕾传教布道,邀请贝蕾参加她所在的教会活动。江太太手提包里放着一本《圣经》,随口就能说出第几章第几节的内容,亚当、夏娃、伊甸园、耶和华,还有魔鬼撒旦的故事,让贝蕾觉得非常神奇,又听说教会里都是中国人,牧师用国语布道,立刻表示愿意参加教会活动。
  江太太说:“心中有主,你的灵魂就会得救,你会变得宽容安详。《圣经》教我们如果有人打了你的左脸,你把右脸也伸过去让他打,无论你的后妈对你怎样,你每天早上见面都跟她say hi,无论她给你吃什么,都说一声thank you,这样最起码你自己心情会好起来……”
  贝蕾听从江太太的意见,进屋后对满脸泪痕的达芙妮说:“Are you OK?”
  达芙妮正在擦眼泪,顿时惊呆了,好半晌喃喃道:“Cindy,please move out(请你搬出去住)。”
  “Oh,don't worry,I will do that。”
  …………
  两位社工继续做达芙妮的工作,贝蕾回屋上网。 “哦噢!”一个名叫“萤火虫”的陌生网友闯进来。
  “嗨,‘自由女神’,你是北京来的?我是人大附中的,你呢?咱们交个朋友?”
  一定是“黑客”说的那个北京女孩儿。人大附中,就在我们学校对面,他们食堂的菜好吃,我们经常溜进去蹭饭。
  “我是19中的,我们是北京老乡,还是海淀老乡,本该是朋友。”
  “黑客”没有上网,他们是什么关系?
  “太好了,我们什么时候见面?我快憋死了!”
  “为什么不找‘黑客’玩?”
  “谁是‘黑客’?”
  “你不认识‘黑客’?你怎么知道我?”
  “有一个人帮我在ICQ里找的。”
  “那人是谁?”
  “网友,没见过面,明天能见到你吗?”
  贝蕾想了想,一方面出于好奇想见面,另一方面又怕这个“萤火虫”是冒充北京女生的变态狂,出于安全考虑,她邀请她明天在北悉尼的华人教会见面。
  “我就住在北悉尼,我家窗户可以看到歌剧院。”
  “北悉尼是富人区,你们家很有钱嘛!”
  “我妈有钱,她在北京有两个高尔夫球场,可她非要把我送到这儿受苦。”
  “现在跟谁生活在一起?”
  “一个让我讨厌的人。”
  “我猜是你父亲。”
  “男保姆而已,全是我妈出钱。”
  她的男保姆是“黑客”?贝蕾想到自己两个月来对“黑客”倾注的信任和感情,有一种荒诞感,啊,网络世界真的太虚幻了!
  …………
  别成了老处女
  门外,达芙妮声调又高了起来,越来越高,竟冲着两名社工泼妇骂街:
  “谁让你们这样对我说话?我的丈夫是我的!我的家是我的,为什么她要参加我的生活?为什么我不留下她就保不住我的婚姻?我现在怀疑她到底是不是大卫的女儿?我有权利这样怀疑!”
  这个疯子!move out ,这个想法我和她倒是一致的。
  “萤火虫”那儿能不能分租一张床位?
  “我也是跟让我讨厌的人生活在一起,我想找房子搬出去住。”
  “我真想让你住我家,可是我的男朋友就要来了。”
  “男朋友将跟你住在一起?”
  “我们早就在一起了,我妈为了把我们分开才送我到澳大利亚,他要参加一个旅行团,然后溜出来找我,为了我他可以牺牲一切,我要跟他结婚。”
  “萤火虫”多大了,就想到结婚?贝蕾调出她在ICQ登记的资料,也才满十六岁。
  “哦,你好伟大。”
  “这世界只有爱情能够使我快乐。”
  贝蕾停住敲键盘的手,思忖到:我怎么没有觉得爱情有多快乐呢?她在单亲妈妈身旁长大,妈妈的朋友大多也是单身女性,从小看她们情天爱海,跟一个又一个男人分分合合,心里对此很是不屑。她崇拜女强人,妈妈的朋友中惟一得到她青睐的是丽娜阿姨,人家已经从一个国际集团的中国首席代表升为亚太地区的CEO了,妈妈连什么是CEO都不知道,只会在家里写些婚姻爱情方面的小文章,前些时候还交了个穷男朋友,也不知道现在怎样了?
  “萤火虫”又发来message:“告诉我你的爱情故事?”
  我?贝蕾想到一度朝思暮想的刘念,这两天差不多都把他忘到后脑勺去了,还有米乐,她觉得自己对奔腾3的喜爱绝对超过对他这个人,这是怎么回事儿?我是不是未老先衰了?或是如妈妈所批评的,我这人很现实很物质?
  “我没有什么爱情故事。”
  “真的?那就赶快爱吧,别成了老处女。”
  达芙妮哭得死去活来,贝蕾虽然有很强的抗干扰能力,但还是被搅得心烦意乱。她苦笑着自言自语道:什么爱情不爱情,目前对我来说,是赶快搬出去住,赶快挣钱养活自己。她不知道如果搬出去,大卫会不会供养她?政府补贴要到两年以后,钱才是她现在最需要的。
  4.
  许多新移民的社交生活都是从教会开始的,贝蕾和“萤火虫”也在教会活动中交到了朋友。今天教会里来了七八个华人中学生,他们互相交换了电话和ICQ号码。“萤火虫”闷在悉尼十多天正孤独难耐,遇到身世相近的同龄人相见恨晚,掏心掏肝热情无比,连拉带拽近乎哀求请所有新朋友都到她家玩,来自台湾的艾琳有妈妈跟在身边,广东的阿华要赶着去餐馆打工,鲍伯的爸爸今天从中国回来,只有雷蒙、查尔斯和贝蕾应邀做客。电梯门打开,贝蕾看到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国老头儿(在她眼里四五十岁已经很老了),一阵迷糊以为自己是在北京的哪幢公寓里。老头儿正要进电梯,却又收住脚,目光异样地看看“ 萤火虫”,看看贝蕾。
  中国老头儿胡子拉碴儿,蓬乱的头发已经白了不少,他直愣愣盯着几个少男少女。
  这人是不是有毛病?
  “萤火虫”走出几步,漫不经心地转过头对老头儿说:“晚上十二点之前你别回来!”
  老头儿似乎这才获准开口:“冰箱里有炒面。”
  他就是“萤火虫”的“男保姆”?贝蕾想到他可能就是网上那个机智幽默的“黑客”,下意识地回眸看一眼,老头儿正注视着她,撞见贝蕾的目光慌忙钻进电梯。这么一个糟老头儿还在网上扮酷,真是变态到家了!贝蕾决定今晚回家就把“黑客”从名单里永久删除。
  这是一幢高级公寓,“萤火虫”的家却简陋凌乱得像猪窝,厨房的水盆里堆满了油腻腻的碗筷,到处都是衣服鞋子,客厅的一个角落地毯被卷起来,放着画架和颜料,有一张没画完的油画,是个裸体女人。
  这个糟老头儿还是个画家呢,肯定是一张画也卖不出的那类倒霉画家。
  查尔斯问“萤火虫”:“这是你画的?”
  “萤火虫”正在给大伙儿倒果汁,抬起头表情夸张地:“我画的?不可能,我恨死画画儿的,我妈也恨死画画儿的!”
  “那是谁画的?”
  “就刚才电梯口碰到的那个讨厌鬼。”
  雷蒙问:“他是你的房东?”
  “什么房东?房客,保姆!”
  “萤火虫”打电话给一家中餐馆叫外卖:“每人标准三十块,一共四个人,你们给配菜!”
  三四十二,贝蕾迅速换算成人民币,大约七百,“萤火虫”出手真够大方。接着,“萤火虫 ”的手机响了。
  “我在悉尼呢,来了有半个月了,没事儿,说吧……”
  变态的恋童癖
  她用的是北京手机,国际漫游得多少钱哪?贝蕾瞠目结舌,想到自己没钱move out,不过是每个月四百澳元,四百澳元就能脱离苦海,可她真的不知上哪儿找这四百澳元?托 “黄花鱼”找工作还没下文,给罗老师看孩子工资太低,昨天推说社工到家里谈话,就算是辞职了。如果能找一份周末工作,妈妈再支援一部分,可这也很难开口,十年来大卫没有给妈妈一分钱,这次办移民的手续费、机票都是妈妈出的,还带了两千美金出来,怎么好意思再要妈妈寄钱?
   酒宴摆在地毯上,几个人盘腿坐着,贝蕾没有动杯子里的酒,不满十八岁喝酒是犯法的,在达芙妮的屋檐底下待着法制水平提高了不少,绝对不能犯法,如果被达芙妮抓到把柄,一定会往死里整她。
   “萤火虫”大口喝酒大口抽烟,很快就醉了,哇哇大哭。查尔斯是个很老实的男孩儿,吓得眼珠发直不敢动弹;雷蒙也是北京人,读十二年级满十八岁了,见多识广,他抽出一把纸巾递给“萤火虫”:“哭什么?你日子过得这么好,还有什么可伤心的,不就是刚来有点想家罢了,大家在一起,高兴点吧!”
   “我才不想家呢,我恨我爸,也恨我妈,这世界上只有两个人爱我,一个是我姥姥,她死了,还有一个是我男朋友,我妈不让我们在一起,我们就偏要在一起,如果他来不了澳大利亚,我就偷偷回去,叫我妈永远找不到我……”
   雷蒙说:“你还要读书,小姐,爱情是爱情,读书是读书。”
   “我早就不读了,几个月前我把书包课本全都烧了,我就是要跟他结婚!”
   贝蕾心里为她惋惜,有这么好的条件,如果我是她就让家里出钱上悉尼最好的女子中学MLC。MLC是教会学校,校服很漂亮,贝蕾经常在火车里看到穿校服戴徽章的女生,个个都神气十足,每每让她既羡慕又自卑。
   雷蒙笑了:“你好像是小说里的人物,而且不属于我们这个时代。”
   “萤火虫”止住哭泣:“我的故事就是小说,我妈有好几个作家朋友,都想写我妈和我的故事,我以后没钱了,就写自己的故事卖……”
   “萤火虫”的妈妈十六岁那年拜画家为师学画,很快就跟画家住到一起。十七岁怀了孩子,由于年少无知,怀孕五个月才知道自己快当妈妈,这时已经不能做流产手术了。她想了很多办法盼望孩子胎死腹中,大把大把地吃药,乱蹦乱跳,握拳击打隆起的肚子,甚至用钢针乱扎,就这样“萤火虫”还是非常健康地来到人间。据说那天夜里,她妈妈肚子疼得厉害,画家心里很烦,跑出去找朋友喝酒,“萤火虫”生在小平房的泥地上,赤裸裸地躺在那儿哭个不停。年轻的妈妈仍然盼望她死,天那么冷,新生儿一定会被冻死。他们没有钱养活孩子,画家辞了中学老师的工作,以为能靠卖画儿为生,却山穷水尽,连买米的钱都没有。几个月来全靠一帮穷朋友,这个人接济三五斤大米、那个人接济几个馒头熬过来的。妈妈拖着流血的身子在小屋里翻箱倒柜,找出两毛钱,她用这两毛钱到胡同口打电话,找到一个女朋友,女朋友送来两斤红糖、五斤大米,也是这个女朋友把冻得发紫的小“萤火虫”抱起来。三天过去了,画家仍在外面烂醉如泥,十七岁的小妈妈抱着孩子回娘家,姥姥接过小外孙女,却把女儿赶出家门,她不原谅这个让她丢尽脸面的女儿,即使后来“萤火虫”的妈妈成为京城有名的女企业家,姥姥还是不让她踏进家门……
   从“萤火虫”记事开始,妈妈就很有钱了,谁都不知道她是怎么发财的。有几年她去了广东,从广东回来就变成了富婆。妈妈依然年轻漂亮,身旁的男朋友走马灯似的换,就是不结婚,她每个月都让女儿捎钱给画家,却坚决不见他。她不让“萤火虫”喊她妈妈,似乎为了弥补什么,在金钱物质上非常纵容女儿,母女俩在一起像平起平坐的小姐妹。姥姥死后,“萤火虫”开始抽烟,妈妈也抽烟,妈妈常常给她递烟点烟。可是,当妈妈发现“萤火虫”跟自己的球场教练谈恋爱,霎时间变得比王母娘娘更加冷酷无情,她开除了这个教练,而且跟北京附近所有球场打招呼不许雇用他。为此,她破例约见画家,从“萤火虫”出生整整十五年半这是第一次见面。画家若干年前去澳大利亚并获得居住权,但他一直住在北京,她要求他带女儿去澳大利亚,花多少钱都可以,她绝不允许女儿重蹈覆辙沦为未婚妈妈……
   “萤火虫”的故事让少男少女们感到沉重郁闷。查尔斯瞪着一双很大很黑的眼睛说:“过去,我以为我很不幸,我的爸爸每年都要回上海住好久,我妈妈说他在上海有女朋友,但至少他们没有分开,我爸爸很爱我,我觉得他也爱我妈妈……”
   贝蕾说:“你可能很不幸,但是目前我比你更不幸,你没有后妈,而且有钱,如果我是你,就花钱上MLC,那所学校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她们的校服真漂亮。”
   雷蒙耸耸肩膀:“你慢慢地接触人多了,就会发现每个人都有很多故事,你那点事儿太不足为奇了,找学校读书吧,不读书来这儿干嘛?”
   贝蕾好奇地问:“雷蒙,你家还正常吧?”
   “什么叫正常?哪有正常的?父母的血液在我身上流淌,但是我的灵魂跟他们完全没有关系,走自己的路,好好读书吧。”
   “萤火虫”说:“我要等我的男朋友来了,再决定要不要读书,我想他。”
   雷蒙看到桌子上有一张男人的照片,“就是这个人?起码有三十岁了。”
   “二十八。”
   “大你一轮多呢!如果不是贪图你妈妈的钱,就是一个变态的恋童癖。”
   “不许你胡说,他爱我,我也爱他。”
  ‘黑妞’,高兴些吧
  雷蒙哈哈大笑:“我们男子高中的学生,个个都很优秀,哪天我们学校开party带你去,保管你眼花缭乱,不知该选哪一个了。”
  “不,我就爱我男朋友。”
  贝蕾注意到“萤火虫”的口气不那么坚定执著了。雷蒙读的男子高中跟MLC同样有名,那儿的男生一定都比刘念优秀,雷蒙也挺优秀,就是有点油嘴滑舌。查尔斯的眼睛很漂亮,但总是一副吃惊的样子,他是在澳大利亚长大的,听说在这儿长大的孩子都傻乎乎的。无论如何,贝蕾在悉尼开始有自己的社交关系,有朋友了,她的心情非常愉快。
  离开“萤火虫”家,两个男生一同绕道送贝蕾回家,天有点儿冷,查尔斯脱下自己的夹克披在贝蕾身上,贝蕾感动得差点儿掉泪。在北京接受他人的关怀呵护是习以为常的事儿,妈妈总数落她不知感激。哦,妈妈,澳大利亚教会了我心存感激。
  火车穿过悉尼大桥,眺望夜色中的歌剧院、情人港码头,贝蕾第一次发现悉尼真的很美,美极了。  
  观光游船缓缓离开码头,贝蕾凭栏眺望前方,海鸥在蓝天白云间翱翔,海风在身旁轻歌曼舞,她想象自己是《泰坦尼克号》里的女主人公,不由地张开双臂高声喊道:“啊,我爱你,悉尼!”
  蓦然回眸,看到王瑶正举着相机拍照,米乐傻呵呵地笑着,“黑妞”静静地站在边上。贝蕾有点儿恍惚,影影绰绰地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王瑶将镜头转向“黑妞”:“嗨,黑妞笑一笑!”
  “黑妞”仿佛如梦初醒勉强一笑。
  几个月的分别,“黑妞”完全判若两人。原先的她是那么的爱说爱笑爱唱。“黑妞”比贝蕾大三岁,曾经像亲姐姐一样关照贝蕾。“黑妞”有一副非常甜美的嗓音,读到高二辍学参加一个酒吧乐队当了歌手,出国前因为在酒吧里吃摇头丸被抓去强制戒毒,她的男朋友,那个摇滚乐手,因为贩卖摇头丸判了重刑。那会儿,“黑妞”的名字就像瘟疫,或许妈妈就是为了要贝蕾远离瘟疫而痛下决心送她出国。妈妈,你要是知道我又跟“黑妞”在一起了,会不会昏倒?
  贝蕾上前勾住“黑妞”的肩膀:“‘黑妞’,高兴些吧,看到你这么忧郁,我心里很难受。 ”
  “没事儿,我只是不知道来这儿该干什么?在北京我也不知道该干什么?快十九岁了,人家这个年龄都上大学了,我读九年级都困难,我真羡慕你,贝蕾,你很明确你的未来,还有米乐、王瑶都对未来充满信心,我不知道我的未来是什么。”
  “读书吧,九年级就九年级吧,就当自己才十六岁。”
  “黑妞”摇摇头,“那是不可能的,这儿挺美,我就在这儿跳海喂鱼算了。”
  贝蕾想说些安慰鼓励的话,不知从何说起,抬眼看悉尼港湾景色依旧,心头却乌云重重。
  读书,必须读书,不读书毫无前途。贝蕾想。
  上周,语言学校校长亲自将毕业证书发到她的手中,校长夸她是伟大的学生,great。贝蕾也觉得自己伟大得可以,仅仅三个月就通过毕业考试,可以上任何一所学校,听任何一门课了!罗老师为她介绍一所学校,据说在公立学校中还算相当不错的。她去学校报名并接受测试,老师说她可以上十年级。贝蕾还是惦记着MLC,昨天晚上在饭桌上跟大卫提到MLC,大卫不知道MLC是什么学校,说你喜欢就去报名吧,但一听说每年学费要一万多澳元,立刻拉下脸来,“你太虚荣了,我不知道你妈妈怎么把你教育的这么虚荣!”贝蕾真后悔自己多嘴,不要说一万多,就是一千多,他也不会出的。他离开中国十多年,根本不知道中国现在是什么样子,好像把贝蕾办到澳大利亚就已经是从水深火热中将她解救出来,贝蕾的任何一点物质欲望都出乎他的意料,统统被他归咎为“虚荣”,归咎为妈妈教育的失败。贝蕾仍然没有放弃上MLC的念头,雷蒙说了跨进名牌高中就等于一只脚跨进名牌大学了,雷蒙的妈妈在唐人街中餐馆包饺子供儿子上私校,这才叫远见。贝蕾一直想着怎样跟妈妈商量上学的事儿,又听说MLC可以给有特殊才能的学生发放奖学金,她在小学和中学乐队都是首席琵琶,这算不算特殊才能?只要能得到部分奖学金,剩下的妈妈肯定愿意出,妈妈有这个经济能力,只是要解决她的观念问题。前些时候妈妈说她准备投资股票,股票的风险绝对比投资教育大。
  跟妈妈签一份投资合同?对啊,是投资,不是负担!
  这是一个振奋人心的灵感,贝蕾为自己的新灵感激动不已。她站在船舷上再次张开臂膀,大声喊道:“噢,我要上MLC了!”
  米乐跟着振臂高呼:“我也要上MLC!”
  “MLC是女校!”
  几个人笑着抱成一团。又见唐人街,贝蕾心头的馋虫爬上来,她越来越馋中餐了,为了咽下达芙妮的饭菜,她买了一小瓶酱油放在自己的屋子里,达芙妮做卫生时发现了,大叫大喊说整个家都被熏臭了。贝蕾说你才臭呢,为什么你一天要喷一加仑香水,就因为你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发出臭味。达芙妮打电话找大卫,她只能打电话找大卫了,警察不管这家的事儿,家庭问题援助中心也爱莫能助,大卫真够可怜的,几乎没有一天能平平安安地上完十个小时班。奇怪的是达芙妮哭闹着,家务活儿从不耽误,饭虽难吃,衣服却洗得很干净,洗干净了,熨得整整齐齐送进贝蕾的衣柜。有时刚吵完架,达芙妮送衣服进屋,贝蕾还真有点不好意思呢。贝蕾曾经试图自己洗衣做饭,可是她坚决不让贝蕾进厨房和洗衣房。那是她的地盘,就像一只看家的狗,谁想动她的地盘就跟谁拼命。
  这儿的规矩是AA制
  今天,米乐处处抢着买单,可以饱餐一顿美味佳肴,去那家川菜馆吧,辣子鸡丁,水煮鱼,酸辣粉,就在玻璃墙上写着呢,每回经过都要一番挣扎才能挪开脚步。要省钱啊,这儿可不是北京,在北京想吃什么开口就能吃到,妈妈跟在身后付钱,在这儿花每一分钱都要掏自己的腰包。她连着两个周六去一个菜店卖菜,一个小时五块钱,一天八个小时腿都站肿了才挣到四十块钱,怎么舍得花呢?
  前方人群中,“黄花鱼”脚步匆匆地走着,贝蕾犹豫了一下没有叫她,“黄花鱼”彻底弃学了,每天打三份工,在这个城市的三个方向穿梭奔波。贝蕾卖菜的工作就是她让出来的,她还帮刘念找到洗碗的活儿。贝蕾不好意思跟“黄花鱼”打招呼,相比之下她太奢侈了,竟然花大把大把时间在街上闲逛。
  “黑妞”站在一家美容院前不动,两眼直勾勾地看着里面。
  “想改变形象?”王瑶问道。
  “黑妞”苦笑,“什么呀,我姑姑说我要是不想读书,就送我去学修指甲,修指甲每月能挣两三千,难道我要在这儿给人修一辈子指甲吗?”
  贝蕾往店里看看,两个中国女孩儿正专心致志地给客人修指甲,是啊,她们为什么要不远万里来澳大利亚修指甲?在国内多好,天天可以吃可口的饭菜。她转脸对“黑妞”说:
  “如果你真不想读书,还是回北京吧,在北京你可以去唱歌,说不定能唱红,比王菲还红。 ”
  “是啊,我也想回北京,可是北京有太多让我伤心的往事。”
  “那就读书吧,你的英文水平比我三个月前好多了。”
  “黑妞”的父母都是外交官,小时候在英国住过几年,父母离婚后她就在几个亲戚家流浪,现在又流浪到悉尼的姑姑家。
  “再说吧,我真希望明天早上地球就毁灭了。”
  王瑶说:“我可不希望,我还没有男朋友呢。”
  米乐打岔说:“我们找个地方吃饭吧!”
  王瑶呼应道:“赞成!米乐,请我们吃西餐吧,我还没吃过正宗的西餐呢!”
  贝蕾一听西餐神经就错乱了,怒不可遏地吼道:“吃什么狗娘养的西餐?!”
  三双眼睛突然都变大了,齐刷刷地瞪着贝蕾。
  我这是怎么了?我怎么会这么粗野?霎时,多少伤心委屈一起涌上心头,贝蕾控制不住地哇哇哭了起来。
  三个朋友在边上惊慌不已。
  “黑妞”上前拍拍贝蕾:“你没事吧?”
  贝蕾流着眼泪笑道:“我后妈的三明治把我吃疯了。”
  米乐说:“我们不吃西餐,以后谁也不准提西餐,贝蕾想吃什么,我们就吃什么。”
  贝蕾指了指马路对面的川菜馆:“辣子鸡丁,水煮鱼,酸辣粉!”
  说着口水直冒,一副馋相,像个饿死鬼,逗得朋友们笑弯了腰。吃饱喝足,贝蕾的脑子恢复正常工作,她觉得这么“宰”米乐很不合情理,尤其是王瑶毫不掩饰吃大户的心态,什么都让米乐掏钱,刚才路上买电话卡也是米乐出的钱。她率先拿出钱包,说:“我们大伙儿均摊今天的开销,船票、饭钱总共二百,每人五十,王瑶还应该加上电话卡的二十块钱……”
  米乐赶忙说:“不不,今天我请客!”
  “别土冒了,这儿的规矩是AA制。”
  “黑妞”和贝蕾各掏出五十块钱。
  米乐见贝蕾神情严肃不敢违抗,忐忐忑忑地收了钱。
  王瑶说:“AA制?我没带那么多钱,米乐,赞助我吧!”
  贝蕾说:“下不为例,今后一概AA制。”
  王瑶失望地:“贝蕾,我是冲着你和米乐来悉尼的,我觉得你变了。”
  “肯定变了,你也会变的。”
  …………
  在中央火车站,贝蕾指点王瑶和“黑妞”乘车先走了,米乐还站在身旁,他把五十块钱还给贝蕾:“贝蕾,我们俩就别AA制了,好吗?”
  贝蕾很想收回那五十块钱,故意装作往远处看火车,斟酌一会儿,“米乐,我们也要AA制,这是西方文化,别在这儿讲哥儿们义气。”
  米乐把钱塞到贝蕾口袋里:“你不是我的哥儿们,我爱你。”
  贝蕾不再坚持,这时她的火车进站了。
  “再见,记住,下一班就是你的火车。”
  贝蕾上车了,火车就要开动的那一刻,米乐突然跳上车。
  “你上哪儿?”
  “我要送你回家。”
  一股暖流在贝蕾心头弥漫,她低下头,对自己说:“米乐有什么不好呢?”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窗外汽车声响告诉贝蕾,大卫回来了,今天回来得这么早?不加班了?父女俩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却有好些日子不照面了。贝蕾早晨去上学,大卫还没起床,晚上她睡了,他才下班回家。周末,贝蕾忙于打工和社交活动更没有时间呆在家里。
  乒嘭!乒嘭!大卫关车门、进家门的动静很大。他是不是吃错药了?平时安静得像个木头人,只在达芙妮闹到极点的时候,木头人才会做出短暂的剧烈反应。贝蕾已经对父亲的期望值降到零点,怨气随之消失了,有时候想起他还有点同情、心疼。他是这个洋女人的长工,不折不扣的长工,这么多年他至少挣了三四十万澳元,可他吃的是什么?穿的是什么?开的是什么车?达芙妮不打一天工,养得白白胖胖,吃补药,进美容院,开着卡迪拉克。在北京的语文课上学过鲁迅的一句话: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这正是贝蕾对大卫的心情。
  达芙妮在厨房做饭,贝蕾以为她会高声喊:Cindy,dinner's ready!她坚持叫贝蕾Cindy。在语言学校报名的时候,贝蕾给自己起了个英文名字叫Amy。澳大利亚的新朋友叫她Amy,华人教会的教友们也都叫她Amy。
  一声巨响,锅碗瓢盆落地,达芙妮惨叫。
  他冲谁发火呢?贝蕾站起来,想出去看个究竟,可是又很害怕,把门打开一条缝,看到餐桌被掀倒在地,大卫正怒发冲冠,满头乱发真的都竖了起来,指着达芙妮说:“我女儿没有说错,你是一个母狗!”
  奴隶终于忍无可忍了,要造反了。贝蕾有点幸灾乐祸,关上门正要回到电脑前,又想大卫是不是疯了?他会不会杀了达芙妮?她可不愿意在自己眼皮底下发生血腥事件,况且,大卫是她的父亲,杀人偿命,结果不堪设想。
  贝蕾走到厨房门口,“你没病吧?”
  大卫看到贝蕾,眼睛里的怒火熄灭了,“对不起,贝贝,真的对不起。”
  说着,潸然泪下。
  贝蕾从来没有见过成年男人的眼泪,那泪水就像尖锐的利器扎在心头,疼得她也想哭。
  “有什么大不了的?过得来就过,过不来就拜拜,她是疯子,你跟着疯什么?”
  达芙妮缓过神来,说:“我要报警,我要报警!”
  “去,把警察找来,让警察带我女儿去做DNA,看她是不是我亲生的,如果是,我就要告你诬陷罪,判你进监狱三年!”
  达芙妮惊呆了,脸色蜡白,一只脚半抬着僵在那儿。
  贝蕾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达芙妮跟家庭问题援助中心的人说过,贝蕾不是大卫的亲生女儿,是中国人口贩子伪造身份的非法移民。江太太只当笑话来讲,说她真的需要去看精神病医生。最近,澳大利亚有关部门查出几十个通过各种手段进入澳大利亚的非法移民,其中大多数都是十七八岁的亚洲小姑娘,闹得移民局杯弓蛇影草木皆兵。达芙妮竟然在这个节骨眼暗下毒手,企图借助移民局拔除眼中钉肉中刺,把贝蕾驱逐出澳大利亚。这个女人不仅是疯,而且还心狠手辣。
  “大卫,”达芙妮再次缓过来,摇着头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知道你自己做了什么!”
  今天,两个移民局官员突然在大卫的公司出现,找公司老板谈话,找大卫谈话,问到关于贝蕾的很多事情,她是哪儿出生的?几点几分?出生体重多少?为什么你到澳大利亚以后没有寄钱回中国抚养女儿?老板跟大卫的关系不错,他对移民局官员说世界上再没有比大卫更爱女儿的父亲了,很多年前大卫就拿女儿的照片给我看,我通过照片看到他女儿一年一年长大,你们不觉得他们父女长得非常相像吗?
  也许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也许移民局还会找贝蕾谈话,真要做DNA也有可能。大卫担心女儿口无遮拦把事情弄得更加复杂。他用中文说:“贝蕾,如果移民局找你谈话,千万别乱说话,照实说,你应该记得小时候的事情,我天天接送你去幼儿园,带你到处玩……”
  “你不用担心我,好好想想你自己的生活吧,这叫什么日子?比科索沃还乱!”
  “我们搬去墨尔本吧。”
  “不,我刚熟悉这儿,刚有了朋友,我不去。”
  大卫叹气,双掌不停地搓脸。
  贝蕾说:“你别闹了,她会狗急跳墙的,弄不好上吊自杀,她是本地人,你惹不起。”
  大卫抬眼看女儿,他从这句话里听出血缘亲人的关爱,感受到女儿的成熟和冷静,内心得到莫大的安慰。几个月来夹在女儿和老婆中间,竭力试图端平一碗水,达芙妮对贝蕾的诸多意见,大卫未必没有同感,他无力改造女儿,只把她当做债主,想着熬到她十八岁,请她搬出去恢复太平日子。但,今天的事件彻底改变了他的看法,他觉得自己亏待委屈了女儿。
  “你饿不饿?我们出去吃饭?”
  贝蕾点点头。
  父女俩刚要上车,达芙妮追上来:“大卫,你不能走!辛迪,求求你,不要走!”
  大卫不理她,开车就要走,贝蕾摇下车窗说:“我们出去买点食物,就回来,不要太担心! ”
  “你们一定要回来!”
  俩人在附近一家广东餐馆吃米粉,大卫狼吞虎咽两大碗,贝蕾看出他和自己一样馋中餐,心里非常同情,他跟达芙妮生活了快八年,这八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回到家里,达芙妮已经把厨房收拾干净,笑眯眯地切好水果招呼他们吃。
  大卫还是不理她,进进出出从卧房里把枕头被褥衣服搬到车库,关上门,任凭达芙妮怎么哀求都不搭理。
  这一夜,贝蕾睡睡醒醒,达芙妮始终守在车库门口叽叽咕咕。
  第二天早上,达芙妮做的早餐比任何时候都丰富,贝蕾看到自己的盘子里有两块厚厚的牛排,以为端错了呢,再一看,三个盘子里的食物都一样多,忍俊不禁笑了。看来,什么事情坏到极点就会往好的方面转变。
  看别人都是虚荣
  周末到了,可以party了,每周五天上课(贝蕾已经在公立学校插班读十年级了),一天打工,就盼着周末的party,通过party朋友圈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生活越来越丰富多彩,忙得连教会都很少去,江太太不特别打电话约她,她就会因为各种应酬,把耶和华忘到脑后。不过,每回缺席礼拜,她都会在心里向上帝忏悔,牧师说上帝会原谅他的孩子。
  今天的礼拜又去不了了,晚上在鲍伯家party,鲍伯家的房子很大,他的父母是台湾人,爸爸在上海做生意,妈妈平时吃素念经,有个姐姐在美国读书。前些时候,鲍伯的妈妈得知他爸爸在上海娶了个模特做小老婆,还在上海摆了婚宴,气得不吃不睡哭成泪人,她的佛家姐妹陪她去卧龙岗南天寺住几天,可是佛主也无法让她看破红尘,一天夜里她溜出庙宇,赶第二天早晨的班机追到上海去。于是,鲍伯家的大房子成了少男少女们的大乐园。
  贝蕾需要花些时间染头发,美发厅染一次六十块钱,自己买彩色发胶才花不到十块钱。红蓝绿紫黄各染一缕,用吹风机一缕缕吹立起来,抹上荧光眼影、唇彩,穿上黑色背带裙,活脱脱一个幽灵!肯定能在party上出尽风头。
  幽灵出门是个难题,大卫在家,这会儿正在门口修车。他还住在车库里,自从那次造反之后就不再加班挣钱,并坚持不理达芙妮,家庭问题援助中心的社工又一次次上门,大卫沉默如山,谁都无法撬开他的嘴。他在车库里安一台电脑,申请一条电话线,每天也“哦噢”、“ 哦噢”地上网聊天。他比前几个月关心关注贝蕾,经常开车接送她上学放学,这迟到的爱恰恰是贝蕾感到头疼的事儿。
  贝蕾找出一件带帽子的风衣,怕压坏头发,双手托着帽子猫着腰躲躲闪闪出了家门,刚要拐出路口,突然听得大卫喊道:“贝蕾,你上哪儿去?”贝蕾愣了一下撒腿就跑。
  大卫开车追上来,“你鬼鬼祟祟的干嘛?”
  贝蕾低着头:“我朋友生日开party。”
  “走,我送你去,你每个周末都半夜三更才回来,我要看看你跟什么人来往?”
  “不,我不要你送!”
  大卫跳下车揪住贝蕾往车里塞。
  “你干嘛?我要叫警察了!”
  “好啊,你叫吧,达芙妮的毛病你都学会了,我看你来澳大利亚,好的没学到,坏的无师自通!”说着,看到贝蕾的头发,“你看你,照照镜子,电影里妓女才这么打扮!”
  “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你太落伍了!你知道现在是什么年代吗?你的思想和你的服装早就成了出土文物!”
  “我真没想到你变成这样,你妈妈好伟大啊,教出一个这么赶时髦的女儿!比那些真正的澳大利亚人都时髦!”
  “澳大利亚人又怎样?澳大利亚人土得掉渣儿,你根本就是崇洋媚外,所以达芙妮才横行霸道!”
  “达芙妮就算是个混蛋,你就十全十美了吗?你的问题太大了!贝蕾,我是你的父亲,我有义务教育你,你这个样子不改变,满十八岁,我也不会放你出去独立生活……”
  “你最好回中国生活一段时间,再来教育我!”
  “我在中国生活的时间比你长……”
  “但是,你的中国,我不认识,我的中国,你也不认识!”
  “不管中国变成什么样,虚荣心都是不良品德!”
  贝蕾心说:因为你无能,所以看别人都是虚荣。
  这是大卫跟贝蕾说话最多的一次,父女俩吵吵嚷嚷到了鲍伯家的区域,前方天主教堂右转再右转就可以看见那座大房子。贝蕾绞尽脑汁想着怎样甩掉大卫,她故意装作不认识路,指指这儿,指指那儿,带着大卫转圈。然后随手指着路边一幢房子,说:“到了,你别跟过来! ”跳下车飞跑,穿过一片小树林,大卫就看不到她了。她终于成功逃脱了。
  王瑶、“黑妞”、米乐都来了。贝蕾是友谊的桥梁,通过她,北京的朋友和悉尼的朋友全聚到一块儿了。她还通知了刘念和“黄花鱼”,可是他们要打工来不了,贝蕾心里还有点放不下刘念,总想着找机会看清黄山真面目之后,再决定是否接受米乐或是别的男生的求爱。刘念应该来party看看她在朋友中多么吃香,多么popular。
  贝蕾眉飞色舞地向朋友们描述如何摆脱大卫的跟踪追击,艾琳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扑进鲍伯怀里:“我把妈咪丢在City了,今天晚上我不回家。”
  他是不是受刺激变态了
  艾琳的爷爷在台湾是一个赫赫有名的政治人物,爸爸是一个新党派的领袖,艾琳刚满十五岁,却已经是恋爱专家了,去年在墨尔本读书,跟一个马来西亚男孩交朋友,她爸爸强行将她转学到悉尼,并派她的妈妈陪读。艾琳说她爸爸跟女秘书偷情,借机把妈妈赶到澳大利亚。艾琳的妈妈认识鲍伯的妈妈,两家人第一次在悉尼聚会,艾琳就把鲍伯迷得神魂颠倒。艾琳的妈妈虽然自己几乎被那个显赫的家族抛弃了,却仍为捍卫那个家族的荣耀不遗余力,坚决反对这桩门不当户不对的恋情。她寸步不离盯着女儿,艾琳一次又一次乘妈妈不留神跑了。以往每次艾琳不见了,她妈妈就打电话找鲍伯的妈妈,两个被丈夫遗弃的女人反目成仇,吵架吵得斯文扫地。
  电话铃声此起彼伏,鲍伯家的座机,艾琳的手机,贝蕾的手机一个接一个地响。
  艾琳的妈妈又要找鲍伯的妈妈吵架了。鲍伯示意大伙安静,接起电话,说我妈咪去中国了,艾琳跟我在一起,她很安全。话筒里传出哭闹声,艾琳在旁边笑,小声说:“我妈咪不认得路,她最笨了。”
  贝蕾把铃声关了,小屏幕不停地显示大卫的电话号码,她心里有点不安,但是一想起刚来澳大利亚那会儿的诸多经历便意气难平,在我最需要关怀和温暖的时候,你对我冷若冰霜,现在你跟达芙妮闹翻了,觉得孤独了,把注意力转移到我身上,哼,太晚了!
  忽然,屏幕上出现一串熟悉的号码,那是北京家里的电话,贝蕾赶忙接起。妈妈慌乱地问: “贝贝,你在哪里?你爸爸急死了!”
  “没事儿,妈妈,我跟米乐和王瑶在一起呢,不信,我让他们跟你说话。”
  大卫竟然打电话到北京,他还真舍得花电话费呢,肯定朝妈妈一通攻击。
  “你应该跟你爸爸说清楚,他是你父亲,你应该尊重他!”
  “妈,我跟他说不清楚,你就放心吧。”
  贝蕾让王瑶、米乐跟妈妈打声招呼,妈妈还是疑疑惑惑,过一会儿,又打电话来:“你爸爸说不管多晚,他都在你下车的地方等你,你一定要早点回家,我也坐在电话机旁等着,你不回家我不会睡觉。”
  唉,真扫兴。
  “萤火虫”跟一个看上去有三十岁的男人来了,高尔夫球教练真的跟旅行团来澳大利亚,“ 黑”了下来,在北悉尼公寓里住了半个多月,“萤火虫”的“男保姆”还蒙在鼓里呢。“其实他知道了,也拿我们没办法,他花的是我妈妈的钱,如果他不保守秘密,就会跟我一起完蛋。”“萤火虫”昨天上网聊天这么说的。
  贝蕾并没有把“黑客”从ICQ名单里删除,只是近来她不那么依赖电脑了,手机开始惟此为大,不停地有人找她,乘车、上厕所都不得安宁。偶尔还会在网上遇见“黑客”,他们照样打招呼,贝蕾向他咨询过MLC,还跟他提到“萤火虫”,“黑客”旁敲侧击打听“萤火虫”的事儿,贝蕾当然不会泄密给他。
  王瑶跟香港来的威廉打得火热,她正在实施自己的留学规划——找一个有钱的男朋友,减轻父母的负担。她相信凡是香港或是台湾的男生都是富家子弟。贝蕾还记得王瑶小时候胖乎乎流着鼻涕的模样,没想到现在会出落得这么漂亮,一米七的身高真让贝蕾羡慕忌妒。你看她,站着说话还扭屁股,什么时候学得这么风骚?看样子威廉逃不出她的情网了。不过,威廉家没什么钱,他的奶奶快七十岁了还给一家杂货铺打工。他爸爸妈妈经常吵架,也是家庭问题援助中心的照顾对象。
  “黑妞”在楼梯口跟雷蒙聊得很投入,她的脸上绽开久违的笑颜。
  少男少女们很快就成双结对,各自细雨绵绵,剩下几个落单的男孩儿都不怎么样,米乐始终紧跟贝蕾,他巴不得大伙儿都把他看成是贝蕾的男朋友。
  电话屏幕不停地闪出大卫的电话号码,想着妈妈在北京坐在电话机旁,肯定比热锅上的蚂蚁还焦急,贝蕾没有心情再玩了,跟米乐说:“我得走了,再不走,我妈会急疯的。”
  贝蕾没有惊动其他朋友,悄然离开party,今天好像还没有人格外注意她的幽灵装扮,这让她不无遗憾。
  米乐送出来,黑暗中突然抓住她的手:“贝蕾,让我亲一下,就一下。”
  “不,我还没想好。”
  “我们已经亲过了,你忘了吗?”
  “那不算,那是我们不小心碰到的。”
  “贝蕾,我爱你,我会好好读书的,将来挣钱养你。”
  “我不要别人养我,我要做女强人。”
  “女强人不结婚吗?”
  “不知道,你别跟着我了,大卫的车就停在那儿!”
  “我在北京经常上你家,你爸看到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去跟他打招呼。”
  “千万别,他跟我妈不一样,他的脑子在澳大利亚呆坏了,你就别给我找麻烦了!”
  贝蕾抽出被米乐攥住的手,快步跑开。
  刚钻进车,不等坐稳,大卫便问:“那个男生是谁?”
  “什么男生?”
  “你才多大?就交男朋友?”
  “你想到哪儿去了?”
  “你已经撒谎成性了!”
  贝蕾学西方人耸耸肩膀,表示不屑。
  大卫气得双手发抖:“从下个月开始,你自己打工养活自己吧!”
  “我还没有成年,你不养我是违法的。”
  “让你妈养你,是她毒害了你!”
  妈妈还在家里等着呢,贝蕾赶紧给妈妈拨个电话,叫妈妈安心睡觉。
  这个月的电话费又得打超了,会超出多少?上个月才超出三块澳币,达芙妮都不客气地向她收钱。
  大卫开着车义愤填膺地唠叨不停。
  贝蕾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天哪,我怎么会摊上这么一个父亲呢?妈妈,你怎么找一个这样的人做丈夫呢?贝蕾隐隐约约知道当初是因为妈妈爱上另一个男人,大卫才离婚远走澳大利亚的,他是不是受刺激变态了?我以后可不能随便结婚生孩子……
  没有理解的爱比恨还可怕
  “哦噢”,“哦噢”,回到网上世界。米乐的奔腾3速度真快,下礼拜该物归原主了,虽然米乐说只要把大卫组装的笨电脑送去给他就行了,贝蕾想了又想觉得这样做不合适。这些日子米乐没有电脑用,只能偶尔借用房东儿子的电脑。米乐对我真好,要是他不整天把“一辈子”挂在嘴里,也许还可以走着瞧,一辈子可太漫长了,米乐胸无大志,不像刘念满脑子想着都是哈佛剑桥牛津,刘念还说过他绝不会加入外国籍,因为他热爱政治,将来要回国从政。刘念怎么样了?天天洗碗到半夜三更,是否还想着国际形势?
  大卫在车库里,肯定也“哦噢”、“哦噢”地聊天,贝蕾偷袭过他的电脑,她知道大卫也偷袭过她的电脑,但他打不开信箱和ICQ,在通讯交友的软件运用方面,贝蕾已经高过大卫一筹,她知道怎样加密上锁。大卫只会不停地删除,但他不知道所有被删除的文件都藏在一个秘密的角落。贝蕾在那个角落,看到大卫跟妈妈打笔战,他说这个女儿让我伤心失望,我在她身上看到你可悲的人生和她注定同样可悲的未来。妈妈说我为我自己骄傲,我更为我的女儿骄傲。他跟一个来自国内的东北女孩儿聊天则是另一副面孔,女孩儿写道:“此刻,窗外下着大雪,我在想澳大利亚夏日阳光下的你。”他答道:“采一束阳光寄给你,拥抱你青春的生命。”大卫还给自己起个网名叫badboy,真是酸得掉牙。电脑历史记录还显示大卫时常登录黄色网站,这个看上去道貌岸然不食人间烟火的木头人,居然会对黄色网站感兴趣?“黄色”没什么大不了的,澳大利亚老师堂而皇之地在教室里拿着生殖器模型,讲使用避孕套的方法和意义,国内老师不讲学生们也知道男女之间是怎么回事儿。让贝蕾瞠目结舌的不是他的“黄色”,而是他的虚伪,他在她和妈妈面前表现得过于正人君子了。
  达芙妮在客厅抱着电话跟她的珍妮聊天,时哭时笑,声音忽高忽低。她每天洗衣做饭还是那么勤勉,只是多了一个坏毛病,边干活边自言自语,甚至骂些不堪入耳的脏话,晚上她开着电视并不看,到处打电话诉苦,经常睡着了手里还攥着话筒,好在澳大利亚的电话是按次数算钱的。
  这个家怎么能待呀,大卫最近几次说他要监护她到二十五岁,还有九年时间,呆九年我不成了达芙妮?贝蕾不禁对北京那个母女相依为命的家格外思念,以前并不觉得北京的家有多好,也不觉得妈妈有多好,到了这个家才知道那个家多么温暖多么安全。虽然,她也经常跟妈妈发生摩擦,但妈妈从来不认为自己是惟一正确的,最后做出让步的总是妈妈;妈妈不会因为学习成绩好坏责备她,也不会因为某个男生经常打电话到家里横加干涉;放学回家丢下书包踢掉鞋子,两只鞋子天各一方,妈妈顶多唠叨一句“这个孩子”,捡起鞋子刷干净收好;周末晚上赖在妈妈身上看电视,睡着了,妈妈轻手轻脚抱她上床,一直到出国前妈妈还抱她上床。啊,那才是真正的家!
  周末晚上,朋友们都在制造、享受各种热闹,party结束,他们可能去City唱卡拉OK,还可能去蹦迪,网上显得冷冷清清,贝蕾懊恼不已。
  “黑客”在线,跟不跟他chat?
  “哦噢”,“黑客”发来message:“没有出去玩?”
  贝蕾对着屏幕坏笑,我可看到你未来的女婿了。
  “这里实行军事管制,不让我外出。”
  “晚上不安全,军事管制是一种爱,可怜天下父母心,你父亲一定很爱你,只是你不习惯他的表达方式。”
  他一定是想到自己的父女关系。“萤火虫”要求他每天晚上十二点以后回家,她有时带男朋友去赌场玩,按规定满十八周岁才能进赌场,但她长得人高马大而且打扮入时,赌场保安从不查她身份证,在赌场她看到父亲在玩两分钱的老虎机,几个小时也不抬头。她还在City一家小杂货店里看到他坐在角落里发呆抽烟,那个杂货店老板是他在国内的同学。“萤火虫”说他活得无聊,贝蕾觉得他一定是烦恼到极点,家里藏个偷渡来的女婿,让他不知如何面对。“萤火虫”听说有个MLC学费巨贵,立刻向妈妈要求增加预算,现在她口袋里揣着MLC的学费跟男朋友在悉尼逍遥。
  “黑客”一定是乘“萤火虫”外出party,留在家里上网。但也说不定,“黑客”根本不是“萤火虫”的父亲?贝蕾更愿意相信他们是不相干的两个人,她还有点缅怀以往跟“黑客”聊天时的融洽,她需要一个可以无所不谈又绝对安全可靠的听众,仅限于纸上谈兵,永远不相干。
  “爱?没有理解的爱比恨还可怕,不理解儿女的父母只好可怜吧。”
  贝蕾很惊讶自己竟然写出如此富有哲理的句子。
  北京女生缺的是淑女风范
  “黑客”也被镇住了,“了不起的警世名言,但理解是彼此的。”
  贝蕾借机迂回打探“黑客”,“在你的生活中,困扰你的是跟长辈的沟通问题?还是跟晚辈的沟通问题?”
  “哈哈,你很狡猾,你想打听我的背景,概不回答。还是说说你后妈的三明治吧,吃惯了吗?”
  “三明治不值得一提了,我想上MLC,希望能申请到部分奖学金,然后还要花很大力量说服妈妈交学费,我妈妈不了解澳大利亚,很难说服。”
  “把你妈妈的ICQ号码告诉我,我来说服她,除非她真的没有钱,如果有钱读好学校是值得的,MLC的女生出来,个个都是淑女,北京女生缺的就是淑女风范。”
  贝蕾把妈妈的ICQ号告诉“黑客”,同时给妈妈留言:“妈妈,给你介绍一个网友‘黑客 ’,可能是一个老头子,可能是个老太婆,有见识,很风趣,记住,聊天而已,不喜欢就删除。”
  妈妈不会感到突兀的,贝蕾怕妈妈寂寞,已经陆陆续续介绍了好几个网友给妈妈,美国的“ 一分钟”、塔希提岛的“单身贵族”,他们都称呼妈妈为“妈咪”,妈妈说一上网就有人“ 妈咪”、“吗咪”的呼唤,让她兴奋无比。
  过一会儿,“黑客”说他已经向妈妈发出邀请,还说他知道MLC有个董事是华人,还是市政府议员,很热心为华人服务,把地址姓名写给贝蕾,叫她给学校招生办公室写信的同时给这个董事也写封信。
  “他对你会有帮助的,只要你是个求上进的中国女孩儿,记住千万别谦虚,要让校方感觉到你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学生。”
  “我的确很优秀,八岁开始学琵琶,考到七级证书,参加过很多演出,我还参加过几届北京市海淀区数学比赛,各种奖状满满一抽屉,海淀区是北京最好的学区,等于全中国最好的,也几乎是全世界最好的,MLC不收我,可真是有眼无珠。”
  “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在中国是贬义的,但在西方是生存竞争的基本素质,你已经具备这种素质了,衷心地为你高兴。把你的各种证书奖状翻译成英文,复印两套连同申请信分别寄给MLC招生办公室和那位董事,我相信他们会给你奖学金,到那天,我真想让你请客,不过,那样就会见光死,我还是不要找死。”
  “Good idea!Thank you very much!不跟你chat了,我要给妈妈写信,请她帮我翻译文件寄来,从现在开始给她洗脑子,让她有掏腰包的思想准备。如果我连四分之一奖学金都得不到,我只好放弃MLC,我妈妈挣钱不容易,不忍心让她为我上学倾家荡产。”
  “Good girl,your mum will be proud of you,bye,chat with you next time.”
  跟“黑客”say goodbye后,贝蕾发了一会儿呆,“黑客”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跟我chat的?他热情无比地支持我读MLC的时候内心一定十分悲凉。她想到“萤火虫 ”口袋里的学费,想到那个偷渡来的男人,明年“萤火虫”就可以登记结婚了,那个男人由此可以得到居住身份,他们就这么过一辈子吗?真是太可怕了!
  嗨,这些都不关我的事儿,还是给妈妈写E-mail吧。
  一封洋洋数千字题为“十万火急”的电子信件发出去,贝蕾熄灯上床,在车库的“哦噢”声和客厅的啜泣声簇拥中安然入睡。
第二部分
  他把秘密告诉了贝蕾
  达芙妮正在熨衣服,看到贝蕾放学回家,小跑着迎上前,笑眯眯地说有你的一封信,放在你的书桌上。
  贝蕾报以同样的笑脸,典型的西方人的表情——皮笑肉不笑,说一声:“Thank you!”
  移民局事件之后,贝蕾每天都跟达芙妮说hi和thank you,已经习惯成自然了。她不恨达芙妮,在她看来那不过是一场闹剧。移民局官员并没有找贝蕾验明正身,也许是在调查中得知这个家鸡犬不宁,当地警察和家庭问题援助中心都为之头疼,他们就不来添乱了。其结果是达芙妮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把大卫砸进车库,每天吃着达芙妮做的饭,穿着达芙妮洗的衣服,抱着电脑跟沈阳女生闹网恋。贝蕾继续“关注”着他们的进展,两人的对话已经到了肉麻的程度,沈阳女生还发来照片,顶多二十来岁,长得还不错。搞不好哪天她也会偷渡来悉尼寻找梦中情人,那才有好戏看呢。
  贝蕾不但不恨达芙妮,而且还渐渐地把同情移向她,她真像一只天性忠诚的狗,小时候北京家里养过一只名叫欢欢的狗,她经常恶作剧逗欢欢,把它扔在小区公园里,或是带到同学家故意装作不要它了,欢欢总是嗷嗷哭着跑回家,不论路多远地形多复杂,它都能找到家。大卫不理达芙妮了,但达芙妮还是忠贞不渝地要这个家,她每天找各种理由接近大卫,往车库里送果汁点心,并转而巴结贝蕾,厨房里悄然多了几瓶中餐作料,看到那些瓶瓶罐罐,贝蕾心中的敌意彻底消失了。
  乜一眼信封,贝蕾就激动得要休克,那位华人董事议员回信了!
  “看了你的个人资料,MLC欢迎你这样优秀的学生,我已经向奖学金评审委员会做了推荐,我也是委员之一,如果你能通过面试,我手中的票会投给你……”
  Great!我站在MLC门口了!
  贝蕾抓着信纸满屋子乱窜,真想向全世界传达喜悦心情。达芙妮还在熨衣服,停住手困惑地看着她。
  “达芙妮,我要上MLC了!”
  达芙妮的表情更加困惑了,这个中国女孩除了吵架,什么时候主动跟她说过一句完整的话?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该有所回应:“Oh,that's great!”
  “Yes,great!”
  “But,……”达芙妮欲言又止。
  老外的but意义重大,无论前面说的多么天花乱坠,加上一个but便全盘否定。
  贝蕾知道她but什么,学费,她在说别做梦了学费那么昂贵。
  “哦,学费?不,学校会给我奖学金。”
  “Really?”
  贝蕾十分肯定地答道:“Yes!”
  “Oh,Congratulations!”
  忽然,耳边传来大卫冷冷的声音:虚荣!贝蕾不由地打了个寒颤。
  她不打算让大卫和达芙妮知道妈妈出部分学费,还可能是大部分学费。
  我是不是真的有点虚荣?但虚荣又有什么不好呢?这个家太不给我面子了,家丑闹得沸沸扬扬,教会里那些华人看她的眼光都充满同情,被同情是很没有自尊的事情。在北京,谁都知道她的妈妈是个资深记者,从小学到中学,妈妈帮学校解决不少困难,例如学校乐队演出请记者发稿见报,教工宿舍受建筑工地困扰向报社投诉,贝蕾始终有一种精神贵族式的优越感,到这里成了小可怜虫,她无法适应巨大的心理落差,强烈地想找回那份感觉。
  虚荣就虚荣吧,虚荣是上进的动力,只要我把书读好,对得起妈妈付的学费,以后挣钱回报妈妈……
  贝蕾心里有点混乱,钻进小屋,双手合十向上帝祈祷:主啊,耶和华,保佑我得到奖学金,我会好好读书,传播主的福音。
  牧师说主无所不在,他随时会伸手帮助你。许多教友现身说法,讲述如何得到主的帮助,贝蕾还真有点信呢。
  做过祈祷心情舒畅了许多,记起自己应该恢复练琴,面试的时候那个华人董事可能在场,胡乱弹琴不可能蒙混过关。本来她不想带琵琶来悉尼的,还是刘念提醒她“中国文化不能丢” ,当时刘念的话就像圣旨,她不但带了琴,还买了很多乐谱和备用的琴弦。谢谢你,刘念,好久没联系了,你好吗?
  选一曲《小十面埋伏》潜心弹练,贝蕾有考级经验,只要准备两三个曲子,弹得出神入化就足矣。
  达芙妮又笑眯眯地出现了:Nice muic,dinner is ready。”
  大卫还没回来,最近他接一些上门修电脑的活儿,客户会付现金,这样可以躲过达芙妮的监控,现金藏在汽车工具箱的夹层里,他把秘密告诉了贝蕾。
  你身上看到你妈的劣根性
  今天的dinner有西红柿汤,这是西餐中贝蕾惟一能够接受的,甚至还有点喜欢。她意识到达芙妮又在讨好自己,喝一口汤,虚伪地笑笑,说:“Delicious soup.”
  达芙妮握着叉子看着贝蕾,“很高兴你能喜欢,嗯,我听说中国人喜欢吃饺子,你可不可以教我包饺子?”
  “饺子?那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食物,可惜我没有动手做过,不过可以试试。”
  我得问妈妈怎么和馅,妈妈包的饺子举世无双,太香了!
  达芙妮从第一天发动侵略战争到现在举白旗彻底投降,简直就像荒诞的梦,她为什么这么害怕离婚呢?归根结底还是金钱的力量,房租和各种贷款保险全靠大卫挣钱维持,如果离婚了,她就上不起美容院,开不起卡迪拉克,她没什么文化,又不年轻了,找不到好工作。啊,可怜,不读书,靠丈夫养的女人就是这么可怜。
  达芙妮仍然呆呆看着贝蕾,盘中的食物一口未动,突然问:“大卫是不是想跟我离婚?”
  “没听说过,应该不会吧?”
  “我真的很爱大卫,很爱这个家。”
  “我知道。”
  “我希望你能原谅我,那些事情……”
  “当然,都过去了。”
  “如果大卫跟我离婚,你怎么想?”
  “我很遗憾,但那是你们的事情,我不参加意见。”
  达芙妮的眼睛湿了,“你想知道我们的爱情故事吗?”
  你们还有什么爱情故事?大卫需要你做饭,你需要大卫挣钱,如此而已。
  贝蕾心里这么想着,不置可否地看一眼达芙妮。
  “那是非常非常罗曼蒂克的故事……”
  大卫刚来澳大利亚的时候,住在一个很老的老太婆家里,周末陪老太太上街购物、去海边晒太阳、换取免费住宿。达芙妮那会儿在老太太常去的超市做收银员,就这么认识了大卫。她说是大卫主动约她的,当时,她的意大利籍丈夫跟一个意大利女人跑回老家了,丢下两个孩子,她正愁苦不堪。那年生日她自己都忘了,下班的时候突然看到大卫捧着一束鲜花站在她的汽车边上,一句“生日快乐”让达芙妮悲喜交集,蹲在地上哭得死去活来(哼,他肯定不知道我妈的生日是哪天)。俩人上次约会,大卫请她喝咖啡,偷看了她的驾照(真够用心的)。达芙妮住在父母家,不可能带个中国男人回家,他们就在老太婆房子里幽会,每天晚上拎着鞋子进去,又拎着鞋子出来(狗男狗女),达芙妮兴奋地说“那真的很刺激”,可怜的房东老太婆整天嚷嚷家里有耗子,拖着大卫去达芙妮那儿买了好几个灭鼠器。
  有一天,大卫流着眼泪向达芙妮告别,说他不愿离开她,不愿意离开澳大利亚,但是他的签证到期了,他不想像某些人那样非法滞留下来,也不想去申请什么政治庇护,只能对澳大利亚对情人说再见了(欲擒故纵的小把戏)。达芙妮已经鬼迷心窍了,怎么可能放走他?她立刻找律师无条件解除与前夫的婚姻关系,跟大卫结婚,使他获得永久居留权(阴谋得逞)。
  原来如此。我得把这个“爱情与阴谋”的故事告诉妈妈,为她提供写作素材。
  “我爱大卫,大卫也爱我,只是自从你来了,我们之间有一些小小的误会,我不要离婚,如果离婚我会死的……”
  达芙妮哭得眼睛鼻子通红,贝蕾不停给洋后妈递纸巾,她的心却不为所动。都怨你的智商太低呗,到现在还觉得罗曼蒂克呢。
  贝蕾小小年纪见多了女人的眼泪,妈妈在妇女热线兼职,经常带她去热线值班,每次都见到哭哭啼啼的女人登门控诉男人,妈妈的几个单身女朋友和妈妈自己跟男人的纠葛,也都不避讳贝蕾,她们以为她还小,扔个玩具就关闭了她的耳朵,其实,她心明肚知,而且事事都有自己的看法,只是懒得发表意见而已。偶尔说一两句话,常常把妈妈吓一跳。她就曾经说过不幸的女人大多数是智商有问题,妈妈惊得跌破眼镜。
  这时,大卫回来了,面无表情地吃着dinner。
  达芙妮说:“我跟辛迪谈话了,交流得很好,大卫,我们也需要谈话交流。”
  大卫绝然拒绝:“No!”
  他用中文对贝蕾说:“有奶便是娘,给你点好吃的,就招安了,你真现实。”
  贝蕾反唇相讥:“这大概是遗传吧。”
  “对,是你母亲的遗传。”
  “不一定。”
  大卫放下刀叉,“贝蕾,不要以为你妈妈是圣母玛丽亚,你承受的家庭悲剧是她造成的,她被一个有钱的男人骗了,这是她虚荣得到的苦果,虚荣的人必定现实,这样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我本来不想跟你说这些,怕你心理受伤害,由于你中毒太深,我不得不说!”
  达芙妮在旁边抹眼泪,嘴里不停地说着什么。
  贝蕾叹了口气,“你是不是看到我,就想起我妈,气就不打一处来?”
  “我是在你身上看到你妈妈的劣根性,我有义务教育改造你!”
  贝蕾撇了撇嘴掉头走开,回房间继续弹琵琶,一直弹到对面窗户的老头大喊:“Be quiet!I am trying to sleeping !”才收起琵琶。
  车库里“哦噢”、“哦噢”,达芙妮咕噜咕噜讲电话,仿佛是美妙的催眠曲,很快将贝蕾送进梦乡,她梦见自己穿着MLC的校服站在妈妈跟前。
  恩怨就像正数和负数
  星期六早晨,贝蕾照样要在捡破烂老头的咳嗽声中迅速起床,老板刚给她加了薪水,不能迟到,开门之前要进货,蔬菜、水果要分类摆上货架,还要清洁店面。虽然一天下来,累得腿都要断了,但是当她接过老板给的几十块现金——菜店里都是零钱,花花绿绿一大把,每每心花怒放。几个月来,妈妈给的钱没有动用,银行账户里还增加了不少钱呢。
  达芙妮面包牛奶伺候着,她以为贝蕾还是去老师家照顾孩子和补习英文。大卫叮嘱贝蕾千万不能跟她说去菜店打工赚现金,否则,她很可能会向税务部门举报,连累菜店老板一同遭殃。贝蕾相信她会做出这样的事情,达芙妮以前打工的时候哪怕只挣几块钱,也拒绝收现金,一概支票入账,老老实实填写在报税单里。老外中这样的一根筋决非少数。
  “你的英语已经很好了,你的老师应该花钱雇用临时保姆。”
  达芙妮手里洗着水果,嘴里唠叨着。她越来越爱跟贝蕾说话,见缝插针,只要贝蕾不在闺房,她就跟在屁股后面说个不停。
  “不,我的英语还不够好。”
  “我不相信你的老师英语比我好。”
  这点倒是可能,她的父母都是血统纯正的英国佬,据说跟贵族还沾点儿边。
  “大卫的英语就是我教的,他说得多好,现在很多人说美国英语,那还是英语吗?”
  达芙妮断断续续向贝蕾诉说着家族史,她的父亲是一个牧师,母亲是教会学校的老师,家里兄弟姐妹都受过高等教育,都有很好的职业(瞧,还是要读书),妹妹是悉尼金融界有名的精算师,年薪过百万(这个职业可以考虑),惟有达芙妮高中没读毕业,十七岁那年跟意大利男人私奔去中部淘金,不到二十岁就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意大利男人酗酒打老婆,逼得达芙妮一个人跑回悉尼,后来那个男人带着孩子追到悉尼,两人一起开过餐厅、面包店,日子仍然在打打闹闹中过着,如果不是那个男人卷了细软金钱跑回意大利,很可能他们就那么过一辈子。
  每次说完意大利男人,达芙妮都要夸一番大卫,他多好啊,滴酒不沾,从来不打老婆,除了工作就是读书写作。她说大卫在写一部伟大的小说。贝蕾以前听说过大卫很有才华,妈妈也这么说,哪天还得“偷袭”车库,看看他在写什么,是不是还有才华?
  “我相信大卫有一天能写出一部英文小说,将会非常畅销。”
  达芙妮说着绿眼睛发亮放光,她的娘家人都看不起她,几乎都跟她断绝关系了,她一定寄希望大卫的畅销书使她能在兄弟姐妹跟前扬眉吐气。
  正说着大卫,大卫从车库里出来了,手里攥着汽车钥匙,“贝蕾,我送你去打工。”
  “嘿,你不心疼汽油钱啦?”
  “别油嘴滑舌!”
  达芙妮的眼珠子跟着两人的声音转,“大卫,辛迪的英语已经很好了,你不应该再跟她说中文。”
  大卫连眼皮都不抬一下,接着说中文:“我要去买点电脑零件,装个小摄像头,也给你装一个,可以面对面聊天。”
  “你跟谁聊天,那么起劲?”
  贝蕾注意到大卫脸上的肌肉微微跳了两下,他说:“在网上瞎逛,碰到什么人就跟什么人聊天,打发时间而已。”
  “你这么无聊,为什么不去加班?你的老板不是有的是工作给你做吗?”
  达芙妮喊道:“Speaking in Eglish!”
  大卫还是不理她,“我要跟她离婚,钱挣多了,要多付赡养费,好在这个家没有财产。”
  “你真的要离婚?”
  莫非那个沈阳女生将成为我的另一个后妈?
  “离,离定了!”
  “什么时候?”
  “在你上大学之前彻底了断。”
  真会盘算,谈着恋爱,让达芙妮继续做着保姆,等到我十八岁,叫我滚蛋,辞退保姆,好迎娶小老婆,你应该去做精算师。
  贝蕾正想说风凉话,达芙妮突然情绪失控,抄起一个盘子砸碎了,“我痛恨你们说中文!”
  大卫站起来就往门外走,贝蕾倒一杯水给达芙妮,说:“我们只是说电脑软件方面的事情,我的电脑又坏了。”
  达芙妮安静下来,“是不是质量的问题?应该向消费者委员会投诉。”
  说罢追到门外,向大卫道歉。
  汽车开出街口,贝蕾从后照镜里看见达芙妮还呆站着,感慨道:“达芙妮真可怜。”
  “自作自受,跟你妈一样。”
  “我妈才不可怜呢,她的朋友满天下。”
  “是男朋友满天下吧?你就跟她学,多好的道德楷模啊。”
  “道德?我觉得你跟达芙妮离婚才是不道德,或者说当初你跟她结婚就不道德。”
  “你别听她胡说八道,她有幻想症。”
  “她对你有恩的。”
  “恩怨就像正数和负数,她做的缺德事已经大大超过所谓的恩,我不像你这么没有原则,我不会原谅她,还有你妈,也同样得不到我的原谅,你妈不是想做阔太太吗?有一天她讨饭到我门口,我会请她多走两步,到隔壁家去讨。”
  “不会有那天的!”贝蕾像达芙妮那样情绪失控,“你以后别送我了,每次坐你的车心情都不好!”
  “好吧,前面就是火车站,请下车。”
  大卫刹住车,放下贝蕾,不等她站稳,破车狂吼着蹿出老远。
  离异家庭的问题少年
  贝蕾迟到了,老远看到店里有个人影站在梯子上往高处摆货,那本该是她干的活儿,可别是老板等急了自己往上爬,这个南斯拉夫老头儿有两百多磅重,摔下来不得了。她加快速度跑上前,一脚跨进店门,顿时惊呆了:梯子上站的是米乐!
  “怎么是你?”
  “你不是说打工很累吗?”
  老板说:“你的男朋友是个好男孩儿!”
  贝蕾纠正道:“只是朋友,不是男朋友。”
  老板笑笑,“哦,只是朋友,好朋友,今天我可以考虑发两个人的工资。”
  “不,他只是来帮我的忙,我会分钱给他。”
  这家店一直是夫妻店,经营了有二十年,去年老板娘摔坏了腿,才不得不请帮手。老两口没有孩子,对来店里打工的学生非常慈爱慷慨。
  老板说他要离开几个小时,请太太吃饭,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在外面吃饭了。他把店交给贝蕾,可见对她有多么信任。贝蕾坐在店里,指挥米乐做这个做那个。这个大集市开店的和购物的几乎都是老外,华人叫他们“鬼佬”,两人可以放肆地用国语聊天。
  “你知道吗?老板和老板娘守着这间小店有二十年了,二十年如一日,早上开门晚上关门,走相同的路,做相同的事,今天他们去餐馆吃饭就算是非常非常特殊的日子了,俩人还特别恩爱,老板娘每天都要来店里看看,每次见面都要拥抱亲吻,好像多少年没见面似的,其实,他们从年轻到老一天都没分开过。”
  “他们挺幸福的,”米乐说,“如果我能过上这样的生活,我也会感到很幸福。”
  贝蕾吐了吐舌头,“我可受不了这样的幸福。”
  “所以,我要跑澳大利亚来留学,将来要读硕士,可能还要读博士,好累啊。”
  没出息,人家刘念多有理想抱负啊,今天来打工要是撞见站在梯子上的是刘念,我会怎样呢?很可能也会像达芙妮当年接到大卫的鲜花那样蹲在地上哭起来。
  “谁逼你读硕士、博士了?你爸有钱,开家小店还不容易?”
  “你肯跟我一起看店吗?”
  “你别吓我。”
  “就是嘛,为了你,我不能没文化呀。”
  上午生意挺火,贝蕾一边聊着,一边敲收银机,还得不停地朝顾客皮笑肉不笑,说谢谢,欢迎再来。中午,没有什么客人了,贝蕾拿出便当正要分米乐吃,米乐说:“这个留着给我吃,我去买炒米粉,前面几站地有一家中餐馆,我来的路上看见的。”
  米乐飞奔而去,过一会儿,满头大汗地回来,不但有炒米粉,还有一盒酸辣汤。
  贝蕾吃着美味佳肴,心里甜丝丝的,她想告诉米乐这一刻她很幸福,米乐一定会说我一辈子都会这样对你,你会一辈子觉得幸福吗?
  米乐在边上啃三明治看着贝蕾,心里同样的甜美。
  下午,俩人继续闲聊,贝蕾说到王瑶,王瑶真的跟香港的威廉好上了,听说威廉爱她爱得发疯,竟然跑去文身,把王瑶的英文名字Bina(比娜)文在胸口。
  “这才几天呀?过一阵子,俩人不好了,怎么办?”
  “……”
  “我听说文身是去不掉的,除非把那块皮肤挖掉。”
  “……”
  “咦,你是在听我说话吗?两眼发直想什么呢?”
  米乐低下头,两颗大大的泪水掉在地上,“贝蕾,昨天我打电话到美国去,听说我妈死了,一年前就死了,虽然我对她几乎没有什么印象,但是知道她死了,心里还是非常难受,哭了一夜……”
  可怜的米乐,贝蕾不知该说什么安慰他。米乐三岁的时候,妈妈跟一个华侨去了美国,据说是嫌贫爱富,那时他爸爸每月只有几十块工资。
  当初在教室里,收到米乐写着“我爱你”的纸条,她回一个字try,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和她有着相似的家庭背景,老师说他是离异家庭的问题少年。一向是好学生的贝蕾,到了初二也被老师认为有问题,同样归咎于离异家庭。
  “去年,我妈回北京,我不肯见她,很可能就是因为见不到我才死的……”
  “不会的,米乐,你三岁的时候,她就扔下你,你们之间没什么感情,就像我和我爸,我不会为他去死,他也不会为我去死,你不要责怪自己。”
  人死后灵魂回天堂了
  “最近,我不断地梦见她,过去我从来没有给她在美国的家打过电话,前天突然发现我的箱子里有一张纸写着美国的电话号码……”
  “不要疑神疑鬼,米乐,人死后灵魂回天堂了,你妈妈跟上帝在一起,她肯定很快乐,早就把你忘了。”
  “贝蕾,我很孤独,我不能没有你……”
  米乐抓住贝蕾的双手,贝蕾转眸看见胖老板站在店门口抿嘴乐着,赶紧抽出手转开身。
  胖老板哈哈大笑:“我什么也没看见!”
  老板给贝蕾八十块钱,指了指米乐说:“这里包含他的工资,你们可以下班了,过个愉快的周末!” 米乐不肯收钱,贝蕾提议去佛莱明顿吃晚饭,把老板多给的钱花掉。佛莱明顿也是个中国餐馆聚集的地方,刘念在一家名叫避风塘的餐馆打杂兼洗碗。她没有告诉米乐关于刘念的一切,但她知道王瑶早已向米乐泄密,甚至添油加醋,米乐倒是很有修养,从来不问。她想看一眼刘念,偷偷地看一眼,测试一下他是否还那么有魅力。
  米乐的心情好多了,贝蕾表现出对他的同情,给了他莫大的安慰,他又看到希望了。他确信贝蕾没有爱上别人,今天贝蕾接了不少电话,他都知道她是跟谁说话,没有一个特殊的人给贝蕾打特殊的电话,这是最有力的证据。全是王瑶凭空捏造假消息,幸亏没有上当受骗。在贝蕾走后王瑶一连写了好几封情书给米乐,米乐不喜欢王瑶,觉得她像爸爸交的那些女朋友,只是贪图钱财。
  “避风塘”找到了,贝蕾对米乐说:“你在门口等一下,我进去上洗手间。”
  “要不,我们就在这家吃饭?”
  “不不,你等着,别动。”
  贝蕾溜到厨房门口,看到刘念扎着围裙的背影,一个瘦骨嶙峋的广东佬举着一只鸡骨架正朝他吼:“你要我破产啊,这么多肉都扔掉啦?”刘念默默地接过鸡骨架放回案板埋头剔肉,她注意到他的一个手指裹着纱布,不禁一阵心酸。
  女服务生上前问:“小姐,用餐吗?几位?”
  贝蕾摇摇头。
  “是来找工作的?”
  贝蕾扭身走了,她还是理不清自己心里的感受,仍然是不能了却。哪天找他当面讲清楚,可是讲什么?什么也没有发生呀。贝蕾是个骄傲的女孩儿,不会主动告诉刘念“我爱你”。
  贝蕾带米乐到马路对面的上海菜馆,选一个正对着“避风塘”的位置坐着,点了馄饨和炒年糕,磨磨蹭蹭吃了很长时间,哼哈敷衍听米乐说话,心思全在“避风塘”里。忽然,她看到 “黄花鱼”走进“避风塘”,难道她在那儿也有一份工作?想到“黄花鱼”可以天天看到刘念,贝蕾有点吃醋,他们俩是她介绍认识的,之后两人都很少跟贝蕾联系。哼,忘恩负义!
  米乐就住在佛莱明顿附近,他坐火车绕大半个悉尼送贝蕾回在南郊的家,站在路口,看着贝蕾走进家门,看着她的窗户亮起灯光,他折回车站登上火车,拿出手机给贝蕾打电话:“贝蕾,今天我很幸福,我希望天天都这么幸福。”
  贝蕾不忍心对米乐泼冷水,心中有点矛盾,有点罪恶感,坐在书桌前发呆,不知过了多久,发现眼前一张白纸上写满了刘念和米乐的名字,每个名字后面都跟着一个问号。
  我的婚姻失败
  贝蕾十六岁生日到了,这一天和往日一样,她在对面窗户老头的咳嗽声中醒来,睁开眼睛,记起今天是礼拜天,还是自己的生日,蒙头接着睡。
  大卫一大早就在ICQ上“哦噢”、“哦噢”聊天了,他已经装上小摄像头,一定是在跟沈阳女生面对面风花雪月地聊天,那个女生就不嫌他老吗?不过,自从有了摄像头,大卫经常对着镜子梳理头发。贝蕾没有对他提起自己的生日,只字不提,她存心这样做。其实她的存心毫无意义,大卫越来越沉迷在自己的世界里,越来越像个木头人,他躲在麻木不仁的面具后面,跟这个家的另外两个成员拉开距离,即使他跟你同桌吃饭,你也会觉得他是那么的遥远。上个月大卫生日,达芙妮想借机改善关系,筹备了这个家历史上最隆重的party,提前几天就开始忙碌,她没有什么朋友,亲戚又都不来往,珍妮带了几个老女人来,达芙妮还要贝蕾叫几个朋友来,贝蕾当然一口回绝,这个家只会出她的洋相。那天晚上,大卫竟然破例加班不回家,达芙妮打电话找他,他说公司的机器坏了必须抢修,急得达芙妮打电话到老板家出言不逊。一直到下半夜人走茶凉,大卫才姗姗而回,达芙妮坐在客厅抱怨到天亮。
  生日、节日,所有特殊的日子,都只能更突显这个家离心离德,毫无生趣。都说家是温暖的港湾,是避难的方舟,连《圣经》都要人们爱自己的家,何曾料到世界上竟然有这样的家,还偏偏让我赶上了。看来,妈妈没有再婚真是我的万幸。妈妈有过几个男朋友,妈妈跟他们交往中都竭力保持清白形象,即便如此,也没能逃出幼年贝蕾的眼睛,她嗅觉灵敏地准确判断在家里出现的男性,哪一个是对妈妈“图谋不轨”的入侵者,一旦嗅出异味儿,便如临大敌,使出浑身解数,让入侵者落花流水逃之夭夭。
  贝蕾正想着妈妈,枕边的手机响了。
  “宝贝,生日快乐!老妈想你,特别想你,好像昨天你还是红扑扑的一团小肉球,怎么突然就长大了,离开我了?你爸爸怎么给你过生日?十多年了,他第一次给你过生日,一定有特别的礼物给你吧?”
  “嗯,我想会很特别吧。妈,我也想你,刚才你打电话之前,正在想你。”
  “想什么?”
  “想你有没有男朋友?”
  “你觉得老妈该不该有男朋友?”
  “应该,太应该了。”
  妈妈沉吟片刻,哽咽了:“贝蕾,你长大了,真的长大了,你不需要妈妈了。”
  “不,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担心你太孤独,可是我又害怕你……唉,我说不清楚,其实孤独也比达芙妮幸福,妈妈,你千万要擦亮眼睛,别再找一个你前夫这样的人做丈夫……”
  “你对他的成见还那么深?他很爱你的,你应该试图去理解他,至于老妈我,你就不要多操心了,过去是单身妈妈,现在只等着做单身外婆,失败是成功之母,所以我是你母亲,我的婚姻失败,能换来你的太平人生就值了。”
  “妈,你要有什么男朋友一定要告诉我,让我给你做参谋。”
  “你也一样,不许对老妈保密,更多的了解你的内心世界,有助于老妈跟上时代的步伐。”
  …………
  一个礼物给你
  放下电话,贝蕾满脑子还想着妈妈,妈妈跟“黑客”成了无话不说的网友,在“黑客”的斡旋下妈妈答应交学费投资教育。他们可别像大卫那样发展成轰轰烈烈的网恋,“黑客”配不上妈妈,他太穷了,除了还有点思想,一无所有。穷,表示他无能,就应该被淘汰。妈妈不会同意这个观念,妈妈总是滥用同情心,她曾经严肃批评贝蕾“势利眼”,这点倒是跟大卫不谋而合,也许他们那一代人都那么虚伪那么阿Q。不行,我得改变妈妈的观念。贝蕾经常觉得自己像一个大包大揽的小妈妈,而妈妈却是一个让她放不下心的迷糊孩子。从什么时候她们母女形成这样的格局?
  电话铃又响,贝蕾猜是米乐,果然。为庆祝她的生日,米乐煞费苦心构思了许多方案,贝蕾一一否决了。她隐隐地觉得心中有一份期待,却理不清自己期待谁的祝福。这会儿恍然意识到,她是把生日这天留给车库里那个木头人,十多年前他给过她快乐的生日,那天好像是五岁生日,她坐在爸爸的肩膀上一路信口编歌词,唱“世上只有爸爸好”。小时候真的觉得爸爸好,爸爸比妈妈好多了。爸爸扛着她走在人山人海的王府井,她指向哪里,爸爸就走向哪里,她指到什么,爸爸就买什么。就是那天,小贝贝跟爸爸说:“爸爸,妈妈跟你离婚了,我想跟你结婚。”她以为结婚表示俩人特别要好,而离婚就是吵架分家了。
  天哪,我怎么还会期待大卫给我的生日制造惊喜?太荒诞了!
  贝蕾起床在家里转一圈,一切照旧。星期天,是达芙妮休息日,她说上帝这天都要休息,通常她会去做美容、购物。达芙妮也刚起床,睡眼惺忪地给珍妮打电话商量去哪家美容院。十六岁生日,家里冷锅冷灶,连三明治都吃不上。
  厨房有一道门通往车库,贝蕾站在门口听了听,“哦噢”、“哦噢”,沈阳女生打字速度还真快呢。她故意敲敲门大声喊:“大卫,今天是几月几号?”
  “你说什么?”
  “今天是几月几号?”
  “十二月二十二号。”
  “是十二月二十二号吗?”
  “餐桌上有日历,自己看。”
  十二月二十二号,日子没说错,可是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个日子有什么特别的内容。贝蕾算是死心了,本来就不该有什么活心,她苦笑着自嘲道。
  圣诞节快到了,满街节日气氛,连对面爱捡破烂的老头儿都在门上插花挂灯,而这个家各自为政打冷战,简直就像坟墓。
  贝蕾想往外跑,再多呆一分钟她就会崩溃,可能会忍不住告诉大卫今天是自己的生日,但那样做了有什么意义?她打开电脑,不等上网就关了电源,拿起电话打给米乐:
  “米乐,今天我要你陪我。”
  说着,竟哽咽了。
  “怎么了?贝蕾,是不是后妈欺负你了?”
  “不,我只是这一刻很孤独。”
  “我马上坐出租车来接你!”
  “不用,你到中央车站等我,在City随便逛逛,下午我们一起去教会,我得听听上帝的福音了,我快要疯了。”
  贝蕾跟米乐说着话,脑子里冒出刘念,周末刘念打全工,如果我早些告诉刘念我的生日,他会为我停一天工吗?她冲动地拨电话找刘念,房东说他已经搬走了,刘念没有手机,搬家居然没有告诉她,贝蕾的心情雪上加霜。
  贝蕾坐车到中央车站,还没下车就看到米乐在站台上,手里捧着一束鲜花,这让她觉得非常滑稽。米乐鲁莽冲动爱打架在北京学校里是出了名的,如果不是他爸爸给学校乐团赞助经费,不知要被校长开除多少回,这个在老师眼里的坏男生还特别讨女生喜欢,贝蕾在教室里亲眼看到几个女生往他书包里塞纸条。或许当初她答应他try,仅仅出于好胜心和虚荣心。可是自从try之后,贝蕾看到了另一个米乐,脆弱缠绵、没有主见,还爱流眼泪,她不明白一个打起架来不要命的莽汉,怎么会有那么多眼泪?
  贝蕾在人流中脚步踟蹰,眼睛盯着米乐手里的鲜花,脸颊阵阵发烧。
  米乐眼睛一亮,高声喊道:“贝蕾,生日快乐!”快步跑过来献花。
  贝蕾用手蒙着脸:“这么多人都看着呢。”
  “让所有人都祝贺你生日,不好吗?拿着吧,给我点面子,求你了!”
  贝蕾接过鲜花,掖在背后。
  米乐翻开挎包,“还有一个礼物给你。”
  为自己的简单感到自卑
  包装精致的小方盒子,一层层打开,贝蕾看到一个Sony牌CD随身听,还有几张光盘,啊,这正是我想要的!
  “你怎么知道我想要这玩意儿?”
  米乐憨憨地笑道:“瞎猜呗。”
  路边睡着一个流浪汉,贝蕾诡谲地笑笑:“让他分享我的快乐吧。”说着随手把鲜花放在流浪汉的手推车里,低下头忙不迭地装光盘、电池,耳机戴上,迪克牛仔在唱“有多少爱可以重来”,抬眼看米乐在边上全神贯注看着她,一脸傻笑。
  “米乐,你真好,我都想亲你一下!”
  “亲吧。”
  “不表示任何意思,非常纯洁的亲!”
  “行。”
  米乐低下头,贝蕾在他额头亲一下:“谢谢你!”
  米乐突然伸出双手紧紧箍住贝蕾,贝蕾像一条企图逃命的鲤鱼胡乱挣扎。
  “别动,这也不表示什么,只是非常纯洁的拥抱。”
  贝蕾安静下来,头枕着米乐厚实的胸膛,又一次想到:米乐有什么不好呢?看海去吧,心情不好就到海边发发呆,所有的烦恼都会被海风吹得无影无踪。刚才在火车上,她决定去看海,这会儿心情好了,还是想去看海,在阳光和海浪簇拥中听迪克牛仔,一定特别过瘾。
  今天邦迪海滩很热闹,卖旅游纪念品的小摊贩和画肖像的画家,都来“赶集”了,贝蕾买了许多一两块钱的小饰物,全都挂在身上,叮叮当当乱响。
  米乐说:“你这个样子特别逗,找个画家画张像吧。”
  “好吧!”
  他们向画家群走去,每个画家身后的架子上都摆放着自己的作品,他们除了画肖像还卖画。忽然,一张似曾相识的油画闯入贝蕾的视线,哦,那是在“萤火虫”家里看到的,“黑客” 也来画肖像了?贝蕾仍然不能确定“黑客”是不是“萤火虫”的父亲,却总是把他们混为一谈。
  “黑客”坐在小凳子上专心致志地画像,他面前坐着一个白胡子老头儿,像是哪国来的游客。
  “那个画家是‘萤火虫’的爸爸。”
  “你怎么知道?”
  “嗯,跟你说不清楚,反正是。”
  “要不要找他画?”
  “不不,我们走远一点吧。”
  一个月前,“萤火虫”家里发生“政变”,爸爸向妈妈告发她藏匿偷渡客,他表示无力担当管教女儿的重任,知难而退搬出去住了,妈妈一怒之下停发“萤火虫”的生活费,一分钱不给,她要求“萤火虫”回北京继续读书,否则就断绝母女关系。“萤火虫”很硬气,她率先声明跟父母断绝关系,在一家华人开的服装店卖衣服,男朋友也在一家餐馆打黑工。北悉尼的公寓已经交了两年房租,还可以住一年半,“萤火虫”招两个学生房客做二房东收租,曾经打电话邀请贝蕾做她的房客。她仍然那么快乐,周末party都带着男朋友参加,她的男朋友反而显得没精打采,而且脾气非常暴躁,每回party上都借酒撒疯。
  “黑客”画完肖像,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面无表情,某一瞬间里,贝蕾在他的身上看到大卫的影子,他们究竟哪儿相像呢?他们都有着不如意的生活和不如意的女儿,相同的无奈,使得他们有着相似的面部表情。他们还同样在麻木的表情后面深藏着如火如荼的激情,贝蕾相信“黑客”在虚幻的网络世界表达的是他真实的感觉,对大卫来说,如今现实世界是虚幻的,网络才是他最真实的生活空间。他向沈阳女生叙述坎坷人生,那完全是另一个版本,贝蕾想如果自己是那个女生,说不定也会为这个饱经沧桑却真情不泯的成熟男人感动。谁说网络世界虚幻?许多时候比真实还要真实。
  贝蕾忡怔着叹了口气。
  “贝蕾,你是不是想到什么不开心的事儿?”米乐问道。
  “没什么,只是觉得人是很奇怪的东西。”
  米乐沿着贝蕾的目光向“萤火虫”的父亲望去,他正在给另一个游客画像,今天的生意不错,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米乐不敢多问,贝蕾的内心世界太丰富太复杂,他经常为自己的简单感到自卑。
  “我们去教会吧。”他大胆地拉起贝蕾的手。
  我和他住在一起了
  贝蕾顺从地跟米乐离开海滩。
  雷蒙跟一个女孩儿手牵手从远处走来,那女孩儿扎着两条小辫子,素面朝天,打扮得像个小村姑。雷蒙换女朋友了?贝蕾刚想跟米乐说,却发现那村姑正是“黑妞”。“黑妞”一向浓妆艳抹,怎么突然归真返璞了呢?在北京,因为她喜欢另类打扮在学校里被老师视作问题少女和害群之马,以致于“黑妞”辍学之后,贝蕾跟她的通信往来,都被看管寄宿学生的老师当做罪状向班主任和妈妈告状。还是爱情的力量伟大。
  “嗨,‘黑妞’,雷蒙,好久都没看你们上网,几次party你们也没去,干嘛去了?”
  “黑妞”看看雷蒙,没有化妆的脸上露出羞涩的笑容。
  这也让贝蕾刮目,“黑妞”在北京是不折不扣的野姑娘,那会儿贝蕾觉得她很酷,处处模仿她的言行举止,所有人都说贝蕾上中学以后变了一个人,妈妈说她每个礼拜从学校接贝蕾回家都感到陌生和无所适从。
  雷蒙说:“‘黑妞’很忙,她白天补习功课,晚上在夜总会做DJ。”
  “黑妞”勾住贝蕾的肩膀,“谢谢你让我认识了雷蒙,他为我设计了很好的未来,正在帮我申请悉尼的音乐专科学校,相当于我们的职业高中,不用啃数理化,我要学音乐制作,将来开一家自己的唱片公司。你知道的,以前我的父母、亲戚和老师都为我的将来发愁,我从来不知道明天的我会是什么样子,现在看到我的明天了,我第一次体会到充实的感觉,好像重获新生,感觉真好。”
  “黑妞”把嘴贴近贝蕾的耳朵悄声说:“我和他住在一起了。”
  贝蕾望着幸福的“黑妞”,心中意味复杂,就像三年前那个夜晚,在校园里的冬青树后面听 “黑妞”说她跟摇滚乐手的恋爱故事,混沌未开的贝蕾突然发现这世上还有一个自己尚未企及的神奇领域,从此有了渴望和骚动。她转动眼睛看米乐,为什么他不能给我重获新生的感觉?那么刘念呢?想到刘念,贝蕾有点失落。牧师在台上讲《上帝为什么允许撒旦存在》,这是困扰许多新教友的问题,牧师洋洋洒洒讲了两个小时,贝蕾还是不明白,既然上帝是万能的,为什么允许撒旦在人间制造战争、饥饿和各种苦难呢?她开小差想上帝的力量可能还不如爱情呢。
  茶话会上,米乐告诉“黑妞”今天是贝蕾的生日,“黑妞”端着一杯可乐站起来,大声宣告:“朋友们,今天是我可爱的小妹妹贝蕾的生日,让我们祝福她快乐!”
  牧师和江太太都上前表示祝福,全体教友为贝蕾唱《祝你生日快乐》。
  贝蕾想起大卫的家,那个冰冷的没有爱的家,仿佛一个冻僵的人承受不起骤然而至的暖流,整个人都融化了,霎时泪雨滂沱。
  今天没有party,因为鲍伯去上海了,他的妈妈兵临城下,仍然无法使他的爸爸回心转意,他妈妈悲愤之中吞下一瓶安眠药,被酒店服务生发现送到医院抢救,鲍伯闻讯立刻联络在美国读书的姐姐,分头飞往上海,他们要协助妈妈,向爸爸的“二奶”开战。前天,艾琳甩下妈妈也飞去上海凑热闹。她的妈妈拿着电话账单,照着上面列出的号码,不分白天黑夜到处打电话找艾琳。
  “黑妞”提议去她工作的夜总会给贝蕾过生日,贝蕾摇头说:“我该回家了。”她真的想回家看看,一整天大卫没有给她打电话,她想知道他是否记起今天是什么日子。
  3.
  站在路口望一眼,贝蕾发现今天家里的灯光特别亮,是不是有一个插着十六只蜡烛的大蛋糕等着我?除了蛋糕还会有别的什么礼物?大卫会不会也买一个CD随身听送我?达芙妮送什么?我要把他们的礼物拿到店里退钱,存进我的账户……
  贝蕾胡思乱想着跨进家门,达芙妮平时在客厅看电视只开一盏小台灯,今天屋顶上的大吊灯亮着,她正襟危坐脸色凛然。
  不好,出事了!别是大卫跑了。贝蕾头皮发麻。
  达芙妮站起来,高声说:“辛迪,你这个月的电话账单来了,一百多块钱,你太过分了!”
  哦,就这事儿,贝蕾知道这个月她的电话费少不了,因为电话公司做广告说每天两个小时免费通话,她狂打了几天,才发现自己不在免费之列,享受免费的是月租五十元以上的客户。她懒得跟达芙妮解释,只说:“明天给你钱。”
  达芙妮摇摇头,“大卫,非常生气,我想他不会原谅你。”
  贝蕾冷冷地看她一眼,心想原来你严阵以待就是为了看大卫跟我过不去,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还同情你呢!
  达芙妮踮着脚跑到车库门前喊:“大卫,辛迪回来了!”
  贝蕾沮丧极了,还不如跟“黑妞”去夜总会唱歌呢,她回自己房间,正要关门,大卫板着脸出现了,手里拿着电话账单:
  “你看,你自己看看!”
  “明天我取钱给你。”
  “钱!你就知道钱!”
  “除了钱,还有什么问题?”
  “问题大了!你看看你每天都打同一个号码,不是你打给他,就是他打给你,那是个男生! ”
  “男生,怎么了!”
  “我接你来澳大利亚是让你来读书的,不是来谈恋爱的!”
  “谈恋爱又怎么了?”
  “你才多大?”
  “你知道我多大吗?”贝蕾说着眼圈发红。
  伤肝断肠悲痛欲绝
  达芙妮在边上,绿眼睛扑扑闪光,也不要求说英语了,她一定在想:大卫,你终于认识到你的女儿是多么可恶了。
  “你给我说清楚,这是个什么人,你们怎么认识的?”
  “他是我北京的同学,我妈认识他,我妈还认识他爸爸,我们两家是好朋友。”
  “你妈妈毁了你,你别再对我提起你妈!”
  “讲完了吗?我要休息了。”
  “没完,从今天开始,你不准染头发,不准化妆,周末晚上不准超过十点回家,每个月的电话费不准打超,做到这几点,我就帮你付这一百多块钱。”
  “我做不到!”
  “那你付钱给达芙妮吧,每周十五块零花钱我也不给你了!”大卫把账单递给达芙妮,“让她付给你。”
  达芙妮火上浇油说:“家里有电话,学校有电话,根本不应该买这个电话,浪费,真正的浪费!”
  大卫回车库了,达芙妮还没完没了地唠叨。
  贝蕾心烦极了,开门走到大街,达芙妮跟出来:“你要去哪里?”
  “去City取钱给你。”
  “你还应该自己付月租,否则我就通知电话公司关机。”
  “没问题!”
  …………
  贝蕾一个人乘火车到歌剧院海边坐了很久,真想打电话告诉妈妈自己十六岁的生日多么精彩,电话亭就在身边,钱包里还有一张IP卡,可以聊半个小时,但她不忍心让妈妈难过。她同样不忍心让米乐难过,米乐送她回家,也以为家里有蛋糕和礼物等着她。
  搬出去住,还是要搬出去住。这个被遗忘的念头又像野草在脑子里疯长。
  她在提款机取了钱,连同月租一百四十二块,回到家已经深夜了,达芙妮还正襟危坐等着。
  “辛迪,你必须付我一百四十二块。”
  贝蕾不理她,径直敲车库的门:“给你钱!”
  “给达芙妮。”门里ICQ聊得热闹。
  “不,我就是要亲手交给你!”
  “明天再说!”
  “我今天有话说!”
  大卫不情愿地开门,“我说过,钱不是最重要的问题。”
  “钱的确不重要,但今天对于我很重要!”
  “贝蕾,你不要这么犟,谁逼你半夜三更进城取钱了?”
  贝蕾把钱塞给大卫,狠狠地说:“今天是我十六岁生日,你给了我一个永生难忘的礼物!”
  大卫目瞪口呆,过了好一会儿半张的嘴发出一声“哦”。
  贝蕾一阵心酸,跑回房间扑在枕头上失声恸哭。
  大卫在门外说:“贝蕾,对不起,请你允许我解释,我并没有忘记你的生日,只是把今天的日子忘了,我藏在汽车工具箱里的钱就是留着给你买礼物的,十多年了,每年的这天我都很难过,因为我不能给你过生日,不能带你上街买礼物,我本来想你十六岁生日这天,带你上街,像你小时候那样,你要什么我就买什么,你还记得在我的肩膀上过的生日吗?我扛着你在王府井……”
  贝蕾越哭越伤心,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会被门外那个木头人搅得如此伤肝断肠悲痛欲绝?
  大卫绕到门外,推开贝蕾的窗户,“贝蕾,给我一个补偿的机会吧,现在还不到十二点,我带你去City吃宵夜,有一家上海菜馆二十四小时营业。”
  说着转身打开汽车后盖,从工具箱里取出现金递进来,“这是我两个月修电脑的工钱,都给你,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原谅我吧,我只是日子过糊涂了……”
  只收男生做房客
  贝蕾心里舒缓了许多,抬眼看大卫可怜巴巴地趴在窗台上,又看那一沓钞票,破涕为笑了,伸手一把夺过钞票:“行了,给我钱就行了。”
  大卫也笑了:“财迷!”
  “我就财迷!”
  “去City吃宵夜?”
  “算了,省点钱吧。”
  贝蕾数了数钱,九百多块,心想大卫攒点私房钱也不容易,抽出二百块剩下的递还给他。
  大卫说:“留着吧,放在你的账号里,我急用的时候问你要。”
  达芙妮在客厅喊:“大卫,我们不应该再为她付月租!”
  父女俩隔着窗户相视一笑。
  傍晚,贝蕾正在菜店里清点账目准备收摊,手机里传来王瑶从电脑网络发出的信息:Help me please!
  胖老板看见贝蕾脸色不对,问:“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吗?”
  “我的好朋友需要帮助。”贝蕾把手机给老板看。
  “哦,你去吧,如果需要我帮助,随时打电话给我。”胖老板把工钱发给贝蕾,又抓一把硬币给她。
  贝蕾走出集贸市场碰到米乐,米乐来接她下班,他的手机也收到王瑶求救的信息。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王瑶没有手机,打电话到她住的公寓总占线。两人匆匆赶往车站,一路猜测各种可能。肯定跟威廉有关系,威廉是个神经质的男孩,疑心还特别重,老是怀疑王瑶对爱情不忠,曾经因为王瑶跟另一个男孩多说几句话,他竟要割脉自杀。王瑶的确正苦于无计摆脱他,她一心想找一个有钱的男朋友,减轻父母的负担,以为香港男孩有钱,却不料威廉比许多大陆来的小留学生还要穷,他家里不给零花钱,靠自己每周打两天工,跟王瑶交朋友以后没心情打工,两人出去玩还得王瑶买单。
  会不会是威廉发现王瑶企图离他而去闹出什么流血事件?
  贝蕾坐上火车,给威廉拨电话,一个广东口音的妇女接电话。
  “哈罗,这是威廉的电话吗?”
  “你是谁?”
  “我是他的朋友,可以跟他说话吗?”
  “你叫他去死!”
  说罢,关了电话。
  这个女人一定是威廉的妈妈,王瑶说威廉的妈妈是个坏女人,天天跟他爸爸吵架,动不动就打骂孩子,威廉很小的时候经常因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被妈妈整夜整夜地关在门外,爸爸和奶奶都不敢阻止,有几次邻居报警,警察来了,他妈妈推说是他爸爸教育孩子,他爸爸被带到警察局也不敢说出真相。世上有大卫那样的家已经够稀罕了,竟还有更稀罕的家!
  看来,是威廉家里发生战乱,王瑶何必跟着掺和?
  贝蕾想:我可别碰上这么一个要死要活,甩都甩不掉的男朋友。
  米乐看贝蕾发呆,说:“贝蕾,别担心,不会有大事的。”
  “我猜也不会有什么大事,如果那样,警察已经出现了,我只是为王瑶发愁,他的爸爸妈妈在国内打工供她留学,多不容易啊。”
  随着对小留学生生存处境了解的加深,贝蕾意识到自己的状况是很多人羡慕的,她有身份,有医疗保险,上学有政府补贴,目前还有免费食宿,只要把大卫和达芙妮当成房东,就能相安无事。很多留学生都要受房东的气,王瑶的房东晚上九点就停电,每天热水只供应一个小时,几个小房客要赶着在一个小时里洗漱完毕。贝蕾既清醒又现实,她会继续“赖”在大卫家,直至有更好的栖身之地出现。
  米乐说:“我爸爸总说来澳大利亚买房子,总也不来,他要是买了房子,你和王瑶都可以搬来住。”
  “不收房租?”
  “当然不收。”
  “你爸是商人,他肯定不会同意,米乐,你还是没有改变观念。”
  “我怎么能收你和王瑶的钱呢?”
  贝蕾笑笑,鬼主意冒出脑子:“到时候,我来帮你招收房客,收管理费吧,你看人家‘萤火虫’多有经济头脑,做二房东,你连一房东都不会做。”
  “行,听你的。”
  “我肯定会是一个最精明的房屋管理员,还有,别让王瑶住到你家。”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不许你和她住在一个屋檐下。”
  米乐发觉贝蕾对自己有占有欲,显得很开心,“好吧,我们只收男生做房客。”
  当场人赃俱获
  威廉犯了一个跟贝蕾相同的错误,被电话公司的广告误导,这个月的手机费高达两百元,账单寄到家里,正赶上妈妈打麻将输了钱(奶奶七十多岁还在打工,妈妈什么都不做,每天打麻将),心情不好借题发挥,收缴了威廉的手机,威廉火冒三丈,推搡着要抢回手机,妈妈被推倒在地上,这下可不得了了。妈妈报警说儿子要杀死她,警察来了,家庭问题援助中心的工作人员也来了,威廉从后门仓皇逃跑,躲在王瑶不足七平米的小屋里两天两夜了。
  王瑶流着眼泪说:“贝蕾,米乐,你们帮帮我吧,他老说要跟我一块儿去死,我很害怕。”
  威廉听不懂多少国语,以为王瑶在说他的不幸遭遇,不时插话控诉他的妈妈,说他的奶奶和爸爸都怕妈妈,爸爸挣钱养她,却没有权利花自己的钱,有一回威廉生病,爸爸下班回家路上买一份比萨饼藏在夹克衫里面送到威廉的床头,妈妈闻到味道,闯进房间搜查,当场人赃俱获,她把比萨饼扔出窗外,跟爸爸吵架,甚至动手扇了爸爸两个耳光。
  “她是你的亲生母亲吗?”贝蕾困惑地问道。
  “我也怀疑她不是我的亲生母亲,但我奶奶说我是她生的,她跟我爹地还没有结婚就有了我,可能她原先并不想嫁给我爹地的,因为我才不得不结婚,她家比我爹地家有钱,她香港的亲戚都不理她,他们看不起我奶奶和爹地,我奶奶是跟我爷爷偷渡去香港的,我爹地还在肚子里,我爷爷就死了,我奶奶给人洗衣服养大我爹地,所以她恨我,我不该来到这个世界的 ……”
  威廉抓住王瑶的手,“比娜,我在这个世界受这么多苦,就是为了找到你,我爱你,你不能离开我,我们一起去死吧,一起回到天堂永生永世不分开。”
  “你们听,他成天生啊死啊的,快帮帮我!”王瑶说着哭了,“我爸爸妈妈要知道我这个样子,非得气死不可,他们太辛苦了,出国的时候欠了一大笔钱,现在每个月要供我好几千块人民币,我想找一个能帮我的男朋友,我的运气太差了,碰上这么一个倒霉的家伙,贝蕾,你还记得我们小学的李珊吗?她去英国留学了,她的男朋友家里给她出所有的钱……”
  威廉搂着王瑶:“别难过,大不了去死。”
  贝蕾说:“威廉,你没有权力结束自己的生命,牧师这样说的,自杀的人上不了天堂的,自杀的人只能下地狱,那儿比你家恐怖得多,你从小就做礼拜,你应该知道的,以后不要再讲死不死的。”
  威廉无助地:“我好害怕比娜抛弃我,昨天夜里做梦比娜不要我了,如果那样我宁可去死,宁可下地狱。比娜,你不会抛弃我吧?”
  王瑶望着贝蕾:“怎么办?今天你和米乐一定要把他带走,如果房东发现我这儿藏着一个人,会罚款的,他身上一分钱都没有。”
  米乐上前拍拍威廉的肩膀,“你先住到我那儿吧,比娜的房东很凶的,我的房间比这儿大,还有独立卫生间,你可以用我的电脑,穿我的衣服。”
  “我不想跟比娜分开。”
  “比娜要读书,你也要读书,”贝蕾说,“你现在是十二年级,十二年级多么关键,你要考大学,如果考不上大学,比娜不会爱你的。”
  “是这样的吗,比娜?”
  王瑶点点头:“我爸爸妈妈每天工作十五个小时以上供我读书,我不能对不起他们。”
  威廉还想说什么,米乐一把将他拽起来,“兄弟,有什么困难我来帮你,别为难女孩子!”
  贝蕾觉得米乐这个动作很酷,仿佛看到以前那个爱打架还爱打篮球的米乐,心里有点喜欢。
  王瑶赶忙说:“威廉,我送你去米乐那儿。”
  三个人连哄带骗,把威廉架出门。
  你们杀人不见血
  第二天是礼拜天,几个人约着一块儿去教堂,江太太看见威廉喜出望外,上前扶着他的肩膀:
  “威廉啊,我们到处找你,你奶奶和你爹地急死了,再过几个小时警察就要把你列入失踪人员名单,有什么事情好好商量,我们帮你解决。”
  威廉抽身想跑,米乐拦腰将他抱住。
  贝蕾说:“威廉,你冷静一些,江太太可以帮助你,你应该回家拿书包,明天要上学。”
  “不不,我不要回家,那是地狱!”
  “你奶奶和你爹地非常爱你,你的妈咪可能心理有一些小小的问题,我们已经建议她去看心理医生,而且她要求回香港住一段时间,她这么做就是为了让你回家,你马上就要考大学了。”
  “我不要见到她!”
  “你可以住到我家,等到你妈妈回香港以后你再回家。”
  江太太带威廉到牧师办公室,递一杯咖啡给他,给威廉的爸爸打电话,说威廉跟她在一起,不要太担心。
  艾琳的妈妈走进来,她消瘦憔悴了许多,学校就要开学了,艾林还在上海,她妈妈不敢告诉她爸爸,孤苦伶仃在悉尼过圣诞节,她感慨地对威廉说:“你们这些孩子动不动就跑,这是在杀你们的父母,中国话说杀人不见血,你们杀人不见血!”
  贝蕾在网上碰见过艾琳,她说她妈妈表示不再干涉她交男朋友,而且还答应她不向在台湾的爸爸和爷爷告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贝蕾想。她的妈妈就比别的家长聪明,妈妈把她当做知心朋友,有时候还怂恿她交男朋友,也许是欲擒故纵的计谋,那天在ICQ说“如果将来你给我招回像米乐这样的女婿,我没有意见”,你没意见,我还有意见呢,所以越是宽松才越是安全。艾琳妈妈像间谍特工一样跟踪追击艾琳,让艾琳觉得兴奋刺激,一旦妈妈撒手不管,很可能她会发现自己并不那么爱鲍伯。
  牧师布道完毕,威廉的爸爸和奶奶赶到教堂来,祖孙三代抱头痛哭,在场的人无不动容,艾琳的妈妈跟着失声哭泣。
  威廉爸爸送来衣服、书包和钱,说:“儿子,爹地爱你,你一定要好好读书,过几天你妈咪走了,我和奶奶接你回家,如果她不走,我们另外找个房子住,一定要让你安心读书考上大学。”
  王瑶拉贝蕾到教堂门外,坐在台阶上,“贝蕾,我不能跟他交朋友了,你得帮我想想办法! ”
  “我能有什么办法?”
  王瑶又哭了起来,“我怎么这么命苦?”
  “你就好好读书吧,有时间去打工,别想着有什么男朋友会给你钱。”
  正说着,威廉喊着“比娜”、“比娜”跑出来,“比娜,我有钱了,可以请你吃饭了!”
  王瑶摇头道:“我要读书,贝蕾都快读十一年级了,我还在语言学校混……”
  威廉的神经立刻紧张了起来,“你不爱我了吗?比娜,你不能不爱我!”
  江太太送走威廉的爸爸和奶奶,把威廉的衣物放到她的车里,“威廉,走吧,到我家住,我儿子女儿的房间都空着,你可以住得很舒服。”
  威廉不容商量地夺回衣物,他还要住在米乐那儿。
  王瑶走上前,含泪道:“江太太,我能在您家住几天吗?我需要帮助。”
  威廉立刻改变主意说:“比娜去你那儿住,我也去。”
  王瑶激动了:“你去,我就不去!”
  江太太招呼他们四个人都上车,先到米乐的住处安顿好威廉,开车带贝蕾和王瑶回家,贝蕾惦记着跟妈妈约好今天上网聊天,坐了一小会儿就告辞了。贝蕾回到家,顾不上换衣服就扑到电脑上,妈妈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发message指责她不守时。贝蕾把王瑶的遭遇告诉妈妈,妈妈说前几天碰见王瑶的妈妈,老了很多,头发都花白了,为了还债她不得不卖房子,现在王瑶的父母租住在一间地下室里。贝蕾心里很难过,王瑶的妈妈是个和蔼可亲的好妈妈,上小学的时候妈妈出差,贝蕾常在王瑶家吃住。我应该想办法给王瑶找个工作,要不把卖菜的活儿让给她?好久没跟“黄花鱼”联系了,哪天去看她,求她再找一份工作。
  这时,达芙妮在厨房喊:“Dinner's ready!”
  贝蕾突然心存感激,甜甜地应道:“Ok,thank you!”
  今天通过MLC面试
  贝蕾通过MLC的面试了,一曲《小十面埋伏》就把考官们镇住了,数学老师更是对她赞不绝口,只是英语还差点劲,英语老师跟她谈中国妇女问题,说到一部电影什么《红灯笼挂起来》,贝蕾没有看过,老师说是巩俐演的,巩俐早就过时了,回家得上ICQ问问妈妈,那部电影是什么意思,把中国说得那么落后,怪不得达芙妮那么张狂。老师还说中国妇女受孔子的压迫,男女不平等,男人可以娶好几个老婆。贝蕾怀疑他搞错了,把别的什么野蛮国家的事情安到中国,至于孔子,她只知道孔子是个历史人物,都死了几千年的老头儿,怎么压迫中国妇女?贝蕾跟老师说:“我不觉得有什么男女不平等,我从小跟男生一样读书考试,很多女生比男生优秀,譬如我,我妈妈那代人,很多妇女也比男人优秀,我妈妈就比我爸爸优秀很多。”半个多小时谈话,简直就是鸡同鸭讲,讲得老师直摇头。贝蕾心里很不踏实,直截了当问:“你会反对录取我吗?”老师笑了,“不,我还希望跟你探讨更多。”ok!只要英语老师不作梗,便万事大吉!
  那个华人校董今天也来了,他没有提起贝蕾给他写信的事,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但贝蕾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他对自己的欣赏,他会同意给我奖学金的。余下的问题是给多少?全额不太可能,一半?三分之一?四分之一?贝蕾申请入学的前提是要获得奖学金,不论多少,对妈妈都是个交待,她可以无比自豪地跟朋友们说:我女儿在澳大利亚拿到名牌中学的奖学金了。至于她私下掏腰包付大部分学费肯定按下不表。妈妈也是人,妈妈也有虚荣心,满足妈妈的虚荣心算是我对她的孝心。
  贝蕾背着琵琶像个流浪歌手在City闲逛着,买了新出的F4歌曲专辑,塞着耳机听,摇头晃脑动感十足。
  傍晚,路边的中餐馆香味正浓,去吃一碗牛肉河粉吧,刚跨进餐馆大门,贝蕾就转身退出,她突然想到刘念,可能是F4关于爱情的歌词触动了她,心里有点苦涩的感觉。前几天在路上碰见刘念,他表现出超乎贝蕾意料的热情,主动把他刚买的手机号码写给贝蕾。刘念刚刚参加全州亚裔学生英语演讲比赛获得了一等奖,他说口才超群是一个政治家必须具备的基本素质,西方的政治家都是靠演讲打动选民获得选票。站在马路边面对面听刘念说话,贝蕾有一种昏眩的感觉。刘念的确很优秀。
  为什么不给刘念打电话,约他见面?今天通过MLC面试是一个很好的新话题。
  刘念的电话号码输在手机里,调出来,摁一下发送。
  “Hello?”
  “刘念,是我,贝蕾,今天我特别开心……”
  “噢,有什么good news?”
  “有,我想当面跟你说,有空吗?”
  “正好有空,我换了工作,新工作下周才开始,是该跟你好好聊聊,来这么久了,都没有时间见面。”
  啊,刘念很在意我呢,贝蕾心脏狂跳,声音都颤抖了:“去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好吗? ”
  “OK,我马上出门。”
  贝蕾兴奋得顾不上牛肉河粉,快步穿过几条街赶到歌剧院码头。
  一轮巨大的落日浮在海平线上,云团像火焰一样燃烧着,多美的风景,多好的心情。一会儿天黑了,明月当空,贝蕾幻想着在如水的月光下,刘念深情款款地说:贝蕾,我爱你,在北京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爱上了你。他会抱我,吻我吗?
  猛抬眼看到刘念,好高好大好酷的刘念。
  “在想什么呢?叫你都听不见。”
  贝蕾的脸倏地烫了起来,“没有啊,发呆呢。”
  刘念席地坐下,“说说什么good news?我已经等不及了。”
  “我要上MLC了,而且是拿奖学金的。”贝蕾说着脸更烫了,她发布的新闻显然有夸张吹牛之嫌。
  “太棒了,恭喜你!”刘念像电视里的政治家那样,很有风度地握了握贝蕾的手。
  “我还得感谢你,如果没有你提醒我,我不会带琵琶来的,一曲《十面埋伏》把我送进MLC。”
  她把《小十面埋伏》的“小”字省略了。
  刘念说他正在准备考取国际认可的中学毕业文凭IB,然后向美国的长春藤名牌大学申请,如果能获得奖学金就去美国读大学。他想读哈佛法律系或麻省理工学院政治系,大学毕业跳过硕士直接读博士。
  贝蕾肚子饿得呱呱响,怎么也找不到一个适当的契机把话题转向晚餐,只好忍着。思想从肚子转回来,刘念已经开始演讲国际政治局势,中美俄三国关系。
  没有想过爱不爱的事情
  他会这么一直讲下去吗?我怎么对这些话题就是没有兴趣呢?
  最近贝蕾经常光顾一家澳大利亚中文网站,那里有一个栏目叫“我的故事”,艾琳是那儿的主力写手,很多朋友或朋友的朋友把自己的爱情故事公布于众,艾琳化名写了她自己的故事,真够大胆火爆,鲍伯被称为B,原来艾琳同时跟ABCD周旋,她最爱的是在台湾的A,不满十四岁就跟A“结婚”了,她写道:那个晚上A来看我,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我的妈咪出国度假,爹地住在他的女秘书家里,雨下得很大,我很害怕,紧紧地钻进A的怀里,我说今晚你别离开我,我们抱在一起,下半夜雨停了的时候,我们“结婚”了。
  贝蕾也想在网上贴一段故事,发现没什么可写的,自己还是百分之百的处女,连一场真正恋爱都没谈过,虽然米乐天天表达忠心说爱她,但她还没有感觉,她在期待一场真正的爱情。
  终于抓到发言的机会了,贝蕾问:“你上过中文网站吗?有一个栏目叫‘我的故事’特别热闹,我有好几个朋友发表自己的爱情故事,你去看看,说不定能写得更精彩。”
  刘念嘲讽地笑道:“我哪有时间啊,要打工,还要考IB,每天只有五六个钟头睡眠时间。 ”
  还是无法切入主题,贝蕾想了想,壮胆问:“你一个人不觉得孤独吗?”
  “没有时间孤独,再说了,中国有句老话,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望着刘念坚定执著的眼神,贝蕾顿时觉得自己太渺小了,渺小得像一羽鸿毛,而刘念是一座巨大的山峰,高不可攀。
  夜幕降临,明月升起,情人港美得醉人。
  难道今晚就这样说再见吗?明天继续惦念着他,继续接受着米乐的关爱?
  贝蕾仰望天空苦笑起来,“我好几次上‘我的故事’想写点什么,可是我没有故事。”
  刘念宽厚地勾了勾她的肩膀,“你是一个纯洁的好女孩。”
  “不,我觉得自己发育不良,人家都读大学了,我还在幼儿园呢。”
  “她们是早熟,早熟品种都短命,不好。”
  多么成熟机智幽默啊,贝蕾发觉自己就是喜欢成熟机智幽默的男生,米乐不会这样说话的,他只会顺从她讨好她。这也是她至今还跟“黑客”保持网上友情的原因。
  “其实,我是因为喜欢一个人,才没有爱情故事的。”
  “那个人是谁?可以告诉我吗?”
  哼,故意装傻。不过,走到这一步,突破重围就不需要费太大的劲了。
  贝蕾撒娇地歪着脑袋,“你真的想知道是谁吗?”
  刘念点点头。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刘念愣了一下,“是我吗?我真荣幸,谢谢你。”
  “你谢什么?”
  贝蕾下巴颤抖着,一副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样子。
  刘念僵在那儿,显得很无奈,叹口气说:“贝蕾,你是好女孩,可是我真的没有时间交女朋友,我要为理想奋斗。”
  “就你有理想,别人都没理想了吗?”
  “总之,总之,我还没有想过爱不爱的事情,sorry。”
  贝蕾自尊心大受伤害,背过脸想着怎样挽救面子,她缓缓站起来把琵琶挎上肩头,装出很潇洒的样子,“跟你开个玩笑,别当真,再见!”
  刘念也站起来,“我送你回家。”
  “不用了,我不想耽搁一个伟人的时间。”
  刘念眉头微微一皱,有点生气,“你不要这么刻薄。”
  贝蕾找回一点心理平衡,变本加厉用玩世不恭的口吻说:“拜拜了,伟人,将来我会投票给你!”
  说着,笑嘻嘻地跑了。跑出两个街区,一阵突如其来的悲伤和孤独狂风暴雨般将她袭倒,她钻到一棵大树后面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导演是个汉奸卖国贼
  家里灯光昏暗,冷冷清清,没有人给她开门,没有人问她眼睛为什么红肿了?背着琴上哪儿去?掏钥匙开门的时候,贝蕾不禁又一次想念起北京的家,在北京,她的脚步声就是开门的钥匙,妈妈永远站在门旁迎候她。
  达芙妮在沙发上打瞌睡,听到开门声微微抬了抬眼皮,接着打瞌睡,她睡着的样子非常苍老。车库里有压低嗓门说话的声音,大卫的聊天软件又升级了,可以在镜头里面对面说话了,每天晚上都聊到深夜。
  贝蕾饥肠辘辘打开冰箱觅食,三明治,还是三明治,放进微波炉转热了,饥不择食,吃到最后一口才觉出难吃。厨房连着车库,贝蕾啃着三明治倾耳听几句,嘿,在谈人生呢,什么生活在别处,这个别处就像明天,明天永远不会到来,到来的是今天,所以你要热爱此处,热爱今天。还满有哲理的嘛,以前总听人家说他有才华,或许是真的。在那个沈阳女生眼里,说不定他就像我眼里的刘念,成熟机智幽默。
  想到刘念,贝蕾心刺痛了,完了,一切都结束了,今天在情人港捅破一层薄纸,就像来不及冲印的胶卷曝了光,受伤的自尊心不会允许她延续单恋的故事。只是心里空洞洞的,好像五脏六腑被掏空了,又好像丢了什么宝贝东西。坐到书桌前翻开日记,发现这半年的日记其实都是跟刘念在说话,今天突然没有了倾诉对象,连日记也懒得写了。
  米乐来电话询问MLC面试的结果,贝蕾说肯定过关了,米乐说听上去你好像不那么高兴。哦,大概是累了困了。米乐赶紧打住,说晚安,好好睡一觉,明天见。
  米乐挺好,我为什么总是视而不见?凭什么原先在北京只见过两面的刘念,让我半年多为他揉碎了肝肠?
  贝蕾冲动地给米乐打电话,想把一切都告诉他,电话通了却说:“米乐,明天我想去皇家公园玩。”
  “行,没问题!”
  明天是星期六,卖菜的活儿已经转让给王瑶了,贝蕾还没找到“黄花鱼”,她并不急于找新的工作,好好玩玩吧,悉尼大多数好地方都还没去过呢。
  贝蕾打开电脑上网,径直登陆中文网站“我的故事”,艾琳ABCD的故事像肥皂剧又有新的篇章,在她的带领下,新“作家”如雨后春笋一片片冒出来。
  艾琳今天发表B的故事,《我以为我真的爱上了你》,“妈咪在身后跟踪追击,爹地在我脑海里暴怒咆哮,我抓住你的手,你是我最安全的方舟,任凭你把我带到天涯海角,这一生我都将跟着你……站在黄浦江畔,我回眸看你,突然地觉得你是那么的陌生,我几乎不认识你,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跟你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好像做了一场梦,梦醒了,才知道我从来没有爱过你,我把你当成我深爱的A,不,你不是A,对不起,B,我不能再欺骗你,欺骗自己……”
  艾琳从上海不辞而别回到悉尼,乖乖地回到妈妈身旁,听说鲍伯很痛苦,在家里挂一个沙袋,整夜整夜地练拳击。鲍伯的妈妈心疼儿子,丢下上海的争夺战回悉尼,先是找上门求和,接着破口辱骂艾琳母女。
  这个化名“乖乖女”的是谁?贝蕾扫一眼便断定是王瑶,篇名叫《就这样分手吧》,“我告诉W:爱我的人必须有钱,因为我从小就看怕了爸爸妈妈由于缺钱愁眉苦脸的样子,到现在他们为了供我读书更是为了钱不分昼夜地辛苦劳作,闭上眼睛就能看到爸爸冰天雪地里汗流浃背的样子,妈妈趴在缝纫机上千针万线不停地缝着,缝一块窗帘只挣五块钱,我幻想着有一个白马王子开着奔驰轿车在我身边停下,他给我很多钱,我把钱交到爸爸妈妈手里,对他们说:你们可以休息了,你们可以一天睡觉十六个小时,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天工作十六个小时。W听了我的话哭了……”
  贝蕾跃跃欲试也想写,打开中文写作软件,写下篇名《第一次表白》,“此刻,我坐在歌剧院台阶上看着夕阳一寸一寸沉入大海,我在等他,幻想着在月亮升起的时候他对我说:我爱你……”
  正写着,ICQ发来“黑客”的message,“嗨,‘自由女神’,今天面试如何?”
  好久没联系了,他怎么知道我面试?接到面试通知,只在第一时间发了message告诉妈妈,妈妈跟“黑客”交情不浅呢。贝蕾丢下正要写的爱情故事,饶有兴致地跟“黑客”聊起来。
  “你真够神通广大,跟我住在同一屋檐下的人都不知道今天我面试,我猜是你买通了我妈妈。”
  “买通?我和你妈妈早就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这么说,我妈妈已经知道你的性别年龄了?我都还不知道呢。”
  “问你妈妈。”
  “你们见面了吗?”
  “还是害怕见光死,不敢见,上个月我回北京,几次路过你妈妈工作的报社,每回都在门口滞步停留一会儿,看着进出的女记者女编辑,我推测其中有一个风姿绰约的中年妇女是你妈妈。”
  “这不公平,你在暗处无所不知,我妈妈蒙在鼓里。”
  “可能是我太ugly,自卑,也可能不想破坏我们共同建立的虚幻的美好世界,现实生活太丑陋,虚幻世界是我最后的停泊地。”
  “Good,你是一个守规则的网民。”
  “Anyway,面试感觉如何?”
  “很好,只是英文老师跟我的谈话牛唇不对马嘴,你知道有一部电影《红灯笼挂起来》吗?英文老师对中国的了解完全来自这部电影,以为中国妇女还裹着小脚呢,这个导演是个汉奸卖国贼。”
  “尖刻犀利,你可以对老师发表不同见解,西方的教育主张培养个性,不像国内某些老师只喜欢小绵羊。”
  “那很可能歪打正着,英文老师反而更欢迎我?目前的问题是,学校给多少奖学金?我妈妈有多大的心理准备?”
  “我认为你妈妈有支付全部学费的心理准备,这当然要感谢我,我向她竭力鼓吹投资教育,读MLC将使你终生受益。”
  “看来,你已经获得我妈妈的信任,谢谢了。”
  “我感觉你也信任我,现在你可以问我的年龄和性别了。”
  一股怒火从肚子往上冲
  贝蕾笑了,我早知道你的底细,故意答道:“还是不要破坏虚幻世界吧,万一你是我窗户对面爱捡破烂的老头呢?”
  “也好,留个悬疑吧,对了,那个北京女生‘萤火虫’还好吗?”
  哈,醉翁之意不在酒,你跟我套近乎还是有目的。
  “很好啊,她有商业头脑,也许将来能做大生意。”
  “她好像有个男朋友?”
  “大多数女生都有男朋友,你为什么对她的男朋友好奇?”
  “我听说她不读书了,这样不好,你们如果是朋友应该劝她读书。”
  “有些人不读书也能成功,国内很多大款就没读过什么书。”
  “时代不一样了,还是要读书,否则只能在Chinatown混。”
  “Not my business。”
  “你有点西方化了,我想像你说not my business的时候,很西式地耸了耸肩膀。”
  …………
  跟“黑客”道了再见,贝蕾恶作剧地想改天得对妈妈旁敲侧击,看看他在妈妈心目中塑造的是什么形象?当然,她不会把从“萤火虫”那儿得到的信息告诉妈妈,只要他不是妈妈的男朋友,她会维护妈妈对他的好印象。
  再回到“我的故事”,已经没有情绪写了,半年多如痴如醉的单相思就这么不留痕迹地结束了。
  这个夜晚和往常没有什么不一样,贝蕾塞上耳机听着流行歌曲酣然入梦。
  电话里,“黄花鱼”的妈妈操着浓浓的福建口音,喋喋不休地抱怨。她见过贝蕾,认了老乡,个别地方直接就说福建土话。“养这么大,会挣钱了,交男朋友了,不认爹妈了,现在她住在哪里我们都不知道,她一天打三个工,每个月有三四千澳元,一分都不给我们,都给男人花了,养女儿就是没有用……”
  贝蕾一直以为“黄花鱼”是古朴的乡下女孩,不料竟也这么新潮,不满十八岁就跟男生同居。她的男朋友是谁?今天必须见到“黄花鱼”,让她帮着找一份周末的工,卖菜的活儿忍痛让给王瑶,一周丢了几十块钱,这对贝蕾来说是个大数目,有这几十块钱可以染头发,吃牛肉米粉,买胶卷和CD唱盘。
  这会儿,“黄花鱼”应该是在佛莱明顿一家糕点店上班,贝蕾匆匆梳洗出门。
  “黄花鱼”在糕点店操作间里揉面,一天要揉几十公斤面,一直揉到点心师傅满意为止。天很热,“黄花鱼”从头到脚湿漉漉,地上洇着一摊汗水,她不时地停下手抹一把汗水,接着揉面。贝蕾心想以后我绝不敢吃这家糕点店的糕点。
  老板不在,点心师傅是老广听不懂国语,可以放心聊天,贝蕾接过面团揉了一会儿就累得手要断了。
  “你干嘛要做这么累的工?”
  “钱多啊,在这里揉一天面,抵上你卖几天菜。”
  “你挣这么多钱,也不给家里,干什么用?”
  “我有自己的家了。”
  “黄花鱼”汗津津的脸上露出幸福的笑意。
  “你好酷啊,一天打三个工,还有时间交朋友,他是哪儿的人?”
  “跟你是老乡。”
  “福建的?”
  “黄花鱼”摇摇头。
  “北京的?是谁?”
  “我不能告诉你,保密。”
  “肯定是我认识的,谁啊?”
  贝蕾把认识的北京人过滤一遍,没有一个能跟“黄花鱼”配上对儿的,北京男生一个比一个狂,谁会爱上不读书的打工妹呢?
  “黄花鱼”似乎希望贝蕾说出那个人的名字,眨眨眼睛提示道:“你还是我们的媒婆呢。”
  “谁?”
  “你只介绍我认识一个北京人呀。”
  刘念?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黄花鱼”炽热的目光告诉她就是刘念,没有错,仿佛一把锯子在心头一点点锯着,她看到殷红的鲜血渗出来。
  “黄花鱼”兴奋地倾吐心声,忽略了贝蕾的情绪变化,“刘念啊,你把他给忘了吗?他好英俊,我好爱好爱他,心甘情愿为他做牛做马……”
  一股怒火从肚子往上冲,五脏六腑都烧焦了,同时眼泪也要冒出来,贝蕾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not my business!她对自己说。
  酒鬼会对女歌手动手动脚
  “黄花鱼”在边上继续说着爱情故事,“有一天,他发烧了,打电话叫我帮他给老板请假,我去看他,好可怜啊,两天两夜一口饭都没吃,我买一碗皮蛋瘦肉粥喂他吃,他哭了,那天晚上我没回家,等到他病好了,我就租了房子,叫他搬来住,这样他可以不要为房租发愁,有更多的时间读书,他明年就要考大学了,他还要读硕士博士,他说他要替我把书读了…… ”
  贝蕾想说:这不是爱。但,什么是爱呢?
  她低下头抱过一大团面拼命揉。
  不行,我得去见刘念,当面揭穿他,私底下都结婚了,还装模作势说没有时间考虑爱不爱的问题,他要是不承认爱“黄花鱼”,就说明他在利用“黄花鱼”,那不仅仅是虚伪,而是卑鄙!
  贝蕾丢下面团说:“我走了。”
  “黄花鱼”突然想起什么:“你今天找我有什么事情?”
  “哦,工作,我把卖菜的活儿让给一个朋友了。”
  “昨天,那边街口一家服装店老板叫我帮着找一个售货员,你的身材好,肯定行,老板给工钱,还会给衣服呢。”
  “下周再说吧。”
  贝蕾走出点心店,就给刘念打电话。
  “刘念,你在哪里?我有急事找你。”
  “电话里能说吗?”
  “不能,我要看到你的眼睛。”
  “我在City图书馆。”
  “半个小时后,图书馆门口见面。”
  好哇,“黄花鱼”汗水流成河,你在舒适的图书馆里看书!贝蕾忽然想起大卫,当年达芙妮也一定像“黄花鱼”这样死心塌地照顾他,同样的虚伪卑鄙。刘念站在台阶上,手里还捧着一本书,他还是那么英俊出众,可惜他的心灵一点儿都不美好。
  贝蕾走上前,意味复杂地盯着他。
  刘念纳闷地问:“什么事儿?看上去怪怪的。”
  “刘念,你必须回答我,你是不是有女朋友了?”
  “没有,我真的没有时间交女朋友。”
  刘念口气依然坚定。
  “那你怎么解释你跟‘黄花鱼’的关系,我知道你们住在一起。”
  刘念的脸霎时涨得通红,“她,她只是我的室友。”
  “你撒谎!如果你光明正大告诉我,你爱‘黄花鱼’,我会钦佩你。”
  刘念恼羞成怒,变脸道:“你是我的什么人,凭什么对我说三道四?”
  是啊,凭什么?贝蕾哑口无言,憋了好一会儿,说:“你欺负‘黄花鱼’!”
  “这与你无关!”
  刘念转身走了。
  贝蕾心里窝火,大声喊道:“刘念,你很卑鄙!”
  刘念停下来,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的严厉:“贝蕾,你这是忌妒!”
  贝蕾被将了一军,愣在那儿,看着刘念的背影远去,再也没有炮弹发起反击,懊恼沮丧无以言说。憋着一肚子气,在街上走着,冰淇淋蛋卷一路买一路吃。在北京遇到心情不好的时候,也这样吃冷饮,有一回跟妈妈生气,把冰箱十多根冰棍一口气全吃了,吃得半夜去医院急诊。
  贝蕾想起“黑妞”,“黑妞”应该像冷饮一样是自己遣散郁闷心情的好药方。那家夜总会离这儿不远,贝蕾晃晃悠悠往“黑妞”工作的地方走去。时间还早,“黑妞”一定正在化妆换衣服,今晚跟她唱几曲?贝蕾音域不够宽,但自幼学乐器,乐感好,模仿通俗歌手可以达到乱真的水平。
  “黑妞”不在,一个正在调试电子琴的乐手告诉贝蕾,“黑妞”跳槽了,在另一家名叫“野玫瑰”的夜总会做歌手。
  怎么又做歌手了呢?雷蒙不喜欢她做歌手的,因为夜总会里经常有酒鬼会对女歌手动手动脚。
  贝蕾乘电车去“野玫瑰”,老远就看到霓虹灯下有穿着十分暴露的姑娘忙进忙出,两个铁塔般的大汉把着门,她正在门口踌躇着,后背被人猛击一掌。
  西方人眼里标准的东方美人
  “贝蕾,你跑这儿干嘛?”
  “黑妞?”回过头却看到一个金发碧眼的性感女郎冲着她笑。上回见面,她梳两条小辫子像个纯纯的村姑,这家伙真能作。
  两人亲热地拍来打去走进化妆间。
  “黑妞”问:“心情不好了,想我了?”
  贝蕾打量着“黑妞”,“先说你吧,是不是跟雷蒙吹了?”
  “黑妞”笑笑,“知我者贝蕾,我从小就被学校和亲戚看成是问题少女,我真想脱胎换骨,证明自己没有问题,可是不行啊,跟雷蒙在一起做了两个月乖乖女,差点把我憋闷死了,雷蒙是个好男生,我对不起他,希望他能遇到一个真正的乖乖女。”
  “黑妞”指了指门外戴着大耳环的白人小伙子,“他是我新的男朋友,我们臭气相投,很快乐。好了,你别学我就行了,事实上你从来没有受过我影响,对吧?你怎么样,后妈又给你气受了?”
  “我家里现在挺太平的,今天听到一个爆炸新闻,让我想不通,你记得我跟你说过有一个长得像郑伊健的北京男生,是我出国前认识的?”
  “噢,你的白马王子,他出事了?”
  贝蕾点点头,“我还跟你说过,刚来澳大利亚认识一个福建乡下女孩,她帮了我很多忙,他们俩竟然住到一起了,我真的不理解。”
  “这很好理解呀,生存嘛,人首先要生存。”
  “为了生存就可以跟自己不爱的人同居吗?”
  “人家也是爱,只是爱的内容不一样,别多想了,那个家伙也许根本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优秀。”
  “我现在觉得他很卑鄙。”
  “你呀,怎么像言情小说里的女生,云里雾里,半年多手没拉一下就爱得死去活来,我跟你不一样,我绝不会爱一个对我没感觉的人,我爱的人必须对我好,把我宠得像女皇,你可别为他失恋,不值得。”
  失恋?好像是的,嘴里却不承认:“谁为这个卑鄙的小人失恋?”
  贝蕾呆呆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雪亮的化妆灯照得她脸色惨白,突然觉得自己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脑海里竭力想着“黄花鱼”的模样,想到她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和甜甜的笑容,顿时自卑极了。
  “‘黑妞’,你老实告诉我,我长得丑不丑?”
  “黑妞”咯咯笑道:“这可不像是我认识的贝蕾,你一向很自信,有时候都自信过头了,你还很骄傲,因为你漂亮而且聪明,你为什么会觉得自己丑呢?”
  “你看,我的眼睛不够大,鼻子不够高,嘴巴有点儿翘,还有颧骨,太丑了。”
  “什么呀,这叫时髦,现代感,西方人眼里标准的东方美人,你看我,瓜子脸,单凤眼,小时候老听人家说我漂亮,那是中国老掉牙的审美观,我要长得像你这么潮,肯定早就红了。 ”
  “可是,怎么没有人追我呢?”
  “不是有人从北京追到悉尼来了吗?”
  “就一个傻乎乎的米乐,我那些小留学生朋友,每个人都有好多追求者,ABCD忙不过来。”
  “你够贪心的,还要ABCD呢。”
  夜总会的音乐响起,“黑妞”要出场了,她亲了亲贝蕾的额头:“小贝蕾,你是个美人胚子,你现在还不知道自己多有魅力,忘掉那个北京男生吧,他需要的是一个能帮他交房租的女生,可怜虫一个。”
  贝蕾一个人在化妆间里看着镜子,想着“黄花鱼”,一点一点地把“黄花鱼”比下去,一点一点地找回了自信。
  “辛迪,大卫,出来吧,我们一起制造饺子(making dumpling)庆祝中国新年!”
  达芙妮从超市买菜回来,竭力做出很兴奋的样子大呼小叫,仿佛家里开进一辆警车或救护车。
  今天是大年三十,这个区域几乎见不到中国人,完全没有过年的气氛和感觉。刚才,贝蕾在睡梦中接到王瑶的电话说过年了,晚上是不是找一个朋友家收看北京的春节联欢晚会?贝蕾才恍然知道今天过年了,用妈妈的话说又长大一岁了。今天不会有新衣服新鞋子和压岁钱,每逢佳节倍思亲,贝蕾想北京,想妈妈,想得肠子都要断了。往年,春节是从放寒假那天就开始的,那浓浓的节日气味儿就像烈酒让人沉醉其中,大年初一是传说中的宝葫芦,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在贝蕾记忆中所有印象深刻的玩具都跟过年联系在一起。
  真是用心良苦
  贝蕾给妈妈打电话,问候过年,问她今天晚上在哪儿看联欢晚会?妈妈睡意惺忪,说前些日子加班太累了,多睡几觉就算是过年了。贝蕾听了心里非常不是滋味,以往家里虽然只有母女俩,每逢过年妈妈总是热情十足地打扫卫生、购买食物、请客吃饭。
  “妈妈,我希望赶快把这几个年过掉,以后我们就再也不要分开了。”
  妈妈很久不说话,贝蕾知道妈妈正在难过,心一酸哽咽了,“妈妈,你上街给自己买几件新衣服吧,你去找你的朋友们玩吧……”
  “宝贝,你不要担心老妈,我从没有觉得你离开这个家,我们娘儿俩的心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贴得更紧,”妈妈哽咽着却发出笑声,“你啊,你在我身边净惹我生气,现在变得这么孝顺,老妈有点儿承受不起。”
  “妈,你承受不起的还在后头呢……”
  达芙妮敲门敲得急,“辛迪,让我们过一个快乐的中国新年!”
  “就这样吧,洋后妈哪根筋搭错了,说要包饺子过中国年呢。”
  “妈,”贝蕾想说我爱你,停顿一下改用英语,“I love you。”
  妈妈说:“贝贝,你真的变了,长大了,过去我花十年工夫都不能让你开口说一句甜蜜的话,你总是抱怨妈妈这做的不好那做的不好,有时候我真的非常灰心,看来,孩子不跟妈妈分开就不会成熟。”
  “是的,妈,不离开你,不知道母亲有多伟大,不离开家,不知道家有多温暖。”
  “贝贝,去忙吧,老妈很好,听到你的甜言蜜语,比什么都幸福。”
  “再见,保重,晚上我还会给你打电话。” 达芙妮在厨房里和馅,尖细的嗓音还像警报器似的停不下来,“大卫,辛迪,一切都准备好了,可以制造饺子了!”
  贝蕾到厨房一看差点没笑出声来,这是哪国的饺子啊?洋葱,肉末,奶酪,香肠剁碎了搅在一起,百分之百意大利比萨饼配方。
  达芙妮端着盆子凑到贝蕾鼻子下面,“你闻闻,香不香?”
  “嗯,很香,很棒!”
  “我在中国餐馆看他们包饺子,我想我学会了。”
  达芙妮把饭桌擦干净,铺开来,只等着大卫出来围桌包饺子。贝蕾注意到她还买了一个擀面杖,真是用心良苦。
  “我听大卫说,中国人一年只能包一次饺子,因为买不起肉,哦,真是可怜。”
  “不,那是很久以前的中国,而且也不是家家都这样,我妈妈家就不那么穷,我听说我妈妈小时候有保姆,还有牛奶喝,饺子倒是很少吃,南方人不爱吃,不是吃不起。”
  “你妈妈一定是出生在共产党的高级官员家里,而不是普通的中国人民。”
  大卫肯定编了另一个“红灯笼”的故事蒙骗这个头脑简单的女人。
  “大卫小时候,甚至一年还吃不到一次饺子,他的妈妈曾经用野菜包饺子过年。”
  “野菜?那是绿色食品,我妈妈和她朋友们,每年春天都会到郊外摘一两次野菜,真好吃。 ”
  达芙妮停了手中的活儿,绿幽幽的眼珠子瞪得老大,好像就要突出来了:“你不诚实,我不喜欢你的不诚实。”
  又是鸡同鸭讲,贝蕾莫可奈何地耸耸肩膀,“我想我是诚实的,我说的是我真实的生活,你不相信,我很遗憾。”
  “我相信大卫,他是一个诚实的男人。”
  那个诚实的男人正在网上跟沈阳女生共度中国新年呢。
  “他告诉你的是他的生活,他的生活不是所有中国人的生活,就像你的生活不是所有澳大利亚人的生活。好了,我们包饺子吧。”
  达芙妮的绿眼睛一点点暗下去,脸上写满困惑。突然,警报器毫无过渡地响起来:
  “大卫,我们等你出来制造饺子!你说过中国人过年一定要包饺子的,我今天去了三家中国超市才买到制造饺子的工具!”
  大卫不出来,在车库里应道:“你们制造吧,我不会,我从来没有亲手制造过饺子!”
  达芙妮很不高兴,拉长着脸擀一张饺子皮,贝蕾拿着这张比巴掌还大的饺子皮,心想这是包小猪呢,这时厨房里的空气有点紧张,不敢多嘴,其实她也没有亲手包过饺子,只是妈妈包饺子的时候在跟着玩面团,现在赶鸭子上架,把馅装进去,皮捏紧了,一大团面只包了十几个歪歪扭扭的饺子。达芙妮赶紧点火烧水下饺子,盛在三个盘子里,热情似火地敲门叫大卫:
  “大卫,饺子煮好了,噢,你一定会发现这是世界上最好的饺子!”
  破口谩骂
  大卫终于露面了,嘴里咕噜道:“真是个下蛋的母鸡,搅得人心惶惶。”
  达芙妮歪着脑袋看着大卫,等着他的赞美,不料大卫咬一口饺子,迅速吐回盘子里,丢下刀叉说:“这不是人类的食物。”起身回到车库关上门。
  达芙妮的嘴角颤抖着,泪如雨下,贝蕾举着刀叉正要往嘴里送饺子,霎时僵住了。
  达芙妮真可怜,这个男人已经变心了,你还看不出吗?你就是制造出世界上最好吃的饺子也无济于事,你为什么不离婚呢?难道没有男人的日子就那么可怕吗?
  达芙妮双手颤抖着端起一盘饺子朝车库门砸去,破口谩骂,粗话脏话连篇。
  贝蕾的饺子还举在手上,她真的不愿意看到这样的场面,今天是大年三十,从小就听妈妈说过年要高兴,要讲吉利的话,否则一年的运气都会不好。
  “达芙妮,不要这么生气,请求你。”
  不等贝蕾的话落音,达芙妮转过身指着她的鼻子,“你,就是你,你毁灭了我和大卫的幸福生活!”
  “Sorry,”贝蕾终于放下手里的饺子,“我很难过,我很同情你,你希望我搬出去吗?”
  “太晚了,你已经破坏了我的生活,我恨你!”
  贝蕾想拂袖而去又觉得不妥,强忍着心中的怒火,走到车库门前喊道:“大卫,你给我出来!”
  为了不再刺激达芙妮,她说的是英语。
  大卫出来看着满地碎盘碎碗,“这就是中国新年!”
  贝蕾说:“达芙妮多么用心讨好你,你怎么能这样对她?”
  达芙妮哭着要扑向大卫,大卫敏捷地闪开。
  “大卫,我们重归于好吧,我们已经不在一张床上睡一百多天了,这样不符合人道主义精神,我爱你,我需要你。”
  大卫保持着他一贯的麻木表情,指着地上的碎盘碎碗,“你能使它们恢复原状吗?我的感情同样被你摔成碎片了。”
  “不,我爱你,我需要你,如果你坚持住在车库,我也要搬过来住!”
  “你想逼我搬出这个家吗?”
  …………
  被放逐和流浪的感觉
  下雨了,街上空空荡荡,贝蕾一个人走在大年三十的雨中,有一种被放逐和流浪的感觉,此时此刻才知道自己离家有多远。
  走进火车站,看着一列火车开来又开走,茫然地站着,不知道自己想去哪里。似乎想见米乐和王瑶,又似乎不想见他们,可是除了他们,悉尼还有谁可以陪她过年呢?多么希望这里是天津或是北戴河,抬抬脚就能回到北京的家中,跟妈妈一起看联欢晚会,看看赵本山今年还有什么绝招。
  这时,米乐打电话来,他已经打了好几个电话,贝蕾听不见,情急之下竟给她家里打电话,洋后妈操起话筒一通臭骂,米乐知道她家又发生战乱,担心至极。
  “贝蕾,你别不接电话,心情不好骂我几句都行,别不接电话,让人急死了!”
  米乐口吻中透出的焦虑和埋怨,让贝蕾想起妈妈,在北京的时候,说好几点回家就必须准时出现在妈妈眼前,超过半个小时都足以让妈妈急得发疯。
  “好啦,有话就说,别婆婆妈妈。”贝蕾不自觉地发起嗲,仿佛话筒那头是自家的血缘亲人。
  “我要跟你一起过年,没有你,这年过不去。”
  “嗯,叫上王瑶吧,还有‘萤火虫’……”
  站在火车站,通过手机大串联,最后大伙一致决定去“萤火虫”家过年,她家可以收看到春节联欢晚会的现场转播。
  米乐显然有点儿失望,房东出国旅游,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他买了酒和很多食物,准备亲自下厨给贝蕾做年夜饭呢。
  在中央火车站会合,米乐还神情悻悻。
  贝蕾推他一把,“你怎么了?好像没了魂儿。”
  米乐嘟哝道:“我只想跟你一个人过年。”
  贝蕾心里咕咚一声,胸口怦怦地跳,她想起网上一个来自上海的女生写的故事《十五岁零三十七天,告别处女时代》,那天上海女生去数学课代表家,去找他补习数学,当然这只是个借口,他的爸爸妈妈不在家,他们偷看了儿童不宜的VCD光碟,不知不觉地就告别了一个时代。
  通过“我的故事”,贝蕾惊讶地发现朋友中像她这样坚守处女时代的已是凤毛麟角,她既为此孤芳自赏,又难免有点孤独落寞。有谁值得我告别处女时代?米乐吗?难道这个世界上就只有这么一个傻乎乎的米乐爱我吗? “萤火虫”的客厅里高朋满座,认识的和不认识的,全都是大陆出来的小留学生,只有威廉一个是来自香港的,他扔下奶奶和爸爸跟王瑶过年。王瑶一见到贝蕾就亲热地拉她到边上说悄悄话儿。
  “我刚认了一个叔叔,开最新款奔驰,住在Darling harbor(情人港)的高级公寓呢,巨有钱,一会儿他会来接我出去兜风!”
  “你怎么认识的?别是骗子。”
  “不可能,他是我妈妈表哥的朋友,是一个非常成功的房地产商人,前些天从北京回来,我妈妈托他给我捎衣服,他请我吃过日本饭泰国饭,每天都打电话问我好不好,需要不需要帮助,他特别有同情心,说像我这样小小年纪就出来留学真不容易。告诉你吧,他还是单身呢,啊,要不是年纪大了些,我会爱上他的,你不知道他有多幽默,听他说话我就乐得透不过气儿。”
  王瑶两眼放光,让贝蕾想起在北京校园里听她讲第一次收到情书时的情景。
  “恭喜了,终于有一个白马王子开着奔驰车停在你的身边,dream come true嘛。”
  “别胡说,我叫他叔叔,要是我真有这么一个亲叔叔在悉尼,我爸我妈都不要为我受苦受累了。”
  这时,赵本山和宋丹丹出场了,演出穿马甲脱马甲的小品,一屋子人哈哈大笑,“萤火虫” 的男朋友突然从角落蹿出来,两条腿像是安了弹簧哆哆嗦嗦,手里还攥着酒瓶子,一边喝着一边骂道:“悉尼,悉尼是什么玩意儿!北京多好啊,我在北京的学生都是大款富婆,送我一条皮带起码都得两千块钱以上,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萤火虫”正在切水果,狠狠将刀一拍,冲上前把门打开,揪着高尔夫球教练的衣领往门外推搡:“滚,你现在就滚!你再来找我,我就杀了你!”教练摔倒在过道,“萤火虫”毫不犹豫地关上门。
  威廉盘腿坐在地毯上吧哒吧哒掉眼泪,抓着米乐的手反复唠叨:“我没有钱,比娜不爱我,比娜爱钱,比娜不好,比娜是坏女孩。”
  “萤火虫”看上去像是若无其事,继续切好水果端到电视机前,茶几上有一张教练的照片,教练一身运动装挥舞着球杆,酷毙了,“萤火虫”揣着这张照片从北京来到悉尼,多少个日夜对着这照片流泪倾诉,幻想着与世界上最爱她的人团圆,她放下果盘把手伸向照片,拆开镜框取出照片,一下一下慢条斯理地撕碎了,打开窗户将碎片抛向夜空。
  这年过得热闹非凡
  贝蕾以为她会哭,可是她没有哭,坐在电视机前笑得比谁都放肆。
  “黑客”在哪儿过年呢?他是不是在北京?如果他知道教练被“萤火虫”撵出去了,他还会回到这个家吗?
  贝蕾到阳台给妈妈打电话,家里的电话占线,妈妈是不是在网上过年?也许她会碰见“黑客 ”,两个孤独的中年人会不会因为孤独而走到一起?就在这半年,妈妈身旁的单身女友纷纷有了丈夫或男朋友,贝蕾曾经小心翼翼地问起那个经常出没于北京家里的画家,那会儿她一见到他登门造访就找碴发脾气,妈妈淡淡地说他交了一个有钱的女朋友,买房子买车,快结婚了。唉,可怜的妈妈。在妈妈身旁的时候,贝蕾不知道孤独的滋味是多么苦涩,母女相依的家有着足够的温暖,她不允许任何第三者闯入,到了澳大利亚体会到孤独是慢性的灾难,是绵长的疼痛,她深深地同情并牵挂妈妈。
  也许是念着跟“黑客”的网上交情,贝蕾坐到“萤火虫”身旁,说:“你真的决定跟他吹? ”
  “吹!他是奔着我妈的钱来的,嘿,想得美!”
  “往后你怎么办?还是读书吧。”
  “不读书,我不是读书的料,我要我妈给钱开一家店,美容店,服装店,首饰店,什么店都行,玩呗。”
  “萤火虫”抽完一支烟接着点燃另一支烟。
  王瑶捧着手机焦灼不安地在屋子里窜来窜去,不时走到阳台打电话,她在等开奔驰的叔叔带她去兜风。
  联欢晚会就要进入倒计时的时候,叔叔来了,在楼下给王瑶打电话,王瑶兴奋地跳起老高,抛个飞吻:“拜拜了,各位,明年见!”
  贝蕾送王瑶到电梯口,想叮嘱她不要被叔叔骗了,从小妈妈就为贝蕾建造了坚固的警戒城堡 ——任何一个岁数大的男性都可能是潜在的骗子流氓,妈妈还告诉她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随便吃陌生人给的糖果,很可能会中毒。不等开口,威廉追了出来,紧紧抱住王瑶不放,男生女生都跟出来,好不容易才把他俩掰开,王瑶落荒而逃钻进电梯。
  教练不见了,他还算有点志气,这个大年三十要露宿街头了。
  北京时间深夜十二点,电视机里传来钟声和爆竹声,年过了,这年过得热闹非凡。
  “贝蕾,今晚不要回家。”
  走出“萤火虫”住的大楼,米乐突然抱住贝蕾,隔着厚厚的夹克衫,贝蕾感觉到他的心脏像一面咚咚响的鼓,她的胸口竟也像是安了一台失控的马达怦怦乱跳。
  她想说不,想推开米乐,身体却绵软无力地瘫在米乐的怀里,到这会儿大卫还不打电话找她,可见家里的战争仍在进行着,达芙妮若是逼得急,大卫很可能会开着破车一走了之,贝蕾相信大卫做得出这样的事情。听妈妈说当年他出国整整三年没有跟国内任何人联系,他在南方老家的父母逢年过节就打电话到北京哭着找儿子。大卫似乎对自己的坚硬冷漠很是欣赏,他在ICQ里对沈阳女生说他已经超越了凡间的情感羁绊,还引用了一首多年前的流行歌曲的歌词: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走在孤寂的荒野上。毫无疑问,他也超越了做父亲的感情和责任。
  米乐用脸颊蹭着贝蕾的脸颊:“别回家好吗?”
  “我的家在北京,这儿没有家。”
  “我也没有家,我们在一起就是家。”
  “……”
  “我爱你,贝蕾,做我的老婆吧。”
  “我还是只想让你做我的哥哥。”
  “不行,我不要做你的哥哥!”
  米乐拦下一部出租车,抱着贝蕾钻进车厢。
  接着,将会发生什么?前方是吞噬一切的黑洞,贝蕾非常害怕,却身不由己地被黑洞吸引着,她闭上眼睛像一条被放在案板上的鱼,放弃了挣扎。
  出租车停下,米乐付了钱抱着贝蕾进门,将她放在餐厅的椅子上,长长的餐桌上摆着两套餐具,一瓶酒和几样小菜。
  米乐看一眼墙上的挂钟,兴奋地说:“你看,我们俩一起过年,就咱俩,多好啊!”
  贝蕾呆怔着,心里又想着今晚回不回那个家。
  重大的人生抉择
  米乐倒一杯红葡萄酒送过来,“贝蕾,高兴一些吧,求求你高兴一些。”
  贝蕾没有伸手接酒杯,掏出口袋里的电话,仍然没有大卫的电话,难道那个不是家的家在这个大年三十鸟兽散了吗?
  “贝蕾,你想打电话吗?你先打电话吧。”米乐把电话机和一张IP卡放在贝蕾跟前。
  贝蕾摇摇头,刚才中国时间十二点整,给妈妈打了电话,她不想主动给大卫打电话,可是又放不下心,我为什么要担心他呢?贝蕾烦闷至极,突然端起酒杯咕噜咕噜一饮而尽。
  椅子像风浪中的船儿晃悠起来,天花板在转,水晶吊灯发出刺目的光芒,贝蕾咯咯笑了:“ 真好玩,真好玩,我还喝!”
  米乐收起酒瓶,抱住贝蕾半跪下,将头靠在她的肩上:“贝蕾,刚才在‘萤火虫’家,电视里响起北京的钟声,大伙都给亲人打电话,我给我爸打完电话,想给我妈打电话,正要拨号,突然记起她已经不在了,贝蕾,你知道我跟我爸不亲,我只有你这么一个亲人了,不要离开我……”
  米乐说着号啕大哭,贝蕾也跟着哭,两人抱头痛哭。
  “贝蕾,爱我吧,以前我是一个坏男孩,很小就学会了喝酒抽烟,因为打架被三所学校开除,自从心中有了你,我不再喝酒抽烟,也很少打架,我一直努力想做得更好,我会做得更好的。”
  “你已经很好了,米乐,你对我太好了,你不要对我这么好,不要对我百依百顺,不要这么软弱,不要这么爱流泪。”
  米乐霍地站起来,一把将贝蕾拽起来,“我答应你,不再什么事都顺着你,不再流泪,现在,我要你对我说你爱我!”
  “I'll try。”
  “不,你已经try一年多了,今天我要你爱我!”
  酒精在贝蕾血液里燃烧,使她口无遮拦,“米乐,今天我想做一件坏事。”
  “你还没说你爱我。”
  “我想跟你做一件坏事。”
  “什么坏事?”
  “Make love。”
  “你爱我吗?”
  “不知道。”
  米乐松开贝蕾,痛心疾首地大声说:“贝蕾,你喝醉了,我不喜欢你这个样子!”
  贝蕾的身体摇摇晃晃,困惑地瞪着眼睛,想不起来自己说了什么。
  米乐搀住她,“睡觉吧,你睡床上,我睡地上。”
  天亮的时候,贝蕾醒过来,好一会儿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睡在陌生的床上,转眼看到睡在地上的米乐,才断断续续记起昨晚发生的事情,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喝酒,而且醉了失态了,贝蕾害臊得恨不能像只小耗子钻进地板缝溜走。
  米乐睁开眼睛撞见贝蕾惶惑的目光,起身坐在她身旁,“喝醉酒的滋味不好受吧?头疼吗?要不要吃一片阿司匹林?”
  “有没有别人看到我喝醉的样子?”
  “没有,你是到我这儿才喝酒的,都怪我不好,给你酒喝。以后不许喝酒,听话哦。”
  听话,贝蕾喜欢米乐这样说话,像长辈对晚辈,她伸手环绕着米乐的脖子,撒娇道:“米乐,你真好,我有一点儿爱你了。”
  “才有一点儿,不够。”
  “不够就再多一点儿。”
  “还不够。”
  “再多点儿。”
  俩人缠绕在一起嬉闹着,米乐突然僵住了,鼻尖上沁出细密的汗珠,低着头好像在思考重大的人生抉择。
  贝蕾推推他,“怎么了?”
  米乐猛地站起来,严肃地说:“贝蕾,我要等到你完全爱我的时候。”
  贝蕾想起昨晚荒诞的言行,害羞地捂住脸,血液像火山熔岩烧透每一寸皮肤。人在边缘,差一点,只差一点。
  米乐真好,这才是真正的爱,贝蕾的脑际划过曾经让她魂牵梦绕的刘念,在他身后“黄花鱼 ”挥洒汗水揉着大面团,她还看到大卫手捧鲜花站在停车场等达芙妮,那不是爱,是利用。
  这么比较着,米乐的形象顿然高大了许多,贝蕾感动至极,却还是说不出口我爱你,仿佛心里的一扇门户上着锁,开门的钥匙不在米乐手中。
  贝蕾将脸埋在枕头上,意味复杂地哭了。
  这个局面的罪魁祸首
  大卫的车不见了,达芙妮的车也不见了,真的出大事了。贝蕾绕房子转圈,迟迟不敢开门,犹豫许久拨通了大卫的手机。
  “贝蕾,对不起,昨天夜里我走的时候没有敲你的门……”
  哼,他以为我年三十在家里睡大觉呢。
  “你是不是可以找个朋友家先住几天?”
  “你在哪里?你准备就这样永远不见达芙妮了吗?”
  “我在去墨尔本的路上,等我安顿好了,接你过来。”
  我才不去呢,贝蕾应道:“达芙妮会报警找你的。”
  “不怕,昨天夜里她把车库门砸了,在我肩上划了一刀,我手里还有几盘她说要杀人放火的磁带,我已经警告她了,如果继续折腾,我就起诉她!”
  贝蕾跌坐在台阶上,一句话也说不出。
  “贝蕾,我在车库那个汽车轮胎里塞了一些钱,你拿去,赶快离开,贝蕾,贝蕾,你听见了吗?”
  马路对面的邻居拨开百叶窗朝这边窥视,昨晚一定非常热闹。捡破烂的老头儿背着满满的一大布袋瓶瓶罐罐,从街口蹒跚走来,看到贝蕾便放慢了脚步,嘴里发出沙哑的声音:Not good,not good……
  住在这条街的邻居真是倒了大霉。
  “贝蕾,贝蕾。”大卫在电话里紧张地喊着。
  “我听着呢!”
  “你赶快离开,这个疯女人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贝蕾吐了一口长气,“好吧,你就别管我了,今天可是大年初一,你让我出去流浪。”
  “对不起,贝蕾,我真不愿意让你看到生活有如此残酷的一面,不过你迟早要看到的,这或许对你以后的人生道路有帮助,贝蕾,我希望你理解并且谅解我,唉,造成今天这个局面的罪魁祸首,是你的母亲,我不想多说什么,我知道你很爱她,她不配你的爱。”
  大卫的声音哽咽了。
  贝蕾毫不动情,她冷静地在心里反驳大卫,你永远觉得自己完美,即使活到这么狼狈不堪的地步,你也还是完美的,都是别人的错。
  “贝蕾,你要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你是我惟一的牵挂,我相信你能把自己安顿好,千万别学那些小留学生,找个男生胡乱同居。”
  “放心吧,你自己多保重吧。”
  贝蕾关了电话继续坐在台阶上,想着搬家的事儿,搬到哪儿去?王瑶的房东比后妈还厉害, “黑妞”有男朋友,“黄花鱼”更不必想了,至于艾琳、丽莎那些台湾香港来的小留学生,毕竟隔着一层,她们在大陆学生面前总有那么点儿优越感。到这会儿才理解为什么小留学生中谈恋爱同居那么普遍,既可以排遣孤独寂寞又可以省钱,为什么不?why not?
  只需要打一个电话给米乐,他就会张开热情的怀抱迎接她,想到自己就这样朝朝夕夕跟米乐像夫妻一样厮守着,不需要电话、ICQ交流感情、不需要在日记里倾诉爱慕和思念,早上睁开眼睛披头散发的就互相看见,就能说话,天哪,这可是太可怕了,贝蕾不禁打了个寒颤。
  租间小屋子吧,一周八十块以上才能租到地点好些的房子,大卫会肯支持我房租吗?
  汽车声呼啸而来,是达芙妮,刹那间贝蕾脑子里演出一幕血肉横飞的恐怖电影:达芙妮猛踩油门朝自己撞过来!她本能地逃生,跑到房子的后面。
  达芙妮停了车,追过来,喊一声“辛迪”泪流满面,“大卫走了,请求你不要走,留下来,跟我一起等大卫回家。”
  这一夜达芙妮老了很多很多,散乱的头发出现了一缕缕白丝,脸上的皱纹横七竖八,像是从疯人院里逃出来的病号。
  她们就站在捡破烂老头儿的窗前,老头儿探出身子,“Get out!Get out of here!”
  达芙妮拉住贝蕾,“回家吧,不要离开我。”
  门打开,贝蕾看到了惨不忍睹的战场,所有能破的东西都破了,所有家具都翻了个倒在地上,她弯下腰默默地收拾残局。
  这样的场面她在北京见过,楼上的佳佳爸爸妈妈总打架,每次战争锅碗瓢盆摔得满楼道都是,佳佳说她爸爸在外面跟一个歌厅小姐好,从佳佳上幼儿园打到小学毕业,她爸爸妈妈终于离婚了;楼下的一对话剧演员也经常打架,那女的一哭就是一整夜。整个楼洞只有她的家没有男主人,这个单亲之家拥有最多的欢乐,也许就是因为如此,贝蕾从小就对跟妈妈交往的男人充满恐惧和敌意,她可以敏锐准确地判断出哪个男人是不怀好意的入侵者,哭闹着把入侵者驱逐出境。离开北京之后,她曾经对自己造成妈妈的孤独寂寞心怀歉疚,但看到此刻这个家的场面,贝蕾的心释然了许多,谁能保证妈妈嫁给某个男人不会沦落到相同的下场呢?
  达芙妮用一张彩色海报把被她砸破的车库门糊上,海报里的一对帅哥美女像是在热恋中,他们亲昵地侧着脸四目相视,这真是莫大的讽刺。
  “我和大卫也有过这样幸福的时光。”达芙妮说着从她的房间找出一张照片,“你看,那时我们很幸福。”
  照片的背景是一片树林,新婚的达芙妮和她的中国丈夫站在草坪上,他们手牵着手,侧过脸四目相视,他们和画报里的恋人一样沉浸在幸福之中。
  男女之间的秘密
  贝蕾在一篇妈妈写的文章里看到过这样一句话: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岂止是爱情的坟墓,简直是人生的坟墓。身边那些朋友一谈恋爱就互称老公老婆,她向来排斥这样的称呼,米乐也总是老婆老婆的,每次听了都起鸡皮疙瘩,赶明儿得向他发表严正声明,不许提到这两个字儿。
  达芙妮做了饭招呼贝蕾吃,她们还像一家人坐在饭桌上。
  “辛迪啊,我跟大卫是夫妻,夫妻应该睡在一张床上,你要知道性生活有多么重要……”
  “达芙妮,你忘了,我还不是成年人。”
  “我想你的老师已经告诉你男女之间的秘密,性生活……”
  “对不起,我不想讨论大卫,虽然他是我的父亲,但是我并不了解他,就像陌生人,我希望他能回到你的身旁,如果他不回来,我就应该搬出去,因为我跟你没有血缘关系,我不应该给你增加麻烦。”
  “不,你不要这么想,大卫会回来的,我相信,留下来,和我一起等他回家。”
  留下来?也行,这个房子租约还有半年,先省半年房租再说,况且,达芙妮并没有要伤害我的样子。
  “辛迪,打电话给大卫吧,叫他回家,我错了,全都是我的错,只要他回家来,继续住在车库也行。”
  “你为什么不试着交另外一个男朋友?如果我以后的丈夫像大卫这样,我一天都不能忍受。 ”
  “我爱大卫,我做不到。”
  您老人家可真是没救了,贝蕾耸耸肩膀不再搭腔。
  贝蕾走进车库,大卫的电脑不见了,被窝也搬走了,她从废弃的轮胎里找到大卫留下的钱,站在空荡荡的电脑桌前发呆,心仿佛也被掏空了。不知过了多久,她发现自己正在流泪,却理不清为什么伤心?为什么难过?
  车库也像战后废墟,贝蕾动手归置,在一堆旧报纸旧杂志里翻出一摞手稿,弹去厚厚的灰尘,一寸多厚的稿纸密密麻麻布满大卫的字迹,这是她熟悉的字迹,在北京读初中期间每个月都收到两三封发自悉尼的信。都说字如其人,而他的字跟他的人完全风马牛不相及,他的字潇洒俊逸,他的人却是一副行将就木的呆板。
  达芙妮端着一杯刚做好的鲜橙汁送进来,“辛迪,橙汁含有大量的维生素C,对你的身体有好处。”
  贝蕾抓一张旧报纸盖在大卫的手稿上,“谢谢,放在厨房我马上喝。”
  “辛迪,你不会走吧,答应我不走。”
  “不走,我保证没有你的同意,我不会离开。”
  “你还要答应我,打电话叫大卫回来,请求你。”
  “好的,我会的。”
  达芙妮似乎放心了,放下橙汁去客厅看电视打电话。夜里,贝蕾在小屋里上网,手里抱着大卫的手稿,一心二用。
  妈妈在网上,“黑客”也在网上,他们是不是约好在网上见面?妈妈要贝蕾代向大卫拜年,妈妈真是没心没肺,一点都没意识到大卫有多么恨她。还是和往常一样报喜不报忧,告诉妈妈一切都好,好极了,昨天晚上在同学家看联欢晚会,今天睡懒觉逛大街,达芙妮还包了饺子。妈妈很高兴,说你们家东风压倒西风了。“黑客”发message:“洋后妈的饺子比之三明治,如何?”好吃,吃得精光。瞧,妈妈跟“黑客”聊得多热火,“黑客”几乎同步获悉她们母女对话内容。
  贝蕾见缝插针浏览大卫的手稿,开篇就将她牢牢地吸引住了,大卫笔下有个“你”,通篇都是跟“你”说话,这个“你”正是贝蕾!中山公园那一片树林,树林下面的草坪花丛,你穿着小连衣裙像一只蝴蝶飞来飞去,那金黄色的连衣裙跟北京金秋的太阳一样璀璨夺目,连衣裙是你妈妈一针一线缝制的,你妈妈做针线的时候非常美。
  我就要走了,机票、护照就在衣兜里,贴着我的胸膛,仿佛是一把锋利的刀顶着我的心尖。我的视线模糊了,你在我模糊的视线里飞舞着金黄色的小连衣裙。
  你摘一束野花,飞到我的面前:“爸爸,这是什么花儿?”我告诉你“是喇叭花”;你又摘一把野草,“爸爸,这是什么草?”“这是狗尾巴草”,你笑了,“这是狗尾巴上长的草吗?”从会说话开始,你就有很多的为什么要我回答,为什么天上的月亮跟着我们走?为什么老虎有四只脚?以后谁来回答你的为什么?
  “爸爸,你为什么哭啊?”你细嫩的小手在我的脸上轻轻摩挲。
  “爸爸要去很远的地方,要等到小贝贝长到这么高才回来。”
  “不,我不让你走,你不准走,我要你拉钩保证。”
  我会保持跟你联系
  我们拉钩了,你心满意足地继续摘花采草,在我的脑际是另一幅画面——几天之后,你就会发现爸爸骗了你,你小小的心灵怎样去承受如此巨大的变故?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你那甜得让我心痛的童声,伴随着我远走他乡,数不清多少次在你的童声伴奏中从梦中哭醒。
  我的贝贝,我的女儿,我为什么要离开你…… 贝蕾的眼睛湿了,心一酸,趴在桌子上哭了,怕哭出声音,她用手紧紧地堵着嘴。
  是的,大卫曾经是她最爱的亲人,她记得许多父女情深的画面,在大卫离开北京之前,她跟爸爸共同拥有一个无人可以介入的欢乐世界,妈妈仿佛只是一个洗衣做饭并爱唠叨的外人,跟幼儿园老师没有什么区别。爸爸可以一整天什么都不做跟她流连在动物园,直至夕阳西下;爸爸带她在游乐园里玩遍所有惊险游戏,而妈妈,出去玩不是担心危险就是嫌门票贵。贝蕾记得那会儿经常想:为什么不是妈妈去很远的地方,爸爸留下来陪我?
  “哦噢”,妈妈发来message:
  “女儿,‘黑客’目前在北京,我们都想见一次面,你的意见呢?”
  贝蕾立刻警觉了起来,好像妈妈是需要她保护的未成年孩子,抹一把泪水,敲键盘:
  “要知道网络世界是虚幻的,万一他是骗子、变态狂,见面会有危险的!千万不要给自己找麻烦!”
  “我们已经无话不说,如果是骗子,在我们无数次对话中一定会有破绽的,但至今我还没有发现他的破绽。”
  “说不定他长得其丑无比,而且又穷得叮当响。”
  “我们互相在网上看过照片了,穷不穷我不关心,再说见面并不意味着我和他交男女朋友,别多心,要是有什么特殊的感觉,我会向你汇报。”
  “你把照片发过来,我看看。”
  照片传过来,果然是“萤火虫”的父亲,那个在海边画肖像的穷光蛋。
  “妈,穷不穷才是你应该关心的,穷就是无能,意味着被社会淘汰了,我不希望我们家收容一个无家可归者。”
  “宝贝,你真刻毒,而且想得太远了。”
  “你还是要见他?”
  “好奇而已。”
  贝蕾还想攻击“黑客”,虽然她身在千里万里之外,但仍是北京那个单亲家园的守护神,仍是害怕心怀叵测的入侵者攻占她的领地,转念一想,妈妈真的很孤独,这半年里妈妈身旁的单身女朋友纷纷有了归宿,妈妈也真该有个嘘寒问暖的人,有时候看到达芙妮夜里百无聊赖地看电视打电话,贝蕾会心疼地想起妈妈的漫漫长夜。
  “Up to you。”
  随便你啦,贝蕾写的是英语,她在表达某种情感有障碍的时候喜欢用英语,仿佛那是面具或是盔甲,躲在后面说话比较安全。
  大卫写到妈妈了,妈妈是他笔下的另一个“你”。  我没有能力把你当做另一个女儿,你那因为缺乏父爱荒漠饥渴的心灵,即使倾尽黄河长江之水,也滋润不了;我没有能力满足你那么多浪漫幻想,到今天我才意识到当我们结束了漫长的书信恋爱,千辛万苦在北京建立一个小小窝巢的那一刻,我们的关系已经分崩离析了,你不习惯没有情书的平实日子,你渴望相互吸引又有距离的感觉。你说你每次经过楼下的信箱都下意识地伸手打开,期望收到我的信,即使我就站在你的身边…… 这个“你”分明是现在的我,遗传基因真是神奇,贝蕾想,渴望相互吸引又有距离的感觉,一语道破天机。每每听到米乐说到老婆,她的心里就长出一双飞毛腿跑得老远,倘若刘念要求她像“黄花鱼”那样跟他住在一起,她也会逃到十万八千里以外。她需要的是始终保持某种距离的相互追求,而不是相爱的结果——同居、结婚。
  妈妈的浪漫追求使她成为单身贵族,我会不会继承她的贵族头衔?其实,单身没什么不好,妈妈比达芙妮快乐得多。
  接着往下看,一段在贝蕾记忆中模糊不清的家庭往事,经过大卫笔墨的显影清晰地浮现出来 ——妈妈抗拒不了一个岁数大得可以做她父亲的男人的诱惑,跌落情网,越出了婚姻的轨道。贝蕾见过那个男人,妈妈说他是老家来的舅舅,“舅舅”给她买过很多玩具和巧克力,在她还在幼儿园的时候,“舅舅”回老家了,妈妈带她去机场送行,妈妈哭得很伤心。此刻,才知道“舅舅”来自美国,在大卫笔下他是无耻的商人。大卫用大量篇幅淋漓尽致地写了这个事件对他造成的痛苦和耻辱,他一生都无法真正从这个打击中康复。
  看完手稿,窗外的天色已经发白了,贝蕾毫无睡意,心乱如麻,翻开日记写下年月日,却不知从何记录内心的感受。
  我应该对大卫好一点,她这么想着手头已经拨出电话,大卫的声音显得苍老疲倦。
  “贝蕾,你还没搬出去吗?”
  “没有,情况不像你想得那么严重,达芙妮哭着求我不要离开这个家。”
  “她把你当人质,你应该尽早搬出去。”
  “唉,她也可怜。”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你救不了她,即使你不搬出来,我也不会回那个家了,想到她的嘴脸我就恶心要吐,我永远不要再见到她!”
  “我知道了,你不要担心我,不要再为过去的事情烦恼,重新生活还来得及……”
  大卫从来没有听到过贝蕾如此和风细雨说话,愣了很久,一字一顿地说:
  “贝贝,我让你受苦了。”
  “不,是我把你和达芙妮的生活搅乱了,达芙妮人不坏,没什么心眼,既然你不能忍受这样的生活,我会等到适当的时候搬出去,给她一些时间慢慢接受现实。”
  “贝贝,你长大了,能够得到你的理解和谅解,我这一生就没有别的遗憾了。”
  父女俩通着电话很久不说话,贝蕾想应该叫一声爸爸,憋了很久还是借助英语说:
  “Take care,I'll miss you,because you are my father.”
  大卫哽咽了,“我也一样想念你,注意安全,我会保持跟你联系。”

第三部分
  我被录取了
  达芙妮把全部注意力都转移到贝蕾身上,每天早上精心做早餐,准备中午的便当,原先大卫享受的特殊待遇全归贝蕾享受了,还是三明治,夹着厚厚的西红柿和午餐肉,新鲜的牛奶果汁供奉着贝蕾,剩饭剩菜和快过期的牛奶果汁都由达芙妮消化。她在一家养老院找到一份钟点工,每天上班前开车绕道送贝蕾上学,晚上热饭热菜等着她。亲妈不过如此,贝蕾真是受宠若惊,不知该如何是好了。达芙妮对她的两个亲生儿子依旧冷若冰霜,前些天大儿子酗酒出车祸重伤,他的女朋友打电话找达芙妮,达芙妮说:他是一个成年人,他必须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之后,不闻不问,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贝蕾看在眼里怕在心里,这个洋老太婆可别是狼外婆,慈眉善目的,哪天夜里把我给生吃了。自从大卫出走后,贝蕾每天晚上睡觉前都把小屋门锁死,还拉一把椅子堵上。她对洋后妈的神经实在不放心。
  这天放学,贝蕾还没走出校门就看到达芙妮的汽车,车窗摇下,达芙妮的脑袋伸出在外,一副望眼欲穿的样子。贝蕾不由地放慢了脚步,揣摩着等待自己的是什么样的news。莫非大卫答应她回来了?
  “辛迪!”达芙妮跳下车,手里挥舞着一封信,“快看,是不是MLC录取你了!”
  贝蕾拆开看一眼,“是的,我被录取了。”
  “太好了,我们应该庆祝一下,我请你去City吃中餐!”
  贝蕾坐在车上细看录取通知书里附加的学费清单,学校只给她四分之一奖学金,这让她有点儿失望和沮丧,眼前浮现出妈妈在电脑前敲字儿的形象,MLC高中两年学费该是妈妈多少年的辛劳?以她的家庭经济现状就读MLC的确是太奢侈了,一瞬间,萌生出放弃的念头。可是,心里对这所名校的向往却好似春潮涌动无法平抑。
  “你应该打电话告诉大卫。”达芙妮说。
  “是的,我会,等到晚上免费时间。”
  “现在就打,我付账。”
  “不,还是不要浪费,另外,我们最好回家吃饭,我的肚子有点不舒服。”
  “是吗?严重吗?要不要看医生?”
  “谢谢,不那么严重,只需要回家稍稍休息。”
  达芙妮转弯调过车头,“嗯,我想你肚子不舒服,不应该去中餐馆吃饭,那些广东厨师不是很卫生。”
  她对中餐的成见没变,不过,她不再说Chinese,而说cantonese。贝蕾关在小屋里算账,妈妈的钱已经寄到了,加上自己打工攒的钱勉强够两年的学费,校服和手提电脑的钱还没有着落。当然可以先交一年学费,这一年里多打些工。她已经在服装店打周末工了,每个周末女老板都会给她一身新衣服,其实这家店进的都是从温州来的便宜货,贝蕾身材好,什么衣服穿到她的身上都具有点石成金的效果,凡是穿在她身上的衣服都是当天的热销货,老板巴不得她多打几天工呢。
  至于校服和电脑,可以在网上求购二手的,贝蕾曾经看到有人这么做,那些有钱人家的孩子,总有好几套校服换洗,说是二手,跟新的差不多,他们淘汰电脑也很快,奔腾3都嫌不够快了。
  贝蕾运筹帷幄,困难迎刃而解,心情好了才觉出肚子饿了,跑到厨房找东西吃,达芙妮赶紧跟进来照料她,就像过去不管大卫多晚下班回家,她都要亲临厨房端盘子递碗一样。
  “你感觉好一点了吗?”
  “完全好了,谢谢。”
  “免费时间到了,可以给大卫打电话了。”
  贝蕾用自己的手机给大卫打电话,她用英语报告MLC的good news,又说达芙妮希望你能回悉尼,大卫猜到这是达芙妮授意的电话,用中文答话:“你最好让她明白,她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的,畸形的爱比恨更可怕。”
  达芙妮关切地问:“大卫心情好吗?”
  “我不能确定好或不好。”
  “为什么?”
  “你知道的,他不是一个明朗的人。”
  “不,你骗我,你是一个撒谎者!”
  达芙妮竭力维持的理性终于崩溃了,哇哇大哭,边哭边骂人。贝蕾并不感到意外,平静地把纸巾盒放在她手边,默默回到自己的小天地。她知道只要做出卷包袱走人的姿态,就能镇住达芙妮,但她不想那么做。
  珍妮劝她离婚
  开电脑上网,今天没有时间没有心情跟什么人闲聊天,把ICQ设定成“隐蔽”,这样网友们看不到她登陆。
  妈妈和“黑客”在线,他们还没有见面吗?一般见过面的网友,要么“见光死”不再往来,要么派生出别的交情。
  贝蕾登上一家专门买卖二手货物的网站,发出求购MLC校服和手提电脑的信息。
  这时,米乐打电话问候晚安,每天早晚两个电话已经成为他的生活习惯。贝蕾告诉他收到MLC的录取通知,没有提到学费和校服、电脑,自从读了大卫的小说,她在那个以妈妈为原型的人物身上看清了自己心理深处的渴望,她和妈妈一样,需要距离、崇拜和得不到的苦涩,这几个构成爱情的元素,米乐身上一个都没有,他太亲太近,只能是朋友加兄弟。贝蕾可不想像王瑶那样,标价出卖爱情。
  米乐说:“贝蕾,我想你比我更需要手提电脑,咱俩换着用吧。”
  “不,”贝蕾的口气格外坚定,其实她心里正蠢蠢欲动,“我妈妈会给我买电脑的钱。”
  达芙妮哭闹够了,好像梦游中惊醒,慌慌张张地敲门找贝蕾,“辛迪,辛迪,你睡了吗?”
  贝蕾没有及时应答,她快步跑出门外绕到窗户前,看到贝蕾坐在电脑前,高高的胸脯明显地松了下去,“辛迪,我只是心情不好,请求你原谅我。”
  贝蕾从容地挂断电话,皮笑肉不笑道:“哦,没事,我不介意。”
  “你应该早点休息,睡觉前喝一杯牛奶。”
  须臾,达芙妮已经端着热牛奶敲门了,“辛迪,牛奶热好了,我知道你和大卫一样喜欢喝滚烫的牛奶。”
  刚到这个家的时候,达芙妮不允许加热牛奶,说那样会破坏营养,贝蕾一喝冰牛奶就闹肚子,闹得在课堂上举手要求上厕所,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拒绝喝牛奶。
  开门接过热牛奶,说谢谢道晚安,达芙妮再次要求贝蕾保证不会悄悄离开这个家。
  “我保证(guarantee),我发誓(swear)。”
  达芙妮满意地笑着亲了亲贝蕾的脸颊,说:“I love you,good night。”
  贝蕾发冷似的浑身起鸡皮疙瘩,愣了好一会儿。
  这可麻烦了,洋后妈把我当做她生命中惟一可以抓住的稻草,若是这么一直抓着不放,我该怎么办?贝蕾想起在电视节目里看到的故事,一只失去孩子的母狮子,把一只小狗当做自己的孩子,寸步不离地守护着小狗,谁也不能接近她的狗孩子,连天上的鸟儿飞过,她都会警觉地发威嘶吼。
  大卫在ICQ上出现了,贝蕾发message:
  “晚上好,如果你不那么忙,我想跟你聊会儿。”
  “没问题,你永远是第一优先,达芙妮找你麻烦了?”
  “麻烦来自她对我太好了,这使我很不安,如果我让她失望了,不知会发生什么?你应该亲自面对她解决问题。”
  “不,我不能亲自面对她,因为她不可能坐下来理性地商量离婚,在我离开悉尼之前已经委托了律师,律师会在收集所有证据之后,找达芙妮谈话,争取她接受协议离婚,否则闹到法院对她不利。”
  贝蕾心里有点悲凉,仿佛大卫严阵以待的敌人是自己的亲人,这种复杂的感觉无法向大卫表达,否则他又会满腔正义地批评她现实,没有原则,有奶便是娘。
  大卫接着写道:“接我案子的律师助理是北京人,我们在北京就认识,她给我编辑的图书写过评论,没想到因为办离婚而在悉尼重逢。”
  律师助理?北京人?贝蕾立刻想到罗老师。
  “那位北京人姓什么?”
  “姓罗,你也认识?”
  “你问她认不认识我。”
  “我想起来了,你曾经给一位女博士看孩子,姓罗?世界就是这么小。有任何困难可以找她,我已经全权委托她了,包括找家庭问题援助中心和离婚妇女心理康复中心帮助达芙妮,我们会软硬兼施,直至胜利大逃亡。”
  树倒猢狲散,各奔东西吧,迫在眉睫的是给自己找一个栖身之地,这又是一笔费用,紧急情况发生可以先搬到王瑶租住的小屋,王瑶常在情人港的“叔叔”家住,为防不测,贝蕾已经拿到她的房门钥匙。
  “我正在找房子,你是不是负担我的房租?另外,生活费也需要你贴补一些。”
  “为了在离婚以后不付或少付给达芙妮赡养费,律师建议我把工时减到最低,收入维持在吃救济的水平,经济上会很拮据,我有任何额外的现金收入都会给你,你自己也打些工,我们携手渡过难关,未来是美好的。”
  未来是美好的?画饼充饥!
  贝蕾心中郁闷至极,匆匆道了再见,关上电脑。
  达芙妮还在客厅打电话,可能是听到珍妮劝她离婚,她激动地叫嚷道:“见鬼去吧,你那上帝诅咒的脑子,从来没有好主意!我恨你!”
  可怜的达芙妮。
  一个面目清秀的男生
  短短几天,回应贝蕾网上求购信息的卖家已经有十多个,巧的是鲍伯回应说她的姐姐是MLC毕业的,有好几套校服几乎是全新的;艾琳回应电脑,一家台湾名牌电脑的老板是她的干爹,她说她家的电脑都快成灾了。
  星期天,贝蕾要见这两个昔日的恋人,今日的冤家。
  失恋的鲍伯无心读书,休学在家,经常驾车在艾琳家周围转悠,艾琳上哪儿他跟到哪儿,不远不近地跟着,艾琳的妈妈找警察,警察说鲍伯没有犯法管不了,她又找律师,企图告鲍伯强奸未成年少女,他们俩交朋友的时候,鲍伯满十八岁了,艾琳还不满十六岁。鲍伯的爸爸放下上海的二奶,回悉尼雇律师应战,居然找到艾琳在认识鲍伯之前曾经在墨尔本堕胎的证据,反咬艾琳是不良少女勾引诚实少年。最后,是两家在台湾的共同朋友出面斡旋摆平,撤了无聊的官司。这事在华人圈,尤其是台湾人中传为笑谈,艾琳的妈妈都没脸去教会做礼拜了。
  鲍伯胖了很多,像一块刚从蒸锅出来的大发糕,他的眼睛透出散失希望后的心灰意懒。他的家和他的眼睛一样毫无生气,这是一片高尚住宅区,窗外花圃草坪参天大树郁郁葱葱生机勃勃,漂亮的大房子里却像是幽灵出没的古堡老宅,回荡着一股逼人的寒气。正对着客厅的一扇门半开着,里面摆满大大小小的佛像,供着香火和水果,鲍伯的妈妈正在敲木鱼念经。
  鲍伯浮肿的脸上挂着苦涩的笑容,他在厨房里翻弄很久找出一瓶橙汁,发现已经过期了,说:“对不起,我只能请你喝白水了。”
  “不忙,我取了校服就走。”
  “你多坐会儿,我想跟你说说话。”
  贝蕾还站着,想着尽早脱身。
  鲍伯问道:“最近有没有见到艾琳?”
  “很少。”
  “我希望你能转告她,我仍然爱她,我爸爸对她和她妈妈做的事情,不代表我的意思,她知道我恨我爸爸,现在,我更加恨他,他伤害了两个我最爱的女人,我妈妈和艾琳。”
  鲍伯的爸爸又去了上海,离开悉尼前父子俩大打出手。
  “鲍伯,你真的觉得你这一辈子只爱一个人吗?一辈子可是很长很长的呀。”
  鲍伯怔怔地看着贝蕾,好像是站在课堂上答不出问题的小学生。
  “爱情会变质的,你看你爸爸妈妈,当初他们肯定也非常非常相爱……”
  鲍伯木讷地点点头,他的爸爸妈妈的确轰轰烈烈地相爱过,因为妈妈出身贫寒,遭到当大官的爷爷竭力反对,爸爸带着妈妈私奔去美国,又辗转到澳大利亚,生下一双儿女。
  “还有我爸爸妈妈,雷蒙、‘黑妞’、‘萤火虫’、米乐的父母都离婚了,难道他们没有相爱过吗?不要这么死心眼。”
  “我,我不希望艾琳恨我。”
  “她才不恨你呢,她想得开。”
  “我想见她一面,你能帮我吗?”
  “试试看吧,其实见不见面,都没有什么意义,鲍伯,你要知道,女孩子都喜欢比自己优秀的男孩子,你本来今年可以考大学了,到了大学里可以认识很多女孩子,现在你闷在家里,越闷越苦恼,越闷越没有人爱你!”
  “我不会再爱任何女孩子了。”
  鲍伯的口气不那么坚定执著了。
  “鲍伯,我们找时间慢慢再说,你可以把衣服拿出来给我吗?”
  她猜想鲍伯不会收钱,还是装模作样掏出钱包。
  鲍伯立刻制止道:“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你的劝导使我的心情好了许多,我应该回报你。 ”
  贝蕾心中暗喜,忙不迭地收起钱包,“好吧,我愿意做你的心理医生,任何时候都可以给我打电话。”
  贝蕾抱着一包衣服,眉开眼笑地离开鲍伯家,走出那片住宅区是一片小树林,迫不及待地抽出一件套在身上,啊,真合身,多想就这么穿着去火车站,告诉所有人我是MLC的女生!艾琳家的门铃响过,门打开,一个面目清秀的男生操着台湾口音说:“你好,请进,艾琳在楼上,马上就下来。”
  这个男生是不是艾琳笔下的A?
  男生递来一杯可乐,“我叫阿峰,很高兴见到你。”
  我初恋的男朋友
  都说台湾女生嗲,男生彬彬有礼,还真是呢。这个台湾男生斯文得让贝蕾觉得拘谨,手忙脚乱接过杯子,跟阿峰握了握手,“我也很高兴见到你。”
  艾琳呼隆隆从楼上跑下来,“Amy,给你介绍一下,这是从台湾来的朋友,阿峰,他马上就要去美国读大学了,我也想转到美国读书。”
  阿峰客气一番,离开客厅。
  艾琳贴着贝蕾的耳朵:“他就是我初恋的男朋友,他的爹地是我爹地的朋友,我妈咪希望我跟他好,他一来,我妈咪就去纽西兰玩了,阿峰真好,我把来澳大利亚以后发生的所有故事都告诉他,还让他上网看‘我的故事’,他哭了,我以为他不能原谅我,他说他只是感到心疼,心疼我孤独寂寞,他说他要把我带在身边,再也不让我受苦。你去网上看,我昨天新写的一篇,《执子之手,与子携老》,我是流着眼泪写的。”
  艾琳突然调转话题,“咦,怎么都没看到你的故事?你很保守吗?我听说大陆女生也很开放的。”
  “我?”贝蕾一副饱经沧桑的神情,“我对爱情的理解跟你们不同,我喜欢被追求和追求的感觉,只是把一个人放在心里,也许永远都不会让那个人知道,不过嘛,目前我的心里是空的,我希望很快就能找一个人装进我的心。”
  “噢,好浪漫啊,可是你不觉得孤独吗?”
  “心里有一个人就不孤独。”
  “我跟你不一样,我害怕孤独,而且胆小,怕黑,晚上不敢一个人睡觉,虽然我爱阿峰,可是我还是不能保证,我们分开以后我不会爱别人,所以他必须把我带在身边。”
  贝蕾想起鲍伯浮肿的脸,脱口道:“你把鲍伯害苦了。”
  艾琳愣了一下,满怀歉意地说:“是啊,我不仅害了他,还害了别的男生,这都怪我爹地,我不想那么早出国的,我应该在台湾读到高中毕业跟阿峰一起出国留学,我爹地不愿意我妈咪在台湾,就把我送出国,刚离开台湾我天天哭,我妈咪也哭,好可怜。”
  时间不早了,下午还要去服装店上班,贝蕾想提醒艾琳今天见面的主题——电脑,不巧电话铃响了,是艾琳的父亲打来的越洋电话。父女俩刚说两句话就吵了起来:
  “我不要妈咪跟我去美国,她已经跟我在澳大利亚流浪三年了,你还不让她回家,除非她的先生死了,我才同意她继续跟着我!”
  话筒里传出艾琳父亲暴怒的声音:“你要是不让妈咪跟着你,我就不会再给你一分钱!”
  “我不需要你的钱!把你的钱留给那个臭女人用吧!”
  艾琳气得浑身发抖泪流满面,怒不可遏地摔了话筒。
  阿峰闻声跑进来抱住艾琳,“不要生气,千万不要生气。”
  艾琳像一只小猫,软软地贴在阿峰怀里哭了。
  贝蕾惦记着电脑,坐立不安,随手抓起一份杂志胡乱翻着。
  终于熬到艾琳哭够了,贝蕾说了一大堆安慰的话,忐忑不安地用英语问:“可以让我看看你的电脑吗?”
  艾琳带她到书房,长长的书桌上摆着四台笔记本电脑,“这些我都要卖掉的,你随便挑。”
  贝蕾抱起一台最小巧的电脑,“多少钱?”
  “卖别人一千以上,你就给八百吧。”
  “谢谢了!”
  贝蕾付了钱,生怕艾琳反悔似的,抱着电脑赶忙告辞。
  贝蕾的心刺痛了
  温州女老板说:“小北京,今天是不是买彩票中奖了呀?老远看你在马路那边一个人露着满嘴白牙傻乐。”
  贝蕾放下装校服的包裹和电脑,“嗯,跟中奖差不多,你看,这校服和电脑几乎是全新的,人家当垃圾处理给我。”
  女老板拿出今天推出的中式小夹袄叫贝蕾穿上,又让她把头发盘起来。
  贝蕾在镜子里看到中国古装戏里的丫鬟,心里百般不乐意,可是为了挣钱,还得竭力把笑容也点缀得古典雅致,挪着腰在店堂里来回走动。
  不一会儿,小店里涌进几个人高马大的女老外,一口气卖出七八件,她们以为自己穿着都像贝蕾那么别致,一个个身上勒得像箍满汽车轮胎,心满意足地走了。
  女老板忍着看客人走远,放声笑了起来,“没有想到鬼佬这么喜欢唐装。”
  贝蕾说:“别忘了是我这个活广告的作用。”
  “是啊,你身材好。”
  “主要是我的气质好,比我漂亮的人多的是,但是气质好的人不多。”
  女老板笑道,“北京女孩子就是不一样,我们温州女孩子不敢这样夸自己的。”
  贝蕾想找机会要求增加工资,自卖自夸只是铺垫,“老板,生意这么好,你不应该给我加工资吗?工资这么低可能会留不住我。”
  女老板收起笑容,看着贝蕾,“你很精明,说吧,加多少?”
  “每个小时加两块。”
  “一块。”
  “一块五毛钱。”
  “一块二,这钱扣在我这,一个月结一次。”
  “好的,另外我还想增加工作时间,以后我每天放学来上两个小时班,傍晚的时候客人最多,路口车站出来的人都要经过我们店。”
  女老板想了想,“也好,我可以回家给孩子做晚饭。”
  “说定了?”
  “定了。”
  贝蕾心情大好,顾不上古典不古典,开心得合不拢嘴。
  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店门口——“黄花鱼”,贝蕾的心刺痛了,她没有想到会遇见 “黄花鱼”。可能就是为了不再触及那段不愉快的往事,她找了这家远离City和佛莱明顿的服装店。
  “黄花鱼”显得兴奋异常:“贝蕾,是你啊,我在马路对面看到你身上的衣服,觉得好看,就走过来了,你越来越漂亮了!”
  哼,一点审美观都没有,这身打扮还漂亮,真土。贝蕾这么想着,却热情推销:“买一件吧,现在时兴穿唐装,给你妈妈也买一件。”
  “黄花鱼”消瘦憔悴了很多,小小年纪眼角都有皱纹了,这使得贝蕾心里稍稍感到平衡。
  “黄花鱼”试穿着一件衣服,说:“我是来看房子的,刘念下个学期要转到这边上学,听说那是全澳大利亚最好的男子中学,他数学比赛得了第一名,学校给他最高的奖学金。”
  强烈的忌妒像一把刀在贝蕾心里搅着,分不清是忌妒刘念拿到最高奖学金,还是忌妒“黄花鱼”占有了她曾经喜欢的人。
  “你呢?还是一天打三份工?”
  “是啊,我们需要存一笔钱,等到明年他考上美国的大学,带我去美国,我就可以好好玩了。”
  贝蕾恶狠狠瞪着眼睛说:“你别做梦,他去了美国肯定会把你甩了!”
  “黄花鱼”刚套上一只袖子,愣住了,语气踌躇地:“不会吧,做人要讲良心的,他应该是一个有良心的人。”
  “良心值几个钱?”
  话刚出口,贝蕾就自责了,我怎么会这么恶毒呢?
  “黄花鱼”黯然摇头道:“不会的,他不会那么坏,他说过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他的妈妈,只有我对他好,他跟他妈妈说了跟我交朋友,他妈妈还在电话里感谢我照顾他,不会的……”
  贝蕾嘴边还有刻薄话等着,伸长脖子使劲吞下去,顾左右而言它,“这衣服你穿着挺好看,我送你一件吧,我吃了你那么多米粉,都没谢你呢。”
  “黄花鱼”还没有从打击中缓过来,“贝蕾,你和他在北京就认识,你是不是知道他什么事情?”
  “没有啊,我在北京只见过他两面,完全不了解他,胡说八道,别往心里去。”
  “黄花鱼”姗姗穿上另一只袖子,照照镜子:“我穿着好看吗?”
  “好看,就这么穿走吧。”
  贝蕾坚持不让“黄花鱼”付钱,推搡着将她送出门。
  心中那把忌妒的刀
  目送“黄花鱼”走进车站,贝蕾心中那把忌妒的刀又绞了起来,一阵阵刺痛。
  那所跟MLC同样著名的男校就在附近,刘念一定会经常在马路对面的车站进出,天天都有可能碰见他,那该是什么滋味啊?换个地方工作?王瑶自从有了“叔叔”就不打工了,胖老板还打电话问她要不要回到菜店打工。
  不,刘念算什么,我干嘛为他丢了这么好的工作?如果遇见他,就当不认识,连招呼都不打。
  “小北京,那个客人已经在店里看很久了,你发什么呆?”
  女老板从身后发出声音,吓了贝蕾一跳,眼睛还没看到客人,脸上先堆起职业性的微笑。
  一个白人老太婆正在揣摩一件翠绿的夹袄。
  贝蕾上前攀谈,说这件衣服特别适合像你这样的中年女士穿,中年女士,无异于给老太太颁了什么大奖,乐得她满脸皱纹都开了花,买卖立刻成交。
  老外妇女特别怕老,这是贝蕾从达芙妮那儿得出的结论,如果说达芙妮你是个老太婆,比骂她祖宗十八代更具杀伤力。妈妈则完全相反,还没老呢,就倚老卖老,我得改变妈妈的观念。
  贝蕾杂乱无章地想着,转个弯心里又冒出刘念和“黄花鱼”的身影,酸楚苦涩的滋味从心口缓缓弥漫扩散开。
  好久没有party了,大伙忙着读书、打工、谈恋爱,相互间的信息交流大多在网上。今天,“萤火虫”召集大伙去她家聚会,为雷蒙回北京探亲送行。
  “萤火虫”跟雷蒙相爱了,而且还跟她的妈妈和解了,她的妈妈目前正在悉尼考察商务,准备跟女儿携手做一番事业。高尔夫球教练跟他打工的那家餐馆的女老板快要结婚了,想必是年三十夜里被“萤火虫”撵出家门,他就投靠了女老板,女老板的岁数比“萤火虫”的妈妈还大呢。
  不必瞠目结舌,这个世界的变化就是这么快。
  澳大利亚的学期短,MLC的校服还没穿热就放假了,小留学生、小移民们个个归心似箭,家境好的都早早的定了飞机票,有的小留学生四个假期都回国过,囊中羞涩的只好“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饱尝思乡之苦了。
  周边的探亲热,闹得贝蕾想家想得心慌慌,可是回北京的路费加上服装店损失的工资,是一大笔钱呢,反复盘算几经挣扎,仿佛害了一场病似的,才终于克制住回家的念头。
  米乐听说贝蕾不回北京,就接下王瑶的工作,打算这个假期为胖老头卖菜,可是,前天他接到爸爸的电话说奶奶快不行了,要他回去见奶奶最后一面,米乐临时改变计划,明天将跟雷蒙同机回北京。
  贝蕾上街买礼物,托米乐捎给妈妈。她买了化妆品和澳大利亚著名的羊胎素,广告上说羊胎素可以延长中年妇女的青春。
  北悉尼“萤火虫”的家焕然一新,她的妈妈赔钱让两个小房客搬出去,家里添置了色彩鲜艳的沙发餐桌,墙角窗台到处摆满鲜花,显得特别温馨舒适。当初“黑客”把这所高级公寓糟踏得像杂乱的仓库,一个家没有了爸爸仍然是个家,但是一个家没有了妈妈就不成家了。一瞬间,贝蕾想到了大卫,不知他一个人在墨尔本过着怎样狼狈不堪的日子。
  贝蕾毕恭毕敬地对“萤火虫”的妈妈叫一声:“阿姨。”
  “萤火虫”说:“别叫她阿姨,叫她春,我就这么叫她的。”
  春果然年轻漂亮,这个十七岁在小平房里生下孩子身上只有两毛钱的女人,是怎么成为呼风唤雨的女大款的?贝蕾觉得很神秘,也很敬仰,好像武侠小说里的女英雄活生生地站在了面前。妈妈和大卫都批评贝蕾拜金,拜金有什么不对呢?金钱难道不是衡量一个人的智慧和能力的标准吗?妈妈和大卫都毕业于名牌大学,二十年了,过着清贫拮据的生活,尤其是大卫,辛辛苦苦工作,人到中年还落得上无片瓦下无寸土的境地,全部的财产只有那辆随时可能抛锚熄火的老破车,真是失败透顶。我绝不能像他们那样稀里糊涂过一辈子,我要做一个女强人,要挣很多钱,要让妈妈和大卫知道拜金是褒义词而不是用来批评攻击的贬义词。
  春率领雷蒙和“萤火虫”在灶台上忙,三个人有说有笑,看得出她对“萤火虫”的新男朋友很满意。
  雷蒙现在是悉尼大学经济系一年级学生,他的妈妈在唐人街包了七年饺子,七年没有回过北京,明天她要带着儿子衣锦还乡,她一定想让儿子的父亲失落后悔,你看,当年你抛弃了我,我出国了,独自一人把儿子培养成一个优秀的大学生。雷蒙的父亲在国内生意做得不错,美中不足的是他娶的小明星不会生孩子。
  贝蕾走到阳台,看到一张未完成的油画,可怜巴巴地跟一堆还没来得及扔掉的垃圾放在一块儿。它的作者如同这张画儿在“萤火虫”母女眼里一文不值,就是这个一文不值的人曾经在她最孤独无援的时候给了她很多的安慰鼓励和人生指导,无法想象初到悉尼那三个月没有这个网上朋友自己怎样生活,也许他也同样给了妈妈安慰鼓励和人生指导,两个孤独的中年人要是走到一起去,会怎样?贝蕾不愿意沿着这个思路想下去,她有点后悔把“黑客”介绍给妈妈认识,如果他没有成为妈妈的网友,那么他就是一座曾经帮助她过河的桥,像其他在那三个月里认识的网友一样渐渐淡出她的生活。
  那个人是流氓坏蛋
  米乐来了,跟他一起来的还有威廉和查尔斯,这两个人最近运气背透了,威廉还在失恋中,他的奶奶从一个越南人那儿买了一辆二手汽车送给他,哪知道越南人卖车之前在银行做了抵押贷款,有一天威廉开车回家,突然拥上几条汉子生生抢走他的车,事后才知道这些人是讨债公司的,再找越南人,那家伙已经无影无踪了。查尔斯的爸爸在上海股票期货赔惨了,他从私立学校转到公立学校,而且还要打工挣钱,本来就瘦的查尔斯,现在更是瘦得一张脸只剩下两只无精打采的大眼睛了。
  王瑶胖了很多,身上戴着一大堆真假首饰,越来越像唐人街的土华侨了。“我只能呆一小会儿,”她说,“他不喜欢我参加party,我来给我妈捎点钱。”
  贝蕾鄙夷地揶揄道:“他是你的什么人?管得这么多!”
  王瑶拽贝蕾到阳台轻声说:“他要跟我结婚,结了婚我就有身份,读书可以不要交学费。”
  “这算是真结婚,还是假结婚?”
  “我也不知道,他除了年纪大一点,其他的什么都好,对我真好,比我爸我妈都宠我。”
  “你完了!”贝蕾激动地,“你完了!你爸你妈把你送出来留学多不容易,你对得起他们吗?!”
  “我不就是为了他们好吗?我现在不要他们寄钱了,还把带出来的钱一点点寄回去,我告诉他们说我考上奖学金了,你可千万别跟你妈说,你妈经常见到我妈,要是我妈知道了,她会吐血死掉的。”
  “算了,算了,不关我的事儿,你结婚吧,生孩子吧,跟那个老男人混一辈子吧!”
  “贝蕾,你聪明,你有身份,你爸养着你,你妈还能给你钱,你根本不知道我们这些没家没钱的小留学生有多苦……”
  王瑶委屈地哭了。
  威廉走过来,拥着王瑶:“比娜,是不是那个男人欺负你了?我们早就知道那个人是流氓坏蛋,你回到我身边吧,我会保护你。”
  王瑶推开威廉,“你走开,不要来烦我!”
  威廉更加用力地搂住王瑶,“比娜我爱你,回来吧!”
  米乐上前一把拎起威廉,“你干嘛,又犯神经病啦?”
  王瑶把钱数给米乐,“告诉我妈我在这儿很好,读书有奖学金了,还在麦当劳找到工作,别的千万别说,会出人命的,记住!”
  说着,她的手机响了,“哦,我跟同学说会儿话,马上就下来。”
  “叔叔”守在楼下等着,哼,看得真紧。贝蕾扭过脸不理王瑶。
  “贝蕾,你不要这么瞧不起人,小留学生里交朋友住在一起的多得是,不都是因为孤独,没有钱,想省几个房租吗?我交一个岁数大点的男朋友就这么招你看不起吗?”
  贝蕾气得语无伦次了:“反正,反正,这事儿让我恶心,就是恶心!”
  “你就只当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
  王瑶含着眼泪走了。
  贝蕾趴在阳台栏杆上看着王瑶钻进“叔叔”的奔驰轿车里,心头一酸,视线模糊了。从小学一年级到初三,整整九年她们俩在一个班级上课,妈妈经常出差,王瑶家是她最舒适的招待所,赶上假日王瑶妈妈带着两个女孩回娘家婆家,那些七大姑八大姨都把贝蕾看做自家亲戚。亲如一家人的老朋友,难道就这么一刀两断再不来往了吗?是不是我对王瑶关心不够使得她投靠“叔叔”?可是我能为她做什么?我自己的麻烦还不够多吗?
  威廉端着一罐啤酒哭得像烂泥,哭比娜被坏人诱拐了,哭他被抢走的汽车,那是奶奶的私房钱,那是七十岁的奶奶在杂货铺打工多年的积蓄,这个世界坏人太多了,他的妈妈也是坏人,妈妈回香港以后托律师办离婚,离婚之后她可以继承一大笔遗产,可是她还要爸爸付赡养费,甚至提出青春损失费。
  第一道热菜刚端上桌,两个东北来的小女生馋虫发作,伸手抓着吃起来。
  春笑着说:“还有好多好吃的,留着点肚子。”
  她们曾经是“萤火虫”的房客,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还在一家包装公司打黑工,锤子榔头的干体力活儿,她们拿着学生签证,然而语言学校的课堂是她们睡觉做梦的好地方。
  贝蕾郁郁寡欢
  “萤火虫”说她们在国内连高中都没考上,父母也是东挪西凑送她们出国留学,以为到了外国麻雀可以变凤凰呢。贝蕾发现在国内读书不好的学生出了国同样的没出息,是什么材料还是什么材料,中国的麻雀变不了外国的凤凰。
  米乐见贝蕾郁郁寡欢,一直陪在左右,“贝蕾,你也回去吧,明天去机场候补,肯定有位子,算我请客,我最近打工的钱够一张机票钱了,你妈也该想你了。”
  自从那次喝酒失态以后,贝蕾都没有单独跟米乐在一起过,米乐已经转到一所很不错的中学读书了,这个学期的成绩都在B以上,他的脑子并不笨。
  提到妈妈,贝蕾想家想得心痛,疼痛的感觉如一股电流迅速扩散到手指尖,好像手指间也有了思维直觉,它们齐声叫喊着:回家,回家!
  “不,我不回家,我要挣钱!你别再勾我想家了!”
  “好吧,我不说了,我回去见奶奶一面就回来,最多不超过一礼拜。”
  “你别为我赶着回来,我不领你的情。”
  米乐闷闷地叹一口气:“我没指望你领情。”
  这时,两个东北女孩吃饱喝足,放声唱起《常回家看看》,唱得所有人都泪水涟涟。
  春拍拍这个摸摸那个,“以后我会常在悉尼住,这儿就是你们大伙儿的家,想吃什么打个电话,我给你们做,生活上有什么困难,也尽管开口,只要我能做到的,不需要二话。” party结束,米乐说:“贝蕾,我送你回家。”
  贝蕾想矫情说不,心里却一阵脆弱,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米乐就要回北京了,后天或者大后天,他就可以坐在她家的沙发上跟妈妈聊天,妈妈会做什么好吃的招待他?想到这样的场景,贝蕾真的受不了,好像一瞬间离家更远了。
  “米乐,你回家,叫我妈给你包饺子吃,我妈和的饺子馅儿得用十多种材料,芹菜、韭菜、牛肉、鸡蛋、葱、姜、蒜,啊,我的口水流出来了。你还一定要吃我妈的炒米粉,酸辣汤,还有小葱拌面。”
  “行,我替你吃着,像骆驼那样存在胃里,回悉尼全都原样吐出来,放冰箱里,给你慢慢吃。”
  贝蕾被逗乐了,接着吹妈妈的厨艺,妈妈炒的青菜也好吃,芥蓝、芥菜,还有什么兰,都是南方菜,妈妈炒菜放糖和黄酒,那个香哪!
  说着一道道美味佳肴,精神上享受着丰宴大餐,贝蕾从小就有这个本事,在托儿所的时候,妈妈总是接的晚,小朋友们都被家长接走了,就剩她一个人孤零零瞪着大门口,小脑袋里装满巧克力、奶糖和各种玩具,在想象中叫妈妈买这个买那个,想着想着妈妈就出现了。
  上火车下火车,阿Q似的快乐无比,好像穿过几个街口就到亚运村,她家那幢六层小楼在亚运村的东北角,老远就能看到亮着灯光的窗口,妈妈在灯下守着一桌饭菜等着她。
  抬眼看到一片花窗帘,窗帘后面是一盏幽暗的台灯,台灯边上是愁眉苦脸的洋后妈。贝蕾的黄粱美梦惊醒了,停住脚步一屁股坐在草坪上哭着喊道:“我不要回这个家,我要回北京! ”
  米乐蹲下扶着贝蕾:“你呀,你就是犟,你为什么要这么犟呢?跟我一块儿回去吧,哪怕只呆一个星期也好,说实话我都想家了,其实我那个家有什么好想的?不知道我爸又带个什么样的女人住在家里。”
  贝蕾心里动摇了,明天走还来得及,收拾几件衣服一早去机场等候补,可是钱呢?临时登机买票,票价比预定的要贵出一倍,米乐巴不得替我出钱,我怎么能花他的钱?
  贝蕾拽着袖子抹了抹眼泪,故意咯咯大笑:“骗你呢,逗你呢,我不回去,我要挣钱,我见钱眼开!”
  米乐的表情没有变化,“你呀,还是一个字儿,犟,犟到自己欺骗自己的程度,我不知道这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
  贝蕾看着米乐,她能感觉到他的心在疼痛,就像许多时候她感觉到妈妈的心为自己疼痛,在这份疼痛中掂量出她在妈妈心中占据着多么重要的位置。
  “米乐,”贝蕾口气委婉地,“这个学期太短,下个假期有一个半月,我一定回去。”
  “行,我也回去。”
  “你走吧,还得收拾行李呢。”
  “我一到北京就去看你妈,我会告诉她你在这儿一切都好!”
  俩人在通往火车站的路上送来送去,贝蕾发觉自己还真有点依依不舍呢,如果米乐就这么回北京不再来了,会是什么滋味?
  总是莫名地心慌
  罗老师端茶递水削水果招呼贝蕾,贝蕾一边应酬着一边猜想罗老师热情背后的用心。从学校放假第一天开始,罗老师接连不断地约她到家里做客,贝蕾原以为罗老师现在全职在律师楼上班,孩子放假没人管,想雇她做临时保姆。那个小混血儿是个调皮淘气到家、稍不留神就会捅出大漏子的小坏蛋,贝蕾准备好了推辞,无论罗老师对大卫离婚有什么样的帮助,无论给多少工钱,都坚决不做那个小坏蛋的保姆。可是,登门得知小家伙被他的父亲接去新西兰了。那么,罗老师是想跟我谈大卫离婚的事情?她收集到足够的证据可以下手了?这事儿没必要跟我谈,我不会出庭作证,达芙妮已经够可怜了,短短两个月头发白了一大片,整个人像在酱菜缸里腌了几个月,只剩下一口气了。
  罗老师拿出一个信封,说:“上周我去墨尔本出差,见到你爸爸,这是他给你捎的钱。”
  大卫每个礼拜都跟贝蕾通两三次电话,他怎么没提起见到罗老师?而且还捎了钱?
  挑开信封口瞄一眼,厚厚一沓尽是十块二十块的小票,这是大卫在正式工作之外打零工挣的现金,贝蕾的心头不禁一阵酸软。他在那儿住什么样的房子?吃什么样的饭?大卫连鸡蛋炒饭都不会做,下面条不知道该用生水还是滚水,他一个人怎么活的?贝蕾想问罗老师关于大卫的情况,可是又说不出表达关切亲昵的话,她向来如此,妈妈生病躺在床上,她急得钻被窝里掉眼泪也说不出一句烫心的话,何况是大卫?贝蕾耸耸肩膀,说:
  “看样子他一个人过得还不错嘛?”
  罗老师黯然道:“不,他很艰难,离婚对任何人都一样,要扒掉一层皮,所以你要经常跟他联系,给他精神上的安慰。”
  那个沈阳女生才是他的精神安慰,他会娶她吗?听说很多穷华侨娶了国内的年轻女孩,都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下场。大卫可别做这样的傻事儿。
  “你爸爸很爱你,他娶达芙妮完全是为了你,他告诉我,他一辈子没有为别的人别的事儿流过眼泪,但是为你不知道流过多少眼泪。”
  “为我流眼泪可能是真的,但是为我娶达芙妮,我不太同意,他还不如承认当初是爱达芙妮的。”
  这会儿,罗老师在厨房里忙着,停了手里的活儿,看着贝蕾:“你对你爸爸还是不够理解和谅解,也许要等到将来对生活和感情有更多体验,才知道有一个这样的爸爸是你的福气。”
  贝蕾用目光迎向罗老师,心想这就是你今天要跟我谈话的内容吗?你不就是接了大卫离婚案的律师助理吗?贝蕾曾经在网上跟妈妈聊天说将来想当律师,妈妈说律师这个职业不好,没有是非黑白,没有感情,谁给钱就替谁说话。你办案是为了挣钱,如果达芙妮花钱雇你,你不就会向着她说话吗?为什么会这么动情动容地介入我们父女感情问题呢?这跟离婚的案子有什么关系吗?
  罗老师看出贝蕾的困惑,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笑笑,“你大概不知道,我跟你爸爸在北京就认识,记得那年夏天我去出版社送稿件,事先我们通过几封信,那会儿他是一套丛书的主编,我以为主编一定是个戴眼镜弯着腰的老先生,见到他,我惊呆了,主编老先生竟是这么年轻这么英俊,还这么有才华,那套书出版没多久我就出国了,真没想到隔了十多年,我们在世界上转了一大圈居然转到了一起,所以你爸爸不仅仅是我的当事人,他还是我的老朋友,你呢,是我老朋友的女儿,况且我和你也是朋友,要是我说多了,你别介意。”
  贝蕾诡笑道:“你会不会爱上他?”
  罗老师的脸霎时红得像熟透的苹果,“你的脑子怎么会转得这么快?”
  “这很正常嘛,他离婚以后肯定还要结婚的,如果他从国内找一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女孩,那才让我觉得尴尬呢。”
  “是吗?你是这样想的吗?”罗老师显得很高兴,“不会的,你爸爸不会像那些没文化的老华侨,千辛万苦打工挣钱,回国内娶个年轻小姑娘,过不了多久就离婚打官司,我手头净是这样的案子。你爸爸在网上认识一个国内的小姑娘,那个小姑娘就一心想跟你爸爸结婚,你爸爸劝说她,不要以为生活在别处,不要被出国的梦幻遮蔽了眼睛。”
  “连这事儿你都知道了?”
  罗老师的脸更红了,闪烁其辞道:“我和你爸爸现在是网友,无话不说。”接着,她转守为攻,“贝蕾,你是否想过将来你的父亲和母亲重新走到一起?”
  贝蕾愣了,没有,从来没有,她的家是妈妈和她两个人的港湾,任何第三者都是多余的,大卫在血缘上是她的父亲,但对于她和妈妈的家他是绝对的外人。在大卫身旁这几个月,一直都有一种走错门的感觉,总是莫名地心慌。
  一个歇斯底里的女人
   “这不太可能吧?他们俩是完全不一样的人,如果哪一天我放学回家看到他们俩在一起,我一定会以为自己是在梦游呢?”
  “他们哪些地方不一样?”
  “根本就没有一样的地方,我妈开朗外向,透明得像一盆清水,大卫像木头人,不知道他的脑子里想什么;我妈爱交朋友,她在北京有好多好多朋友,可是大卫在这儿十多年了,没交到一个朋友,这两人当年怎么走到一起,我都奇怪。”
  罗老师摇摇头,“我不能理解你妈妈,嫁了你爸爸这样的好男人,她还要什么呢?”
  这样的男人有什么好?虽然贝蕾跟大卫的关系缓解了许多,但还是没觉得他好。好意味着优秀,一个事业上没有成就、家庭生活一团糟的男人,如何与优秀搭上边儿?
  贝蕾奇怪地看着罗老师,罗老师的表情意味复杂,似乎有许多话想说而没有说。莫非他们已经相爱了?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如果罗老师不是爱上了大卫,又怎么会觉得他是好男人呢?爱情真是没有道理没有逻辑,一旦陷入情网,看对方都是仙女王子。贝蕾想到了让她忐忑不安的“黑客”,他是不是也已经成为妈妈心目中的老王子呢?有时候想到这个在“萤火虫 ”和春眼里像垃圾一样一文不值的男人,可能长驱直入到她和妈妈的家园,贝蕾的自尊心,也许是虚荣心立刻就受不了了,恨不能拿起刀枪把他赶出千里之外。如果大卫还能成一个女博士的王子,那么“黑客”成为妈妈的王子一点儿也不值得惊诧,其实她对“黑客”的印象一直都不坏。
  唉,这叫什么事儿?全都乱了套。
  罗老师问:“贝蕾,你在叹气?”
  “哦,没什么。”
  “等你爸爸离婚了,我们一起做工作,让他跟你妈妈破镜重圆?”
  罗老师对贝蕾的内心活动解读错误。
  贝蕾淡淡一笑:“不,那是不可能的,想都不要想。”
  “我跟你爸爸也探讨过这个问题,他的回答跟你一样,时间并没有冲淡你妈妈给他留下的心理创伤。”
  “是啊,他对我妈怨气冲天,我妈自己活得挺好,为什么要来受他的气?我都受牵连,刚来的时候他看我哪儿都不顺眼,都往我妈身上栽赃。”
  贝蕾不想继续婆婆妈妈聊这些糟心的事儿,她真想坦率地告诉罗老师:你想爱就爱吧,没必要假惺惺装作道德善良,把自己打扮成圣母玛利亚。他们这辈人就是虚伪,我们就不这样,一旦爱上谁,抢都来不及,她还推来让去的客气什么?
  “贝蕾,我发觉你对你妈妈感情很特别,你好像根本接受不了你妈妈跟任何男人相爱或者结婚,这可能是单亲家庭生活留下的烙印,你应该调整自己的心态,否则会影响到你将来的恋爱结婚。我也是一个单身妈妈,我的儿子对我的占有欲越来越强,所以跟他爸爸商量,让他两边家里轮着住。”
  这番话倒是对贝蕾触动很大,她也隐隐地感觉到自己对于跟异性近距离交往有那么一点莫名的恐惧。难道我引以为荣地标榜的“有距离的爱”是一种病态?贝蕾心灵深处的门户松动了,冲动地想说出诸多理不清的感受,最早的恐惧来自于大卫的突然消失,她害怕妈妈也会突然消失了,妈妈稍稍晚一点儿到幼儿园接她,她就以为妈妈不要她了,夜里做梦也都是爸爸妈妈把她扔了。她总是哭,没完没了地哭,不分白天黑夜地哭,妈妈为此带她去看过儿童心理医生。
  不,一根神经突然敲打道:罗老师不是心理医生,不能对她多说!
  贝蕾眨了眨湿润的眼睛,“没有那么严重啦,只是我妈跟大卫不合适而已。”
  说罢,抬起手腕看手表,她要用这个小动作告诉罗老师:我对这个话题没有兴趣。
  罗老师也下意识地看看手表,“你不急着走,待会儿我开车送你,来,先吃饭。”
  炸酱面、黄瓜条、海带排骨汤,罗老师的厨艺也不错,大卫还满有福气呢。
  “贝蕾,今天让你来是想跟你商量你爸爸和达芙妮离婚的事情。”
  “这事儿跟我没关系。”
  “可是你爸爸不放心你留在达芙妮身边,她是一个歇斯底里的女人,你爸爸怕她会伤害你。 ”
  “我会注意的。”
  “你愿意不愿意搬到我这儿住?我可以腾出一间房子给你,免费的。”
  贝蕾斟酌地巡视四周,这儿的居住条件的确不错,而且还免费,但天天生活在罗老师的眼皮底下不是件舒服的事儿,可能比跟达芙妮住一起还别扭,达芙妮听不懂看不懂中文,完全可以忽略她的存在,跟罗老师在一个屋檐下可就没那么轻松了,老师是必须敬而远之的人。还是住到王瑶那间小屋吧,昨天王瑶主动打电话跟她和解了,说那间房子继续交着房租,留着给她避难用。
  “我想我还是跟留学生们合租房子比较好,我已经找到房子了。”
  “你可以把这儿当做你自己的家,我们像朋友或室友那样相处。”
  贝蕾坚决地摇头说:“不。”
  “好吧,我不勉强你,什么时候能搬出去?”
  “任何时候。”
  “那就尽快,明后天我会约达芙妮谈话,希望她接受和平离婚,我有把握让她不能不接受。 ”
  在罗老师胜利在望踌躇满志的目光中,贝蕾想到达芙妮苍老无助的眼睛,爱莫能助,爱莫能助,她第一次体会到这句成语的含义。
  离开罗老师家,坐火车去北悉尼,“萤火虫”约她今天下午一起去染头发,晚上去“黑妞” 那儿KTV,春请客,“萤火虫”并不介意“黑妞”曾经是雷蒙的男朋友,可是贝蕾没有心情玩,打电话取消约会,转身去了教堂,她要到教堂里寻求安静,她要见江太太,把达芙妮托付给大慈大悲的江太太。
  陌生人见了面拥抱亲吻
  达芙妮守在饭桌边上看着贝蕾用早餐,罗宋汤、白米饭,中西合璧,每天变着花样伺候贝蕾,自己却吃得越来越少,日渐苍老消瘦。
  “达芙妮,你应该多吃一点食物,没有什么比健康更重要。”
  “我吃不下,我的胃可能长了肿瘤,感觉很不好。”
  “你应该去看医生。”
  “生命对我已经没有意义,早一点回到上帝身边更好。”
  “你错了,女人不是为男人而活着,我绝对不会为哪个男人吃不下饭。”
  “你还太年轻,不理解爱情。”
  贝蕾苦笑着不再说话,她已经陆续转移了细软衣物,大卫组装的电脑里的所有文件也都拷贝到手提电脑里了,她给达芙妮写了一封信,放在抽屉里,随时都可能永远离开这个家,到那时候她会打电话叫达芙妮读这封信。一天天拖着,只因为不忍心,她是达芙妮手中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无法想象达芙妮读罢那封信会怎样?
  达芙妮抓起汽车钥匙,说:“我送你。”
  今天老板没有排贝蕾的班,出门是为了回避罗老师的到来,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闲逛。
  “时间还早,坐火车来得及,这样比较节约。”
  达芙妮步行送贝蕾到火车站,火车启动了,看到洋后妈凄楚的身影渐渐远去,贝蕾的脑子里突然闯进初见达芙妮的场面,她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满头金发火焰似的乱飞,她在说she,she,she,rude,very rude,故事怎会演变成今天这个结局?哪个导演可以导出如此荒诞滑稽的戏呢?是不是我太优柔寡断了?过去总批判妈妈心肠太软,妈妈在妇女热线兼职,经常把那些哭哭啼啼被男人欺凌的妇女带到家里,结果把自己搅得不得安宁。狠狠心,跟达芙妮说再见,今天就不回那个家了!贝蕾记起牧师曾经说“上帝不救不自救的人”,上帝都拯救不了的人,我拿什么去拯救?
  这么想着,心头好似移开了一座大山,豁然敞亮松快了许多,贝蕾拿出电话拨给“萤火虫” ,“萤火虫”说春新买了一辆宝马,正要开车出去兜风,欢迎贝蕾参加。
  瞧,人家也是女人,人家也没有丈夫,活得多酷!多潇洒! “这悉尼太小了。”春看着铺在方向盘上的地图,开车兜了邦迪海滩和奥运村就不知道下一站该去哪里了。
  “要不,去这儿?”“萤火虫”指了指地图最南边的利物浦。
  贝蕾去年坐火车迷路遇到的老头老太太就住南郊,在开往利物浦方向火车的终点站,老两口逢年过节还都会给她打个电话,每每热情邀请她去家里玩,他们家有养马场,可以骑马,贝蕾一直都还没有去过。说起白人老夫妇的故事,春兴致很高,说:“走,我们去看看真正的老外怎么生活的?”
  贝蕾坐在车里拨通电话,老头老太太高兴得像是得知自己远游的孩子要回家来,连连说welcome。
  春买了鲜花水果登门造访,陌生人见了面拥抱亲吻,比亲戚还亲。
  老头牵出三匹性情温顺的马儿,挨个扶她们上马,养马场四周山水环绕,刚刚下过一场雨的天空飘着白白的云团,晃晃悠悠坐在马背上,真的分不清梦里梦外天上人间。
  傍晚,老两口在后院烤肉招待中国客人,贝蕾为春和“萤火虫”做翻译,他们非常惊讶贝蕾的英语竟然讲得如此之好,说闭上眼睛根本听不出是一个中国女孩在说话,他们笑着你一言我一语回忆那次与贝蕾的邂逅。
  “你用中国话向我们求助,我们完全是凭猜测感觉到你需要帮助,有时候,我们会想那个可怜的中国女孩习惯了这儿的生活吗?她能用英语交谈了吗?哦,你太伟大了!”
  一切好像就发生在昨天,可是从昨天到今天经历了多少事情啊!这会儿,罗老师跟达芙妮的谈话该结束了,达芙妮会发疯吗?贝蕾尽力融入身旁快乐的气氛中,仍免不了有些分心。
  告别老两口和他们的养马场,春开着车一路发表感慨,她说她挣钱已经挣够了累了,也想在远离都市的地方,买一块地养几匹马,过世外桃源的生活。
  “不过,这样的生活需要一个好男人做伴,你看人家老两口多恩爱,老头一手烤着肉,一手搭在老太婆的肩膀上,上哪儿去找好男人呢?女人有钱了,就更碰不上好男人……”
  贝蕾心眼一动,借机探探“黑客”的老底儿,“听说‘萤火虫’的爸爸还没结婚?”
  “别提那个人,我恨他一辈子,我还得告诉你们,千万别找艺术家做男朋友,不管他成功不成功都离他们远远的!”
  “艺术家都特别坏吗?”
  “几句话说不清楚,我年轻的时候崇拜艺术家,跟穷得叮当响的画家生了孩子,后来还跟过一个特别成功的画家,都是自私透顶的家伙!唉,换个话题吧,今天我们在世外桃源过得多开心啊,我还会来看他们的,也许我来澳大利亚的目的将因为认识他们而彻底改变了,其实我早就对生意场厌倦了……”
  春恨“黑客”,大卫恨我妈,并不意味着被恨的一方是坏人,贝蕾说服着自己,近来妈妈跟她联络不那么紧密,妈妈不再那么苦巴巴地守在网上等她,偶尔聊天也只是匆匆地三言两语,这个迹象表明有什么人或什么事儿分散了妈妈的注意力,她猜是“黑客”闯入妈妈的生活,可是一直没有勇气开门见山问妈妈,她害怕妈妈亲口证实一个她无法面对的尴尬局面。
  City的灯火近了,春会把贝蕾放在中央车站,盘桓在眼前的问题是:今晚见不见达芙妮?
  他不是一个绅士
  贝蕾在犹豫中接到罗老师的电话,罗老师说情况比预计的好,达芙妮没有发疯,只是流眼泪,看得出她有很充足的精神准备,家庭问题援助中心的工作人员也跟她谈过话了,她们还会邀请她参加一个为离婚妇女开办的心理辅导班。
  “你就不要再回去了,她的平静也许更意味着某种危险,你爸爸特别叮嘱我,不让你接近达芙妮,你住在哪里?我过来看你?”
  “不用了,谢谢。”
  罗老师还在电话里贝蕾贝蕾地叫着,她就关了电话。
  达芙妮一整天都没有电话,这极不正常,她会做出什么蠢事儿?贝蕾坐在中央火车站的长椅上发呆,三列火车从她的眼前开走,第四列火车进站,她霍地站起来,她决定去看达芙妮,只消在窗外看一眼,如果达芙妮还和往常一样在客厅的沙发上褒电话粥,就可以安心的回新住处睡觉,否则这一夜肯定要做噩梦。窗户后面没有灯光,达芙妮睡了吗?今晚她还能入睡吗?贝蕾像侦察兵那样走着猫步接近主卧房的窗台,贴着耳朵听了一会儿,悄无声息,真出事儿了,进去看看?继而发现大门在黑暗中敞开着,马路边没有达芙妮的汽车,贝蕾稍稍松口气,她可能是去看珍妮,也有可能是去看儿子了,她还有很多血缘亲人在悉尼。壮胆进屋,打开客厅的吊灯,看到自己住的小屋的书桌上亮着台灯,镜头层层推进,两封信整齐地放在桌面上,一封写给大卫和辛迪,只有两行字儿,“我仍然爱你们,我会带着美好记忆回到天国”;另一封致她家全体亲人和警察局,“我的行为完全是我自己的选择,与任何人无关,请不要怪罪任何人”。
  自杀!她要自杀!达芙妮并没有想恐吓谁,却把贝蕾的胆吓破了,窗户、天花板到处都血淋淋写着两个汉字:自杀!
  贝蕾先是感觉到出奇的冷,手脚冻得像冰块不能动弹,接着意识到要报警,接电话的女警察一听又是这家人闹事,打着哈欠说:我会通知巡警。
  我还能做什么?对面传来老头儿的咳嗽声,贝蕾冲出去敲老头儿的窗户,大声叫:
  “Help!Help!”
  老头儿骂道:“滚蛋,你们一家都是疯子,刚才那个老女人开车差点把我的房子撞倒了,现在你这个小女人又来吵我睡觉!”
  “先生,求求你,你看到达芙妮往哪儿去了吗?她要自杀,她真的要自杀!”
  “让她下地狱吧,”老头儿不情愿地拉开窗户,指了指房子后面,“她开车上山了,她疯了,竟然把车开到山上去!”
  贝蕾来不及道谢拔腿就跑,风在耳边呼呼响,跑出住宅区,穿过树林,登上山坡。山坡的另一面是一汪小湖泊,达芙妮的汽车停在湖边!
  “达芙妮!达芙妮!”贝蕾撕心裂胆地喊着俯冲下山。
  月光下的湖面静极了,达芙妮肯定死了,沉入湖底很久了。早上她还给我做饭,送我去火车站,就这样死了,我今天不该离开她的,我太自私了。天哪,妈妈呀,你们为什么要送我来澳大利亚经历这样的人间悲剧?大卫,你是一个不负责任的臭男人!当初你把我丢给妈妈,今天你又把一条人命丢给我!你是伪君子!懦夫!
  贝蕾跪在汽车边上哭着,忽然听到汽车马达声,这部老卡迪拉克马达声音很小,猛然回头,看到排气管里插着一根塑料软管,软管的另一头穿进后车窗,车窗的缝隙贴着密封胶带。
  什么意思?要引爆汽车?贝蕾不知道这是自杀的一种方式,仍然相信达芙妮已经死在湖底,小心翼翼地拔掉软管,往车窗里看一眼,吓得向后弹出一丈多远——达芙妮躺在车后座!好比恐怖片里观众以为那个恶魔死了,却突然又哗啦站了起来,张开血盆大口。湖底的达芙妮怎么跑到车里了?做噩梦的时候会有一个声音对自己说这只是做梦,看恐怖片怕极了,就会意识到这只是电影,此时此刻不是做梦也不是看电影,这是结结实实的无以逃脱的惊吓和恐怖!
  贝蕾想跑回去找人,可是谁会相信他们家真的出人命了?这一家疯子把一条街的房产都闹跌价了,谁会半夜从被窝里出来凑热闹?
  车门拉不开,捡起一块石头砸破窗户,达芙妮动了一下,她没死?贝蕾又吓了一跳,连拖带拽,把比自己高大许多的后妈从车里搬到草地上。
  “达芙妮,你没死,我肯定你没死,你醒一醒,不要再吓我了,我好害怕,我真的好害怕! ”
  达芙妮微微睁开眼睛,胸口开始起伏颤动,缓缓流出一点眼泪,气息虚弱地说:“我没有想到你会回来,律师说你不会回来了,我不是要吓你的,对不起。”
  “你为什么要死?就为那个虚伪不负责任的懦夫吗?离婚有什么可怕的,我妈妈和她的许多女朋友都离婚了,她们都好好地活着,达芙妮,你差点吓死我了,我恨你,看不起你!我不允许你再杀死你自己!”
  达芙妮抬起绵软冰凉的手摸了摸贝蕾泪痕斑斑的脸,“辛迪,做我的朋友好吗?”
  贝蕾点点头:“当然,你为我洗了那么多衣服,做了那么多饭,我很感激你。”
  “我也想请求大卫做我的朋友,我不希望他恨我,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做出那么多伤害他的事情?”
  “你最好把他忘了,他不是一个绅士(gentleman)。”
  “不要这样说他,是我对不起他。”
  “达芙妮,至少不要再跟我谈论大卫,我和你交不交朋友跟他没有关系。”
  “好吧,我不再说他了。”
  全都逢凶化吉了
  等到达芙妮体力稍稍恢复,能够勉强站起来,贝蕾搀扶她回家,照顾她上床休息。这时,警察敲门来了,贝蕾隔着门说平安无事了,警察嘲讽地笑笑道声晚安走了。
  平安无事了,惊魂稍定,贝蕾开始觉得累,觉得浑身酸疼,如同参加了一场长跑决赛,在北京她是学校里的长跑好手,每次比赛之后回家就跟妈妈撒娇,赖在沙发上叫妈妈捶腰捏背,那幸福时光好像就在昨天。想到这里,贝蕾委屈得鼻子发酸。
  夜深了,窗外不时传来老头儿的咳嗽声,一会儿开灯,一会儿关灯,辗转反侧。老头儿失眠了。
  老头儿,是不是这边家里太安静了,你反而睡不着了?哦,I'm sorry for bothering you,可怜的老头儿,你就放一百个心做个美梦吧,不必担心半夜里隔壁的疯子同室操戈吵了你。
  达芙妮在客厅里孜孜不倦地看书呢,她参加了离婚妇女心理辅导班,家里随处可见妇女运动、女性主义的著作,一个美国妇女写的《内心革命》看得她如痴如醉。
  “生活出乎意料地恢复了平静,不,不是恢复,而是呈现出从未有过的平静。”贝蕾在日记里这样写到。
  写完日记上网查信箱,几天不开电脑,ICQ的message和邮件箱都快挤爆了,贝蕾应接不暇,赶忙把自己隐藏起来。
  罗老师也上ICQ了,发来message要求列入朋友名单,点一下“Yes”,她的名字跳到大卫下面,他们俩正on line,妈妈和“黑客”也on line。他们都返老还童,在网上云云雾雾比《流星花园》里的少男少女还青春。我倒是未老先衰,如那首流行歌曲唱的“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把所有问题都自己扛”,明明还不到十七岁,却扛着上一代人所有的烦恼,他们几个人加起来都快两百岁了。
  哼,不理睬他们!
  信箱里有一封妈妈的信,“宝贝女儿,老妈见到米乐了,知道你一切都好,特别高兴,我十几年用心血守着你这块耕地,终于盼到收获的季节,我要感谢澳大利亚的阳光,使你成熟,使你茁壮。附上一篇小文章,这是应约为一家杂志写的关于小留学生的感想,请你批评指正。”
  妈妈写了贝蕾出国之前如何任性,如何欲取欲求从来不知满足和感激,说这是中国独生子女的普遍的弊病,这是事实;妈妈写到女儿出国之后如何健康成长,如何春风得意,却好像写的是别人家的孩子,与贝蕾无关。
  贝蕾在文章后边写批注:这篇文章最好不要发表,否则有可能误导许多家长,出国留学是淬火,把钢炼成金子,把废铁炼成一摊水,并不是所有中学生都经受得住淬火的考验。
  信刚发出去不到两分钟,妈妈就在ICQ呼她:“你在线?为什么要隐藏?”
  贝蕾回话:“你好像很忙,怕打扰你。”
  “不要这样阴阳怪气话中有话,老妈分分钟牵挂惦记着你,那篇文章真的不值得发表?”
  “不真实,不深刻,有机会你应该出国了解小留学生的真实生活,说不定可以写一部很好的小说。”
  “那么,你出国后悔了吗?”
  “经常后悔,不过全都逢凶化吉了。”
  “我还想知道更多。”
  “一言难尽,以后再慢慢说。”
  “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者曾经发生了什么?今晚你不说,我就不睡觉。”
  透过字面,贝蕾看到妈妈焦急还有些任性的样子。
  “好吧,告诉你,你的前夫要跟我的洋后妈离婚,经办离婚案的律师叫我劝说你和大卫破镜重圆,你的意见?”
  “他们不是经常吵架闹离婚吗?我只关心你,不要影响你的情绪。”
  “谁都不相信狼来了,但这回狼真的来了,我想知道你的反应,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人劝你跟大卫复婚,你会怎么想?”
  “天哪,这好像是另一个星球上的问题,回想当年的生活我仍要窒息,我的前夫永远正确,在他眼里我的缺点太多太多,十几年自由生活,我的缺点一定更多了,我不想脱胎换骨,女儿,你已经大了,父母在不在一起已经不重要了,拜托你,不要往这方面想。”
  “哈哈,英雄所见略同!”
  “他们真要离婚,你住哪儿,怎么生活?”
  “放心吧,我会跟王瑶住在一起,打工的钱加上大卫给的钱足够生活。”
  “此时此刻,你在哪里?”
  “跟王瑶在一起,房东老太太对我们特别好。”
  多想敞开对妈妈说出全部真相,却仍旧报喜不报忧,妈妈凭借这些虚假情报怎么能写出好文章?
  贝蕾想问妈妈跟“黑客”的交往到什么程度,犹豫再三作罢了。
  达芙妮轻声敲门,送进来一杯热牛奶,“我可以跟你说几句话吗?”
  “当然,请坐。”
  谢谢你救了我的生命
  达芙妮坐在床上,摸了摸叠得像砖块一样整齐的被子,“你跟刚来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
  刚来的时候,为叠不叠被子没少跟达芙妮吵架,在北京妈妈也批评她不叠被子,但妈妈总是动手代劳,后妈堵在门口,不叠好被子不让出门,哪怕眼看着上学就迟到了,现在叠被子而且叠得一丝不苟已经成为贝蕾的习惯了。
  达芙妮翻开《内心革命》,读一段文章,说:“上帝,她写的就是我呀!她从小缺乏父爱母爱,你要知道,我的父母也不爱我,因为我不是他们带大的,她十七岁跟一个男人私奔生孩子,我十七岁也做出同样愚蠢的事情,这里,还写到她第二次离婚的感觉,以为光明永远不存在了,活不下去了,她曾经三次割脉自杀,就是她,成为了美国妇女运动的领袖!你看她这样写着:这一天我要去希尔顿酒店会议厅演讲,我穿着一身漂亮的连衣裙,走进旋转玻璃门引来许多人的注目,我不是很漂亮,也不是很年轻,但我知道我具有非凡的魅力,魅力来自历尽苦难战胜软弱之后的从容和自信。”
  “是啊,你也可以变得有魅力。”
  达芙妮揪一把她那花白的头发,“明天我去染头发。”
  “棒极了,新生活从染头发开始!”
  “我还要去健身,她就是这么做的,她说有一天你会发现你自己才是最应该被关爱的人,我还要去读书,将来我也要把自己的经历写出来。”
  贝蕾笑着打趣:“将来,你穿上漂亮的连衣裙去希尔顿会议厅演讲,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你吸引。”
  “真的?我行吗?”
  “一定会的。”
  “谢谢你,辛迪,谢谢你留下来陪伴我,特别谢谢你救了我的生命。”
  “应该谢谢这本书的作者,她才是真正救你的人。”
  “是的,我会写信给她。”
  贝蕾端起杯子往嘴里送,达芙妮阻止道:“牛奶凉了,我去热。”
  微波炉转半分钟,达芙妮再进屋就换了一张脸:“如果我变得像书上写的那样有魅力,大卫会回到我身边吗?”
  “达芙妮,你答应过我不说大卫的。”
  “辛迪,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希望得到你诚实的回答。”
  “请说。”
  “你是不是一直都希望大卫跟我离婚,然后跟你的母亲复婚?”
  贝蕾嘴里的牛奶差点喷出来,似乎所有人都会这样联想,借用妈妈的话回答达芙妮:“这是另外一个星球的问题,我妈妈在中国就是研究女性主义的,我想女性主义者应该是独身主义者,她不会再结婚,肯定不会。”
  达芙妮将信将疑。
  贝蕾在上班的火车里,车厢前方角落一个埋头看书的亚裔男生渐渐引起贝蕾的注意和好奇,他一直弓着腰看书,长长的头发遮了整张脸,火车开出几站地一动不动。他手里捧着一本很厚的英文书。大学生?可能是学法律的,只有法律系学生需要啃这么厚的著作。
  贝蕾怀着敬仰的心情朝前挪几排,坐到大学生的对面,莫名的有点自卑局促,今天没有穿MLC的校服,这一身打工装太邋遢了,像“黄花鱼”,一看就是打工妹。
  可能是受到贝蕾的目光滋扰,“学法律的大学生”翻书页的一刻抬起了头,表情顿时僵住了。
  “刘念?!”贝蕾叫道,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在公众场所高声喧哗了。
  刘念的脸红了,“是你,好久不见了。”
  贝蕾的心纠结成一团,呼吸都变得困难了。这个家伙仍然对我有这么大的吸引力,为什么?我还老说达芙妮没出息呢。
  “是啊,好久不见,你好吗?”
  “还不错,你呢?”
  “我?‘黄花鱼’没跟你说到我吗?我常见到她的。”
  “哦,是的,我从她那儿听到一些你的消息,都是good news。”
  到此再也找不到话说了,贝蕾朝窗外看着,心里琢磨道:他像一座浓雾中的山峰,至今我都没能看清他的面目,我一定要拨开浓雾,战胜这座山峰。
  感激是爱情吗
  “刘念。”她鼓起勇气打破僵局,“我能邀请你一起喝一杯咖啡吗?我们在北京就认识的,到了悉尼反而比陌生人还要陌生,这不太对吧?”
  刘念嗫嚅道:“我要去图书馆的。”
  “我还要打工呢,你不应该拒绝我,而且应该是你主动请我喝咖啡,别忘了,我对你有过帮助,你欠我一个人情还没还。”
  讲完这句话,贝蕾的腰杆硬了许多,按照西方习俗,欠人情是一定要还的。
  “好吧,我请你喝咖啡,就算还清你的人情了?”
  “嗯,从此两清。”
  贝蕾打电话到服装店,向老板请两个小时假。坐在西悉尼的露天咖啡座,贝蕾捏着小勺搅动着咖啡,有一种梦幻的感觉。
  澳大利亚秋天的阳光暖暖懒懒地流淌着,风儿也暖暖懒懒地轻拂着,商业街两旁的建筑像电影里的欧洲,出国这么久第一次感受到异国情调。
  这算是什么样的约会呢?如果隔案而坐的是在书信、电话、ICQ里爱了很久很深的白马王子,那该多么浪漫多么美好啊。
  刘念低着头,眼睛藏在长长的头发后面,他似乎只是被逼还债,满心的无奈。
  贝蕾很想跟刘念谈谈对爱情的理解,渴望了解他究竟为什么跟“黄花鱼”在一起,却说:“ 这儿真美,我没想到悉尼还有这么美的地方。”
  刘念听到这句话精神放松了许多,抬起头说:“西悉尼也叫老悉尼,当年库克船长登陆后,英国人在这里聚居,发展成最早的城镇。”
  无论我怎样想蔑视他,可都不得不承认他是最优秀的,满腹经纶出口成章。贝蕾暗自感叹。可他跟“黄花鱼”在一起,能有共同语言吗?
  “刘念,你懂得真多,我一直希望有一个让我佩服的人成为我的好朋友……”
  她想说我们还能做朋友吗?紧急刹车打住了,昨天还嘲笑达芙妮要跟大卫做朋友呢,我可不能这么没出息。
  “其实,你也挺优秀的,在女生中你是佼佼者,否则MLC怎么会把奖学金给你呢?”
  贝蕾心中很是得意,虽然MLC只给四分之一奖学金,可也不是人人都能得到的。她欲扬故抑说:“我一直很自卑,很多方面连‘黄花鱼’都不如。”
  “你用了一个连字儿,这说明你根本就没把她放在眼里,这样不平等也不公平,她也很优秀,只是跟你不一样而已,她有很强的生存能力,吃苦耐劳,善解人意,我很感激她。”
  “刘念,我知道我没有资格打听你的隐私,但你们是因为我而认识的,你和‘黄花鱼’的事情使我很困惑,原谅我的冒昧,我想问你感激是爱情吗?”
  贝蕾很惊讶自己把话说得这么委婉世故,大卫的指责言犹在耳,红卫兵、造反派、愣头青,开口都是杀伤力极大的铁砂钢弹。
  刘念再也没有退路了,他很有风度地清清嗓子:“我读过很多伟人的传记,在他们的身后都有一个默默奉献的女性,在世俗的眼光中他们根本不相配,但你能说那不是爱情吗?作为社会的人我提倡妇女追求自我,但是我希望跟我共同生活的女性不要太自我,她要以我的追求为追求,以我的事业为事业,‘黄花鱼’是最好的人选,她对我的帮助真的很大,如果没有她,我不可能专心读书参加各种比赛,不可能拿到奖学金。你一定要问我爱不爱她,我想感激也是一种爱。”
  明明是利用他人的感情,还振振有词堂而皇之,贝蕾想反驳,却感到理屈词穷力不从心。
  “假如明年你考上美国的名牌大学,会带‘黄花鱼’去吗?”
  “这个问题还遥远了点儿。”
  “对于‘黄花鱼’来说,遥远的未来是她每一天生活工作的动力。”
  “我们都在为未来努力着,你不是吗?”
  “我说不过你,你应该去当律师,我妈妈说世界上只有两种人可以把黑变成白,油漆匠和律师。”
  “你说对了,我要先学法律,之后再读政治学博士。”
  答案得到了,可贝蕾仍是困惑混乱,她继续搅着杯子里的咖啡。
  刘念问:“要不要加一杯热的?”
  “不用了,你只欠我一杯咖啡的人情。”
  “我无债一身轻了。你还上班吗?”
  “你先走吧,我还想呆会儿,欣赏街景。”
  刘念如获大赦,站起来伸手道:“再见了,我们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说不定将来我们会一起竞选悉尼市长,你很优秀,努力吧。”
  贝蕾不接他的手,“我只对挣钱感兴趣。”
  刘念尴尬地捋了捋头发,“挣钱赞助我参加竞选吧。”
  “我如果有钱就赞助你的竞选对手。”
  “那也很有意思。”
  享受悉尼的异国情调
  望着刘念匆匆离去的背影,贝蕾忽然发觉他跟大卫有某些相像,一米八多的身高,宽宽的肩膀,冷峻的神情代表着真理和正义,据说大卫年轻的时候也很狂傲,即使现在如此穷愁潦倒骨子里仍是狂傲的,妈妈对那场婚姻只有一句话:受不了他的绝对正确永远有理。今天才体会出这句话包含着难以言说的沉重。
  “黄花鱼”能够做到的,我不可能做到,都什么年代了,还像《红灯笼挂起来》里把女人当做奴隶?没门儿!
  云雾渐渐淡开了,山峰凸显出真实的面目。
  心灵历程的一页翻过去了,贝蕾要了一杯热巧克力,心旷神怡地享受西悉尼的异国情调。
  米乐回悉尼了吗?说是这两天就回来的,怎么连个电话都没有?
  贝蕾在店里收拾被客人弄乱的衣服,心里嘀咕道。米乐在悉尼的时候,十天半个月也难得见一面,每天定时两个电话还常招她心烦,这两天不知怎么了,常看着没有声响的电话发呆。米乐回去跟过去的老同学聚会了吗?李丹丹、刘丽影都喜欢过米乐,往他书包里塞过纸条呢。他会不会得意忘形乐不思蜀?
  嗨,我瞎想什么?他爱跟谁交朋友就跟谁交朋友,与我无关。
  玻璃橱窗映出一张熟悉的笑脸,是米乐?难道我出现幻觉了?就像昨天达芙妮说大卫回来了,她看到他在车库里敲键盘,贝蕾告诉她车库里根本没有电脑,达芙妮霎时呆若木鸡。
  贝蕾低下头忙手里的活儿,老板说:“小北京,你男朋友来看你了。”
  温州女老板和那个菜店老板一样,见过米乐一两面就固执地把他当做贝蕾的boy friend。
  贝蕾抑制不住地有点兴奋,“还真是你呀?”
  米乐把一个鼓鼓囊囊的背包放到柜台上,“给你一个惊喜,喏,这是你妈妈捎给你的。”
  贝蕾迫不及待地打开看,里面装着手表、衣服、旅游鞋、都是秀水的“名牌”,在澳大利亚可以率领时髦的潮流了。
  下班后,他们俩结伴去情人港给王瑶送礼物,王瑶不肯说门牌楼号,只让他们在街口拐角一家小日本餐馆等她。
  王瑶姗姗来迟,贝蕾第一眼注意到她化了很浓的妆,刚要批评她化妆不得体,像个老年妇女,却发现她的脸上有淤血,厚厚的粉底也遮不住一片乌青。
  “你的脸怎么了?”米乐和贝蕾不约而同问道。
  王瑶有些慌乱,“没事儿,磕的。”
  “磕哪儿了?”
  “窗户。”
  “什么窗户?这儿的窗户都是推拉的,怎么可能磕到你?你叔叔打的吧?”
  王瑶捂着受伤的部位,“我们打架了……”
  贝蕾横眉立目不依不饶:“打架?他怎么可以跟你打架?你还跟他混哪?”
  “他对我挺好的,只是有时候脾气不太好,还爱忌妒,怕我不跟他好了。”
  米乐点了三碗日本面条,贝蕾气呼呼地三口两口把面条吃光。王瑶没有动筷子,打开家里捎来的礼物一件一件细细翻看。
  “米乐,我妈她身体好吗?”
  “她有一点点老了,可能是想你想的。”
  “我们家穷,我爸我妈太累了,为了不让他们太累,我必须靠我自己。”
  贝蕾撇了撇嘴,表示不屑。
  王瑶转而攻击贝蕾:“贝蕾,西方文明你懂得比我们都多,为什么还老要干涉我的私人生活?”
  米乐和稀泥道:“贝蕾是为你好,你们打小就在一起,感情深。”
  “感情深?到了国外谁真正关心帮助过谁?还不是各顾各的?你们办出国帮过我吗?到底是我爸我妈卖房子凑的担保金!以后见面别再对我说三道四指手画脚,我知道我在做什么,I know what I am doing!”
  三个人面面相觑,米乐悄悄把账结了,说:“那就等他们都回来了再聚……”
  贝蕾起身要走,王瑶叫住她,“等等,我还没给米乐钱呢,别忘了AA制。”
  每人六块七毛五,王瑶付了钱,还坐着不动。
  贝蕾问:“你还有事儿?”
  “贝蕾,你还住不住我租的房子?”
  “说不好,我想还是留作退路吧。”
  “那你应该交房租,从两周前开始,每周七十,咱俩各摊一半,我也需要保留这间房子,万一……”
  王瑶关于房租的陈述是无懈可击的,贝蕾暗自承认自己疏忽了,可是心里硌涩别扭得难受,西方文明挂在嘴里好比叶公好龙,真的事到临头经常还是接受不了。你看王瑶,说到房租就像互不相识的二房东对新房客,不过,她没有错,换作我可能也会这样business is business,生意就是生意。
  一个测试感情的机会
  这周的工资刚发的,还没来得及去银行存,钱交到王瑶手里,客气地说:“对不起,我怎么能把这事儿给忘了?”
  王瑶数了数,钞票摞得整整齐齐放进钱包,“不好意思,我太需要钱了。”
  米乐打岔聊起北京的老同学,谁考上重点高中,谁出国了,德国、瑞士、芬兰,哪国都有。他们一起从餐馆走到十字路口,车站在东边,王瑶要回西边,客客气气地各奔东西了。
  贝蕾目送王瑶走出很远,软弱和孤独像一阵寒风逼进心窝,这种感觉就像初来乍到那会儿一个人迷路在荒郊野外。当时举目无亲,后来有了朋友,朋友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多,以为这个雪球会永远滚下去,永远热闹,可是眼见着一个个朋友独辟蹊径有了各自的喜怒哀乐,她又一次被抛在荒郊野外的小火车站,无人做伴同行。
  米乐说:“走吧,别想太多,王瑶还会是我们的朋友。”
  贝蕾歪过头就势靠在米乐的臂弯,好久不说话。
  “你呀,就是好强,什么事都撑着。”
  “米乐,我就只有你这么一个朋友了,会不会哪一天睡觉起来你也不理我了?”
  米乐用力勾住贝蕾的肩膀,满心信誓旦旦的话儿强忍着按下不表,就在这次回国途中他向雷蒙倾诉了感情上的苦恼,雷蒙教他一招,不要对贝蕾太好,甚至可以表现出去意彷徨,被别的女生所吸引,这样可以给贝蕾一个测试感情的机会。
  “是啊,哪一天我有女朋友了,我们就不能这么亲密无间了,人家要误会的。”
  贝蕾脆弱的心超载断裂了,忡怔地看着米乐:“我有预感的,我的第六感告诉我,你这次回北京有什么故事发生了,你见了李丹丹刘丽影,或是别的女生?”
  米乐心中好生感激雷蒙,他克制住爱的冲动,口吻暧昧地说:“那倒也没那么严重。”
  “不,我不允许你交女朋友!”话出口,眼泪跟着喷涌出来。
  米乐双手箍住贝蕾像刚出水的鱼儿胡乱挣扎的身子,“那你要我怎么办?是想要我出家当和尚吗?”
  “就是,就是要你当和尚!”
  “走吧,我们别在大街上现眼,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聊聊,我们是该好好聊聊了。”
  贝蕾乖乖地跟米乐来到火车站后面的小树林里。
  “贝蕾,你知道我一直喜欢你,可是你总让我琢磨不透,来悉尼之前我听说你喜欢一个长得像电影明星的男生,你是不是心里一直有别人?如果那样,我就死心了,我们还是好朋友。 ”
  “你先回答我,在北京交女朋友了没有?”
  “就算没有吧。”
  “什么是就算?”
  “我要等到跟你说清楚了,再作决定。”
  贝蕾躺倒在草坪上,望着蓝蓝的天空,几缕淡淡的云彩在漂移着,心情顿时开阔宁静了许多。昨天晚上她在日记里总结了对刘念的感情,发现自己爱的根本不是刘念这个人,她给自己制造一个幻想中的白马王子,流连沉浸在甜丝丝苦涩涩的感觉中,为他写日记,写信(没有寄出去),打电话(一百次拿起电话可能只通一次),总觉得刘念像云雾中的山峰,其实她向往的是云雾而不是山峰。昨晚的日记还写到米乐,上初二的时候,她收到米乐的很多纸条,到现在还珍藏着,现在看来非常幼稚可笑,什么“做作业的时候书本上都是你的影子”, “为了你我会变成good boy”,就这样都比面对面说“做我的老婆”浪漫。
  日记本就在背包里,这是在北京养成的习惯,当时在学校怕寄宿老师偷看,在家里怕妈妈偷看,一天二十四小时不离须臾揣在书包里,白天背着书包,晚上把书包藏在被窝里。
  贝蕾把日记本拿出来,翻到昨天写的那页,“让你看一篇日记,只许看一篇。”
  米乐看完日记,双手抱膝想了很久,神情庄严地说:“贝蕾,从今天开始我正式开始追求你,我会给你写信,我会用英文给你写信,我在语言学校写过一首英文诗,心里是写给你的,老师说写得非常好。”
  “你还会写诗?读给我听。”
  “不,我要寄给你。”
  贝蕾的心融化成一股暖流,暖流在身体里流淌,多想说我爱你,却开不出口。她娇嗔地说: “你该坦白回北京发生的故事了。”
  米乐笑而不答。
  “快说!”
  “你猜。”
  “猜不出。”
  “骗你呢,你这个自以为聪明的大傻瓜!”
  “原来你这么狡猾?!”
  俩人打闹着,贝蕾突然急刹车似的停住了,“米乐,你长大了,你比以前成熟了。”
  米乐憨笑道:“以前你根本看不见我。”
第四部分
  离婚不是癌症
  新学期开始了,隔壁老头的咳嗽声是起床的军号,贝蕾一骨碌坐起来,睁开眼睛撞见达芙妮泪流满面坐在床头。
  又怎么了?达芙妮现在既是家庭问题援助中心的帮助对象,也是那儿的一名志愿者,昨天还去帮助另一个离婚妇女呢。
  “有什么事情不对吗?”贝蕾问道。
  “今天我要去律师楼签字,我想见大卫一面,我只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律师说大卫愿意在我签署离婚协议之后见我。”
  这不是什么新闻,贝蕾跳下床抓起浴巾准备去冲澡,“你打扮得漂亮一些,让大卫吃惊,哦,达芙妮还像年轻的时候一样漂亮,至于他嘛,过得好不好,是他自己的事儿,他是一个男人,最起码要对自己负责。”
  达芙妮沉浸在悲伤之中,自顾自地说:“我们就这样分开了吗?八年,八年……”
  贝蕾冲完澡回卧房她还eight years,eight years,念经似的单调地重复着。
  “对不起,达芙妮,我要换衣服。”
  “Eight years……”
  “我的校服呢?昨天晚上我放在这儿的。”
  “哦,在我房间,我刚给你熨好。”
  达芙妮拿来校服,熨得平平整整,像商店货架上还没开封的服装。
  贝蕾心里十分感慨,八年,达芙妮伺候大卫八年,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在我参加这个家之前,他们可能真的过得不错。大卫虽然不是什么大人物,但也是刘念说的那类男人,他们要求另一半是附属的一半,丈夫出脑力,老婆出体力,还就有女人愿意把大脑关闭掉,做干活儿的机器,乐此不疲。
  早点餐具摆好,达芙妮又掉眼泪,贝蕾手握刀叉,搜肠刮肚寻找大道理,能说的都说了,她怎么还是时而糊涂时而清醒呢?
  “达芙妮,结婚离婚不就是一张纸吗?为什么要为一张纸难过呢?再说了,这一个多月你不是活得很快乐吗?而且你变得比以前漂亮年轻了,把眼泪擦干吧,不要让律师看到你哭过,签了离婚协议,你应该很高兴地说啊,多好啊,我自由了!我建议你在去律师楼之前再读读《内心革命》。”
  达芙妮半梦半醒地看着贝蕾,“你总是推进(push)我和大卫离婚……”
  “我能从你们离婚中得到什么好处?如果你还怀疑我为我妈妈着想,你就错了,要不要我先搬出去,你自己一个人好好的想一想,过一段时间再决定签字或不签字。”
  是该搬出去了,大卫、罗老师不知道她还留在达芙妮身旁,妈妈也不知道,没有人理解这所谓的“友情”,达芙妮还动不动怀疑抱怨我,这正是北京人说的“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不,”达芙妮说,“你不能搬出去,我不习惯为自己一个人做饭,我不习惯只洗我自己一个人的衣服,至少目前还不行。”
  “我有一个条件,我们只是朋友、室友,我住这儿与大卫无关,他根本不知道我还跟你住在一起。”
  “好吧。”
  达芙妮在厨房里忙一圈,拿出一个纸盒,里面装的是各种账单,“你放学以后再看,打勾的是你的消费,一共四百五十澳元。”
  贝蕾有点意外,达芙妮也跟我AA制?原打算买一台健身器材送她的,也得三四百澳元,投李报桃,还是中国式的交友之道。嗯,这样更好,AA制才是真正的室友。只是达芙妮太浪费,伙食标准太高,对半分账我吃亏。
  达芙妮开车送贝蕾上学,贝蕾疑惑地想:汽油费也AA制吗?
  “不用送我,汽油费又涨价了,我想我分担不起。”
  “在你的账上没有汽油费,我今天感到很紧张,很孤独,想跟你多说几句话,送你到学校,我要去律师楼签字。”
  “找一个朋友陪你去,珍妮有空吗?”
  “我和珍妮的友情已经结束了,她是一个麻烦制造者,以前大卫不喜欢她,我没有听大卫的意见,我很后悔。”
  贝蕾想了想,“我打电话给江太太,她会很乐意陪你的。”
  江太太在电话里满口应允,还夸了一通贝蕾,说她具有基督的博爱精神。
  达芙妮格外用心打扮之后开车上路,眼圈还是一阵一阵的红。
  贝蕾说:“快乐一些,达芙妮,上午去律师楼领了自由证书,江太太在律师楼附近咖啡馆等你,下午去看昨天你帮助过的那个妇女,告诉她,今天我签字离婚了,瞧,离婚并不可怕,律师楼不是医院,离婚不是癌症,晚上我打工下班陪你去看电影,我请客。”
  “谢谢你为我安排的这么周到,我会尽量让自己快乐起来。”
  到学校门口,贝蕾主动拥抱并亲吻了达芙妮。
  俩人缠绵地分开了,贝蕾下车叹了一口气,心想:天哪,我亲妈碰到什么感情问题,我都不一定有这么多耐心和爱心。
  达芙妮的车启动了又停下,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封信,“对不起,前天我出门遇见邮差,他把信交给我,我忘了。”
  啊,是米乐的情书!Dear蕾:
  我的英文不怎么好,见笑了。乐。
  It hurts to love someone and not be loved in return,
  But what is the most painful is,
  To love someone and never find the courage to let the person know how you fell,
  Maybe God wants us to meet a few wrong people
  Before meeting the right one
  So that when we finally meet the right person,
  We should know how to be grateful for that gift
  Love is when you take away the feelings, the passion,the romance,
  And you find you still care for that person
  A sad thing about life is that
  When you meet someone show means a lot to you
  Only to find out in the end,
  It was never bound to be and
  You just have to let it go
  这是米乐写的吗?还是在哪儿抄的?无论如何,贝蕾都很开心,走在学校操场上,想着两年前米乐往她书包里塞纸条,像乳臭未干的小毛孩胡乱画符,记得有一张纸条写道:昨天老师又告状,我爸爸打我,我想自卫还击的,可是为了你我要做好孩子,我忍了。
  贝蕾忍俊不禁,笑出声来,惹得擦肩而过的同学们好奇地回眸打量她,这个中国女生出什么问题了?
  露出人性恶的一面
  上午最后一堂课,数学老师刚合上讲义道再见,贝蕾的手机就震动了,大卫和达芙妮几乎同时打电话找她。大卫说他已经在学校西门等她,有重大消息要告诉她。达芙妮哭丧地说:“ 辛迪,一切都结束了,我需要你,你可以用午休时间陪陪我吗?”
  幸好贝蕾先接了大卫的电话,否则又要成为镜子里的猪八戒,那两个冤家碰到一起都以为她是对方的间谍。
  “达芙妮,我非常想陪你,可是我需要为一个同学补课,事先约好了,对不起,希望你能坚强一些,吃过午饭,去看望那个伤心的妇女,我们晚上见面好吗?”
  贝蕾问江太太在不在,达芙妮把电话给江太太,贝蕾恳求江太太陪着达芙妮,千万不要到学校来。
  大卫站在西门口花坛旁,老远地在一群学生中辨认出贝蕾,情绪高昂地挥手:“嗨,贝蕾! ”
  贝蕾从教室里出来,想着大卫一个人过日子不知过成怎样潦倒呢,会不会头发乱蓬蓬,裤腿一只长一只短,领子一边立着一边窝着(他跟达芙妮分居住在车库期间经常如此),还担心让同学看见了笑话她。眼前的大卫衣着整洁、身板挺直、精神矍铄,仿佛时空错位了,这才是她在幼儿园等待的爸爸,这才是扛着她走在王府井的爸爸,这才是在中山公园跟她拉钩的爸爸,来悉尼近一年了总有一种走错家门认错人的荒诞感,大卫的邋遢潦倒的模样已经冲淡了昔日留给她的印象,此刻焕然一新的大卫竟也让贝蕾觉得荒诞。
  大卫拍拍贝蕾的肩膀:“恭喜我吧,你爸我胜利逃亡了,达芙妮无条件投降了!”
  贝蕾很想表现得高兴些,却心酸得要哭,不是为这桩婚姻的死亡伤心,而是为自己在死亡过程中经受的磨砺,那个夜晚达芙妮自杀的每一个细节历历在目,每每想起仍心惊胆战。
  大卫开的车是罗老师的,马自达929,贝蕾为罗老师看孩子的时候常坐这辆车。
  “我没有想到事情解决得这么快,这么顺利,我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还是罗博士厉害,竟然能把达芙妮降服了。”
  “……”
  “对了,想吃什么?午休有两个小时,上哪儿吃都来得及。”
  “随便。”
  大卫的情绪舒展,人也变得有点幽默感,“好,随便,达芙妮的三明治怎么样?”
  达芙妮的三明治就揣在书包里,为了省钱中午还得啃三明治,当然,三明治的内容已然今非昔比。
  大卫带贝蕾到一家中餐馆,把菜谱递给她,“放开了点,我们终于可以永远告别西餐了…… ”
  说着,愕然发现贝蕾在悄悄抹眼泪,大卫沉默了一会儿,“都怪我,我没有把生活安排好就接你来,让你受了几个月苦,都过去了,不要再想了,我很快就会回悉尼的,我一定给你一个很好的家庭环境。”
  贝蕾强忍着回肠荡气的滋味,“你的生活是你的生活,不要考虑我,我不会参加你的新生活。”
  “贝蕾,你还在怨恨我,要有一点宽容心嘛,这不,我跟她离婚了。”
  “是我害得你们离婚。”
  “不能这么说,是你来了以后,她暴露出人性恶的一面,我没有料到她会那么恶,会向移民局告黑状!”
  “这说明她简单呗,不知道科学发展有DNA了,反正,她挺可怜的。”
  “贝蕾,你让我刮目相看了,能原谅达芙妮,就没有什么人是不可原谅的,是吧?”
  大卫点了炒年糕和酸辣汤,“这是你妈的拿手把戏,你一定爱吃,如果将来我还娶妻子,一定娶一个中国人,而且中国饭烧得比你妈还好。”
  “是不是已经找好了?”
  “谁会要我?没钱没房子,一无所有的。”
  贝蕾看出大卫很想诱导她一道憧憬未来,故意装傻不搭碴儿,转而言他,“我配了眼镜还没取,你赞助我吧,一百九十八。”
  “没问题,”大卫接着说,“罗博士特别善良,她希望我跟你母亲言归于好。”
  “你是什么意思?”
  “听听你的意见。”
  伪善。无非是再把妈妈攻击一通,证明那是完全不可能的,表示不是他对不起我,然后让我接受他未来的新妻子。
  “画蛇添足,多此一举,我妈有男朋友了。”
  大卫目光里一阵错愕苍凉,接着流露出不满,“你对一切都满不在乎,我真的有点担心你的将来,你的生活没有好的榜样。”
  “别杞人忧天了,我比你想象的好得很多很多,咦,对了,你要付达芙妮赡养费吗?”
  “她没有要求,我主动提出每月给她二百五十澳元。”
  “应该的,而且太少了。”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大卫困惑了,开玩笑道:“达芙妮是不是在三明治里放了什么药,让你分不清东西南北了? ”
  “同情弱者呀,这是今天早上我们英文写作老师说的,你不是学文学的吗?”
  贝蕾转而想道:我不要再做镜子里的猪八戒了。
  “实话告诉你,我一直跟达芙妮保持联系。”
  “你是不是根本就没有搬出来?”
  “搬是搬了,房子租了,但还在她那儿住。”
  “匪夷所思,匪夷所思,贝蕾,你很不安全,知道吗?我真不能理解,你该不会是为需要一个保姆,这么胡作非为吧?”
  “胡作非为?你想听你走之后发生的故事吗?”
  贝蕾看看手表,下午是游泳课,找眼镜店的医生开张假条逃课算了,正好还可以逼大卫把上周配眼镜的钱付了。原先觉得大卫对钱很敏感,现在她比谁都敏感。
  “下午没什么重要的课,我不去学校了,给你讲故事吧?你先开车带我去眼镜店。” 坐在马自达929里,贝蕾心里揣摩着大卫听了这两个多月里发生的故事,会有什么反应?她跟米乐说过,米乐听罢难过地说“我的肝疼”。她在“我的故事”里写过这段故事,题为《洋后妈的三明治》,三天之内点击率攀升到第一位,超过了艾琳写的爱情故事,许多网友发表评论,说看哭了。贝蕾最想把一切告诉妈妈,等到回家探亲的时候,坐在长沙发上,向妈妈娓娓细说,她知道妈妈会心疼地抱住她,她要钻进妈妈怀里为自己痛哭一场。
  从眼镜店出来,大卫脸色沉郁,他不满贝蕾叫医生开假证明(眼部感染不宜游泳),而且贝蕾跟那个上海人医生很熟络,推测她经常逃课;他还不满贝蕾配隐形有色眼镜,认为这是赶时髦,浪费钱。
  贝蕾提议去中央火车站附近找个地方说话,那儿交通拥挤,碰见达芙妮的机率等于零。
  大卫上车就开始说教,“我必须尽快回悉尼,你没人管束越来越不像话了,以后你每天做什么,跟什么人交往,花多少钱,都要向我详细汇报。”
  “你回悉尼,我也不会跟你一起生活。”
  “你还不满十八岁,我有权监护并管教你。”
  “权利跟义务绝对值相等!”
  贝蕾嘟囔着,突然停住,我怎么还跟他使性子呢?我要像一个成年人跟另一个成年人那样说话,我要他真正对我刮目相看,让他知道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经过风雨见过世面,足够成熟的大人。
  她打断大卫的演讲,“大卫,你必须先听我说,了解我怎样想的,怎样做的,之后再讲大道理。”
  大卫固执地接着说教,贝蕾屡屡打断他,迫不得已,还没到中央火车站就将包袱抖开。
  打破顺序,先从达芙妮自杀说起,那天在火车站台上接到罗老师的电话,得知达芙妮同意协议离婚了,站台两侧,一边是去新租的房子,一边是去原来的家,她鬼使神差地决定去看看达芙妮……
  大卫的车速放慢了,后面的司机急得直按喇叭,他打了转向灯把车停在一条不知名的小路边。
  故事的结尾是今天晚上贝蕾将请达芙妮看电影。
  大卫握着方向盘很久说不出话,贝蕾原以为自己会动情动容,像个受委屈的孩子见到亲人哇哇哭一场,手里攥着纸巾准备擦眼泪呢,没想到故事讲得这么有条理这么平静,心里还暗暗地自鸣得意:大卫,你该服我了吧?
  “达芙妮托我转告你,她想见你。”
  “我会见她的,但不是现在,离婚对我对她都是正确的选择,只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你受苦了。”
  大卫侧过身抬起手臂又放了下来,“贝蕾,我可以抱一抱你吗?”
  贝蕾刺猬似的缩紧身子,“不,不,我们是中国人,中国人的父亲不可以拥抱成年的女儿。 ”
  大卫的嘴角僵硬地动了动,想笑没笑出来,眼窝里堆积着泪花,“我们俩中间永远隔着十年的距离,我没能亲眼看着你长大是不可弥补的遗憾,我承认对你的了解不够,以后慢慢再了解吧,来日方长。”
  “好了,我该去上班了。”
  “我送你。”
  “别送,我不想让达芙妮碰见我们在一起。”
  大卫从钱包里抽出全部钞票,“请达芙妮吃饭看电影,多请几次。”
  贝蕾俏皮地歪过头,“你应该付我工钱!”
  “付,肯定得付,按心理医生的收费标准付给你。”
  “那我就赚了,多谢啦!拜拜!”
  贝蕾身轻如燕跑向火车站,火车启动了,马自达929还停在原地。
  一辈子结婚离婚浪费了生命
  江太太陪达芙妮找到服装店来,亲手把“接力棒”移交给贝蕾。
  今天下午,离婚妇女心理辅导班专门为达芙妮召集聚会,让达芙妮谈心得体会,达芙妮鹦鹉学舌照搬贝蕾的话:瞧,离婚一点儿也不可怕,律师楼不是医院,离婚不是癌症,那只是一张纸,为什么要为一张纸难过呢?据说达芙妮帮助的那个妇女也来了,当场表示要向达芙妮学习,不再流连在死亡婚姻的阴影之中,尽快签字离婚。
  江太太走后,达芙妮说:“江夫人是一个了不起的女性,今天下午她也发言了,我才知道她也有悲惨的人生,她的丈夫在台湾有了另一个女人,另一个家,她独自把两个儿子拉扯大,两个儿子都很优秀,一个是IT行业的佼佼者,一个在剑桥大学读博士,我就做不到,我也有两个儿子,我没有力量爱他们,没有力量管教他们,现在已经太晚了。”
  贝蕾忙着照料店里的生意,冷不丁抬眼看见达芙妮又陷入悲伤,她是在想大卫,还是想那两个只配进监狱的儿子?送走顾客,贝蕾拿起一件衣服叫达芙妮试穿,企图转移她的注意力,贝蕾心里还有一个小算盘,取消今晚的电影,她要回家写诗呼应米乐,诗句如春天花丛中的蝴蝶,在心中攒动飞舞,不吐不快。
  “现在中式服装非常流行,我送你一件,这个颜色很适合你。”
  “哦,真的很漂亮,多少钱?”
  “我会让老板在工钱里扣除,放心吧,她会给我最低价格。”
  “谢谢,”达芙妮透过镜子注视着站在身后的贝蕾,“辛迪,如果当初我生的不是两个儿子,而是像你一样的女儿,那该多好。”
  贝蕾嘴里敷衍着,心想没有耕耘哪有收获?如果你有女儿,你不爱不管,照样是要吸毒进监狱的。
  “辛迪,做我的女儿好吗?我是说真正的女儿,通过法律确认的女儿。”
  麻烦了,贝蕾想,我这个心理医生要当到什么时候?
  达芙妮说:“将来我的父母会分给我遗产,我不想让那两个坏蛋得到,他们只会把财产变成毒品。”
  “你可以把财产捐给福利事业,譬如家庭问题援助中心。”
  “你不愿意做我的女儿吗?”
  “这个问题很严肃,以后再说,好吗?”
  贝蕾想起妈妈,妈妈骑着自行车风里来雨里去驮着她,上幼儿园,上小学;妈妈做好饭菜等在餐桌旁,她不回家,妈妈不会动筷子;太多太多的温馨画面,好似快进的录像镜头在贝蕾的脑际闪过。我都还没有回报妈妈呢,达芙妮啊,我为你所做的只是出于人道主义,用江太太的话说是基督精神,但这绝不可能变异成亲情和骨肉之爱。我时刻盼望着心安理得地与你分开,就像医生送一个病人出院,责任和道义上画上了句号,而后人海茫茫各奔东西。
  关店门了,温州老板把一周工资发给贝蕾,崭新挺括的现金,贝蕾喜上眉梢地数了数,放进铅笔盒,又把铅笔盒塞到书包的最底层。
  达芙妮的脸怎么变臭了?很久没有看到她这副面孔了,不是悲伤,也不是歇斯底里,而是不满和义愤。达芙妮是个千面女郎,悲伤的时候楚楚动人,歇斯底里的时候简直是人事不知的疯子,此刻她的脸凶煞无比,像避邪驱鬼的钟馗,贝蕾刚来澳大利亚头几个月天天看到这张脸。
  贝蕾忐忑地坐上达芙妮的车,揣摩什么事儿惹了她?一定是老板给的现金,大卫提醒过贝蕾:你可不能被她抓到任何小辫子,一根头发丝都不能被她抓到,她比国内的小脚侦缉队还要事儿妈。刚才她要做我的亲妈,我麻痹大意了,在她面前领现金,偷税漏税啊,可不是小辫子头发丝,她要是把老板举报了,吃不了兜着走,赶快救场吧!
  贝蕾从书包里掏出钱,“达芙妮,这是我向老板借的钱,还你的账。”
  达芙妮的脸阴转晴了,“哦,是借的,为什么要借?你没有钱吗?”
  “还没到发工资的时候。”
  “你还没有报过税吧?你应该知道怎样报税的。”
  贝蕾嘴里yes,yes,心说我这点收入报了税,还得拿学费发票去退税,浪费我的时间和政府工作人员的时间。
  “你爸爸以前也没有报税的概念,打工挣了现金不存银行都塞在枕头里面,我真的非常惊讶,中国人都不报税吗?那么政府、军队、警察的经费从哪里来?”
  “我回答不了你这个问题,因为我在中国没有挣过钱。”
  “你现在挣钱了,一定要报税。”
  “我会的。”
  应该承认达芙妮是个好公民,如果她当个什么官肯定不会贪污受贿,只可惜她这一辈子结婚离婚浪费了生命。
  我怎么感觉不到你
  贝蕾请达芙妮吃越南米粉,达芙妮吃得非常勉强,看得出完全是出于礼貌咽下每一口。贝蕾有点幸灾乐祸,抿着嘴不敢笑,想道:人们的胃口比思想更加固执己见。这可是我发现的真理!应该像牛顿定律一样写入教科书。
  她拐弯抹角地说今晚需要写一篇作文,问能不能改天再看电影?达芙妮说没问题,她也想回家写日记,离婚妇女心理辅导班的老师建议她写日记,说在你孤独时候,至少还有一个忠实的听众,忠诚的朋友在抽屉里等着你。
  “真是伟大的建议,我送你一本日记本!”
  餐馆边上就有超市,快到关门时间了,贝蕾擦擦嘴赶忙跑去买日记本。晚上,隔壁老头儿咳嗽熄灯,近来又多了一些有气无力的呻吟,不知不觉中老头儿更老了。
  妈妈不在网上,“黑客”也很久不见踪影了,他们这会儿在做什么?是否并肩坐在北京家里的长沙发上,像一首歌中唱的“点一根烟,喝一杯酒”?妈妈在那张长沙发上度过了太多寂寞时光,是该有个伴儿了。
  达芙妮在客厅写日记,贝蕾在小屋写诗,她也要像米乐那样用手写,装入信封丢进邮筒。  我怎么感觉不到你 曾经你就是我的空气
  因为你的爱 
  我才呼吸 
  我怎么感觉不到你
  你默默注视,是最真挚的爱  
  也许若远若近的距离是浪漫的空间
  也许我对爱情还不确定
  在每个执著等待的夜里你会不会失去耐心
  …… 贝蕾把诗抄写到“我的故事”里,不一会儿,“萤火虫”就发表评论:恭喜,你终于有爱情故事了,加油!
  艾琳去美国了,她没有跟A在一起,又有美国版的ABCD了。
  贝蕾不屑地朝电脑屏幕皱皱鼻子,哼,我的爱情是酝酿很久的美酒,值得玩味和回味,你们的爱情像自来水,龙头一拧到处流。
  贝蕾在火车站等米乐,好些日子没有见到米乐了,只是书信传情,连电话都很少,每天互通一封信,写诗作赋,大段大段的抄送歌词。贝蕾觉得自己真的进入恋爱状态了,她在一封信写到:是恋爱的季节了,你是这个季节的阳光,哺育着我心中爱的嫩芽。
  一列火车徐徐进站,贝蕾的心跳加快了,当下车的人流中掠过米乐的身影,竟慌乱地想逃离。恋爱季节的阳光就要还原成有血有肉的凡人,贝蕾担心自己承受不了这样的现实。
  埋下头不敢动,一双穿着耐克运动鞋的脚走近了,走近了,两只用力的手臂从身后将她紧紧抱住。
  米乐不说话,只是把脸抵在贝蕾的后脑勺,站台上潮起潮落几个回合之后,说:“贝蕾,回过头来,看看我是不是你信中的那个人?是不是你的空气?是不是你的阳光?”
  贝蕾发紧的神经放松下来,米乐变聪明了,能够窥视到我的内心活动了。
  “不用回头看,也知道你是那个想做good boy的bad boy,天天打架回家挨鞭子的小毛孩。”
  米乐一把将贝蕾扳过来,“你是个神经和视力都不正常的傻女孩儿,可我还是挺喜欢你的,看来,我的神经和视力也有毛病。”
  一道看不见的隔离墙坍塌了,贝蕾乖乖地解除了警戒,把脑袋枕在米乐的肩膀上。
  “米乐,你是不是长高了,靠在你肩上怎么有点吃力?”
  “你永远是瞎子摸象,永远不知道我这只大象长得什么样。”
  米乐落落大方地亲了亲贝蕾。
  俩人谈笑风生牵手上了另一列火车。几天前,贝蕾接到“黑妞”的电话,话筒里传来第一个音节,就能感受到“黑妞”的快乐情绪,她刚从国内飞过来,马上又要回国了,说是跟澳大利亚say goodbye了。
  一个从广东来的音像公司老板,在夜总会听了“黑妞”的歌,邀请她回国内发展,“黑妞” 当时并不在意,这样的“伯乐”见多了,台湾香港新加坡马来西亚,个个胸脯拍得咚咚响,走出夜总会大门“伯乐”便是沉入大海的石头。某一天,“黑妞”接到自称是某某老板的秘书打来的电话,根本记不起来是哪国的老板,秘书说清缘由,她还是不相信,亲自回国考证,出乎意料的是飞机落地就有一份合同书等着她签字。这个伯乐是真的。
  “黑妞”要回国了,老朋友们当然要开个party欢送,今天在奥运公园露天烧烤,由“ 萤火虫”和春主办。
  也许那次的郊游真的触动了春,她把国内的生意承包出去,在悉尼过着闲散逍遥的生活,目前母女俩都在语言学校读书,她们跟那对老头儿老太太保持密切的联系,老头儿名叫伊利亚,老太太名叫爱丽斯,连着几个周末“萤火虫”都打电话邀请贝蕾一起去看伊利亚和爱丽斯,说他们每回都问Amy好不好,贝蕾要上班挣钱,“萤火虫”笑她是挣钱的机器,贝蕾说我没有资格潇洒,心里又阿Q道:等我有钱了,肯定活得比你们潇洒。
  烧烤区域在湖边,贝蕾刚走上木桥,就听到有人喊“Amy”,是伊利亚和爱丽斯,老两口迎上前,亲热地嘘寒问暖,说感谢她把春和她的妹妹(“萤火虫”)带到他们的生活中,给他们的生活增添了很多快乐,他们在帮助春找房子,已经联系到一处离他们家很近的可以养马的房子。
  终于摆脱了问题的困扰
  春招呼贝蕾到烤炉旁帮忙,又把“萤火虫”支开,问:“贝蕾,你跟王瑶从小一起长大的? ”
  “是的。”昨天贝蕾打电话通知王瑶party,王瑶没有说来或不来。
  “那你要关心帮助她。”
  “她怎么了?”
  “我听到一些关于她叔叔的事情,那个家伙口碑非常不好,他弄了一块地卖楼花,欠了很多人的钱,最近跑回国内了,我估计他一时半会儿不能来,王瑶还蒙在鼓里呢。你要做些工作,免得真相大白的时候,王瑶经受不住。”
  “他不是有房子和奔驰汽车在悉尼吗?”
  “那些都是租的,他做的是空手道生意,租豪车豪宅装门面唬人,这不奇怪,我以前也做过这事儿,重要的是他不会回来了,至少几年之内不会在悉尼露面的,王瑶可别到房东来轰她出门才大梦初醒。”
  “我早看出来那人是骗子!”
  “悉尼的华人圈都这么说他,我倒不这么认为,做生意嘛,我以前也卖过楼花,我卖成功了,如果失败了,欠一屁股账不也得跑吗?最近我在国内的朋友接二连三出事儿了,昨天还是商界英雄风光无限,今天就成了阶下囚,我想我应该见好就收了,去乡下养马,感谢你让我认识了伊利亚和爱丽斯。哦,我扯远了,我们一起关心王瑶吧,让她知道,我们不会袖手旁观看着她流落街头。”
  春似乎有点兔死狐悲,口吻里满是同情,贝蕾不是很理解,这一刻她只想见到王瑶,就像小时候因为不听话捅了什么漏子,妈妈气急败坏指着她的鼻子一通斥责。
  “黑妞”来了,带了乐器和乐手,草坪上顿时热闹起来,贝蕾四下张望找王瑶。
  米乐问:“贝蕾,你在找什么?”
  “我要找王瑶,我必须马上见到她!”
  米乐拉她到河边,“我怎么觉得你要找她吵架?”
  是啊,我不能这样怒火万丈地去见王瑶,我要先平息下来。贝蕾靠在栏杆上盯着水面上几只欢快的野鸭,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
  “王瑶出什么事儿了吗?”米乐问。
  贝蕾把春说的关于“叔叔”的事情告诉米乐,俩人商量一番,给王瑶打电话。
  “王瑶,今天欢送‘黑妞’,你怎么不来呢?”
  贝蕾能感觉到王瑶接到电话的一瞬间从激动到失望,“哦,我不太舒服。”
  “我和米乐过来看你?”
  “不用了,我叔叔出门谈生意,今天可能回来。”
  “你叔叔上哪儿去了?”
  “他去新西兰买一块地,要盖度假村,以后我请你们去玩。”
  “王瑶,我们想见你,非得见你不可,我和米乐还去上次那家小餐馆等你。”
  “算了吧,每回见面,你都像个后妈训我。”
  “对不起了,全是我的错,还不行吗?”
  王瑶斟酌一会儿,“你们为什么突然想见我?”
  “有些话要对你说。”
  “得了,我不听,不会是什么好话。”
  王瑶跟我较劲儿呢,贝蕾想,我们俩从小就爱互相较劲儿,如果我碰到这么倒霉的事情,肯定也不愿意让王瑶见笑。
  “米乐,这事儿可能需要你出面帮助她。”
  “我正这么想着,你们俩相互攀比着,谁也不服谁。”米乐勾住贝蕾的肩膀,“我明天去看王瑶也不晚,走吧,party去。”
  party来了三十多人,“黑妞”唱了一曲又一曲,从来没见她这么兴奋这么激动过,昔日那双空洞迷茫的大眼睛发出希望和对生活的感激之光,问题女孩终于摆脱了问题的困扰。
  贝蕾为“黑妞”疯狂鼓掌,心里憧憬着若干年之后,她也要在这里举办告别聚会,那时候的中国正是巅峰年代,学成回去必定大有作为。把美丽祥和的澳大利亚留给像伊利亚、爱丽斯这样的退休老人们享受,把蓝天白云乡村马场留给像春这样曾经奋斗并功成身退的人,我的万里征程刚刚开始,必须回去。
  我就叫你人间蒸发
   “这回可让你们看笑话了。”
  王瑶开门见山直奔主题,倒让米乐不知所措了,原以为今天他要完成的任务是把蒙在鼓里的王瑶从鼓里面带回到现实中。
  公寓里电话铃声像风中的海浪此起彼伏,王瑶霍地站起来,乒乒乓乓挪开书桌、文件柜,把电话线一一拽下。
  她并非蒙在鼓里,叔叔去新西兰“谈生意”已经快一个月,临行前把奔驰车送进修车厂“保养”,还把被他收起来的护照还给王瑶,护照里夹着一千块澳元,叫她赶快找正规学校上学,如果继续在语言学校混签证会有问题。王瑶有点奇怪,原先他拍胸脯打保票说他在移民局有关系的。叔叔从机场给她打电话说:如今坐飞机都保不准出什么事儿,万一我回不来,家里的东西能卖的都卖了,然后自己去工作挣钱交学费。王瑶以为叔叔开玩笑呢,在她眼里叔叔是个很幽默的人。
  叔叔再没有给她任何信息,家里的电话倒是昏天黑夜地响个不停,他们原先约定各接各的电话,公寓里装有五六部直线电话,叔叔专门又为她安了一部。叔叔下落不明之后,她开始接一些找叔叔的电话,全是生意上的人和事,建筑公司、地产公司、房屋销售代理,都找叔叔履行合同要钱,王瑶不明白一个开奔驰住情人港的房地产商竟然欠这么多钱?比她爸爸妈妈欠的债多出百倍千倍,这是怎么回事儿?王瑶虽然不明白其中玄机,却有能力进行逻辑推理 ——叔叔逃债跑了,人间蒸发了。叔叔曾经恐吓她,如果你变心了,我就叫你人间蒸发。他自己先蒸发了。
  王瑶抱膝坐在地毯上,望着发愣的米乐又说:“是贝蕾叫你来的吧?她肯定幸灾乐祸,你回去告诉她我活得挺好。”
  米乐这才进入角色找到台词,“你不可以这么想,谁没有走背运的时候?走背运的时候不靠朋友靠谁?我和贝蕾是你的老朋友,你要我们为你做什么,只要能做到的,肯定全心全意为你做。”
  “你们都知道些什么?”
  “王瑶,我看得出你什么都知道了,悉尼本来就小,华人圈子更小……”
  “好了,你别再说了,我现在只知道我最不想要什么,我不想回北京,我不能这样回去,不能让我爸妈知道我在这里发生的事情,你们愿意真心帮我吗?”
  米乐想起回北京把礼物和澳币交到王瑶妈妈手里的情景,那张憔悴疲倦的脸上绽开了笑容,幸福欣慰地连声说:“我们终于熬出头了。”可怜天下父母心!
  “当然,我们当然会帮助你,贝蕾说她可以帮你找学校,还可以帮你找工作,有了正规学校就可以延签证。”
  “学费呢?我手上的钱不够交学费。”
  “我赞助你一个学期,然后再借你一个学期,你多打些工,贝蕾每周工作将近三十个小时,应该够了。”
  “米乐,我先谢你了,别笑话我,还有贝蕾,她老觉得自己了不起。”
  “其实贝蕾吃的苦比你多,她那个家,她的后妈,现在她爸跟后妈离婚了,她还跟后妈在一起,她比我想象的还要善良,你怀疑她的善良是不对的。”
  王瑶解嘲地笑笑,“小时候,我的运气比她好,我们家人都觉得她没爸可怜,在北京也没亲戚,她妈妈一出差她就像个小孤儿,我有那么多人爱我,姥姥姥爷,奶奶爷爷,现在轮到我倒霉了,贝蕾说他是骗子,我看不像,就是倒霉呗,做生意怎么会做出这么多债来?”
  米乐的爸爸在国内也做房地产生意,爸爸送他出国就说要来买房子,一直没来,他微微的有点儿担心,赶明儿通电话一定要提醒爸爸别做出格的事儿。
  “别多想了,搬家吧,东西多吗?找个有车的朋友拉一趟,对了,‘萤火虫’和春就住在桥北边。”
  王瑶转转眼珠,“不急,这房子还能住些时候,家具电器总能卖出点钱,是吧?”
  米乐笑了。
  王瑶叫嚷道:“笑什么?”
  “原先我们担心你经受不住打击呢。”
  “在你们知道这事儿之前,我已经遭受打击了,怎么办?总得活下去吧?我要是死了,我爸我妈怎么办?”
  “王瑶,我想问你,你是不是根本就不爱那个叔叔?”
  “嗯,很难说,当时觉得挺爱的,他有钱,特别慷慨、幽默,宠我,逗我开心,不过,当我发现他欠债逃债之后,就不再想他了。”
  “以后你不会看到开奔驰的就犯晕了吧?”
  “不知道,反正我不想受穷,我一定要让我爸我妈过上好日子。”
  “其实贝蕾也非常财迷,但她跟你不太一样,她不想靠谁,不该要的钱她一分不要,该要的钱斤斤计较一分也不放过,我以前觉得她有点儿冷血,现在才知道这是一种好的素质,你应该向她学习,不要盼着天上掉馅饼。”
  “是啊,是啊,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我算是交了学费。”
  “好了,今天我的任务是为你服务,想要我做什么?”
  “帮我卖东西,我不知道怎么卖?”
  “我也不知道怎么卖,我们找贝蕾一块儿商量吧?”
  “我怕见到她。”
  “怕什么,总不能永远躲着她吧?”
  王瑶抬头看了一会儿天花板,说:“走吧。” 王瑶咧着嘴笑着走进服装店,满脸尴尬无奈和自嘲。贝蕾想绷起脸表现出一些沉重和同情,却也忍不住笑了,抬起手重举轻落打在王瑶的肩膀上。
  “你还乐呢!”
  “我知道你想看我哭,我偏不哭。”
  “我至于那么心黑吗?”
  “有点黑。”
  老板回家给孩子做饭,三个人放声开会讨论,贝蕾像个军师,听完汇报很有把握地说:“这事儿交给我,保证帮你卖出好价钱,而且我不赚你一分钱。”
  走在美丽幽静的情人港
  服装店关门后,米乐做东请越南米粉,贝蕾抢着点两份大碗的,要求服务生给一只空碗。她说两份大碗比三份小碗的量还要多,价钱却便宜出两块多,过日子就要这样精打细算。送王瑶回情人港,贝蕾要求进屋“考察”,她在房间里看看这个摸摸那个。“嗯,这些东西都还不错,能卖出好价钱。”
  走出大楼,米乐迫不及待问:“你有什么办法帮她卖东西?”
  贝蕾笑道:“找春啊,她要买房子安家,不得添置家具电器吗?”
  “贝蕾,你真行,以后我们家不愁没钱。”
  “去,谁跟你一家还没准呢!”
  “总有一天你会嫁给我的。”
  夜里气温骤降,米乐把风衣脱下来披在贝蕾身上,贝蕾见米乐只穿一件短袖T恤,又把风衣脱还给他,推来让去,米乐说:“这样吧,我们各穿一只袖子。”贝蕾顺从地套上一只袖子。你靠着我,我拥着你,走在美丽幽静的情人港。
  到火车站路口,米乐说:“我还想走。”
  贝蕾懒懒地说:“我累了,你背我。”
  米乐脱了那只袖子,背起贝蕾,身子一抖擞把她颠得老高,撒开腿疯跑。
  贝蕾双手环抱着米乐的脖子,闭上眼睛,儿时骑在爸爸肩上的幸福感觉从封锁的记忆中泛起,耳边响起F4的歌“牵你手跟我走,风再大又怎样,你有了我再也不会迷失方向”,心有点酸痛,想哭。
  又是一个星期天,贝蕾早早地醒来,下意识地伸手抓起浴巾准备冲澡,记起今天的工作让给王瑶了,可以蒙头睡个回笼觉。钻回被窝却再也睡不着,几点了?隔壁老头儿怎么还不咳嗽?
  管他呢,她对自己说,睡个懒觉吧,这两个多月读书打工马不停蹄,像一部停不下来的机器,太累了,该放松放松了。睡够了,下午进城去染头发,说染头发说了多少次,到现在还没染成,“萤火虫”的头发都变三次颜色了。晚上可以约米乐看电影,朋友们都说新上映的好莱坞电影《霹雳女神》里有一个华裔女星长得像她。
  达芙妮每天早上都去附近公园慢跑,医生说运动可以使体内产生一种让人愉悦的化学元素。贝蕾欠她一场电影还没兑现,她在离婚妇女心理辅导班交了很多朋友,已经不需要贝蕾的特别陪护了,只是偶尔说到大卫还会掉眼泪。
  周围安静极了,一阵鸟儿的啼鸣声划过,贝蕾听见窗外有人在呻吟,断断续续的,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是隔壁老头儿吗?好像有两三天没听到他咳嗽了?定时敲响的钟喑哑了,贝蕾还真有点不习惯呢。
  侧耳倾听,依稀看到老头儿在病榻上气若游丝做最后的无力的挣扎。
  她迅速下床,推开窗户,没错,呻吟声正是从对面紧闭的窗户里传出来。
  老头儿病了?他家从来没有来过客人,孤老头儿可别病死在房子里,经常有新闻报道说某某老人死了身体腐烂了才被人发现。
  贝蕾穿上外衣,走到老头窗下,敲着玻璃叫道:“先生,先生,你需要帮助吗?”
  老头儿的呻吟声像火苗蹿了一下变得更加微弱了。
  贝蕾想进去看看又非常害怕,转身跑去公园找达芙妮。
  达芙妮正跟一个五十来岁的白种男人并肩慢跑,俩人都侧着脸很认真地说着什么。
  “达芙妮!”贝蕾朝她招手叫道。
  达芙妮跟那男人说再见,男人追着说我们可以交换电话吗?达芙妮说明天我还会来的。
  “辛迪,有什么急事吗?”
  “我们的邻居可能生病了,而且很严重,我不敢一个人进去看他。”
  俩人来到老头儿门前,门拴着,贝蕾推开客厅的窗户往里跳,达芙妮想拦没拦住,贝蕾已经从里面把门打开了。
  “我们应该打电话叫警察。”
  “来不及了,等不到警察来,他就死了。”
  贝蕾把犹豫不决的达芙妮拽进屋。
  房子里臭气熏人,老头躺在床上半睁着眼睛,看到两个女邻居走进来,抬手指指放在床头柜上的一只空杯子。
  老头儿要喝水,她们商量一下觉得老头儿太虚弱应该给他喝牛奶,贝蕾跑回家拿来牛奶白糖,达芙妮喂他喝。两杯牛奶喝下去。老头儿有点精神气儿了,吭吭咳嗽几声,说:“谢谢你们。”
  老头儿的病倒不是太严重,只是没有力气出去买食物,活活饿的。
  对爱情和婚姻的理解
  贝蕾注意到这个家里虽然又脏又乱,但是家具都是欧式的老古董,可见老头以前是个有钱人,如果是真正的穷人不可能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墙上柜子上有许多镶着老照片的镜框,两口子和四个孩子在不同时期的留影。照片里穿西服的爸爸就是这个老头儿,他怎么成了孤家寡人了呢?
  经过贝蕾和达芙妮一整天照顾,老头儿的脸色明显地好转了。晚上,贝蕾送来达芙妮做的蛋糕和奶油蘑菇汤,他能自己下地吃了,贝蕾忍不住好奇地问:
  “照片上是你的妻子和孩子吗?”
  “是的,我的妻子二十年前去世了,她是一个非常好的女人。”
  “你的孩子们呢?为什么没有看到他们回家?”
  “是啊,他们好多年都不来看我,连电话都不给我打,我想他们都很忙。”
  “你不想他们吗?”
  “有时候。”
  “我可以帮你打电话告诉他们,你老了需要照顾。”
  “我不知道他们在哪里。”
  老头儿语气平淡,好像跟儿女失去联系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贝蕾虽然觉得自己很西化了,但还是不能理解,她无法想象自己有一天会跟妈妈天各一方渺无音讯。
  贝蕾回家把老头儿和儿女的关系当做新闻讲给达芙妮听,达芙妮的反应同样的平淡。
  “也许他的孩子们都在别的地方工作,也许以前他跟孩子们相处不好,澳大利亚是福利国家,政府会照顾他的。”
  “在我们中国如果儿女不照顾父母会受到舆论和法律的谴责的。”
  “在澳大利亚人们工作交税,其中很大部分就是用于国家的福利,用于赡养老人的,我们的税很高的。”
  “不仅仅是钱的问题,而是感情,亲人之间的爱。”
  “哦。”
  “达芙妮,你也很少跟你的父母联系,是吗?”
  “我跟他们思想不能沟通……”
  达芙妮十七岁跟前夫私奔跑去内地,整整十年没有跟父母联系,搬回悉尼也不回家看他们,有一次她在超市里遇见母亲,母亲正从货架上拿罐头,不小心碰倒了一排罐头,达芙妮帮她捡起来摆放好,母亲对她说好几声谢谢,竟然没有认出自己的女儿。达芙妮第一次离婚之后在妹妹的斡旋之下,跟父母恢复走动往来,后来有了大卫,父母不满她再嫁“少数民族”,再度断交又是八年。
  “你应该去看看他们,”贝蕾说,“他们可能很老了。”
  “我会的。”
  达芙妮敷衍着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一部描写单身妇女生活的美国连续剧是她近期的晚间文化生活。她总是一边看着,一边批评美国,特别是美式英语,说那简直是把英语糟踏成垃圾了。
  达芙妮问:“你要不要坐下来看?”
  “不,我还有很多家庭作业。”
  贝蕾回自己房间关上门,拨通米乐的电话。
  为了完成一份英文作业,贝蕾把妈妈约上网,老师给的主题是“采访我的母亲,比较两代妇女的生活”。贝蕾设定了几个问题让妈妈回答。“童年给你留下的最深刻印象是什么?”“ 如果可能,你愿意与我交换童年吗?”“你的母亲对你的人生有什么影响?”“你对爱情和婚姻的理解?”“你对目前的妇女地位是否满意?”
  妈妈回话:“这是你们的作业?像是新闻系实习生的课题。”
  “是的,澳大利亚的英文教学跟国内的语文教学完全不同。”
  整理分析自己的感受
  在国内上学,语文是贝蕾最头疼的科目,每个学期考试都被语文成绩拖后腿。什么主谓宾动状补学了多少年还是搞不清楚,妈妈常莫可奈何地调侃说这是基因变异,中文系毕业的父母怎么就生出一个看到方块字就头疼的孩子?可是,语文作业拿回家,写字为生的妈妈也辅导不了。
  “怎么不同?”
  “我的英文老师从来不讲语法,不抠字眼儿,而是开发思路,培养兴趣,更重要的是让学生有自信。在老师启蒙下,我的英文写作突飞猛进,中文写作也进步了许多。”
  妈妈似乎不太相信,“你是在为MLC做广告吧?好让我掏腰包交学费不心疼。”
  “不信?先请看我的两篇文章。”
  一篇是上周受到老师表扬的英文作业《定时敲响的钟》,从隔壁老头儿的定时咳嗽引申到中西文化差别,老师说good start way(很好的开篇);另一篇是在“我的故事 ”里用中文写的《我怎么看不见你》,描写她对刘念和米乐的感觉。
  文章传送出去,贝蕾塞上耳机听着音乐,盯着屏幕,等待妈妈的赞美。
  教英文的就是那个面试时跟贝蕾谈论《红灯笼挂起来》的老师,假期他举家去中国旅游,回来后特别找贝蕾聊天说中国的现代化程度超出了他的想象,还在英文报纸上发表旅游观感。他开始对东方哲学感兴趣,正在读孔子孟子的书。
  妈妈会怎么说?啊,女儿,你长大了,真的长大了。妈妈总是看不到我长大了,从十岁之后贝蕾就要非常吃力地证明自己长大了,可是妈妈一转脸还是把自己当成小毛孩儿。在国内妈妈磨破嘴皮说“过马路要小心”,到了澳大利亚妈妈常常冷不丁敲打她“你可千万别在我没有精神准备的情况下,让我做了外婆”。
  屏幕上跳出几行字儿:“匆匆浏览了你的大作,老妈我差点儿从椅子上摔下来,敬佩,敬佩。”
  贝蕾得意万分,“过奖,过奖。”
  由《我怎么看不见你》聊起悄悄话儿,贝蕾感觉到这回妈妈是真的把她当成贴心朋友,平起平坐了。虽然这是她所期望的,早在国内的时候她就认为自己已经成熟到可以跟妈妈和妈妈的那些女朋友们平起平坐,这一刻却不免有点儿受宠若惊的感觉。
  贝蕾说到刘念和米乐,细微的感觉全写在文章里,妈妈说“你真像我,我跟你爸是中学同学,分别上不同的大学之后开始书信恋爱,柏拉图式的狂热,结婚之后我们才在一起生活,失望幻灭随之到来,你比我有悟性,比我清醒,你一定不会像我跌跌撞撞在感情的旅途上,四十多岁了才活明白。”
  “生活从四十岁开始,菁菁和冰儿不是找到美满爱情了吗?你的另一半一定也在这世上苦苦地寻找你,总有一天你们会相遇的。”
  “能得到你的祝福,老妈就很幸福了,最近我的生活中有一个小插曲,我得向你汇报,我与 ‘黑客’有了网络之外的往来,还算投缘,人到中年,又都是空巢孤雁,相互慰藉寂寞,仅此而已。岁数大了,各有各的生活习性,我们才真正需要距离和空间,不是为了浪漫幻想,而是要避开彼此无法兼容的习性。”
  这是意料之中的故事,贝蕾还是受了刺激,胸口有点儿堵,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仿佛电脑死机停顿了,有几分钟处于空白状态。从小就防范着有外人入侵她的家园,这种警觉和危机意识仍在延续着,但是,今天跟妈妈平起平坐知心朋友似的交谈,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纵情恣意地犯浑,那会儿任何一个男人单独登门拜访,都会看到一个不可理喻甚至神志不是很正常的孩子。
  妈妈发来一串问号。
  贝蕾的脑子恢复了理性反应:“祝福你,还是祝福你。”
  “‘黑客’很快要回悉尼,他准备搬回北京长住,你需要什么,托他捎去。”
  “不需要任何东西,我很忙,可能没有时间见他。”
  “我认为我和‘黑客’不会成为一个屋檐下的一家人。”
  “跟着感觉走,Just go on.”
  “看不出你的态度?”
  贝蕾违心地写道:“多心了,我很高兴,我应该高兴,况且我的态度并不重要,大胆地往前走。”
  时间不早了,贝蕾让妈妈明天或者后天把问答题用E-mail传过来。“晚安,做个好梦。”
  关上电脑,拿出日记本,她需要细细整理分析自己的感受。
  宝石应该属于漂亮的姑娘
  贝蕾放学回家看到达芙妮的车停在门口,擦洗得铮光瓦亮,显然是花钱去洗车房里清洗打腊了。洗车、倒垃圾是贝蕾的活儿,是不是达芙妮对我表示不满?昨天就想着给她洗车的,忙着写作业给忘了。虽然她跟这个室友邦交友善,但时不时的神经还会紧张。
  达芙妮在化妆台前打理头发,她的头发特别茂盛,松开来像一团蘑菇云,整个脑袋都埋没在云堆里。
  “辛迪,今天过得好吗?”
  她的声音表明她的情绪相当好,如果她的情绪不好,张嘴就像拉响警车救护车的警报器。
  “不错,你呢?”
  “很好,我跟托马斯有一个约会,他邀请我吃晚饭听歌剧。”
  “噢,非常浪漫,祝你度过快乐时光。”
  托马斯,这个名字在达芙妮嘴里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了,托马斯就是达芙妮在公园晨练邂逅的男人,据说是纯正的英格兰后裔,说不定他就是上帝为达芙妮安排的另一半呢。
  “辛迪,我的头发披下来会不会好看些?”
  达芙妮披散着头发显得特别老,贝蕾凑到镜子前:“嗯,都不错,好像,可能扎起来更活泼些。”
  标准的西式客套,贝蕾已然运用娴熟了。
  达芙妮扎起头发,看了看,又把头盘起来。
  “大卫如果知道我开始约会了,会怎么想?”
  贝蕾耸耸肩膀表示不屑回答。
  “大卫是不是也跟某个女人约会了?”
  “他可没有这么浪漫。”
  “你说得对,托马斯非常非常浪漫,他对我说了很多很多赞美的话,大卫就不,他很少赞美我,嗯,几乎没有。”
  “他只赞美他自己。”
  “东方男人都这样吗?”
  “不,他比较特殊。”
  达芙妮化妆完毕,告诉贝蕾晚饭已经做好了,隔壁老头儿的饭请她送过去。老头儿生病之后要求在女邻居家搭伙,他嗜好捡破烂但并不缺钱,一天两餐,每周付八十块钱,差不多够三个人的伙食费了。
  达芙妮走到大门口又回头说:“辛迪,你别忘了向他收这一周的钱。” 老头儿家乱得没法下脚,原先商量的每周八十块钱包含一次清理卫生,可是老头儿什么都不让动,那天达芙妮和贝蕾想为他做一次大扫除,不到十分钟,老头儿就摇头大叫no,说等我需要的时候再叫你们,我每周还付你们八十块钱。
  贝蕾负责送每天的晚餐,她朝窗外喊一声dinner's ready,老头就会笑眯眯地等在那儿。
  这会儿,老头儿已经站在窗台旁等着,贝蕾还没开口,他先叫起来:“Dinner's ready!”
  把两个装有dinner的餐盒递进去,老头儿把中午用的空餐盒送出来。
  “达芙妮说……”
  “哦,我知道,支票,已经准备好了。”
  老头儿给了支票又在她手心塞了个小东西,贝蕾一看是一块澳大利亚绿宝石项链坠,这玩意儿值多少钱?最起码得二百多澳元,老头儿是不是糊涂了?
  “先生,这是给我的吗?”
  “是的,宝石应该属于漂亮的姑娘。”
  “谢谢你,但是我不能收这么贵的礼物。”
  “我家里还有很多,我的太太是一个宝石收藏家。”
  老头儿弯下腰拿出一个首饰盒打开给贝蕾看,里面各种颜色的宝石发出斑斓夺目的光泽。
  贝蕾惊讶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虽然澳大利亚宝石不算贵重,但数量这么多一定值不少钱。
  老头儿说:“这是一个秘密,不要告诉别人。”
  他坚持要贝蕾收下,他说他还会给达芙妮一块。
  你让我非常失望
  贝蕾回家吃饭写作业手里一直攥着宝石,觉得人生还是有很多想不明白的事情,这老头儿曾经是电器工程师,从照片上看,年轻时穿西装打领带还挺神气,他是怎么变得如此古怪邋遢的呢?是因为孤独吗?大卫在这个家生活八年多内心一定也很孤独,他差点儿就快要变成古怪邋遢的老头儿了。中国人跟外国人交流就是有困难,贝蕾班上大多是白人,见了面客气地打一声招呼,再没有更多的话说了。如果大卫能跟罗老师牵手后半生,我真得祝福他们。达芙妮回来了,听到开门的声音,贝蕾看了看手表,刚九点半,歌剧这么早就散场了吗?她把台灯拧暗想装作睡觉了,免得又要一通聊。
  “辛迪,我可以进来跟你说话吗?”
  达芙妮的声音带着点哭腔,看来感情进展不顺。
  不聊不行了,贝蕾开门把她让进屋。
  达芙妮转动着湿漉漉的绿眼珠,“托马斯不是一个好男人,他是一个酒鬼,我儿子的父亲也是个酒鬼,酒鬼很可怕,今晚他喝了很多酒,喝了酒完全变了一个人,非常粗鲁,我不能忍受。”
  “那就把他忘了,世界上还有很多好男人,是吧?”
  “刚才跟他在一起,我特别想念大卫,大卫从来不喝酒,一滴都不喝。”
  “可是大卫有喝酒以外的问题呀。”
  达芙妮擦擦眼睛,“我想给大卫打电话。”
  “嗯……”
  大卫新换了电话号码,他要求贝蕾不要告诉达芙妮,他曾经接过达芙妮的电话,哭哭啼啼缠着不放,大卫说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决然换了号码。
  “我与你之间的误会消除了,为什么我和大卫的误会不能消除呢?”
  贝蕾心想我们只是室友,夫妻关系可没这么简单。
  “你可以把他现在的电话号码告诉我吗?”
  “他现在好像没有个人电话,也很少给我打电话。”
  “你不诚实,你让我非常失望!”
  贝蕾火了,“达芙妮,我们说好不谈大卫的,我不想介入任何人的感情生活,我为你已经做的够多了,我们应该说再见了!”
  达芙妮愣了片刻,语气软软地:“辛迪,你生气了?”
  贝蕾哭笑不得,“我有一点儿生气,不过也没什么,你现在是家庭问题援助中心的志愿者,应该有能力处理你自己问题,是吗?”
  达芙妮道了晚安回客厅,给她在离婚妇女心理辅导班认识的新朋友打电话,贝蕾睡一觉醒来她还在那儿哀哀戚戚地讲着。
  “贝蕾,你爸我回来啦!还有十公里就到悉尼了!”
  贝蕾正在学校吃中午的便当,还是洋后妈的三明治,对大卫的高昂情绪总要有所呼应吧,她仍然不会用中文跟大卫说带有感情色彩的话。
  “That's good welcome。”
  “我是不是可以去看望达芙妮小姐?我想回那个家一趟。”
  达芙妮约会失败之后,情绪又大起大落几个回合,可千万别再生出是非。
  “除非你愿意尝试重新开始,否则,还是免了吧。”
  “哦,还那么严重吗?现在是午休时间,我过来找你?”
  “算了,有什么就在电话里说,我下午还有一个数学测试。”
  “你能不能帮我把我以前写的手稿拿出来?还有几张软盘,都在车库里。”
  手稿和软盘贝蕾都已经转移到王瑶租的房子里了。
  “我怎么给你?”
  “我,我暂时分租罗博士一间小屋,我们想合作一部作品,晚上你过来,正好可以一起吃晚饭。”
  暂时分租,还放烟幕弹呢。
  贝蕾笑道:“好吧,请博士给我做红烧排骨。”
  今天下午只有一节课,放学早,贝蕾取了手稿软盘,转道去罗老师家。公寓的门卫认识贝蕾,没有通报楼上住户就放行了,又正巧罗老师出门买菜,贝蕾在毫无精神准备的情况下,撞见大卫驮着罗老师的小混血儿在地上爬行,一老一小玩得好不开心,仿佛当头被打了一记闷棍,不知怎样迈开脚步走进屋了。
  流尽最后一滴眼泪
  这曾经是属于她的生活,儿时的家只有十多平方米,大卫在那十多平方米的小屋里驮着她转圈,坐在马背上,一手揪着大卫的衣领,一手攥着小手绢,挥舞起小手绢喊一声“马驾”,马儿就撒欢跑起来,她在马背上乐啊,笑得肠子都要断了。
  大卫背过手把小混血儿放在地上,“贝蕾,你小时候我也总这样做牛做马驮着你,还记得吗?”
  哗啦啦,手里的东西掉在地上,眼泪马上就要跟着往下掉,贝蕾赶忙蹲下身装作解鞋带。
  小混血儿拽着大卫:“我还想要,我还想要!”
  大卫温和地说,“小保罗,你认识她吗?”
  “认识,她是Amy,是我的保姆。”
  “她不再是你的保姆了,她是我女儿,你要叫她姐姐。”
  “不,我没有姐姐。”
  “这样不乖,我不再背你。”
  “我叫她姐姐,你就背我?”
  “是的。”
  小混血儿不情愿地上前叫:“姐姐。”
  贝蕾一把将他搡得老远:“去,谁要做你的姐姐!”
  大卫有些伤感却又似乎从贝蕾的忌妒中得到某种安慰:“贝蕾,我多想还能背着你去逛王府井啊,刚才背着小保罗,十多年前你的笑声在我耳边回响,你笑得那么开心。”
  强忍的泪水终于冲破藩篱涌出来,贝蕾跑进洗手间,对着镜子里泪流满面的自己说:你怎么会这样呢?还总瞧不起达芙妮拖泥带水拎不清呢!泪水却自行其是放纵地流淌着。贝蕾像是局外人似的看着镜子里的泪人儿流尽最后一滴眼泪,她打开热水洗去泪痕,用罗老师的化妆品重新画了一张脸,笑嘻嘻地跑出来:
  “有红烧排骨吗?要是没有,我就不在这儿吃饭了。”
  保罗缠着大卫要骑马,大卫一定是顾虑到贝蕾,正不知如何是好。
  “博士本来是准备炖排骨汤的,听说你想吃红烧的,家里没有酱油白糖了,她出去买。”
  “那好吧,我再来当一会儿保姆,保罗,我们来打电子游戏,你肯定会输给我。”
  激将法是贝蕾对付这个小坏蛋的法宝,保罗立刻中了圈套,丢下大卫跑到电视机前等着打游戏。
  罗老师回来了,大卫自觉进厨房打下手,每端一个盘子递一只碗,罗老师都会客气地说谢谢,大概所谓相敬如宾就是这样。
  闻到红烧排骨的香味了。这才有点像家,贝蕾想,锅里炖着煮着彼此都习惯并且喜欢的食物才能成为一家人。她还想到下个假期回国应该向妈妈学几手厨艺,有一天她会有自己的家和厨房。
  大卫跟罗老师谈他的写作,罗老师很认真地听着,她对大卫由衷的敬仰透过每一个细微的表情传递出来。
  大卫说:“一直没有机会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忙忙碌碌只是为了生存,想想真觉得可怜。”
  罗老师说:“你在这儿先不急着回公司上班,腾出一段时间写作,我相信你能写出好作品,你比那些当今活跃在中国文坛的作家有才华得多。”
  大卫动情地说:“我希望能有机会证明给你看。”
  “不需要证明,我已经看到了,早在北京的时候我就看到了。”
  灶台边的对白的确挺感人的,贝蕾推测他们会有煽情表现,刚想抬眼窥视,感觉到两双目光朝客厅扫来,她赶紧装作专注打游戏的样子。
  开饭了,保罗玩游戏来了情绪,不肯撒手。
  贝蕾说:“保罗,我知道你吃饭最慢了,你敢跟我比赛吃饭吗?”
  保罗霍地站起来,“如果你输了呢?”
  “让大卫给你骑马。”
  保罗冲上饭桌狼吞虎咽。
  一桌人哈哈大笑。
  大卫突然敛了笑感慨地说:“十几年了,我是一个没有家的homeless,今天你们给了我回家的感觉。”
  夜里,大卫开车送贝蕾回“故居”,在街口的黑暗处停下。
  “贝蕾,你也搬过来住吧,罗老师可以天天让你吃红烧排骨。”
  贝蕾摇头,“罗老师挺好,挺适合你,我就不添乱了。”
  “她只是我的朋友,一个理解我并且愿意帮助我的朋友。”
  “嘿嘿,此地无银三百两,晚安,再见!”
  贝蕾冲大卫做个鬼脸拉开车门弹出去。
  免得有势利眼之嫌
  复活节快到了,贝蕾惦记着在假期到来之前找一份工作,近来上网看报纸都是为了找工作。王瑶把服装店的工作整个地侵吞了,好几次本该是贝蕾当班,坐火车赶到那儿,王瑶已经穿着新衣服在店里做模特儿了。贝蕾心里百般舍不得,可也说不出什么,老朋友能够有自食其力的精神,总比去认什么开奔驰的骗子做“叔叔”、“伯伯”有出息。王瑶曾经抱怨老朋友见死不救,这回我帮她把叔叔的“遗产”卖出好价钱,还给了她一份好工作,该没得可抱怨了吧?
  上网找工作碰见“黑客”,他在悉尼,好几次打招呼想聊天,贝蕾每每推说忙,不搭理他。
  “嗨,‘自由女神’,还忙吗?”
  贝蕾的网名不知改了多少个了,“黑客”还叫她“自由女神”。
  聊不聊?关于“黑客”在悉尼的新闻,贝蕾刚听到一些,“萤火虫”和雷蒙私下会见了“黑客”,这可能是雷蒙的主张,雷蒙是天生的外交家,他在反目成仇的父母之间游刃有余,还与两任后妈和睦相处。“黑客”要求“萤火虫”把留在北悉尼公寓的画儿送还给他,当得知春把那些画儿全当垃圾扔了,“黑客”气得差点儿中风死去。可怜的“黑客”,他会继续当一个穷困潦倒的画家吗?我的糊涂妈妈会不会把他请到家里?妈妈坚持说他们只是朋友,贝蕾怀疑她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为引蛇出洞,探听虚实,贝蕾回message:“你好,今天不算忙,刚失业,上网找工作。”
  “你现在中英打字都非常娴熟,可以脱离蓝领工作了,据我所知许多律师楼、移民留学中介公司很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我怎么就没往这方面想呢?贝蕾想起“黑客”曾经给过她的诸多立竿见影奏效的建议,那会儿仿佛摸索在漫无边际的黑洞之中,“黑客”是指破迷津的一线光明。
  “谢谢你,你总是给我最好的建议。”
  “客气了。”
  “你好吗?到现在我还不知道关于你的一切。”
  “我可以求见你吗?见面会告诉你一切。”
  见面有什么意思?表示我拱手出让疆土?不,不能见,但她又很想知道他回北京之后的生活,妈妈写字挣钱已经很不容易了,别再来个人分一杯羹,干脆把话儿挑明:
  “其实,我知道关于你的许多故事,我还知道你就要回北京定居了,你回北京之后怎样工作?怎样生活?”
  “嘿,查户口吗?不过,我很乐意接受检查,我在北京遇到一个非常默契投缘的女性朋友,我们将长久地保持各自的独立空间,以防止感情被现实生活侵蚀乃至变质;我在北京还找到一份非常适合我的工作,家居装饰公司的艺术总监,工资十分丰厚,可以请你在悉尼或北京品尝美味佳肴。”
  贝蕾从“黑客”的文字中感受到他的诚恳诚实,并非此地无银三百两,原先那颗像粽子一样捆绑紧揪的心松开了。“黑客”是个充满智慧的人,一个有智慧的人在当今世界是不可能永远穷愁潦倒的,她回话道:
  “可喜,可贺。”
  “鄙人再次求见‘自由女神’。”
  贝蕾想还是卖卖关子吧,免得有势利眼之嫌,“三个月之后,北京见。”
  “总算给我了一点希望,保持联系。”
  “一路顺风,再见。”
  退出ICQ专心找工作,悉尼的移民咨询公司,留学中介公司还真不少,贝蕾抄下十几家网址,写一份中英文对照的求职信散发出去。
  这时,隔壁老头儿一阵咳嗽,为表示睦邻友好,老头儿咳嗽罢还会冲着窗外喊一声“晚安” ,定时敲响的闹钟新添一项功能,提醒贝蕾晚上移动电话免费时间到了,该跟米乐通话了,每回都是米乐抢先打来,今天她想讨个好,迅速抓起手机,却听见敲门声。
  达芙妮送进一杯鲜榨橙汁,坐在书桌边不走了。
  手机响了,又被米乐抢先了,贝蕾告诉他达芙妮在边上,待会儿再通话。
  达芙妮问:“你忙吗?”
  “有一点儿忙,今天过得好吗?”
  今天离婚妇女心理辅导班组织去郊游,应该过得不错。
  “嗯,跟朋友们在一起的时候心情不错。”
  “那就好,那个名叫安迪的妇女也去了吗?”
  “是的,”达芙妮无心聊郊游,“辛迪,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来者不善,贝蕾不禁心惊,“请说。”
  “大卫有没有可能回到这个家?”
  “达芙妮,你又为难我。”
  “不,我只是把你当做朋友室友,你知道,从这个月开始,我和他的账户已经分开了,他不再付房租了。”
  哦,是这事儿。
  “你有什么想法?我想我没有能力分担一半的房租。”
  “是啊,你只是一个学生。”
  贝蕾想建议退房,各奔东西,但那么做不但会让达芙妮伤心,还会使得隔壁老头儿伤心。
  “你希望我为你做什么?”
  达芙妮的绿眼珠又湿了,“我一点主意都没有,我不想离开这里,这里有许多美好的回忆,还有你和隔壁邻居。”
  “你让我想一想,好吗?明天我就一定能想出办法。”
  达芙妮顺从地点点头走了。
  女生必须爱整洁
  贝蕾打电话给米乐,报告达芙妮的动向。
  米乐说:“贝蕾,我另外租房子,你做我的室友,好吗?”
  “不,我还没享受够我们之间的距离。”
  “我的意思不是我们俩单租,譬如像王瑶那样,一幢大房子里有很多留学生。”
  “那也不行,住隔壁对门儿还会打电话写信吗?”
  “你呀,难道你想跟王瑶挤那间小屋?王瑶的房东可比你后妈还苛刻。”
  拿房东跟后妈作比较,启发了贝蕾的思路,“咦,我有办法了,叫达芙妮招学生啊,别人怎么交房租,我也怎么交。”
  “你还不舍得撤?”
  “说实话,有点不舍得,隔壁老头儿要是看不到我,会伤心的,别看他孤僻古怪,其实很需要被人关心,还有达芙妮,她很依赖我的。”
  米乐笑道:“你的故事写成小说都不一定有人相信,现在有一部电影叫《我的野蛮女友》,以后我要写一部《我的奇怪女友》。”
  “不跟你臭贫,我得跟达芙妮说,免得她今晚发愁睡不着。”
  达芙妮坐在电视机前,一副茫然无助的样子。
  “达芙妮,我有个主意了。”
  达芙妮看着贝蕾,好像不相信。
  “你不想听吗?”
  “你不要叫我搬家。”
  “不搬家。”
  “哦?”
  “你从来没想过招留学生吗?这里有三间卧房,腾出一间,把车库整理一下,招收四个学生不成问题,你为他们做饭,这样就不要在外面找工作了,可以节省很多汽油钱,我们这儿区域不错,离火车站近,每周一个学生可以收一百八十澳币,你算一算,加上我的和邻居的,你发财了!”
  “这个主意不错,只是……”
  “只是什么?”
  “新来的外国学生,卫生习惯不好,会把家里弄脏的。”
  到这会儿了,还摆白人架子呢。
  “所以才要收他们的钱呀,我协助你管理,你少收我一点钱,行吗?”
  达芙妮一定是还怀念过去当太太的日子,莫可奈何地接受了现实,“好吧,我不知道去哪儿收学生。”
  “收学生的事儿交给我,我会在网上发广告,你负责添置必要的生活用品,要买四张单人床,你希望招男生还是女生?”
  “女生,必须爱整洁,不抽烟,不喝酒。”
  “就这么决定了?”
  达芙妮点点头,“我明天就去看家具。”
  贝蕾回房间接着跟米乐聊天,说是要去王瑶那儿把小留学生解救出来,逃离恶房东的欺压,说兴奋了,音量失控,以前遇到这样的情况,隔壁老头儿肯定开窗户骂人了,这会儿他用力干咳提醒邻居少女。贝蕾听到咳嗽声意识到自己吵了老头儿,赶忙压低了嗓门。
  失声恸哭
  王瑶坐在客厅地毯上等贝蕾和米乐来接她,情人港公寓里能卖的东西都卖了,除了一台手提电脑和一条薄棉被,连一把凳子都没留,空空荡荡的地毯上一片片曾经摆放家具的印记像一道道伤痕,刺痛着她的心,叔叔走后忙于应对变故还没来得及真正感受悲伤,这一刻卷好包袱席地坐下,心痛的感觉好似突起的飓风从四面八方袭来,她想忍着不哭,她不愿意让贝蕾看到自己的悲伤,可是无论如何也挡不住纷飞的泪水,终于失声恸哭。
  她一直试图告诉自己也告诉朋友们,这不过是一场没有结局的恋爱,就像艾琳跟ABCD分分合合一样平常,她很少想起叔叔,脑子里几乎拼接不出他完整的模样,萦绕在脑际的是妈妈和爸爸,是他们辛苦劳作时的形象。
  透过泪水,她又看到妈妈和爸爸,妈妈脚下的旧皮鞋放大定格了,读中学以后校园里流行名牌鞋运动鞋,只要别人家孩子有的,妈妈都想方设法满足她,一双运动鞋几百块钱,买了一双又一双,可是妈妈脚下的旧皮鞋斑斑痕痕像干旱龟裂的稻田;她看到爸爸身上打补丁的羽绒服,这件羽绒服比她的岁数还大,临出国那些日子爸爸在远郊昌平工地工作,每天不管多晚都穿着破羽绒服顶风冒雪赶回家,只是为了多看宝贝女儿一眼……
  离开半年多了,爸爸妈妈一定老了不少,妈妈有贫血症,爸爸的腰有病。爸爸妈妈,我对不起你们,到现在我还没有转到正规学校读书,我的签证可能会有问题,我该怎么办呀?
  王瑶哭得回肠荡气,声声呼唤着爸爸妈妈。
  当她回到现实中,发现贝蕾和米乐默默地坐在身旁,俩人眼圈都红红的。
  贝蕾用纸巾为王瑶擦干眼泪,说:“没事儿了,一切都过去了,你还会有爱情,真正的爱情。”
  王瑶那张哭得像烂苹果的脸挤出不屑的表情,“我才不为爱情哭呢,吹一个男朋友算什么,我是想家了,想我爸我妈了,没有谁的父母能比上我爸我妈疼我,我真想回到他们身旁。”
  米乐说:“那你就为了他们坚强起来,尽快找一所学校读书,大学毕业回北京工作,给他们买房子养老。”
  王瑶掏出化妆袋,照着小镜子给红肿的眼睛抹睫毛膏,“放心吧,我吉人天相,过去你们有的我都有,将来你们有的我肯定还都会有。” 三个人来到王瑶租的房子,这栋两层小楼住着九个小留学生,房东住在隔壁一栋相同大小的房子里,一家五口人吃着政府救济,收学生的房租供两栋房子的贷款还绰绰有余。
  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房东正在大门上贴布告,他经常贴布告,水龙头没关好啦,哪儿的油漆被碰掉啦,电、瓦斯用多了。今天的布告说:由于房客用电一再超过标准,从今日起晚上九点关闭电源。
  晚上九点正是网上聊天最热闹的时候,这可比不让小房客吃饭还严重,几个小留学生诈诈唬唬跟说广东话的越南老头儿吵起来。
  王瑶行李没放下就加入战斗。
  贝蕾说:“这样的房东,你们应该炒他的鱿鱼,我住的那个房子正在招房客,房东是个单身女老外,你们正好可以练口语。”
  几个小留学生异口同声说:“是啊,我们再也不能忍受了,我们要搬家!”
  房东说:“你们滚蛋吧,等着租房子的学生多得是!”
  有人喊道:“退我们押金!”
  房东摆摆手,“那是不可能的,你们违反租约,押金是要没收的。”
  每个小房客都有相当于一个月租金的钱压在房东手里,对于穷学生来说那是一大笔钱。
  两个中国北方来的小男生急了,撸起袖子要打架。
  房东撩起衣襟露出瘦干干的排骨,说:“打,你们敢碰我一下,警察就会来,先送你们去牢里,再送你们回中国!”
  胆小的女生们尖叫着用力拉架,场面混乱。
  贝蕾站在旁边气得直喘气,紧急状态下脑筋转得飞快,马上一个念头想到这个恶房东一定有偷税行为,应该送去蹲监狱的是他!她稳操胜券不无兴奋地挺身而出站在房东跟前说:“在你送我们去牢里之前,我们会先送你去牢里!”
  房东眼神不好,以为贝蕾也是他的房客,“哈哈,你一个小女生算老几?越南帮的老大是我朋友!”
  “我们不管什么老大老二,我们要搬家,我们要你退押金。”
  “不可能!”
  “好,我们要告你偷税漏税,欺骗政府救济金。”
  房东撩起的衣襟慢慢滑落下来,色厉内荏地说:“你们要是敢那么做,越南帮会灭了你们,让你们的父母永远找不到你们。”
  贝蕾看出他胆怯了,这还得感谢达芙妮的战争培训,在战火中她成长为出色的狙击手。
  “你威胁我们的生命安全,我们要报警,警察来了,我们还会揭发你偷税漏税。”
  “滚,都滚!”
  “押金,还我们的押金。”
  房东狼狈地在院子里乱转,停下来冲到大门前把布告撕了,“算了,算了,用电好了,通宵不关灯好了!我租你们这批学生,赔本了!亏了!”
  挣钱以缓解燃眉之急
  学生们起哄道:“还有瓦斯和热水!”
  房东被逼无奈,从腰间掏出钥匙,打开阀门上的锁。
  米乐搂住贝蕾:“我不想说佩服你,可是除了佩服二字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你可以当一个非常棒的律师。”
  贝蕾撒娇地把头枕在米乐肩上:“那是因为我交学费给达芙妮了。”
  为庆祝胜利,小留学生们分头买来食物,笨手笨脚点火做饭,九个学生分别来自国内好几个省份,平时不在一起吃饭只是见面点个头,今天一顿饭就有了亲如一家的感觉。
  饭桌上,贝蕾发布招收室友的信息,三个女生举手报名,她们来悉尼几个月学了些广东话、台湾腔,英语却没什么进展,找个白人房东正求之不得。
  贝蕾问王瑶去不去。
  王瑶坚决摇头:“从小跟你泡在一起,都腻了,还是躲你远一点儿吧。”
  贝蕾笑说:“本人深有同感,远亲近臭,对吧?”
  大伙儿吃着喝着聊着各自的身世,闹到很晚房东都没吭声。
  今天要面试工作,贝蕾的书包里揣着一套看上去比较像职业装的衣服,下午放学,钻进洗手间梳妆打扮,都说面试给老板的第一印象非常重要,她在镜子前很是费了一番心思。
  求职信息发出去,陆续有三四家公司约她面试,她选择了这家名叫“东方快车”的移民签证咨询公司,原因是这家公司按工作量付薪水,不需要坐班。
  贝蕾手里攥着地址,找到这幢靠近City的写字楼不由的心跳加快了,驻足对着玻璃窗拢拢头发、抻抻衣襟,猛吸一口气对自己说:紧张什么,不就是打工吗?
  跨进大门,她的神经顿时放松了下来,楼里光线昏暗,楼梯狭窄,看来不是什么实力雄厚的公司。
  四楼,407,一面小牌匾刻着中文“东方快车移民签证咨询公司”,贝蕾再次拢头发抻衣襟,举手轻轻叩门。
  “请进!”
  嘹亮清晰的男声告诉贝蕾面试她的老板是北京人,模模糊糊觉得有点儿耳熟,来不及多想门已经拧开了。
  一个年轻男子从大办公桌后面站起来,笑吟吟地伸出手迎上前。
  “贝蕾,我虚门以待等着你,这份工作属于你了。”
  刘念,怎么会是刘念?我的眼睛出问题了吗?
  贝蕾恍恍惚惚地以为自己在梦中,嘴里嘀咕道:“这是怎么回事儿?”
  “来来,坐下,我告诉你怎么回事儿。”
  贝蕾糊里糊涂被请到长沙发上,刘念递来一杯水,她都不知道说一声谢谢。
  刘念回到老板座位上,“很奇怪,是吗?”
  贝蕾还是一派懵懂,上次在街上遇见“黄花鱼”,“黄花鱼”说刘念刚得了一项数学竞赛大奖,美国已经有学校来信表示接收他了,今天竟然开公司当老板,真是天方夜谭,这份惊讶好似遇见一个死去多年的人还魂出现在她的面前。
  “贝蕾,你不要这样看着我,这只是我打工挣钱的一种方式,准确地说是我指导‘黄花鱼’ 寻找一种新的谋生方式,这家公司登记在她的名下,是她拿钱投资的,也就是半年的房租而已,平时我很少来公司,今天碰巧她有别的事,我来值班。”
  “哦,你不去美国了?”
  “目前美国学校愿意给我奖学金的专业都不理想,我要学的专业,譬如法律,不可能拿到奖学金,这也是我动脑筋挣钱的原因,无论做什么都要有经济后盾,对吧?”
  一头雾水渐渐散去,贝蕾心里有点懊恼,不就一间小屋子两张办公桌吗?我怎么像是走进白宫看到总统办公桌后面坐的是刘念呢?想推说还有几家公司在跟她联系,等做了比较再决定要不要这份工作。可是她克制不住心里的好奇:刘念是怎么操作这家公司?能挣到钱吗?况且目前她特别需要钱,别的公司上班时间跟上学冲突,只靠节假日挣不了多少钱,达芙妮要求她每周交一百块,这就算很照顾她了,大卫现在要当作家,只上半天班,每周勉强挤出几十块钱给她,入不敷出,迫切需要打工挣钱以缓解燃眉之急。
  给贝蕾找个男朋友
  “老板,说说我的工作吧,看我是不是能做?”
  “你当然能做,我们决定创业的时候‘黄花鱼’还说拉你入伙呢,你知道澳大利亚的留学生越来越多,学习好的一路升学签证都没有问题,可是很多学习差的就会遇到升学和签证的问题,找律师花销很大,而且律师楼不爱接这样的小项目,我们来接,凑足一定数目请一个律师跟移民局打交道,这样我们就能挣到其中的差价,开张以后,生意比我预期的还要好,很多不是学生想转变身份的人也来找我们,还有国内的留学中介公司也要求跟我们合作,你所作的工作是为公司做一个网页,还有翻译资料准备文件,你可以拿回家做,一周来公司交接两次就行了,怎么样?愿意试试吗?这里是几份文件范本,你拿去研究研究。”
  “刘念,你是怎么冒出开这家公司的念头的?”
  “我有个同学在悉尼打工,每半年就要想办法延签证,他的英语不好求我帮忙,替他办下一次签证就有经验有想法了,当然也是生活所迫,‘黄花鱼’打工太辛苦了,我心里很不忍。 ”
  刘念的脑子就是比我快一拍,这些天忙着帮王瑶找学校延签证,我就没想到这是一个可以挖掘的金矿。贝蕾感叹着,不禁想起在北京初次见到刘念的情景,那是在同仁医院做出国体检,一眼看到他好像郑伊健从画报上走下来,当时的昏眩与激动记忆犹新,她想方设法接近他,跟他说话,从那天起刘念成了她日记里的主人公,如今她几乎忘了这个人,偶尔翻开日记看到自己曾经的痴人呓语只觉得荒诞,而更为荒诞的是此时此刻刘念作为老板坐在她的面前。
  接不接这份工作?贝蕾又犹豫了。
  “贝蕾,我很高兴有机会跟你共事,你很优秀的。”
  我优秀不优秀用不着你来鉴定,贝蕾淡淡一笑:“我还没告诉你我同意接这份工作呢。”
  “你会的,你很快就会熟悉这份工作,以后我走了,你可以自己做。”
  一个声音在耳边悄声说:你为什么还要矫情?难道你还不能把他当做一个毫无相干的人?如果这样就太对不起米乐了。米乐真好,贝蕾越来越发现他的好,米乐是润物细无声的春雨,一寸一寸地将她滋润感动。
  “好吧,说说我的报酬。”
  “每小时十块钱,建网页按二十个小时算,之后,每天更新网页信息、翻译整理资料大约有三个小时工作量。”
  贝蕾心里速算道:三乘十,再乘三十,每个月有九百块钱收入,不但可以丰衣足食,还可以给妈妈寄点钱呢!
  “好吧,我今天晚上就可以开始做网页,你得预付我部分工资。”
  “没问题,预付一百澳币怎么样?”
  这时,“黄花鱼”推门进来,看到贝蕾高兴地上前搂搂抱抱。
  刘念敲敲办公桌:“喂,这是上班时间!”
  “黄花鱼”立刻噤若寒蝉。
  刘念接着说:“你去给贝蕾拿一百块钱。”
  “黄花鱼”打开保险箱,贝蕾偷乜一眼,看到里面装有不少现金,国内来的人都用现金付账,他们一定接了不少客户,收了不少现金。
  贝蕾收了钱,把公司资料放进书包,“我走了,我会尽快把网页做出来。”
  “黄花鱼”说:“贝蕾,跟我们一块吃晚饭吧。”
  贝蕾脱口应道:“不,我已经跟我的boy friend约好一起吃晚饭的。”
  “黄花鱼”显得格外高兴:“噢,那个菜店老板跟我说过你的boy friend,说那是一个good boy,我看见过你们俩在一起,很帅的,跟刘念不一样的帅。”
  刘念在旁边矜持地微笑着,贝蕾看不出他笑的意味,但能有机会告诉他自己有一个男朋友,心里很过瘾,一时高兴添油加醋说:“我们俩在国内是同班同学,老交情了。”
  “好哇,贝蕾,你真能保密,我还想着给你介绍男朋友呢,刘念对吧,我老跟你说给贝蕾找个男朋友……”
  刘念皱着眉头说:“你呀,就爱婆婆妈妈。”
  “黄花鱼”马上又收敛了,“好吧,那就这样,电话联系,我一周七天都在这儿上班。” 说跟男朋友约吃饭只是一个托辞,走出写字楼,贝蕾真的想米乐了,还是米乐好,像刘念那样对“黄花鱼”颐指气使我可受不了。
  米乐的房东一家回国内探亲,可以动用厨房做饭,那天跟王瑶的室友学了干烧鱼还没有机会演习,一直跃跃欲试,贝蕾发现自己对厨房的兴趣仅次于电脑网络。她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拨出热线键:
  “米乐,你回家等我,我去买鱼,我要表演干烧鱼让你尝尝。”
  米乐说:“今天是什么日子,你这么高兴?”
  “好日子,只要我们在一起,天天都将是好日子。”
  话筒沉寂了好一会儿,贝蕾能想象米乐的表情,他一定挑起眉头转着眼珠,欣喜至极却又难以置信地站在路边发傻。
  贝蕾笑了:“你不同意吗?”
  “你是说你会永远跟我在一起?”
  “Why not?”
  “贝蕾,我爱你,我会一辈子对你好,让你天天快乐。”
  “嗯,今天你表演什么?”
  “炒年糕,我会炒年糕。”
  “米乐,我爱你。”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贝蕾调皮地高声说:“我爱你的炒年糕!”
  真是一场遥远的梦
  复活节假期最后一天是达芙妮的生日,贝蕾事先暗地里串通小房客们和隔壁的老头儿,准备送给达芙妮一个惊喜派对(surprise party)。
  这天恰巧是星期天,达芙妮仍然坚持星期天休息,这天她要远离庖厨,把锅灶交给小房客,女孩子们会请来各自的同乡好友在厨房里过家家,包饺子、做馅饼,烧辣子鸡。她们会给在国内的妈妈打电话,问某一道菜放多少酱油多少醋,站在烧热的炒锅边上,用肩膀夹着话筒听从妈妈指点江山。
  小房客们都有过跟房东不愉快相处的惨痛经历,虽然达芙妮做的中西合璧的饭菜不怎么可口,但比起那个停水停电的房东她已经像圣母玛丽亚一样伟大了。
  这个家来了四个房客,达芙妮忙得不亦乐乎,她的精神因此而饱满充实,她是一个酷爱行使家长权力的女人,在许多年里她是大卫的家长,大卫挣的工资如数交给她,大卫每天的衣食住行都由她料理安排,贝蕾的突然闯入,使她感到自己的绝对权力受到严重挑战,于是发生了那么多愚拙可笑的闹剧。
  达芙妮已经有好些日子没有提到大卫了,她似乎把贝蕾当做小房客中的一员,一个与房东有特殊合约的房客,这个房客承担部分家务劳动换取减免部分食宿费,该是贝蕾做的家务,洗碗、吸尘、洗车、倒垃圾,达芙妮都毫不客气地留给她做,有时候贝蕾很晚回家,达芙妮也会要求她把厨房收拾干净。她说她要公平执政,否则就会在另外几个房客面前失去威信。
  清早,小房客们都故意赖在各自的被窝里不跟达芙妮照面,贝蕾竖着耳朵监测房东的动向,听她洗漱、吹头发,听她给她的新朋友安迪打电话,“安迪,今天你能陪陪我吗?今天是我的生日,许多年前的这天,大卫走进我的生命……”今天安迪会陪她美容、购物,晚上好像去一家餐厅。好,只要不是关了手机听歌剧就行。安迪和达芙妮已经参加过几次单身俱乐部活动,最近有一个男人时常打电话到家里找达芙妮。
  party的分工已经商量好了,贝蕾负责外交事务,她这个发起人是个甩手掌柜,可以悠哉悠闲地出去玩一天。“东方快车”的网页做好了,手头的文案工作也告一个段落,可以约上米乐和王瑶去教堂做个礼拜,当面邀请江太太参加party,江太太一定会很高兴出席。贝蕾还请了“萤火虫”和春,来悉尼这么久了,都是作为客人应邀参加party,难得做一次东道主,她要回请所有曾经请过她的朋友。
  今天,她跟大卫还有个约会,到了发生活费的日子,是不是要求他也给达芙妮一个惊喜?
  正琢磨着,达芙妮敲门,“辛迪,你醒了吗?”
  “嗯,我有点头疼,可能是感冒了。”
  “辛迪,今天是……”
  “对不起,我现在不能说话。”
  达芙妮叹了一口气走了,她一定很沮丧很失落。
  听到达芙妮的驾车远去,贝蕾开门发号施令:“各位小姐女士,起床了!”
  每人出三十块澳币,采购、主厨、打下手、各就各位。给达芙妮过生日只是一个制造热闹的由头,女孩子们兴高采烈诈诈唬唬,仿佛在自己家里迎来大年三十。在罗老师家楼下的露天咖啡座,贝蕾接过大卫给的一周生活费,六十八块澳币,甚至凑不足七十整数,如果不是他数错了,就是真的陷入经济危机了。
  “你还在写小说?”
  “我现在一周上两天班,刚好够还你和达芙妮的债,如果不是负债在身,我真想什么都不做,天天写作,这么多年,就好像生来是一只吃草的牛或羊,被逼做了笼子里的食肉动物,唉,真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总算放归草原,找回吃草的我了。”
  贝蕾想把钱退还给大卫,告诉他自己每周能挣两百多澳元,足够生活了,却又想这是他的责任,况且,不论吃草吃肉都是他自己的选择。妈妈前天在ICQ聊天说“你今后找男朋友千万别找缺乏责任感的人”,责任感与自我很可能是矛盾对立的。
  大卫说起他正在写的小说,一个男人的故事,通过这个男人反映人类精神困境。“在澳大利亚有一个传说,一个白人富豪雇用一群土著人搬运货物,土著人每走一段路程都要停下来向后张望,白人富豪问你们走走停停在等什么?土著人说我们在等我们的灵魂,我们走得太快了,灵魂落在后面,如果我们不停下来,灵魂就会迷失。这个传说的寓意非常深刻,现在大楼越盖越高,火车飞机越来越快,电脑快赶上人脑了,人类的灵魂早就不知道丢到哪个角落了。”
  贝蕾点点头,“嗯,好像挺深刻,教堂里的牧师也有类似的说法,你就写吧。”
  “只是我不能给你更多的钱,抱歉啦。”
  “没关系,我能打工挣钱,如果你实在困难,可以先欠着,以后一定要还我,因为我还不满十八岁。”
  “谢谢你的理解和支持,我会尽量挤时间挣出你的生活费。”
  “今天我来见你,除了领生活费,还有一件事儿……”
  “是不是想搬家了?”
  “不是,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大卫困惑地摇摇头。
  “我听说好多年前的今天,你给达芙妮送鲜花,达芙妮感动得哭了,于是就嫁给了你。”
  大卫愣了一下,喃喃道:“哦,那真是一场遥远的梦……”
  戴蓝色眼镜的男生
  “我和几个小房客准备送给达芙妮一个surprise party,你是不是也应该送一份surprise 礼物?”
  大卫用双掌搓了搓脸,这是他碰到难题时的下意识动作。
  “按理说,她曾经是我的妻子,现在是我女儿的房东,我应该带着礼物亲自送上门,可是,我不希望她因此而又情绪波动,她必须忘记过去,开始新的生活。”
  贝蕾希望大卫送礼物,只想把惊喜派对推向极至,不至于收到一份礼物又倒海翻江吧?自从有了小房客,经济上比大卫养家的时候宽裕了许多,达芙妮是个喜欢花钱的女人,她可以比过去更加放松地购物做美容,她还说要把现在租的房子买下来,在附近再找一栋房子,招收更多的小留学生。那本《内心革命》书里说许多妇女害怕离婚是因为经济上没有能力独立,而她们却往往误以为她们对丈夫还存在着爱情。
  想到这里,贝蕾揶揄地笑道:“我看你没有这么大的魅力。”
  大卫也笑了,“几个月前你们俩像是以色列和巴勒斯坦,有着千年冤仇,我夹在你们中间苦不堪言,现在你倒处处向着她。”
  “冤家宜解不宜结嘛,好了,你到底送不送礼物?”
  大卫又搓脸。
  会不会是他身上没有钱了?贝蕾说:“这样吧,我以你的名义订一个生日蛋糕,让店里送上门。”
  大卫的目光里流露出诧异和欣慰。贝蕾赶往教堂,米乐已经等在门口了,站在他身旁的还有很久不见的威廉,威廉休学去黄金海岸打工旅游刚回来,晒得像个黑人,看上去身心都非常健康,他问起王瑶,要贝蕾代问好,米乐开玩笑地拍拍他的肩膀说:“你还有机会。”威廉摇头说:“没有机会了。”他解开胸前的衣扣,胸膛上原先纹着王瑶的英文名字Bina被一朵玫瑰花覆盖了,他说他要转学去黄金海岸,那儿有一个像花儿一样美好的姑娘等着他。
  江太太来了,贝蕾邀请她参加达芙妮的生日聚会,江太太非常高兴,如贝蕾预期的那样,双手合十连声说:“感谢主赐福,让我们大家和睦友好地生活在一起。”
  王瑶说她要带一个朋友参加party,一个未曾谋面的网友,网友就要曝光了,难免心中忐忑,她要求老朋友陪同她暗中侦察这个陌生的知心朋友。“如果他让我失望,我会昏倒的,你们得抢救我。”
  他们在网上的交往有一个多月了,每天晚上在网上不见不散,经常聊到东方红太阳升。一个多月前,王瑶想在ICQ上寻找另外一个朋友,结果输错了一个号码,聊了好几个小时才发现这个网名叫“伤心男孩”的人不是她要找的朋友,因为聊得投缘,于是将错就错,一直聊到现在,聊到两人非见面不可了。
  王瑶认为这是上天注定的缘分,今天她向服装店老板请假,花三百块钱在美容院染头发修指甲,穿一身非常性感的露脐装。贝蕾和米乐到中央火车站,王瑶挥手跑到跟前,他们都没认出她。
  网友见面的暗号是各戴一副蓝色平光眼镜,神秘得像007里的间谍活动,王瑶把眼镜揣在兜里,她要先对“伤心男孩”验明证身。
  三个人在车站外面的大公园里转好几圈也没找到一个戴蓝色眼镜的男生。
  “他会不会也想先对我验明证身?”王瑶犹豫着拿出眼镜。
  前方小路的尽头有一个干瘪秃顶的老头儿弓着腰扯着衣襟擦眼镜。
  贝蕾说:“你们看那个人的眼镜是什么颜色的?”
  王瑶朝贝蕾指的方向跑出几米,转过身变了一张脸,哭丧着说:“是蓝色的眼镜,天哪,我要昏倒了!”
  贝蕾很想表现出同情,却忍不住哈哈大笑,她扶住王瑶,“小事一桩,每个网民都有过相同的经历,我刚来的时候约一个网友在歌剧院台阶上见面,那是一个有两百多磅的矮胖子,吓得我调头就跑。”
  米乐说:“现在还不能确定就是这个老头儿,也许还有别的蓝眼镜。”
  王瑶愿意接受米乐的说法,立刻恢复了元气,“对啊,我们互相留了电话号码,可以打个电话确认,你们帮我看着,那老头儿是不是接电话?”
  王瑶拨出电话,那老头儿神情专注地朝火车站赶路,浑然无知地与他们擦肩而过。
  “伤心男孩”说:“对不起,我找不到停车位,在车站四周转十多分钟了就是停不了车。”
  “你开车?!本田跑车,白色的,尾数616。”
  王瑶喜出望外,兴奋地跳起来,“走,我们到车站围墙外面等他,本田跑车!贝蕾,这回我可不是被名车所迷惑,上帝偏要分配给我一个开名车的白马王子!”
  米乐调侃道:“开跑车的是个糟老头子也有可能。”
  王瑶踌躇满志地戴上蓝眼镜,“等着瞧吧!”
  贝蕾和米乐跟在她的身后,本田跑车驶来了,只见王瑶驻足叫道:“怎么是你?”
  敞篷车里坐的是鲍伯!
  世界真小,悉尼真小。前些天贝蕾在网上见到鲍伯,他主动告诉贝蕾他已经重返校园了,而且心情很好,他感觉自己可以重新开始生活了,他还说起心爱的跑车,那是他的妈妈卖了股票买给他的十八岁生日礼物。
  米乐想上前跟鲍伯打招呼,贝蕾拉住他:“嘿,我们要装作什么也没有看见!”
  鲍伯推开车门请王瑶上车,跑车轰鸣着汇入车流,王瑶回过头抛一个飞吻给身后的老朋友。
  百分之百爱你
  宴会设在后院,几张书桌拼成的大餐桌摆满中国小女生的实习作品,上百支蜡烛方方正正圈在餐桌边。朋友带朋友,来了二三十个客人,隔壁的老邻居像个老顽童兴奋地在人群中来回穿梭,不时伸手抓一块排骨鱼块塞进嘴里,喃喃道:deli-cious,delicious(好吃)。
  太阳刚下山,月亮就早早的挂在天上,悉尼连续阴雨天气难得如此清朗明媚,真是天公作美。
  贝蕾对老邻居说:“先生,你可以打电话给达芙妮了。”
  老头儿家里还没有电话,他到客厅拿起达芙妮的专用电话,“达芙妮,我认为你家的女孩子们出了问题,看上去很严重,家里的前门后门都开着,人不见了,东西好像也都搬走了,你赶快回来看看,我想可能需要报警!”
  达芙妮在话筒里惊呼:“Oh,my God!”
  这时,她和安迪刚刚坐进一家餐厅,她们约来各自在单身俱乐部认识的中年男士,准备度过一个浪漫夜晚。老头儿的一通电话,晴天霹雳把达芙妮打懵了,眼泪汪汪地自言自语:“为什么?为什么?难道我做得不够好吗?”
  安迪费了很大劲问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她搀着达芙妮离开餐厅,由一位男士驾车往回赶。安迪在路上发表见解说:一定是那个中国男人的女儿搞了什么鬼,你们本来是天敌,就像猫和老鼠,怎么可能和平共处呢?
  达芙妮跨进敞开的门,打开大吊灯,人走房空,又让她好一阵地伤心。几个人在客厅里坐了一会儿,达芙妮才起身巡视家里的各个角落,当她推开虚掩的后门,少男少女们一拥而上,齐声高呼:“Happy birthday!”
  鲜花,彩带,烛光摇曳,丰盛的中国菜肴,一张张欢乐稚气的脸,达芙妮好几次张开嘴巴却发不出声音,身体软软地往下滑,坐在台阶上,抱着脸哭了。
  安迪的眼睛张大嘴巴紧闭,过了好半晌,说:“辛迪,谁是辛迪?”
  贝蕾走上前,她们俩通过达芙妮互相知根知底,但从来没有见过面。
  “你一定是安迪,我经常听说你。”
  安迪攥住贝蕾的手使劲摇晃着,“对不起,辛迪,真的对不起,我误会你了,刚才我说了不该说的话,希望你能原谅我。”
  贝蕾听了安迪讲述老邻居那一通电话造成的虚惊,说:“我没想到这么严重,幸好达芙妮没有心脏病。”
  邻居老头儿今天刮了胡子换上多年不穿的西装,平日的邋遢老头儿完全判若两人,他很有绅士风度地上前捧起达芙妮的手,在手背上亲了亲,拿出一条项链挂在她的脖子上:“生日快乐,我的好邻居,有你和辛迪,我一定能活到一百岁。”
  那两位中年男士张罗着开瓶斟酒,安迪举杯道:“让我们为达芙妮干杯!”
  达芙妮端起酒杯又放下,“等一等,等一等,根据澳大利亚的法律,年满十六岁可以在家长陪同下喝酒,你们之中有不满十六岁的吗?”
  达芙妮,还是达芙妮,遵纪守法的好公民。
  江太太说:“把孩子交给达芙妮是最可以放心的。”
  几个小留学生乖乖地举起手。
  “你们只能喝不带酒精的饮料。”
  达芙妮转身进厨房从冰箱里找出可乐果汁,把几只杯子里的啤酒换成软饮料。
  酒过三巡,栅栏外面有人喊“生日快乐”,来人是蛋糕店送外卖的,达芙妮接过生日蛋糕,问是谁送的?那人说是一个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先生,其他的一问三不知。达芙妮猜到是大卫,surprise party给她的惊喜达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她再一次软绵绵地坐到台阶上发呆。
  那个单身俱乐部的男士端着杯子在达芙妮身旁坐下,“你的邻居和房客都这么喜欢你,我可以肯定你是一个好女人。”
  点蜡烛,切蛋糕,唱歌,一个上海女孩的妈妈还打来国际长途电话问候女房东的生日。
  米乐贴在贝蕾耳边说:“我有一件特别重要的事情忘了跟你说,我们出去说。”
  两人手牵手溜出后院钻进树林,米乐猛地转过身抱住贝蕾,“我要你亲口告诉我你爱我!”
  贝蕾娇媚地看着米乐:“还用说吗?”
  “我就是想当面听你说。”
  贝蕾扬起脸对着树梢上的一轮满月高声呼喊:“米乐,我爱你,百分之百爱你!”。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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