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首
北风广告公司。
郑北风坐在办公桌后面,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女人。
她长得一副清纯的脸,什么都是小巧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包括脸形,只是,只是,嘴唇不再红润,眼神不再天真,神情中一付老练,一份成熟和一种不动声色的沉静。这样的相貌配上这样的神情,这个女人不动声色的背后,一定曾经有过惊滔骇浪的故事。她一身合体的藏青色西装,白色衬衫,不相称的是,左手腕上一个大大的铜色手镯,上面是很古老的花纹,不知道是哪个遥远异地的风情。耳朵垂下同风格的耳环,跟那套沉静如夜空的服装有着一中强烈的对比,但是跟那一头漆黑的长卷发倒是相得益彰,所以你也不能说不和谐。
这种打扮无疑是有些出常的。但是做广告,不是要时时出常吗?他手里有她的资料。
她叫陈百合,刚从加拿大回来。回来之前,在加拿大的一家广告公司做动画制作。出国前,在本市最早的公告公司之一诚成创意做过企划。这次回国探亲,正逢老同学生日,同学是她亲戚,也在场,言谈起来,倒是很投契,于是他邀请她回来做他公司的常务副总经理。
秘书倒了茶之后就退出,郑北风清了清喉咙说:“陈小姐,我公司的情况上次已经给你介绍过了。这次我要告诉你的是,我因为一边要全身管理我父亲留下的公司,一边跟继母打遗产官司,所以这边已经照顾不过来了。虽然你名头上是常务副总经理,但是行使的其实是总经理职权,所以这边就全拜托你了。”
陈百合欠了欠身算是回答。
郑北风接着说:“这个公司是我四年前在父亲的资助下办起来的。我大学学广告专业,毕业后去北京的一个大型的广告公司打了两年工,然后就回来自己办了这个公司。这些年我就象个单身父亲养自己的孩子一样把公司办到现在这个规模。那几年生意比较好做,我的第一个单子当然来自父亲,然后是他的人脉。但是这几年竞争激烈,我的客户都倒了好几批,生意越来越难做。”
啊,四年前,正是她离开本市去加拿大的时间。
他们就这么擦肩而过。
“广告公司也越开越多,行业内的竞争对手也越来越多。我们的主要竞争对手是----”
陈百合不动声色地接口道:“是诚成。”
郑北风道:“不错。诚成做得早,本市的几个最大的广告客户都在诚成手里。从诚成走出来的单干的人也很多。从某种意义上讲,诚成是本市广告人才的培训学校。这也是我请陈小姐你来的原因。”
陈百合微笑着静听下文。
郑北风接着说:“当然另外一个原因是你有海外工作经验,能把国外的创意、技术和先进的管理经验带进来。我是专业出身的,管理方面就欠缺一点。”
陈百合说:“郑总太谦虚了。”
郑北风大手一挥算是做了结论:“我自己有什么优势,有什么缺点,我一清二楚。以后全靠陈小姐了。这是公司给你的宿舍的钥匙,一室一厅,在蔷薇园小区。”
说着递上一个大信封。
陈百合起身接在手里,打开稍微看了看,见里面有一串钥匙,还有一张卡片,上面写着具体地址。
她把信封折起放进包里。
郑北风起身说:“我先带你熟悉一下公司各部门。”
陈百合连忙起身。
北风广告的办公室在市中心一个办公大楼的第六楼的一间大办公室内。除了总经理办公室和财务部有单独的房间外,其他部门都在一个大统间里。大统间被分割成大小不一的格子间,一个部门一间。第一间是业务部。
郑北风介绍道:“这是业务部经理张勇,当年跟我一起打天下的老人。这是新来的常务副总经理陈百合。”
不忘补充一句:“刚从加拿大回来。”
陈百合伸出手,跟张勇的大手握了一下,说:“以后全凭老前辈多指教了。”
张勇连忙说:“陈总谦虚了。以后请陈总多指导。”
接着郑北风又指着王文倩和李四海说:“这两位可是业务部的两位虎将。小王干千杯不醉,小李说三夜不累。”
百合跟他们一一握手,不免两边都客套几句。接着他们来到企划部。郑北风指着一个胡子拉嚓的男人说:“这是我们公司的灵魂赵不凡——他策划的东西,客户是要拍案惊奇的。”
赵不凡远远地站着,客气而礼貌地朝百合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百合也只能点点头,微笑。
郑北风指着旁边的一个小姑娘说:“这是秦雅洁,今年刚毕业的中文系高材生,是小赵的助理。这是你们新上任的副总陈百合。”
秦雅洁飞红了脸,朝百合微微躬了一躬:“请多关照。”
百合微笑着回答:“大家互相关照。”
接着郑北风给她为制作部的人引见。
百合跟大家一一见过,问了一些专业性的问题,比如图片处理用什么软件,用什么牌子的相机,公司有没有专门的暗房等等。
然后是财务部。
财务部在公司最里面的一个角落里,办公室最里面有一个小房间,公司存放重要文件和现金的保险柜就在那个小房间里。
铁闸门每晚是必锁的。
百合一边听郑北风介绍着,一边跨进门的时候,就吃了一惊。里面居然有四个财务人员,通通是三八六0部队——不是中年妇女,就是退休的老头。跟外面对比鲜明的是,整个部门居然没有一台电脑。
成理文,是年近七十的老先生,财务部经理,自公司创办之日起就来帮忙,一周只来三天。另外两个会计是中年妇女,一个叫庄美娣,一个叫周学青,出纳是个退休的老太太,也姓郑,叫郑重。
自财务出来到总经理办公室,百合不禁问道:“公司人不多,怎么财务人这么多?”
郑北风笑:“公司有很多业务是外包出去的,但是财务不可能外包。来,还有最后一位你要认识认识。”
说着向门外叫:“小李,进来一下。”
早先进来泡茶的秘书答应了一声进来。
郑北风笑笑说:“这是李微,是微笑的微,不是蔷薇的薇。她负责全公司的行政事务:比如采买文具,加班的时候订饭,订机票车票等等。你在公司有什么疑问,尽管问她。”
百合伸出手,李微落落大方地握住。
百合说:“合作愉快。”
李微回答道:“不敢当。陈总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李微走出之后,郑北风接着说:“这间办公室以后就你使用了。我的私人物品早就清了出来,剩下的都是公文。你尽管自便。”
百合点头。
郑北风接着又把手头上正在制作的几个案子跟她交接了一下。
这时候已经差不多中午了。
他看了看表说:“本来应该请你吃顿饭,慢慢把公司的事物给你交代一下,但是今天跟律师有个重要的会,只好改天了。你有什么事情,只管吩咐李微。她也算是公司的元老了,基本上什么都知道。那我先走了。”
百合送他到楼梯口,路过接待台就被李微叫住:“陈总,你中午带饭了没有?要不要叫外卖?”
百合想了想,问:“你们平常都怎么吃?”
李微说:“有的人带饭,后面靠洗手间的墙边有个桌子,上面有微波炉可以热饭。也有人到外面吃,或者叫外卖到公司来。我们公司附近有拉面馆,馄饨店,也有些小饭店有炒年糕,炒面什么的。”
百合问:“你怎么吃?”
李微回答:“我等企划部的秦雅洁吃完了来替我,我出去吃。”
百合道:“那你出去的时候叫着我,我跟你一起去看看。”
李微答应了,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又低下头去做事。
百合回到办公室,看见大部分人都出去了,也没什么可做的,就翻书架上的文件。
郑北风倒不向那些所谓的艺术家的杂乱,书架上的文件分门别类地放在不同的文件夹里,井井有条。
百合不费力地就找出了“合同”,打开来细细地看。
这时李微进来说:“陈总,我可以走了。”
百合合上文件夹,跟她一起出去,顺手带上了办公室的门。
她们进的是一间小小的馄饨店,居然有空调。
进去时刚好有一桌空出来,立刻就坐了上去。
拿起菜单看,居然品种繁多,有芹菜馄饨,荸荠馄饨,青菜馄饨,虾肉馄饨等将近二十多个品种。价钱自四元到八元不等。
百合笑道:“我居然不知道本市还有这种物美价廉的店。看来今天跟你来对了。”
李微一边回答,一边到柜台去点菜:“今天运气好,平常都要等座的。”
馄饨上来之后,百合在汤里加了醋和辣酱。
李微抿嘴笑:“陈总你也喜欢这么吃啊?”
百合也微笑:“原来咱俩口味差不多。你别叫我陈总陈总的,叫我百合好了。”
李微连忙摆手:“那象什么样子?”
百合道:“在国外大家都叫名字。只有国会辩论的时候才叫总统先生,部长阁下。如果你觉得别扭,不如就叫我英文名字Lily好了。”
李微连连推辞,百合一再要求,说:“要是满公司都叫我陈总陈总,那我就要起鸡皮疙瘩了。”
以后的日子,在李微的带动下,公司里就管百合叫Lily,反而把她的本名忘记了。
这正是百合想要的效果。
百合一边吃,一边不经意地问李微:“小李,你来公司多久了?”
李微答道:“四年了。”
“那是元老了。”
“不算吧。业务部的张经理,财务部的成经理,他们俩最老。张经理更老些。”
啊,那个张勇,大大咧咧的外表下,隐藏着一双锋利的眼睛。
李微接着说:“开始的时候,就郑总跟张经理两个人,张经理找业务,郑总搞策划,搞制做。后来人慢慢多起来。”
百合点点头,又问:“那么现在势头上,郑总怎么舍得把公司交给别人?”
李微顿了顿,说:“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大家都知道的。郑总的父母是很早就离婚。他父亲三个月前突发性心脏病过去了,没留遗嘱,郑总跟他的继母和妹妹在打遗产官司。还好他父亲生前有意培养儿子,让他做了他的公司的副总,所以这次顺利的把公司的经营大权先顺利拿到手。你想哪个女人会甘心呢?都请了本市事最有名的律师,在打官司。再说,就算不打这个官司,那三四个公司也够他忙的,哪里还有精力顾这一头?”
原来如此。如果说百合之前还疑疑惑惑的话,现在就彻底明白了。
两个人各自埋头苦吃。
百合忽然问道:“我看你忙得四脚朝天,怎么没有人帮你?”
李微说:“原来有一个接待的,工作不好,还爱传话,让郑总给打发回家了。现在让企划部的小秦暂时搭把手,人还要慢慢找。”
很快就吃完,两个人又一起回公司。
李微仍旧回前台,百合回去继续看合同。
看了半天不得要领,就打电话到业务部,请张勇来给她讲解,哪些正在做,由谁负责,进度如何;哪些已经完成但是帐还没收回来。
张勇到是非常耐心,对每一个合同都非常熟,两个小时下来,百合对公司的业务已经一清二楚。
百合合上文件夹说:“要不是条件限制,我一定请你喝杯咖啡。这样我对公司的运作就明白多了。”
张勇说:“我们正在跟一个服装厂洽谈展销会样本的事情。这个工厂在本省都算有实力的,明年春天要去美国参加展销会。他们要把工厂、设备,产品拍成小册子。现在是我们跟诚成在竞争。”
又是诚成。
他们是本市广告也的翘楚。
张勇接着说:“上次他们厂的老总找几个广告公司开会的时候,透露想找老外模特儿拍照。这几天我跟我们部门里的人在绞尽脑汁地想这事。”
百合微笑:“这老总要求还不低呢!他能付什么价钱?”
张勇说:“那老板财大气粗,号称要打入欧美,只要我们做得好,价钱高点也无所谓。”
百合抬头想了想,说:“其实说难也不难。本市部属和省属的大学虽然不多,但是也有几个。这些学校的外教,留学生,加起来也不是个小数目。到这些学校的外办去联系一下,在他们的留学生和外教里贴个广告——对了,他们做男装还是女装?”
张勇说:“他们做内衣,男女都有。”
百合说:“那就先招两男两女,让他们从中选一男一女。这事就交给我好了。这笔生意不管大不大,都要从诚成手里抢过来。”
张勇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有您这句话,还有什么办不到的?我这就回去理理思路。我要跟他们说,我们经理是从加拿大回来的,保证他们的样本上不会出现中国式英语。”
百合说:“麻烦你顺路通知一下,让各部门的经理明天到会议室开会。”
在第二天的部门经理会议上,百合做了简单的开场白:“我刚到公司,对各方面都不熟,还仰仗大家的支持。今天让大家来,主要是因为东升服装厂的样本的案子。我昨天做过研究,该厂是本市郊区的第一大外贸服装厂,有自营出口权,年出口额排在省服装进出口公司之后,位居第二。老板是当地农民出身,初中文化。该厂目前还没有网站。”
“我想说的是,这个公司这次虽然只做样本,可是很有潜力可挖。一般的国外行业惯例,消费品展览一般有两季:春夏季和秋冬季。也就是说,他们这种外贸厂,如果经常性出国参展,那么一年至少做两个样本。再加上可以给他们建设网站,更新和维护网站,如果能做到保持住客户,那么一年能有十个这样的客户,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众人听了,精神为之一振。
百合接着转头问张勇:“张经理,你们出去联络业务,一般怎么跟客户打交道?”
张勇一愣,说:“客户有朋友介绍的,也有是自己凭着信息找上门的。一般来说先自我介绍,然后递上名片,向他们展示我们做过的作品。”
百合点点头说:“对。你们大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名片,上面写着公司名称,地址,你们的名字,职务,电话号码等。可以说,这张名片就是对你的最方便最有力的简介。有了它,我们可以省很多口舌,也可以让顾客比较容易地检索到我们,记住我们。”
“现在我要说的是,我们公司缺一张名片,一张我们公司的名片。”
百合顿了一顿,目光扫过众人的脸。
有秦雅洁替着,李微也列席了会议。
听到这里,她不解地问:“公司的名片?”
百合接口说:“对。我想业务人员每一个给顾客介绍我们公司的时候,肯定会把一些公司最得意的代表作列举出来。实话说,有些我们认为了不起的作品,很可能顾客没有见过,所以我的意思是,把北风这些年所做的广告,无论是影片,还是样本或者单页,海报,把精彩片段剪辑成在一起,配上公司的介绍,做成一个短片,刻在光牒上,见客户的时候,只要给他们看看,他们就会对我们公司的实力一目了然。”
众人频频点头,一致赞成。
百合接下来布置任务,制作部负责找出历史档案,企划部进行挑选,根据这些材料拿出一个脚本。
然后制作部再根据脚本剪接成短片,刻在光盘上; 业务部要帮助两个部门检查材料齐全不齐全。
然后百合说:“片子做好之后,业务部负责联络东升,请他们老总过来谈谈。”
很快地散了会,百合叫住李微:“小李你先别回去,你到财务部把上半年的成本核算表,资产平衡表,和现金流量表拿来给我看看。”
李微答应一声去了。
百合回到办公室,把文件夹放下,端起茶杯猛喝一口,长长出了口气。
不是不紧张的。
昨天晚上,她还担心他们都不买她的账,不跟她合作。今天居然这么顺利,是一个好开端。
她走到窗前,看着市中心密密麻麻的建筑,川流不息的车辆,和小如蚂蚁的人迹,不禁感慨万端。
“我回来了!”
她对着窗外默默地说,“我不再是那个楞头楞脑的傻丫头,我要让你们看看,我长大了!”
这时李微敲门进来:“Lily,财务的人说这些数据还没出来。而且以前不做半年报表。但是如果你要的话,还要等一个月,他们给你赶出来。”
开什么玩笑,半年已经过了三个月,这些表格还没出来??百合心里愤怒着,脸上却不动声色。
她吩咐:“你让他们赶出来。”
李微答应一声出去了。
百合转向电脑,检索本市企业信息。
只一会儿,就有点焦躁不安。
她站起来踱来踱去,知道自己咖啡瘾犯了。
这时候电话铃响了,是郑北风:“陈小姐,昨天失礼了。今天中午一起吃顿饭,谈谈工作如何?”
百合说:“好啊。你说哪里?”
郑北风道:“别的地方怪吵的。你就来国际饭店二楼好不好?”
百合想起来,国际饭店下面有个商场,里面有咖啡机,底下室是个超级市场,专卖一些比较洋化的东西,比如韩国进口的塑料制品,意大利面,咖啡豆等等。
她连忙一口答应,两个人约好十二点整在餐厅见面。
吃饭的时候,郑北风充满赞赏地说:“陈小姐,你那个做短片介绍公司产品的创意非常好。可笑我做了这么多年广告,居然忘了为自己公司做广告。”
消息传得好快,百合心里想,却一脸沉静地微笑着,并不接话。郑北风问:“陈小姐是不是做过销售?”
百合说:“是啊, 我在加拿大的时候, 帮中国的厂家推销过产品。成了几单,但是没怎么赚钱----倒是锻炼了胆量和推销技巧。”
郑北风好奇地问:“为什么没赚到钱?”
百合回答:“加拿大人口少,量不大。加上我跟大公司接不上头,来往的都是中小批发商。象我这样做中间人,只拿佣金,量不大自然做不上去。”
郑北风笑:“实事求是地说,最好赚钱的地方就是中国。这么多人,一个人上当一次就够你赚了。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人要往国外跑。”
百合想了想,回答:“国外有国外的好处,比如市场高度成熟,法制比较健全,社会清廉。比如如果你有一个公司,你每个月要交销售税,你可能都不知道跟你打交道的税官是男是女,长得什么样子。可是如果你逃税或者晚交税,罚款甚至坐牢都有可能。而你要贿赂也是找不到门。”
郑北风笑:“在中国也不能做得太出格,否则也会进去。不过比国外可能有点机动性。所以我说,到国外学习工作一段时间,积累点先进知识和经验还是必要的,但是真正要发挥自己的才能,还要回国。”
百合抿嘴笑笑,不做答。吃了一会儿她说:“我今天要李微跟财务要半年财务报表,财务说拿不出来。”
郑北风笑:“倒底是专业人士,这么复杂的东西都能看懂——我看这个就头疼!每年勉强看一次,每次都要成经理在旁边解说。”
百合说:“我也知道搞艺术出身的人讨厌这个。可是你是老板,如果不看这个,怎么知道自己的公司赚钱不赚钱?怎么知道成本是不是过高?怎么知道你现金流能保持正常水平?”
郑北风给她问的一愣,说:“我管业务啊。每个月拉进多少业务,都有多少毛利,大约有多少净利润,我心中多少有点数。平常跟成经理也经常谈谈。”
百合说:“可是你现在摊子在增大,这样怎么能行?郑总,说实话,第一天我进财务部就大吃一惊:现在都什么时代了?财务部里居然一台电脑都没有!您的会计们还在用手工方式做帐!为什么不用会计软件?如果用会计软件,你甚至每个季度每个月都可以监督你的财务运做状况,而且还可以减少财务人员,节省开支。”
接着百合把简单的财务原理讲了一下,又讲了讲数据库原理,怎样运用数据库软件进行财务管理。
深入浅出,一会儿功夫,郑北风就明白了。
百合说:“现在财务四个人,其实一个会计一个出纳就足够了。还有一个调到前台,一边可以负责前台的文秘工作,一边可以把财务的数据做电脑输入。出纳可以兼小额的外勤采买。至于另外一个,就可以裁掉了。”
郑北风一愣,这个女人不可小瞧,居然一上来就要裁人。百合问道:“郑总手头可有什么人?能否推荐一个?”
郑北风忽然有些结巴:“我,我要是有人,还不早就换了?你这么一弄,成经理怎么办?他可是我妈妈介绍的。”
百合抬起眼来,缓缓地反问:“你不是要朝过诚成吗?”
郑北风喝了口汤,忽然叹气说:“我现在知道我在新公司为什么那么艰难了——我心不够狠,手不够辣——换就换!我那边的公司一起换!我那边的东西还多,也是手工记帐,效率极低。”
百合莞尔:“你骂我心狠手辣呢?”
郑北风凝视她:“不是吗?”
百合脸一红,转过头去。
北风广告自从陈百合上任之后有了明显的改变。首先是外观上,从洗手间接了一根水管到原来的一快空地上,装了水槽和操作台,摆上一张桌子做午餐室,规定以后不可以在办公室内吃饭。添了一个咖啡机,冰箱里总是放着牛奶。
李微每天早上到办公室,先去餐厅按照百合所教,用研磨机把咖啡豆磨粉,然后煮一壶香浓的咖啡。公司里建立了电脑网络,财务部包括出纳,每人一台。
成理文被劝退,聘做财务顾问,每年在做年报的时候来咨询一下既可。庄美娣和周学青,百合亲自找她们谈话,告诉她们如果要留下,有一个前台兼数据输入的位子可以给她们其中一个人,如果不想留下,公司愿意多付一个月的工资。庄美娣选择退出,周学青愿意留下。新招来一个懂电脑的财务负责人,三十不到,因为太年轻,就暂时任命为财务部副经理。出纳郑重其实是郑北风的姑妈,百合自有分寸。好在老太太虽然是皇亲国戚,倒是从来都本本分分。给她加了点任务,也没什么怨言。
短片完成的时候,百合连同各部门经理在会议室通过大屏幕审完片,就把张勇请到办公室,递给他一份打印清单说:“麻烦你把东升的老板约过来谈谈。还有,这是明年春天跟东升一起去美国参展的企业名单,你看看有没有发展的潜力。”
星期六的上午,前方居然会塞车!
邱志诚一边捶打着方向盘,一边愤愤不平。
最近接二连三的烦心事,令他变的没有耐心。
北风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一个海龟做总经理,接连从诚成手里抢了好几笔本来胜券在握的生意。
本来他打算趁着郑北风闹家务的机会,把这个日长夜大的对手除去,没想到来了个女的,居然威胁到了诚成的老大地位,是可忍,孰不可忍?听手下说,那个女的姓陈,名叫“莉莉”——好土气的名字,不是从乡下出来的就是靠近乡下的小地方出来的,怎么能搞广告?居然还搞得这么声势凌厉。
这一件事情就够他闹心了,可是前妻这个时候来凑热闹,从美国过来,说要跟他谈谈孩子的问题。
见鬼了,孩子问题有什么好谈的?他又没欠抚养费。
前面汽车缓缓开动,开过路口,才发现前方在修路,大半个路被挖了坑。
他心里咒骂一声,也只得慢慢跟着。后来得了一个空,中途变道,转上了一条远路。
到了假日酒店的时候,已经晚了半个钟头。
他停好车,赶紧进入大堂,苏雪凝早已经叫了一杯咖啡,等在那里了。邱志诚连忙道歉,解释:“对不起,路上塞车。”
苏雪凝笑笑:“前天进来的时候,看到附近有条马路在修。”
邱志诚抬手叫了杯绿茶,苏雪凝趁机让服务员给她续杯。邱志诚问:“这次回来为什么?专门为跟我谈儿子?”
苏雪凝道:“蒙蒙今天早上已经跟里奥回美国了,他要上学,已经耽误了很多课。我妈病了,一来我来探亲,二来里奥来跟我父母求婚,三来,顺便跟你谈谈蒙蒙的事情。”
邱志诚心一抖。
这时他的茶上来了,苏雪凝也续了杯,他深呼一口气,礼貌地问:“你妈妈生病了?什么病?我不知道,没去探望。”
苏雪凝道:“小毛病,胆结石,不过要开刀。年纪大了,难免想法多些,就怕下不来手术台。昨天听说我要结婚了,才开心点。”
邱志诚喃喃道:“要结婚了,恭喜你。结婚后想必你要定居美国了。那加拿大那一摊你打算怎么办?”
苏雪凝道:“等我一结婚,就把那边的房子卖了。”
邱志诚怔怔地发了会呆,什么也没说。
他倒是听蒙蒙说起过里奥,据说对蒙蒙很好。
他的家也很大,院子大的可以踢足球,可见是有钱人。前妻未来得托,他该高兴才对,怎么心里就有说不出的难受。
苏雪凝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地说:“里奥很喜欢蒙蒙——”她顿了顿,又说,“蒙蒙也喜欢他,两个人倒没有什么障碍。里奥跟我商量,说他愿意领养蒙蒙——所以我跟你商量。。。”
邱志诚猛地抬头,问:“领养蒙蒙,什么意思?他不是他的继父吗?”
他很艰难地才把“继父”两个字说出口。
如今自己的儿子居然要和别的男人生活在一起,他倒希望孩子能跟他的——为了这个孙子,他妈妈已经不知道拎了他多少次头皮。
苏雪凝艰难地解释:“美国也好,加拿大也好,法律是这样的:继父母跟继子女不是真正的父母与子女关系,双方互相没有继承权。但是领养的孩子和领养父母等同亲子关系,是有继承权的。里奥的意思是,他愿意做蒙蒙的父亲。”
邱志诚冷冷地说:“是不是要我放弃对蒙蒙的一切权利?”
苏雪凝把脸转向窗外。邱志诚腾地火了:“你什么意思?我知道你恨我,可也用不着活活地拆散我们父子吧?你看看蒙蒙和里奥象爷儿倆吗?啊?他再有钱又怎么样?有钱就可以抢完人家老婆再抢人家儿子?我邱志诚再穷,儿子还养得起!”
如果说苏雪凝本来还有点忐忑,有点内疚的话,那么前夫的一句“有钱就可以抢完人家老婆再抢人家儿子”,倒把她惹恼了。
她咬住嘴唇,怒视着邱志诚,一字一字地反问:“谁抢了你的老婆?谁是你老婆?我跟里奥认识的时候你在哪里?那个时候,虽然我们还没有签字离婚,可是已经正式分居了吧?怎么现在说起来好象是我理亏一样?!”
邱志诚避过她的目光,举起手来:“好,好,是我错,是我错。是我抛妻弃子,是我十恶不赦!可是我还没有罪恶到要你来剥夺我做父亲的权利吧?”
苏雪凝辩解:“我这不是跟你商量嘛!”
邱志诚恶狠狠地说:“这种事情还用得着商量?他要孩子,好啊,美国又没有计划生育,他又有钱,那你就给他生,生个十个八个谁也管不着,可是想要我的孩子,想都别想。”
苏凝雪的脸由红变白,再由白变红,泪水悄悄地爬上眼睛。她忽然说:“你不同意就不同意,何必这么讽刺挖苦我?我有什么错?我不过是想切断与过去的一切联系,重新开始生活!这一切还不是你造成的?我不过是想让我和里奥还有蒙蒙更象一家人,我有什么错?”
泪如雨下。邱志诚叹口气,说:“雪凝,蒙蒙永远都不可能跟那个什么里奥是一家人,他再怎么吃面包奶酪,他也会是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你如果觉得我的存在给你的生活带来阴影,那么你把蒙蒙交给我好不好?我保证暑假会让他到美国去探望你。”
苏雪凝眼睛里闪过母兽一样戒备的光:“蒙蒙给你?你想都别想!你当年是给他喂过奶了,还是把过屎把过尿了?谁陪他在楼下的沙堆里玩?谁怕他寂寞,到处张罗着给他找小朋友?生病的时候,谁带他去的医院?谁陪他去学游泳?为了蒙蒙,你做过什么?”
邱志诚又一次举手,想终止她的控诉:“你看你看,我不过是要换一下抚养权,你就这么激动。你要我放弃我儿子,我能不生气吗?”
苏雪凝一口气没有出完,接着说:“我只是觉得,你没有尽做父亲的义务,就没有享受做父亲权利的必要。这些年,我象一个单身母亲一样带大孩子,而你什么都没做。”
邱志诚烦躁地说:“雪凝,你觉得你这么说有意思吗?过去的都过去了,难道我现在没有尽量补偿吗?这个暑假,我哪一天不是一有时间就跟他在一起?我跟他一起打球,一起游泳,一起爬山,你还要我怎么样?你别把我们之间的恩怨硬加到孩子头上好不好?”
苏雪凝哼了一声:“我要是把我们的恩怨灌输给孩子,你以为他现在还会认你?”
邱志诚说:“那就好了。蒙蒙永远是我的儿子,你就别想着给他换爸爸了。我还有事要先走了。你母亲那里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的,你尽管开口。你如果要用车,也尽管开口,我会派公司的车给你。”
苏雪凝说:“不用了。里奥走了,我今天就退房搬到我妈妈家去。我自己会叫出租,方便得很。”
邱志诚结了账,告辞出来。
阳光晃得他睁不开眼。
他刚发动了车,家里的电话就过来了,是他母亲:“志诚啊,你什么时候过来啊?你二姨来了半天了。”
这是他的另外一件烦心事。
自从他跟雪凝签字离婚后,老太太就忙忙碌碌,发动一切可以发动的资源给他介绍女朋友,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愈战愈勇。可是现在,他对于再找一个老婆一点欲望都没有。他甚至连谈恋爱都视为畏途。
果然一回到家,他就被令人窒息的亲情包围了起来。
二姨忙不迭地招呼:“来,过来看看。这次这个是你姨父单位一个同事的侄女,在大学的团委工作,能歌善舞,很活泼的。你不说上次那个太书呆子气了吗?这个就不一样了。”
他坐下来凑上去看,居然是张集体照,是那种在某一风景区大门集体留念的那种,每个人都小小的。二姨的手指在上面指点着,依稀可以看出小姑娘身材挺拔,面目清秀。
他开玩笑:“你老人家有没有打听,人家有没有超过18岁啊?”
二姨一本正经地说:“人家长得小相,其实已经26了,在单位里是重点培养对象呢!”
他做了一个害怕的表情:“您给我找老婆还是找领导呢?”
二姨连忙说:“人家可没领导样子。小姑娘脾气好着呢,跟同事相处得都不错。你整天挑三拣四的,倒底想要个什么样的?”
邱志诚忍住笑,说:“您老人家看着,有没有跟我年龄相当的,离婚带孩子的,最好是女孩,三、四岁的样子。。。”
二姨诧异地说:“你怎么想要离婚带孩子的?多麻烦啊!你又不是条件不好,开着公司,有汽车有房子,找个什么样的不行?”
抬头看见外甥脸上的笑意简直要喷薄而出,忽然恍然大悟,一巴掌拍过去:“拿你老姨开心呢!”
邱志诚一跳跳起来,跑到房间里去放声大笑——从前妻那里带来的郁闷就这么一笑而散。二姨对厨房里的姐姐说:“你看,你看,你急死,你儿子嘻嘻哈哈没个正经。”
志诚妈妈说:“哪天我死了,都闭不了眼。”
二姨担心地说:“别是跟那狐狸精没断吧?不对啊,要说没断的话,这么些年,也该谈婚论嫁了。”
志诚妈妈说:“没见来往。我听说去澳大利亚留学了。对了,上次那个女孩怎么说?为什么没成?”
二姨哼了一声:“你问你儿子。”
“问了,他不说。”
“你宝贝儿子问人家,只谈恋爱不结婚成不成。你说人家姑娘能愿意吗?”
志诚妈妈叹口气:“他这是在消极抵抗。”
二姨很有信心地说:“这次这个,虽然没有那狐狸精漂亮,但是性格还是蛮象的,比那狐狸精还懂事,肯定能成。”
没有信心的人,还真做不成红娘。
但是二姨在所有的红娘中,是少有的信心十足的人,而且是任何时候都那样信心十足。
为了避免家人的唠叨,邱志诚一般总是把相亲进行倒底的。反正不过是一顿饭,一顿饭之后,对姑娘满意或者不满意,谁也不能强迫他。他请“组织重点培养对象”在五湖大酒点吃饭。小姑娘确实活泼可爱。但是他有理由怀疑,一个二十六岁的女孩是不是该这么活泼。她实在不象在团委工作的,业余生活充满了小资情调:泡叭,爬山,蹦极,喝酒,饭局,是月光型(月底工资花光)的美眉。
看着他的疑问,她解释说:“没办法,谁让我学艺术呢!又不是什么一流学校,艺术家是做不成了,只能在事业单位混口饭吃。而且我父母说啦,事业单位对女孩子来说是再理想不过了,稳定,高尚。”
他不禁微笑:“你把钱都花光了,将来嫁妆怎么办?”
小姑娘口无遮拦:“我爸爸妈妈早准备好了,不要我操心。结婚后,我老公要能一个人养家的,我的钱只给自己零花。”
真是可爱。小姑娘埋头苦吃,他怀疑她为什么不怕发胖。忽然她抬起头来笑笑,说:“我听说你有个儿子。”
邱志诚一楞,好家伙,她一上来就揭她老底。“啊,是啊,都上学了,跟着他妈妈。”
小姑娘犹豫了一下,忽然下定决心说:“其实呢,我本来是不想来的。我的老公,我虽然不介意他有历史,但是有孩子是不行的——这是一辈子的牵连,他不可能对我和我的孩子全心全意。我这次来,也是给我同事一个面子。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邱志诚心里悻悻然——一向是他挑别人的,没想到这次给一个小姑娘挑得这么下不来台。
不过他还是礼貌地问:“什么事?只要我能做到的。”
一边问,一边四下里张望,以求避免尴尬。他看见一群人从包房里出来,嘻嘻哈哈地互相开着玩笑:“现在太早,咱们去哪里卡拉OK好不好?当然是LILY买单啦。”
“不,郑总在这里,当然是郑总买单。”
“我猜再做几笔,诚成的老板要气得吐血啦。”
他们一边说一边往门口走。
邱志诚认出来,其中一个微笑着的男人是北风广告的老板郑北风,其他的都是他的手下,有几个曾经在某公司的招标会上见过的。
其中一个身影是那么熟悉。她穿一身奶油色套装,一双平底皮鞋。漆黑的卷发挽上去,用一只蝴蝶形的彩钻发夹夹住。薄施脂粉,掩盖了一脸天真的容颜,沉着地微笑着。
一群人渐行渐远,推了玻璃门出去。
他心猛地一跳,连忙对小姑娘说声对不起,急急起身追出去。
他只看见他们的背影, 看见他们分别招了几辆出租车,扬长而去。
他定了定神,对自己说:“你一定是眼花——那不可能是她。”
回到饭店里,小姑娘诧异地看着他:“怎么啦?”
他说:“没什么。刚才有个人象我一个外地同学,追出去才发现不是。对了,你刚才说有什么事情要我帮忙?”
“是啊。你能不能跟你的介绍人说你看不上我?随便你编个理由都成。”
邱志诚舒出一口气,理了理有点混乱的思路, 镇定了一下,说:“这比较难。我估计我说了人家肯定不信。你说谁见了这么美丽的美女会不喜欢?”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小姑娘心花怒放。她发嗲说:“求你了!我可不想跟同事关系搞僵。我们以后就做好朋友好不好?”
邱志诚肚里已经笑翻,口里却勉为其难:“那好吧,我尽量试一试。”
小姑娘雀跃,据案大嚼,一边吃一边跟邱志诚说些单位里的事,牢骚居多。无外乎办公室政治如何黑暗,自己怎么在黑暗中摸索走路,好容易才站稳脚跟。
邱志诚暗暗纳闷:你说她老成,可她有些事情确实天真;你说她天真,可是她在单位里处事确实老成。这让他想起一个人,曾经多么天真。天真得得罪了多少人而不自知,天真地以为社会如同一盆清水,伸手可以摸到底,张眼可以看到底。
可是伊人如今不知在何方飘泊。
吃完结帐,邱志诚把她送回家。在她家下面,她歪着头跟他握手:“以后我们是朋友?”
他点头:“有什么需要我两肋插刀的,你尽管说。”
她跟本市的别的漂亮姑娘没有什么不同。她不要你做男朋友,却不拒绝来点暧昧,至少在外人看来,她们有着许许多多的裙下之臣。她只是看着天真,并不是真的天真。如今天真无邪的女孩已经绝了迹。
尘世间纷纷绕绕的,是一颗颗躁动的心。
车子还没倒出她的小区,他已经忘了她的名字。或者今晚他根本就没有记住过她的名字。
百合在外面吃完了饭,又去健身俱乐部流了身汗,才坐了空调大巴回到蔷薇园的家。
百合不愿意打的,是因为公车实在是方便,从俱乐部门口到家门口,然后下来慢慢散步回家。
房子其实是郑北风的,比较老的房子。一间卧室有十五个平方左右,小小的餐厅只得十平方多点,但是有朝东的窗,显得很敞亮。卫生间原来很小,但是装修的时候,厨房被分成两段,一段跟卫生间打通装了大浴缸,另一部分上面做了壁橱,下面放了洗衣机。东边小小的阳台被改造成厨房,跟客厅连成一体。
一个人住足够了。她没有回家去跟父母住,她想要自己的独立空间。
回到家,她先打开水龙头放热水,然后把电脑打开,上网聊天。
她的网名叫“我是狐狸精”,转战于不同网站的不同聊天室。
她看了看,只有“为什么活着”在。
他来跟她打招呼:“嗨!”
她就回了一句:“嗨!做什么呢?”
然后去厨房泡茶。
为什么活着:“等你啊。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百合:“健身呗。我一、三、四都要去健身房。”
为什么活着:“为什么一、三、四而不是一、三五?”
百合:“笨啊。星期五是家人团聚时间,要一家人共进晚餐,怎么能去健身?”
为什么活着:“呵,你父母也在本市?那为什么不跟家人住啊?”
百合:“你查户口?”
为什么活着:“不敢不敢,只是有点好奇。上次你说你单身,我还以为你跟父母住在一起。”
百合:“我去泡个澡,过会儿上来。”
她去卧室拿了睡衣和换洗的内衣,就到浴室,把自己整个地泡在很烫的热水里,就觉得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放松下来。
她一边听着音乐,一边回想自己回来几个月的生活。
她觉得不错,至少她来后的营业额比去年同期增长了百分之十,还有几个比较大的合同正在洽谈中。由于财务监控得利,应收帐款的催收工作有了明显的改善,公司的资金流转非常好,以致于在郑北风那边资金需要掉头的时候,这边还能帮一把。
但是她也是劳累的。有时候为了赶客户的时间,她跟制作部的人一起干通宵。这对她来说,是对父母能交待的最好借口:“你看,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加班,如果住在家里,你们又该给我等门了。”
最后父母也就不再坚持了,由着她去。
还有一点就是,她能感觉业务部经理张勇对她很不友善。自从让原财务部经理成理文回去开始,他就不断地在郑北风面前说她的坏话。她做的每一个改变的决定,出现的每一个失误,郑北风总是第一时间得到消息。
一开始她还以为是李微,慢慢地发觉不是,是张勇。
但是张勇在她面前一贯是积极配合的,令她怎么也想不出为什么他要败坏她。
后来有一次李微道出了原由:“张勇一直以为你现在的位子应该是他的,因为一开始就是他跟郑总在打天下,无论能力上还是资格上,他都认为自己是理所当然要上的。他还不止一次地跟郑总暗示过,但是郑总最后选了你,他很不服气的。”
原来如此。但是百合还有一样不解:“那他为什么没有股份?”
李微说:“郑总不是白手起家的。他父亲给了他一笔启动资金,张勇是一直拿工资的。”
“哦。。。”
“其实据郑总的父亲后来说,原来投的那笔钱本来没打算能赚回来,只想花钱给郑总买个明白,等他失败了就进他的公司帮他,谁也没想到郑总居然做出来了。”
难得有一个不败家的二世祖。水有些凉了,百合连忙放水,起来冲了个淋浴,然后穿上睡衣,到卧室里接着聊天。为什么活着还在。百合发了信号过去后,他马上就过来问:“你跟网友见过面没有?”
百合:“见过。”
为什么活着:“男的女的?”
百合:“你说呢?你会不会跟男网友见面?”
为什么活着:“不会。那有没有一直保持经常见面聚会的?”
百合:“没有。我有个原则,那就是任何网友只见一面。”
为什么活着:“为什么?”
百合:“因为见了第二面,就不叫一夜情了。”
那边好半天没有回音,足足过了两分钟,为什么活着才打出一行字:“你是做什么的?真冷酷啊。”
百合点燃一只烟,到厅里把烟灰缸拿过来,接着回复:“这是游戏规则,不喜欢可以不玩。”
为什么活着:“难道没有人要求继续交往下去?”
百合:“有。但是他们无从纠缠。他们没有我的地址,没有我的电话。聊天我可以蔽了他们,聊天室我换了,不去了。邮件我直接删除。”
为什么活着:“你这样一个女人,少见。为什么要这么做?”
百合:“不为什么,就是不想牵涉到感情。累!”
为什么活着:“你找人上床有标准吗?”
百合:“虽然是一夜情,也还是要讲些条件的。”
为什么活着:“什么条件?”
百合:“先聊天一段时间,看大家是不是谈得来,换句话说,就是他说话不能让我讨厌。再有就是,先跟我讲讲床上步骤,是不是能让我满意。这方面,我对无私奉献没有兴趣。”
为什么活着:“就这些?”
百合:“年龄要大我五岁以上,身材不能发胖。”
为什么活着:“你很漂亮吗?怎么要求这么高。”
百合:“要求高吗?大家出来是找乐的,不是添堵的,是不是?”
为什么活着:“我们该不该见面,能不能共度良宵?”
百合:“我的游戏规则你知道了,接受了就可以,不接受就不可以,很简单。”
为什么活着:“是不是如果我们见面了,上床了,你以后就不跟我聊天了?我就要失去你的音信?”
百合:“是。”
为什么活着:“至今为止你见过几个了?”
百合:“这是我的隐私,无可奉告。”
为什么活着:“可不可以看看你的照片?”
百合:“如果你决定见面,我会要求交换照片。”
为什么活着:“你不怕别人拿了你的照片到处张贴,到处败坏你的名声?”
百合:“这基本没有可能。我的照片被做成FLASH,放在一个网站上,我只给一个链接。确认他看见之后,我就删除。”
为什么活着:“哇!你这女人是什么材料制成的?”
百合:“特殊材料制成的。”
一只烟很快吸完,她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打出最后一行字:“我累了,去睡觉。你想清楚以后我们再聊。”
为什么活着立刻跟她道晚安,她下了线,放了几只曲子,然后走到阳台,看窗外夜色。
夜凉如水,万家灯火如繁星闪烁。
她能感觉吊在空中的蟹爪兰妖媚的轮廓。
音箱里传来一阵王杰苍凉的声音:不要说愿不愿意我不会因为这样而在意那只是昨夜的一场游戏那只是一场游戏一场梦虽然你影子还出现我眼里在我的歌声中 早已没有你那只是一场游戏一场梦不要把残缺的爱留在这里在两个人的世界里 不该有你喔 为什么道别离 又说什么在一起如今虽然没有你 我还是我自己说什么此情永不渝说什么我爱你如今的我依然没有你我还是我自己他反反复复地唱:“为什么道别离,又说什么在一起,如今虽然没有你,我还是我自己。 说什么此情永不渝, 说什么我爱你,如今的我依然没有你,我还是我自己。”
百合进入北风后,动了财务,由此快速地建立了威信。
虽然没动过别的部门,但是因为公司业务量增加而没有增加人手,所有的人员工作量都增加了两成,基本上是满负荷运转。
百合开会的时候,说的最多的词就是“客户”,“满意”,“利润”,“成本”等等,这种堂而皇之地把钱挂在嘴上的做法,还是让大家不能适应。郑北风当年最常说的是“业务”,“提高”,“做事业”。
百合要求财务部门每个月出一份应收帐报表,上面著名哪一笔合同,谁是负责的业务员,然后督促业务员收款。每一笔业务都有成本核算,各项支出分别单列,一目了然。哪个环节出问题,她就找哪个环节谈话,结果大家除了关注业务之外,还要关注成本。
不过她没有什么架子,也能跟大家同甘共苦,忙的时候也会帮忙做一部分制作的任务,各个软件玩得非常熟,让人不佩服也不行。他们如今正在为一家中外合资的消费品公司招标做准备。
这家公司的广告一直由在国外的母公司负责,刚刚决定进行本土化操作,北风和诚成是第一轮下来硕果仅存的两个公司。现在主要是赵不凡进行策划,然后列出制做程序,由制作部门进行成本核算,再由财务部门审核,做出一个报价。
百合如临大敌,已经开了两次会,声称这个项目只能成功,不能失败。要制作部门做一个给客户看的草稿。
她许诺,这个项目拿下来,就请他们上黄山玩。同时她也给郑北风做了通报。
自从她知道张勇在给她使坏,她一有什么新决定,都会及时给老板做个沟通,解释一下来龙去脉以及自己采取措施的原因。
郑北风很忙,把工作午餐改成了工作晚餐。他很享受这样的晚餐,从这个女人身上,他学会不少管理知识和手段。
一日吃饭的时候,郑北风说:“LILY,我想请你帮个忙,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
百合拿出她的招牌微笑:“只要我能办得到。”
郑北风说:“是这样,我的新房子装修完成,我已经搬进去。现在我的同学朋友要求给我暖锅——你能不能帮忙做女主人,帮我策划招待一下?”
百合愣住了。
至今为止他们谈话做事都只限于公事,他要她帮这么私人的忙,而且是这么敏感的角色,不能不令她感到意外。
“你没有老婆或者女朋友?这好象应该是她们的活吧?”
“没有啊。”
“那么令堂大人呢?”
“她跟我大姨妈同住,才不要来管我。本来这事也不想来麻烦你,请他们出来吃一顿好了。可是他们说暖锅要在家里的,还一定要主人烧菜招待——你知道的,我一直以来都是妈妈照顾,工作了就都在外面吃,我哪里会做菜?”
“那你怎么就知道我会做菜?”
“我没说让你做菜,但是至少你可以指导一下——该准备哪些餐具,要多少菜,几荤几素什么的,在餐馆订外卖也可以。还有安排什么游戏,准备什么饮料茶水等等,我现在是一头雾水,没着没落。”
百合想了想,问:“什么时候呢?”
“这个星期六。”
“那么只有两天时间了。好吧,要不等下吃完饭你带我去你家看看,让我先有个准备。”
郑北风大喜:“那是那是,那太谢谢你了。”
吃了饭,郑北风把她载到他的新房子里,领她参观了一下。
这是一套电梯房,顶楼复式。
一楼是客厅餐厅加一个书房间,二楼是三个卧室,外加一个大露台。除了客厅的沙发,餐厅的饭桌和卧室的床和衣柜,整个房子空空荡荡。厨房里更是什么餐具都没有。
百合又好气又好笑:“你锅都没有,暖什么锅?你没老婆,难道你妈也不管你?”
郑北风挠挠头:“我大姨妈病了,她忙着伺候,哪里有时间管我?我一天三餐都不在家吃,自然什么都没有。”
一穷二白也有个好处,可以白纸画蓝图。
她当即问了客人的人数,开了一张采购清单给他,基本都是餐具。
郑北风再挠头:“这都是什么东西啊?你要什么尺码的?我不会买,要你陪我去才行。”
百合真的无语了。
百合好好地用郑北风的钱过了一把购物瘾, 买的都是百货公司里面能找到的最好的,从瓷器到锅铲,玻璃酒杯和水杯——她只管在前面挑,郑北风只管付钱,和司机两个人捧着。
百合到超市去买了最好的大排,又酱油、酒和糖淹了一晚上,又到毕胜客去订了两只比萨,让郑北风路过的时候去取。其他的菜都是在郑北风签单的饭店订的,看上去象家常菜的,有鸡有鱼的, 满满一桌。
星期六那天,百合把淹好的大排放在小烤箱里两只两只的烤。
时间是设定的,趁此机会,指挥着郑北风把桌子靠边放,把饭店送来的菜依次放好,大大小小的空盘子在旁边高高地摞成一摞,刀叉筷子放在两只衬着小花布的竹篮里,饮料和酒应有尽有。
百合一边换着烤箱里的肉,一边让郑北风把黄瓜刨了皮,切成小长条,一边烧水煮凉粉。
等到百和把香菜、黄瓜、凉粉用盐、醋、辣椒酱和麻油拌好,大排也烤好了,郑北风的同学已经来得七七八八了。
郑北风正儿八经地给他们介绍:“这是陈百合小姐,这是我大学死党某某。”
百合一律答以招牌微笑。
因为没有说明身份,众同学满肚狐疑。及至百合拿出排骨和凉菜,忽然恍然大悟,原来这小子又有了新女友。
郑北风宣布开吃,告知今天全部自助,大家随意落座。
一个女同学把他拉到一边说:“北风啊,你弄虚作假啊。”
郑北风连忙喊冤:“我哪有?”
女同学说:“你那一桌菜,除了那烤肉和凉菜,全是饭店里做的。”
郑北风道:“我承认披萨是订的,其他全是我跟百合做的。”
“切!”
女同学不屑地说,“你就胡扯吧你。这个百合是你什么人呢?你上次那个小女友呢?什么时候换人的?你小子花花公子啊。”
郑北风叹气:“别提了。那个女孩子,整天就知道逛街,泡吧,唱歌。前些日子跟我说要我给她办张我的信用卡的副卡。这还不算,一天七八个电话,有事没事鬼扯一通,要我陪着。我这么忙,陪得起吗?得,我惹不起还躲不起?分手了。早一个月就分手了。”
女同学说:“这边分手,那边就开始了?”
郑北风道:“你别乱说。人家是我那广告公司的总经理。”
“好啊,追到手以后就是夫妻老婆店了——肥水不落外人田。这一个又漂亮,看上去又很成熟,很有气质的样子。叫我说,差不多就行了,别老挑来挑去的。你这些年下来,也该稳定了。”
“你这话说的,好象我真是花花公子一样。”
“你以为呢?”
那边同学拣了菜,各自坐下来互相问候。有人就冲这边喊:“那谁,说体己话说的饭也不吃了?躲在角落里偷偷摸摸说什么见不得人的话呢?当心有人会吃醋啊。”
说的大家哄堂大笑。后来听说百合是个海归,不由都凑近她问这问那。“你移民去的还是留学去的?”
“留学。”
“我有个同学全家都移民去加拿大,结果半年都没找到工作,只好在工厂打体力工。是不是真的很难找?”
“这个怎么说呢?也有很快找到的。中国人去那里,语言是个大障碍。你想想,人家说话你都听不懂的话,怎么工作呢?”
“是啊是啊,咱们中国人学的都是哑吧英语。”
“其实咱们中国人,如果到上海北京这种陌生城市重新开始,也不见得很快就能找到工作。”
“是啊是啊。后来我同学只好到学校重新读书。”
这时候另外一个同学插进来说:“我一个高中同学也移民到那边,三个月就找到工作了。不过他是学电脑的。”
“IT好找些。”
百合一晚上挂着微笑,有问必答,但是从不多问。饭菜大受欢迎,尤其是那个黄瓜凉拌菜,都说爽口,被一抢而空。饭后大家七手八脚把盘子都送入水池。郑北风连忙说:“你们别动,明天钟点工来会洗掉的。”
于是饭厅和客厅各摆一桌麻将,书房里有电脑游戏,客厅的另一角,几个女同学一边追看韩国悲情电视剧,一边交流老公孩子社会八卦。
百合走上楼,到露台外呼出一口气,坐到凉椅里,对着星星点一枝烟。耳畔还响着郑北风的同学意气风发的议论:某某现在在一个网络公司做,公司上市了,他也很赚一笔;某某进了一个外资广告公司,已经是副总了,年薪过百万。某某从公司跳出来,自己开了个公司。谁谁结婚了,谁谁离婚了。。。
她忽然想起四个字:滚滚红尘。
真不知道三毛怎么把这两个看似不相干的词凑到一起,形容这个喧嚣浮躁的世界,又是这么形象贴切。
滚滚红尘。
过了一会儿,寒意上来。
这地方比不得加拿大,冷起来空气里湿度大,冷气往骨头里钻。
背后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百合你怎么在这里?这塑料椅子没垫子,你当心着凉。”
呵,是郑北风。
他把自己身上的茄克脱下来给她披上。
楼下传来盈盈笑声,洗牌声。
百合扬扬头:“你不去玩?”
郑北风说:“其实我不喜欢的。我这些同学关系一直很好,有些已经是公司的中层主管。北风现在很多业务都是他们介绍的,所以还要经常联络一下感情。”
百合点点头:“那自然。”
郑北风问:“百合,你有男朋友吗?”
百合怔住,一秒钟后又笑:“该问的问题,当时面试的时候已经都问过了吧?”
郑北风不好意思地说:“我这是以一个朋友的身份问的。你这么漂亮,这么能干,不会没有男朋友吧?”
百合沉吟道:“曾经有过。现在哪有时间?”
“为什么分手?”
百合耸耸肩:“没法交流。三十多岁的人啦,整天就做一个小职员。动不动就说,take it easy, have fun, don‘t worry。整天不开party 就去参加party。钱呢,到月底花个精光,对未来一点打算都没有。我说你有空学点什么,或者干点什么也行啊,人家说,别这么紧张,要enjoy life。”
郑北风乐了:“是老外?那么沟通确实存在障碍。”
百合道:“其实不是语言问题,完全是思维和文化问题。他好象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发愁,没钱了就刷信用卡,有钱了就胡花海花。我说我们合起来开个店吧,他回答我:第一,没钱,第二,开了店一天要工作10小时以上,没有周末,没时间享受生活。你还有什么话好说?只好分手了。”
郑北风道:“还真有这种人!”
这时候百合的手机响起来,百合说声抱歉,连忙接听。只见她一边踱到露台边,一边慢悠悠地说:“啊,快了,等一会儿就回去,你乖,先洗个澡去睡,听奶奶话。”
然后面带微笑地听那边讲,时不时地插几句:“这么棒?认了这么多字了?又认识了新朋友?好啊,等我回去你念给我听。嗯,嗯,好,等下我就回去。好,晚安。”
这微笑跟她的招牌微笑不一样,充满了甜蜜。郑北风诧异:“你有孩子?男孩还是女孩?”
百合笑笑:“单身母亲也是单身。”
说着从随身的包里取出皮夹,打开来,里面有一个扎着朝天辫的小女孩,胖嘟嘟一张开爱的脸,象极了百合,“象不象我?她的名字叫杰西卡。”
郑北风眼珠快掉到照片上:“从来没听你说起。她跟你住?”
百合摇头:“我哪有时间照顾她?她跟我父母住,我周末回家团聚。”
郑北风摇头:“听说过周末夫妻,还没听说过周末父母。”
百合回答:“其实周末父母先于周末夫妻存在。很多人把孩子给父母带,自己忙工作。时间不早了,你这里如果没有什么事,我就先走一步——孩子还在家里等我回去才睡。”
郑北风连忙说:“我开车送你吧。”
百合摆手:“楼下叫车很方便的,我还是自己走吧——你这里一堆客人还是要好好招呼的。”
她跟那些同学们一一道别。
郑北风送她到楼下,替她拦了辆车说:“那么再会啦。今天谢谢你,暖锅工程圆满成功。”
车子开出去之后,百合看着郑北风越来越小,不禁长舒了一口气。
郑北风对她的意思她看得出,而他确实有风度有内涵,身家也丰厚。
但是他毕竟是她的老板,成了固然是锦上添花,修成正果,不成的话,他们如何相处?世上曾经的有情人,有几个能做到再见亦是朋友?自那天以后,百合桌上总摆着一个漂亮小女孩的照片。
很快公司里就传开,那是百合的女儿,名叫杰西卡。
很多人问百合:“杰西卡的爸爸是做什么的?在哪里呢?”
百合微笑着回答:“她爸爸是大学教授,在加拿大。我把她带回来学中文。”
张勇很快把这个新闻传给郑北风。
决战的时刻终于到了。
张勇告诉百合,星期一早上十点,先是诚成给对方讲解广告方案,大约半小时到一个钟头, 根据情况而定,然后是北风。
对方的外籍总经理也参加会见。这个客户是个大客户,百合一直在等着这一时刻的到来。
他们准备了两个方案,一个是全中文讲解,由赵不凡主讲;另外一个是中英文并用, 由百合主讲。如果外方经理在场,就用第二套方案。
虽然北风排在后面,可他们还是在九点五十到场,等在另外一间会议室。
诚成的人早就到了,坐在另一个角落里窃窃私语。
百合起身去卫生间,在卫生间门口就碰到邱志诚。
邱志诚凝视她,不可置信地问:“百合,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百合微笑:“邱总,真有缘啊。一向可好?”
邱志诚还想说什么,百合指指手腕说:“邱总,你的时间到了。”
说着推门而入。
邱志诚看看手表,只得回到会议室, 心却砰砰直跳。
马上有一位秘书过来带诚成的团队进另一间会议室。
百合是越到紧急时刻越有灵感的。
她忽然又有几个好主意,马上说给赵一凡听。
赵一凡频频点头,于是几个脑袋又凑在一起,拿出原稿又写又画。
最后再在手提电脑里修改,借用对方的打印机把修改的几页打印出来。
忙忙碌碌,时间过得很快。
不一会儿诚成的人就鱼贯而出。秘书请北风的人稍等片刻。同事都陆陆续续地走了,邱志诚故意落在后面,想同百合讲几句话。
百合故意装做看不见,只同同事讨论细节。
只一会儿,秘书过来请北风的人进去。
邱志诚只得出来,下了楼,看到手下都在等他。
他说:“你们先打车回去吧,我还有点事。”
他车开出来,停在公司对面,目不转睛地盯着大门口。
北风的人在里面足足讲了一个小时。他看见他们兴高采烈地出来,一个人把一部面包车开出来,百合跟他们一起进去,就开走了。
邱志诚紧紧地跟在后面,看他们开车回了公司。
他拿出手机,拨通一个号码:“许愿,吃午饭了没有?出来吃如何?好,我去接你。”
他把车开到城北,停在一个办公楼前,一个瘦瘦的女人已经等在那里。然后他把车开到附近的一家饭店。
不是热门的饭店,所以一进去就有座。
等到菜上来,那个叫许愿的女人就开口:“今天吹哪阵风?怎么想起请我这种没用处的人吃饭?”
邱志诚开门见山地问:“百合回来了?”
许愿回答:“不可能。你是不是昨晚做了个梦啊?她回来我会不知道?”
邱志诚研究地看着她的脸,发现她没有说谎:“那么你也不知道。她回来了,我刚才还看到她。”
这回轮到许愿研究地看着他,然后问:“你在哪里看到她的?她打电话给你?”
邱志诚哭笑不得:“她打电话给我,我还要来问你吗?她现在是北风的总经理,今天跟我参加同一个招标会。”
“北风是什么?”
“也是个广告公司,是我的主要对手之一。”
许愿喝一口汤,停了很久,才下结论:“她恨你。我不明白,你们当初怎么就失散了?除了你打她一掌,还发生了什么?”
邱志诚说:“这中间有一件事我跟你讲了,那天我正上班,接到百合的电话,说雪凝跟她谈话的时候昏倒了,在二院急救。我飞赶过去,看见雪凝在输液,昏迷不醒。你知道的,当时我父亲刚去世,全家都说给我气死的。我压力很大。我不知道百合对雪凝做了什么,一着急,就冲百合吼:你究竟对她做了什么??”
邱志诚捧住头,往事不堪回首。许诺冷静地说:“邱志诚,你真男人啊,看不出你还会打女人。我知道,晚上你冷静下了,给她打电话准备道歉,她挂了。再打,她再挂,后来就干脆关机了。再后来你陪老婆去加拿大登陆。”
邱志诚接着说:“临走我给她写了一封信,复印成三份,一份寄到她家,一份寄到我们的出租屋,还有一份留在前台,交代她们如果百合来找就交给她。我让她等我回来。结果这一别竟成永别,再也没有她的音信。”
邱志诚接着说:“再后来你跟我说,她去了澳大利亚。如今她回来了却不肯见我。”
许愿摇头:“你说还有什么没告诉我的?”
“急救事件发生后,我也问过雪凝发生了什么。可是她死也不肯告诉我。后来我们签字离婚的时候我又问她,她终于说了。”
许诺瞪大眼睛问:“发生了什么?”
邱志诚说:“她说她找百合谈,问她要怎样才肯离开我。结果百合对她说,没有人能把我们分开了,因为她怀了我的孩子。”
许愿一惊,打翻了汤碗,汤汤水水顺着桌布流到了她的身上。她跳起来,连忙找纸巾。服务员拿着手巾过来帮她擦干净,收拾残局,换上新碗筷。重新坐下之后,邱志诚探寻地问:“你真的不知道的?”
许愿摇头:“不知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有一阵我找她找不到,打电话家里换了号码。后来我找上门,她爸爸妈妈说她去了上海姑妈家。再后来她回来,就出国了。”
邱志诚问:“你找不到她是什么时候?”
许愿想了想,回答:“好象就是你出国前和以后的一段日子。对了,你回来的时候她正好出去,你们俩走了个前后脚。”
邱志诚痛苦地转过头:“你不知道我听到雪凝告诉我这个有多后悔。我不知道她怀孕了。我要是知道,就不会在加拿大待那么久;我要是知道,就是她挂我电话,就是她跟我玩失踪,我也要掘地三尺把她找出来。不知道那个孩子最后有没有留下来,也不知道百合吃了多少苦。”
许愿冷冷地问:“找出来又怎么样?你能做什么?你想让她生下来做单身妈妈,还是马上跟你老婆离婚?”
邱志诚说:“你别这么讽刺我好不好?不管孩子是保是流,至少我可以在她身边给她安慰,给她支持。”
许愿鼻子里哼一声。邱志诚苦苦哀求:“许愿,你是百合最好的朋友,你帮帮我吧。”
“我能帮你什么?”
“你去跟她说,我一直爱着她,一直在等她——我对不起她,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关心她,爱护她。”
许愿呸了一声,说:“你别肉麻了!怎么听着跟琼瑶阿姨的小说一样。我看这些年了,她能活下来已经是千辛万苦,你们还是各走各的路吧。再说你怎么知道她还没结婚呢?”
邱志诚一愣,手都抖起来。
他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或许她已经把他抛到脑后,或许她已经嫁了人,他倆之间已经绝无可能。于是他拼命央求许愿,要她帮她探了虚实。
许愿却不过,只得勉强应承下来。
许愿的声讨来得声势浩大。
她先打电话到陈家,把百合的手机号码要来,然后就拨过去大兴问罪之师。
“陈百合!你狠哪!你居然回来半年不跟我联系,是不是想割袍断义?”
百合连忙陪笑:“这不是忙嘛!忙到今天刚喘一口气,就想跟你联络一下,结果你先打过来了,看来咱们还是心有灵犀呀。”
许愿在那边依旧怒气冲冲:“你少跟我来!我今天要不找你,你能想起我?你要是还当我是朋友,快下来请饭陪罪。你要是不下来,好,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百合一愣:“你在哪里?”
许愿道:“就在你楼下。我限你三分钟之内下来,否则就绝交!”
啪地一声挂断电话。百合无奈地摇摇头,对李微交待了几句,就拎起随身小包下了楼。许愿早就等在大堂,一见面就一拳擂了上去。“你这个死人!当初谁去机场送你的?现在不理我了?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
百合一边拉她往外走,一边说:“真的是忙。要不等下你专拣贵的点,算是惩罚我。”
许愿果然不客气,什么贵点什么。等菜的时候才想起问:“在国外过得怎么样?受没受苦?打没打工?有没有钓到金龟婿?”
百合笑:“怎么这些年你一点都没变?还象个猛张飞一样!”
许愿白她一眼:“我这叫天真纯洁!”
百合一口茶几乎要喷涌而出。许愿仔细端详了她一会儿,惋惜地说:“你变了很多,变得世故,狡猾了。以前那个天真的小姑娘不见了。”
百合淡淡地笑:“以前有什么好?傻乎乎的!做人失败透顶,走的时候同事莫不奔走相告,额手称庆。”
许愿连忙说:“你看你看,说这些干什么?咱们还是说现在吧。你看你多威风,出国镀一下金,回来就由小职员变成总经理。要不我也出去镀镀,回来捞个董事长做做。”
百合想了想说:“如果你能攒够学费和生活费,不妨出去读读书;如果没有这些钱,那是出国受罪。受了罪,就有可能会心理变态。自费出国留学的中国人中,不变态的还真不多。”
许愿笑翻:“你这是什么理论?当心那些人每人吐口吐沫淹死你。”
菜慢慢上来,两个人边吃边聊。许愿诺闲闲地问:“跟邱志诚联络过没有?”
百合冷笑一声:“我为什么要跟他联络?”
许愿答非所问:“两年前他离婚了。最近苏雪凝再披嫁衣,嫁给一个美国人。”
百合一怔,不禁冷笑连连:“他们两夫妻居然没有天长地久?不是说她这一辈子都不会放手吗?怎么半世还没到,就劳燕分飞了?”
呵,当年她是那么渴望他能自由,她可以完完全全地拥有他。可是后来这种渴望演变成了战争,那是拉锯战,争夺战,开始是三个人的战争,后来就演变成了三个家庭无数人的混乱,死的死,伤的伤,没死的丢了半条命。百合闭了闭眼睛,呼出一口气。是的,他自由了,可她已经不再是那个百合。他是再结婚还是单身,跟她已经没有关系。早在多年前,她已经认了命,从此萧郎是路人。许愿小心翼翼地问:“如果他是单身,你现在也是单身,为什么不再给彼此一个机会?”
百合拉下脸来:“咱们不说这个好吗?我死过一次,不想再死一次。”
许愿眼睛停留在百合的左手腕上。她知道,宽宽的手镯遮盖的是深深浅浅浅的刀疤。因为那个男人想要离去的脚步,百合在自己的腕上狠狠地划过一刀。那个年龄的她是如此刚烈,如此决绝。她把爱情看得重于生命。如今那个百合已经不见了。许愿解嘲地笑:“那我们谈什么?”
百合道:“谈谈美国和伊拉克,谈谈非洲的难民。谈谈你的工作,还有你的婚姻。我们有很多可以谈,不是吗?”
百合跟许愿聊到三点才回公司。她知道许愿结了婚,丈夫就是当年的男朋友赵飞鹏,也是邱志诚的律师。说起来也讽刺,当年赵给鹏初出茅庐,跑出来单干,第一个客户就是邱志诚,还是百合热心给介绍的。他们现在有了个孩子,两岁,由婆婆帮忙带着。许愿说:“当年那场纷争,当事人固然轰轰烈烈,可我们这些旁观者也看得战战兢兢。现在小赵同学在外是个好律师,在家可是个百分百的好丈夫好爸爸。”
百合听了,半真半假地嗔道:“你就气我吧!”
百合一回办公室就给拉到会议室,一群人都聚在那里交头接耳。一看到她,张勇就大声宣布:“诚成被我们打败了!那个案子给我们拿下来了!”
百合一时间惊喜交加,不知道说什么好。大家都起哄:“上黄山上黄山,你说过这个案子拿下拉就请我们上黄山的。”
张勇接着补充:“他们企划部的负责人告诉我,如果这个案子做好了,跟我们签三年的代理合同。”
百合大喜,很干脆地说:“你们说上黄山就上黄山!不过现在天开始冷了,上黄山好吗?你们有没有别的方案?”
赵一凡接口说:“其实这时候上黄山才好。春天夏天水汽大,多半时间看不到日出,秋天去的话,多半时间能看到日出。”
百合把眼睛投向其他人:“你们怎么看?这样吧,除了前台,你们把其余人都叫到会议室来,每个人都有表决权。”
黄山以压倒多数的人数胜出。百合马上跟李微说:“你跟旅行社去问问价,看看这个周末天气如何。如果天好,我们包个车星期五下午四点出发,星期天晚上回来。结了婚的可以带家属。”
众人一声欢呼,都回去打电话。百合又叫住李微:“你问问郑总,看他有没有兴趣。”
李微答应着去了。接着百合叫张勇就那个拿到手的案子制定一个时间表发给各部门,要各部门尽快出一个制作计划。忙完这些,已经快六点。百合跟李微一起检查了门窗电源,关了办公室的门。百合问:“今天难得咱们一起走,我送你一程。”
说着手一招,一辆出租就停在跟前。百合先送李微回家,再回蔷薇园。天差不多完全黑了。楼道灯是感应式的,要重重地跺脚才一层一层地亮。她掏钥匙开门之际,忽然听一个男人从身后说:“百合,你好吗?”
百合惊叫一声,几乎晕过去。
百合叫声过于惊恐尖锐,把对门的邻居都惊动了。那家的男人从猫眼里往外看,准备着看到什么紧急凶杀案就赶快报警。结果他只看到门外一男一女,恢复平静后居然在心平气和地谈话。百合收起钥匙, 问:“怎么是你?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那男人正是邱志诚。他回答:“我跟踪了你好几天了。百合,能跟我心平气和地谈谈吗?我们之间肯定有误会。”
百合耸耸肩:“我们之间有什么好谈的吗?我很累,想休息了,你请回吧。”
邱志诚低头想了一会儿说:“百合,是什么让你变得如此铁石心肠?难道你让我给你道歉的机会都不给我?难道你就不想听我解释一下当年所发生的事情?”
百合看看外面已经漆黑的天,自己居然站在家门口而不能进去,不免焦躁起来:“你走不走?你不走我打110报警了!我是加拿大公民,住在这里是在当地派出所备过案的,他们有责任保护我的安全!”
邱志诚惊讶地抬头说:“你说什么?你去了加拿大?为什么所有的人都告诉我你去了澳大利亚?”
忽然间百合的眼神有一丝抖动,好象春天的池塘,当雾汽散尽之后,露出粼粼的波光来。她想了一想,说:“我知道有一家餐馆的宵夜不错的。”
邱志诚心中不是不悲哀的。百合已经不复当年的百合。往日的她心中没有城府,只要听得一句半句好话,便热诚相待,开门揖客。她愿意听他解释,却不愿意请他进门。他载她到一家饭店,拣一处幽静小座坐下,点了一壶红茶和几款点心。百合听他叙说。他开口:“那天我把雪凝接回家,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不肯说。我冷静下来,觉得不该对你失态,找个机会到阳台上给你打电话,想给你道歉。”
百合只默默喝茶。邱志诚接着说:“你接了,听到是我,就挂了。我再打,你在挂。这样反复几次,这时候我妈妈带着孩子过来,我只好去听她教训。后来我想,你当时在气头上,肯定不会再听我说,过几天可能就好了,到时候再说吧。谁知道以后再没打通过。”
百合眼前闪过那一幕。盛怒的父亲抢过手机,往地上一摔,铃声立刻停顿,机子几乎粉身碎骨。她看看沉浸在往事中的他,还是没有吭声。她听他絮絮而谈:“没想到我妈妈来跟我说,我父亲已经去世,后事也办完了,让我跟雪凝带着孩子速速去加拿大登陆,重新开始。”
“我转头看雪凝,雪凝什么也不说,只是抱着儿子呆呆发愣。我跟我妈说,这里公司的事情还没安顿好,要等我安顿好再说。”
“结果我妈冷笑着说,她都已经跟我的副总谈过,根本不是问题。她可以给我一个星期的时候把公司的事情做交待好。她说她马上给我们订机票,一星期后我们一家三口必须起身。”
“百合,在那一星期里,我心急如焚,拼命打你电话,可始终打不通,总说你关机。我去我们的小窝找你,你不在,我去你公司找你,你公司的人说你辞职了。我甚至去你家找你,被你父母冷言冷语讽刺一顿,我问许愿,她说你父母说的,你去了外地姑妈家。你就此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一直到我上飞机前,我借口上厕所,又给你打电话,可是还找不到你。百合,你能不能告诉我,是不是你故意的?你是不是生气了,下决心跟我分手?可是就算我对不起你,就算你判我死刑,你也该亲口告诉我对不对?你就这么跟我玩失踪,也太过分了吧?”
百合冷冷地看着他,好象在看一个优秀的演员在演戏。她只是一个买票入场的观众,他的演出很出色,但是与自己毫不相干。邱志诚看她不言不语,心中惶惑起来,本来不想捅开那层纸,却忍不住地脱口而出:“后来,在与雪凝签字离婚的时候,我又问她,当年你对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让她昏倒在地。她这个时候才松了口,告诉我说你说你怀了我的孩子,你说没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我当时如雷轰顶,恨不得抽自己的嘴巴。百合,我要是知道这个,我无论如何不会离开中国,我会一直等下去,等你原谅我。”
不提这个还好,提到这个,百合的心象被捅了一把刀。这把刀穿过皮,透过肉,插在心的血肉里,他就象那个握着刀的人,转一圈,把她痛得血泪横流;然后他再反过来转一圈,痛得她不能呼吸。她忽然间象是垂死前有了一点回忆,记忆中的那个女孩,那么勇敢,把床单撕成一条一条,结成绳索,手脚并用,把那结做得死死的,系在阳台的栏杆上,从三楼到地面,象个攀援者那样,怀着一口气,一个信念,从被囚禁的所在逃出来,跑到他公司的楼下给他打电话。手机没人接,于是她打到他公司。她至今还记着前台小姐礼貌的职业声音:“请问您哪位?”
“我是他同学某某。”
“对不起,邱总跟夫人去加拿大登陆了。”
“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不知道,要不您打到他母亲家里?”
“啊,不用了,谢谢。”
放下电话,她感到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从头冷到脚,头顶的阳光让她感到晕眩。世界一下子安静下来,喧哗声,汽车声,都消失不见了。他们一家三口去了异国他乡,或许他是浪子回头,那么她怎么办?她在中国这样的社会做单身母亲?她如何承受?她的父母家人如何承受?她头一次从理想的王国回到现实,却感到现实是如此的可怕。原来所谓的爱情在现实面前什么都不是。邱志诚的声音把神游天外的百合拉回了现实:“百合,那个孩子,是做掉了还是留下来了?”
百合转头看他,他一脸的期待。她冷笑着说:“好吧,你跟我说了你当初的处境和行为,我也跟你说说我的。你当晚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跟许愿分手,在回家的路上。我当时确实很气,所以一再地挂你的电话。你最后一个电话过来的时候,我刚好回到家,手机被我爸爸夺过去,摔了个粉碎。然后我跟父母就吵了一架,被我爸爸打了个耳光。第二天我妈妈告诉我,我们老房子的租客退了租,让我帮她去收拾打扫,顺便跟我好好谈谈。我跟她去了,结果被关在了里面,没有电话,没有煤气,甚至没有任何可以自杀的锐器。我被关了一个多星期,我妈妈天天从新房子过来给我送饭。等我好容易找到一袋塑料餐刀,加上我锐利的牙齿把床单撕开做成绳索从三楼逃下来找你的时候,却别告知你已经跟太太孩子移民去了——整个事件就是这样的。我父母老早就在给我办留学,刚好那时候拿到了入学通知书,后来我就去了加拿大。他们告诉你我去了澳大利亚,想必是不想让你找到我。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邱志诚表情惨痛:“那么我们是被两边家庭阻断了。百合,你原谅我吗?”
百合平静地说:“我们的相识本来就是个错误。我们犯错误的时候都已经是成年人。成年人就该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我们都已经付出了代价,所以无所谓谁原谅谁。你好自为之,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吧。”
“你还是不肯原谅我?”
“我原谅你。我们谁也不欠谁,希望你不要打扰我的生活。”
百合说着,提起手袋就走。邱志诚连忙掏出钱包,取出一张钞票扔在桌上,追了出去。却见百合早招了一辆出租,走得远了。街上霓虹灯闪闪烁烁,印证着这个都市的繁华,和繁华中无尽的恩怨情仇。百合回到家,把门锁缩住,尤自不放心,反复检查,确信三道锁都层层在岗,才进屋一边打开电脑,一边放洗澡水。郑北风打来电话:“百合,听说你们下周五上黄山?”
百合连忙陪笑:“是啊,我上次跟你说过,如果这次案子能拿下来,就出去玩一趟。”
“我能不能去啊?”
“李微难道没问你吗?我让她征求你的意见。”
“我是问:你欢迎不欢迎我去?”
百合笑:“哎!公司所有的人都希望老板去啊!最好带上信用卡去给我们买单。”
郑北风给噎住,过一会儿也笑:“百合啊,一个女人太滴水不漏,不是什么好事。有时候也需要一点真性情。”
百合打哈哈:“郑总你是批评我还是表扬我呢?您这么说是不是就是说要去啦?我告诉他们也让他们高兴高兴。”
郑北风无奈,又东拉西扯一通才收了线。百合匆匆泡了一下,就上网扫了一眼。“为什么活着”恰好刚刚上线,上来打招呼:“刚回来?心情好不好?”
百合回道:“不好。”
为什么活着:“为什么不好?说给我听听,我或许可以帮你分析分析。”
百合:“你帮不我到我。这些年,不管遇到什么,我都会自己开解。睡一觉起来所有的不愉快都会烟消云散。”
为什么活着:“你真能干!教教我怎么做到的?”
百合:“这没什么。经历了一场大苦大难之后,有些人认命了,会从宗教中找到力量,有些人不认命,还想事事靠自己。”
为什么活着:“你是哪种人?”
百合:“我学了半年《圣经》都没成基督徒,你说我是哪种人?”
为什么活着:“呵呵,女强人啊。我现在很好奇,很想见见你,看你怎么头上长角,身上长刺。”
百合:“想通了?”
为什么活着:“我的意思是,我们出来聊聊,但是不去宾馆开房——我可不想被你从网友名单上删除。”
次日上山,因为决定夜宿光明顶看日出,所以觉得步行上山,坐索道下山。令郑北风惊异的是,杰西卡居然能跟得上大队,不叫苦不叫累地走。一路上去,风景不断变化。原来以为这一景已经很美,谁知转过一个峭壁,又是一番别样洞天。山上奇石险峰,呈赤紫色,衬着远出蓝天青雾,格外秀媚。众人一路攀爬,一路赞叹,一路逗杰西卡:“你们加拿大有这么漂亮的山吗?”
杰西卡头一扭,不服气地回道:“这有什么稀奇?我们加拿大的大森林,你三天都走不完。”
众人大乐。因为时间充足,大家有充分的时间拍照,补充能量。最后投宿北海宾馆,休整之后几个年轻人吵吵着要打牌。杰西卡努力地睁着眼睛看热闹。百合几次让她睡觉,她都拼命摇头。郑北风笑:“力气这么好?”
百合摇头说:“这叫人来疯!其实已经累得不行了。”
她转头威胁杰西卡,“你再不睡,明天早上醒不来,我就不叫你看日出了!到时候大家都去,就你在这里睡大觉!”
杰西卡疑惑地问:“什么叫日出?”
百合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解释:“就是sunrise。”
杰西卡只好连忙点头:“我睡我睡!那你明天是不是一定叫我呢?”
百合说:“你现在乖乖地睡我当然会带你去了。”
杰西卡连忙说:“我现在就睡。那你要说话算数啊。”
伸出手来跟百合拉钩,接着又提条件:“那你要跟我一起睡!”
郑北风简直是乐不可支,到处问:“哎,小朋友是不是都这么好玩?”
大家忙着打牌,没人搭理他。惟有张勇,接连着出错好几张牌,一败涂地。第二天天还黑着,李微就四处敲门招呼大家起来看日出。百合自己早就穿戴好,就是叫不醒杰西卡。郑北风进来说:“我看她一时半时醒不了。这样吧,我在这里看着她,你们去看日出。”
百合摇头说:“我答应她带她去的,就一定要带,否则她醒了肯定会大闹,认为我说话不算数。”
郑北风伸伸舌头:“这么厉害?”
百合又摇杰西卡:“嗨!起床了,去看日出了!”
说着把她扶起来。杰西卡努力地睁开眼睛,看了看百合,又遥遥晃晃倒下去。百合只好让郑北风帮忙扶着她,给她套上羊毛衣裤衫和羽绒服,抱起她就走。郑北风连忙说:“还是我来吧,你先把衣服穿好。外面冷得够呛。”
百合连忙穿上毛衣和羽绒服,跟着郑北风走出大门,但见杰西卡的脑袋在郑北风宽大的肩膀上一歪一歪的。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随着人流来到清凉台,找了个有利的位置坐下。郑北风不能不佩服女人的体贴周到——百合大包里居然装着三个棉坐垫,给李微和郑北风一人一个。李微笑道:“现在可是名副其实,这清凉台可是太清凉了。不行,我得找他们挤挤暖和。”
说着拿着坐垫去找秦雅洁,跟她们挤成一团。这边就剩下百合跟郑北风。情形一下子尴尬起来。两个人一时无话可说。过一会儿郑北风压底声音开口道:“杰西卡——,嗯,非常可爱。不过——我有点怀疑,她是你的女儿吗?”
百合暗笑:“怎么?不象我?”
郑北风道:“象!简直太象了!不过我怎么从来没听她叫你妈妈?连英文的都没有!她叫你LILY,可真奇怪哇。”
百合说:“国外就这样,对着父母直呼名字。”
郑北风想了想,坚持说:“总觉得奇怪。我还没听见哪个孩子这么叫自己妈妈的。”
百合微笑:“郑总,世界之大不是我们可以想象的。”
太阳的红隐隐约约从地平线上映过来,使百合的脸上有了柔和的轮廓。百合的微笑也有了模糊的轮廓。郑北风仿佛看到一块风雨不透的铁板,在渐渐地熔化。他忽然柔声说:“别老叫我郑总好吗?我有名字的。”
百合回问:“叫郑北风? 难道我活得不耐烦了?”
郑北风忽然羡慕起搞外贸的高中同学林勇。他带着一群小姑娘忙进忙出,小姑娘都林勇林勇地叫。两个字的姓名就是好,连名带姓地并不觉得突兀。三个字的名字,去掉姓可能会觉得暧昧,带上姓就觉得生硬。这时太阳一点一点地出来,把天际都染得红通通的。百合拼命地摇着杰西卡,杰西卡终于睁开眼睛——这次没有再闭上。“It’s so beautiful.” 杰西卡完全清醒了。太阳完完全全跳了出来,大家一片欢呼。回头往旅馆走天已经大亮。大家去餐厅吃了早餐就收拾东西坐索道下山。百合恐高,一直盯着杰西卡看。倒是杰西卡东张张西望望,问题一萝筐。郑北风笑:“你还不如一个孩子。”
百合也笑:“这叫无知者无畏。”
北风广告的人从黄山回来之后,立刻投入到紧张的广告制作中去,常常通宵达旦地加班。星期天轻松一点,便带着杰西卡去吃肯德基。汉堡炸鸡翅炸薯条,杰西卡吃得满脸番茄酱。百合拿起纸巾给她擦,抬头看见邱志诚隔着玻璃窗盯着她们看,眼睛似粘在杰西卡身上。百合脸色刷一下变了。邱志诚走进来坐在她们旁边,跟她们打招呼。然后头转向杰西卡:“你几岁了?”
杰西卡天真地答道:“四岁。”
邱志诚震动,接着问:“你叫什么名字?”
“杰西卡。”
邱志诚抬头看着百合:“我必须跟你谈谈。”
百合脸若寒霜:“我跟你没什么好谈的,你能不能离我的生活远一点?”
邱志诚看看杰西卡,坚定地说:“我一定要跟你谈谈,单独地。”
百合用手抹一把脸,长出一口气:“我今天没空,星期一吧。星期一晚上在梦岛咖啡。“那就说定了。”
邱志诚转头对杰西卡笑笑:“杰西卡,以后到叔叔家去玩好不好?”
杰西卡看看百合,百合绷着脸不说话。邱志诚起身告辞,跟杰西卡说再见。杰西卡冲他挥挥手。当天晚上邱志诚回到家,满心满脑都是这个孩子——这个长得酷似百合的孩子。她圆圆的脸,她胖胖的胳膊,她贪吃的样子,栩栩如生地在他眼前放映着。百合对雪凝说过:“没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因为我怀孕了。”
如果那个孩子生下来,现在应该也是四岁了。那个可爱的孩子,那个可爱的女孩子。他跟百合的孩子,他们的女儿。邱志诚烟一只接一只地抽,睡意全无。他原来以为,百合不肯原谅他,他们之间已经基本结束。可是现在峰回路转,他们之间居然还有一个女儿,一个血脉相连的连结。他该给她送些什么做礼物?不是不内疚的,她们母女流落在外这么多年,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凌晨三点钟,邱志诚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里他看到那个圆嘟嘟的小姑娘穿着花裙子向他扑过来,叫他爸爸。
谁知星期一下午快下班的时候,郑北风来到百合办公室,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就不起身,开始滔滔不绝。他谈他接手集团后的种种,已经把千丝万缕逐步理顺,管理逐步步入正规。只等遗产案尘埃落定,就把广告公司也并入集团。他鼓励百合好好干,将来进入集团做他的副总裁。百合惊异之余,只微微地笑。接着他说他的新投资计划:他准备投资成立一个娱乐公司,拍电影,做唱片。“你不知道这里面的利润有多大。”
他挥舞着手臂,做总结性发言。百合冷静地接上去:“投资也大,对现金的流动性要求相当高。”
郑北风笑笑:“那是自然,所以投资伙伴也是很重要的。”
百合又插口说:“其中对专业人士要求也很高吧。这种人才, 可不是企业管理这种专业批量生产的。”
郑北风摆摆手:‘这倒不用担心。我在艺术界还是有点门路的。”
百和频频把眼睛扫向桌上的座钟,已经是八点十分。郑北风最后说:“百合,周四晚上我请几个文艺界的朋友吃饭,你一起来吧。”
百合答应一声,开始收拾桌子。郑北风试探:“一起吃晚饭?”
百合说:“改天吧, 今天有事。”
郑北风自告奋勇:“你去哪里? 我送你。”
邱志诚早已在梦岛咖啡等得坐立不安,看见百合,远远地招手。不等百合坐定就问:“你喝点什么?”
百合晚饭还没吃,要了两个牛角面包,一杯淡咖啡,然后据案大嚼。吃完面包,缓缓地喝口咖啡,就听邱志诚说道:“杰西卡很可爱。”
呵,他说杰西卡很可爱。百合笑笑:“你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谢谢。”
邱志诚急急地问:“她现在跟你住吗?你这么忙,谁带她?”
百合啜一口咖啡,淡淡地说:“我父母带着她。我周末才回家。”
邱志诚问:“她有没有中文名字?”
“没有。”
邱志诚忽然握住百合的手:“百合,带着杰西卡回到我身边吧,让我来补偿你们母女。”
百合看看自己手上的拿双大手,再看看这双手的主人,忽然不可抑制地笑起来。象不象琼瑶剧?她问:“你还好吧?有没有发烧?”
邱志诚有些恼羞成怒:“难道杰西卡不是我的女儿吗?就算你恨我,就算当初我对不起你,你也不能生生隔断我们父女。”
百合愈发笑得花枝乱颤:“哈~,你们父女!你脑子没进水吧你?谁说杰西卡是你的女儿?你真是自作多情!我再说一遍,你离我远点,越远越好!还有你那些破花,请你不要再骚扰我!”
邱志诚压低声音质问:“杰西卡不是我的女儿是谁的女儿?你看看她那张脸,跟你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而且,她今年四岁。天底下有这么巧合的事吗?”
百合停住了大笑,脸上展现出微笑,笑得邱志诚发毛:“邱志诚,你自我感觉真好!若干年前如此,若干年后还是如此,你真是一点都没变!这世界上,你说要啥就要啥,你是不是太没有自知之明了?”
她站起来,一字一字地说,“我再说一遍,第一,杰西卡不是你的女儿;第二,请你不要再骚扰我的生活!”
说完她径直走到门外,拦了一辆出租,扬长而去。剩下邱志诚一个人坐在那里发抖。
究竟是谁在骚扰谁?她无端端地在失踪五年之后空降本市,在广告界兴风作浪,跟他做对。身边还带个长得跟她一模一样的小女孩,然后口口声声说那不是他的女儿。
某日百合正在伏案工作,就接到一个电话,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她的心还是抖了一下。
她试探着问:“周全?是你吗?”
那边的男人呵呵一笑,说:“陈百合,原来你还记得我。”
百合也笑:“忘了谁也忘不了你。”
周全说:“说的比唱得还好听。回来多长时间了?为什么不联络我?”
百合陪笑:“这不忙吗?而且也不知道你方便不方便出来。”
周全那边顿了顿,说:“晚上出来吧,我请你吃饭。”
吃饭吃饭,现代人的聚会方式好象只有吃饭。百合早早下班,赴周全饭局。那是一家不大的饭店,菜色不错,安静。
周全比当年胖了些,想必是这些年来吃吃喝喝,缺乏锻炼。
他站起来给百合拉椅子,盯着她看了半天,才笑着说:“头发烫成这样,显老气。”
百合微笑着说:“本来就老了,哪里是显老?听说这几年你混得不错,开始做房地产了。”
周全说:“那是我表姐拉我做,我是公司里最小的股东,不参与管理。我大部分精力还是放在广告上——说起来还要谢谢你,当年不是为你,我怎么会出来单干?又怎能有今天?”
百合一乐,顺着他的话往下说:“那你要不要把你的公司分给我一半?”
周全望住她说:“我当年是想给来着,你不要啊。”
百合收住笑容,说:“算了,你现在不是很好吗?那些以前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对了,我听说你要结婚了。”
周全摇摇头:“百合啊百合,你真行。怎么你什么都知道?你听谁说的?许愿?”
百合微笑着吃菜。周全点点头,说:“是啊是啊,我是要结婚了。日子总要过,是不是?”
百合就接口说:“那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她知道他现在的未婚妻比他小很多。周全喝口啤酒,又摇摇头,问:“百合,我始终不甘心,当年你为什么不选我?就是因为我没有他成功?”
百合放下筷子,盯着他看了几秒,无奈地说:“看来你是非跟我较着股劲不可了——哪壶不开提哪壶。周全,你心里别老先入为主好不好?当初我选他,没有别的原因,就是因为他比你先到。简单吧?这世上的事情有时候就是这么简单。他比你先到,占据了我全部的身心,我心里没有位置给别人,如此而已。这跟有没有钱,成功不成功没有关系。”
周全半信半疑:“真的吗?这几年,我可一直以为你喜欢成功人士。这几乎就是我前进的动力——你这么一说,我这几年不是白努力了?”
百合一口汤几乎喷出来:“行了行了,你这叫得了便宜还卖乖。原来你奋斗了几年,反而亏大发了?你现在不好吗?自己做老板,不光没人敢骂你,你还可以骂骂别人。讨老婆还可以讨个年轻貌美的。哪象我,转了一圈回来原地踏步,还在给别人打工。”
周全目不转睛地看住她,看得百合脸上一红,低头吃饭。他清了清嗓子,问道:“百合,如果我现在向你求婚,你答应不答应?”
百合一口饭噎在嗓子里,差点憋住,连忙喝口饮料送下去。她说:“周全,你不是小孩子了,不要开这种玩笑好不好?你好好的日子不过,折腾什么?你对另外一个女人是有责任的,不是吗?”
周全自嘲地笑笑:“我喝多了,你别往心里去。当我什么也没说。”
吃完饭两个人在湖边散步,说些当年彼此失去音讯后的事。百合说起自己去加拿大读书,打工,办移民,工作的种种。周全问:“回来为什么不找我?怎么去了北风?”
百合说:“本来没想着要留下来。刚好在朋友那里碰到郑北风,他提供这么个机会,我看看我爸爸妈妈年纪也大了,老两口也孤单,就临时决定加盟北风。”
周全说:“这些年你吃了不少苦吧?”
百合淡淡地说:“还好,都是人生经历的一部分。”
周全说:“百合,你要记住,我总是你的朋友。你以后有什么事,无论如何我都会帮忙的。”
第二天许愿跑过来跟百合一起吃午饭,正说着老同学的八卦故事,百合的手机滴的一声响。百合连忙拿起来看,却是一个短信,发自周全的手机。许愿见百合嘴角露出笑容,就探过头来问:“什么东西这么好笑?”
百合把手机递给她说:“你自己看。”
许愿接过来查看,只见上面的内容是:“我和周全马上要结婚了,请你不要来打扰我们平静的生活。”
许愿好奇地问:“你见过周全和他的小女友了?”
百合说:“见过周全,他的小女友没见着。”
许愿点点头说:“你行啊百合。为什么你总令女人紧张?老的紧张你也罢了,现在连小的都紧张你,你说这是什么世道啊?怎么没人紧张我呢?”
百合已经给她逗得前仰后合,说不出话来。许愿又接着说:“你说男人为什么都喜欢小女孩?周全的那个小女朋友,我见过,跟我们整个就是两代人,有代沟。上次我跟朋友们聚会,碰到他和他那个女朋友,自然拉他们一起坐。我们这些人叙叙旧,讲讲生意经,说说国际形势,他那个小女友一副迷茫的表情。唉,听不懂不要紧,你安静些听,总能搞懂点是不是?她坐在那里,跟受刑一样,一会儿看表,一会儿拉拉周全的衣襟,搞得不光周全坐立不安,我们也很难受。最后大家只好说散了散了,等他们走了后,我们换个地方再接着聊。”
百合呵呵地笑:“估计周全哄小妹妹哄得也很累。”
许愿说:“活该,谁让他找小妹妹来着?”
百合说:“话不能这么说。现在他身边哪有同龄的?同龄的女人现在还没嫁的估计不多。”
许愿白她一眼:“你呢?你自己呢?你是嫁了还是没嫁?”
百合啼笑皆非:“怎么扯上我了?我现在很好,不想嫁人。”
许愿拨弄着她的手机,还没说话,就见又有一个短信发过来,又是同一个号码,显然口气已经变掉:“百合,对不起,为刚才那个短信向你道歉,你别在意。”
她拿给百合看。百合笑笑,全部删除掉,说:“以后还是少联络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许愿接着又替邱志诚说好话,说这些年来他如何不易,如何老实,从来没有绯闻,一心等百合,到处打听她的消息云云。百合听得不耐烦,忍不住打断她说:“我记得你当年不是这么说的。当年好象有个人口口声声骂他烂人,那人是谁?”
许愿说:“此一时彼一时。那个时候他有老婆,还在外面勾引天真纯洁的小姑娘,自然是烂人。可如今他是单身王老五,又改邪归正,这么多年非礼勿视,非礼勿听,自然就变成正人君子,五好男人了。既然你未嫁,他未娶,为什么不给彼此一个机会呢?”
百合答非所问:“邱志诚一年贡献给赵飞鹏的律师行多少银子?或者我可以动员我们老板把整个集团的法律事物全部交给赵飞鹏,能不能换来我耳根清静?”
许愿惊讶地说:“百合,原来你对你们老板有这么大的影响力?你们老板是单身吗?看来邱志诚又有一个劲敌!那我要提醒他了。”
百合气结,取过一只虾往她嘴里塞。晚上。百合用红葡萄酒,雪碧和冰块调了一杯饮料,一边喝,一边移动鼠标,翻着网页,想找个故事读读。湿漉漉的头发滴下水来,顺着脖子流下脊背,被棉质的睡衣吸收。自动登陆的MSN弹了出来,“为什么活着”上来打招呼:“晚上好!干什么呢?”
百合:“无聊,在网上找故事看。你有没有什么可以推荐的?”
为什么活着:“美女还无聊?美女应该在享受丰富多彩的夜生活才对。”
百合:“最近没什么艳遇。”
等于间接承认自己是美女。为什么活着:“消失这么久,难道不是艳遇去了?”
酒喝了一半,百合头有点昏,开始觉得身上发热。她手指灵活地在键盘上敲打:“呵呵,没有。要不咱倆艳遇到一把?你想好了没有?”
为什么活着:“好啊,出来吃顿饭如何?”
百合:“仅仅吃饭?”
为什么活着:“然后去唱卡拉OK或者去打保龄球?”
百合起身给杯子加了点冰水,把一块毛巾放入冰箱,又回来回复道:“哪天?”
为什么活着:“不如明天?”
百合:“明天周四吧?不行,明天我有事。”
为什么活着:“要不就星期五?”
百合:“好啊。在哪里吃饭?”
为什么活着:“春泥酒坊如何?”
百合:“没听说过,在哪里?”
为什么活着:“这个店规模不算大,但是比较有特色。你等一下,我打电话问问看周末还有没有包房。”
过了一会儿,为什么活着打出一行字:“周五晚上七点,春泥酒坊,一剪梅厅。”
百合不禁好笑:“呵呵,好酸,还词牌呢。”
为什么活着:“有点儿。”
百合:“附近有什么好点的宾馆没有?最好饭后走着就能到。”
为什么活着:“对面就是春江大酒店。你真要去啊?”
百合:“对我没信心还是对你自己没信心?我不会让你失望的——反之亦然。”
为什么活着:“呵呵,你怎么知道?”
百合:“男人嘛,不需要倾国倾城,五官端正就成。”
为什么活着:“我五官好象还算端正。”
百合:“好吧,吃饭你买单,房间就我来订吧。对了,你把那个饭店的地址给我。”
为什么活着打出一行地址,说了主要交叉口。百合抄下来,道了晚安,就关掉MSN。她走到冰箱,把冷毛巾拿出来冰在脸上。感觉清醒点,就拿起电话挂114,查询春江大酒店的电话号码,然后订了一间双人房。然后她把杯中的饮料一饮而尽。
头昏,还是头昏。她找出前两天偶然看到的一个关于婚外恋的贴子,打开它,发现那个论坛里面的人争了一个星期,还在争论不休,互相攻击漫骂。站在大奶立场的人说话简直可以用尖酸刻薄来形容,古今中外,凡是能骂人的词,无所不用其及。如果是一般初出茅庐的小姑娘,估计已经被骂得痛哭流涕了。
百合一边呵呵笑着一边加入战斗,一边不用脏字地把那几个大奶贴骂得立脚不稳,几乎招架不住。出了一身汗,酒精几乎全部随汗排出,头脑清醒了很多。最后她发了个总结性的贴子:“别以为道德站在你们这边你们就可以象村妇一样随心所欲。要说骂人的境界,你们还嫩点,好好修炼修炼再回来找本姑娘玩。”
贴子发出去,把电脑一关,去卫生间刷牙睡觉。
周五办公室的人一般走的比较早。但即便是早,大家也要在六点以后才陆续收工。百合今天穿了一身便装,米色的羊绒衫,灰色条纹的毛涤直筒七分裤,脚上一双低跟黑色绣花短靴,颈间一条真丝精印的大方巾——这种装扮,既适合办公室办公,也适合周末的约会。偏偏有人不识相,坐在办公室里滔滔不绝,一点眼色也没。这人就是郑北风。他在滔滔不绝不绝地说昨天要百合一起参加的饭局。
他说:“你知道那些人为什么没对你下手吗?因为你一直不动声色,他们以为你是高手。以前这批人碰到过一个女人,以为人家好欺负,硬是要跟人家拼酒。结果那个女的看上去轻声细语,喝起酒来却是千杯不醉的——最后一群男人全都趴下,那女人连脸色都没变一变,哈哈。”
百合按住头:“我不喜欢这些人,都是夸夸其谈之徒。”
郑北风说:“这是北京文化跟南方文化不一样的地方——南方人喜欢单干,闷声发大财,北京人注重圈子中的交流,很多灵感和火花,就在这种牛皮哄哄的环境中诞生的。”
百合笑道:“真要进军娱乐界?那可是资本游戏。据我看来,北风广告的收入还不足以支持我们到娱乐圈去烧钱。”
郑北风笑笑,问:“要是我再找几个合伙人呢?或者是以我集团的实力进入。。。”
百合摇头:“那我可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我这一摊。”
说罢看看表。郑北风敏感地问:“有约会?”
百合淡淡地回答:“有点私事。”
郑北风尽管有些失落,还是很绅士地问:“要不要我送你?”
百合连说不用,打车很方便。因为是周末,她早早地给她的驾驶员放了工。当百合先到春江大酒店办了入住手续,拿了房门钥匙,才匆匆赶到春泥酒坊的时候,已经是七点半了。她向来不迟到,心中便有些忐忑的歉意。
她站在门口东张西望,看见有服务员迎过来。百合便问一剪梅厅,服务员领她到包房门口。她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去,只见一个穿着便装茄克的男人正低头跟服务员研究菜谱。百合微笑着说:“对不起,我迟到了,让你久等。”
对方抬起头来,一脸的震惊和错谔。看清楚了那张脸,百合的震惊更是十倍于对方。居然是邱志诚!
“为什么活着”居然是邱志诚!这世界是不是太小了点?脑子里两秒钟的空白之后,百合一声不发,转身就跑,几乎把从隔壁包房里出来的人撞了一个跟头。接着邱志诚追出去,椅子被撞得东倒西歪,哗哗乱响。
百合跑出酒店,直觉地知道自己不能回家,只好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进对面的春江大酒店,直接冲进电梯,跑进自己定的房间,拿起电话给前台,要求把自己的信息保密。
邱志诚被一个红灯阻挡住了,马路中车水马龙,这个城市从来没象今天这么繁华,他也从来也没有象今天这么憎恨这种繁华。等他进了酒店向前台打听,前台服务员只会一个劲地摇头:“先生,我们不能透露房客的资料。”
邱志诚恨得发火,捶着柜台要他们把经理找出来。经理来了,跟服务员小声地交换了几句话,也无可奈何地摊摊手:“先生,这是酒店的制度,我们不能违反。”
邱志诚只能坐到一边的沙发里,浑身发抖地给百合拨电话。
拨了几次,才算输入正确的号码。他只想跟她好好谈谈。可是她的手机关机。看来她是真的提前订了房,并且已经办过了入住手续。那么网上的那个百合是真正的百合,这些年来,跟一个又一个的男人玩着这种一夜情的游戏。他有一种跌入冰窖的感觉,一种彻骨的寒冷。难道她真的被他伤得那么深?或者她不再相信爱情,或者她不再相信人性,或者她不再相信男人,还是她根本连自己都不相信了?
一个南方初冬的晚上,春江大酒店的温暖如春的大堂里,一个男人坐在沙发上簌簌发抖。仿佛他是坐在外面湿冷的露天马路上,从皮肤冷到骨子里。他的胃一阵阵地发紧,感到自己呼吸困难,说不出的难受。忽然他干呕起来——也只能干呕,因为他还没有吃晚饭——接着软软地顺着沙发倒在了地上。朦胧中,他感觉有很多只脚向他围拢过来,他失去了知觉。
百合躺在酒店的房间里,脑子里一片空白。
许久才想起给家里打个电话,对妈妈说自己今天有急事出了趟差,在外地,赶不回来。百合妈妈早就对她频繁的加班习以为常,也没说什么,只叮嘱她注意安全。然后她就思索自己什么地方出了差错。
这种游戏不是第一次玩,以前的几次并没有什么问题,从来没碰到过现实生活中的熟人。她选择男人,外地来本地出差旅游的是最优先的,其次才是常驻本市的人口。她知道“为什么活着”是本地人,但是他们网上交流了那么长时间,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就是邱志诚。邱志诚永远是精力充沛的,永远是野心勃勃的,他从来不知道什么是满足,什么后退。
可是“为什么活着”却是有些慵懒,有些颓废,甚至有些不知进取。他几乎对任何东西缺乏兴趣,聊天也似乎是为了打发时间。可是她到底还是碰上了他。芸芸之中,老天是不是在操纵一切?或者是过了这么多年之后,他们都改变了很多,改变之后,他还是那个吸引她的人?见面之前,不是没有挣扎过。
真的要那随着那一宵火花的消逝,颇为谈得来的人从自己的朋友列表中抹去,从此不再有任何交集?可见两个有好感的人,相见不如相忘于江湖。感觉肚中饿了,她打电话叫餐,在房中吃了,趁着血液中糖份高,容易入睡,洗了个澡就想睡,翻来覆去,哪里睡得着?正当百合一个人在酒店里辗转反侧,张勇和郑北风却正在一个酒吧喝酒。
一番闲话之后,他告诉郑北风,邱志诚是陈百合的前任男友。张勇说:“说起来,邱志诚当年的离婚闹得那么轰轰烈烈,全拜陈百合所赐——这个女人不简单啊!她那个孩子,从年龄上推算,很可能是邱志诚的。”
轰的一声,所有的酒精随着血液往头上涌。
郑北风对百合,不是一般的好感。
这些年来他寻寻觅觅,感情生活一波三折,终身伴侣没有找到,却落了个花花公子的名声。他是个不要离婚的男人,一旦认定一个女人,便准备跟她一生一世过下去,直到地老天荒。
他曾经想过,百合在他面前一再退却,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有几种可能:一、她和所有的人一样,对他有误解,认定他是个不负责任的男人,这一点,他可以用时间证明给她看;二、她离过婚,受过伤,对男人有戒心;三、她有个孩子,不能肯定他对她孩子的态度。
要说他没有过犹豫是不可能的。可是杰西卡是那么可爱,跟百合长得那么相像,随着对百合好感的日益增加,对杰西卡的好感也水涨船高。感情上,他开始把他们看成一体,准备全数接纳。可是如果张勇说的是真的,那么百合就曾经是圈内前辈兼竞争对手的女人,她的女儿就是那人的女儿。往事一幕幕闪过,饭店里跟邱志诚的意外相逢,邱志诚错谔的表情;据说在客户公司门外狭路相逢,邱志诚对百合一副欲说还休的样子;还有最近一段时间来每天一束的鲜花——电光火石之间,他相信了张勇所说的都是真的。那么就算他敞开心扉,怎么能保证有朝一日百合不会带着女儿一起倒戈?
他闷闷地喝酒,半天才问:“你听谁说的?”
张勇冷笑一声说:“城里的老广告人,十亭中有九亭都知道。可怜邱志诚的老爷子,活活被气死在医院;邱志诚的老婆,被气得当场昏倒在酒店茶座,被酒店保安打120送医院。本来邱志诚移民早就批下来,他一拖再拖地不肯去登陆,他老爸一火化,就被他妈妈押上了飞机。只是不知道这个陈百合怎么会忽然人间蒸发——现在看起来也是被家人强行送出国。”
有一首老歌怎么唱的?要爱就爱得腾云驾雾,要爱就爱得天翻地覆。很难想象现在沉静似水,不动声色的一个女人,曾经有过这么“辉煌”的恋爱史。
“对了,”张勇把脸凑过来,小声说,“你看她左腕总戴着一个奇大无比的镯子是吧?那是掩盖当年切腕自杀留下的疤。”
郑北风头皮一阵阵发麻。“听说一开始邱志诚根本没打算离婚,家里一施加压力,就要跟她分手。结果这位小姐倒也刚烈,男人摊了牌,前脚走,她后脚就切了脉。从那开始,两个人合了分,分了合,才搞出那么大的动静。”
“看不出来。”
郑北风不知道是对自己说还是对张勇说。
张勇说:“现在当然看不出来。据说当年的她很是张扬,也很不会做人,说话做事不留余地,得罪了不少人。要不是邱志诚罩着,她早就混不下去了。”
是吗?她曾经是那样的一个人吗?
青春,美丽,飞扬,跋扈,随心所欲,全不顾别人的感受?如何能跟今天的陈百合联系起来?一段没有结果的不伦之恋,究竟是能毁灭一个女人,还是能造就一个女人?
但是他知道,他喜欢今天的陈百合。而今天的陈百合却拒他于千里之外,不欲与老板有任何感情纠葛。多讽刺。
郑北风和张勇,你一口我一口,每人干掉两瓶啤酒。最后还是张勇清醒,打车把他送回家。张勇扶他进房,就见郑北风的妈妈沉着脸坐在客厅等着郑北风。
郑北风虽然喝得迷迷糊糊,但是对自己的妈还是能认得出来的。他有些尴尬地低声问:“妈,你怎么来了?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
郑妈妈哼了一声,说:“你看看你的手机里,有多少未接来电?!”
郑北风捉虱般浑身乱摸,终于把手机找出来看,一连串的未接电话全是家里的号码。他讪讪地解释:“可能酒吧里噪音太大,没听见。大姨妈还好吗?”
郑北风的大姨妈有慢性妇科病,不能劳累,长期吃中药调理。因此也离了婚,姐妹两个住在一起,也算个照应。郑妈妈横了儿子一眼,冷嘲热讽地说:“亏你还记得她,我还以为你已经快六亲不认了。”
张勇在旁边看看势头不对,连忙告辞。郑妈妈和颜悦色送他到门口。回头给儿子倒杯茶,指指旁边的沙发让他坐下。“跟那个女人的官司究竟怎么样了?”
她缓缓问道。郑北风可能是酒精的问题,脑子慢了半拍,寻思半天明白说的是跟继母的官司,于是回答:“在走法律程序,律师说拖个三、五年不稀奇。如果可能的话,建议我们寻求庭外和解的途径。”
郑妈妈厉声说:“不行!你给我带话给律师,她把官司打到哪里,我们就奉陪到哪里!看看究竟是谁笑到最后!我们怕什么?他们的婚前协议在我们手里,你是你父亲生前安排的接班人,难道她还能翻了天不成?”
郑北风连忙附和:“好的妈妈,我们跟她斗到底!你别生气,气坏了身体谁照顾我大姨妈啊?”
郑妈妈一丝笑脸也无,冷冷地说:“今天这个给我捅一刀,明天那个给我绊一脚,不生气也难。”
郑北风陪笑道:“谁敢惹你生气啊?你说出来,我给你出气。”
郑妈妈不阴不阳地说:“还有谁?我自己的亲生儿子给我气受我找谁说理去?”
“这是从何说起?”
“哼!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我听说这一腔你跟你广告公司的那个新任经理陈百合走得很近。听说那个女人还有个孩子,是诚成老板邱志至诚的私生女。你这些年,这个看不上,那个看不上,最终看上的是这么个女人?你知道你妈最恨这种狐狸精,你这么做,不是惹我生气是干什么?”
这年头,谣言传播的速度比光速还快。郑北风的酒立刻醒了大半。他好笑地说:“这是怎么说?你以为你儿子是美国总统,约旦国王,人见人爱啊?就算你儿子看得上人家,你没问问人家看得上看不上你儿子?”
什么?一个带着拖油瓶的未婚妈妈,看不上她这么优秀的儿子?有没有搞错啊?她狐疑地盯着儿子,一直盯得郑北风心里发毛。“这么说,你们之间没什么啰?”
郑妈妈半信半疑地说,“那好,你给我打发了她,让她走。”
“什么??!!”
郑北风站起来,酒全醒了,“陈百合上任以来,公司的营业额增长了百分之二十,资金流动比增长了百分之五十。她还拓展了几个新的经营品种,是个不可多得的经营人才。妈妈你有没有想过,我把她开掉,如果她跑到诚成,对我们将是多么大的损失和威胁?”
郑妈妈一愣,这一点她从来没有想过,半天才说:“难道地球没了她就不转了?”
郑北风说:“转是转,转得快或者慢,好或者坏而已。妈,第一,你听到的那些事不见得是真的;第二,就算它是真的,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跟现在她的工作表现无关;第三,希望你能公事私事分开看,别搅成一团。”
“还有,你也不是广告圈的人,这些事是谁告诉你的?张勇?”
郑妈妈矢口否认,却底气不足。“妈,张勇对陈百合有心结,他的话你不可全信。”
“他对那个女人有什么 心结?”
“他总认为总经理的位子本来该是他的,陈百合是鸠占鹊巢,所以就想把她排挤掉。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把他们分开?其实张勇任总经理也不错。”
“张勇在,对陈百合是个制约;陈百合的存在,对张勇这个元老也是个制约。张勇做销售是不错,可是业务上别的东西懂的有限。妈,公司里的事情你不懂,还是不要插手的好。”
郑妈妈再不懂,听到两个制约,也知道儿子并没有给那女人迷昏头,一颗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于是她说:“儿子,咱们娘儿俩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妈妈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妈妈喜欢什么样的人,不喜欢什么样的人,你也是知道的。工作上的事情我可以不干涉你,可是如果你要娶象那样破坏人家家庭,未婚先孕又生子的烂污女人做我的媳妇,我是绝对不答应的——我平生最恨这种不要脸的女人。”
郑北风听了半天没说话。最后他搓搓手回答说:“妈,你所说的女人现在为我工作,我希望你对她有最起码的尊重,这是其一;就算她以前做过什么错事,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而且她并没有对不起你,也没有对不起全中国人民,这是其二;最后一点我要声明的是,第一,到目前为止,她还没看上你儿子,第二,万一不幸你儿子爱上了这种女人,那么在我面前,希望你不要污辱她。”
郑妈妈绝望地看着她相依为命二十多年的儿子,悲哀地发现,她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他的儿子爱上了她最恨得那种女人。这种女人,仗着自己拥有青春,拥有美貌,甚至拥有学识,肆意地去抢人家的老公,伤害别人的家庭,最后害得别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先是邱志诚人间蒸发,然后是那些每天一束的花无影无踪。
百合冷笑着想,早知道一夜情可以退敌,早用早清静。这年头都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自己风流倜傥不要紧,老婆或者女朋友一定要三贞九烈。失落一点点,又埋首工作。但是过了几日,圈内开始有谣言在流传。一种说法是,邱志诚在酒店嫖娼,被公安行政拘留;另一种说法是,邱志诚在酒店嫖娼,体力不支,昏倒在床,被抬进医院,如今得了种怪病,疑是艾滋病。渐渐地,公司里还有一群人聚在一起小声嘀咕,看到她来了则四处走开。她再三追问,李微吞吞吐吐地告诉她,圈内在传,百合是邱志诚当年的婚外恋女友,害得他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人在江湖飘,焉能不挨刀。百合知道自己在本市的广告圈子混,这件事迟早是要被翻出来的,可是没想到这么快。她无所畏惧,可是这件事对她职业的影响,她却不能坐视不管。于是她第一次主动约郑北风吃饭。
看看她老板的复杂神色,她就明白,她的老板早就知道了。
忽然她明白,他跟所有的老板一样,心机深沉。如果她不及时坦白,等待她的不知道会是什么。忽然间冷汗涔涔。菜一盘盘上来,她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郑北风也笑着打破僵局:“我今天受宠若惊啊,能吃到陈经理你请的饭。”
百合勉强笑笑,终于下决心说:“这些天,坊间传闻想必你也听到些——声音很响的。”
郑北风明知故问:“这些天传闻很多,你指哪一件?”
“我对别人不关心,我只关心有关我的传闻。”
百合恢复了往日的沉静,“现在人人都知道我是个曾经破坏别人家庭的第三者,害得别人孤家寡人,九死一生。”
郑北风凝视她:“那么这个传闻可靠不可靠?”
他多么希望她一口否认,说那全是谣言,那么他愿意选择相信她。而她却一口承认:“至少大部分是真的——我确实是邱志诚当年的婚外情女友,我跟他和他老婆,痴痴缠,缠了若干年,三败俱伤。我不能说都是我的责任,我也不能说我没有责任。但是现在邱志诚跟我毫无关系,我们已经结束。这段历史绝对不会影响我今天的工作。不过,如果你今天就解雇我,我也毫无怨言——毕竟你我都不是生活在真空里。你可能会有你的压力和理由。”
她找他解释,却还是为了公事。如果当年她的头脑跟今天一样冷静理智,那么历史会不会重写?“我解雇你?”
郑北风轻笑,“你干得好好的我为什么要解雇你?你怎么会想到这上头?如果你觉得面对这种排山倒海而来的舆论没有问题,我有什么理由有问题?”
百合望住他,眼神清澈:“我不得不说,你是个难得的好老板。”
郑北风微笑:“虽然知道这是门面话,听着还是觉得舒服。不过我想问个问题,你回国发展,真的没有邱志诚的因素在里面?比如,想报复,又比如,让他不能无视你的存在。”
“没有。”
百合斩钉截铁地回答,“我们兄妹都在国外,父母身边没人照顾。当年我父母为我操了不少心,我一直非常内疚。看着他们一天天衰老,我总想回国照顾他们。刚好碰到了这么个机会,就留了下来。谢谢你给我的这个机会。”
“好了,公事谈完,我可以问你几个私人问题吗?”
郑北风试探,“以朋友的身份。”
“你问。能回答的我一定回答。”
“你刚才说,你不能说你没责任——那么你承认不承认,那段感情是你犯下的一个错误?”
“那是个愚蠢的错误。”
百合再一次斩钉截铁地回答,“如果历史可以重演一遍,我绝对不会重复这个错误。我会找那些同龄的未婚男孩子,尽情地享受青春,而不是这么放肆地糟蹋青春。”
郑北风露出欣赏的表情:“你比较善于总结自己,修正自己,难能可贵。我妈妈要是能有你一半聪明,她就不会总是那么放不下那段往事,整天耿耿于怀,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老板的娘的隐私,百合不好妄加评论。郑北风又说:“坊间传闻邱志诚得了重病,人不见了去向;也有人说他因为嫖娼而被行政拘留。总之,本市最近确实不见了这么个人。诚成内部也讳莫如深。”
百合冷然说:“我不关心,跟我没关系。”
邱志诚当年追求她的时候玩过一个花样:非常热情地对她献几天殷勤之后,忽然之间消失了好几天,让她的心上上下下没有着落,抑制不住对他的思念和忐忑。
如今她没有任何兴趣去揣测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没有精力去考虑他究竟是真的有了问题,还是在跟她玩一个老游戏。
日子流水般的过去,这件事不再有人提起。张勇希望的地震并没有如期到来。所有的人都各就给位,如往常一样运转。百合花更多的时间跟父母和杰西卡在一起,对他们百依百顺,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一日中午跟许愿吃饭,许愿拿一份报纸在读,百合伸头去看看,发现是一条专题报道,关于临终关怀的。一个慈善机构,把癌症老人接到他们那里或者每天上门,对临终的老人无微不至地关怀,帮助他们实现一些未实现的心愿。许愿眼泪掉下来:“这年头,这么感人的新闻报道不多了。”
百合说:“现在踏踏实实做事的也不多了,能让人感动的更少。”
许愿说:“最主要的是,现在的人忙着赚钱,都没有同情心。百合,我也佩服你,简直是铁石心肠,刀枪不入。你看看这报纸,人家对陌生人还有这样的同情心,志诚是你曾经的爱人,就算他再怎么对不起你,也是快死的人,你对他难道就没有一点点地留恋?”
百合茫然:“你说什么?快死的人?谁?你说谁?”
许愿哀伤地说:“百合,志诚他生了癌,没几天好活了——他都立了遗嘱。”
百合脑子一片空白。许愿看看她,奇道:“你不知道?他不让我们告诉你,可是这些日子你在干什么?城中传得沸沸扬扬,难道你一点不关心,没有去打听打听?”
原来他没有跟她玩游戏,也不是嫖娼被羁押。百合呼地一声站起来,摇了两摇,又颓然坐下,问:“你为什么不早说?是什么癌? ”许愿说:“他不让我们告诉你。但是他这么凭空失踪,坊间谣言又那么厉害,我以为你能打听出来,或者你会来问我。可是百合,你全不关心。”
停了停又说,“跟他父亲一样。”
那么是肺癌,成活率及至低下。“有没有安排手术?”
“他不肯。”
“他现在在哪里?”
“住在碧湖山庄。我们过一段时间给他送一些生活用品。”
碧湖山庄是早年开发的别墅,在远郊,风景极好,但是在当时属于偏远地区,所以邱志诚买的时候很便宜。“他妈妈什么态度?”
“老太太还不知道。我们告诉她,志诚去了加拿大。”
“陪我过去”百合声音哽住,“许愿,送我过去。”
许愿陪百合叫了辆出租车,直奔碧湖山庄。许愿坐在车里看她敲门,里面一个男人的声音说:“请进,门没锁。”
许愿跟司机说:“我们回城。”
百合走进去,高跟鞋敲打地面,发出笃笃的声音。客厅里沙发背门摆放,依稀看见一个男人站在窗前,对着苍绿的山麓发呆。呵,是邱志诚。他的声音非常寂寞:“是许愿吗?昨天不是刚来过?今天送什么来?”
百合只是静静地注视这个近似剪影的背影——如今连他的背影都那么寂寞。往日那个意气风发,略带霸道,灵活决断的男人到哪里去了?冥冥之中谁人在作弄?为什么会有喜,为什么会有悲,为什么会有欢聚,为什么会有别离?“有时间多陪陪老公,不要老往这边跑,我这里什么都有。缺什么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邱志诚说着,缓缓转过身。他看见一个穿着藏青色职业套装的女人站在门口,皮包从肩头滑落,呆呆地凝视着他。这个女人陌生而熟悉,令他朝思暮想。这也是个寂寞的女人。他原以为他会说你来做什么,去,去享受你自己的生活。
可是他的手臂违背了他的意志,顺从了他的心。他的手臂,冲着那个寂寞的女人缓缓张开。
百合给了他他想要的,他们紧紧拥抱。他把头埋在她的头发里,用力地嗅着她的发香——这种发香提醒他,这不是个梦,这是真实的百合,在他的怀里。她的眼泪依然为他而流,打湿他的肩头。他说:“百合,百合,你还是来了。”
他捧起她的脸,抚摸她的脸颊,“还疼吗?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若干年前的那一记耳光,打得他们各自东西。她凝视他。他怎么会那么苍白憔悴?他胡子拉碴,人比上次在春泥最后一面明显消瘦,下巴尖出来,针一般扎着她的心。这究竟是疾病在打倒一个人,还是意志在摧毁一个人?
百合流着泪说:“疼,疼到骨头里。我回来是向你讨还的——你欠我的,你要还,你休想逃掉——你逃不掉。如果你逃掉了,三生石上我绝不等你。下一世我早给了许愿,她比你先到。志诚,我只给你一生一世的机会,这一生一世我要你陪着我,照顾我,偿还我——你逃不掉的。”
上大学的时候,能让百合看得上眼的男同学几乎没有,能让许愿看得上眼的也欠奉。许愿哀叹,百合百合,为什么我是女的,你也是女的?我们下一世一定要有个人托生为男人,然后结为夫妻。百合推她一把,笑说:好的,那你就去托生为男人。邱志诚长叹一声,又把她紧紧抱住。不知道多久,好象地也老了,天也荒了,暮色苍黄中百合问他:“吃饭了吗?”
邱志诚摇摇头,说:“不想吃。你别动,我不许你离开我。”
百合挣脱他,脱了外套,随手披了一件他的夹克衫,先打电话给李微说家里有事,请两天假,然后进厨房去做饭。邱志诚跟在她身边,走到东走到西。什么材料都有,倒也方便。百合做了个素鸡豆腐堡,一个凉拌黄瓜,煮了一锅米饭。她命令:“你别在这里碍手碍脚,去卫生间把胡子刮刮。”
邱志诚说:“你陪我去我就去。”
百合啼笑皆非:“要不要我给你刮?”
“那样更好。”
刮完胡子,又令他洗澡洗头。他非要百合站在浴帘外面陪他说话。他的理由很简单:“你会跑掉的。”
她不能跟一个病人计较。邱志诚焕然一新。百合抚摸他的头,说:“明天进城去理个发。”
他握住她的手,吃饭的时候也握着。他吃得狼吞虎咽,一点也不象有病的样子。饭后她令他去洗碗,他就乖乖地洗碗,但是他要百合在他身边看着他洗。百合给家里打电话,他在旁边安静地听。她跟杰西卡讲话的时候,嘴角有一丝温柔,而他眼中的温柔更是千百倍。她挂了电话,他紧张地问:“你不会走吧?百合你不要走。”
她靠在他的怀里:“我不走。这些年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他不答,只是一个劲地追问:“你呢,你过得好不好?你一定吃了不少苦。百合,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孩子。告诉我,我怎么才能补偿你们母女?要是我还拥有健康,我愿意用我的余生来照顾你们,爱护你们,可是现在我这个样子,你让我怎样去补偿?”
百合半晌才说:“我要你依然爱我,比以前更爱;我要你好好治病,等病好了跟我结婚。我要你不要再胡思乱想,只想着你还是原来的那个邱志诚。”
接着她正色说,“有一些现实你终究要面对,志诚,杰西卡真的不是你的孩子,我从头到尾都没骗过你——她是我哥哥的孩子,这次我把她带回来接受中文教育。”
邱志诚震惊:“那我们的孩子呢?”
“出了意外,没留住。杰西卡可以说是我带大的,我们情同母女,关系好得我嫂子都要吃醋。”
“还有,你的病并非不治之症。跟那个没能留住的孩子一样,这些都是已经发生的事情,你不要再懊悔,再灰心,再自责。我愿意跟你一起面对。你的病会好的,我们也还会再有孩子的。相信我,志诚,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会吗?会吗?”
他没有多少信心。“会的,志诚。别忘了你还有个失去老伴的母亲,你还有个未成年的儿子。你身上的责任很重,你不能什么都丢下不管去做逃兵。她拥抱住他,把头在他怀里蹭来蹭去,一如多年前一样。“最重要的是你还有我。”
她扳过他的头,吻住他。
痴痴缠
陈百合一毕业就进入诚成,在办公室打杂。诚成那时候已经颇具规模。同时进公司的还有一个男生,叫周全,也在办公室打杂。新人先进办公室观察半年,然后再具体分配工作,是老板邱志诚的主意。什么部门缺人,都向办公室要人,于是这些新人就被借过去临时帮忙,以此熟悉各部门的运作,同时也能让管理层考察这些人在哪些方面更突出些。
百合刚进公司就名头很响,倒不是因为她表现得能力突出,而是参加过公司的一次活动之后,大家都知道了公司来了个“不能化妆的小姑娘”。传到邱志诚的耳朵里,他十分不解:“什么叫不能化妆?”
他对女人的化妆一窍不通,老婆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永远搞不懂。老板平日十分和蔼可亲,平易近人,因此小姑娘们耐心给他解释化妆流程:就拿眼睛来说吧,要画眼线,上眼影,才能让整个眼睛看起来有神——眼线是为眼睛描出轮廓,眼影能使眼睛看起来有层次感。有一次业务部决定带两个新人去陪客户吃饭,业务部的女孩想给百合化化妆,百合连连摆手,说:“我不可以化的。”
女孩子们想不出为什么她是不可以化的,强行把她按在座位上,沿着睫毛根细细地画上眼线,然后让她睁开眼睛,大家看效果。不看不要紧,一看每个人都抽一口凉气:一只道简单的眼线,还没上眼影,已使她看上去显得异常的浓艳和妖异。
百合不动声色地抽出纸巾擦掉眼线,取出一支浅粉色口红,一下涂在唇上;一下涂在眼角,用手指淡淡地晕开——只这样用一分的颜色,竟能添八分的明艳。加之她眉毛极黑极浓,所以化妆包里,眉笔眼线笔皆无,除了拔眉毛的小镊子外,清一色全是口红,各种牌子各种颜色的口红。真正的国色天香,不是敢于素面朝天,而是不得不素面朝天。以此邱志诚开始注意这个人:素白的皮肤,健康的体态,一头乌黑顺滑的长发;性格开朗活泼,点子非常多,往往出人意料;评论时事,口角更是犀利,一针见血,锋芒毕露,令人感到一股逼人的青春扑面而来。
半年之后,中层以上干部聚在一起开会,讨论两个即将折旧的新人的分配,对陈百合,无不感到头疼。
让她去企划部吧,可惜了她这一副好相貌,还没开口,客户已经晕头,一旦开了口,客户早已找不到北。客户不做广告算他狠,只要想做广告,陈百合一出马,十个合同,十个便都拿下。可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真让她去业务部,万一真的跟客户产生什么感情是非纠葛,那么对诚成的业务也好,信誉也好,都会带来不可挽回的打击。这半年来,已经有不少客户隔三差五地请陈小姐赏光吃饭——当然是私人性质的邀请。半年前刚进公司,化妆包里的口红还只是些国产品牌,现在已经全部升级成国际顶级名牌货,当然不可能是她在办公室打杂的薪水买的。而且,可惜了她那一肚子的精灵古怪的点子。
可见福祸相依,一个人生得太好,也不是没有麻烦的。
最后邱志诚拍板,陈百合进入企划部,但是算半个业务部的人。碰上难缠的客户,便由陈百合出马,业务企划一手抓,把敌人全线放到。隐隐竟有了将她当干将的意思。周全被分在业务部。两个人被分了具体工作后,薪水就涨了一大截,工作也更加忙碌起来。
百合刚去,开始独立操作一些案子,难免理不清头绪,挑灯夜战,在公司里加班,往往是企划部最后一个走的。这样过了一阵子,发现老板邱志诚非常喜欢谈天,往往跟几个中层,有事的时候做事,没事的时候也坐在公司的吸烟室里,吹吹时事,或者圈内新闻,仿佛不太愿意回家,搞得一开始,她还以为他是单身。后来就听同事们慢慢告诉她,邱志诚是有老婆有孩子的,只是创业之初很辛苦,夜以继日地干,养成了晚上蹲办公室的习惯。八、九点算早的,十多点不稀奇,这样拖着那一帮当初跟他一起打天下的中层也有事没事的不得不陪着。“所以说,你知道为什么很多公司女的升不上去了吧?”
周全意味深长地对着百合八卦,他们俩同时进公司,同一个办公室一起干了半年,难免比别人亲密些,“女人要顾家,哪能陪老扳这么熬?曝光率一少,在老板面前的机会自然少。”
原来如此。谈天不能当饭吃。谈着谈着饿了,他们就转移阵地去饭店,路过企划部,制作部,看见有人加班,就叫着一起去吃。了解了这个规律之后,百合加班的时候就不吃晚饭,专门等着他们聊累了跟他们一起去吃。有一次邱志诚当着大家的面对她说:“我这人对女人是有偏见的,真不愿意要女的。但是没想到你是这么好的一个女的,做起事来不叫苦不叫累。”
你说百合说什么好?也只能笑笑。百合独立完成几个案子之后,得到上到老板,下到顶头上司的表扬。加之又帮业务部搞定几个难啃的骨头,更让她在公司里显得举足轻重。她那个时候年轻气盛,又是初出茅庐,难免有些得意。一些老人,尤其是女人,对她没有忌妒心也是不可能的。
本来还算清静的企划部,随着这个女孩的入驻,突然涌进一批批的男人,或者没话找话,或者假公济私地围坐在她周围,临走时留下巧克力,话梅,鱼片等零食,堆坑堆谷。而那些男人,个个不是拥黄金,就是有白银,换谁谁能心理平衡?
百合把零食分给大家吃,这些人吃完,明里暗里还有怪话,说百合之所以受器重,全是因为长得漂亮,并非因为她业务能力出色。
百合听了自然生气。有一次许愿下班来找她逛街,她当即找出一个大购物袋,把这些东西全部翻出来装了满满一大包,说:“你拿回去吃。”
许愿哎呀一声,说:“怎么吃得了?”
百合板着脸:“吃不完扔垃圾桶,强如喂一群小人。”
所谓老人,不过比她早来一年两年,凭什么这般吃她又糟蹋她?长得好又不是她的错。出的门来,许愿叹口气,劝她:“你不要这样使意气。你这样图一时口舌之快,会得罪很多人。社会不比学校,我们要学会夹着尾巴做人。”
百合说:“很奇怪,人又不是猴子,何来尾巴?没有尾巴,又如何夹着尾巴做人?”
许愿说:“你这样终究是要吃亏的。”
百合答非所问:“许愿,好奇怪,你为什么不嫉妒我?”
许愿答得更妙:“我为什么要嫉妒你?你也不过中人之姿,中人之能,我为什么要嫉妒你?”
这回轮到百合叹气:“许愿许愿,你为什么不是男人?”
许愿说:“不是说好的吗,我来世为男,一定娶你为妻?只怕你以后碰到什么钟情男子,会对我说,许愿许愿,我跟他情定三生,跟你的来世之约不算数了。”
两人相视大笑。零食包事件发生后,公司里的女孩子开始齐心合力,孤立百合。她们手拉手到楼下小卖部去买东西吃,并不叫上百合,只是说:“人家有人送,不用买。”
“是啊,一年下来能省不少钱呢。”
聚在一起议论化妆品,也把她圈在外面,说:“人家素面朝天,连蛾眉都不必淡扫。我们不过是庸脂俗粉罢了。”
女人贬损起女人,才叫到位。百合冷冷地接上去说:“明白自己是庸脂俗粉,或者还可救药。”
然后低头,有事做事,无事看书,不是不郁闷的。很快事情便由在场好事的男同事,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传至中层,再由中层传到邱志诚的耳朵里。中层男多女少,凑在一起抽烟的时候谈论起来,呵呵地笑着摇头:“三个女人一台戏,女人就是麻烦多。”
“到底年轻,不知进退,等到碰了壁才能学会收敛。”
这一句自然是说陈百合。
邱志诚的观感却完全不同,他觉得这女孩子率真可爱得少有。没有哪个老板喜欢自己的下属心机深。邱志诚本人也是个健谈外向的人。
百合跟着他们吃了几顿谈天饭,就对老板结婚前的一段失败恋爱史有了大致的了解——事实上,这段失败的感情公司无人不知,也是老板能够崛起的根本原因。大学里就倾心相爱的女朋友嫁了个日本人,临走的时候冷冷地说:“你养不起我的。”
这句话足以把男人的自尊心摔成十八瓣,再踏上一只脚,碾得粉碎。邱志诚从那起从国营公司辞职,辗转深圳,广州,然后回家乡自己创业,辛苦打拼,才有今日。最初的时候借用朋友的办公室,两个月跑烂三双鞋。七、八月的大太阳底下去见客户,舍不得打车,骑着自行车从城西跑到城东。后来经人介绍认识苏雪凝。
两家的背景差不多,只是女孩子工作稳定,性格沉稳,生活朴素,交往将近一年的时候,邱志诚需要一个稳定的大后方,两人顺理成章地结婚。邱志诚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爱情是什么?爱情不能当饭吃,不能当衣服穿。过日子就是女人在家里带孩子搞好家庭,男人在外面赚钱养家,给家人一个好的生活——其他的全是扯淡。”
曾经在幽幽暗暗反反复复中追问,才知道平平淡淡从从容容是最真。众人无不附和。老板说的话就是真理。
虽然遭到众女孩的孤立, 在策划案,客户,众多的追求者,和老板痛说发家史的中间,百合并不觉得孤单寂寞,日子过得飞快。一日邱志诚对百合说:“准备出趟远门,去青岛,明天上午的飞机。先到公司会合,然后一起去机场。”
当时百合的顶头上司正在北京出差,所以老板亲自通知。“几个人?”
不会只有他们俩吧?“四个人。还有业务部的老王和梁大姐。”
足足四个人,好大的阵势,应该是大客户。让百合十分欣慰的是,梁大姐跟她并没有过节,十分好相处。孰知到了机场,几个人却上了去贵州的飞机。百合晕晕乎乎,不知所以然。梁大姐解释给她听:“原来做这家酒厂案子的是唐敏中,正在跟本城另一家广告公司接洽跳槽,要把诚成最大的客户,贵州某酒厂带过去——因为这家酒厂的策划案一直是唐敏中搞的,客户很信任他。所以这次邱总找个借口,让他跟企划部经理老尹一起去北京出差,把这个案子交给你,提前到客户那里去敲定,免得夜长梦多。”
他们坐的是商务舱,座位面对面,凑在一起讨论方案。“这是客户一个低度酒系列,是他们的新产品,希望能一炮打响。”
邱志诚盯牢百合说,“我给你一天一夜时间,最晚明天早上,你有没有信心拿出个好方案?”
百合感到肩上有千斤重担。她说:“我尽力。”
邱志诚说:“不是尽力,是一定要搞定。”
百合咬咬嘴唇:“我一定搞好。”
大家都不说话。百合低头读资料,邱志诚闭目养神,老王和梁大姐低声交谈。一会儿到了,就有厂家派车接风,带他们去吃饭,然后带他们去景点游玩——这是邱志诚特意要求的,意在争取时间。
晚上酒厂老总亲自宴请。百合在回来休息中间,已经大致把自己的思路跟他们讨论过,大家没什么意见,所以百合对邱志诚说,她想留在房间里做案子。于是一行人对外宣称,同来的小姑娘生病了,需要卧床休息。百合留在房间里,用笔记本电脑,紧赶慢赶,打字如飞。梁大姐走前给她叫了饭菜送到房间里。
这种耗脑力的工作,做起来不是一般的辛苦。百合做一会儿,停下翻翻资料图片,核对一下数据,策划案之外,还要做个大致的成本核算表。为了让邱志诚能看清楚,百合到商务中心把所有的文件打印出来。回来想想,又对着策划案,做了一份幻灯。
接近完成的时候已经是深夜,梁大姐踉踉跄跄地进来,说:“广告这行当真他妈不是人干的活,我这良家妇女,老了老了,晚节不保,居然做起三陪来。”
说得百合一乐,连忙上前把她扶到床上,给她把外套脱下来,到卫生间给她洗个冷毛巾擦脸,然后帮她倒杯热茶,才问:“没事吧?”
梁大姐擦把脸,说:“我倒还好,老王被放倒了。邱总我看玄。他晚上还要看你的案子,我就替他挡了一大半——还是不行。他这人嘴巴老,其实最没酒量。”
百合倒不知所措,这案子他究竟还看不看?梁大姐狠命地喝几口茶,说:“我头昏得不行。要不小陈你去看看他俩,帮他们倒杯茶也好。”
百合答应一声,跑到对面房间去敲门。邱志诚在里面问:“谁?”
百合应道:“是我。梁大姐叫我来看看你们需不需要帮助。”
邱志诚说:“你帮忙打个电话到前台,让他们派人上来打扫一下,老王吐了。你就别进来了,气味难闻得很。”
百合连忙回房打电话,然后又跑到对面,敲敲门说:“他们马上来人打扫。”
邱至诚问:“你案子做好了没有?”
“做好了。”
“那好。我先洗个澡,等下我去找你,咱们到楼下找个地方讨论一下。梁大姐怎么样?”
百合说:“还行,就是说胃里难受,我让前台送点胃动力上来,你要不要?”
邱志诚说:“我不要。我洗个澡就没事了。”
正说着,服务员过来打扫房间,百合回房穿件外套,把笔记本电脑,打印出来的文件整理整齐,等邱至诚来叫她。邱志诚带百合到酒店大堂的咖啡座。那时已经夜里,虽然不断有客人来入住,但是咖啡座人已经少,几个服务员甚是无聊。百合看见他露在外面的胳膊一片红。邱至诚解释:“用滚热的水洗澡,把汗发出来,酒就醒了大半。”
邱志诚要了两杯热茶,接过百合递过来的打印稿,一边看幻灯演示,一边核对稿子,不住地点头。他们所在的城市,人口数量上虽然比不过上海,但是经济发达,城中酒楼遍布,消费数量绝对可观,商务消费比重占大头,而且商务消费的普及,会很快地影响市民的个人消费倾向。于是百合的中心口号就是:杯中乾坤日月,友谊地久天长。又围绕低度酒的特点,推出系列口号,反复地强调突出,轮番加深印象。
幻灯片也做得精致雅观,清新宜人,特别符合江南人的素雅心性。邱志诚连连点头,提出几个要修改的地方。这是百合第一次直接跟老板合作,没想到他素日大大咧咧,口无遮拦,工作起来却如此内行,一点到位。老板不是随便什么人可以做的。邱志诚说:“明天你上去讲。”
百合连连摆手:“我不行,还是经理你上去讲吧。”
“案子既然是你做的,自然是你讲起来比较到位。只是,”邱至诚顿顿说,“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让自己看起来老一点成熟一点?”
面孔太年轻有时候并不是什么好事,会让人对其能力和资历产生怀疑。百合不知道如何回答。邱至诚端详她一会儿,忽然说:“你把头发盘上去给我看看。”
百合忽然涨红脸,只好用双手把头发聚拢,用橡皮筋扎住,盘在一起,没有东西固定,只好以手扶住。邱至诚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了一会儿,直盯到百合把视线挪开去,才面露微笑:“这样看起来成熟多了。你明天就这么把头发盘起来。如果有必要,你口红也不必用了。”
百合只得点头。两人收拾回房。走到门口,邱至诚忽然叫住百合,说:“晚安。”
然后在她额头轻轻吻一下后进房。
百合呆一呆,转身打开门,把电脑资料统统放在桌子上,开始脱衣服,把明天要穿得职业套装从衣橱挪进浴室,这样蒸汽一薰,明日早上自然平整服帖。梁大姐早已睡熟。
她在卫生间的镜前不住抚摸额头,他吻她额头,是什么意思?
那种温温凉凉的感觉,竟然不舍得洗掉。
或者什么意思也没有,他只是有点醉而已。这个吻一直把她折腾到床上,折腾得她翻来覆去睡不着,第二天早上起来看起来就有点憔悴,倒是苍白了几分,老了几分。
梁大姐先起来,把每个人都叫起来。百合把长发盘在脑后,用发针固定住,穿上灰色套装,形象一下子就有了改观。梁大姐笑着说:“真是到什么山,唱什么歌。我们这一把年纪,就要拼命装嫩。你们年纪轻轻,却不得不扮老。”
说得百合笑起来,开门招呼邱至诚和老王进来,再把策划案跟老王和梁大姐过一下。
那日到酒厂,百合主讲,讲得厂里一干人等顽石点头。再听说此案由这位美貌小姐一手策划,更是惊异。老王和梁大姐在旁边,把百合吹得神奇无比,她所策划的案子,产品销售无不增长,竟是天上有,地上无的第一才女,文曲星下凡。诚成跟酒厂续签合同,唐敏中梦中尚不知道自己一脚踩空。他们打道回府,邱志诚说回去要好好开个庆功宴。
头等功臣自然是百合。老王和梁大姐是当年跟邱至诚打天下的老臣子,百合就是再心高气傲,也不敢在他们面前充大王,连忙谦逊地说:“这都是第一,老板神机妙算,第二,王经理和梁大姐出奇制胜,我不过是做做幕后工作而已。”
谁说这女孩子张狂?当下三个人都暗暗纳罕,可见流言有时候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百合忽然噗哧又笑,看看另外三个人疑惑的表情,解释说:“我还不知道王经理那么会肉麻。他说我是文曲星的时候,我身上一层层的鸡皮疙瘩往外冒,现在还没退呢。”
说着伸出胳膊说,“不信你们看。”
雪白的皮肤上果然是一粒粒小小的突起,只是那却是因为飞机里空调太足,冻的。
从贵州回来后,百合的心理似乎有些微妙的变化。她似乎有些更愿意看见邱志诚,听到他的声音。
她开始喜欢加班,就算没事也找些事情留在办公室里。
邱志诚仍旧带着他们去吃饭,对她的态度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同。
有时候吃完饭后他带着他们去卡拉OK,喜欢说:“百合,我们来个合唱怎么样?”
好象又是不同的。邱志诚在广州待过,喜欢唱粤语歌。
他唱的《现代爱情故事》非常好,只是不太找得到合唱人。
这首歌对百合来说是很老的歌,可她还是找来认真地学。
学会了有一天问邱志诚:“经理你怎么不唱《现代爱情故事》?”
邱志诚说:“没对手啊,总不能让大男人一个从头到尾又扮男又扮女。”
百合说:“我会啊,我陪你唱。”
于是他们上台去唱:“离别没有对错,要走也解释不多,现在说永远已经很傻。随着那一宵去火花已消逝,不可能付出一生那么多。。。”
后来想起来,也许他们开始得就不吉利。这样唱得多了,就变成了黄金搭档。偏偏粤语歌又软软的,极为抒情,慢慢的,对百合的不满就演变成桃色的谣言。
谣言传到邱志诚太太苏雪凝的耳朵里,苏雪凝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跟丈夫提起,邱志诚斩钉截铁地说:“简直扯淡!这些年我不要女秘书女助理,就是避免没吃到羊肉,倒惹一身臊。”
苏雪凝似笑非笑地反问:“问题是,你想不想吃羊肉?”
“无聊。”做丈夫地回答。
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本来邱志诚那晚上的额头匆匆一吻,也许只是醉后的一点点动情,很快搁在脑后,如今给这谣言一搅,想不去想它都难,于是也睁着第三只眼去格外留意百合,于是两边目光时时碰撞。表面还是如常,只是有暗流汹涌。
邱志诚经常去国外参加广告展,每次带三个中层,凑成两个房间,租车住房都方便。回来就给公司里的同事带些礼物。男人总是一包香烟,或者钥匙串等小纪念品,女的是时装首饰或者化妆品。总是把百合叫进办公室第一个挑,再跟她吹一通牛,说说此行看到的新奇创意案。
时间不知不觉地溜走,两个人还不觉得。
可是办公室外面的人都觉得,于是谣言越演越烈。有一日周全约百合喝茶,吞吞吐吐地说:“公司里的谣言很难听。”
百合兀自木知木觉:“什么谣言?”
公司里的小姑娘都不理她,自然没有人对着她八卦。周全说:“说你跟老板之间,不清不楚。”
百合看着他笑:“你想不想要饭碗了?老板的是非也敢说。”
周全涨红脸:“不是我说,只是公司里传得很难听,你要当心——舌头底下压死人。”
不问也知道那些小八婆怎么说她。
百合自此留心,跟邱志诚保持距离。加班也少起来,有时候工作做不完,宁可带回家去做。这一闪,便把邱志诚闪个空,似觉生活中少些什么,空落落的。
酒厂的人来本市巡视,顺便审阅电视广告的脚本。诚成几乎倾巢出动,原班四人再加制作部诸位,跟客户一行人,足足坐满一个大圆桌。喝的是客户新产品,低度白酒,诚成最能喝的干将埋伏在邱志诚左右。不料客户却把目标对准百合,左一个美女,右一个才女,不喝酒是瞧不起我们大老粗。梁大姐上前欲要解救,早被人调虎离山,用酒杯拖住,席上乱成一团。
百合开始还伶牙俐齿地转移目标,百般推搪,后来酒来如山倒,只得勉强应战,最后醉得一塌糊涂。客户大乐,拍板第二天早上去诚成审脚本,稍后先打第一笔款,正式开拍。乱哄哄中大家散去,邱志诚的司机也醉了,邱志诚打车要送百合回家。百合靠在他怀里,呻吟说:“我好难受。我不能回家,我妈妈要骂的。”
看看手下为公司醉成这样,歉意油然而生。他说:“我带你去喝杯热茶解酒。”
说着扬手招车,吩咐司机开到湖滨大酒店。不料还未到酒店,百合就开始做呕,把司机吓得停在湖边,要他们下车。邱志诚无奈,只得扶着百合下来,走到僻静处。坐在一只石椅上。他对她说:“你把酒都吐出来,吐出来就轻松了。”
百合呻吟着问:“怎么吐啊?”
真是个未经世事的小姑娘。他说:“你把手指插进喉咙,就吐出来了。”
百合转过身伏在椅子边上,把手指插进嘴里,却怎么也插不深。邱志诚无奈,只得说:“你张开嘴,我来帮你。”
百合闭着眼,张开嘴。邱志诚伸出手指,在她喉咙处搅了一搅,百合哇的一声,吐了一地,也喷了邱至诚一手。邱志诚忙用纸巾清理。还好百合是趴在椅子边上,并未溅到身上。胃里顿觉轻松,只是头还昏昏沉沉,天旋地转。邱志诚问:“好些没有?”
百合气息微弱地说:“头还昏。”
湖边一阵风吹过,百合打个颤。邱志诚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给她披上。看她这样一时半时清醒不过来,而湖边越来越冷,邱志诚不禁着急:“你有没有要好的朋友?或者可以让你朋友跟你父母撒个谎?”
再待下去两个人都要生病。百合托着头想了好一会儿,说:“许愿。号码在我手机里,让她来接我。”
邱志诚连忙翻她的包,找到手机,发现已经有了百合家里好几个未接电话,因为她调到震动档,所以都没听见。找到许愿的号码,拨过去,把事情大致讲了一下。
那边许愿已经睡下,闻言赶紧穿衣服赶过来。先给百合家里打个电话,说同学聚会,百合喝多了点,就睡在她家。再跟邱志诚一起把百合架起来,扶进出租,把她们送到许愿家,帮着许愿把百合送上楼,然后再自己回家。许愿叫:“哎,你的衣服。”
邱志诚回身把衣服接过,穿在自己身上,酒味混着香水味,还有百合的女孩身体温暖的味道。第二天早起,百合完全清醒了,只是头还有点沉。许愿一边给她做早餐,一边责备她说:“你怎么能喝成那样?还跟一个男人在一起。还好这人还不坏,要是碰上个居心叵测的男人,你早完了你。”
百合则问:“你爸爸妈妈呢?昨天没打扰他们吧?我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许愿说:“他们一早上班去了,我跟我公司打过电话,说晚点去。”
顿了顿说,“什么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在卖艺呢,还是在卖笑呢?大不了不干了,再找一份工,难道这年头还有饿死人的不成?”
百合叹口气:“如今做哪行不卖笑啊?好了,指导员,昨天是一大群人在喝,如果只有酒厂那些人,就算刀架脖子我也不敢喝啊。你就别跟老太太似的唠叨了。”
许愿啼笑皆非:“我唠叨?下次吧你扔楼下垃圾箱去睡,只怕你还哭着喊着要我唠叨!”
洗个澡,借许愿的衣服穿了去上班,邱志诚正跟酒厂的一行人边聊天边等她,看到她关切地问:“没事吧?”
百合微笑:“这脚本通过了就没事,如果通不过,事情就大了,各位厂长要赔偿我的损失。”
半娇半嗲,把几位厂长骨头都说得酥了。百合回办公室,打开文档,恨恨把预算增加了30% ,重新打印好,带进会议室。未几,厂家对脚本提出小小修改,却通过了预算案。送走厂家,邱志诚回到会议室,似笑非笑地看牢正在收拾资料的百合说:“我打赌,这是他们吃过的最贵的一席酒。”
百合抬头调皮地说:“你要是不要,多出来的就给我好了,也算对我昨天那番牺牲做出的补偿。”
邱志诚喊冤:“那我的损失谁来补偿?昨天衣服给你穿,我冻得感冒不说,衣服上全是香水味,给老婆审到半夜,最后罚跪搓衣板。”
百合噗哧笑出声:“自作自受呗,谁让你是老板?”
低头把资料抱起,往外就走。“百合。”
邱志诚轻声叫。“唔?”
百合停住,回头。“今天他们走前能不能修改完?”
“答应过他们,自然能。修改通过了才有首付款。”
“那等下我们一起去,然后我补请你吃饭——昨天真是难为你了,吃的喝的全吐出来。你想吃什么随便你,你做主。”
百合眨眨眼:“是不是请我吃饭,奖金就赖掉了?”
厂家没有再难为他们,最后通过了脚本,敲定所有的拍摄方案,并承诺一回厂就把首付款汇过来。所有的事情都搞定,已经是华灯初上。邱志诚的公文包大,最后所有的文件都放在他的包里,两个人商量着到哪里去吃饭。
内心里,他们不约而同地都希望吃饭的地方能清静点,尽量少碰到熟人。可是本市烦杂浮躁的夜生活中,哪里还有清静的地方?最后百合提议:“许愿的表哥刚开了个小饭店,专卖家常清淡小菜。开张那天她还带我去捧场的——不如去那里。”
于是他们就去那里,是闹市中的一条僻静的小巷,只有稀稀落落两三家小小饭店。若干年后,靠着口碑,这几家饭店都发达起来,小巷也不复宁静,变成特色菜一条街。进得门去,老板自然认得百合,连忙带到二楼一角,既有小小屏风跟各人隔开,又可凭窗眺望都市夜景。邱志诚赞道:“好地方。”
百合走得鼻尖冒汗,得意地说:“等菜上来你还要惊奇,真的很好吃的。”
看似家常菜,材料却都经过精心挑选,精工细作,只是口味清淡爽口,清香可人而不油腻。这对整日吃惯外面饭店的人来说,是再好不过。尤其是几款海鲜粥,米已熬到融化,入口若无,香气四溢。“好!”
邱志诚再一次赞道,又说,“这饭店到跟你人很配呢,你可以来做代言人。”
百合脸一红,只是不答话。自然而然聊起酒厂的案子,由酒厂的案子就聊到酒厂的那几个当家人以及他们的传奇故事。邱志诚肚子里八卦多,侃侃而谈,百合只是默默地听,偶尔插一句,总能把邱志诚逗得喷饭。她说那个厂长肚大且空,可以做潜水艇,有人落水的话救人是最好的。邱志诚笑死:“哎呀,这要是给他听到,我们这生意肯定接不下来。怪不得公司里传说你的嘴损。”
说到公司里那些小八婆,百合复又郁闷。邱志诚拍拍她手:“我知道你处境有些难。你只要做好工作就行,是是非非不要管它,我心中自然有数。”
百合缩回手,拿着调羹慢慢喝粥。小手又白又嫩,一看就知道是双手不沾阳春水,十指尖尖,指甲修长。据公司里有刻薄的人说,她随手带着护手霜,只要是洗过手,必要抹一抹,一抹就是半天:“那双手保养得,啧啧,好似过去的绣娘。”
据说绣娘的手必须细腻无任何毛刺,否则精心绣制的作品很可能一不当心就刮坏。邱志诚说:“我会算命,我给你看看手相如何?”
小女生最爱这一套。大学的时候,谁要说自己会算命,身边准排一大长队。百合半信半疑地伸开自己的左手。邱志诚说:“男左女右。”
百合放下调羹,伸出右掌。握在手中,柔若无骨。邱志诚清清嗓子,先说:“一双富贵手,你未来的老公肯定很有钱。”
翻译过来就是:没钱的追你你就别理啦。又让她把手并拢,对着灯光照照,说:“指间无缝,你很会理财。”
然后才摊开手掌细细看,接着说:“生命线很长,并且非常平滑,你将来身体基本健康,能活得很长。只是五、六十岁上可能有点小灾小难,但是会遇难呈祥。智慧线很深且杂乱,说明你很聪明,且知识丰富,这样你眼光就高,一般的男人看不上眼的。”
讲的人随意,听的人仔细。邱志诚看看她,露出一丝微笑,接着说:“哇!你的感情线好复杂,密密麻麻,时断时续,”看百合露出很好奇很紧张的神情,就抓过那只小手,往亮处凑了凑,再凑近一些接着说:“可是你的真命天子只有一个,你很爱很爱他。”
“但是,他爱我吗?”
百合的长睫毛扑闪扑闪。邱志诚拼命忍住笑:“爱啊。但是没有你爱他多。”
百合嘴巴噘起来:“这不公平嘛!这人肯定不是我的真命天子!”
邱志诚又拉住她的手细细看,说:“让我再看看再看看。哦,刚才看错了,应该是这样的,他爱你胜过你爱他。唔,让我看看你的子女线,如果没有计划生育,你会有一儿一女。”
反正计划生育了,你也不知道被计划掉几个。百合认真地说:“我可以到国外去生。”
邱志诚借口去卫生间,在里面笑了个痛快才出来。女孩子有时候天真烂漫得让人以为是弱智。他在公司里亲耳听她们为夏奈尔的皮包的链子是镀金还是18K真金争得面红耳赤。两人这顿饭吃了很长时间,结束时,本市的夜生活正是如火如荼的时候。附近就是著名的古董夜市——当然都是假古董。邱志诚想起她那天把头发盘起来的样子,非要给她买几根发簪配衣服,说:“这个是该送给你的,业务需要。”
最终挑了几根很古典的,有藏青点红的,有纯银色的,还有一根粉色水钻的。后来是百合接到妈妈的电话,催她回家。邱志诚开车送她,她家路口窄,车子开不进去,邱志诚下车送她到楼下。她原以为他会至少再吻吻她的额头,可是他没有,只是轻声道了晚安,看着她上楼。从楼底开的楼道灯,一楼,二楼,三楼,她掏出钥匙来开门,说:“我回来了。”
他这才转身向大路走去,一边走一边吹着口哨,细听听,却是“相思风雨中”。过得几日,许愿上门来大幸问罪之师。她们关在百合的小房间里叽叽喳喳。许愿做包公轻敲惊堂木:“陈氏,你从实招来,最近是不是有男朋友了?”
百合忍笑忍得好辛苦:“回禀大人,小女子不敢相瞒,小女子终身确有所属。”
“这还了得?还不快快招供,那是何人?”
“回禀大人,那人姓许名愿,与小女子青梅竹马,情投意合,愿结百年之好。”
一片哈哈声中,两个人笑倒在床。百合妈妈在外面说:“百合,我跟你爸爸去吃酒席,你们饿了,冰箱里有做好的饭菜,微波炉热热就可以吃。”
百合答应一声。听见大门一响,接着有下楼梯的脚步声,许愿一骨碌爬起来,嗓门立刻大了:“你别给我打掩护!我听我表哥说,你前几天跟一个男的到他那里吃晚饭——你给我老实交待,是谁?是谁?”
这年头,好人难当啊!你照顾人家生意,人家转眼就出卖你!“什么是谁?同事呗。”
“同事?同事只有两个人?你们哪次出去不是一群人呢?”
“那天刚好两个人出去见的客户,下了班就顺便一起吃饭呗。”
许愿自作聪明地猜测:“周全?以前你们好象经常一起搭档的。不对不对,我表哥说那男的戴着眼镜,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人很瘦。”
电光火石之间,她忽然灵光一闪,拍着脑袋说,“别是你们老板吧?”
百合不承认,也不否认,脸红了一红。许愿抓住百合使劲晃:“百合百合,你们老板不是有老婆有孩子吗?”
百合啐她一口:“你这什么跟什么呀!不过一顿业务饭,你想到哪里去了?”
“业务饭?业务饭怎么会只有你们两个吃?客户呢?”
许愿刨根问底。“你烦不烦?”
百合接近崩溃,“那天我们完成个大单,送走客户,他说要感谢我,请我吃饭嘛!怎么什么事到你嘴里就硬往歪处想?他说他吃腻了外面的酒楼,我才介绍你表哥的饭店给他嘛!你这人,我就不该做好事,照顾你表哥的生意!”
许愿半信半疑:“业务饭要手拉手吃吗?”
手拉手吃?百合几近疯狂:“天!这是怎么说?让我想想你让我想想,”百合恍然大悟,“你说他在给我算命吧?算命当然要看手啦!”
许愿哈哈大笑,边笑边说:“我表哥说你们隔着饭桌手拉手,哈哈,原来是在算命。原来谣言就是这么产生的。”
百合无奈地摇头。许愿笑罢正色说:“百合,你没事最好。但是你要记住,这世界上三种男人是你我碰不得的。”
“哪三种?”
许愿掰着指头说:“第一种,最不能碰的一种,就是结了婚的男人。这种男人最可恶。不管当初他的婚姻是有爱情也好,没爱情也好,都不可怜悯。什么我的老婆不理解我——不理解你的女人你跟她结婚?不理解你你为什么不离婚?什么我们当初是个误会,我们之间没有爱情——骗鬼啊?封建社会包办婚姻啊?最多就是当初贫贱时条件不好,怕找不到老婆,随便抓一个女人解决生理问题,如今温饱思淫欲——你说这还不够恶心?”
“那么第二呢?”
“第二不能碰的,是离婚或者死了老婆的男人。要是嫁给这种男人,你就有罪受了。做的好理所当然,做的不好就拿你跟前面的老婆比,当然是用你的缺点比前面老婆的优点,这样越比你就越差,最后比到你没有自信,人格崩溃为止。如果他还有个孩子,那你更要下地狱了——自己的孩子打就打了,别人的孩子,你要管吃管喝不算,打也不能打,骂也不能骂,你说难受不难受?”
“好象你很有经验的样子。”
百合取笑她。许愿戳她脑门:“哲学没学好——经验还有直接经验和间接经验。别人的血泪史还不够你学的,要亲身去体验?”
“好好,你有道理。那第三种呢?”
“那就是妈妈的乖宝宝不能嫁。这种男人,最没主心骨,什么都听他妈妈的——只要是妈妈说的话做的事,对的也是对,错的也是对。而这种妈,还最爱干涉儿子家事,要是嫁给这种男人,你就等着做牛做马不算,还要受气,就象把你放在慢火上慢慢熬,最后把你熬成一锅香喷喷的稀粥,母子两个人一起喝掉。”
百合给她说得毛骨悚然,汗毛一根根地立起来:“怎么听起来象神怪小说?”
许愿又戳她脑门说:“你别不信邪!我表姐就嫁给一个乖宝宝,熬了三年,结婚时玉润珠圆,离婚时皮包骨头。跟我谈起来,就两个字——煎熬。中文真是博大精深啊,什么叫煎熬知道吗?就是放在慢火上炖啊,煮啊。。。”
百合连忙说:“好了好了,我知道了还不行?你再戳下去,我脑门给你戳破。”
“你知道什么?”
“三类男人不能碰,第一是已婚男人;第二是离婚或者死了老婆的男人;第三就是妈妈的乖宝宝。”
“切记切记。”许愿“哼哼”教导。
多年以后百合常常想,如果人类能发明一种开关多好,每个人都有一个自己的标准尺寸,在外面遇到符合自己标准的,一揿开关,就能发生感情,对于不符合标准的,一拉电门,全线停电,能减少世界多少痴男怨女,省却多少恩恩怨怨。这些精力能量用来生产,或许人类创造的价值能够翻番也说不定。可是这么好的发明居然没有人来做。
那顿晚饭之后,百合能感觉到她和邱志诚之间,有些暧昧在悄悄流动。两人不经意间,会相对会心一笑。她又开始了晚上的加班,然后随着他们一堆人去吃晚饭,边吃边吹牛。她常常选择隔着人群坐在他对面,默默地看着他。他吹着吹着,看似不经意地对住她的眼睛,然后快速移开,一阵哈哈过去。酒厂的首付到位之后,广告开始拍摄。
因有几个外景,她和制作部的同事跟合同拍摄单位以及演员到某水乡小镇小住几日,拍得日以继夜。晚上老板来探班。其实也不稀奇,邱志诚就是那种哪里有热闹往哪里跑的人,谁也没觉得奇怪。那些日子,这个水乡小镇还没被完全开发,鲜为人知,所以晚上的娱乐并不多,东西便宜得象不要钱似的。
人年轻,精力充沛得无以发泄,在卡厅唱完歌才11点,一群人就找房间去打麻将的打麻将,打牌的打牌。别看百合平日口角犀利,对于算牌记牌却相当迟钝,大学时代就没人愿意做她的搭子,所以她对这种娱乐非常排斥,于是独自走出旅馆外,在乡间散步。草木香,蛙鸣,虫叫,稀疏的星,明朗的月光,倒是别有一番情趣。百合渐走渐远,到一处小桥边倚着,听着桥下水有声无声地流动。“当心蛇。”
一个捉狭的声音响起,把百合吓得啊的一声跳起来,往脚下乱看。“在后边。”
又是一声,然后哈哈大笑。不用再一声,就知道是邱志诚。“你,”百合气急,“你知道不知道这样会吓死人的?”
邱志诚忍住笑,但是嘿嘿声还是憋不住从嗓子里往外冒:“你也太大胆了。这黑灯瞎火的,一个女孩子往外跑。我从旅馆门口跟你到这里,你居然一点没察觉?”
“这么大的月亮还不够亮?”
百合白他一眼。“唔,我刚才从侧面看,觉得你象一个人——月光下特别的象。”
邱至诚说。“谁?”
邱至诚说:“我估计已经有人跟你说过。”
百合已经猜到,却故意不说。邱志诚说:“蒙娜丽莎。”
百合点点头:“你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
他上了桥,站在她身边,跟她一起倾听着乡间夜的宁静。过了一会儿,百合叹口气说:“要是能在这样的环境里过一辈子多好。”
邱志诚嗤地一声笑,说:“我有个亲戚,是当官的。有一次生了大病住进医院开刀。手术前跟我们说,什么浮名虚利,都是假的,只有身体健康是真的。人活着为了什么?钱啊,权啊,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谁混到最后不是一抔黄土?看得透吧?结果呢?出了医院不照样勾心斗角,你死我活?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香格里拉,可真让你在香格里拉常驻,恐怕你要疯掉。所以那些去香格里拉寻找净土的人,注定只能是匆匆过客。外面的滚滚红尘才是我们真正的家。”
她转头看住他,两眼在月光下熠熠生辉。他说:“你还小,不懂得。”
她轻声细语:“我懂得的。”
“走吧,明天还有几个镜头要拍,熬得两眼象大熊猫不好。”
说着他转身下桥。百合跟在后面,黑影子里没看清,错了一个台阶,一脚踩个空,顿时唉吆一声。邱志诚在旁边连忙扶住,还好不曾扭伤。于是他伸出手说:“还是我拉着你吧。记得眼睛不好,晚上出来就别忘了戴眼镜。”
百合脸红说:“本来打算睡觉的,就把隐形眼镜摘了——懒得再戴上去。”
下了桥,他也不放手,反而顺手把人家的手放进自己的裤袋里去抄着,一直走到大门口才放开。两人房间在同一楼层的两端。在楼梯口道了晚安,才分头去睡。
第二日早起去餐厅吃饭,邱志诚皮肤本来就粗糙,倒没觉得如何。百合的皮肤白得透明,一看就能看到两个发青的眼圈。
这个片子拍完,邱志诚就消失了,公司里几个中层都说不清楚他去了哪里。只知道老板请了假,至于什么时候回来谁也没数。
百合心里不免七上八下。一开始想他是不是生病了,后来想想不对,如果他生病了,那么公司里肯定会有消息,至少那群中层中会有人去探病,如果严重的话,财务还要拿支票去办住院手续。或者他太太家里有事也说不定,或者等等。百合把所有的可能性都想了几遍,想到后来就开始生自己的气——这算什么?原来以为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会有所不同,就算家里有什么机密或者紧急事情,别人不方便讲,也该跟自己透个信。可是如今连自己都不知道,那么他对自己跟普通员工并无不同,自己这不是在自做多情吗?那么,贵州那晚的那一吻是醉的,那是酒醉的。那么,水乡之夜的牵手也是醉的,那是月亮醉的。以后自己要千万小心,不能再制造让他醉的机会。她生了几天气,自己闷闷不乐,茶饭不思,坐卧不宁。
好容易平静下来下决心以后不理他了,不料他却施施然回来上班了。
不光上班,还带回来很多礼物分给大家。原来他陪着自己的妈妈去台湾探亲去了。还没等他分到企划部,百合就找个借口先回家。晚上百合在自己房间里做白天没做完的工作,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文案开了合,合了开,笔拿在手里,写了划,划了写,烦躁异常。
正懊恼着,手机响了,就听邱至诚在里面说:“你出来,我在你家楼下呢。”
凭什么啊?你叫我出来我就出来?你是我什么人?她冷冷地说:“我睡下了。”
邱志诚说:“我看到你房间的灯亮着。你的窗帘的颜色是蓝色的,蓝天白云的图案。”
百合说:“我习惯开着灯睡觉。”
邱志诚在那边笑:“要不我上来吧,我有工作要跟你讨论。”
这要换了多年以后,百合肯定就说,你爱上就上来好了。可惜那个时候她还是个小姑娘,在对付这种人的手段方面还很幼稚,很不成熟。她怕他真的会上来,只好说:“那你等等。我五分钟之后下去。”
事实上,她没用五分钟,几乎是飞奔下楼的。他上前拉着她的手,塞进自己的裤袋里,走到大路边他的车前,给她开开车门,让她坐好,然后自己钻进驾驶座,把车箭一样开走。
车开到湖边僻静处,他停车,熄火,转过头去看着她笑,问:“为什么提前下班?让我好找。”
她哼了一声,说:“多谢你还记得我。”
“生气了?”
“我有什么资格生气?”
“明明是生气了嘛。好了好了,别生气了,我给你赔罪还不行吗?”
说着变魔术一样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首饰盒递过来。她仍然板着脸,看也不看。他下车,走到她这边,硬把她从车上拉下来,打开首饰盒,拿出一根18K金项链,上面一颗晶莹的水晶心形吊坠,不由分说给她戴上,退后一步端详着。“真好。”
他满意地说,慢慢把视线上移,盯着她的眼睛看,目光火辣辣的。她羞涩地把目光转开。不料他一张脸慢慢贴近,猛地抱住她吻了下来,那么蛮横,那么霸道,那么长驱直入。百合窒息,缺氧,霎时间脑子一片空白。她不是在期待这一刻吗?可是当这一刻到来的时候,为什么那么惊慌失措?轮到他惊讶:“你这是初吻?”
忽然眼泪就流下来,把他吓了一跳,连忙用手指去擦,结果擦了又擦,抹了又抹,就是停不住地流。简直不可思议。这么漂亮的女孩子,这么有才情的女孩子,以前的感情居然是一片空白?大学里那群男生是白痴?
他哪里知道,大学里追百合的男生,那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统统倒在沙滩上。正当他不知所措的时候,百合却伸出胳膊圈住他的腰,把头埋在他的胸膛上。他松了一口气,用下巴抵住她的额头,只过了一会儿,又像个馋嘴的孩子一样,低下头去寻找她那柔软的嘴。这一次的吻长而妥帖。他问:“有没有想我?”
“你想的美!我想你做什么?”
“既然不想我,那生什么气?”
“我生我自己的气。”
“生自己的什么气?”
“我们邻居家有一只狗,我给它东西吃的时候,它对我要多好有多好。结果我上次出差从贵州回来,它几日不见我,居然把我给忘了——我气我自己,为什么要惦记一只狗。”
百合呆着一张小脸说。邱志诚笑:“好啊,你骂我是狗,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说着把她按在车门上,又是一阵猛吻。百合微笑着问:“你这项链,是单单给我的呢,还是公司的女孩子都有份?”
邱志诚说:“你这小傻瓜,这可是真金的,是我过路香港买的,哪能人人有份?只是给你的,其他人都是镀金的。我当然也给你一条镀金的,让她们放在你桌上。”
“那我可以天天戴了?”
“那自然。她们都没见过。”
百合特意过了一个星期才把那条项链戴上。有人觉得很好看,就问她是哪里买的,百合说是哥哥托人从美国带回来的。自此百合碰了世上碰不得的三种男人中最碰不得的一种——已经结婚的男人。
他们开始了秘密约会。
还是一样的在外吃饭聊天,可是时间提了前,吃完饭也不再回公司,而是各自散掉回家。不同的是,百合会走到某一处等他,他载她去兜风,游车河,或者他们跑到乡下去听蛙鸣。她喜欢把车窗开着,让夜风梳理她的长发,飘啊飘的。车停下来,他用手指绕着她的长发,问:“你用什么东西洗头发,头发这么黑这么亮?”
“就用飘柔啊。”
她调皮地笑笑,“不过,我妈说她怀我的时候吃了很多芝麻。”
当然他最喜欢做的事情是把她拥在怀抱里,寻找她柔软的嘴巴。男女之间的这种事情,一旦捅破了窗户纸,就如同长江决了堤,一发而不可收拾。尤其邱志诚是个已婚的男人,不似大学男生的青涩,各种过程都熟门熟路,自然不会满足于只停留在“纯吃茶”的阶段,情热之时,便有些非份要求。但是一来受条件限制,二来百合也还有些抵抗力,一直未能让他得逞。
偏偏有一次再去贵州出差的机会,本来该百合和梁大姐去的,不巧临行前一天,梁大姐老公出了车祸,躺在医院里需要照顾,是以只好百合一个人成行。彼时邱志诚在广州出差。百合临走前王经理交待:“百合,本来该再派个人跟你一起去的,可公司实在是抽不出人手,没办法,只好辛苦你了。那些人都是些粗人,心眼并不坏的,你酒量不好,多说软话少硬拼,万事自己当心,知道吗?”
百合点头:“我晓得。多谢王经理关心。”
王经理接着叮嘱:“你要记住一点,不能得罪客户,可也不能丧失原则——这包括公司的原则和你自己的原则。还有,上一次去大家都玩过,就你留在宾馆里赶稿子。这次去也没什么繁重工作,你就多住两天,跟个团到处走走,也算是公司对你的补偿。”
百合连忙欠身道谢。这一次去百合就没刻意扮老,衬衫牛仔,长发打成一根大辫子,脂粉不施,说话轻声细语,楚楚可怜的样子,令酒厂的几个老总顿生怜香惜玉之心,也没为难她,几口场面酒过后,反倒替她要了果汁,口口声声说:“大家都别难为小陈,人家千里迢迢,是贵客。”
任务顺利完成。晚上回到住处,刚洗好澡就有电话打进房间。一接听,却是邱志诚。“怎么样?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他问。百合一边用干毛巾擦着头发,一边回答:“顺利完成任务。他们对我很客气,没为难我。”
邱志诚在那边坏笑:“陈小姐魅力势不可挡,看来我白白担心了。明天有什么打算?”
百合说:“本来厂家说找个人陪我,我推掉了。明天到街上看看,随便跟个团走走,节省时间。”
邱至诚说:“你打个电话到服务台,就参加宾馆的团好了。对了,帮我也报个名。”
百合惊异:“宾馆有团吗?你?你在哪里?”
邱志诚吃吃地笑:“我在机场,估计半个小时后能到,你等我。”
百合还要再说什么,那边已经挂断。果然半小时之后就有门铃响起,开门一看,不是邱志诚却是谁?她吃惊:“你从哪里来?”
邱志诚诡异地笑:“从广州来啊。见鬼,飞机居然满座,我提着行李在机场候补,等半天才等到一张当天的票,打算给你个惊喜。我是紧赶慢赶把两天的工作一天做完。”
百合问:“你吃过晚饭没有?邱志诚抄着手回答:“我不饿。我在机场随便吃了点。”
“那你开了房间没有?”
百合又问,嘴却被邱至诚的嘴堵上,并随之倒在床上。
可怜百合知道他要来,早就换上了高领套头衫和牛仔裤,把自己的身体从上到下捂得严严实实。然而她却不知道一个真理,若一个男人觉得你性感,你便是穿着铜盔铁甲,他也觉得你性感;若那个男人觉得你不性感,你便是脱得一丝不挂,他也还是觉得你不性感。
在此之前感情生活一片空白的百合,根本不是这个老到的已婚男人的对手。从开始到被缴械,她一点抵抗力也没。多少年以后百合回过头去看看,那时候的自己简直就是白痴一个。据说每个女人一生中至少要做白痴一次,从零到十若干个等级,程度轻重不同。
从最初的挣扎,疼痛,到瞬间的解脱,放松,以至后来的快意,百合没有激动,没有悔恨,大脑里迷乱之后,是一片空白。她本能地踡起身子,往邱志诚怀里靠了靠,然后贴住他,抱紧他。她没有说:“我从此是你的人了。”
这是小说里写的,太老套。她没有流下激动或者悔恨的泪,那是电影里演的,需要特写镜头。邱志诚也没有说:“我会对你负责的。”
负责这两个字太沉重,太不罗曼蒂克。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邱志诚用不着再去开房间了。
那时许愿认识了赵飞鹏,也忙着约会,跟百合只能保持电话联络,发现这件事,完全是因为不经意地碰到百合正在商场里跟邱志诚一起买双人床——邱志诚居然在外面租了一个小小的一室一厅,作为他们的临时落脚点。
许愿这一气非同小可,雷霆之怒几乎把百合击得粉身碎骨。
她指着她的鼻子骂道:“你脑子进水了你?我那么跟你说,三种男人碰不得,碰了要万劫不复的!你看你白长了一副聪明脸孔,脑子长歪了?你要是我亲姊妹,看我一掌不把你掴到天目山!你还租起房子过起日子来了?这个男人难道连陪你谈谈恋爱的耐心都没有?他当你什么?你当你自己什么?大学里多少男孩你都看不上眼,挑来挑去就挑了这么个烂人?”
百合开始惟有垂头,后来听她骂邱志诚是烂人,不由开口替他辩解:“许愿,你不了解他,他不是烂人。。。。。。”
许愿打断她:“他不烂谁烂?他自己有老婆,还在外面勾搭小姑娘,而这个小姑娘还是他的下属!他敢把这些告诉他老婆吗?他敢在公司里公开你们的关系吗?他说过离婚要娶你吗?你知道不知道,你们的关系既见不得光,也没有前途?别的女孩子谈恋爱,可以手拉手跟男朋友吃冰淇淋,看电影,你可以吗?”
百合郁闷:可以的,但是那是在贵州。可这话怎敢对许愿讲?许愿接着说:“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万一有一天他老婆发现了,要他跟你分手,你怎么办?”
走到今天这一步,也只能过一天算一天。可她是怎样走到这一步的?她甚至自己还没明白就掉了进去。这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坑。许愿说:“你趁早跟他分手,或者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你若执迷不悟,到头来只怕越陷越深,想抽身都不成。”
可两个人发展到这个程度,你让百合如何舍得?
接下来的日子,百合便有些闷闷不乐,跟邱志诚在一起的时候,刚刚还是有说有笑的,转眼间就会情绪低落,心不在焉。
邱志诚费尽心机,也不能让她开心,便问原因。百合正好也想借机试探,就把许愿的话转述了一遍,只省略了骂他烂人的那几句。
邱志诚半天没说话,开口说出的却是:“跟你打个比方,有个人,坐汽车去莫干山。他定的旅馆在半山腰。这一路他心急火燎地就想快点到,好放下行李,该干什么干什么。这样他总是频频看表,频频催促司机,等到终于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却发现同伴们都在讨论路上看到的美丽风景。而他因为老惦记着目的地,却把这些风景全都错过了。其实,有时候,到不到得了目的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要学会欣赏沿途的风景。”
百合听了甚是不舒服,可也不原意当面去反驳他。改天把这段理论原原本本转述给许愿,许愿大怒,说:“放屁!如果目的地不重要,我何苦要上那车,走那山路,吃那苦?吃饱了没事做哇?你白痴啊?他这不是明摆着不愿意给你承诺?你不离开他还等什么?”
百合被她骂得恼了,不由地说:“什么承诺不承诺?如果两个人不相爱,要承诺有什么用?如果两个人相爱,还要什么承诺?”
许愿又好气又好笑:“好,好,你还嘴硬。你现在年轻,可以这么说。我看你二十六的时候是不是还这么说,我看你三十的时候还有种这么说。你这辈子,难道只谈恋爱不结婚?”
百合明知许愿说的全对,可是却不肯就此认输:“那么多年以后的事情谁知道?说不定我已经不爱他,我们早分手了。就象他跟她老婆,当初结婚的时候想必也曾经山盟海誓,可现在如何?”
许愿说:“可现在她仍然是他的老婆!”
百合道:“那又如何?他又不爱她。”
许愿好笑:“他跟你说的?”
百合道:“这还用明说吗?他现在爱的是我,这是他亲口对我说的。不管将来如何,至少此时此刻,他爱的是我,我此刻爱的是他。他不是你说的烂人,我爱他,是觉得他有趣,他优秀。可是保不定将来,我遇到比他更有趣,更优秀的男人,会先离开他也说不定。要承诺有什么用?承诺固然绑住他,不是也绑住我吗?没有了爱,有承诺又怎么样,没承诺又怎么样?”
是啊是啊,那些年,流行的口号就是,不在乎天长地久,只要曾经拥有。
不知道这个口号是哪个鬼男人发明的。
许愿点点头,简直觉得匪夷所思。她哭也哭不出,笑也笑不来,说道:“你现在说得潇洒,但愿将来有个风风雨雨,也能做得潇洒。不过话又说回来,你是我朋友,我还是觉得你别去经历那些风风雨雨才好。算了,百合,你是成年人,不是儿童,我没有权力也没有办法去管你的生活。我以后不管你这一笔糊涂帐了。你自己当心,好自为之吧。只是有一点,如果你将来需要一个肩膀靠着哭,我的肩膀永远是你可以依靠的——当然我希望这个肩膀你永远也用不上。”
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尽管他们行事机密,但是最终还是给邱至诚的老婆苏雪凝知道了。
其实百合还是很识相的,不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邱志诚的手机,哪怕是响破天,她也从来不代听。自他们在一起以来,她就停用了香水,只放在家里做摆设。下了班第一件事就是把口红洗掉。但是谁也没想到事情会栽在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上。
起因是入冬以来,百合觉得每日从热被窝里爬起来等公车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尤其是她有时会穿裙子。她随口抱怨了几句,邱志诚就说:“那我去接你上班好了。”
百合说:“你?算了吧。你每天差不多十点才到办公室,我可不想让人家在背后说我。”
本来她就人缘不好,日子艰难,每日再迟到的话,岂不是雪上加霜,自讨没趣?
邱志诚从此每日起早,到百合家附近载她到公司附近的一个小巷,放下她,然后自己再去停车吃早点。百合则步行三、五分钟去办公室,也就迟到个十分钟二十分钟,这在广告公司也不算什么。邱志诚吃完早点再去公司,两个人刚好错开。
公司里倒是无人察觉。是苏雪凝的姐姐苏雪云有一日对妹妹讲:“阿凝,你最近有没有觉得你老公有什么不正常?”
苏雪凝听姐姐问得奇怪,只是不作声。她知道姐姐会忍不住自己接下去。
果然就听见她说:“我那日大清早去你老公公司附近办事,看见你老公车里里坐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就坐他旁边的位子。”
邱志诚的车子,只有在应酬的时候才会搭女同事,但是没有人会坐在前排副座。公司里没有人不知道,那是邱总夫人的专座。
苏雪凝想了想,说:“可能是同事,半路上碰到,搭个顺风车也是有的。”
苏雪云说:“一开始我也这么想。可是后来想想不对。如果是同事搭顺风车,为什么不直接停在办公楼下,反而在偏僻的小巷子里分开?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心中有鬼吗?过几日我又过去办事,就特地也在这个点儿去,结果又看到他们!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阿凝啊,你不要傻,这种事你要搞搞清楚,否则哪天给人卖了都不知道。”
苏雪凝给姐姐说得动摇起来,细想想老公这些日子确实反常。比如,他会时不时地莫名其妙地微笑;比如,大冷的天,他反而起床早了;再比如,以往精力充沛的他,这些日子经常喊累,对夫妻生活兴趣锐减,而她,还体贴地认为他工作辛苦,精神压力大。
于是有一日,她找个借口同姐姐一起去了公司。因为公司元老她大部分都认得,故而一个办公室一个办公室地走访过来。在策划部,姐姐暗暗拉拉她的衣摆,示意她注意正在跟周全说笑的百合。青春逼人,美色逼人,这是苏雪凝对百合的第一印象。她什么也没说,到老公的办公室随便聊了两句,就告辞。她走之后,有人悄悄告诉百合说:“刚才来的是老板娘。”
百合还木知木觉,后悔自己只顾跟周全谈天,没曾看得仔细。这边苏氏两姐妹出得门来,苏雪云说:“就是那个女孩。你看她长得就是一副狐狸精的面孔,跟男人说起话来眉眼乱飘——阿凝,你要看牢自己的老公!”
苏雪凝见了百合,虽然有些忐忑,却还是不相信邱志诚会背叛自己。毕竟他是被前女友伤过心的人,自己跟他相识于贫贱,无怨无悔地跟着他从无到有走到今天。就算打天下没她的份,那么镇守后方也功劳不小。何况他这人,最多也就是嘴巴老老,真要他动真格,还真未必敢。
可是如今这世道这么乱,常在河边走的人,谁能保证老不湿鞋?反反复复地斗争了一个星期,观察了老公一个星期之后,苏雪凝在一个工作日的晚上来到诚成。
冬天的夜来得格外黑,格外冷。办公室里只有财务部的几个人在加班加点地赶帐。邱志诚的办公室关着灯,锁着门。
苏雪凝拿出备用钥匙,开了门,打开灯,复又关上门,坐在办公桌后面,看着电话机发呆。她拿起话筒,拨了几个数字,却又挂上,换成自己的手机,拨邱志诚的手机。
邱志成那时刚跟百合吃完饭,回到他们租住的小屋,进了房,忙忙地接吻。看看来电显示,连忙示意百合噤声,走到床边接听。
苏雪凝的声音没有任何异样:“你在哪里啊?”
邱志诚张口就来:“在办公室加班,年底事多,你也知道的。”
苏雪凝冷笑一声,声音却不变:“什么时候回家?”
“过一、两个钟头吧。我如果回来晚了,你先睡。”
“好的,你保重身体。”
苏雪凝收线。邱志诚挂了电话,正要冲百合走过去,却突然感觉不对劲,但是哪里不对劲,却一时半时想不起来。
百合正要说话,手机却再次响起。邱志诚象是有所预感一样地看看来电显示,不看还好,一看腾地一声,脸立刻涨得通红。电话号码正是公司的。
他心怀侥幸地按下接听键,就听见老婆的声音冷冷地说:“志诚,我现在在你办公室里,怎么找不到你?你在哪个部门加班?”
冷汗霎时间爬满额头。邱志诚闪闪烁烁,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苏雪凝平静地说:“给你半个钟头够不够?半个钟头后,我在公司大门等你,你来载我回家。”
没用半个钟头,邱志诚出现在公司大门口,把苏雪凝接回家。由于同公婆同住,苏雪凝关起房门跟老公谈。她说:“我听你解释。”
邱志诚支吾半天,无话可说。
苏雪凝拿出一张纸,上面一条一条密密麻麻地写满字,递给老公说:“如果你说不出来,我来替你说。这上面有老婆做得不够好的若干条理由,你看我符合哪几条,就在后面打个勾,好让我改正。”
邱志诚接过来看,上面写着不做家务,不孝敬公婆,不支持事业,不教养孩子等等条款,满满一张A4纸。哪一条都轮不到苏雪凝头上,只能令他更加羞愧。苏雪凝安静地看着他,为什么他感觉她的眼睛比探照灯瓦数还高?“她是谁?”
他无语。苏雪凝别过头去,转回来的时候,满眼含着泪问:“你打算怎么办?跟我离婚吗?”
邱志诚仍然无语,在老婆面前站了半个小时之后,他终于开口:“对不起。”
苏雪凝点点头,眼泪终于流下来:“为什么说对不起?是因为做了对不起我的事,还是因为不得不跟我离婚?”
“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我觉得很抱歉。”
苏雪凝吸吸鼻子:“志诚,我跟你的时候,你是有钱的老板吗?”
“不是。”
“我有跟你要彩礼,要婚房吗?”
“没有。”
“你创业的时候,我有拖过你的后腿吗?”
“没有。”
“我拿你跟别的男人比过吗?我逼迫你下海吗?”
“没有。”
“那我究竟做了什么让你这样对我?”
邱志诚再一次认错:“对不起。”
苏雪凝拿纸巾擤擤鼻子,说:“那你说吧,你打算怎么办?”
邱志诚看看她,把头转向一边,同时在心中揣测,老婆究竟知道了多少。却听见苏雪凝冷静地说:“好,你不说我说,那女孩叫陈百合,是不是?”
邱志诚脑子轰的一声涨得斗大,原来老婆什么都知道了。苏雪凝冷笑一声,说:“如果你不想离婚,第一,让那女孩离开公司;第二,你跟她彻底地断,断得干干净净。”
邱志诚为难地说:“我保证跟她断,行不行?至于让她离开公司,是不是太过份了?毕竟她也算个人才。”
苏雪凝盯了老公足足两分钟,说:“你觉得发生了这种关系,然后断掉,你们还能再待在一个公司工作?如果你不好意思说,你陪我去见她,由我来跟她说。”
邱志诚哑声说:“好吧,好吧,我让她走。不过,你得给我时间。”
苏雪凝问:“你要多久?一个月够不够?”
邱志诚勉强点点头:“够了。”
苏雪凝说:“志诚,我再相信你一次,希望你不要令我失望,辜负了我的信任。”
情如雨点,似断难断。邱志诚答应跟百合断,可真的要断起来,如何舍得?更让他如何开口?他怎么说?难道跟她说“对不起,我太太发现了我们的事,要求我跟你断,所以我们不得不分手”?然后说,“你不能留在公司了,请你走人”?真的请她走人,如果她去了别的广告公司,怀着一股仇恨,把客户都挖走怎么办?那他可真是偷鸡不成反蚀把米,人财两空。他看到她担忧的目光,心中更是百味杂陈,不知道如何是好。
百合那天看他接到老婆的电话就急匆匆地走了,知道东窗事发,心中就忐忑不安。但是想到他亲口对她说过他爱她,倒也没特别着急,只是担心他,不知道他怎么面对老婆的雷霆之怒。后来她心下反而觉得这样也好,希望他老婆一怒之下跟他离婚,他不就自由了?邱志诚拖了一个星期,想想这件事终究是拖不过的,才开始安排筹划,等到一切都准备好了,就把百合约出来吃饭。
百合看着他,满眼睛都是问号。
邱志诚艰难地说:“百合,我老婆发现了我们的事,要我跟你断。这些日子我想来想去,公司里你最好不要待了,我有个朋友,在外资企业做总经理,他们有个广告企划部需要人,我就向他推荐了你。那里工作没有在这里压力大,收入也比这里好——你知道我舍不得你的,可是现在我的处境实在为难,请你体谅我。”
百合心往下沉,手就有些拿不稳筷子。她低头沉默一会儿,才问:“你这是要跟我分手吗?”
邱志诚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最近一段时间,我们先避避风头好不好?我老婆这个人,平时不声不响,可是一旦发起狠来也很吓人的。她现在还没跟我撕破脸,没在我父母面前讲什么。但是如果我们现在不避避风头,以后会发生点什么我真说不准。百合,全当你帮帮我的忙好不好?”
百合心里就有些委屈,抬眼问他:“如果我说不,你是不是要硬开除我?”
邱志诚说:“百合,体谅体谅我好不好?求你了!现在除了你,还有谁能体谅我?你有什么条件,尽管提,我能做的一定会尽量去做。”
百合此时心中回响的是许愿的那番话:“他不烂谁烂?他自己有老婆,还在外面勾搭小姑娘,而这个小姑娘还是他的下属!他敢把这些告诉他老婆吗?他敢在公司里公开你们的关系吗?他说过离婚要娶你吗?你知道不知道,你们的关系既见不得光,也没有前途?别的女孩子谈恋爱,可以手拉手跟男朋友吃冰淇淋,看电影,你可以吗?”
她还替他辩解:“这还用明说吗?他现在爱的是我,这是他亲口对我说的。不管将来如何,至少此时此刻,他爱的是我,我此刻爱的是他。他不是你说的烂人,我爱他,是觉得他有趣,他优秀。可是保不定将来,我遇到比他更有趣,更优秀的男人,会先离开他也说不定。要承诺有什么用?承诺固然绑住他,不是也绑住我吗?没有了爱,有承诺又怎么样,没承诺又怎么样?”
没有承诺,现在他让她走,她还怎么能留?当时她在许愿面前硬撑的时候,可会想到打嘴的这一天来得这么快?她可不可以靠住许愿的肩膀去哭?她可有脸去靠住她的肩膀哭?百合想到这里,眼里就含满了泪,说:“我跟你要10万的分手费,我们从此一刀两断,各走各路,可以不可以?10万块,你老婆为了保住家庭,一定很愿意支付这笔费用的。”
邱志诚立刻就心软了,连忙说:“你别这样好不好?我哪里说过要跟你分手?我不是说要暂时避一下风头吗?我这样安排也是一片苦心,你别误会我好不好?”
百合眼泪就流了下来:“那么以后呢?难道你要我一辈子做你见不得光的情人?这一次我离开公司避开你,那么下一次再被你老婆发现,我是不是要离开这座生我养我的城市来避开你?”
以后?邱志诚只求过一时是一时,从来没有想过以后——他们之间,可有以后?百合在许愿面前口口声声不在乎未来,可是如今也不得不考虑未来。百合拿纸巾擦干泪,长叹一声说:“我现在只问你一句,你爱我吗?”
邱志诚脸红了一红,小声说:“我是爱你的。”
百合点点头,说:“算了,有你这句话我也就足够了。我不为难你,明天我就给人事递交辞职信。志诚,我承认是我傻,我认赌服输。我们到此为止吧,我不会纠缠你的。”
说着她饭也不吃了,站起身,拿起皮包就往外走。邱志诚脸色灰败地坐在那里,起身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心中难受,竟没有解脱后的轻松感。第二天,百合向人事递交了辞职信,开始回办公室整理自己的私人物品。人事经理莫名其妙,找老板问要不要挽留。邱志诚想了想,说:“你请她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这个时候,他去请,她不一定会卖他面子。十分钟后,百合坐到他对面。邱志成把门关上,但是办公室的窗帘依旧开着,从外面可以清晰地看到两个人的每一个动作,却听不到声音。
只一夜之间,百合的脸就显苍白憔悴,雪白的皮肤更衬着青色的眼圈,邱志诚不是不心疼的。他半天才开口问:“打算不打算去我朋友的公司?”
百合挤出一丝微笑:“去,为什么不去?我这么大的人,总不能靠父母养着,是不是?”
邱志诚点点头,说:“这是家中外合资的饮料公司,你去的那个部门专门负责公司的广告投放和对外形象策划宣传。他们的广告大都在香港制作,这几年可能要逐步实行本地化,你在那里还是很有前途的。”
百合无语。邱志诚接着说:“你去了以后,要记得收敛锋芒,不要无缘无故地得罪人。你是有才华的,但是,这毕竟是中国人的社会,出头鸟是要遭枪打的——要学会在施展才华和小心内敛之间找平衡。受到什么委屈,不要着急着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多找上司谈谈天。我那个朋友,年纪轻轻能做到这个位置,自然不是昏庸之辈。你做得好,他自然看得见;你如果受了委屈,他自然也能分辨清楚。”
百合本来是心怀怨恨的,如今听了邱志诚这一番话,觉得他确实是在处处为她着想,不由得心又软了下来,当即鼻中一酸,眼圈就红了,忍了又忍,才硬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点点头不说话。邱志诚默默地看她一会儿,才说:“我这就给你们安排时间。”
说着他拿起电话,拨了号码,跟朋友嘻嘻哈哈地寒暄着,切到正题,扯了几分钟,才挂断,然后抬头对百合说:“那边好像急着用人,让你明天就去见面。你带着你的作品,明早十点到他们公司找前台,他们已经做了安排。”
说着翻着名片簿,找出一张名片,递给百合说,“这是地址。”
百合接过名片,站起来说:“如果没有别的事,那我去收拾东西。”
邱志诚说:“等等。百合——”百合站住,背对着他,没说话。邱志诚说:“把过去做过的作品,找好的打印出来,装订得好看一点再走——出去后可能就没这么好的设备和便利条件了。”
百合说:“谢谢。”
她拧开门出去,先在自己的电脑里做简历,整理作品,一张张地打印彩稿,然后放在有保护膜的文件夹里。正忙着,只见周全进来,低声问:“听说你要走了?”
百合抬起头来,说:“消息传得真快。”
周全说:“只怕那几个女的最高兴。估计明天本市广告业就全知道了。你是不是找到下家了?准备去哪家?是不是他们给得更高?我要是老板,就是给你加薪水也不能让你走。”
百合勉强笑笑:“可惜你不是老板。”
周全说:“我手里还有活,不多说了。改天请你喝茶。等下有啥需要帮忙的,比如搬箱子什么的,你叫我。”
百合客气地说:“谢谢。你真是好兄弟。”
她把所有要用的资料都准备好,又把个人物品都处理了,该丢的丢,该销毁的销毁,剩余的东西全都装在一个复印纸箱里,周全替她抱着,她同几个相关的经理告辞之后,一起走到楼下,拦了一辆出租车,就直接开回家。临别周全用大拇指和小指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意思是保持联络。百合长长出了口气,觉得在诚成的日子还不算太失败,就算所有的人对她的离去拍手称快,至少还有一个人愿意跟她做朋友。第二天她直接去合资公司,在前台报上自己的名字,那接待小姐就说:“陈小姐跟我来。”
说着把她带到小会议室,倒了杯茶,说,“您请稍等,我去通知人事经理。”
那天是一个女人事经理先跟她面谈了半个小时,看了她的作品,其后是总经理袁军出面又跟她谈了半个小时。
谈完了两个人一起消失二十分钟,然后人事经理回来跟她谈了薪水待遇,说公司愿意让她从下个月一号开始正式上班,问她有没有问题。陈百合因祸得福,薪水比在诚成涨了20%,奖金基本上能拉平,每年还有两周的带薪假期——到底是合资企业,财大气粗。她回到家才把自己辞职,到新公司上班的事告诉父母。她爸爸妈妈以为她是因为待遇问题才跳槽的,所以还争论了一番。百合妈妈因为她薪水涨了,很高兴,并且说:“既然你们公司是做饮料的,那么员工是不是可以买出厂价的饮料?这下夏天可好过了。”
百合爸爸则摇头说:“虽然薪水涨了,可原来的公司毕竟是专业广告公司,你以后获得锻炼的机会只怕没有以前多。”
百合低头吃饭,一言不发。
百合去新公司上班前有一周的闲暇时间。
这一个星期,邱志诚从她的生活中凭空消失,许愿跟赵飞鹏的恋爱进行得如火如荼,自然也没空搭理她,更不知道她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天气连绵几天地下着雨,百合每天就躺在家里,听着歌,看着雨,自己疗伤。
心痛的感觉撕心裂肺。
这是她的初恋。
她的初吻,她的初夜,统统给了这个有妇之夫,然而他一声对不起,他们过往的种种,都烟消云散,了无痕迹。多少缠绵编织成的梦,多少爱恨刻画的镜头,为何一切到了终究,还是空。他说过,他爱她,可是那又如何?不要相信男人激情过后的谎言,那些谎言一文不值。她觉得自己象行尸走肉,躺在床上流着泪,听着歌,感觉肚子饿了,就爬起来泡碗面吃,然后再继续躺下来听歌。
晚上父母回来前,她还要擦干眼泪,强颜欢笑。
周全打电话来约她吃饭,她一推推掉,说:“现在整天下雨,懒得出门,等天晴吧。”
百合去新公司上班的时候天就晴了,很快摸清楚状况。过几日周全约她吃饭,顺便把公司原来公司发给她的最后一个月的工资和一个月的赔偿交给她,调侃她说:“发财了。”
拿出单子要她签收。平时工资都是打在卡里,最后一个月倒给她现金,亲手签收,想必是不想留什么法律问题。签收完她问:“公司里的人怎么说?”
周全说:“还能怎么说?那几个女的都很高兴,男的全说可惜,嘿嘿。有人说你会带走一部分业务,后来听说你在现在公司上班,都觉得不可思议。说真的,百合,为什么不去广告公司?现在这家虽然待遇好,可专业发展前途不容乐观。”
百合笑一笑说:“女人要什么发展前途?找个有前途的男人嫁了比什么都强。”
周全诧异地看着她:“啊?怎么观念全变了?你不是说女人要靠自己吗?哎,百合,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哪里不对劲?你是不是生病了?好像瘦了。”
是啊,她得的是相思病,无药能治。周全看她不说话,就信口问起新公司的情况。百合笑笑说:“说起来比以前的境地还复杂。这家公司是中外合资的,外资是绝对控股,总经理袁军是外方代表,我现在算是他招进来的。可是我的顶头上司是中方代表,副总经理郭纯刚,这人是国营企业出来的,很擅长勾心斗角,跟袁军面和心不和,你说我夹在中间难过不难过?我现在想死的心都有了。”
周全张大嘴巴:“这么复杂?那你干嘛跑过去做?”
百合苦笑:“我哪里知道是这样的情形?知道的话我就不会去了。算了,反正天下乌鸦一般黑,先干着再说吧。有了诚成的经历我也学乖了,少说多干,凡事不轻易表态,两边示好,夹着尾巴做人。”
百合果然是学乖了。面对郭纯刚的挑剔,她一律说是,他怎么要求她就怎么做。如果郭纯刚说青蛙是红色的,那她肯定说是啊是啊,世界上哪有绿色的青蛙?凡事多请示多汇报,从来不自作主张。但是如果袁军有什么要求跟郭纯刚的要求相冲突,她会在迎合郭纯刚的同时,晚上回家以后,给袁军挂个电话,解释一下事情的原委,让他不至误会。
几个月做下来,才发现多出来的那百分之二十的薪水不是好拿的,简直令她心力交瘁。委屈无人可倒,统统倒给周全。
百合走出诚成后,她那一摊子全由周全接手。周全刚开始搞不清楚状况,时时打电话问百合,百合给他耐心讲解。于是周全有了N个借口约百合或吃饭或喝茶,而百合对着新公司的复杂人事关系也焦头烂额,有个人说说总比没有强,找个人陪陪总比一个人独坐思念旧人强。况且从他嘴里,还能听到邱志诚的消息,也可缓解一下心中的痛。
周全说:“邱经理最近脾气好大,经常骂人,大家见了他躲着走。前几天因为你留下的那个案子,有几个问题问我,我当时没答上来,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
百合没吭声。周全接着说:“好像现在也没心思吹牛吃饭了,下了班早早回家。前几天有人看见他陪老婆儿子逛商店——他以前可是最怕陪老婆逛商店的。”
这样,先是吃饭喝茶谈天,再后来吃完饭,两个年轻人会去逛逛夜市,对着那些假古董品评一番,两个人年龄学历相近,专业又差不多,倒也十分谈得来。到后来就一起去看看电影,电影散场后再去吃吃冰淇淋。有一天电影散场后就碰到许愿和赵飞鹏。许愿惊讶地看看百合再看看周全,才知道原来百合不但换了工作,而且还换了男朋友。四个人一起去吃宵夜,吃完许愿硬是要跟百合一起走,拒绝两位男士相送。她说:“我们有话要谈,你们两个,哪儿凉快待哪儿去,快给我速速消失。”
许愿开门见山,问:“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啦?”
开始百合还硬撑,实在撑不住,眼泪就滚滚而下:“他老婆发现了,我只好离开。”
说完转过头去,等着挨骂。许愿半天没说话,开口却是一句:“这是迟早的事。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算了算了,你全当跌了一跤,记个教训吧。我看那个周全很不错的,你们年纪相当,背景近似,看得出他很喜欢你。当然他没有邱志诚有钱,可是邱志诚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也不见得比他阔多少。两个人一起奋斗,不呆不傻,总会出头的。”
百合擦擦眼泪说:“你说什么啊?好像我跟邱志诚好是看中他钱一样!你别七想八想,我跟周全只是普通朋友——我走后他接手我的案子,很多地方搞不明白,我帮帮他。”
许愿拉她在湖边坐下,说:“拜托啊!你要是对人家没意思,就别给人家希望好不好?你看他看你的眼神,哪里是普通朋友的眼神?挺帅的一个小伙子,怎么就不入你老人家的法眼呢?个子,比不上北方帅男,在咱这一块,也不算矮吧?模样,比不上电影明星,比那姓邱的,也有得一拼吧?谈吐也算有见识,有点幽默感,你说你还想怎样?”
百合说:“我也不知道,可就是对他没感觉啊。”
现在她满脑子都是邱志诚。她吃饭的时候会想到他,走路的时候会想到他,睡觉的时候还想到他,甚至,有时候埋头工作,抬起头的一霎那,也会失神想到他。她的心,哪里还有多余的位置给别人?
许愿说:“你现在是还没从那段感情里走出来,所以没感觉。感情怎么来的?日久生情。你多接触接触,感觉就来了。你别老想着那个姓邱的,多想想周全——这个周全是不是太老实啊?下次见了他我要多教教他,追女孩子不可以太老实,该拉手的时候要拉手,该接吻的时候要接吻。”
百合给她逗得笑出声来:“你要死啊!搞得你跟老江湖一样。你跟那赵飞鹏怎么样?你看上他哪一点?”
许愿的笑容充满甜蜜:“说真的,我也不知道看上他哪一点,只觉得他从头到脚,什么都好。他家庭条件不错,可是并没有被宠坏,工作很努力很用功。这见习律师做了两年,快出头了,就等独立办案的那一天。”
百合打趣她:“从头到脚,什么都好?你怎么看到的?X光,B超,还是用你的肉眼?”
许愿白她一眼,说:“是我让他脱光给我看的,不行啊?”
两个人笑成一团,这是百合自从跟邱志诚分开后第一次放声大笑。邱志诚是在跟袁军一起吃饭聊天的时候知道百合有了新追求者的。那日是邱志诚先提起:“那个我介绍过去的人,陈百合,表现如何?”
袁军说:“小姑娘蛮好的,蛮会做人的嘛!你怎么说她不太会做人,说话比较冲?”
邱志诚纳闷:“真的吗?一个人改缺点可以改得这么快?”
袁军比他更纳闷:“不是我八卦,我感到很奇怪,她跟你什么关系你要给她介绍工作?我听说她是你公司的,犯了什么事?据说她专业水平很不错的,你怎么舍得放人?”
这叫邱志诚如何回答?其实根本用不着他来回答,袁军在这些老同学中外号叫“袁鬼儿”,自然很聪明,早就猜个八九不离十,当下开口说:“人心不足蛇吞象哪!志诚,不是我说你,阿凝算一个好老婆了。虽然没有陈百合长得漂亮,也不算丑吧?再说老婆要那么漂亮干什么?太漂亮了招蜂引蝶。自从陈百合进我们公司后,她那个部门就从我们公司最冷清的部门变成了最热闹的部门,不光未婚的小伙子爱往那里跑,就是已婚男人也爱往里凑。这种女人放在家里你能放心?”
邱志诚说:“你对她有偏见。长得漂亮不能算她的错吧?”
袁军连忙摆手:“我对她哪里有偏见?她只要把自己工作做好,不到处搬弄是非,别的事我管不着也不爱管。我就事论事,站在你的角度考虑问题。”
邱志诚苦笑说:“你别瞎说,我什么事也没有。你这话不要到处乱讲,我跳进黄河洗不洗得清都不要紧,人家小姑娘名声给搞坏了你当得起吗?对了,那位小姐,在你们公司,有没有接受谁的追求?”
“跟你没关系你这么关心人家有没有意中人?”
袁军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一副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的样子,说,“公司内好像没看到她对谁有意思,不过有个外面的男孩子,隔三差五的在门口接她下班,不知道是不是她男朋友。”
邱志诚心中就咚的一声,好像被谁砸了一锤子,说不出的难受。
他不过想让她避一避,等家里的风波平息了再去找她,不想她就这么等不及了,转头就另结新欢。
也许袁军说的对,找老婆还是不要太漂亮的好。不说别的,就机会而言,美女的追求者多,找到合意的人的机会也多,走了一个,自然还有另外一个候补的替上来,怎么肯傻乎乎地站在原地等你呢?难道他们的短暂情缘,就这么擦肩而过?过一阵公司里有人八卦,说周全正在跟那个辞职的陈百合在谈恋爱。不止一个人看到他们在一起吃饭,看电影,逛街。这个城市就这么大,市中心就那么几条街,所以大家碰到的机会是极高的。有几个人熬不牢,干脆直接找周全求证。
周全总是笑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终于有一个周末,邱志诚跟父母老婆在外面吃饭,车子自小巷驶出的时候,碰到滚滚人流,不得不减速,在这人流中,他看到周全和百合两个人,一人手里拿串豆腐干,边走边吃。街上人太多,百合给对面的人撞一下,就落后几步,那周全就站在那里,伸手一拉,把她拉到路边,两个人躲着人流走。过了一会儿他们站住,周全在百合耳边讲些什么,百合拿餐巾纸捂着嘴笑个不停。
后面的车子鸣笛在催,邱志诚醒过神来,瞅个空档,把车子打出大路,直直地开回家。
余下来的日子周全就感到很不好过,老板好像对他越来越不满意,他三天两头听骂声。他有时在电话里,有时候面对面对着百合发牢骚,有几个案子做得应该说不错,可邱志诚好像总能找出什么理由来骂他。
百合一开始没放在心上,后来听得多了,渐渐明白怎么回事,不由得对周全生出抱歉之心。
有一日她找个面对面的机会问周全:“你知道我为什么从诚成辞职吗?”
周全一愣,反问:“不是因为现在的公司给的薪水高吗?”
百合摇摇头:“周全,我们是好朋友不是?我可以信任你,是吗?”
周全点点头,等她下文。她说:“因为邱志诚。”
周全虽然没有百合聪明,但也绝不是笨人,当下心中了然。百合静静地说:“我们以后还是不要再来往了,多多电话联系吧。”
说完她起身走了。周全一个月后从诚成辞职。这次邱志诚运气没有那么好,周全带走了他手头能带走的所有客户,跑出去单干。然后他动员百合:“你也过来跟我一起干吧!自己做老板,谁的气也不用受。”
不管她能不能成为他的女朋友,但是她是一个有价值的合作伙伴,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
百合便有些动心。
邱志诚既然能白手起家,她自然也可以。一个女人自己创业很累,可是如果有个男孩子做合伙人,那就容易多了。
只是周全这次辞职动机太明显了,反而让她有些犹豫不决——万一她跟他合作失败,或者最后她不能接受他的感情,非但情侣做不成,连朋友都做不成怎么办?她自出校门,在诚成做了那么长时间,只交这么一个朋友,自然要格外小心谨慎些。
百合多少年后回忆这段时光,不是不惋惜的。当年她如果能够果断点,跟周全一起出来打天下,日久生情,修成正果也不是不可能的。如果她跟周全修成正果,那么今天,她家庭,事业,孩子应该都相当美满——一个女人一生所追求的,也不过如此。然而车开错了可以掉头,人生之路却难以掉头。那日下着暴雨,百合下班后在某公交车站转车——出来时雨还没有那么大,结果转车的那个车站人又特别多,百合给挤在边上,雨伞又是把三折伞,特别不经风吹,一会儿就被风吹得向天上飞,把百合大半个身子都淋湿了。
这时一辆车子停在她身边,车窗摇下,邱志诚在里边叫:“百合,上车吧,我送你回家。”
百合未动,邱志诚没走,众人眼睛齐唰唰看过来。百合脸一红,无奈下只得打开车门,迅速钻了进去。进了车,渐渐感到一股寒意浸入肌肤,她打了个寒颤,邱志诚把椅背上自己的夹克衫拿给她,说:“穿上吧,别着凉。”
百合默默穿上。一股熟悉的气味包围了她。他又说:“纸巾在老地方。”
她打开中间的杂物盒,拿出纸巾擦脸擦头。
他们谁都没说话。他一路开,并没有把她送回家,而是把她载到以前他们的出租屋。
他冒雨拉着她冲进楼洞,拉着她上楼,开了门,又重重把门关上,上了几道锁,冲进卫生间,拿出一块大浴巾给她擦头发,然后脱了他那件湿透的夹克衫,再脱了她那身湿了大半的衣服,用毛巾给她没命地擦。
擦到最后他看见她眼泪流下来,一开始是缓缓往下滑,到后来就是源源不断,汹涌而出。她抱住他放声大哭。原来这房间他还没退。她的一些东西在这里房间里,她还没拿走;他的一些东西也在这房间里,他也没拿走。
只是这里许久没有人来,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比这些灰尘还厚重的,是他们共同的历史,共同的记忆。那一年入夏的一场大雨,让陈百合失去了重新开始的机会,再一次走入生活的圈套。
重新走到一起之后,感情喷发得比原先还要炙烈。分开的时候,百合还无数次地想到未来,想到结果,如今重新拥住邱志诚,就把这些全部抛到脑后。什么未来不未来,结果不结果,她只知道,离开这个男人她很痛,痛得她无法入寐,痛得她无法呼吸,痛得她无法集中精力做任何事。如今她只想抱住他,抱一时是一时。
许愿过一阵知道之后,惊得目瞪口呆,想说什么,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因为百合什么道理都懂,什么事情都明白。
她只是软弱地说:“许愿,我爱他,我没办法。他是我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我没有办法摆脱这份情感。”
邱志诚为了平息许愿的怒气,把自己公司的法律事务全部交给赵飞鹏——即使这样,许愿也没给过他好脸色。
百合跟邱志诚在一起,非份的东西不争不要,无理的要求从来不提,也不吵不闹。她大部分时间很安静地跟他在一起,在房间里看看碟,吃饭也尽量买了外卖回来吃,减少外出的时间。她经常只是抱着他,感觉时间从身边一点一点地溜走,然后他们依依不舍地分别,他回去做他的好丈夫,她回家做她的乖乖女。还有,午饭的时候,她经常把电话拨到他办公室的直线上去,一聊就是半个钟头,说的绵绵情话,要多肉麻就多肉麻——只是他们都感觉不到那些话很肉麻。百合爸爸有一日奇怪地问:“那个叫周全的男孩子怎么不打电话来了?你怎么不出门了?你们吵架了?”
百合很彷徨,不知道女同学中还有谁名花无主,能够陪她逛街打发时间。最后想来想去,只得去夜校报了个英语课程,这样一周就有三个晚上可以避开老爸老妈疑问的目光。快到百合生日的时候,邱志诚问:“你想要什么做你的生日礼物?”
百合垂下眼睛,迟迟不做回答。邱志诚又问:“说啊,你想要什么?”
百合迟疑地说:“我想要你一整天都属于我,我们可以在阳光下手拉手在一起——我这个要求是不是很过分?”
对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来说,这些都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情,却被她当作生日礼物提出来,不是不心酸的。邱志诚抽完一枝烟,说:“让我来想想办法。”
过一天他给她打电话,问:“你能不能搞两天调休,或者请两天假?我带你出去玩,北京,海南,或者什么别的地方,你随便挑。”
百合一时惊喜万分。她手头刚好有两天的调休,当即找郭纯刚商量,定好日子,转头告诉邱志诚。
他们开车去千岛湖。
下午4点钟出发,漫漫山路,七兜八转,因为伊人在身边相陪,并不感到劳累寂寞。百合坐在他身边,一边吃着零食,一边跟着磁带哼歌——自然全是邱志诚时代的歌曲。她无所谓,她早就习惯了那些老歌——跟他在一起,她甚至都不知道同龄人唱什么歌邱志诚说:“你别光顾自己吃,我呢?你帮我点枝烟。”
百合把烟叼在嘴上,点着,吸一口,被呛得直咳,然后塞到他嘴里。她把窗开到最大,冲着黑沉沉的山坳喊:“啊~~~~~~~ ”邱志诚笑:“你这么鬼哭狼嚎,山民们还以为闹鬼了呢。”
百合就把她那头瀑布般的长发都拢到前面,然后用手拨开一条缝,扒着眼皮冲个他伸过头去:“历史上最美的女鬼来也——”邱志诚笑得方向盘几乎拿捏不住。他说:“别闹别闹,山路上这样闹很危险。”
大约是闹腾得太厉害,到目的地的时候,百合已经靠在椅背上睡着了邱志诚办了登记入住手续,才去车里把她摇醒,带她进房,此时已经是深夜,窗外除了近处的几盏路灯,远处是一片沉沉的黑暗。他来时带了一只小小的迷你蛋糕,此时关了灯,点燃蜡烛,抱住她说:“生日快乐!许个愿吧。”
她吹熄蜡烛,闭目许了一个愿。他把蛋糕切开来,两个人一起吃。然后他递给她一只扁扁的首饰盒,里面是一套白金的项链,蓝宝石的吊坠和配套的耳环。通常,不能送戒指的人就只能送项链。百合走到镜前,拿耳环在脸旁比划,然后说:“我没有耳洞。”
邱志诚说:“那回去的时候去打耳洞。这一套颜色太漂亮了,光买坠子很可惜的,所以就干脆买了一套。”
第二天他们就坐了游轮游湖。千岛湖广袤无边,山青水碧。此时已是枯水季,所以青苍的山头和水迹线之间露出红色的土壤。因为并非周末,也非暑期旺季,所以游轮上的人并不多。他们找个座位,一边下五子棋,一边看湖光山色。百合的五子棋是跟许愿练出来的,开始几盘,把邱志诚杀得节节败退。到底邱志诚老到,醒过神,明白不能轻敌之后,集中精力,又扳回几局。眼看要扳平的时候,百合把棋子乱抹一通,说:“不玩了,我要出去吹风。”
戴上墨镜,他们倚着船舷互相拍照。百合拼命往湖底看。邱志诚问:“你看什么?”
百合说:“看有没有房子——不是说这是个人工水库,当年淹掉很多民房,有些地方还能看到吗?”
这时对面远远驶过来一艘船,有几个人在船头拍照。百合冲他们挥手:“HI~~~你们好啊~~~~~”那边的人也向他们挥手:“你好啊~~~”邱志诚好奇地问:“你认识他们?”
百合摇头:“不认识。高兴了就喊呗。”
邱志诚有些哭笑不得:“你个小疯婆子。”
百合跳起来踢他:“你敢骂我疯婆子,看我不把你扔到湖里去。”
他们随着大队人马游猴岛,蛇岛,鸟岛等等。登蛇岛的时候就碰到另外的一船人,那个站在船头的男人听上去象北方人,对百合说:“小姐,你看起来很象港台明星啊。”
百合调皮地回答:“是吗?那你要不要签名啊?”
那男人说:“好啊好啊,要不你签我胳膊上,我以后洗澡就不洗胳膊了。”
百合哈哈大笑着快跑几步,登登地在人群中穿来穿去。邱志诚摇摇头:“真能招蜂引蝶。”
在镇中心的大街上,百合终于实现了跟邱志诚手拉手逛街的愿望。他们自这家店出来,又进那家店里去,买些小工艺品,鱼干之类的特产。虽然这里的有些东西比家里的还贵一些,可百合就喜欢这种感觉——他们手拉手走进店里,她看中什么,她的男友掏钱给她买,然后他帮她大包小包地拎着,再走进下一个店铺。他们在街头的大排档吃东西,她可以名正言顺地挖一勺子喂到他嘴里去,他喜欢吃也得吃,不喜欢吃也得吃。回到宾馆,她累得趴在床上不动。
邱志诚也倒下说:“许久都没走过这么多路了。休息一下,等下到餐厅去吃生鱼片。”
百合说:“你们开车的人很没用的,走一点点路就叫累。”
邱志诚嘲笑她:“真是五十步笑百步,好像你还有力气似的。”
百合说:“我是女的你是男的,当然你的体力应该比我好。”
邱志诚暧昧地说:“谁的体力好,到了晚上你就知道了。”
百合哗地一声坐起来,拿着枕头就冲他的脑袋压下去:“再叫你胡说八道!”
百合尝到了千岛湖的生鱼片,滑而不腻,非常爽口。服务员介绍说:“千岛湖的水可以生饮,含菌水平完全达到饮用水标准,千岛湖鳜鱼生活在深水,水温常年4度,所以肉比较肥嫩,干净,是制作生鱼片绝佳材料。”
百合摇头晃脑地说:“这是我吃到的最好吃的鳜鱼。”
邱志诚说:“回头你可别乱吃啊。只有这里的鳜鱼可以生吃,其他地方的淡水鱼都脏。”
邱志诚当晚喝了点酒,回房的时候就有点醉。他把百合紧紧抱住,倒在床上,低声问:“开心吗?”
百合唔了一声,说:“开心。你没听我嗓子都快喊哑了?”
邱志诚吃吃地笑:“你这个小人来疯——以后不可以这样,见到谁都HI HI 的,也不管人家是男是女。”
百合说:“人家高兴嘛。你吃醋了?”
邱志诚一语双关地说:“是啊,不光吃醋了,还吃了芥末。”
百合就笑:“你这人真是,这种干醋也吃?”
邱志诚不答,只用手指抚开她的头发,说:“不是这次出来,我还不知道你有多顽皮多刁钻。”
说着他用力地吻下去。
周全创业,忙得恨不得一天有48小时,人瘦了一圈。他有时会抽空跟百合通电话,鼓动她出来一起做。
百合百般推脱。
有次在许愿上班的大楼谈业务,碰到许愿,问起百合近况,许愿也吞吞吐吐,全不似往日的爽利。
有天晚上在市中心大排档碰到百合一个人在吃宵夜,就上去打招呼,问:“怎么最近找你都找不到?”
百合就有些心虚,说:“我在上夜校,读一个英语课程。”
周全疑惑地问:“读英语课程做什么?你准备出国?”
百合说:“不是的。你也知道,我现在这个公司是外资企业,英语不好将来上不去的。”
当然她不能说是为了打发时间,躲避父母的盘问。周全就有些啼笑皆非:“我说你这人怎么回事?让你出来跟我一起干,自己做老板,你不肯,倒想着在那个公司往上做——你一个搞广告策划的,在那种饮料公司能上到哪里去?”
百合说:“那很难说。我们现在的总经理袁军原先也不是搞食品生产出身的,不也做到总经理?”
周全说:“那是人家有机遇。你看,现在好好的机遇摆在你面前,你就是不肯来。你出来跟我一起做,不也是总经理?”
百合就笑了。周全正色说:“百合,我是认真的。我很喜欢你。我现在虽然还什么也不是,但是我保证我以后能让你过上稳定富足的生活。”
如果许愿在这里,肯定会把周全拉到一边,大骂一顿说:你说这么多废话干什么?干脆跟她走到黑暗处,豁上去挨一巴掌,直接就抱住她,吻住她,什么都不必说。可是周全是个老实的男孩子,这么老老实实的一番表白,倒把百合逼得表了态。她说:“周全,你的心意我明白,所以我一再拒绝跟你出来做。我现在又跟志诚在一起了,对不起。”
周全急了:“百合,你不要傻,他是有老婆的人——”百合抬头,目光坚定清澈:“我知道。道理我都明白,可是我控制不了我的心。周全,世上的好女孩有的是,我不值得你为我这样。”
周全说:“你们不会有结果的。”
百合说:“有结果也好,没结果也好,我认了。”
半天,周全苦笑着问:“这么说,我是一点机会也没有?”
百合低下头:“对不起。”
周全说:“那我等你,等你离开他的那一天。”
百合别过头去:“周全,你别这样。我真的不值得你这样。”
自此以后,周全埋头工作,渐渐在圈中做得小有名气。他没有再去打扰百合,但是说到做到,一直在旁边默默地等,等到百合自本市蒸发的那一天。他等她等到花开了谢,谢了又开。
这件事百合未对邱志诚说过。她觉得她回绝周全,是她的选择,与邱志诚无关。
只要不想到未来,不涉及结果,被爱情照耀得日子,百合还是幸福愉快的。有时候下了班,即使不跟邱志诚约会,她也会跑到他们的小屋,坐一会儿,感觉他的存在。她想起他吻他,嘴里有臭臭的烟草味,她就会笑;她想起他拉她的手,手大而温暖,她就会笑;她想起他拥抱她,双臂那么有力,她就会笑。多少年以后百合回忆起这段时光,不得不承认,爱情是一种病毒,一旦感染,无药可治,只能靠自身的抵抗力。而她那个时候,一点抵抗力也没有。
她跑到街上去打了耳洞发,却发现自己的皮肤对一般金属过敏,即使是进口的防过敏耳钉都不管用,耳洞处胀痛发痒,手一摸,感觉一个大大的疙瘩镶嵌在皮内。于是她不得不换上邱志诚送她的蓝宝石耳钉,因为那是18K白金的。耳朵终于不痒也不肿了。她对他撒娇:“都是你害的!这套东西太正规太抢眼了,老怕丢,害得我每隔一小时摸一下。”
邱志诚快笑喷了,说:“丢了再买。”
百合说:“什么呀!上次我穿件粉红的衬衫,戴着这蓝色的耳环,要多丑有多丑!”
后来邱志诚到广州出差,特地在那边多待了一天,待到周末,百合就乘飞机飞过去,跟他一起逛街,一口气买了几对真金白银的耳环,有的小如红豆,有的丁丁当当似风铃,都是从香港过来的款式。她要不了他的全部,要一下被重视的感觉,总可以吧?赵飞鹏独立办案后,工作就很繁忙。许愿约会少下来,又回头找百合。百合佯装生气,推她说:“你少来!你这重色轻友的家伙,现在想起我来了?”
许愿自知理亏,只管赔笑。
她们有时候会在百合的那个出租屋聚会,因为在那里谈话可以无所顾忌,什么都拿出来说。偶尔碰到邱志诚,也不会特地避开,坐下来聊几句,发现这个男人,如果抛去已婚这一点,确实并不算坏,也颇为有趣。他为人尚算义气,朋友有托,能帮则帮,说话比较有幽默感,做事认真,思维很有条理。最重要的是,他比赵飞鹏和周全这种男孩更为周到,更为体贴,所以接触下来,她也能渐渐明白百合为什么会喜欢这个人。
如果你无力改变别人,只能去适应别人。许愿和邱志诚的关系慢慢好转,开始对他假以辞色。随着饮料销售旺季的到来,百合渐渐繁忙,频频出差,有时候日程表排满,一周里有四、五天在外面跑来跑去,跟邱志诚的时间刚好错开,往往她在外面忙碌的时候,他在本市;而他出差,她又回到本市,这样阴差阳错,竟然有整整一个月不曾见面。
有一日她在北京,跟邱志诚联络上,知道他在广州。
邱志诚用旅馆电话打到她的旅馆房间,抱怨说:“你这么辛苦,袁军有没有给你加薪?”
百合就呵呵地笑:“他是你朋友,你跟他说嘛。”
邱志诚就问:“你什么时候回去?”
百合说:“明天下午的飞机。”
邱志诚说:“我也是明天到。这样好不好,你跟家里说晚一天回去,我们见个面好不好?”
百合摆摆架子说:“唔,这个比较麻烦,我已经跟我妈妈说过了——”邱志诚说:“你可以找个借口嘛——”百合就悄悄地问:“怎么,想我了?有多想?”
邱志诚说:“呃,月亮代表我的心。”
于是百合下了飞机,就直接去了出租屋。一小时后,邱志诚就拖着行李箱到了,一进门把百合抱住,倒在床上,死命地吻。那一夜,他们第一次在那个房间里过夜。
可是第二天邱志成回家就出事了。
邱志诚洗澡的时候苏雪凝给他整理行李箱,在外面夹层里发现那张飞机票,日期是一天前的。苏雪凝不动声色地把飞机票放回去,只把箱子里的脏衣服取出来,把口袋清空,丢入洗衣盆,放在洗衣机上。她查他的手机,干净清爽,没有任何线索。第二天,她拿了邱志诚的身份证,到电信局去打印了他手机的通话清单,里面显示,他在广州期间,接到几个本市电话,有几个号码是从公司拨出,在手机里曾有显示,另外一个本市的手机号码,昨天没有看到过,颇为眼生。她找到一个在电信局工作的老同学,查出那个号码的主人叫陈百合。
苏雪凝在电话这一头听老同学报出这个名字,只觉得脑袋轰的一声,就有些天旋地转的感觉。他们这是没有了断,还是旧情复发?他到底瞒了她多久?他居然在外面过夜!他们在她眼皮下面双宿双飞,而她却浑然不觉,不是不屈辱的。
她跑到姐姐家,对着姐姐哭得泣不成声。
苏雪云就说:“你肯定你老公昨晚是跟那个姓陈的狐狸精在一起?”
苏雪凝说:“这不明摆着吗?他俩要没事,他为什么把去电记录给删除?”
苏雪云说:“这事还是慎重一点好。要证据确凿,让他赖无可赖。”
苏雪凝眼泪如泉水汹涌:“我有什么办法?我总不能整天跟着他。”
苏雪云咬着嘴唇说:“我有个朋友是国安局的,我让他帮忙想想办法——可能要花笔钱。”
那个时候本市还没有私家侦探一说。苏雪凝有些恨恨地说:“我来出这笔钱。”
过了一会儿,做姐姐的这么问妹妹:“问题是,如果有确实的证据证明你老公跟那个狐狸精有事,你打算怎么办?”
苏雪凝就有些茫然。是啊,她打算怎么办?让他们断?上次她不是让他们断?可是断来断去,他们不是照样在一起?他们不但照样在一起,居然就这么在她跟前在外过夜,这不是得寸进尺吗?离婚吗?她嫁给他的时候,他什么也不是。如今他得意了,事业有些起色,生活刚刚好转,难道要把大好的江山拱手让人?凭什么?
当所有的事实摆在苏雪凝面前的时候,她几乎崩溃。她的丈夫跟那个女孩没有断,她的新工作是他安排的,她的新老板是他的同学。她的丈夫跟那个女孩在外面租房同居。有的时候他丈夫出差,那个女孩也会在同期失踪,航空公司有女孩去同一目的地的出票记录。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频繁而大额地使用现金。照片,租房地址,样样证据摆在面前。其中一张照片真讽刺,那是用高清晰长焦镜头从对面楼房拍的,从对面楼上看过去,邱志诚坐在厅里剥柚子,陈百合趴在他肩膀上等——哈哈,在家里,他的老婆伺候他,给他削苹果,剥桔子,结果他被伺候得太舒服,跑到外面去伺候情人。
苏雪凝觉得天旋地转,几乎坐不稳。
早知道伤心总是难免的,你又何必一往情深?
苏雪云问妹妹:“你打算怎么办?”
苏雪凝流着泪说:“我不知道。上一次我给他留足面子,既没跟他吵,也没跟他闹,更没跟他父母说,却落得个他得寸进尺,对我一骗再骗——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
苏雪云说:“你不能再对他心慈手软了。那个狐狸精比你年轻,比你漂亮,还可能比你更有心计。你这么任由他们发展下去,很可能下一步她就登堂入室,取而代之。”
苏雪凝无力地问:“那我怎么办?我跟他大吵大闹?万一吵得他跟我离婚怎么办?”
苏雪云就说:“你要争取你公婆的支持。别忘了你有个儿子,你儿子是你公婆的命根子,邱志诚再狠,也不可能狠得要把儿子也扔了吧?我知道他平时虽然不怎么管孩子,但是还是很喜欢儿子的。阿凝,打蛇要打七寸,抓人要抓软肋。邱志诚的软肋就是父母和儿子。”
苏雪凝回家,找个邱志诚和儿子都不在的机会,跟邱志诚的爸爸妈妈谈。还未开口,就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来。两个老人连忙问:“怎么啦?好好的,你哭什么?志诚欺负你了?”
苏雪凝什么也不说,把照片给他们看,看得志诚妈妈半天说不出话来,看得志诚爸爸勃然大怒。“格个小赤佬,他是好了疮疤忘了痛!”
老头子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苏雪凝断断续续地哭诉:“他们还在外面租了房子。”
志诚妈妈说:“现在的女孩子怎么这么不要脸!”
志诚爸爸说:“你儿子也不是好东西!”
志诚妈妈为儿子辩解:“志诚他心软,一时昏头——”老头子打断自己的老婆:“一时昏头?这种女人的亏他还没吃够?他还真以为人家看中他?人家看中他的钱!他大学里那个女朋友漂亮不漂亮?结果怎么样?不是嫁了有钱人把他蹬了?他可真是不长记性!阿凝这么好的老婆,他还想怎么样?! ”他转头问媳妇,“阿凝,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苏雪凝听着他们老两口你一言我一语,几乎吵起来,本来已经止住了哭,听此言不由又落下泪来,说:“那个女孩是他公司的,大半年前我就发现了,我跟他谈,让他跟那女孩断,他也答应我要断,结果这几天才发现他们根本就没断,他一直在骗我。”
老头子问:“他们公司的?阿凝,你糊涂啊,你怎么能让他们在一起做事?”
苏雪凝委屈地说:“我让他赶那女的走,结果他就把她安排在他同学那里,待遇反而比在这边好。”
于是当晚邱志诚回家,就发现家里的气氛不对。苏雪凝本来好好的在厅里坐着,看见他进门,转身就回房。他要进去换衣服,却被父亲叫到父母的卧室,关了门谈话。他一张一张地翻看那一叠照片,不由得脊背阵阵发冷,实在想不出什么环节出了问题,怎么会这么真实地被抓了个现行。老头子对他冷嘲热讽:“你的业余生活真精彩啊!”
“。。。。。。”
“你说说看,阿凝什么地方做得不好?她什么地方对不住你了?”
“。。。。。。”
“她跟你结婚的时候你有什么?有房子,有汽车,还是有公司?”
儿子的沉默让志诚爸爸更加怒不可遏。他一拍桌子,指着儿子怒喝:“你说话啊?!你平时不是蛮能说会道的吗?你究竟打算怎么办?!”
邱志诚狡辩:“爸,你别误会,我们只是普通朋友。”
志诚爸爸几乎给气出心绞痛:“普通朋友你们在外面租房子?你说吧,那天你从广州回来住在哪里?”
邱志诚知道自己是彻底完蛋了。他头一个想到的自然是苏雪凝。
他再把那些照片拿起来仔细看,发现这些照片拍得都很专业,远距离,夜视,这些都西都是要专业设备的,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就是苏雪凝雇人盯他梢。他不由得就对她产生了愤恨之情。他觉得比起百合来,苏雪凝心机深沉得可怕。她早就发现了什么,却不声不响,找人跟踪他,然后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这么直接告诉他的父母,这算什么?
知子莫若父,志诚爸爸在那边冷笑:“你怨恨阿凝,倒不如怨恨怨恨自己。阿凝没给你机会吗?上一次她没说出来,那是她涵养好,她厚道,结果你把老婆的贤惠当软弱,变本加厉,得寸进尺,你良心让狗吃了,唔?”
听见老头子越骂越狠,越骂越生气,志诚妈妈赶紧开口圆场,缓和气氛:“志诚啊,赶快跟爸爸认个错,跟那个女人断掉啊。这些年阿凝在咱们家,一边上班,一边持家带孩子,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这次真的太伤她心了。”
志诚爸爸两只眼睛犀利地望着儿子。邱志诚迫不得已,只得说:“我去跟阿凝谈谈。”
然而回了卧室,邱志诚却摆脸色给老婆看。他压低声音说:“想不到你还有这一手,居然找人跟踪我!你把这事捅给我爸妈,什么意思?你想干什么?!”
苏雪凝本来满心希望他回来向她说软话,赔礼道歉的,不料却听到这么一出,就是再好的脾气也要火起来。她反唇相讥:“你真是属猪八戒的,倒打一耙!我没有给你机会吗?是不是你自己答应我要断?谁知道你不但没断,反而跟她租房同居了!你要我给你留面子,可是你把我的面子放在哪里?”
邱志诚恼羞成怒:“我哪里没给你面子?我公开同居了吗?你对我不满,尽可以跟我说,跟我爸妈说算怎么回事?这事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苏雪凝气得眼泪汩汩地流下来:“我没跟你谈过吗?我跟你谈有用吗?你为了骗我,把她安排到袁军公司里去,工资倒比以前高了!我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对我?我是没有她漂亮,没有她年轻,可是我也年轻过,我也没丑得不能出去见人,我上班,做家务,带孩子,我把我最好的青春年华贡献给你,支持你的事业,现在老了,憔悴了,就该遭到你这样的嫌弃吗?”
说到悲痛处,呜呜出声,又怕公婆听见给邱志诚难堪,只得拿纸巾捂住嘴巴,继而趴在床上,把整张脸都埋在枕头里,肩膀一抽一抽,显得单薄柔弱。
看她哭成这样,邱志诚复又心软。
他坐在写字台前的椅子上,长嘘一口气,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苏雪凝哭了半天,见邱志诚既没上来劝她,也不说话,渐渐意识到事情比想象得要严重。如果说上次他还想过要断,那么这次很有可能是不舍得断,难道他对那女孩感情深到这种程度了?上一次她还敢问一声“你打算怎么办,你这是要跟我离婚吗”,这一次,她居然不敢问出口,怕自己万一出口,他回答说“是,请你成全我吧”,那她就不知道该如何接口了。
她忽然想起姐姐的话,邱志诚的软肋就是父母跟儿子。那么这一次,她只有用这两样打动他了。
她起身搬把椅子坐在他对面,拉起他的手,缓缓地说:“志诚,我们这些年的夫妻,如果没有那个女人的出现,应该来说过得还算不错吧?我跟你爸爸妈妈,没红过一次脸,没吵过一次架,他们待我就象亲生女儿一样。我们还有一个儿子,这个儿子是你妈妈帮着我,我们一把屎一把尿地带到这么大,你难道就舍得这么好好的一个家就四分五裂吗?你难道就不想要这个儿子了吗?”
邱志诚的儿子蒙蒙长得有些象女孩子,人见人爱。领出去吃饭,就是饭店的服务员也抢着抱。邱志诚吹牛的时候,一提起儿子,更是一脸的得意。想起蒙蒙,他心里顿时感觉到一阵阵的心痛和歉意。他艰难地说:“阿凝,我没说不要这个家。”
苏雪凝听了这句话,心里半是欢喜半是伤心。
欢喜的是他最终还是不舍得儿子,不舍得这个家,伤心的是,自己在他心中居然这么没有地位,还比不上儿子——难道他真的没有爱过自己?如果他爱过,现在因为另外一个女人,不爱了,那么这么多年的夫妻,至少还要有点亲情在吧?怎么她现在感觉不到他对她有任何感情?
这么想着,心里一酸,眼泪就又哗哗地流下来。
她哽咽着说:“可是志诚,你这么走下去,总有一天我们这个家是要散的啊。可能今天她说她可以不要名分地跟着你,可是过个两年三年,她到了要结婚的年纪,她会跟你要婚姻,要家庭,到那个时候你怎么办?”
到那个时候你怎么办?邱志诚没想到那么远,或者他拒绝想到那么远。
他知道,象百合这样美丽有才情的女孩子,他放手,不出一年两年,她就会属于别的男人;可是他不放手,过两年三年,她会跟他要婚姻,要家庭,那个时候他怎么办?他不知道他该怎么办。
苏雪云听了妹妹的叙述,大热的天不禁打了个寒颤。
她担忧地说:“阿凝,邱志诚实在太恶劣了!他这明明是对那女人动了真心,不舍得放手。你要快到斩乱麻,否则后患无穷。”
苏雪凝烦恼地说:“我怎么快刀斩乱麻?他父母的话他都不听,你说我怎么办?他这几天就是不表态,既不说断,也不说不断,索性躲出去,整天出差,我人都抓不到他。”
苏雪云就问:“你确定他是出差?”
“是。他在外边给我打电话,打在手机上,号码显示是在外地。”
“那个狐狸精呢?”
“她在本市。”
“你怎么知道?”
“我打电话到她公司找她,她来听电话的时候我挂了。”
苏雪云灵机一动:“不如我们釜底抽薪。”
“你什么意思?”
苏雪凝不解。苏雪云凑近解释:“把那个狐狸精约出来谈,要她退出来。她如果退出来,你们老公跟谁折腾去?”
苏雪凝迟疑:“这合适吗?万一她不肯怎么办?”
苏雪云说:“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如果她不肯,那就动之以利;如果她一定要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跟她闹,把她搞臭。”
苏雪凝犹犹豫豫。她姐姐推她说:“你啊,难道真想到时候让人逼上门才采取行动吗?”
第二天百合从公司出来,就见邱志诚的车子停在大门口。她加紧两步走过去,感觉不对,驾驶员不是邱志诚,而是另有其人。她转头就走。苏雪云从里面出来,拦住她问:“你是陈百合吧?”
百合站住,没说话。苏雪云说:“我是邱志诚夫人苏雪凝的姐姐。我妹妹想跟你谈谈。”
百合看看她,最终还是跟她上车。
苏雪凝在一间咖啡馆等她们。
苏雪云开门见山,告诉百合邱家上下已经知道邱志诚跟她的事,直截了当地要求她退出。
怪不得一连几天邱志诚人不见,电话也没有,原来如此。
难道他这次又想分手?他不好意思自己开口,所以让老婆出面?
百合越想越气,这算什么?他既然这么懦弱,当初就不该再招惹自己。他这么一再地招惹自己,又一再地要跟自己分手,算怎么回事?
她抬起头来,声音不大,却坚定地说:“让志诚自己来跟我说。他说分手我决不纠缠他。”
苏雪云一听就炸了:“你这什么态度?你做第三者还有理了?你——”
百合反问她:“关你什么事?你有什么资格对我指手画脚?”
苏雪云被噎得不轻,一股浊气冲上囟门,早就忘了跟妹妹说的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策略,手一甩,一掌打在百合脸上,顿时起了鲜红的指印。
苏雪凝已经吓呆,根本说不出话来;几个服务员也象被武林高手点了穴一样,齐齐转头望住这边,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百合捂住脸,眼里含着泪,什么也没说,拎起皮包转身就走。她跑到街上,招了辆出租车,跑到出租屋,扑到床上放声大哭。一直哭到手机响起,她才擦擦眼泪,拿出来看,是家里的,就没接。
她起身到卫生间洗把脸,等到情绪平息了,才往家里打个电话,说自己跟同学逛街,晚些回去。然后她把几块毛巾洗净,一一放入冰箱。她感到脸上火热辛辣,一阵一阵地疼。疼痛还在其次,关键是在公共场合受到这样的侮辱,心中便有股火苗在熊熊燃烧——她自小到大,被父母兄长百般呵护,别说巴掌,就是一根手指都没挨过,如今不为那个男人,她怎么会搞成今天这种局面?东窗事发,他一走了之,这一个烂摊子,全推到她的身上,算什么男人?他为什么不明明白白地跟她说分手,却由着他老婆来侮辱她?
越想越气,她抓过手机,拨了他的号码,接通后就一阵乱骂:“你是不是男人?你要分手为什么不直接跟我说,却让别人来侮辱我?你什么东西?你没有担当!你是个懦夫!你不是人!你给我下地狱去!”
她从小不会骂人,这是她所能使用的最恶毒的词汇。骂完后她收了线,把手机扔在床上,从冰箱里取出一条毛巾,敷在脸上。
只几分钟,手机铃响起来,是邱志诚,只听他焦急地问:“百合,你怎么了?你出了什么事?”
百合在这边哇的一声就哭了,她边哭边喊:“我怎么啦?难道不是你干的好事?好了,我现在挨了打,你趁心了吧?我现在都没办法回家了,你高兴了吧?你这个混蛋!”
邱志诚在那边问:“你说清楚点,谁打你?”
百合几乎要怒吼:“还有谁?难道是许愿打我不成?除了你老婆还有谁?”
邱志诚在那边倒吸一口凉气,急急地说:“我马上回来,你等我。”
百合把手机又扔回床上,到卫生间,揭开毛巾往镜子里看,指印仍然清晰可见。
她把那毛巾洗了,又放回冰箱,再取出一条敷在脸上。她又气又急,就算今天晚上她能把父母混过去,万一明天早上还不退,怎么办?
她想来想去,只得打电话给许愿,让她帮她跟父母撒谎,说睡在她家。
许愿听了,马上赶过来看,不由也倒吸一气,说:“我的妈,他老婆这么厉害?”
百合抽咽着说:“不是他老婆,是他老婆的姐姐。”
许愿长叹一声,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打电话给百合妈妈,说几个外地同学来了,大家搞聚会,可能要搞通宵,今晚就让百合住她家。她收了线对百合说:“为了你,我都快变成撒谎精了。”
百合对着窗外发呆。许愿又劝:“听我一句,到此为止吧,现在刹车还来得及。”
百合就有些咬牙切齿:“难道我就这么给人白打了?”
许愿说:“要不你找到邱志诚,还他一耳光,扯扯平然后分手。”
百合不响。许愿小心翼翼地建议:“要不今晚你到我那里去?”
百合摇头:“我这个样子怎么出门?我还是待在这里。”
许愿本来想留下来陪百合,只是大热的天,换洗衣服什么都没有,最重要的是她拿回家的文件第二天还要送回公司,因此也就没多说,安慰了她一些话,自己回去。
当晚邱志诚飞回来的时候,百合已经和衣躺在床上睡着了,脸上的毛巾落在床上,指印还清晰可见。他伸手摸了摸,百合就醒了,跳起来对着他又踢又打。邱志诚忍着痛抱住她,她又大哭起来,边哭边骂:“你不是人,你混蛋!呜呜呜。”
邱志诚好不容易让她安静下来,问清楚来龙去脉,不由得责怪她:“你胆子也太大了,怎么就跟着她们上车了呢?阿凝的姐姐脾气很暴躁的,还认识很多道道上的人。今天这是一掌,万一她找几个流氓来打你,你恐怕爬都爬不起来。”
百合气急:“倒怪我了?你又没跟我讲!我今天被突然袭击,根本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你要跟我分手你就明白说,为什么跑得无影无踪,让这么个母老虎来欺负我?”
邱志诚辩解说:“我没说要跟你分手。”
百合委屈地说:“现在你这大姨子这么厉害,我要是不跟你分手,恐怕以后连尸体都要找不到了。上一次你为什么不让我走?你为什么要回来找我?”
说着说着,忍不住眼泪就如长江水,滚滚而下。
邱志诚又心疼又郁闷,连连道歉。
百合又哭又说,嗓子几乎接近嘶哑,最后在邱志诚怀里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起来,别说半边脸是肿的,连眼睛都是肿的,只得给公司打电话请假。
苏雪凝那天看百合捂着脸跑掉,半天才回过神来,责怪姐姐太冲动。
苏雪云上头的热血渐渐回流,也有些后悔,嘴里却硬:“我就打她了,怎么样?你看她那个嚣张的样子,倒好像她是正牌夫人,你是第三者。你怕你老公回来怪你?没关系,我好汉做事好汉当,你让那姓邱的来找我好了!我看这小子能把我怎么样!”
邱志诚自然不能把大姨子怎么样,但是他可以把气往老婆头上出。他质问苏雪凝:“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野蛮了?居然动手打人,你真有本事啊!”
苏雪凝辩解:“不是我,是阿云一时冲动——”“她一时冲动?”
邱志诚打断她说,“谁让你去找人家的?你不带着姐姐去找人家,又怎么会吵起来?你有什么气冲我来好了,为什么去欺负一个小女孩?”
苏雪凝气得几乎要吐血:“我欺负一个小女孩?这大街上小女孩多了,我怎么不欺负别人,就单单欺负她?邱志诚,做人要讲良心!我的老公被别人抢了,我去问问她,就叫欺负她了?你怎么不问问她那天她说些什么?我还没见过什么人,抢了人家的东西还这么理直气壮的。”
随着尖利的言辞自嘴里一串一串地往外冒,苏雪凝自己都奇怪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伶牙俐齿。莫非这真是传说中的急中生智?
邱志诚说:“我不是什么你所谓的东西,我是一个有独立意志的人!你有什么冲我来好了,跟她有什么关系?阿凝,我觉得也许分开对你我都好。”
当天邱志诚收拾收拾,从家里搬了出去。
邱志诚的这个行动,无疑是往邱苏两家扔了颗原子弹。,先是晕了苏雪凝,再震了志诚爸妈,然后炸了苏家全家。邱志诚拿着行李出走,关门的一刹那,苏雪凝把拳头塞进嘴里,眼泪纷纷涌出,却哭不出声音来。蒙蒙半夜里醒来上厕所,叫了几声妈妈没有回应,倒把志诚妈妈给叫醒了,收拾好孙子,才过来问媳妇:“阿凝你怎么了?”
苏雪凝这才一口气抽上来,呜呜地哭着说:“志诚要跟我离婚。他带着行李搬出去了。”
志诚爸爸早就醒了,只是坐在房间里没出声,听见媳妇这么一说,不禁怒气冲天,连连说:“格个小赤佬,格个小赤佬——”
后面半句无论如何接不下去。
志诚妈妈连忙把儿媳拉到沙发上坐下,倒杯水给她,慢慢套问事情经过。
当她听说苏雪云打了那个陈百合,马上拍着沙发扶手说:“阿凝啊,这事做得冲动了。她被打,虽然不能还手,可是会把气都出在志诚身上。她在志诚面前装装可怜,志诚这个人你也知道,心很软的,肯定要把心往她那里偏——你这不是把他往她那里推吗?”
志诚爸爸穿了衣服出来,闻言大怒:“到这个时候你还护着儿子?我看不光那个女人该打,连你儿子也要吃几个耳光才会醒过来。”
志诚妈妈没好气地说:“我这叫护儿子?照你的说法,现在是打了那个女人,你们痛快了?可是结果呢?结果志诚也跑了!你要是不想让志诚回来,那就尽管找人打他们,打死算数!”
苏雪凝连忙说:“我姐打那个女孩,也是一时冲动。她原先没想着要打她,还想跟她讲讲道理,实在不行想给她点钱,让她退出来。谁知道那个女孩很厉害,开口就是要志诚跟她谈,闭口就说不干我姐姐的事,我姐实在忍气不过,才动了手。现在打也打了,后悔也晚了。”
志诚妈妈说:“阿凝,你姐是个火爆脾气,有时候想事情实在不周全。你以后要做什么,不要跟她商量,先来跟我说,我帮你出出主意。”
第二天苏雪云听了妹妹的哭诉,就勃然大怒:“你婆婆这是什么态度?她给你出主意?她帮你做了什么了?这事出了不是一天两天了吧?她要是早做点什么,能成今天这种局面?阿凝啊,婆婆再好,终归不过是自己的妈,她的心,永远向着自己的儿子。”
苏雪凝烦恼地说:“这个时候了,你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她再怎么不是我的妈,也不希望我们离婚不是?至少在这一点上,我们俩的目标是一样的——你就别在这中间掺合了。”
苏雪云顿时无语,过一会儿才问:“那你婆婆是什么意思?”
苏雪凝叹口气:“她的意思是说我先不要出面了,否则万一谈僵了一点缓和的余地都没有。她先找志诚谈谈,走一步看一步——现在也只能这样了。”
邱志诚自然是搬到那个出租屋,把百合吓了一跳。她想都没想过他会搬出来住,而且是以这么快的速度搬出来。她多多少少有些不安,问他:“你这么搬出来,打算怎么办?”
邱志诚说:“还能怎么办?事情都闹到这一步了,还能怎么办?只有离婚一条路好走了。”
百合蹲下来,看着他说:“对不起,我真没想要你离婚的。那天是我粗心——我应该想到你的车不会停在大门口等我的。”
邱志诚这次倒还清醒。他说:“算了,逃了初一,逃不过十五。她们要想找你谈,总会有办法的。按照阿凝姐姐的性子,她绝不会善罢甘休的。我现在担心的是你的安全——以后还是我接送你上下班吧。如果你出差,千万要跟同事走,别单独行动。如果她到你单位去闹,你就报警。”
百合说:“我们单位有保安,我不怕的。志诚,我现在担心你。你说过她道道上有人,她会不会找人打你一顿?”
邱志诚说:“打死算数,反正我也活够了。”
百合拥住他,把头埋在他胸前,说:“我不许你胡说!”
两个人紧紧拥抱,倒有些相依为命的感觉。但是百合每天晚上还是要回家。
邱志诚早上到她家附近接她,把车直接开到她公司大门口,看着她走进厂区,才去自己公司,下午再接她回出租屋。有的时候他碰巧在忙,她就等在公司里,一直到他能抽身,才到门口等他。晚上他再把她送回家。晚上自己回到出租屋去,虽然有些不习惯,但是因为收拾一下马上要睡觉,倒也没觉得太冷清难受。如果他出差,他就委托许愿去接百合上下班。
他叮咛许愿:“你们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千万别去逛街;万一实在要买什么东西,要往人多的地方走,小街小巷不可去。最好多叫几个朋友。”
许愿给他的白色恐怖搞得神经紧张:“怎么好象你老婆娘家是黑社会一样?”
不知道是找不到机会,还是她们改变策略,苏家姐妹没再找百合的麻烦。但是邱志诚却遭遇了来自方方面面的干扰。首先是他妈妈来他公司找他,关起门来跟他谈,从邱志诚的初恋女友说起,到苏雪凝的结发于微末,结婚后的贤惠,再到他们的儿子如何聪明可爱和无辜,说到动情处,涕泪滂沱。最后她央求儿子:“这次打人,跟雪凝实在没有关系,是她姐姐一时冲动。现在雪凝也很后悔。再说就算是她打的,也情有可原。哪个女人到这种地步还能保持冷静?她在我们家这么多年,功劳也有,苦劳也有,你就为了一个外面的女人把她一笔抹煞,是不是太让人寒心了?如果你们离婚,孩子肯定归她,你这是想要我和你爸爸的命吗?”
邱志诚的头一个有两个大。这是他妈妈来,还算和风细雨,苦口婆心,如果他爸爸来这里咆哮怒吼,他这生意还做不做了?这里不光员工进进出出,还有客户进进出出,让大家看着像什么?
他说:“妈,这些事不要在公司里谈好不好?”
志诚妈妈说:“你不回家,不在公司谈在哪里谈?”
邱志诚说:“你来之前打个电话,我们在楼下找个地方谈。”
志诚妈妈冷笑说:“到时候你一逃了之,我到哪里去找你?既然我今天来了,你就给我表个态,你回家不回家?”
邱志诚说:“我和阿凝都到这种地步了,还怎么过下去?”
志诚妈妈就说:“你摸着良心想一想,走到今天这种地步,到底是谁的责任?你什么事都推到阿凝身上,公平不公平?”
邱志诚抹把脸说:“妈,我没说都是阿凝的责任。是,是我错,是我对不起她。可现在的问题是,我跟她过不下去了。如果她愿意跟我离婚,条件由她来提,行不行?”
志诚妈妈气得不轻,声音不由得就高起来:“这几年你们过得好好的,怎么到今天就过不下去了?如果没有那个女人,你们也过不下去了?志诚,你是不是让那个女人给迷昏头了?如果你不是这间公司的老板,她还会爱你吗?当年小胡漂亮不漂亮?你们谈了几年?说起来你还是她的初恋吧?怎么样?她最后怎么走的?”
小胡就是邱志诚当年的女朋友,后来嫁给了日本人。邱志诚说:“百合跟小胡不一样。”
志诚妈妈说:“有什么不一样?满大街没结婚的男人有的是,她怎么偏偏看上你这个有妇之夫?”
邱志诚顿时就觉得没理讲不清,有理也讲不清。他懊恼地说:“妈,感情的事怎么说的清楚?咱们别提百合了好不好?反正我现在这种状况,跟阿凝没有办法过下去。她如果不愿意协议离婚,我只好向法院提起诉讼。不过,我愿意给她时间考虑清楚,我也愿意在财产方面尽量补偿她。”
志诚妈妈眼泪掉下来,指住儿子说:“你好好的日子过腻了,非要把这个家拆得七零八落才甘心。我只可怜我那苦命的孙子,怎么就摊上这么个没有责任心的爸爸。”
邱志诚转过头去,避过母亲悲哀的目光,说:“还有,你也好,爸爸也好,如果不想我这个公司倒掉,以后别到这里来闹。反正我这婚是离定了,你们再说也没用。”
志诚妈妈那天回家,对着满眼期待的儿媳,一脸的惭愧,一声不响地回房,再没出来。苏雪凝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志诚爸爸晚上听了老伴的低声叙述,愤怒地问:“格个小赤佬吃了秤砣铁了心了?”
志诚妈妈叹口气:“看来我们都低估了那个狐狸精的道行。志诚那么善良的孩子,怎么就变得这么冷酷无情呢?”
志诚爸爸说:“明天我找他。”
志诚妈妈就说:“你别到他公司找他。你把他叫出来跟他谈吧。你到他公司闹,说不定反而激发了他的逆反心理。我总觉得这次如果不是搞得动静这么大,他不会翻脸这么快,变得这么无情无义。”
志诚爸爸冷静下来,想想也有道理。现在绝不是赌气的时候。这个时候赌气,大约真的只能把他往那个女人那边推。于是接下来,邱志诚仿佛进入了车轮战阵,先是他父亲,再是他的岳父母,最后连大姨子也不得不出马,轮番找邱志诚谈话。因为这一次两家事前进行了沟通,没有硬拿,全是软攻,最后虽然邱志诚嘴里还说要离婚离婚,可是口气已经明显地软了下来。而这种态度的变化,两家人亦有察觉,又一次坐下来开会,一致决定先不要逼得太急,逼得太急只能适得其反,可能又回到老路上去。
知子莫若母。她对苏雪凝说:“志诚这孩子,吃软不吃硬。你不要怕。你是他老婆,时间在你这边。你就拖,那个女孩拖不起,早晚会走开。我还不信她一辈子不嫁人了呢。现在大家都不要提这事,让他回来看儿子。阿凝,如果他回来看儿子,你也别给他脸色看,好好跟他讲话,我看他怎么硬得起来。”
这一段日子,对于邱志诚来说,虽然称不上是非人时光,可是压力也是很明显的。随着亲友团反反复复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记忆深处苏雪凝已经日渐模糊形象,又开始生动而鲜明起来。
她温柔善良,知书达理,他们当初的感情,虽然没有那么热烈,可也不乏温馨。况且这件事上,她确实找不出什么错——就连打人也不是她打的。而且即使是她打的,相信世人也会认为她打得对,打得好,打得有理。可是另外一方面,他又觉得对不起百合。如果不是跟了他,她这个年纪,该是在阳光下名正言顺地跟男朋友手拉手吃吃冰淇淋,撒撒娇,赌赌气,可是她没有享受到这种权利,非但没有怨言,还因为他挨了一记耳光;而挨了耳光之后,除了当时有些误会他,跟他大吵大闹,后面并没有给他施加任何压力,反而对他表示歉意,这更让他心生内疚。一边是老婆儿子和整个家庭,另外一边是心爱的女人,他的内心,就有种被挤扁的感觉。
父母让他回去看儿子。
他把儿子接出来玩,蒙蒙问他:“爸爸,你为什么好长时间不回家?”
一瞬间,心如刀割。
对于百合而言,从跟邱志诚在一起的第一天起,她对于他的老婆就没有什么概念。她只是个女人,一个跟邱志诚有关系的女人。邱志诚爱她或者不爱她,跟陈百合没有任何关系;邱志诚跟她离婚或者不离婚,责任在谁,跟她也没有任何关系。她陈百合爱的是邱志诚这个人,他有家庭,他不愿意他们的关系公开,她认命,她愿意配合。至于他们的爱情能不能开花结果,她不能肯定。如果到了有一天,她不愿意再待在地下,那么他愿意恢复自由,跟她也无关,那是邱志诚跟她老婆的事;如果他不愿意恢复自由,那跟她有关,她或者选择忍受,忍受不了就选择离开,她绝对不会去骚扰他的老婆。而他的老婆,当遭遇丈夫背叛的时候,应该算帐的是自己老公,你若爱他,就把他拉回去,不爱他,就放他自由,跟她陈百合又有什么关系?她心中的概念,一笔归一笔,很清楚。
可是她这样想,别人却不配合她这样的思想。他的老婆来找她,事到临头,要说她一点心虚也没有是不可能的。但是苏雪云那飞来一掌,把她仅有的一点心虚也打得无影无踪,心中认定苏氏姐妹是两个粗鄙不堪,无知无识的泼妇,为自己愤恨的同时,不由得对邱志诚产生了同情之心——原来这么多年,他就跟这么个泼妇生活在一起,难怪他们之间没有爱情。再加上被掌掴之后,邱志诚又是从家里搬出来,又是接送她上下班,感到他对她确实很紧张很在意,心中对他们的爱情反而更坚定。她自然不能让他老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那间出租屋里,于是频频跟父母撒谎说自己出差,留下来陪邱志诚过夜。因为邱志诚的公开分居,他们亦不再躲避外出。
邱志诚和百合都不会做饭,只有到外面吃。但是他们还是尽量低调,所选饭店的地点,尽量避开邱苏两家居住和工作的地方,也尽量避开有名气的饭店。
百合跟单位里的中年主妇交谈,学习如何做饭。她决定先从煮汤学起,好容易煮了一锅黄豆蹄膀汤,吃吃味道还不错,但是吃完她无论如何不肯洗碗。
她说:“首先,汤是我做的,那么本着公平原则,锅碗就该你洗;其次,洗碗要用洗洁精,只怕两天洗下来,我这双手就要变成砂皮纸。”
她如今的手,细腻白嫩,十指纤纤,可以做得手模。邱志诚也听她说过,以前她在家里,哪怕碰到父母出外吃酒席,她妈妈也会把饭做好给她放在冰箱里,她回来热热就可以吃。碗放在水槽里,她爸爸或者哥哥回来给她洗掉。如今肯煮汤已经是受爱情驱使,你还要她洗碗?邱志诚微笑:“好了好了,你以后汤也不必煮了——我们还是在外面吃好吧。”
于是百合轰轰烈烈的学做饭运动,在成功地煮出一锅蹄膀汤后,归于夭折。邱志诚百思不得其解:“你爸爸跟你哥哥回来给你洗碗?你要说做饭你妈妈帮你做,我可以理解,毕竟那还算技术活,可是洗碗你还干不了?”
百合摇头:“不知道。我从小就这么过来的。我哥比我大六岁,他的第一个女朋友第一次来我家的时候,也问了一个像你这个话一样的问题,被我爸妈知道,就把他那个女友给否决了。”
邱志诚倒吸一口凉气:“看来话是绝对不能乱说的。如果将来我去见你爸爸妈妈——”百合肯定地说:“你要么说你请保姆洗碗,要么说你洗碗。”
邱志诚问:“你说你哥去了美国,那现在就你爸爸洗了?”
百合说:“我家里一般是我妈妈烧饭,我爸爸洗碗。不过对于我额外吃的碗,一般来说,他们谁看到谁就顺手洗出来。”
江南苏浙一带城市的风尚是宠女儿胜过宠儿子的。但是宠女儿宠到这种程度,邱志诚还是头一次领教。
分居的几个月,对苏雪凝来说,是炼狱般的生活。
她现在怀疑邱志诚有没有爱过她,但是她从来没有怀疑过对邱志诚的爱。她如果不爱他,不会在他还没有房子的时候就嫁给他,心甘情愿地与公婆同住;她如果不爱他,也不可能洗手厨下,事事操劳,为他在前方打拼管好大后方而没有怨言。她陪他白手起家,她为他生儿育女,她跟公婆和睦相处,如今却落得他说变就变,说翻脸就翻脸,说搬出去就搬出去,那么多年的感情比不上佳人的几滴眼泪或者款款一笑。求婚时的誓言言犹在耳。他说:“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什么叫一辈子?如今她半世还未过完,他就把前尘往事忘得一干二净。男人是一种什么样的生物?诺言又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这世界上还有没有真情?还有没有良心?婆婆说:“拖!时间在你这里。我看那女的一辈子不结婚!”
是,对于不相干的人来说,这确实是一个良策。可是无论拖到哪一年哪一月,他始终是他们的儿子,这一点谁也改变不了,他们心里是笃定的。可是她呢?她跟他没有血缘,如果他真的狠下心来离婚,她又能有什么办法?从他这样决绝地搬出去来看,他对那女孩的感情确实不一般,而那个女孩又那么厉害,他为了外面的女孩回来对她发火——她是他孩子的母亲,跟他同床共枕那么多年,他怎么可以这样狠心?那个女人心里一定很得意吧?她肯定在心底庆祝自己的胜利。苏雪凝思前想后,夜不能寐,头发一把一把地往下掉,脸色蜡黄,眼圈发青,体重直直地往下减。志诚爸爸妈妈跟她住在一起,觉得她憔悴,却没觉得有太大变化。
但是苏家妈妈有一天来看望女儿,就被吓了一跳,当即眼圈就红了,说:“孩子,实在撑不住,咱们就离了算了。杀人不过头点地,整人也没这么个整法的。”
志诚妈妈听了,脸色讪讪的,一个劲儿地在旁边说软话,骂儿子糊涂。苏雪凝终于没有挺过这一关。有一天早上志诚妈妈送了孙子上幼儿园回来,发现媳妇还未起床上班,觉得奇怪。敲门敲不开,心中就有不祥的预感,连忙叫过老伴,把门锁撬开,发现她留下一封厚厚的遗书,吞安眠药自杀了。志诚爸爸也来不及读那遗书,连忙拨120把她送进医院急救,一边拨电话给邱志诚,破口大骂:“要是阿凝有个三长两短,你就给我死在外面,永远别回家了!”
邱志诚听了其中缘由,顿觉如雪水浇头,几乎窒息。他当时正准备送百合上班,只得送她下楼,为她叫辆出租车,然后自己开车匆匆忙忙赶到医院,找到父母。志诚爸爸就要打他,被他妈妈死命地抱住。邱志诚问:“怎么样?”
志诚妈妈哭着说:“在洗胃。医生说时间有点长,能不能救醒很难说。我现在都不敢告诉亲家母——志诚啊,这次阿凝真要有个意外,恐怕你的骨头都要被人拆了。”
邱志诚跌坐在椅子上,抱住头。他平生头一次感到什么叫“害怕”——不是怕自己骨头被拆,而是怕一条人命殒落,最后血债要归于自己头上。
苏雪凝最终还是脱离危险,醒了过来。志诚妈妈这才松了口气,一边让邱志诚回家去给雪凝拿替换衣服洗漱用品,一边打电话给亲家——她也是让儿子回避苏家人的意思,她知道照苏雪云的脾气,打邱志诚一耳光是极有可能的。
邱志诚回家,就看到了苏雪凝的遗书。
那是写给他的遗书,从他们相识到结婚生子,一直写到他离家分居,字字刺心。写的人固然斑斑血泪,读的人最后也泣不成声,尤其是最后那一句“我愿意用我的生命来成全你。因为对我而言,爱情走了,生命就没了意义”,他不得不到处找纸巾,摘了眼镜来擦那滚滚而下的泪水。他头一次生出对苏雪凝的内疚。
当他回到医院,邱苏两家亲友团的会议已经开完。他当时没在场,不知道当时的场面多么激烈火爆。
苏雪云暴跳如雷,扬言要找人把邱志诚给废了。
她说:“这男人不要就不要了!现在这世道,四条腿的狗找找蛮难找,两条腿的男人还不满大街都是?”
苏家妈妈虽然恨邱志诚薄情寡义,但是为女儿着想,还是息事宁人地劝大女儿:“如果阿凝能放下他,你就是找人把他打死我也没意见。可是你看看你妹妹这个样子,你就是打死他又有什么用?他要是能改,你还是要给他们一次机会的。”
这话听得志诚妈妈心惊肉跳。
听她母女的意思,如今邱志诚能否活命,全看苏雪凝的意思。苏雪凝要他生,他就生,苏雪凝要他死,那他就死定了。
志诚爸爸和苏家爸爸两个人在旁边和稀泥,把话题引入理性的轨道。本来苏家妈妈要把女儿接回家去休养几天,最后不得不承认志诚妈妈的话有道理——如今苏雪凝的心上的伤重于身体上的伤,还是让她回邱家疗养比较合适。
这次事故对于这对年轻的小夫妻也许是一次机会。
志诚妈妈向亲家表示:“你们放心吧,我一定会开解阿凝,看着阿凝。我不会亏待阿凝的。这一次志诚如果再无情无义,不需要你们动手,我和他爸爸就先把他打死谢罪。”
邱志诚把虚弱得如同一根稻草的苏雪凝接回家去。
志诚妈妈连日来伺候媳妇尽心尽力,买了好几只本鸡,杀了回来放进冰箱,辅以红枣等补品,一只一只地炖汤给媳妇喝,一边用好话来慢慢开解她。
她说:“阿凝啊,你怎么就这么傻。就算你不看我和你爸爸,你好歹也想着蒙蒙是不是?你要是真的撒手走了,不是便宜了那个不要脸的女人?蒙蒙以后能有好日子过?不是有句古话嘛,宁肯跟讨饭的妈,不能跟当皇帝的爹——这没妈的孩子有多苦啊?!”
苏雪凝眼泪掉进汤里,哪里还喝得进?
志诚妈妈只得先闭嘴,让媳妇喝下那碗汤再说。
邱志诚住回家里,每天早早下班,在苏雪凝床前端汤送药。
看到老婆腊黄的脸,瘦得脱了型,似乎风一吹就倒的身材,还有那无神的眼睛,他心里一阵阵地抽搐和内疚。她结婚前曾经是玉润珠圆的一个人,结婚后因为劳心劳力,才瘦下来,可是如今已经完全找不到当年那光彩的样子。
有一晚他拉着她的手,流着泪说:“阿凝,你怎么这么傻?你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来惩罚我?你是不是想让我一辈子良心不安?”
苏雪凝盯着他看,眼泪又流下来。她慢慢抽出自己的手,把身子侧转向墙,疲倦地说:“你又何必回来?去爱护你那无辜的小女孩吧。她需要你的保护。至于家里的老婆,死掉了不是更称心?离婚还要分财产,老婆死掉了刚好给你让路,让你人财都不会落空。”
邱志诚声音有些哽咽:“阿凝,我在你眼里真的是那么冷酷无情吗?我真的就是那么薄情寡义吗?你当我什么了?我再卑鄙也不会想你死啊。”
苏雪凝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志诚爸爸把他叫到门外,一顿狠批:“你说你不想让她死?可是为什么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把她往死路上逼?你这么闹,让我们怎么有脸出去见人?前几天见了你们当初的介绍人,人家都没给我们好脸色,你妈妈和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你这个烂良心的,当初小胡甩你的时候你是什么心情?你全忘记了?你不想经历的事情为什么要强加在阿凝身上?要不是阿凝爸爸妈妈拦着,阿凝姐姐简直就要找人把你打死算数。”
邱志诚倒想干脆有人把自己打死才好,这样就不会有那么多痛苦,那么多烦恼。这样在家里住了三天,邱志诚在卧室里搭了只钢丝床,以便照顾苏雪凝。
三天后丈母娘和大姨子上门,当着志诚爸爸妈妈,邱志诚和女儿的面,苏家妈妈郑重地说:“这次我们来,是想听听志诚到底是什么意思。如果他还想离婚,我们也不强求他回头。不管阿凝愿意不原意,我们今天都要把她接回家。我这女儿不是钢筋铁骨,也是血肉做的,也是我十月怀胎,含辛茹苦地养大的,不能说遇人不淑,就把一条命搭上。还有,现在她身体成这样,蒙蒙自然是她唯一的寄托,我们也要把蒙蒙带走。至于离婚,那咱们就上法庭,法庭说怎么样就怎么样。我还不信离了你邱志诚,这地球还不转了呢。”
她为了女儿自杀,几天几夜未睡,黑油油的头发凭空变得花白。
苏雪凝只是流泪,一句话也没有。
志诚妈妈本来也陪着落泪,一听对方要把蒙蒙带走,立刻急了,连忙说:“这是怎么说呢?还是让阿凝留下来先养身体,养好身体咱们再说。”
说着就使劲地掐儿子。苏雪云冷笑着说:“这事多拖一天,阿凝的身体就糟糕一天。索性断了念头,断了后路,说不定才能闯出一条血路。”
她转过头对妹夫说,“姓邱的,是杀是剐你给句痛快话,别这么软刀子杀人不见血,粘粘嗒嗒的。”
邱志诚看看苏雪凝泪流不止,憔悴蜡黄的脸,低声说:“我不想离婚。以前是我对不起阿凝,以后我会补偿她。”
苏雪云盯着他,紧逼一步说:“今天当着你爸爸妈妈,当着阿凝,当着我妈和我,你说清楚,你说这话是真心的还是被逼无奈?”
邱志诚困难地说:“我是真心的。”
苏雪云就说:“那好,邱志诚,我们就信你一次。明天你准备好,跟我一起去找个那个陈百合,当着我的面跟她说分手——她不是说要你亲口对她说吗?那你就亲口对她说,还要我来做见证人。”
邱志诚刷的一下,自脸红到脖子。他懦懦地说:“何必搞得那么僵呢?我保证跟她断就是了。”
苏家妈妈声音没有女儿那么冲,却异常坚定:“以前阿凝相信过你,你辜负了她的信任。所以这一次,你一定要当着我们家人的面跟那个女人断,断得干净,断得彻底。”
苏雪凝的眼睛游离于窗外,依然不声不响。志诚妈妈用胳膊肘碰碰儿子,示意他赶快答应。邱志诚抬起头来,看看四个人八只眼睛象探照灯一样照着自己,感到到一股巨大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过来。“好的。”
他几乎是用从嗓子眼里挤出的声音说,“我明天当着你的面跟她说清楚。”
百合盼着这一天盼了许久。百合爸爸单位里组织港澳七日游,轮到他,作为三十多年工龄的老职工,可以带家属的,所以百合妈妈也可以跟去。百合妈妈本来不想去,因为她放心不下女儿。百合极力鼓动:“妈,一张港澳游的票将近一万块钱呢,你不去就亏了。你放心好了,我把许愿叫过来与我同住,哪里会有问题?”
百合妈妈跟许愿沟通,得到了许愿过来同住的肯定答复,才在冰箱里做了一堆东西后跟百合爸爸一起上了飞机,临走前特地到单位医务室讨了一打医用橡皮手套,以供女儿洗碗用。百合那天高兴得走路唱歌,工作唱歌,吃饭也唱歌。同事都问:“小陈,什么事这么高兴?”
她冲他们笑笑,不回答。偶尔心头闪过苏雪凝的影子,她安慰自己:“没事的没事的,她不过想吓吓志诚。”
她决定把这个好消息亲口告诉邱志诚。许愿吓唬她:“我可是答应你妈妈的,我今晚就拿着衣服住到你家去。”
百合才不怕她,这么回答:“你来你来,你帮我接他们的电话。”
许愿担心地问:“你不说我倒想不起来,你一说倒提醒了我——如果你爸妈晚上真的打电话回家怎么办?”
百合一时愣住,半天才犹犹豫豫地说:“我记得好像有种呼叫转移的功能,可以把家里电话机上的电话转到手机上——不过我没用过。你帮我问问看,实在不行我再想办法。”
许愿可不愿意做这事,她在这事上帮百合骗家里骗得太多,已经心里有愧。她问百合借几本古龙的小说,百合说在出租屋里,你下班过来拿好了。许愿跟她约好时间。百合还没下班就接到邱志诚的电话。她冲口就问:“志诚,你老婆怎么样?她没事吧?”
邱志诚的声音很虚。他说:“唔,她没事。你今天能不能一下班就到小屋来一趟?我在那里等你。”
他们已有好几天未见,也没有联络,所以百合很高兴:“好啊好啊,我刚好有好消息要告诉你。”
下班铃一打,她就把文件都各就各位,拿起包冲出去,在门口打辆车,到出租屋,冲上楼,拿出钥匙开门,却是一呆,她看到苏雪凝的姐姐坐在沙发上冷着脸看着她,而邱志诚在一边不安地踱来踱去。
她手一松,门在身后自动合上。
苏雪云看了邱志诚一眼,咳嗽一声。邱志诚看着百合,沉默半晌,才垂下眼睛说:“百合,对不起。阿凝这次几乎丢了命,我发现我还是很在意她的。她跟我的时候我什么也不是,这事是我对不起她,我辜负了她,所以我以后不能够再伤她的心了。我也对不起你,请你原谅我——我以后不能够再来找你了,我的意思是,我们分手吧。”
苏雪云微微冷笑:“陈百合,你说过,如果志诚亲口跟你说,你绝不纠缠他。现在他亲口对你说了,那么请你说话算数,不要再来打扰他们平静的生活。你若有什么要求,要什么条件,你来找我,我会替他们补偿你。”
说着在茶几上放下一张名片,站起来,拉一下邱志诚。
邱志诚涨红着脸,满面尴尬地跟在大姨子后面,出了门,顺手把门带上。
百合站在厅中央,一团喜悦化成一桶冰水,在血管里缓缓流动。
她感到从头到脚的冰冷和羞愤。
她那么全心深爱的人,她预备给他一个惊喜的人,措不及防地给了她这么大的一个惊喜——他居然伙同他的老婆,和他老婆娘家的人,以这种方式来羞辱她。
她的脸一时间比墙壁还要灰。许愿那日到百合这里取书,在路上碰到周全,站着聊了一会儿。
周全问起百合的现状,许愿只是摇头叹气。
周全也听到些传闻,说邱志诚跟百合的事东窗事发,现在邱在跟老婆闹离婚。
周全笑起来嘴角肌肉勉强牵动:“我祝她好运。”
许愿告别周全,匆匆往百合这边赶。她上楼来到门口,敲门无人应,感到奇怪——明明是约好的嘛。她取出手机刚想给百合打电话,却见锁孔里插着钥匙,不由就笑着摇头:“这个粗心鬼,这也太危险了!”
她扭转钥匙推开门,顺手把钥匙拔下来,房间里悄然无声。她一边穿过客厅一边叫:“百合,百合,你在做什么呢?”
她来到卧室,顿时被吓得倒退一步,魂魄离身——她看见百合坐在床前地上,手无力地耷拉着,鲜血流了一地,蜿蜒着往厅里漫。她抬眼看看她,微微地笑了笑,说:“许愿,来世你托生为男人,我嫁给你。”
许愿捧住头尖叫,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回响。
赵飞鹏那天正在办公室里伏案加班,就接到女朋友许愿打来的电话。
电话里许愿完全没了平日的豪爽与自信,几乎语不成声,歇斯底里,接近崩溃。她哭叫着说:“飞鹏,你快过来,我,我不行了。呜呜。你快过来,百合她——”
赵飞鹏沉浸在案情里的脑子一下子被拔出来,急忙安慰她:“出了什么事?你镇定点,慢慢说。”
许愿似乎没有办法镇定:“百合她,她自杀,我,我不行了,飞鹏你快过来,我不行了。”
他能感觉得出来她的声音在抖,那么她的身体肯定也在抖。
他拿出职业的冷静问清楚事情缘由和百合的地址,立刻拨打120,并同时往那里赶。他跟救护车一起赶到,架着几乎虚脱的许愿,跟着去医院。
当初许愿把百合介绍给他的时候,要说他没有惊艳,心中没有波澜,那是不可能的。但是那种动心的感觉,过去就过去了,他埋头工作,心无旁骛。后来听说百合是邱志诚的情人,心中非常惋惜,想不通这么好好的女孩子,为什么要去趟这趟浑水,跟一个已婚男人混在一起。及至后来隐隐听说邱志诚闹离婚,他的太太自杀,如今再看到百合又是这样,那原来的一点点惊艳,全部化为恐惧。怎么这么惨烈?这么美丽有才情的一个女孩,为情所困,竟然要选择这么一条不归路来走,你说她是不是太傻?白白长了一副聪明面孔!白白长了一副聪明面孔,这也是许愿对自己好友的评价。至此他更觉得许愿可贵。许愿比较一般女人而言,已经不是可以用聪明来形容的——她是智慧。她的相貌看上去不会有百合那样惊艳的感觉,但绝对是第二眼美女,越看越有味道。她读书很杂,健谈而自信,言语风趣,性格爽快洒脱。定好的约会,如果他临时有事要改期,她绝不生气,因为她不会自己待在家里发闷,会呼朋唤友,聚在一起吃吃喝喝,谈天说地。有时候他给他讲他亲手做的,或者听来的一些稀奇案例,过几天她会给他看她根据这些故事写的小文,有古龙风格的,有琼瑶风格的,有三毛风格的,看得他捧腹大笑,点着她的鼻子说:“亏你想得出。”
许愿一本正经地说:“以前我跟百合老玩这种游戏。她比较喜欢模仿别人说话,能把人的神态模仿得惟妙惟肖。”
如果说苏雪凝的自杀,令他们还有些隔靴搔痒的感觉,那么那一年陈百合的那场自杀事件,令许愿和赵飞鹏第一次直面生命的脆弱。从此许愿开始晕血,而赵飞鹏则晕美女,他对来自任何女人的诱惑都产生了超强的免疫力。百合失血过多,不得不输血。许愿把她送回陈家,跟她一起住。她哭着对这位好友说:“陈百合,我并没有对不起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害我?我刚刚答应你妈妈要照顾好你,你就给我玩这个!这次你若是挺不过去,你爸爸妈妈还不得劈了我?等你爸爸妈妈回来,我把你还给他们,从此咱们俩桥归桥,路归路,井水不犯河水——你这朋友我不要了行不行?”
百合说:“对不起。”
许愿说:“你别说对不起我,我受不起!你对得起谁啊?你爸爸妈妈把你养这么大容易吗?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结果你为了这么个臭男人,把他们全抛在脑后——你说你对得起谁啊?你知道不知道你的生命不属于你一个人?”
百合又说:“对不起。”
眼泪流下来。邱志诚第二天在志诚妈妈的陪同下去小屋整理东西的时候看见那地上一滩凝干的血迹,一时间心脏几乎停止跳动。志诚妈妈的意思是斩草要除根,把那房子赶紧空出来退掉,让他们没有作案地点,没有碰头的机会。那女人的东西,可以装在一只箱子里让她来取,或者送到她的单位里去——反正不能再让他们单独见面。
孰料邱志诚看见那风干的血迹,脸就变的苍白,立脚不牢,一屁股就坐在床上。
志诚妈妈刚想说什么,顺着儿子的目光一低头,几乎就惊叫出声,连忙捂住嘴巴。接着她还没反应过来,她的儿子就扔下她冲了出去。
然后她听到蹬蹬的下楼梯的声音,她追出门口,又听到车子启动的声音。
邱志诚连着找了数家医院,才找到百合急救的那家。
急诊室里的护士翻了翻档案,告诉他:“病人已经出院。”
他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人救回来没有?”
那护士看他一眼,心中已经猜到一半,说话间就有些恶狠狠:“怎么回事?用剃须刀切腕!你想想剃须刀多锋利?伤口那个深啊!这次能捡回来一条命,真是万幸。这女人傻起来真够傻的,也不管那男人是阿猫阿狗,值得不值得她这么做。”
邱志诚不管她的冷嘲热讽,又问:“是谁把她接走的?”
那护士说:“不知道。大约是哥哥姐姐吧,也可能是朋友。”
邱志诚就想到了许愿。他拿出手机拨给她,许愿接听,听到是他的声音,就挂掉。
他拨了三次,她挂了三次。
最后一次她冲他吼:“你去死!你个人渣!”
他收了线,热泪长流。邱志诚连日噩梦不断。
他梦见百合坐在床前的地上流泪,拿着小小的剃须刀,轻轻一切,整只手腕掉下来,鲜血喷涌而出。然后他在自己的惨叫声中惊醒,坐起来,一身的冷汗。床头灯被拧亮,苏雪凝冷冷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起身到厨房去喝水,让自己平静下来,回房说:“做了噩梦,现在没事了。”
说着关了灯,又躺回钢丝床——因为苏雪凝一直睡眠不好,他一直就睡在钢丝床上。第二天他强打精神去办公室,可是已经无心工作。他想了想,拨了电话给赵飞鹏,把他约出来吃午饭,向他打听百合的情况。
赵飞鹏神情复杂地看着他,缓缓地说:“许愿的意思是让我不要告诉你。她不希望你再去找百合。不过,既然你已经知道,那我就说说。”
于是就把那天事情的经过都讲给他听。邱志诚就问:“百合在哪里?怎么是你和许愿接她出院?她爸爸妈妈呢?”
赵飞鹏眼望窗外,长叹一声:“她爸爸妈妈在外旅游,计划是一周。那天她本来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你,结果听到你那么一席话——换了我,没准我也要发疯,别说那么个女孩子。不是我说你,你要分手就分手好了,为什么要带上大姨子?为什么要当着老婆娘家人的面来羞辱她?”
邱志诚无语。他知道,此时此刻,任何解释都是多余。他问:“那么百合现在是住在许愿家还是自己家?”
赵飞鹏看他一眼,问:“你想干什么?都到这种地步了你还不想放手?”
邱志诚捧住头:“我只想当面跟她说声对不起。还有,百合急救的费用都是你支付的吧?多少?我还给你。”
赵飞鹏说:“许愿算得真准,她断定你会来找我,让我带话给你,她说你的对不起一钱不值。如果你真的觉得抱歉,就补偿百合十万,从此各走各的路。”
邱志诚坚持问百合的去向,赵飞鹏咬紧牙关不肯说,只说:“你自己去找吧。我答应许愿不说,就是不能说。她是我未来的老婆,你总不能让我为了你,把老婆给丢了吧?”
邱志诚只好抱着碰运气的心找到百合家。许愿开门,看见是他,就要关门。邱志诚硬挤进去,许愿说:“我求你了,你放她一条生路吧。她为了你,已经把半条命丢了,难道你还非要扮演阎王爷,收走她整条命才甘心?”
邱志诚央求:“你让我见她一面,我就跟她说声对不起。”
这时就听百合在卧室里说:“许愿,你让他进来。”
百合以前住在朝北的小房间,如今养病,住在爸爸妈妈朝南的大卧室里。
邱志诚推门进去,就见百合坐在靠窗的沙发椅上晒太阳,左手腕缠着雪白的纱布,嘴唇的颜色比那纱布还要惨白。那娇艳的红唇已不见了往日的颜色。
她冷冷地注视着他。
千岛湖的深处的湖水常年四度,大约就是这种感觉。
这种目光之下,千言万语,似乎无从说起。“对不起。”
他艰涩地说,“百合,我不是有意那样做的。”
百合没有说话。她只是闭上眼睛,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流。
许愿一直坐在厅里留神听,此刻忍不住进来,指着邱志诚说:“邱志诚,你多大的人了?你三岁的孩子?你不是有意的?那样做很伤人你知道不知道?你这个男人,怎么一点做人的原则都没有?你有选择的权利,你有回头的权利,如果你要回头,好,我相信百合是个有志气的人,绝不会对你死缠烂打,她痛会痛,可是痛过一阵就没事了,这年头谁离了谁活不了?她会愿赌服输。可是你为什么要当着那个女人的面这么侮辱她?百合从来没有逼着你去踩家里的人吧?可是你为什么要为了家里的那一个来踩她?别人踩她她可以理解,你为什么踩她?你是男人吗?”
邱志诚如今只会说三个字:“对不起。”
许愿说:“对不起顶屁用!本来如果只有你们俩之间的事,你要分手,那没什么,说不上谁对不起谁,你情我愿,周瑜打黄盖。可是如今情形就不一样了,百合她先挨了一巴掌,再被你们合起伙来羞辱一顿,一条命几乎丢掉。姓邱的,是男人你就拿出十万块,你们给我一刀两断。你要是觉得十万块不值,百合家也有剃须刀,我给你找来,你照着自己的手腕也划一刀,划得跟她的伤口一样深,我付你十万块!”
她冲进卫生间,拿出一包剃须刀,拍在邱志诚面前。
她这几日,请了长假,每天二十四小时地盯着百合,沉觉都不曾睡得一个,甚至百合一个翻身都会令她惊醒,神经已经接近崩溃的边缘,此刻就把那一腔的怒火,通通地发在这罪魁祸首的身上。
邱志诚说:“对不起。”
百合在父母回来之前拆线。许愿把自己的一副大镯子送给她,加之又到了穿羊毛衫的季节,百合爸爸妈妈居然没看出什么来,只说:“怎么脸色不好?”
他们的宝贝女儿这么回答:“前几天拉肚子。”
百合更是万般央求自己的朋友:“许愿,你别跟他们说,求你了。我向你保证,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做这种傻事。”
许愿说:“你还知道这是傻事?看你还可以救药,那就算了。但是我觉得你瞒不长的,你自己小心吧。”
百合回单位上班,埋头工作之余,发奋读书,英语书,专业书。袁军有日请邱志诚吃饭,喝酒喝得半酣,邱志诚就问:“你对佛教有没有研究?我现在发现宗教真是智慧。你说生命是什么?生命就是痛苦。人一生下来,就注定以后的一生,是逐渐走向痛苦,走向磨难的一个过程。生命不息,痛苦不止;生命停止,痛苦停止。然后再轮回,再重复着这个痛苦的过程。”
袁军说:“你啊,我怎么说你?你就是吃饱了撑的,精力太充沛,无事生非。本来好好的日子,你非要去招惹人家小姑娘,如今弄出这一摊,又没本事收拾。我说你没有金刚钻,揽什么瓷器活啊?这下舒服了?家里一个,吃药,外面一个,切腕,够你喝一壶的。我看你如果实在没办法,拿根绳子吊吊死算了。你死了,她们肯定安静。你有绳子没有?没有我借给你。”
邱志诚说:“你以为我不想?有时候我想,活着真没意思,还是死死掉算了。”
袁军劝他:“如今你也折腾够了,可以了,回家好好跟老婆过日子吧。毕竟这么些年的夫妻,又有个儿子,老婆也贤惠。至于陈百合,你多多少少补偿她一点,撒开手吧。我相信你家阿凝也不会说什么。你再找这样的老婆可不容易。”
邱志诚一口一口地喝闷酒,最后喝得大醉,一阵哭一阵笑,指着袁军的脑袋,从释迦牟尼讲到观世音,再到老庄。袁军无奈,只得把他送回家。志诚妈妈看他这样,自然不能把他送到苏雪凝卧室,只得跟袁军一起,把他搀到自己房间,放倒在床上,送出袁军,泡杯茶,把水温调到可以入口,才端到儿子面前,说:“喝口茶醒醒酒。”
邱志诚抓住妈妈的手,哭着说:“百合,我对不起你,你原谅我。”
志诚爸爸气得抬起手掌,就要掴他,忽然一阵胸闷,忍不住咳嗽起来。志诚妈妈扔下儿子,预备再给老伴去倒杯白开水,一转身,看见苏雪凝站在门口,脸色苍白地望着门内,一声不响。志诚妈妈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她先安慰媳妇:“志诚他喝醉的人,你别跟他计较。”
拉着媳妇到沙发上坐下,再去厨房给老伴倒水,然后喂儿子喝茶,给他脱衣脱袜,安顿他睡下,这才出来,把苏雪凝劝回房,她则代替儿子睡在钢丝床上。苏雪凝过了那一夜,居然主动吃饭吃菜,出门散步,慢慢增加运动量,甚至去运动俱乐部办了张卡,定期健身,无论精神状态还是身体状态都慢慢好了起来。苏雪云首先诧异:“阿凝,你跟姓邱的好了?那女的这次也闹自杀,他什么态度?”
苏雪凝冷笑:“他还能什么态度?以我对他的了解,出不了几天,他还会再回头找她的。不信你就等着看。”
苏雪云沉默了一会儿,问:“你打算怎么办?如果是那样,他真是不可救药了。算了,干脆我找人打他一顿,给你出出气,你跟他离婚。”
苏雪凝咬咬嘴唇,说:“姐,这事你就别插手了,让我自己来处理。”
苏雪云担心地说:“阿凝,你到底想怎么样?你可别再做傻事,人不是每一次都那么运气的。”
苏雪凝说:“你放心,我死一次够了,不会再死第二次。”
苏雪云不好再说什么。苏雪凝以前在单位里,中午有一小时的休息时间,她总是趴在桌子上打个盹,养精蓄锐,积攒力量晚上回家照顾儿子,做家务。如今这个盹就免了,吃了午饭,跟同事们到附近的商场逛逛,顺手买些东西,从金银首饰,名牌衣服,到丝袜内衣,发夹润肤霜什么的,房间里衣柜里渐渐充盈。实在想不出要买什么,就给公公婆婆爸爸妈妈姐姐儿子买,买到后来换季的时候不得不整理出来一批旧的,打包拿到单位,专门等上级号召献爱心的时候捐掉。下班也不急着回家,去健身,跳操,出一身汗,回来洗个热水澡,晚上给儿子讲讲故事,儿子上床后,她再把全家的地板拖一遍,一般来说,上床后半个小时就能睡着。睡眠一好,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就好。她把卧室里的钢丝床撤了,说那床碍事。她对邱志诚说:“你爱上床睡就上床睡,你不爱上床睡可以去睡客厅的沙发,随便你。”
邱志诚还没来得及做决定,公司里就出了急事,贵州的那个酒厂对于新一年的案子极不满意,那边的梁大姐和新的企划搞不定,向老板告急。邱志诚紧急飞贵州。
酒厂里的人见了邱志诚就抱怨:“原来的那个陈小姐呢?那个女孩多聪明,你话只需要说一半,她就能领会,并能立刻有几个很好的主意供你选——”话没说完,意思却表达得很完整。邱志诚只得沉下心来听他们的要求,亲自出马,连续工作了三天,才算把厂家搞定。他没有直接飞回家,而是单独一个人,跟了一个团,随着人群,把当年与百合一起走过的景点,重新走了一遍。回来以后,他把行李放在公司,直接到百合公司门口去等她。百合出来,看见他非常意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跟他上车。他把车子开到郊外,停在乡间小路边的一棵柳树下,熄了火。他握住她的左手,哑声说:“让我看看你的伤。”
百合由着他挽起袖子,把那只大镯子往上推,只见红色的疤犹如一只百脚蜈蚣,面目狰狞。他轻轻地模一下,那是块坚硬的凸起。他落泪:“你怎么这么傻?你难道看不出我是违心的吗?”
百合轻轻抽回自己的手,把镯子和袖子都放下来,说:“你看好了。你觉得这块疤值不值十万?”
邱志诚说:“你不肯原谅我吗?百合,如果你真的不肯原谅我,我跟你说声对不起,我愿意给你二十万。我知道我百死不能赎罪。可是我还是想请你原谅我。”
百合的眼泪流下来。她说:“志诚,你看到的是我手上的疤,我心上的疤你看不到。我自问我对得起你。我走的时候,没带走你哪怕是一个客户;我拒绝了周全,死心塌地地跟着你——这事我觉得是我自己的选择,跟你无关,所以没跟你说。但是你要明白,我这么一心一意地跟着你,不是说我没人要,是因为我爱你。你跟我分手我可能会伤心,可是我不会生气,但是你怎么可以当着别人的面来说那番话,让别人来羞辱我?”
邱志诚说:“我当时只是怕她再出意外,所以就说我愿意回去。我没想到她娘家的人会这么逼我跟你当面了断。百合,真的对不起。你相信我,我当时确实是情非得已。”
百合接着说:“我跟着你,所受的羞辱多过幸福。我承认我傻,我承认我笨,我承认我失败。志诚,我原谅你,只是我不想再遭受这样的痛苦和羞辱,所以我们还是好合好散吧。这一次你怕她出意外,可以忽略我的尊严,那么下一次你再有什么事,是不是要把我推出去游街示众?”
邱志诚复又拉住她的手,说:“百合,这几天我反反复复地想过,我不能没有你。你不知道,那天我看到地上那摊血,心里就一阵一阵凉飕飕的,就怕世界上从此没了你这么个人,再也见不到你——”百合说:“没有了苏雪凝,你不也是一样的感觉?”
邱志诚摇头:“不一样。我怕她出意外,是怕一个生命就此消失。想到你,百合,我不知道该怎么说,那是不一样的。即使知道你没事之后,我知道,这一次我是万难得到你的原谅。可是想起我从此要失去你,再见面可能就如同路人,我就受不了。”
百合看着窗外的田野,只是不说话。邱志诚呼出一口气,换个轻松的话题:“这次我去贵州,那酒厂的人都还记得你,跟我提起你。”
百合低下头,轻轻一笑:“你看,我当时没把客户带走多亏。若是我带走两个三个,如今也能做个SOHO一族,哪用得着给别人打工,看人家脸色?”
邱志诚说:“所以我觉得你难能可贵,至真至纯。”
百合就冷笑出声:“那叫至呆至傻。”
邱志诚央求:“百合,别这么说。我对不起你,你要怎么才肯原谅我?”
百合回答:“我说过,我原谅你。”
邱志诚又问:“那我要怎样你才肯留下来?”
百合就笑,笑得眼中带泪:“志诚,你别傻。一般男人,碰到这种事情巴不得早早脱身,你为什么要回来纠缠?你十万也好,二十万也好,买个耳根清静,买个家庭完整,买个良心平安,不是很合算吗?你要是实在不愿意出,觉得我陈百合不值那几个,也随你——我只要安安静静过日子。”
邱志诚一时无语。半天他问:“这是你的最后决定吗?真的无可挽回吗?”
百合沉默,看着太阳一点一点地消失在地平线,她静静地说:“志诚,我承认,即使你伤我伤得那么深,我今天还依然爱着你。但是我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跟着你——如果我还像以前那样傻,我对许愿没有办法交待,我对我自己手腕上的疤也没有办法交待。你如果还爱我,还想要跟我在一起,你自己考虑清楚,你要离婚,我才能接受你。否则,我就算痛死也只能自己忍着。”
邱志诚没有犹豫:“好的,我离婚。”
邱志诚哀求苏雪凝:“阿凝,我求你,你放了我吧。房子给你,存款也都给你,孩子,如果你不要,我来养;如果你要,我付抚养费——我什么条件都依你。”
苏雪凝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她知道,他醉酒的那天她就知道。她一声不响地盯着眼前这个因焦头烂额而显得憔悴的男人,什么话也没说,脸上也没有表情,既没有悲伤愤怒,也没有嘲讽冷笑。他为了那个女人,儿子也愿意放弃!那么他是不是连父母都可以放弃?他用乞求的目光看着她,接着说:“阿凝,别做傻事。我不值得你这样。”
苏雪凝用没有感情的声音问:“志诚,你说房子都给我,存款都给我,那么你父母住到哪里去?难道你让他们去睡马路?”
邱志诚说:“他们可以暂时先回到他们原先的那套两室一厅的旧房子。至于我,反正只有一个人,怎么都好凑合。”
那套两室一厅的旧房子,是志诚父亲单位分的老式单元房,厅,厨房和卫生间都极小。他们刚结婚的时候就在那里跟公婆挤在一起,如今亲戚暂时借住。他显然什么都已经考虑好了,铁了心要离婚。苏雪凝站起来,盯着他说:“我不同意。如果你愿意,可以去法庭起诉,我等着。”
邱志诚苦口婆心地做工作:“阿凝,你这是何苦?如果真的上法庭,能拿到的肯定不如我们协议离婚多。”
苏雪凝微笑着说:“我当初没有为钱结婚,现在自然也不会为钱离婚。志诚,上法庭我拿的少,我高兴,我愿意。”
她这微笑,把邱志诚笑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他没有放弃沟通,硬着头皮说:“阿凝,我们之间已经没有爱情——”“不是已经,是从来都没有。”
苏雪凝打断他,仍然保持微笑,“或许我们结婚的时候你就不爱我,你只是为了结婚而结婚,为了成家而成家,可是志诚,我爱你。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或许你没变,还是没有爱上我,而我也没变,我还爱着你。志诚,我会放你的,请你耐心地等,等到我不再爱你的那一天我自然会放你。”
邱志诚倒吸一口凉气。眼前的女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陌生?她什么意思?她要他为自己的错误付出终生的代价?她要拖死他,跟他同归于尽?他还要再说什么,她已经转身收拾从阳台上收进来的衣服,折好,把自己的放入衣橱,把他的放在一边,问:“你睡厅里的沙发还是搬出去?如果你要搬出去,自己的衣服请自己收拾吧。”
他就有些愤怒:“阿凝,我们为什么不能好合好散?”
苏雪凝象是没听见,拿了换洗衣服去卫生间洗澡,洗完澡回来看见他还坐在房间里,就诧异地问:“你怎么还在这里?我要睡觉,请你出去。”
邱志诚站起来,神色复杂。她等他出门,关灯睡觉。志诚妈妈早起,看见儿子裹着条薄被睡在沙发上,就大吃一惊。做好早饭,等媳妇到厨房拿饭的时候悄悄问:“阿凝,怎么回事?志诚昨晚为什么睡沙发?”
苏雪凝笑笑,没说话,一边吃早点一边催儿子,然后带着儿子匆匆出门,跟婆婆说:“妈,今天我送蒙蒙。”
邱志成起身折好被子,要去洗漱,就被志诚妈妈抓住问:“到底怎么回事?你又跟阿凝吵架了?”
邱志诚抹把脸,说:“妈,没怎么,我要跟阿凝离婚。”
志诚爸爸早早出门锻炼,此时不在家,走的时候也没有留神儿子睡在厅里沙发上。志诚妈妈一听眼圈就红了,接着眼泪就往下掉:“志诚啊,你听妈妈一句话吧,别闹了!你这是想逼死阿凝啊?逼死她你有什么好处?那天要不是大家劝着,雪云要找人打死你呢!”
邱志诚想起昨夜跟老婆的谈话,心中就有些烦躁。他说:“妈,你们就放过我好不好?我已经快给你们逼疯了!与其疯掉,还不如死死掉算了!苏雪云找人把我打死更好,省得我自己动手!另外,你放心,阿凝现在才不想死呢,她现在是想整死我!就算她死了,我给她偿命,一命还一命,总可以吧?”
志诚妈妈气急:“你这是什么话?”
邱志诚有些筋疲力尽:“我并没有犯什么死罪,我不过是想离婚,怎么就这么难?你们都说阿凝可怜,怎么就不想想我也可怜?这些天我被千夫所指,东奔西突找不到出路,已经快崩溃了你们知道不知道?”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就响起来,已经接近于怒吼。志诚妈妈声音也提起来:“那是你自找!”
做儿子的起身说:“是,是我自找!可是现在我要离婚!随便你们怎么样吧,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我无所谓。我就是要离婚!”
那天邱志诚牙没刷,脸没洗,收拾了几件换洗衣服,在父亲晨练回来之前再一次离家出走。他回到了那间小出租屋。地上的血迹已经给志诚妈妈清理干净。由于志诚妈妈并没有屋主的联络方式,加上邱志诚当时看见血迹就急匆匆跑掉,所以房子并没有退租。他先在那里洗漱了一番,再去公司上班,然后拨了个电话给百合。他说:“我搬出来了。她不要离婚。我说放弃房子放弃存款净身出户,可是她还不肯离婚。她这是想拖死我。”
百合没说话。邱志诚问:“你说话方便吗?不方便的话我打你手机,你出来说。”
百合轻声回答:“办公室里就我一个。”
邱志诚接着絮絮叨叨:“反正现在不管怎么说,这婚我是离定了。百合,时间可能会拖得很长,也可能离完婚我身无分文了,你愿意等我吗?你那个时候还愿意跟我吗?”
百合仍然轻声细语:“志诚,只要你还爱我,只要你不再让我受那样的侮辱,我愿意等,即使那个时候你身无分文,我也愿意跟你,因为我相信你还会把所有的东西都挣回来——我跟你一起挣回来。”
有人进来跟她讲工作,她匆匆收线。邱志诚第二次离家,在邱苏两家又一次引起轩然大波。苏家妈妈要接小女儿回家,苏雪凝淡然地说:“回家?哪里是我的家?这里才是我的家。谁爱走谁走,我是不走的。”
苏雪云断定:“这次他这么坚决,肯定是那狐狸精在背后挑唆的。我看她是活得不耐烦了,干脆找给她点厉害看看——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
她跟苏家妈妈私底下议论过,一致认为那个女孩是个厉害角色——你这边吃药,她那边就敢切腕,邱志诚的心本来就在她那边,她这么稍稍一用力,就把这个男人完完全全地拉过去。志诚妈妈自然不敢怪媳妇,不舍得怪儿子,怪来怪去,也把一腔怒火都堆在“狐狸精”头上。
她第一个想到的是袁军。她趁媳妇上班的空档,到他们房间找,找来找去找到一本儿子的旧通讯录,里面有袁军单位的电话。她找到儿子的这位老同学,开口先把儿子骂了一顿,细说这一阵媳妇自杀,孙子受影响,老伴生气,儿子要离婚,已经离家出走等等,末了话题一转,转到百合身上,说儿子一向心地善良,现在这么冷酷无情,完全是那个狐狸精在背后引诱挑唆。
她质问袁军:“你们公司也是名头很响的大公司,怎么能用这种道德败坏的人呢?她会把你们公司的名声搞臭的。这种狐狸精,满大街的小伙子不去找,专门勾引有妇之夫。今天是志诚,哪天她勾引到你们单位的职工,你们单位还做事不做事了?就等着三天两头闹家务好了!”
袁军就有些哭笑不得。碍着她是志诚的妈妈,只得一口一声阿姨地陪小心。他把话筒自左耳换到右耳,自右耳换到左耳,后来实在觉得她没完没了,就把听筒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空出两只手来做事,一边还要嗯嗯啊啊地示意自己在听,天也不热,倒平白出了一身汗。
最后他找个空档,赶紧说:“阿姨,你这事我知道了,我会找志诚谈谈,劝劝他。我现在有个会,咱们等下再聊。阿姨,再见。”
挂掉电话,长舒一口气,拉出纸巾来抹汗。他就纳闷,邱志诚离婚,跟他有什么相干?陈百合又不是他妹妹!那边志诚妈妈还在说:“那种狐狸精,你怎么可以用她?这种人就该炒掉她——”说到这里,那边就说要开会,把电话给挂了。”
袁军前手挂了电话,后手就给邱志诚拨了一个,开口就问:“老兄,你这是真要离婚啊?你是不是这几年太顺了,日子好得让你昏了头?”
邱志诚就呆住,问他:“你听谁说的?阿凝打电话给你?她跟你说什么?”
袁军回答:“你老婆那么贤惠,怎么会打电话给我?是伯母!她说你发昏,要我第一劝劝你,第二炒掉那个狐狸精。我说你看看你这离婚闹得声音有多响?我今天听了伯母将近一个小时的教诲,耳朵都听出老茧来。”
邱志成生他妈妈的气:“你就吩咐总机,遇到她的电话就说你不在。”
袁军有些幸灾乐祸:“你还是操心操心自己吧。我觉得这一次不会向上一次那么安静,肯定有你喝一壶,搞不好陈百合也跟着你一起倒霉。志诚,算了,我还是那句话,你爱也爱过,折腾也折腾够了,放手吧。补偿那女孩点钱,回家跟老婆孩子好好过日子去。你真的为这么一段感情搞得妻离子散又有什么意思?”
搞不好陈百合跟你一起倒霉——邱志诚想来想去,想不出百合会怎么更倒霉。苏雪云找人打她一顿?把她整破相?他想着他的这个大姨子虽然有点道道,但毕竟也是个知识分子,不会使这样下三滥的手段吧?但是谁又肯定呢?她老婆这么安静贤惠的人,发起狠来不也要拖死他?
不知道从哪一个部门开始,百合公司里渐渐流传着她勾引有妇之夫的故事,百合感受到同事看她的目光不一样了,尤其是那些已经结婚的女人,似乎把她当成洪水猛兽,避之不及,生怕她什么时候把自己的丈夫勾走了一样。同事们三三两两地具在一起窃窃私语,碰到她来,就会猛然打住,换一副神情跟她说些不相干的话题。
好在百合在诚成已经受到过孤立的待遇,在这里,因为没有实际的利益冲突,她的境况并没有变得比在诚成更坏。她只是减少串门的时间,没事就待在自己办公室里看专业书,整理文档,把部门里的新旧文件分类编好目录,象图书馆的图书一样方便检索。如果有些工作一定要跟别的部门打交道,她也会不动生色,该说什么就说什么,公事公办。如果公事之余,同事愿意跟她多说两句私人交情的话,她也就附和一下,别人不说,她也不会多言多语。
这种议论是免不了的,迟早都会来,无视是最好的办法,反正这个合资公司不会因为她的私生活将她辞退。也有人表示可惜的:“好好的女孩子,那么多追求者看不中,偏偏要去抢人家的老公,真是的。”
也有人表示愤慨的:“人家的老公有钱啊。那些愣头青,年轻归年轻,可是年轻又不能当饭吃。现在是什么年代?笑贫不笑娼的年代!”
当然公司里议论最多的是她左手腕上的那只奇特的大镯子,联系到她那一段时间一周的病假,令她的顶头上司赵纯钢都忍不住好奇,给她布置工作谈话的时候,也会忍不住瞄上几眼。这位来自国企的负责人有时候会旁敲侧击地跟她谈些人生道理,语重心长地告诫这位年轻人:“能少走弯路还是要少走弯路,凡是三思而后行。你还年轻,以后的人生路还长,如何如何。”
百合只是点头不出声,左耳进右耳出。只要她爱的人对她好,别人如何议论,她不放在心上。邱志诚现在对她很好。即使她减少跟他相处的时间,他也毫无怨言。他抱着她对她说:“如果不是差一点失去你,我不知道你在我心中的地位有多重要。我现在发现,我对你感情上的牵连,更盛于肉体的牵连。只要让我知道你牵挂着我,即使你人不在我身边,也无所谓。”
虽然他家的人都不理他,苏家的人也不理他,可他还是积极跟苏雪凝沟通,企图说服她和平分手。他说他给她半年的时间想清楚,如果半年之后她不做决定,那么他会向法院起诉离婚。苏雪凝咬定青山不放松:“等我不爱你的那一天,我自然会放手。志诚,请你耐心地等。”
她不疾不徐,不气不恼,令他毫无办法。结婚多容易,两个人同意,开了介绍信,一起去体检,到民政部门去登个记,从此这两个人的关系就被锁在一起。如今任何一方想解开这把锁,如果另外一方不配合,那么千难万难。上山容易下山难,结婚容易离婚难。只要他有这个决心,百合有耐心等,她不想逼他太急。然而就在她等的这半年中,先是她单位里谣言纷纷,接着是百合父母单位里开始有流言在散布。有天一个要好的老同事这么问百合的爸爸:“我记得你儿子叫百川,女儿叫百合是吧?”
百合爸爸给问得莫名其妙:“是啊,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那老同事兼老朋友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他,问:“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百合爸爸愈加摸不到头脑:“知道什么?”
那人很同情地把他拉过一边,悄悄地说:“现在单位里传得很厉害,说百合跟一个有妇之夫走在一起,把人家家里闹得鸡飞狗跳,那男的要跟老婆离婚。还说她这么做完全是因为那个男的有钱,是她原来的老板。”
百合爸爸一时浊气上涌,几乎没吐出一口鲜血:“这不可能!这是谁造的谣?让我查出来,我一定要告他诽谤!”
那人就按住他坐下,说:“你别激动。我特地打听过,很多人收到过匿名信,里面写得有板有眼,说那男的叫邱志诚,是一间广告公司的老板,女的叫陈百合,是你女儿。里面还说百合曾经为那男的切腕自杀。我记得你女儿以前是在广告公司做事,所以来问问你。这些天单位里越传越凶——”
听到这里,百合爸爸就有些心虚手抖。
他依稀记得女儿很久以前曾经在吃饭的时候说过老板的种种趣事,老板好像是姓邱,名字中确实带个诚字。而他们夫妇从香港回来后,就见百合左腕上总带着个大镯子,也没当回事,只当她赶什么时髦,喜欢那镯子的奇特造型。现在回想起来,种种细节确实令人可疑——莫名其妙地辞职,周全的突然出现及突然消失,时时的加班,然后是那个硕大的镯子。
百合爸爸在恍然中回过神来,取出卡片把邱志诚的名字记下来,揣在口袋里,不时地拿出来看一下。其实他用不着这么频繁地看,因为只一遍,他就记住了那个名字。与此同时,百合妈妈在自己单位也受到了同等待遇。那天一回到家里,百合爸爸就见妻子饭也没烧,坐在房间里生闷气。
两个人一开口,就几乎吵了起来,互相指责对方对女儿关心不够,出了这么大的事还木知木觉。尤其是百合妈妈,提到女儿可能自杀过,不由自主地打个寒颤,眼圈就发红。
最后还是百合爸爸先冷静下来,提醒妻子可以先打个电话问问许愿,不要冤枉了百合。百合妈妈到底留个心眼,算准女儿快到家的时间,才拨电话给许愿。
许愿在电话那边支支吾吾,避实就虚,百合妈妈心中就差不多明白,这时大门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知道是百合回来,才挂断电话。百合前脚进门,手机就响起来。
她拿出来看一看,是许愿的,刚要接听,就听到妈妈的声音冷冷地说:“这个电话你就别接了,是许愿给你要你小心提防我们的。”
百合心中就七上八下,只得关了手机。百合妈妈指指沙发让女儿坐下,才开口问:“你当初干得好好的,为什么要从诚成辞职?”
“现在的公司给的薪水高。”
百合尚存一丝侥幸。百合妈妈盯着百合看,一直看到百合心虚地低下头去,才命令道:“你把你左手腕上的毛衣袖子挽上去,把那只镯子也给我挽上去。”
百合把手背到身后,红着脸低着头,一声不响。
百合妈妈火了,冲上去就拉她的胳膊。百合抵死地往后藏,往后缩,最后终于挣不过妈妈愤怒之中的大力,被她用手使劲一撸,连袖子带镯子都撸上去,赫然见到雪白如玉的皮肤上狰狞的一道疤,顿时倒抽一口凉气,人几乎往后瘫软着要倒下去。百合爸爸手疾眼快,一把托住妻子坐在沙发上。
百合哇的一声,扑在妈妈腿上,一边大哭一边说:“妈妈,我错了,你别生气,对不起,对不起。”
百合妈妈半天没上来气。她喝了丈夫递过来的半杯水,才缓过来,未开口先落泪,断断续续地质问:“这么说,爸爸妈妈去香港的时候,差一点回来就见不到你?你又何必叫我妈?你还知道我是你妈?你寻死觅活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还有你爸爸妈妈,还有个从小把你当宝贝的哥哥?”
百合埋头痛哭,只是说:“对不起,对不起。”
百合妈妈又说:“你从小到大都很乖巧,我们把你当大家闺秀养,结果你就这么报答我们?你就这么欺骗我们?我和你爸几乎被你骗死!百合,满大街的男孩子,象周全那样的好孩子要多少有多少,你怎么就非要跟个有妇之夫纠缠不清?你知道外面都说你什么?你知道不知道你爸爸妈妈如今在单位里都抬不起头来?”
周全其实并不算百合妈妈心目中的理想女婿,可怎么也是个单身,总比有妇之夫要强十倍。这事如果说在自己单位纷纷扬扬,那么尚且情有可原,但是闹到爸爸妈妈单位,就不是那么简单——百合直觉地感到这是个阴谋。但是谁干的,苏雪凝抑或她那个厉害的姐姐,她不能肯定。她太单纯了,以为感情只是两个人的事,两两相缠,最多不过是三个人在中间纠缠挣扎,如今看来,竟是三个家庭,一个不少地都牵扯进来。百合只是呜呜地哭,哭得汗一身一身地出。她从小体弱,从来就是哭不了几声,就有父母兄长来哄,今天没人来救她,只是由着她哭。
百合妈妈到底心软,看看女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头发乱蓬蓬的,面红耳赤,不由得换了好声好气,说:“我们以前太小心地保护你,所以你不知道这社会的险恶,人心莫测。这事就算你跌了一跤,我们爬起来,总结一下经验教训,下次避免再跌跤就行了。好孩子,你跟那个姓邱的断掉,以前的事爸爸妈妈既往不咎,好不好?”
百合只是哭。百合爸爸就有些生气:“你太不懂事!爸爸妈妈都作到这一步,你还想怎么样?你舍不得那个男人?他到底有什么好?就算他很好,就算你很喜欢他,可那是人家的老公,难道没结婚的男人中就没有一个你看得上眼的?我们当初就该让你哥给你在国外找一个。你哥说国外的大多数陪读夫人都很苦,又打工又念书,我们舍不得你受苦,不想让你去。现在到好,你跟那个姓邱的走在一起,一条命差点送掉——早知如此,倒不如让你到外面去吃吃苦,省得你生在福中不知福。”
这中间还有这故事?怎么没听父母提起过?看来父母确实为她打算很多,考虑很多,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最后乖乖女陈百合还是爱上了有妇之夫,令家门蒙羞。百合愈加哭得伤心。百合爸爸和妈妈大眼瞪小眼,不知道女儿什么意思。最后还是百合妈妈态度坚决地说:“你从小到大,我们事事依你,所以你这么任性。今天这事不能再依你——你断也得断,不断也得断。从明天起,你爸爸每天接送你上下班。”
这是百合爸爸妈妈的最后决定。
第二天早上,邱志诚,把车开到百合家外面的大马路边上等,等了半个小时也没见百合出来,不免有些担心,不知道她是不是病了。他看看表,已经过了上班时间,就拨她手机。她在那边接听,说:“我已经到办公室。你今天下班别来接我。”
邱志诚有些莫名其妙:“怎么啦?要出差?”
百合就把昨天晚上的事讲了一遍,然后说:“从今天起,我爸要接送我上下班。因为乘公共汽车,所以今早出门得早,没碰到你。”
邱志诚半天没说话,开口就说:“那今天中午我来接你吃午饭。”
百合说:“午饭时间太短。”
邱志诚说:“我有话要跟你说。我可以买了快餐,我们在车上吃。”
真是应了袁军那句话:“陈百合也要跟着你倒霉。”
原来她还没有倒霉到家,原来情形还可以更糟,甚至无穷地糟下去。在车里吃饭的时候邱志诚问:“现在你是什么态度?”
百合看他一眼,反问:“我现在还肯跟你出来吃饭,你说我是什么态度?只是我也不能让我爸爸妈妈太伤心。你不知道昨天我爸爸妈妈看我的眼神,他们给我气得差点昏过去,搞不好许愿以后也不让上门。”
邱志诚说:“你爸爸妈妈怎么知道的?”
百合摇头:“我不知道。昨天我只知道哭,什么都没问。现在不光我爸爸妈妈知道,我们单位上上下下,除了生产车间的工人,也无人不知。”
邱志诚感到头皮阵阵发麻,百合要承受多大的压力啊!他知道这事绝不可能是袁军透出来的,如果是他说的,绝不会等到今天。“这是一个阴谋。”
他断言。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就是苏氏姐妹。到底是哪一个,他吃不准。若是以前,他第一个怀疑的会是苏雪云。可是自他第二次提出离婚后,苏雪凝性情大变,谁知道这事是不是她恨极之后干的?百合同意:“我也是这么想。”
邱志诚说:“现在我不能再给她时间。我本来想好合好散,现在不得不改变策略,拖下去可能情形越来越糟。百合,我马上准备起诉,如果一审被驳回,就要等半年才能第二次起诉。一般来说,三个回合之后,肯定是判离的。我不会放弃的,你要相信我。”
百合把吃好的饭盒收拾好,装进塑料袋,说:“我相信你。我们暂时只能这样,我在父母面前要乖一段时间,我们还是电话联络,少见面吧。惹恼了他们,不知道还要把我怎么样呢。而且你老婆和她姐姐,还不知道会对我采取什么进一步的行动——说不定现在就在监视我们。今天中午我们见面,我可以跟父母说我跟你说清楚,要分手,以后可能就找不到借口。”
说着要下车。邱志诚一想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面,心中万分不舍。他拉住她,说:“吻一个再走。”
百合看看左右,说:“我怎么觉得有人监视?”
邱志诚启动车子,兜了一圈,找到一个只容一辆车进出的小巷,开进去,停下,车尾对着大路口,车头对着空荡荡的巷里,然后把百合拖过去,吻住。这个吻温柔缠绵,带着深深的依恋和不舍,带着冲动和情欲,不想停止。最终百合推开他,理理头发,说:“回去吧,我要开工了。”
邱志诚只得放下她,小心翼翼地把车倒出去,送她回公司。
回自己办公室的路上,他把一只手按在嘴唇上,似乎回味着那个吻,嘴角露出微微的笑意。
这个吻在以前不觉得怎么样,但是今天来之不易,就感到弥足珍贵。
有的时候,感情越是阻隔,来得越是浓烈。
他回到公司,委托赵飞鹏替自己向法院起诉离婚。他如今不会再去找苏雪凝问,把这事告诉百合父母,到底是谁干的。因为问来问去,毫无意义,只能让自己卷入更深刻的争吵中拔不出来。苏雪凝承认也好,不承认也好,没有太大的区别——百合的父母已经知道,并且采取措施要隔断他们两个。
之所以要隔断他们,因为他是有妇之夫。那么他现在唯一的对策就是尽快让自己恢复自由。只有他自由了,他跟百合之间的障碍自然没有了,那么她的父母也就无从反对。他只能破釜沉舟。苏雪凝是在单位里接到法院传票的。她很镇定地签字,若无其事地把传票塞进包里,接着上班,然后下班。回到家,她告诉自己无数次别生气,没什么好生气的,深深地呼吸,然后才用很平常地口气告诉公婆:“我接到法院的传票,志诚他已经向法院起诉离婚。”
她告诫自己要争气要争气,可是眼泪还是不受控制地自眼眶中滑落下来。
听到儿子起诉离婚,志诚妈妈筷子几乎捏不牢,要滑落下来;志诚爸爸勃然大怒之下,又咳个不住,感到胸闷异常,连忙起身去卫生间;苏雪凝忍了半天没忍住,泪流不止;而蒙蒙见到这架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亦吓得哇哇大哭,嘴里的米饭呛到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小脸憋得通红。苏雪云早防着这一招,立刻为妹妹找来律师应诉。
邱苏两家,没有一个人站在邱志诚这一边。所有的人都帮着证明这对夫妻的感情没有破裂。
邱志诚一审败诉,不准离婚。
他感到莫大的滑稽。一对夫妻有没有感情,人人可以说了算,就是他这个当事人说了不算。甚至他的父母为了保住孙子,也可以站到他的反对面。
法庭外面,他跟赵飞鹏往外走,志诚爸爸赶过来说:“志诚你给我站住,我有话跟你说。”
邱志诚一口浊气无处发泄,赌气说:“我今天很忙,还有事,咱们改天再说。”
说罢扬长而去。当着苏家一家老小的面,志诚爸爸羞愤交加,一时胸闷无比,才要说什么,指着前方说不出来,软软地倒下去。
苏雪云最镇定,连忙拨打120。于是过几日坊间就有传闻,邱志诚为了外面的女人,亲生的父母都不要了,把老父气进医院。
进了医院,先输氧急救,再进行各项检查,初步结果出来,把家属叫进医生办公室,医生告诉她们说:“初步检查,患者肺部异常,我们怀疑是肺癌。现在需要进一步检查确诊,希望家属能够配合。”
志诚妈妈听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脸胀成紫色。苏雪凝看着婆婆摇摇欲坠的样子,赶紧在旁边扶住她,小声地叫:“妈,妈,你别吓我。如今爸爸这病,只是怀疑,并没有确诊。你如果再出个什么意外,让我一个人怎么办啊?我爸那边全指望你呢。”
最终还是苏雪凝通知邱志诚的。
邱志诚匆匆赶回家,欢迎他的是他母亲劈手的一记耳光。志诚妈妈一向宠犊护短,从来没动过儿子一根指头。如今眼见数十年相依为命的老伴性命不保,满腔的绝望和愤怒,全部发在儿子身上。她固执地以为,如果不是儿子闹离婚,志诚爸爸不会生这么大的气;如果志诚爸爸不生这么大的气,就不会得这种晦气的绝症。如果她的老伴因此死掉,那绝对是儿子气死的。
志诚妈妈一双操劳的大手,力气是惊人的。邱志诚当即被打得头歪过一边,眼镜飞掉,腮上肿起指印,嘴角甚至流出血丝。
苏雪凝在一边看得呆掉,先到一边去拣起眼镜放在桌上,再把儿子紧紧搂在怀里,抱进房间,陪他坐在床上,连连地说:“不怕不怕,蒙蒙不怕。”
志诚妈妈也给自己吓住,不能置信地看看自己的手——那只手居然感到隐隐地发麻,可见自己使了多大的力。儿子这张瘦弱的嫩脸,只怕要被自己打坏。她一时间震惊加心痛,号啕大哭,坐倒在沙发上控诉:“你还回来做什么?你为什么不死在外面?你现在趁了心吧?你把你爸爸气死你趁心了吧?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逆子?你把你爸气进医院还不甘心,你还想回来气死我?”
邱志诚半边脸肿起来,嘴里面的皮肤被牙齿磕破,感觉奇痛。他抽出纸巾擦干嘴角的血迹,挨着自己母亲坐下,揽住她的肩膀说:“妈,要是打我能让你好受点,你只管打吧。现在当务之急是检查确诊,多打听一些医院医生,找出一个最合理的治疗方案。”
他嘴巴被打破,说话有些吃力,口齿也不清楚。看到儿子这个样子,志诚妈妈越加心痛,后悔自己不该下这样的狠手,哭得更加伤心。“妈,”邱志诚好声好气地说,“你看这样好不好,明天你仍旧去医院照料我爸爸,我来打听打听看那些医院治疗这种病最有效果,然后带着检查结果跑跑这些地方,看看什么方案最合理,最适合我爸爸。确诊之前,你在我爸面前先别透露什么。医院让做什么检查,你们就配合做什么检查。”
他们请的护工在晚上照料志诚爸爸。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让母亲镇定下来,哄她洗漱睡觉,才走过到苏雪凝这里来。此时蒙蒙已经在妈妈怀里,摇着晃着睡着了。邱志诚从苏雪凝怀里接过儿子,把他安顿在自己房间,脱衣盖被,轻轻掩上门,走到卧室在桌前坐下,沉默半晌才开口说:“阿凝,谢谢你为我父母所做的一切。”
苏雪凝说:“他们对我很好,我这么做是应该的。”
邱志诚又说:“离婚这件事,是我对不起你,这个我从不否认。”
苏雪凝说:“现在不是说这话的时候,给爸爸治病要紧。”
邱志诚惭愧地说:“你没有这个义务帮我们这个忙。”
苏雪凝冷然地说:“我不是为你。就算是一般的同事,我也要帮帮忙的,何况他是蒙蒙的爷爷,待我如父。”
邱志诚的姨妈也赶到医院,跟姐姐一起陪着姐夫进行各项检查。邱志诚特地在医院财务压了一张公司支票,先检查后结帐,这样就省得家人在各部门和财务窗口之间奔波。然后他发动一切可以发动的资源打听癌症的治疗。忙乱之中没忘记通知百合。
百合也是心乱如麻。
她安慰他:“志诚,碰上这种事也没有办法。离婚的事先放一放吧,救人要紧。如果你有需要我出力的地方,只管开口。”
邱志诚说:“谢谢。我可能有段时间顾不上联络你,但是你无论如何要相信我。”
百合说:“我明白。”
不久,邱志诚陪着母亲和苏雪凝一起在医生那里听最后宣判:志诚爸爸是肺癌,还未见转移迹象,不是未有机会获救。
医生面前摊着一堆X光片,扫描图,检查报告。虽然医生看来尚算乐观,在家属看来,却象阎王爷发出的死亡请柬,面目狰狞。邱志诚此刻已经无心追究人生来是不是受苦的。即使人生来就是受苦的,可是人们宁愿选择痛苦地生,也不愿意去结束这种苦难生涯。接下来的时间里,苏雪凝的任务就是打电话,通过各种关系找医生,找到医生邱志诚再去拜访——
他带着这些检查结果到处奔波,跑遍了市内大大小小的医院,走访了几乎通过关系所能结识的所有的医生,甚至他还去了上海,北京。好在志诚爸爸平日身体强健,坚持锻炼,身体底子还算不错,所以邱家综合讨论,最后选择了手术加放疗的方案。蒙蒙被送到外婆家照顾,邱家全家人围着志诚爸爸转。
邱志诚在面对面跟老爸谈他的病情的时候,志诚爸爸说:“你不离婚,我就死不了;你要是离婚,也别浪费钱给我治了,直接把我送火葬场还省事。”
邱志诚把脸转过一边,半天才说:“爸,你何苦说这种话?”
百合有个同学出身中医世家,据说对癌症颇有涉猎。她特地打电话给同学,问一些这方面的问题。同学说:“你让我说我只能说个皮毛。要不哪天你过来,我带你去见我爷爷,如果他有时间,你嘴巴再甜点,他能跟你说一上午。”
百合那天不光哄得老头子叨叨了一上午,还留她一起吃午饭。出了同学爷爷的家,她就联络邱志诚,说:“志诚,我听很多人讲现在这种病最好是中西医结合治疗。先开刀把病灶切除,再配合化疗放疗抑制癌细胞的生长。但是化疗和放疗对身体的损伤很大,需要一些中药来调理。中医讲究固本培元,提倡以提高病人自身抵抗力的方式来抵抗癌细胞的扩张。我同学的爷爷是老中医,治过很多人,我觉得我们不妨试试。”
邱志诚说:“我也听很多人这么说。”
百合说:“我今天去跟他谈天,列了一张单子,说哪些东西可以吃,哪些东西不可以吃,明天上班的时候我传真给你。”
志诚爸爸住进肿瘤医院,先进行手术切除。
自那个时候起,邱家就陷入一片忙碌和混乱。志诚妈妈负责采购,凡是志诚爸爸忌口的东西,都不能在家里出现,以前家人不爱吃的北方菜,如包心菜,大白菜,胡萝卜,花菜,几乎天天吃,吃得苏雪凝有时候不得不跑回娘家偷偷改善一下。听说野生甲鱼对病人身体的恢复很有效果,并且不会“发”,于是连苏家人也被发动起来到处找野生甲鱼。
志诚爸爸一向有糖尿病,特别容易引起并发症及感染。他这次切除手术很成功,但是引发的炎症却一直不退,身体越来越虚弱,连上个厕所都需要人搀扶。除了护工外,邱家人轮流到医院看护送饭。邱志诚自己是老板,一般中午之前去转转,志诚妈妈在家做好午饭送过去,接儿子的班,然后苏雪凝下班后再按照早已拟好的菜谱做好晚饭送过去,跟婆婆一起陪着公公,等邱志诚下班过来坐一会儿再接她们一起回家。
邱志诚如今睡在儿子的房间里。志诚妈妈原来指望儿子回家,能在困难中跟媳妇和好如初,不料看他们还是分房而睡,心中就很不高兴。以前还可以跟志诚爸爸叨叨几句,现在又不敢跟他说,怕他一生气病情恶化,只能忍在心里,等妹妹来的时候,悄悄拉着她说几句私房话。
志诚的二姨妈安慰她说:“这事急不来。前不久他们还上法院闹离婚,哪有这么快就和好的?就算志诚想和好,阿凝也不一定能抹得下脸孔接受他。现在大家都累,都烦,且把这事放一放,慢慢会好的。人心都是肉长的,志诚这孩子我看着他长大的,哪里就那么铁石心肠了?”
志诚妈妈想想有理,也就不再管这事。她在志诚爸爸面前只是说志诚现在已经搬回家,而志诚爸爸看看儿子媳妇和和气气,找医生,问护士的时候,有条不紊,配合默契,只当他们冰释前嫌,心中就颇感宽慰。“如果他们能和好,我这病也算生得值。”
志诚爸爸有天趁着左右无人,这么对老伴说。
这话听得志诚妈妈鼻子一酸,几乎没落下泪来。百合同学的爷爷向来是不出诊的,只在家里接待病人。但是百合带着邱志诚在他面前表现得实在乖巧,甜言蜜语哄得他心花怒放,居然破例答应亲自去给志诚爸爸把脉。
约好时间,百合自然不方便出面,到那天只有邱志诚一个人去接送老头。
老头对百合和邱志诚的事并不知情,那天在病房跟邱氏父子聊得甚欢,把了脉,开了方子后对志诚爸爸说:“你身体底子好,病应该不难治。但是要做到忌口,不该吃的东西千万不能吃,切记,切记。”
又转头问邱志诚:“百合那丫头呢?今天怎么不一起来?她是你女朋友吧?小伙子,你真好福气。”
邱氏一家三口都变了颜色,老头还木知木觉,笑呵呵地起身告辞。邱志诚开车把他送回家,然后去药房抓药,按照老先生的嘱咐,要求药房煎成制剂,用胶袋一封一封封好,改天来取。第二天邱志诚送药进病房,志诚爸爸就对着儿子发火:“你现在还跟那个狐狸精来往?还公然带进带出?你还来干什么?你滚!我全当没生你这个儿子!”
如今他体力已经不比从前,简单的几句话说得连连喘息,上气不接下气。志诚妈妈一边对儿子使眼色,一边安抚老伴。邱志诚忍了又忍,但是志诚爸爸不肯放手,声音虽然大不起来,仍然喋喋不休地控诉“狐狸精”的种种罪行。最后做儿子的忍无可忍,说:“爸,你别骂她了好不好?昨天的老先生就是她的面子请来的。她并没有作对不起你的事,你为什么要这么恨她?”
志诚爸爸大怒:“我用不着她猫哭耗子假慈悲!我们家都快被她拆了,她还没做对不起我的事?我以后用不着她来给我请医生,也用不着她来关心我的病情。你最好也一起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
说着咳嗽连连,喘不上气来,吓得志诚妈妈连连地说:“志诚,你给我少说几句,快去叫医生!”
邱志诚赶紧去叫医生。后来那些中药全部被志诚爸爸打翻在地,坚决拒服。
志诚妈妈只得佯装扔掉,带回家中,放入冰箱,每天按照方子拆开包装,热好,装入保温瓶,再拿回医院,骗志诚爸爸说那是苏雪云搞来的偏方自己熬的,好说歹说,才算让他喝下。
也不知道是医院用的进口抗生素起了作用,还是那剂中药起了作用,志诚爸爸的炎症终于退下,全家都松了一口气。接下来就是要调养身体,迎接即将到来的放疗。
邱志诚就老中医一事向百合致谢。
百合在电话那头说:“志诚,前几天我们公司的人开会,我有个同事是台湾人,她跟我说,台湾的那边中医提倡癌症患者吃素,少吃动物蛋白那种高蛋白的东西。因为癌是一种细胞病变,高蛋白的东西固然能补身体,但是也能促使癌细胞疯狂生长——也就是说,你的正常细胞恢复得快,癌细胞恢复得比正常细胞更快。”
邱志诚记在心里。
晚上回家开会,越说越不乐观,因为大家打听来打听去,居然打听出这么个结果,很多人不是死于癌症,而是挺不过化疗和放疗的痛苦过程。
志诚妈妈说不了几句就哭,哭得苏雪凝六神无主,也只好陪她哭。到底邱志诚是个男人,果断地说:“你们别哭了!反正早也得来,晚也得来,这病总要治的。只能西医中医一起上。我们一边配合医生治疗,一边打听打听现在外面癌症病人都吃些什么,我们也买来吃就是了。”
那一个月的时间不仅仅对病人是一种煎熬,对病人家属也是一种煎熬。
志诚爸爸的头发在医院里一把一把地掉,人恶心,呕吐,吃不进东西,日益消瘦。志诚妈妈的头发在家里一把一把地掉,连担心带操劳,也没有胃口,一下子就掉了十斤,脸上的皮肉挂下来,显得更加苍老。
苏雪凝一边工作一边在家和医院间奔波,还要到处打听偏方,进行采购,又要抽空回娘家看儿子,渐渐长回来的肉,又都消失得不见踪影。她在床前端汤送药,服侍起来不避嫌疑,不怕脏累,医生护士一开始不知情,都对老两口说:“这是你女儿吗?真是孝顺。现在养儿子没用,还是女儿贴心。”
不要说志诚爸爸妈妈,就是邱志诚,也听得更加刺心。他欠她的,这一生一世都还不清。她这是本性如此,还是有意所为?他感到他的良心上有一块秤砣,那种冰凉的沉重,压迫得他不能喘息。邱志诚在工作,父亲的疾病,和妻子的贤惠这三重的压力下,接近于崩溃。他也日渐得消瘦,本来就不胖的脸上,下巴日益突出,有时候不及刮胡子,就显得更加苍白和憔悴。他希望生病的是自己,可以一了百了,彻底解脱。
邱家因为志诚爸爸的病而忙碌不堪。苏家因为邱志诚回家,暂时也看不到他跟百合来往,再加上百合父母对女儿严加防范,所以没有对百合再采取什么进一步行动。慢慢地,百合爸爸和妈妈的单位,谣言暂时平息,随着时间的流逝,变成一桩往事,都不再提起。
百合在家也很乖巧,按时上下班,周末出去,都要向父母汇报行踪。如果父母执意要跟着,她也不表示反对。但是毕竟百合爸爸妈妈上了年纪,体力上经不起这么折腾,渐渐放松了对女儿的管制。百合攒了几个调休,照旧去公司上班。她从前门进厂,绕着路就从后门出来,打车去出租屋。很久没有人住,到处是灰尘。
百合戴上橡皮手套,拖地擦灰换床单,等邱志诚过来。
邱志诚中午带着饭菜从医院过来,抱住她倒在床上,说:“累死。”
百合凝视他,他的皮色确实发灰,就有些心酸地说:“志诚,我帮不上你什么忙。”
邱志诚用手猛地搓脸,说:“你这边不出大事,就是帮我忙了。”
百合问:“你爸爸怎么样?”
邱志诚说:“一期治疗马上结束,效果良好。如果没有什么意外发生,明天可以出院回家休养。只是老头子被放疗折腾得只剩一把骨头,脾气暴躁,我们全家都诚惶诚恐,现在只有阿凝还可以跟他讲讲道理,我和我妈全要挨骂。”
百合一边安慰他,一边拖他起来吃饭。邱志诚似乎没有什么胃口,勉强吃了半碗饭,倒在床上累极而睡。
百合感到无力之余,关上门走到街上,到菜场买了些材料,对着前番学做饭时候买来的菜谱,认认真真地煮了一锅营养丰富爽口的汤,学着妈妈的样子,把这锅汤用文火煲在灶上。像她这种有灵性的人,不会做是因为不想学,想做的时候就能做得像模像样。邱志诚睡了两个钟头,被饿醒,爬起来闻到香气,居然被勾起食欲。
百合给他用汤泡饭,加些咸菜,他一口气吃掉两碗。百合主动去洗碗。
邱志诚笑着调侃她:“唔,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百合一本正经地说:“我能为你做的,大约也只有这些。”
邱志诚吃饱睡足,就来了力气,一把把她抱起,走到卧室,说:“是吗?还有你可以做的,你愿意不愿意做?”
那一天,邱志诚没有去公司上班,整整一下午都跟百合粘在一起。数月来的积郁和压力全部释放掉。他知道他晚上还要去医院,还要面对父母和分居的妻子,还要重新积累那些同样的压力。可是能释放总比都闷在肚子里强,释放掉,再给自己打打气,这样就不致发疯。此时他不得不承认,女人确实比男人更具有承受力,更有韧性。他才经历这些日子,有人在精神上给他分担着,他还被压得快变了形,那么苏雪凝独自一人承受着,没有倒下,真是奇迹。
他开始理解他的老婆,但是他无能为力。他对她的感情,如同滚滚长江东逝水,一去不回头。如果他注定要对不起一个,他只能对不起苏雪凝。但是她那么贤惠,贤惠得令他发疯,令他良心不安,令他夜不能寐。
他多希望她摔摔手走掉,不管他家里的这一摊子,那么他也能好受些。可是她偏偏不。
医生护士都对他父母说:“呵,你们真是好福气,有这么个孝顺的女儿。现在还是女儿好,儿子指望不上的。”
他欠她的,让他如何去还?他叹息着对百合说:“你再给我多一些时间。我现在根本没有办法提这事。”
百合这样回答:“你现在当然不能提。还是先把你爸爸的病看好再说。你现在提这事,大约全世界的人都会骂你狼心狗肺。”
邱志诚自嘲地说:“我早就是狼心狗肺了。再骂大约要被骂成猪狗不如。”
百合给他讲笑话:“有一男一女两个同事去出差,到达当地的时候赶上那里在召开一个大型会议,旅馆里只剩一个房间。这两个人没办法,只好住这一间房。不料这房间里又只有一只大床,于是他们只好睡这一张床。临睡前女同事在床中间划了一条线,说,谁过了线谁就是禽兽。”
“结果第二天早上起来,那个男同事果然没有过线。他很为自己的自制力而自豪。一会儿女同事也醒了,她发现那男同事确实没有过线,你猜她是怎么做的?”
百合一张脸绷得紧紧的,看不出表情。邱志诚好奇地问:“她怎么做的?”
百合说:“她扬手给那男同事一个耳光,说,你这个禽兽不如的家伙。”
邱志诚放声大笑。百合也绷不住,笑倒在他怀里。邱志诚晚上去接妈妈和苏雪凝的时候,得知父亲被医生宣布可以假释出狱休养。住院如同蹲监狱。他第二天早早到医院,为父亲办了出院手续,结清前面治疗的费用,接他回家。为了不惹志诚爸爸生气,志诚妈妈要求儿子回卧室去睡。
苏雪凝无可无不可,表示无论什么方案,她都配合,病人为大。
邱志诚只得搬回睡房,在地上打地铺。他们两夫妻走到今天的地步,就双方而言,都不是不悲哀的。因为志诚爸爸身体瘦弱,众亲朋好友来探视之余,纷纷献计献策献偏方,今天说要吃这个,明天说要吃那个,还送来营养品补品无数,堆山堆海,满坑满谷。
有一天邱志诚看到妈妈在做鳗鱼,找来百合给他的那个单子对照一下,就说:“妈,这种蛋白太高的东西,尤其是动物蛋白,不要给爸爸吃太多。否则身体恢复得快,癌细胞恢复得更快。”
志诚妈妈就说:“不是说癌细胞已经大部分都被杀死了吗?你爸爸现在身体这么弱,不好好补补怎么行?你听谁这么说的?真是乱出主意。”
邱志诚说:“我一个朋友说的。你记不记得上次那个中医也说要忌口?他开的那张单子也说这个东西不能吃。”
这时苏雪凝刚好进来,听到这话感到很奇怪,就问:“哪个中医?什么时候给爸爸看的?我怎么不知道?”
母子俩都打住不说。苏雪凝想了想,心里有些了然,当即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走了出去。邱志诚每天上班,不可能时时刻刻监督他们吃得正确不正确;而志诚妈妈被众亲友团说得乱了方寸,听听这个也有道理,那个也有道理,最后不知道该信谁好,只好什么都吃。灵芝粉,鱼腥草,甲鱼等等一起上,把志诚爸爸吃得一看见老伴端着什么进房就反胃。邱志诚公司里又有几笔业务出了问题,他整日飞来飞去到处救火。忙公务之余还不忘打听目的地城市有没有治疗癌症的专家。找到专家,带着医院的检查结果治疗方案前去求医,得回的结果大同小异。
压力一天一天地积累,困顿的时候想,如果百合在公司里,至少业务这一头可以给他卸去一半的重担。这么想着,有时候跟百合讲电话的时候就流露出来,百合在那头听了,沉默半天才说:“志诚,你不要傻。不是我不肯帮你,是我不能帮你。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要是给你做,哪怕是偷偷地做,有一天也会被苏家的人知道,被你爸爸知道,到时候只怕你家又要乱成一锅粥,把你爸爸气得再进医院。”
邱志诚说:“我知道,我知道。我这不过是突发奇想,异想天开罢了。”
志诚爸爸体力渐渐恢复,人看起来胖了些,脸色也恢复了红润,精神见涨。志诚妈妈对儿子说:“你看,还说这不能吃,那不能吃,不吃你爸爸能恢复得那么快?不知道那个女人安得什么心!”
邱志诚想说什么,又想不起该怎么说,忍了又忍,把话忍到肚子里。按照医生约定的日子,志诚爸爸回医院做检查,发现各项癌症指标均保持在高位,比前面放疗后大大提高。于是志诚爸爸重新入院,准备提前进行新的一轮放疗。邱志诚这憋了一肚子的一口气,此时才对着妈妈放出来:“我怎么跟你说的?正常细胞恢复得快,癌细胞恢复得更快!你对她有偏见,就对她说的话,她推荐的医生都有偏见!她在你眼里就那么坏,坏到要故意来害人性命,而且还是害我爸爸的性命?”
志诚妈妈本来就被检查结果吓得六神无主,此时听儿子这么一说,还真以为是自己办坏了事情,自责得无以复加,哇的一声哭出来。她这一哭,邱志诚立刻后悔,不知道自己一番话会给她造成什么样的心理压力,想安慰安慰她,又不知道怎么开口,一时间手足无措。
苏雪凝从单位赶过来,在一边听得一清二楚,走过来对着邱志诚说:“你对着妈妈胡说八道什么?爸爸这次复发,连医生都不能确定具体原因,你怎么就肯定是妈妈给爸爸吃坏了?你这么神,你怎么不去当医生?现在不是互相责备的时候,是要跟医生商量,拿出一个好的治疗方案。你是不是嫌家里病人不够多,还想再气病一个?”
她算是在婆婆面前给邱志诚留面子,没把“你是不是嫌家里病人不够多,还想再为那女人气病一个”说出来。苏雪凝在邱家劳苦功高。此时他们虽然名为夫妻,已经没有夫妻之实。他欠她的,所以她骂他,他只能听着。
邱志诚当下走过一边,不声不响。压力令大家都没了耐心,没了好脾气。越是至亲的人,越要互相发泄,互相撕扯,反而对不相干的人客客气气。苏雪凝明白,此时虽然她跟公婆同住,虽然她伺候公婆像亲生父母,但是她跟邱志诚之间,已经变成不相干的人。她宁愿他对她发怒,他对她嘶吼,他们可以互相释放压力。可是没有,她骂他,他受着。没有什么比这更让她感到悲哀的。
第二次的放疗比第一次还要痛苦难挨。志诚爸爸的头发全部脱光,随着消失的是好脾气。他变得非常易怒,非常没有耐心,有时候连苏雪凝也要被他说几句。还好苏雪凝体谅他是病人,从不计较,反过来安慰婆婆,互相扶持。病情一阵好一阵坏,大家的心情也一阵好一阵坏。苏雪凝有时候回娘家看儿子,坐下来喝妈妈给特地给她炖的鸡汤,苏家妈妈就问:“阿凝啊,你和志诚到底怎么样?”
苏雪凝把脸转过一边,不搭腔,做妈妈的就明白了,说:“算了,撑不住就别撑了。这个人这么狼心狗肺,你还对他父母这样好干什么?你干脆搬回来吧,眼不见心不烦,隔三差五地带着孩子去医院探视一下,就算尽了本分。”
苏雪云在旁边帮腔:“就是啊。这年代,就是好人没好报。你看你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只怕那边他们老头子病没好,你也赔进去。”
苏雪凝这么回答:“不管志诚对我怎么样,两个老人对我是好的。在我那么困难的时候,坚定地站在我这边,这份情谊,我怎么报答都不过分。你们别说了,我做人凭我的良心,没有什么亏不亏的。他和他父母,一码是一码。”
苏雪云冷笑:“你傻!真要是最终离婚了,他们还是父子母子,血脉相通,打着骨头连着筋;而你终究是个外人。”
苏雪凝说:“就算看到外人倒在地上奄奄一息,我也不能不管,别说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那么久。”
苏家母女无话可说,只有摇头叹气,说:“算了算了,我们不管你,你好好关上门睡一觉,休息休息。”
接下来志诚爸爸胸积水,全身浮肿,后来又发现癌细胞扩散转移,先是肝,很快别的部位。就算邱志诚把整个公司都压在医院财务,医生也无力回天。再接下来苏雪凝去医院,就频频带着儿子,力求让做爷爷的多见见孙子,看一眼是一眼。蒙蒙乖巧懂事。如果说志诚爸爸在这人世有什么特别眷恋的东西,那就是他这个可爱的孙子。
可是这个孙子有可能在自己死后因为儿子的离婚而不保,不知道老伴在此后余生,失去丈夫之后,如何再承受失去孙子的痛苦。
有一天,志诚爸爸说话已经不太利索,还是强拉着儿子的手,断断续续地说:“你,你给我发誓,不要辜负阿凝。她是个好女人,是你儿子的妈妈,你们这个家不能散掉。”
邱志诚面如死灰,眼泪流了一脸,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做父亲的等着,却等不来儿子一句顺耳的话。志诚妈妈用手指拼命掐儿子的大腿,掐得痛入骨髓,邱志诚却一声不吭。苏雪凝在邱志诚身后,悄悄地说:“你不可以骗骗爸爸吗?你放心,你只管说,我不会非要你践约的。”
邱志诚更加泪流不止,哪里还说得出话?志诚爸爸终于撑不住,一口气上不来,陷入昏迷。两天后他在昏迷中去世,眼睛半睁半闭,似乎在等待儿子向他许下诺言,也仿佛在嘲笑蔑视儿子。志诚妈妈用手合了半天,才把他的眼睛合上。于是大家纷纷传说,志诚爸爸给儿子气得死不瞑目。志诚妈妈几天不吃不喝,以泪洗面,头发白了一大片。
现在换成苏雪凝和邱志诚日夜担心,轮流陪着她说话。他们把姨妈请来跟志诚妈妈同住。邱志诚忙得像没头的苍蝇,通知亲友,准备丧事,接见前来慰问的各界人等,一直没有时间跟百合联络。邱志诚是独生子,只有些表哥表姐前来帮忙。
众亲戚无不相劝:“志诚啊,患难见真情,你这老婆,太难得了,惜福吧。”
在志诚爸爸单位的协助下,终于顺利地把志诚爸爸的丧事办完。
志诚妈妈大病一场。
等到婆婆的病好了,苏雪凝又大病一场,先是急性胃炎,后来又高烧不退,满医院里查病因就是查不到,只好连续几天住在医院里由着一科又一科的专家会诊。有一阵甚至怀疑是白血病,把苏家母女吓得不轻。她们已经被邱家老头子的折腾吓破了胆,深怕苏雪凝从此住在医院,再也回不了家。
苏雪云指着妹夫破口大骂:“你离婚也不用离了,死了旧人你就可以马上迎新人!现在你趁心了吧!我真不知道我们苏家上辈子作了什么孽,欠了你们邱家什么,这一辈子要用我妹妹一条命来还!”
现在是个人都可以骂他。他是魔鬼撒旦,他是癌细胞。百合那天从医院出来,心里有些战战兢兢,茫然失措。她怀孕了,但是已经很久没有听到邱志诚的消息。她知道他父亲去世,母亲又病倒,家里乱成一锅粥,实在是无暇跟她联络。她也听他抱怨过妻子的过分贤惠给他带来的精神负担,但是她始终没有怀疑过他要离婚的决心,只是这离婚要拖一拖,让所有的人都从他父亲去世的阴影里走出来。否则人家会说,他的老婆在病榻前伺候病人尽心尽力,老头子刚一走,他邱志诚翻脸不认人,闹着要离婚,简直是禽兽不如。
他身上背着太多的重负,不堪承受,也许只需一根稻草,就能让他轰然倒地。如果没有意外,她愿意给他时间,她愿意站在一边静静地等。她跟他那么长时间,等了那么长时间,幸福也有过,委屈也受过,不在乎再多等一段时间。
可是现在不一样,她意外地怀孕了。
她没有经验,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她直觉地觉得这个来的不是时候的孩子是不可以要的。
也许那天她脸色不好,也许那天她刻意把自己扮老了一些,那个年轻的女医生大约是看了太多这样的病人,声音里没有任何感情,冰冷得如同器械:“是不是初孕?打算留还是不留?”
百合一瞬间失去了镇定,狼狈地说:“我再想想。”
女医生啪地一声合上病例推过来,说:“那就想好再来。不过,如果要做人流,就要在三个月内做,不能拖。”
她没有心思上班去,随意跳上一辆公交车到市中心闲荡,考虑该不该把这事通知邱志诚。如果这孩子实在不能要,她该找谁陪她去做手术。找许愿?她还不要把自己骂死?
她记起在医院妇科走廊里看到的宣传画,介绍人工流产的全过程,是用器械把子宫的一层内膜连同孕囊强行刮下,所以也叫刮宫。她有痛经的毛病,痛起来都那样,如果强行来刮,那是要怎样的痛?想到这里,她就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两个人做的事,后果却要她一个人来承担,这大约就是生为女人的苦楚?
她记得以前在诚成,有两个已婚的女同事在谈论这事,其中一个说:“反正你前面不流,后面生的时候也痛,总之做女人就是亏。”
另外一个这么回答:“流是生摘,生是瓜熟蒂落,感觉怎么会一样?”
那个时候她在旁边,听听就算,无关痛痒,因为那样的选择离自己如此遥远。可是如今她切切实实地要面对是生摘还是等瓜熟蒂落的问题,感到生活是那么紧迫和残酷。
肚子里的这个小小的胚胎,虽然不是他们所期待的,可也是爱的结晶,是一段感情的产物。不知道是不是心理暗示作用,检查前她除了有些头晕,其他还算正常,看到结果后,她就觉得身体极度不舒服,不能往人多的地方走,在人群里经常会感觉气短胸闷。于是她买了一瓶水,到本市一家高档商场,慢慢边逛边找些打折的牌子,翻翻拣拣。工作日,百货公司里人并不多,她买了几件打折的裙子,到一楼茶座去吃些点心。就这么巧,她看到苏雪凝走进来,看到她一愣,四目相对,谁也没说话。
苏雪凝大病初愈,因为公公生病,自己也生了段时间的病,脱班了很长时间。单位里搞人事改革,她自己的婚姻前途未定,自然不敢太托大,病稍稍好就回单位上班,尽量多做工作,好好表现。她趁午休的时间出来吃饭散心,不想碰到百合。
不知道为什么,那天百合不但没有走避,还冲她笑了笑。她自然不能认输,走过去在桌前坐下,说:“幸会。”
不管怎么说,她法律上还是邱志诚的妻子,难道还怕一个第三者不成?百合向她身后望望,问:“一个人?今天令姐没有来?”
话中有话,似乎在挑衅。苏雪凝冷笑:“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别这么拐弯抹角的,累不累?”
百合微笑:“我哪里有什么话?我不过是为自己的人身安全担忧罢了。不过呢,如果这一次再有什么人打我,我就不会那么傻傻地挨着。志诚跟我说,再碰到这种事,要第一时间报警。”
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这个贤惠女人,她的姐姐当着她的面打了她一记耳光,然后逼邱志诚当着她的面跟她说分手,再用冷言冷语来侮辱她;再后来她们写匿名信到她父母的单位,搅得她父母颜面尽失,不得安宁,难道指望她把这一切忘记?就因为她跟邱志诚有那一张证书,而她陈百合没有,她就可以为所欲为,而她陈百合就只能束手就擒?
苏雪凝跟百合接触并不多,如果没有她跟邱志诚这件桃色事件,让她公平地说,她觉得这女孩的长相还是比较文静柔弱的。所以当她跟邱志诚的事曝光之后,她留心听了听诚成里面众人的议论,她们都说这人伶牙俐齿,颇为嚣张,还感觉不可思议。
如今看来,确实是人不可貌相。
当即她说:“可惜了一副好皮囊。我劝你,别志诚志诚地叫了,叫破天也没用,叫破天你也是个第三者,也做不了他的老婆。还是趁早放手吧,或许还能找个好男人嫁掉,再拖几年,名声搞坏了,年纪也大了,成了残花败柳,就只有歪瓜裂枣可以挑挑。”
百合打着哈哈:“那是,那是,年纪大了危机感比较重,所以即使人家不爱你了,你也不能离婚,拖也要拖死他,对不对?我知道你是个有口皆碑的贤惠女人,可就是没有自尊心,老公都跟你分房睡了,你还这么死死地拖着,是不是怕离了婚,连歪瓜裂枣都找不到?”
苏雪凝气得脸变了颜色,差点呕血。这就是邱志诚嘴里口口声声的小女孩?他还说她欺负她!这究竟是谁在欺负谁?她镇定了一下,直截了当地问:“少废话,你开个价吧,给你多少钱你肯离开志诚?你找他,不就是为了钱吗?我给你!”
百合吃一口冰淇淋,怡然地说:“我就等他离婚。我听人家说,这世界上只有结不成的婚,没有离不成的婚,我大不了多等两年。”
苏雪凝点点头:“那你就等好了,我看你能等多久。这么告诉你吧,我是不会放手的。我能抓多久就抓多久,咱们就比比谁的耐心好。我劝你,还是趁早死了这份心,拿着些钱寻个好人家嫁掉算了,真的等到邱志诚自由的那天,很可能他身无分文,连立身的地方都没有。”
百合吃完一盒冰琪淋,把那塑料盒子翻过来覆过去地看,看到苏雪凝什么也没点也没吃,立起身想走,笑了一笑说:“你以为你用这种死缠烂打的手段能分开我们?告诉你,没用的。如今没有什么能分开我们了——我已经有了志诚的孩子,我打算把这孩子生下来,你想想看你还能撑多久?”
苏雪凝此时已经站起来往外走,听到这话站住,但是也只停了一秒钟,并没有回头,接着往外走。
百合敛了笑容看她离去的背影,心中并没有快意情仇。
她喝一口水,抬头看,发现苏雪凝在商场中央的人群中,软软地倒下去。立刻有人飞奔过去,有售货员致电保安,百合站起来又坐下,拨电话给邱志诚。
百合叫了辆车跟在救护车后面到了医院,在急诊室门口她等到邱志诚,说:“她在里面。”
邱志诚怀疑地问:“你怎么跟过来的?今天你跟她在一起?你们在一起做什么?她怎么会昏过去?”
百合有些心虚,低声说:“我跟她在商场里碰到,说了几句话,分开以后我看到她昏倒就打电话通知你。”
邱志诚不及细问,跑进去看苏雪凝。
苏雪凝并无大碍,只是大病初愈,身体虚弱,跟百合谈话的时候又是空腹,水米未进,再受到刺激,才晕倒的。幸亏送医院及时,很快醒过来。
邱志成办好一切手续,回来问她:“你感觉怎么样?身体不好为什么到处乱跑?”
苏雪凝脸若寒霜:“姓邱的,你一刀捅死我算了,何必虚情假意?我用不着你们两个轮流上阵,用钝刀子来凌迟我。你给我滚,不要让我再看到你!”
这跟平常的苏雪凝判若两人。他当即判断她一定是受了什么刺激才会这么反常。当下他出来。百合坐在外面的花坛边上等着,看见他连忙问:“她怎么样?她没事吧?”
邱志诚此时已经被一连串的事务压得快变了形。先是父亲生病,去世,临终前死不瞑目,他已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接着母亲生病,苏雪凝又生病,曾经一度疑是血癌。还好后来确诊是虚惊一场,他也只能夹着尾巴做人,小心翼翼地不得罪任何一方。今天被苏雪凝这么一顿斥责,心中既有怒火又有歉疚,还有一些惶惑,不知道苏家的人知道后又会作何反应。他有些暴躁地问:“你究竟跟她说了些什么?”
百合心中原是有些不安,但是此时见他这种态度,也火了:“我能说什么?又不是我特地找的她,是偶然碰到的!”
他冲她吼:“我没问你怎么碰到的,我问你你对她说些什么!”
百合声音也高起来:“你为什么不去问她?”
“我现在问你!”
“你这种态度,我不愿意说!你去问她好了!她那么贤惠,一定很愿意回答你!”
“啪”的一声,一记耳光落在百合脸上,百合本能地捂住脸,看他的眼神充满了不可置信。
他居然打她?
邱志诚也被自己骇了一跳,看着自己的大手发呆。等他醒悟过来,百合已经钻进一辆刚刚下客的出租车,跑掉了。
她靠在许愿的肩膀上痛哭。如今她只有这只肩膀可以靠,愿意给她靠。邱志诚给她打了两个电话,她都没接。
她靠在许愿的肩膀上哭得天昏地暗,死去活来。
她把跟苏雪凝的对话讲给她听,只省略了怀孕一段。许愿叹气:“百合,不是我说你,你这张嘴,别说苏雪凝听了要昏倒,我听了只怕也要昏倒。”
百合断断续续地说:“我被她们整得不惨吗?我陈百合一人做事一人当,我爸爸妈妈有什么错,要让她们这么羞辱?”
许愿递纸巾给她,蹲下身问:“百合,你好好想一想,你和苏雪凝,现在到底是在争什么?是邱志诚这个人,是他的爱情,还是就为争一口气?”
百合哽咽着不能回答。她是爱邱志诚的,可是如今她被她爱的人打了一记响亮的耳光,而且是为了他的老婆!许愿接着说:“百合,现在他家里这种形势,拖个一年两年不稀奇,我看你还是放手吧。”
放手?她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她为他牺牲太多,怎么能轻易放手?百合跟许愿一直待到吃饭时间,才各自回家。她坐在出租车上,不断地接到邱志诚的电话,她不断地掐,他不断地拨,一直到进了家门,正在考虑是不是要关机,见父亲愤怒地冲过来,夺过手机,往地上一摔,那手机登时碎了,哑了。百合吓得狂叫一声:“你干什么?”
百合爸爸气得脸都扭曲了,手掌挥过来。百合往旁边一躲,摔倒在沙发上,皮包滚落在地上。百合妈妈连忙拖住老公,说:“你跟她好好说,你这样要搞要出事的。”
百合爸爸吼:“还要怎么出事?你嫌这丑丢得还不够大?”
说着抢过女儿的皮包,把里面的东西全部倒出来,发现了那张化验单。百合妈妈落泪,指着女儿说:“你太让我们失望了,你太让我们伤心了——”却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百合闭上眼睛,明白苏家姐妹又先走一步,这次可能是直接打电话给自己的父母,把这个最新消息告诉了他们,才叫他们如此抓狂。她跳起来往外跑,大门早被百合爸爸锁上,一把把她拖进他们的主卧室,指着她说:“你明天不要上班了,我去给你辞职!我们被你一骗再骗,以后无论你说什么都不会再相信你!”
当晚百合爸爸睡到百合的房间,百合妈妈守着百合,无论她怎么哭闹,就是寸步不离。第二天百合妈妈没上班,也不许百合去上班。百合爸爸打电话到公司替她辞职。她被软禁,失去自由,失去跟所有人的联络。百合妈妈苦口婆心,诉说他们夫妇对女儿的一片苦心,控诉她如何不孝,让父母伤心失望,劝她苦海回舟,改邪归正。反抗没有用,百合停止反抗。隔日百合妈妈对女儿说:“跟我到老房子里去打扫一下,我跟你好好谈谈。”
那是套两室一厅的单元房,原是百合妈妈单位分的,后来百合爸爸单位分了三室一厅,这套房就准备给百合的哥哥陈百川做婚房,不料陈百川毕业后没在国内久留,不久出国留学,这套房子一直出租,前一阵刚刚空出来。百合跟着妈妈去打扫,一不留神,被妈妈锁在门内。
她此刻已经不是被软禁,而是被强行关起来。她像只困兽四处打量,才发现这套房子早就被清理过,厨房里没有煤气,没有刀具,甚至没有任何尖锐的铁器;房间里没有什么绳子等东西,饮用水都是瓶装的。没有任何可以让她来自杀的东西。
每天来送饭的是百合爸爸,所以她不可能做到夺门而出。她心里渐渐明白,不久她就会被父母强行架到医院,把孩子打掉。本来她没想着留这个孩子,可是此刻被苏氏姐妹和父母联合起来一逼,心中就有无限渴望,要生下这个孩子。她知道此时邱志诚应该到处找她,她也想把这个消息告诉他。她后悔那天自己太任性,一再挂他的电话。
百合感到危险在一天天迫近,她不知道哪一天,但是她知道是在她怀孕三个月内。她的病历落在她父母的手里,他们自然知道要在这期限内早日安排。她每天在房内乱转,到处找可以帮自己逃脱的工具。
房间里没有电话,她不可能报警,而且不到万不得已,她也不想报警。一个女孩被父母关在一所空房子里,这个女孩报了警,这将是多么轰动的社会新闻啊,肯定会被登上晚报,成为这个城市千家万户饭桌上的谈资。这套房子在三楼。
终于有一天,她在厨房地柜的角落里找到一包塑料餐刀,她在中午吃完午饭,父亲离开之后,硬是用那包塑料餐刀加上自己的牙齿,把床单切开一个口子,撕成条条,连接在一起,打了死扣。她把这绳索从阳台上往外探探,离地面并不远,于是把一头系在阳台的栏杆上,人从里面爬出来,抓着绳索,不住地踩着窗台和墙壁,或者在二楼阳台上稍做停留,一点一点,极力避免自己往下看,忍住头晕,终于爬到地面,转身就跑,出了小区,跳上一辆公交车,跑到诚成楼下。还好她有把一些零钱放在裤袋的习惯,否则真是寸步难行。她找了很长时间,找到一家报摊,跟摊主要了电话,拨诚成的号码。
她要见邱志诚,她要把她的遭遇向她倾诉,她要在他怀里痛哭。
电话接通,她深吸一口气问:“请问邱志诚在不在?”
听电话的总机似乎是个新人,这么回答:“请问您哪位?”
百合说:“这里是长途,我是他同学。”
总机小姐就说:“哦,邱总和夫人到加拿大登陆去了,您要不要他母亲家里的电话?”
百合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没了思维。她机械地说:“谢谢,不用了,我以后再联络他。”
她付了钱,木呆呆地沿着街道的方向往前走,不知道自己可以往哪里去。
滑稽不滑稽,她怀孕,他却浪子回头,跟老婆孩子移民加拿大了?他是被老婆的贤惠感动了,还是这场风花雪月从一开始就是一场骗局?移民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办成的吧,为什么他从来没有跟自己提及?原来他早就为自己找好的退路!他怕自己纠缠?他逃得这么远,隔着浩渺的太平洋,她无从纠缠。她就这么被生活闪了一下腰?
苏雪凝终于赢了,她输得惨不忍睹,输了爱情,输了自尊,输了父母,输了工作,输了肚子里的孩子,可能也从此输了整个人生。曾经有个那么好的大男孩等着她,她却自找苦吃,非要跟有妇之夫搅在一起,追求所谓的爱情,得罪家人在所不惜,可是现在生活给她一记响亮的耳光,告诉她这爱情一钱不值,是个世纪骗局,你说讽刺不讽刺?她为什么不听许愿的话?她为什么不听父母的话?她为什么要让周全伤心?她是不是自作自受?那是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天格外的蓝,云格外的白,阳光空前的刺目。
她走到十字路口,看到对面有一家面店,她以前在诚成的时候,许愿下班来找她逛街,她们经常在那里吃面。她们说说笑笑,讨论这个嘲笑那个,无话不说,多开心多阳光,无忧无虑。后来她们各自有了男朋友,都重色轻友,在一起的时间就不多了。不同的是,许愿的男友可以拿到阳光下晒幸福,而她的不能,因为她所爱的人是有妇之夫。许愿那么劝她,那么骂她,她没有听,任凭自己陷落在这段不应该的感情里面不能自拔。她的父母苦口婆心,她却用尽心机去欺骗他们,今天还冒着摔死的风险从家里跑了出来,她为什么要这么伤父母的心?她活该,她自找。此时她感到头晕,耳鸣,肚子里火烧火燎的饿。她机械地左转,沿着斑马线过马路,准备到街对面吃一碗面。
一碗面的钱还是有的,先吃饱再说。至于吃饱后到哪里去,那就吃饱后再说。要死也做个饱死鬼。那一个晴朗的下午,蓝天白云,阳光灿烂。陈百合沿着斑马线穿街过马路,打算到对面的面店吃一碗面。她精神恍惚,没有看见对面的信号灯是红灯,偌大的马路只有她一个人穿行。一辆车子从左侧驶过来,没料到有人会闯红灯穿马路,车子本身也超速,随着一阵刺耳的刹车声,陈百合的身体被撞出好几米远,落在道路中央。她甚至还没有反应,只觉得身体被重重的一击,就失去知觉。
昏迷前,她对这个世界最后的感知就是沉重和坚硬。沉重的是撞击,坚硬的是地面。百合躺在医院急救的时候,她的爸爸妈妈正在发疯一样地到处找她。那天百合妈妈跟单位请了半个月的假,约了丈夫一起去旧房里找女儿,打算把她直接带到火车站,到外地百合的姑妈家去把手术做掉。他们看到的是一套实实在在的空房,阳台的栏杆上,用床单结成的绳索随着微风轻轻摇荡。
他们你看我我看你,都不能相信一向柔弱的女儿居然敢,也居然能够从这里逃脱。他们立刻回家给诚成打电话,要来邱家的号码,询问邱志诚的去向。他们被告知邱志诚携妻儿移民去了国外。
百合妈妈几乎崩溃,强力支撑着又找许愿。许愿公司里的人说她在外地出差,不在本市。到底百合爸爸镇静,要妻子在家里打电话守电话,他本人骑着自行车到处搜索,把她可能去的地方都找一遍。
终于在晚饭时间,百合妈妈从本地电视台的新闻节目里看到一起车祸的报道,受害者穿的衣服依稀就是女儿的衣服。出事路口不是市中心繁华地段,但是是这个城市的交通主干道,这条街上的车速本来就快,再加上肇事车辆超速行驶,所以伤者形势颇为严峻。他们在医院里找到昏迷不醒的百合。
百合爸爸当即心脏病发作,百合妈妈全身虚脱,往后就倒,被旁边的护士托住。大出血,百合这是有生以来第二次被输血,同时在昏迷中被做了清宫手术。凶险是凶险,但是医学发达,还没有致命,百合终于醒过来,看见妈妈趴在床前打盹,两鬓白发一夜生,顿时羞愧万分,用床单蒙着头,想转过身朝里,但是全身僵硬,哪里动得了?
早两年间,百合的哥哥陈百川就在加拿大拿到一份工作,从美国迁往加拿大。百合跟邱志诚的事情曝光后,百合爸爸妈妈就跟陈百川在联络,希望他能把百合办出国。
陈百川以最快的速度给百合申请了一家语言学校,把所有的文件都寄给父母。百合爸爸妈妈知道百合不会同意,就私下里替她办一些手续。好在之前百合一向是乖乖女,什么成绩单,毕业证之类的东西全交给妈妈收着,连薪水都是交一半给妈妈,一半留着自己零花,所以百合妈妈在车祸之前就把所有的文件准备好,只等送大使馆去签。不料就遭遇这么一桩飞来横祸。
陈百川知道这事要赶回来时,百合已经出院回家休养。出院后的她特别安静,不说不笑不哭不闹,让吃饭就吃饭,带她去散步她就去散步。百合爸爸妈妈还费心费力,把房子换掉,搬了家,自然电话号码也换了。新的小区新的邻居新的环境,谁也不认识谁。百合甚至没有联系许愿,她从所有人的视线里消失百合妈妈却提心吊胆,生怕女儿再有个什么意外。
她这条命是拣回来的,以前她再有什么错,再怎么惹父母生气,她也是他们的女儿。生命如此脆弱,所有的荒诞,所有的过错,在生命面前,都可以一笔勾销,既往不咎。他们小心翼翼地回避任何跟邱志诚有关的话题,甚至于跟那个男人有任何联系的人和事,他们都不提。
终于有一天,百合自己对妈妈说:“妈,你们就别为我担心了。我发誓我不会有事的。我不会再让你们伤心的。如果我再让你们伤心,就让我变成丑八怪,永远见不了人。”
百合妈妈放声大哭,母女俩抱头痛哭,把所有的心结都打开,轻装上阵。百合身体稍稍恢复,把留学文件递上去,很快被批准。临行前才跟许愿联络,出来一起吃饭。许愿看她一脸沧桑的样子,就问:“百合,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失踪那么长时间?”
百合平静地说:“我决定放手,心情不好,到外地姑妈家住了一段时间。许愿,我马上要出国读书。青山常在,绿水常流,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面。你要是碰到周全,替我跟他说声对不起,让他不要等了。”
许愿疑惑:“到底发生了什么?”
百合微笑着说:“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许愿,以前读这几句,总也参不透,现在我是彻底明白了。世上原来没有什么烦恼,所有的烦恼都是庸人自扰。”
许愿一向比她智慧,但是她觉得经历了这么多事后,她比许愿更加智慧。许愿还有一个赵飞鹏割舍不下,如今她除了父母至亲,已经没有什么能让她牵扯在这滚滚红尘中。改日她独自一人从上海出港,经温哥华飞往多伦多,投奔分别了八年的哥哥陈百川。
赵飞鹏搞了辆车把许愿和百合一家送到机场。临入关前,百合妈妈拉着百合的手泣不成声,百般叮嘱。
百合表现得异常冷静,跟他们每一个人拥抱,包括赵飞鹏。
她对赵飞鹏说:“不要辜负许愿。”
与此同时,邱志诚正坐着飞机,自多伦多往上海飞,归心似箭。他们的移民,是在一个远房亲戚回国探亲的时候,听那人说起国外的教育如何如何好,办加拿大移民相对如何如何容易后,在苏雪凝的坚持下开始办的。当时他们夫妻关系很好,他们中间还没有百合的存在,苏雪凝完全是站在一个母亲的立场,替儿子着想。
邱志诚无可无不可,既不反对,也不积极,说:“要办你来办,我才不操这份心,也没时间操这份心。”
所有的文件都是苏雪凝在亲戚的指点下一手操办的。反正她要什么,邱志诚就配合着给她什么。文件什么时候做好,什么时候递上去,递到哪里去,邱志诚一概不知。
苏雪凝一开始很积极,后来拖得时间长,也就放在脑后。再后来,家里发生一系列变故,更是无暇过问。不是邱志诚对百合刻意隐瞒,实在是他早就忘了这码事。偏偏移民申请就在志诚爸爸做第二次放疗的时候被批准。
邱家谁也无心顾及。
等到志诚爸爸后事办好,苏雪凝就对婆婆说,移民申请已经批准,再不登陆只怕要作废。于是有一晚,志诚妈妈当着自己妹妹,媳妇的面对儿子说:“你跟阿凝到加拿大去。办都办好了,岂有浪费掉的道理?”
邱志诚推托:“公司里的事走不开,等我办好交接再去。”
志诚妈妈冷笑:“我已经跟你的副总谈好,给你一天时间做交接。以后有什么事,还可以电话联络。你给我立刻起身,越快越好——这也是你爸爸临终前的意思。”
邱志诚那一晚,拼命拨百合的手机,却怎么也拨不通。以后几日,他一边交待工作,一边到处找百合。袁军说陈百合辞职。他无奈,只好硬着头皮,冒着被百合爸爸妈妈骂的危险,找到陈家。陈家白天无人,晚上陈家父母对他说:“请你以后不要再找她了。她在外地姑妈家。”
她怎么脾气这么大,就因为自己情绪失控,打了她一掌,她就用彻底消失来惩罚自己?甚至于工作也不要了?她这是要彻底分手?最后不得不走,临走前他写了一封信,复印三份,一份放在公司总台,叮嘱新来的总台小姐,如果有个叫陈百合的女孩来找,就交给她;一份放在他们的出租屋,另一份交给赵飞鹏,让他请许愿转交给百合。
许愿找到百合时已经太晚,百合拆都没拆,随手扔进垃圾桶。
邱志诚跟苏雪凝也飞多伦多,先在亲戚那里落脚,再单独买了房子,把家安顿下来,送蒙蒙上学前班,两个人一起去上语言课,由于程度不同,分在不同的班里。
苏雪凝发现她的丈夫只来了躯壳,没有带来灵魂。他的灵魂不知道停留在什么地方。
她的英文进步很快,而他每天来来去去,却在原地打平台。
他们依旧分房而睡。
苏雪凝曾经想着放下自尊,放下身段,跟他重新开始,可是他没有灵魂的驱壳好像不怎么配合。
蒙蒙已经渐渐懂事,还以为父母就是该分开来睡的。
有一天苏雪凝忍无可忍,拿一只玻璃杯向邱志诚砸去:“滚!你为什么不滚?!既然你的心不在这里,那你该滚到哪里去就滚到哪里去!”
蒙蒙在学校,没看到这暴力的一幕。他的妈妈对他的爸爸是硬暴力,他的爸爸对他的妈妈是软暴力。他们之间,别说夫妻,彼此折磨到最后,连朋友的情谊都不复存在。
玻璃杯撞在墙上,登时晶光乱舞,一块小小的碎片擦过邱志诚的脸颊,流出血来。苏雪凝被自己吓住,转身进房放声大哭。
她发现每个女人都有做泼妇的潜质,做泼妇的欲望,但是许多人披着文明和教养这件华丽的外衣,只是这外衣是丝绸做的,时不时地滑落在地,露出里面被包裹的那粗糙的原始本性。
邱志诚灵魂回归身体,默默转身找药棉处理伤口。
他走进房里问妻子:“那日你昏倒,她究竟跟你说些什么?”
苏雪凝回答:“你给我滚!”
两个人彻底地失去交流,不再讲话。苏雪凝集中精力学英文,努力地交朋友,请各国同学回家聚餐,给他们吃中国食品。邱志诚看她无事,把这边的事务安顿好,买机票回国。
此后他跟苏雪凝的关系,就是她消费,他定期汇钱,支付各种账单。对于这一点,他并没有怨言。
他不知道这样做能不能偿还他欠她的感情债。一到家他就找许愿。
许愿说:“百合去澳大利亚留学,我没有她的地址。”
这是陈家所有的人要求她对邱志诚说的,也是她平生撒的最大的一个谎。
他去陈家找,陈家已经搬家。邱志诚至此跟陈百合在拥挤的人群中彻底失散。一年后苏雪凝通过网络结识了里奥。最初的动机是练习英语,随着聊天的深入,所谈话题渐渐涉及彼此的历史,她一腔的怒火和郁闷,在一个异族男子那里得到宣泄和安慰。他好像很忙,加上苏雪凝英语程度不好,开始他们只是通通邮件,她回复一封信往往要花一天时间。
再后来他们就用Yahoo Messenger聊天,不在线的时候, YM可以留离线信息,彼此问候一声。他经常到多伦多出差,他们见了面。随着英语程度与日俱进,他们舍弃了YM,开始通电话。
然后她才知道他很有钱,是一家公司的总裁。他跟她交往的目的严肃认真,跟她讨论过双方结婚的可能。然后苏雪凝才明白,原来在她这样的年纪,即使带着孩子,人生也并没有完结。
再一年后她向邱志诚提出离婚请求。她没有太过分的财产要求,只要求邱志诚把加国的房子付清,完全过户到她的名下,又要了一笔现金,儿子归她抚养,两个人关系完全了断。她也算说到做到。
她说过,等到她不爱他的那一天,自然会放手。
她放了手。
人生如河流,无论如何,不能逆流。
他们三个,痴缠到最后,都已经找不到来时的路,于是也只好稍事休息,继续前行。至于前面等待他们的是什么,不可预知。
邱志诚飞多伦多做最后了结的时候,固执地问那个已经是前妻的女人:“阿凝,那天百合到底对你说了些什么?”
苏雪凝终于松口:“她说她怀孕了,再也没有什么能把你们分开。”
爱相随
一家安静的星级宾馆的餐厅,百合与郑北风面对面地坐着,边吃边聊。他们刚刚从郑氏集团的办公楼的总裁办公室里出来,百合向他正式提出辞职。郑北风笑一笑:“你对我说过你回来跟他没有关系。”
百合迟疑了一下,才回答:“我那时候不知道他生这种病。”
郑北风苦笑:“那么你是还爱着他,抑或是同情他?”
百合从餐厅的窗户望出去,外面是青山绿水,烟波画桥。她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还有一线希望,我要尽我可能让他活在这世界上;如果实在留不住他,我希望他对这世界最后的印象里面一定要有我的形象。”
郑北风震动。他问:“你是个聪明人,可这次做的不是一件讨巧的事。你知道外界会怎么说你吗?”
百合点头:“最多不过是我要图谋他的财产。我无所谓,别人爱怎么说怎么说。”
说完她莞尔一笑,“我这人生到这世上来,好像是专门自讨苦吃的——也许真的是我前生欠他的,今生要用这种方式来还,还完了掉一劫,下一世要跟别人去纠缠。”
她跟自己父母谈,说自己要辞职并搬过去与邱志诚同住的时候,父母的态度一如郑北风:“百合,你如今也大了,他也是自由身,我们也不能说什么。可是你要考虑考虑后果,第一,久病床前无孝子,他这个病很折磨人,你到时候受得了受不了?第二,他很可能性命不保,你这个时候跟他在一起,外面人会怎么说你?”
百合当时回答:“我都考虑过了,爸,妈,我请你们理解我,尊重我的决定。”
做父母的最终只能摇头叹息。“一定要辞职吗?”
郑北风打断她的回忆。“是的。鉴于两家的竞争关系,我在他身边,形势就太敏感太尴尬。而且,从他父亲的经历来看,这病真的很不乐观。当年他们家三个人围着病人转,还搞得鸡飞狗跳,何况如今他身边只有我一个主要劳动力?我不知道我们还有多少时间,我不想在工作中浪费一分一秒。”
郑北风啼笑皆非:“工作是浪费时间?”
百合坚定地说:“目前的情形是。”
郑北风无奈:“好吧,既然你主意已定,我也没办法。但是你记住,我这里你随都可以回来。即使以后广告公司里没有了空位,我集团里也欢迎你过来任职。”
百合迟疑一下,欲言又止。郑北风敏感地问:“有什么话你直说。”
百合说:“我只是有个建议,关于张勇,你若不想提他,最好能把他调走。如果你一再找人压在他头上,他是不会总甘心于人下的。他手里掌握着很多北风的客户,到时候真有什么事,给北风带来的损失是不可估量的。”
郑北风凝神想了想,反问:“你有什么好的方案?”
百合说:“我的意见是,如果你不想把他调走,索性提他,先给他个副总的头衔,把权力分散,由他主管业务,再找一人主管行政一摊。主管行政,李微是个不错的人选,忠诚可靠,能力也不低。这样,张勇为主,他能发挥积极性,李微平级,但是做些辅助工作,对张勇也是个牵制和制约。当然这些都是我的个人意见,最终还要看你怎么想。”
郑北风凝视她,半天摇头:“我现在真的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些遇到你。如果那些年我不在北京而在本市,如果我比他先遇到你,那么历史会不会重写?他邱志诚何德何能,遇到你这么好的一个女人,有才有貌有思想有魄力?”
百合嗤地笑出声:“这马屁功夫,简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如果你早在那些年碰到我,会觉得我嚣张跋扈,蠢不可及,我也不过是你这本书里的一页彩色插图,翻过去就翻过去了。”
郑北风怀疑地问:“是吗?那么为什么到今天你跟他还翻不过去?”
百合低头想了想,说:“我说过,我们俩个人的一段往事,其实是一个错误。之所以当年他能包容我的那些缺点,不是说他这人脾气好,宽宏大量,实在是我们没有像正常的情侣那样长时间地相处过,彼此不知道对对方那些缺点的容忍度,所以这种危机最后在一个非常时刻爆发,才造成我们一拍两散,误会到那么深的地步。”
她低头吃菜,复又放下筷子,补充说:“这一段风波,闹得太厉害,闹到大家都没有力气再去爱人,失去了爱的能力。现在之所以翻不过去,完全是将错就错,或许能够负负得正。”
“我和志诚,为这个错误都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我怀疑志诚的病跟他这几年的心情是很有关系的。如果他需要被惩罚,我想这个惩罚也算是足够了。至于我,我已经被罚得很惨,惨到不能再惨,但是到现在我也不想再抱怨什么。”
说着她的手习惯性地插进口袋想摸烟,摸来摸去摸出一包口香糖,才想起自己正在戒烟,并且这家星级宾馆的餐厅是禁烟餐厅。人都需要倾诉。百合发现自己钢盔铁甲地武装了若干年,最后居然还是选择向人倾诉。
那一日她对牢郑北风,倾诉个痛快,才回到邱志诚身边,跟他讨论进行彻底检查的事项。
有些话是不能够对邱志诚说的,比如他们的往事是个错误,这个错误曾经美丽过,也曾经丑陋过,还曾经疯狂过。如此一来,她觉得自己更接近于正常人的心态。
这些年,尽管她刻意忘却,那些往事,那些人,像沉甸甸的大石,压在她心头,成为她的梦靥,挥之不去。
她曾经不再相信爱情。
她不拒绝男人的靠近,但是她拒绝付出任何感情。没有感情的掺杂,她处理任何事务都能保持冷静,理智,清醒,果断,无牵无挂。
她照这样的模式生活了若干年,觉得很好,麻烦总也找不上她。也有男孩子被她伤到,她觉得那不关她的事,是他们自找。她兔子不吃窝边草。
她对他们说了你们没有任何希望,他们硬往上扑,关她什么事?曾经有哥哥的朋友圈里的留学生约她,她拒绝了几次,拒绝了几个人后,烦不胜烦,干脆地对扑上来的人说:“我喜欢女人。”
这话辗转传到陈百川耳朵里,把他整得欲哭无泪,恨不得长一百张嘴对别人解释:“我妹妹不是同性恋,她这是在发小姐脾气。”
于是有人就说,这对兄妹,应该把名字换换,妹妹叫百川——百年冰川,晶莹剔透,拒绝融化。
如今百合还是选择住在碧湖山庄。
这里傍山,空气新鲜,下雨后走入山间,还可以看见雨水汇成条条小溪,蜿蜒流淌不止。
只是出入不太方便,百合决定学车。
她自从出了车祸,就对开车有恐惧心理,所以即使在国外那么多年,也没碰过方向盘。
如今形势比人强,她被逼上梁山。
但是邱志诚坚决拒绝教她开车,一点通融余地都没有。
他这么说:“你找教练教你,我是不会教的。到时候我控制不了再发脾气,把你骂跑怎么办?”
她拿到驾照之前,邱志诚公司的司机负责接送。
检查确诊之后,邱志诚特地单独回家一趟,把自己的病情面对面地跟自己母亲交了底,并把跟百合复合的消息告诉她。
他对母亲和姨妈说:“跟我爸爸当年差不多,只是我的病灶尺寸比我爸爸的稍微小一些,我的年纪也比我爸爸轻,身体状态比他好,治愈也不是没有希望的。”
事实上他没有对自己的母亲说实话。
他的病灶比父亲的还要大些,并且已经发现肝转移。他唯一的优势是比父亲当年年轻。
志诚妈妈当即崩溃,泪流满面却哭不出声来。
邱志诚把纸巾盒递给她:“你要哭就哭出声来好了。”
志诚妈妈大哭出声:“都是我不好。早知道你最后还是离婚,当初我不该拦着你啊。”
志诚姨妈早就呆掉,此时才想起要劝慰姐姐。
邱志诚反过来安慰母亲说:“这不关你的事。过去的事就算了,谁也别再提好不好?医生说了,也有治愈的病例。万一真的不好,我也会把后面的事都安排好,肯定不会让你一个人孤单单地过日子。”
听到这里,志诚妈妈更是心如刀割,越发痛哭不止。邱志诚等她哭到痛快淋漓,才开口:“你看什么时候你能跟百合见个面?以后的日子,我想跟她在一起,大家总要碰到的,你就别再怨恨她了。”
志诚妈妈非常意外:“你找到她了?她还愿意跟你在一起?”
邱志诚点点头:“是。她还愿意。”
邱志诚知道自己此举很自私。他一个生死未卜的人,一个一只脚已经踏入地狱大门的人,此时要把百合绑在身边,让她跟自己一起承受这种病痛的折磨,看着一个生命一点一点枯萎,凋零以至最后的飘落,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到目前为止,她还不是他的老婆,甚至之前的一段岁月里,她连他的女朋友都算不上,她没有这个责任,也没有这个义务。
但是他舍不得让她走。
他违心地说:“百合,你没必要这样。”
百合微笑:“反悔啦?你欠我的不打算还了?哪有这么便宜的事?!你欠我一巴掌,你要把脸养得胖胖的让我打回来;你欠我一枚钻戒,如果可能,我要五克拉以上的;你欠我一个婚姻,以后我的婚纱要真丝的,国内买不到你到纽约巴黎去给我买。”
她摸摸他的脸,又说:“现在这张脸我不想打,都是骨头,打完了你那厚脸皮没什么事,我自己反而手疼。”
百合陪着邱志诚走访了很多医院和医生,倾听他们的讲解,对比各种方案,最终选择了手术加放疗,跟志诚爸爸的很近似。但是不同的是,他的手术是由氩氦刀来进行的,对身体的伤害比一般外科手术来得小。
医生们都诧异为何这个病人的家属会让病人如此直面自己的病情,而这个病人对自己的病又是如此坦然。
两个人脸上自始至终挂着微笑,仿佛讨论的不是绝症,而是一本刚刚面市的新书。
最后他们的主治医生不得不佩服地说:“你们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病人和病人家属。”
手术前的那段日子,百合陪邱志诚去同学的爷爷那里把脉,煎了中药回来,调理身体。老头倒还记得百合:“小丫头,我听说你出国了,现在回来了?以后还走不走?”
百合说:“不走了,不走了。”
别墅区非常安静,他们一觉睡到自然醒,吃过早饭,手拉手去山间散步。若干年前,她渴望能跟他手牵手走在阳光下,如今这个愿望实现了,只是不知道能牵到几时。山间有草木摇动的簌簌声,有鸟鸣声,还有蛙声。百合问:“志诚,如果病好了,你愿意不愿意放下生意,去隐居,或者环游世界?”
邱志诚深深地换气:“如果你陪着我,我就愿意。”
他的手在她的手背上摩挲,举到自己眼前看——白皙依旧,只是不可能嫩到可以做手模的程度了。他问:“你在国外吃了很多苦吧?是不是去餐馆洗盘子了?”
百合微笑地说:“没有。我只在咖啡馆卖过咖啡。但是我去的时候我嫂子怀孕,反应很厉害,我哥又忙,家里做饭洗碗基本上全靠我。还好他们嘴巴都不刁,我煮什么他们就吃什么。”
百合临走,她妈妈千叮咛万嘱咐:“你跟嫂子同住,不可以象以前那么任性,能干的要多干些。到了那里,要是搞不好姑嫂关系,我们太远,帮不到你。”
陈百合已经今非昔比,如今要寄人篱下,不能不夹紧尾巴做人。
好在她经历了那么多事之后,对一切已经看淡,没了跟人争是争非之心,愿意从头做起。
陈百川工作压力大,经常晚归。百合嫂子是孕妇,饿不得,所以经常是百合陪嫂子一起吃饭,吃完饭把碗洗掉,把剩菜放入冰箱,哥哥回来,微波炉里转一转,自己吃自己收拾。
邱志诚脸上就露出怜惜的表情——要知道她哥哥的第一个女友,就是因为看不惯她什么也不做多说了一句,就被百合爸妈一语否定,结果她经历了那场变故之后,去异乡投奔兄长,却小心翼翼看嫂子脸色,不是不伤心的。
百合笑:“你别做出这副嘴脸。不就是做饭洗碗吗?洗碗的时候我很注意的,戴着橡皮手套。我嫂子说她以前在餐馆打工,做的第一份工作就是洗碗,从早洗到晚,那才叫惨不堪言。”
邱志诚吁出一口气:“以后只要我在家,我来洗碗。”
百合笑得更加厉害:“不行啊,现在都讲究竞争上岗。我已经托管理处帮我在本地找个保姆,你洗碗能洗得过人家吗?我看你还是把后园的地开出来,做老农种菜还差不多。”
保姆王阿姨就是附近村庄的农妇,平日就跟他们住在一起,有事回家也很方便。
百合跟她讨了些蔬菜种籽,邱志诚跟王阿姨一起,把后院开成菜园,种上青菜,四季豆,黄瓜,蒜,辣椒等蔬菜。
百合说:“这可是百分百的绿色蔬菜,不用任何化肥和农药。”
据说大豆中有种激素可以抑制癌细胞的生长,百合买了只豆浆机,每天做了浓豆浆煮熟,制成豆浆饮料,冰在冰箱里,豆渣放进一只大的磁坛,沤成有机肥,施在菜园里。
家里谁也不喝牛奶了。
百合从网上查到很多资料,根据台湾中医界的理论,人的体质在碱性的状态下能够抑制癌细胞的增长,癌细胞在酸性环境里增长速度会加快,而大多数的动物蛋白食品属于酸性食物。
她列出一张清单给王阿姨,严格按照清单采购。平日吃的菜,都以凉拌为主,少油多蒜,这对邱志诚这样的土生南方人真是一种煎熬。
他们两个人一起戒烟,戒得千辛万苦,嘴巴里不停地吃零食,嚼口香糖。
她抓紧时间去学车,除了跟教练开,有时候抓住邱志诚公司里的司机,就在别墅区附近的大路小路上兜圈子。
有一次邱志诚好奇地问:“你学到什么程度了?我坐在后面看看。”
那个司机就说:“老板,我看你算了。只要转一圈,只怕你好好的心脏从此就不能正常跳动。老板,我强烈要求你给我买双份的人身保险——我上有老下有小的,我容易嘛我。”
房子百合也重新搞过。担心新的建筑材料会带来新的空气污染,所以并没有进行再装修,只是跟王阿姨一起,里里外外,角角落落,都洗刷一遍,把窗帘拆下来换掉,全部换成亮丽出跳的颜色,全棉或者丝绸的天然布料。
家里角角落落都摆着花瓶或者玻璃罐,插着一蓬蓬的野花,显示着一种旺盛的生命力。
邱志诚打趣她:“我怀疑再过几天,这山就要变成秃山——先是把野花采光,然后再割狗尾巴草,再后狗尾巴草也会无影无踪。”
她找来裁缝,给家里的沙发全部做了套子,不同大小的碎花配着红黄蓝色的靠垫,处处都显示着生机。
她还翻出几本杨柳青年画的挂历,一张一张切开来,裱好,装了框子挂在墙上,从客厅到卧室,甚至沿着楼梯一排排地挂上去,好像在开画廊。
许愿过来看到,惊讶地感慨:“天,不知道的,还以为你重新装修过了。百合,我现在才发现你这人还真是蛮能折腾的。也难怪你要辞了工作——做这些你花了多少功夫?“百合呵呵地笑:“我不过是在圆梦而已。以前没有自己的天地,没有发言权。现在这位先生由着我作天作地,我这是不作白不作——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花他多少钱。”
许愿说:“你这么一搞,房子看上去明亮通气了很多。你给我留一间客房,周末的时候我要带着老公孩子过来度假。”
百合答应得很干脆:“行啊,我给你打八折,五星级别按照三星收费。”
许愿气结:“你这人见利忘义,厚颜无耻。”
百合白她一眼:“切,你老公的事务所每年收诚成的银子,连九折都没打过。”
许愿鄙夷地说:“真不怕羞!婚还没结,就以老板娘自居。我建议你后院一定要种冬瓜,等到瓜熟蒂落,切开来量一下看看到底是你的脸皮厚还是瓜皮厚。”
百合抄起一只靠垫向她砸过去。邱志诚在一边已经狂笑到肚子抽筋。
不久邱志诚入院做手术。
为了不让他的情绪被病房里其他病人所影响,他们选择了单间病房,病房里有电视,沙发,单独的卫生间。
志诚妈妈天天在病房里照顾看护儿子,累了就坐在沙发里打个盹。
百合在家里制定菜谱,指导王阿姨做饭,然后给母子俩送去。
一开始志诚妈妈跟百合客客气气。她对这个女孩并没有多少信心,不知道她能在这种坚韧的过程中坚持多久,也不知道当初自己对她的那些作为她有没有怀恨在心,只是想着儿子可能来日不多,如果他有这么份未了的心愿,想在最后的日子跟这个女人在一起,自己也只能成全。
百合对那段往事闭口不提。她叫她阿姨,凡涉及到邱志诚的病情,都细声慢语地跟她商量,征求她的意见——说是征求她的意见,事实上是尽量说服她跟着自己的思路走,但是做得不显山不露水。
邱志诚进行的氩氦刀疗法,是一种冷冻疗法,是在CT或者B超下,将零下200多度的氦气和高温的氩气分别输送到瘤体上,使超低温气体将整个肿瘤覆盖,然后解冻,反复两次,达到将癌细胞冻死的目的。创口小,术后第二天就可以下地行走。邱志诚的手术分两步做的,第一次在肺部,三天后是肝部。跟志诚爸爸一样,也是术后感染,有炎症,肺部积水并伴着低烧。普通的抗生素根本压不下去,进口的抗生素也不起作用——邱志诚平日及其厌恶上医院,有个什么小毛小病,就乱吃抗生素,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抗生素对他不起什么作用。
百合很镇定,又把同学的爷爷给载来,给邱志诚把脉。
百合对他说:“现在他食欲不好,什么都吃不进,吃了就往外吐。”
老头子说:“这个正常。中药很慢,就算我给他开胃调理,也要很长时间。这个时候要靠他自己的意志力,吃不进也要硬吃。还有,我知道你们南方人不喜欢吃蒜,可是大蒜确实是个宝,每天吃蒜的人基本上用不着吃药。”
老头子是北方人,当年南下安家落根,生活习惯完全是北方的。百合在国外的时候,周围的中国人北方人居多,知道很多词汇在南方北方有不同的意思,就问:“您说的大蒜是指什么?叶子还是蒜头?”
老头说:“当然是蒜头。记住要生吃,不要熟吃。”
于是往后的日子,每餐邱志诚都在百合的逼迫下吃几头大蒜。她把蒜捣碎,加一点醋,拌在菜里,就算是菜剩下,她也要求他把蒜吃光。吃得邱志诚头皮发麻,一身一身冒汗。吃完蒜,还要再吃中药。邱志诚如今彻底地体会到了父亲当年经历过的炼狱般的治疗过程。
虽然请了护工,志诚妈妈坚持晚上要有家人陪夜。她经历了老伴去世,儿子离婚,孙子离去后,大受打击,身体已经不如以前强健。
百合理解她如今只得儿子一个亲人的感受,跟志诚姨妈商量后,决定三人轮流。只要不陪夜,百合就拉许愿出来健身,一是锻炼身体,不让自己垮下来,二来流一身汗,也能释放些压力。
她通常三句话不离防癌:“许愿,吃青菜这种绿叶菜一定要吃新鲜的。这种菜容易烂,烂了里面就有病变因素,就要扔。为什么十字花科的蔬菜抗癌?你看,大白菜,花菜,包心菜,都能放很长时间而不变质,这说明这种菜里面本身就有抗腐败的元素在里面。现在我们给志诚就吃这些东西,可惜都是他以前不爱吃的。”
现在最头疼的是让他怎么把这些东西吃下去。”
现在她的家里已经看不见南方人爱吃的火腿,熏肉,鳗鱼等东西,白糖绝了迹,要吃只加点冰糖调调味,大米很少吃,面粉只吃粗粮,倒是经常用小米,红豆,绿豆,荞麦,高粱米,玉米,百合等粗粮加上少许药材熬成粥,加一点点冰糖,给他喝。
一日三餐也改成按需吃饭——只要他想吃,他觉得饿,就给他吃。
鸡蛋只吃蛋白,蔬菜基本上就是开水烫烫,加少许醋和盐,再加蒜泥拌一拌,淋上麻油吃,蛋白质的主要来源就是少量的瘦猪肉,乌骨鸡,野生甲鱼和大量的豆腐等等。烧甲鱼和乌骨鸡的时候,都趁机加入冬虫夏草等中药材一起炖。
百合说:“也许等志诚好了,我可以写一本抗癌食谱。”
许愿摇头:“难为你了。你也跟着一起吃吗?”
百合说:“我也试着改变一下生活方式,总没坏处。许愿,你不觉得我们这一带的人吃得太精细吗?其实多吃粗粮对身体是有好处的。”
可是邱志诚生在鱼米之乡,长在鱼米之乡,那里受过这种苦?他那娇弱的胃就吃不消这种折腾,常常看了这些东西就要发脾气。百合只要他妈妈和姨妈不在,就训斥他:“你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耍小孩子脾气?你要是觉得胃不舒服,可以少吃一点,等一下饿了再吃。你知道不知道在国外的时候,最难适应环境的是什么人?就是我们江浙一带的人,整天就知道要吃大米吃大米,无米不欢,拒绝接受新生事物,挑食,搞得自己不合群。”
邱志诚很恼火:“我现在在中国,不在国外!”
百合说:“可你现在是病人!而且你说过将来跟我环游世界,哪里顿顿有中国饭给你吃?到时候有只三明治就不错了!你要是现在不锻炼,到时候我们难道要在荒郊野外为了吃饭吵架吗?”
邱志诚哭笑不得:“这不是没到那份上吗?”
百合把碗摆在他面前:“你现在就全当你在原始森林迷路,除此以外无物可吃,为了活着走出去也要吃。”
邱志诚缴械投降。最后不知道是大蒜起了作用,还是中药起了作用,或者是继续使用更高级的抗生素起了作用,邱志诚的炎症慢慢退下,肺部积水消失,体温也恢复正常。邱志诚本来去卫生间都要人搀扶,到后来可以自己下床慢慢走到窗前去晒太阳,再到后来他可以出门,从走廊这头走到那头。万物生长靠太阳,他从来没有感觉到原来阳光也那么可贵。因为每天要吊着抗癌药,所以他还要住在医院里,只是不打点滴的时候,百合会用轮椅推着他出去,在花园里转一圈,扶他下来走走,呼吸一下自然的空气。医生宣布炎症消失的那天,她让司机把他们载到老中医那里,重新把脉,换了药方。回来的时候,绕道去植物园,在植物园里时走时停,待了两个钟头,才又回到医院。在车上,邱志诚握住她的手说:“百合,你看你累得都瘦了。”
百合就回答:“知道我辛苦啊?那以后乖乖听话,不要老发小孩子脾气。”
回到医院就见志诚妈妈在病房里团团转,看见他们如获至宝,埋怨说:“你们到哪里去了?简直吓死我,就怕你们出意外。”
百合笑笑:“我带他去公园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志诚妈妈就说:“你胆子也太大了。现在他这种身体状况,万一出点事情怎么办?外面也没个医生护士的。”
邱志诚连忙替百合辩解:“我现在已经感觉好多了,哪里会有什么事?”
确实,经历三个月的治疗后,他的体重竟然比入院时还增加了五公斤,脸上菜色渐渐褪去,有些红光透了出来,精神也渐长。
今天这一圈兜得他确实比较疲劳,因此半靠在床头,一开始还勉力支撑着跟她们聊天,过一会儿人往被窝里拱下去,眼皮一合,居然沉沉睡去。
睡得这么香,可是入院以来的第一次。
周全结婚,百合收到请柬,许愿问她去不去。
百合犹豫着说:“我要是去了,不带志诚吧,他一个人在家里不开心;带他去吧,你知道那些婚宴,吃的东西很油腻,看看高级,都是些高蛋白高脂肪的东西,就怕他到时候管不住自己的嘴——”许愿说:“不是有你管着嘛。再说偶尔吃一点也不会太要紧吧?你真让他一点不吃,他受不受得了啊?”
此时百合已经争得医生同意,让邱志诚回家休整一下再接受化疗。老住医院,只怕他要疯掉。
邱志诚看了请柬,很高兴地说:“去掉一个大敌,怎么能不去?不光要去,还要好好送一份大礼。”
百合微笑:“你想送什么?”
邱志诚抄着口袋,吹着口哨说:“送只送子观音如何?让他们早生贵子,一辈子绑在一起不要分离。”
百合皱眉:“怎么这话虽然是好话,听着却这么别扭?”
邱志诚嘿嘿一笑,问:“郑北风什么时候结婚?如果他结婚,我要送翡翠观音。”
百合这么说他:“你真无耻。”
邱志诚跟着百合去参加婚宴。周全的新娘年轻漂亮,只是一张脸已经给专业的化妆师化得毫无特色,跟所有的新娘一模一样。
周全给他们做介绍的时候,新娘起初听到百合这个名字脸上一僵,再看到她身边站着一位文质彬彬的男人,也就释然。
百合的座位跟许愿夫妇紧挨着,她一边跟这个密友谈天,一边监督着邱志诚,不让他乱吃。
许愿碰了碰百合说:“郑北风也来了呢。他什么时候跟周全有交情的?”
百合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郑北风在前面一桌,正对着她的位置,跟周围的人谈笑风生,一转头看到她,就冲她点头致意,站起来走近,跟他们打招呼。他说:“邱总,幸会。最近一阵身体如何?”
邱志诚生病住院的事情已经不是秘密。邱志诚回答:“多谢惦记着,还好。”
百合随意地问:“你认识新郎?”
郑北风说:“大家都在圈里混,自然认识,但是不太熟。我是女方家的远房亲戚——我母亲跟她母亲是同一个爷爷。”
百合就说:“这世界说大也大,说小也小。”
又寒暄几句,郑北风归座。那一晚回家,邱志诚就有些心事重重。郑北风年轻健康的体魄,凭空让他多出了份自卑。临睡前百合发现了他的异样,问:“怎么啦?”
邱志诚低声说:“百合,我是不是太自私了?把你绑在我这么个病人身上,不能象正常人那样生活,工作,交朋友,旅游。”
百合一愣:“早知道参加一次婚礼你就想这么多,还不如不去。带你去本来是想让你也沾些喜气,谁知道你反而去钻牛角尖。什么叫正常生活啊?我觉得现在我的生活很正常。我这人你知道的,不是真的很有事业心的那种,不过是有点小聪明而已。至于交朋友,我的朋友也不算少,大家都忙,哪有时间整天串门?至于旅游嘛,我说过,等你病好了你陪我,到时候你别赖掉就行。”
邱志诚说:“看得出,郑北风很喜欢你。以前没什么感觉,但是今天我觉得他很适合你。他人聪明,也很健康——”健康是最主要的。当你没有金钱的时候,你觉得没有金钱寸步难行;可是当你拥有了金钱要失去健康的时候,发现金钱买不来健康。百合想不出自己应该怎么回答。邱志诚接着说:“我这病,就算乐观一点,治好了,以后也不能要孩子。百合,我不该这么拖着你给我陪葬。”
百合听了这话,眼泪几乎要流出来。
她说:“为什么一定要自己生孩子?你真的觉得只有自己生的孩子才会亲吗?你看我跟杰西卡,她不是我生的,可是我照样很爱她,我相信她也爱我。志诚,孤儿院里有那么多被父母抛弃的孩子需要人去爱,如果你真想要孩子,我们可以去领养。这世界已经够拥挤,也许少一个孩子我们可以给地球少一点压力。我这个人比较博爱主义,不在乎有没有孩子,或者孩子是不是自己亲生的。”
邱志诚问:“那么我是不是你博爱主义的一部分?”
百合忽然心头火起。她坐起来冲他吼:“你就这么看我?!”
冲出卧室,登登地跑下楼梯,转进厨房,拿起滤筐里的一只碗,照着坚硬的地面砸了下去。
百合坐在餐桌前流泪。
邱志诚从楼上下来,站在她背后,象个做错事的孩子,不知所措。
他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到厨房里去收拾那些碎片。
百合擦干眼泪,深吸一口气说:“志诚,你若对我那段一夜情的历史耿耿于怀,我也无话可说。我愿意离开——”这回轮到邱志诚诧异:“你说什么?”
他走过去坐在她身边,握住她的手,“以前的事,都是我的错,怎么能怪你呢?我现在只是觉得,我这样把你留在身边太自私。我今天看到郑北风,觉得他年轻,健康,如果他喜欢你,由他来照顾你,或许对我们俩都是一个比较好的选择。百合,我这病就算是治好,也不能过象一个普通的健康人那样的家庭生活。我就象一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炸的炸弹——”百合抱住他哭:“志诚,你怎么可以这样说?你答应我要坚强,话音才落地,你就说话不算数。只要治好了,你就可以过正常人的健康生活。你今天的话太让我伤心了,你认为我不爱一个人,也会这么想跟他分分秒秒在一起吗?如果我不爱一个人,会想要夜夜跟他同床共枕吗?你认为我跟你在一起是博爱主义?你怎么可以这样伤我,一伤再伤?”
邱志诚拥住她,把下巴抵在她的头顶,也落下泪来:“对不起,对不起,我说错了,我说错了。”
百合挣扎着推他:“你为什么老说对不起?你为什么总是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我听对不起已经听得耳朵起老茧,我不要再听了!”
邱志诚连连地说:“好,好,我以后再也不干这种傻事了,这是最后一次。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次。”
两个人这架吵得还不过五分钟,就言归于好。百合后来让驾驶员去陶瓷市场买来两箱“最便宜”的餐具,放在储藏室里,告诉邱志诚,如果他们俩谁郁闷了,可以去储藏室里砸盘子,不许寻衅吵架。有天邱志诚特地让驾驶员把他们载到他们以前的那个出租屋。这个老式小区已经大变了样子,平顶的楼房加上了尖尖的红瓦顶,每年都粉刷一遍;当年的那些法国梧桐已经长得很粗大,树荫遮天蔽日。他拉着她的手,上了楼梯到二楼,打开门进去。房间里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干净整洁,不见灰尘。百合惊讶:“这房你一直租着?”
邱志诚说:“哪里?我从原来房东手里买下来。他当初可是敲了我一笔,高出市价百分之十不说,把其他杂七杂八的装修费用都加进去。不过算到今天还是赚了,翻了一番。”
百合伸手在桌上摸摸,说:“很干净呢。”
邱志诚微笑:“有人隔天来打扫一次。这房子不算太差,就是小了点。后来楼下那户人家也要卖,我就把楼下那家也买下来,现在做员工宿舍。这间我没让人动。百合,改天我再找个地方做宿舍,把楼下那间也空出来,我把这两间房子都过户给你吧,你可以把楼上楼下打通,改造一下,架只室内楼梯——这个小区的环境实在不错,成熟社区,吃饭购物出入都方便。”
百合走过去在床上坐下,伸手摸那床单,也很干净。她问:“你请的钟点工也要定期清洗床单沙发套吗?”
邱志诚点头:“是的。我有时候会过来坐坐。”
百合在房内房外走走看看,说:“如果跟楼下连成一体,那么楼上这间厨房就没用了,可以跟卫生间打通,做个大的卫生间,这个厅改造成一个房间。这样楼上楼下就是两室两厅一厨两卫再加一个小院子,虽然小了点,也很不错了。”
她走过去,摸摸他的脸说,“不过呢,我这人很贪心的,就想住你的大别墅。不光要住你的大别墅,还要霸占你这个人,走到哪里带到哪里,我买什么你就得跟在后面拎包刷卡,动作稍慢就要拳打脚踢。”
他笑着搂住她,说:“那大别墅你先住着,这里你也装修一下。我看看你的艺术感觉怎么样,能不能化腐朽为神奇,把这座老房子改成最新潮流。”
她抬起头来吻他,忽然笑起来,说:“志诚,其实我当年也有遗憾的。”
邱志诚疑问地看住她。百合解释说:“我当年觉得你要是再高一点就好了,哪怕跟周全一样高也可以。”
邱志诚无奈地说:“那没办法,这是爹娘给的。百合,你可以提点别的要求,我能办到的一定办,可是这个要求难度太大——据说增高手术要把腿骨锯开,加上钢钉拉长,再让骨头自然长合——百合,我这把老骨头,现在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百合笑出声:“我今天又改变主意了,我觉得你的高度配我刚刚好——你看,现在吻起来已经觉得脖子发酸,要是再高一点,那还不要抽筋?”
他推着她倒在沙发上,接着吻:“这样是不是好点?”
邱志诚这次做事倒是雷厉风行,在他再次入院之前把两副钥匙交到百合手上,让她有时间的话可以开始装修那两套房子。他入院后,赵飞鹏致电百合,要她去办房产过户手续。百合约了许愿一起看房子,只见底层那套房子不光空出来,还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本来草长得老高的天井,也修得平平整整。许愿说:“他这是担心自己出不来,逐步安排自己的后事。”
百合没说话。许愿又说:“其实呢,我觉得你也不要推辞了。这两套房子,实在是不算什么。我怀疑当年他买下来的时候也不过是每套十万出头一点,两套加起来过不了三十万。只是楼上那套比较有纪念意义,他不想交给别人,但是如果只给你一套小的,又实在是派不了什么用处,所以就连同底下的一起买下来。我估计他当初买的时候就想有朝一日能给你的。”
百合叹口气。许愿看看她,接着说:“他现在是个单身,对自己的财产有百分百的处置权。我估计,他把这套房子在生前交给你,可能是不想节外生枝。中国的法律注重血缘的继承,真的在遗嘱里注明给你的话,如果将来苏雪凝代表她儿子,或者他妈妈也来跟你争的话,将来的变数如何,还真说不定呢——尤其是他儿子是未成年人。”
百合说:“法律是该先保障未成年人的利益。”
许愿说:“邱志诚肯定会考虑他儿子的利益的,只是他就想把这房子作为一个纪念品送给你,不想让这房子最终被卖掉或者用作其他用途。”
百合没有信心地问:“许愿,你是不是也觉得他治不好了?”
许愿冷静地回答:“你要用乐观的情绪,做好悲观的准备。这种事谁能说得准?但是站在他的立场,他这么把后事都准备好也是可以理解的。他是独生子,没有什么至亲,母亲年老体衰,他肯定要安排好;儿子未成年,跟着离婚的前妻,自然也要安排好;他觉得亏欠你,你们现在又无婚约,他更要安排好。他现在这么做,是他有责任心的体现。”
于是她们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谈论该怎么改造这个房子——房子的结构比较老,又在底楼,如果大动,要考虑安全问题。许愿说:“可以找个装修公司,你把你的意图告诉他们,由他们来设计几个方案由你选。邱志诚说了,装修费用由他来出。”
百合颓然地说:“装修好了又有什么用?难道我还会来住吗?”
尽管她在邱志诚面前表现得很有信心,可是一旦离开他,在好友面前,就表现得异常软弱。她感到一种无力的绝望,绝望的无力。许愿说:“住不住再说了。既然这是他的心愿,你让他高兴高兴有什么不好?”
百合择日到赵飞鹏的律师楼办理过户手续,选定装修公司,让他们出图样。邱志诚开始放疗。百合买来许多相声磁带,小品光碟放在病房里给他解闷,同时从网上搜索了很多笑话,打印成厚厚的一叠给他看。但是她不准他上网,说那样容易使人疲劳。而且他会搜索一些很悲观的资料,让自己越搞越没信心。有一天她跟他讲在国外的时候网上看来的动画。
她说:“故事发生在台北。有个日本人坐出租车去机场飞东京,一路上,一辆又一辆的车超过去,每过去一辆,那日本人就高兴地大叫:TOYOTO,MADE IN JAPAN, VERY FAST!”
“HONDA,MADE MADE IN JAPAN, VERY FAST!”
“ISUZU, MADE IN JAPAN, VERY FAST!”
“MAZDA,MADE IN JAPAN, VERY FAST!”
“把出租车司机给烦得,又不知道怎么让他闭嘴。到了机场,那个日本人问,多少钱?”
“出租车司机就指着计价器让他自己看。那个日本人一下子跳起来——怎么这么贵啊?”
“你猜,那个出租车司机说什么?”
百合最后冲邱志诚挤挤眼问。
邱志诚好奇地问:“他说什么?”
百合说:“那出租车司机指着计价器说,MADE IN JAPAN, VERY FAST!”
邱志诚在病床上笑得前仰后合,不能自已。
那天百合不值夜,去父母家吃饭,跟杰西卡玩了一会儿,才打车回到碧湖山庄。她非常疲劳,洗完澡倒头就睡,才睡下没半个钟头,就被电话铃声惊醒。她吓得头发都竖起来,以为邱志诚在医院里有什么变故,连忙接听:“是阿姨吗?是不是志诚有什么事?”
对方没有声音。她一边喂喂地叫,一边开灯,准备穿衣服。这时听对方说:“我是苏雪凝。”
百合顿时松了口气。苏雪凝?她的心又提起来。苏雪凝顿了顿,又说:“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你。我打了几次电话,都没人接。我打到蒙蒙奶奶那里,她一边哭一边说,根本说不清楚,只好来找你——我刚听说志诚的病,想问问情况。”
百合呼出一口气,说:“前头手术效果良好,在家里休息了一段时间,现在开始进行第一阶段的放疗。他这次的病灶比他爸爸当年的小,他年纪又轻,体质比他爸爸要好,我希望他能挺过去。”
她不知道苏雪凝的嘴巴有多紧,怕她一不小心把真相透露给志诚妈妈,所以也尽量说得轻描淡写。苏雪凝在那边沉默了一会儿,才问:“你觉得有没有希望?”
百合想了想,这么回答:“这个怎么说得准呢?就是医生也不敢打保票。大家都尽力而已。志诚自己很乐观,我也很乐观。”
苏雪凝在那边叹了口气,说:“本来我暑假想让蒙蒙一个人回去,现在看来要改变计划,我陪他一起回去——到时候我可以去看看志诚吗?”
百合愣了一下,连忙说:“那自然。我有什么理由反对呢?”
苏雪凝迟疑地说:“以前的事——”百合马上接口:“都过去了。我觉得志诚看见儿子肯定会很高兴的。”
苏雪凝道谢收线。百合把话筒放回原位,发了半天呆。她曾经问过邱志诚,要不要把病情跟苏雪凝说一下,因为她毕竟是他儿子的法定监护人。当时他望着窗外,半天没说话,再开口就是:“算了,她现在过得很好,不要打扰她。至于蒙蒙,他暑假里会回来的,总归要见面的。现在告诉他,没什么用处,还影响他的功课。”
但苏雪凝是终于还是知道了。邱志诚停了工作入院治疗,并没有刻意地去隐瞒病情,因此圈内人都知道,想必她是从娘家人那里得到这个消息的。她这样改变计划要赶回来,是对前夫旧情难忘吗?百合跟邱志诚复合后,两个人把前前后后对了一遍,冰释了他们之间的误会,她同时也了解了当初他跟苏雪凝之间的一些事。邱志诚说:“百合,这么说,你往多伦多飞的时候我正好从多伦多往上海飞,我们俩可真叫阴差阳错。”
命运有的时候就是这么叫人啼笑皆非。百合问他:“你留给我的信到底写些什么?”
邱志诚说:“我让你等我回来。我告诉你我一定会回来的。”
可惜那个时候百合误会他,恨他入骨,看都没看就随手扔进了垃圾筒。后来他再飞多伦多跟苏雪凝签字离婚,他们有那么几天同处于这个城市,但是这个城市太大,他们没有什么机会见面。命运有时候会在人的生命里安排无数次巧合,但是这一次,他们之间没有巧合,彼此错过。苏雪凝签字的时候终于松口,把那句话告诉他:“她说她怀孕了,再也没有什么能把你们分开。”
是的,这句话让邱志诚顿时堕入地狱,悔恨交加。他后悔自己冲动之下被魔鬼驱使的那一巴掌,恨自己怎么可以犯下这么大的错误,给百合带来这么深刻的伤害。
他不能想象她那么一个势单力薄的女孩子,如何去面对那么残酷的现实,如何去面对自己的父母亲人,如何去独立解决这么棘手的问题。百合恨他,从他的生活里消失是可以理解的;如果她不恨他,那才奇怪。以后的岁月里,他生活在内疚之中,无力自拔。所以百合以为,他生的这病,跟他这几年心情抑郁可能是有些关系的。可是他们该怪谁?能怪苏雪凝吗?当初她那么做,自然有她那么做的理由。她也恨,恨她的丈夫背弃了当初的誓言。
百合回首往事,也不能不说自己当初也很冲动,做了很多过分的事,可是她也是有理由的。那么只好去怪命运吧,或者谁也不怪,不回头看,只往前走,尽力地去走好未来的每一步,恩怨忘却,从头开始。
如果回忆毫无意义,那么就让我们把回忆一并忘记。
第二天王阿姨请假,百合自己亲自做了几个菜,又把托人买的灵芝孢子粉和抗癌茶都整理好,由驾驶员送她到医院。她走进病房,看见邱志诚正在跟一个中年男人谈着什么,志诚妈妈却不见踪影。
百合放下手里的大包,说:“我出去再买些东西。”
她出门,在医院的花园里嚼了一块口香糖,又跑到门口的花店买了一束大丽菊,然后才施施然回到病房。
那个中年男人已经走了,邱志诚闭目养神,感觉非常疲劳。
她插好花,取出饭菜叫他吃。
邱志诚睁开眼,跟百合解释:“刚才那人是本市的某会计事务所的负责人,我前一阵委托他们对公司进行审计,让他看出很多问题。百合,现在这人心,深不可测,做老板的一离开,就有人在背后捣鬼。”
百合惊讶,但是不好说什么。放疗破坏了邱志诚的味觉神经,他吃饭艰难如同吞药,没吃几口,就开始做呕。
百合说:“算了,你都这么难受了,还管什么公司事务?”
邱志诚仍然努力地吃,然后说:“不管不行啊。这个公司,就像我的孩子一样,从无到有,做到现在,不能败在那些人手里。百合,你去帮我如何?”
百合垂下眼帘,半天才说:“志诚,不是我不肯帮你,实在是我离开北风的时候答应过郑北风,至少一年内不在广告界做事。我若是出尔反尔,以后还怎么出来混?我相信这世上,讲道义可靠的人还是有的,你再想想看,还有什么人可以用?”
邱志诚摇头叹气:“那让我再想想。”
百合从他手里接过碗,一勺一勺地喂他,轻声建议:“要不,考虑一下,把公司卖掉?拿一笔现金在手,以后病好了,或者可以做其它行当。”
邱志诚坚决地摇摇头。百合就嘲笑他:“还说要放下生意跟我去隐居,去环游世界,原来都是假话。”
邱志诚这么回答:“把诚成卖了,到时候怎么体现我‘放下’生意的伟大?”
邱志诚现在是少食多餐,只吃完一小碗各种粗粮混在一起熬的十米粥,半碗蔬菜色拉和一点点瘦肉丝,就不吃了,下午再饿,就是百合莲子银耳羹,鸭子虫草汤什么的,每次都是只吃一点点,粗细搭配,少肉多菜。百合问:“你妈妈呢?”
邱志诚说:“年纪大了,到底撑不住,早上头晕,差点就摔倒,我让我姨妈陪她回家休息。”
百合点点头,说:“装修公司明天可以给我设计稿,到时候我拿来给你看。”
邱志诚奇道:“你还要人家给你设计?你自己不会做?”
百合白他一眼:“我又不懂建筑,怎么知道哪面墙是承重墙不可以拆,哪面墙可以拆?”
停了停她又说:“昨天苏雪凝给我电话,说她暑假里跟蒙蒙一起过来,到时候可能会来看你。”
邱志诚愣了一愣,就这么说:“我有什么好看的?我又不是电影明星。”
听他口气,对这个前妻还有些心结。百合笑着拍拍他的手:“累不累?累的话就睡一觉。”
邱志诚体力不支,一会儿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百合坐在沙发里,也想闭目打个盹,却无论如何睡不着。她在北风的时候,听同事们八卦业界某某生病住院,在鬼门关上打个转,差点给阎王爷捉了去,顿熄争权夺利之心,发誓出院之后舍弃红尘纷扰,好好享受生命。可是该兄出院后,看看周围都在熙熙攘攘为名利奔波忙碌,上有父母大人望子成龙,下有娇妻幼儿要好好照顾,想一想,名和利,居然一样也放不下,只好随波逐流,再投入滚滚红尘之中。
哪有那么好放的?邱志诚今天,不也一样也放不下?公司是他一手创建,自然不能轻易舍弃;跟前妻的那一段前尘往事,还耿耿于怀。虽然她提出离婚请求的时候,他并没有制造障碍,但是百合知道他那字签的并不是那么心甘情愿。使他不能释怀的是,为什么他向她要自由的时候,她就可以拖着不给;而她向他要自由的时候,他就要给得那么干脆利落,不拖泥带水?他们缘尽了,慈悲却没留下。
当年她也许想拼个鱼死网破,没料到,这网给拼破一个大洞,那鱼昏了一下,却又苏醒过来,逃离生天,留下那只破网千古遗恨。所以这只网到今天还有心结。其实那只鱼虽然最后逃离而去,又何尝不是伤痕累累?纠缠得时间愈长,伤得就愈深,就算愈合了,也有坚硬的疤痕。
百合把左手的镯子往上撸,手指轻轻地抚摸手腕上的那道疤,就有些不胜唏嘘——也许最终,他们三个人,看得最透的,只有她陈百合一人。
第一期放疗结束的时候,邱志诚肺部的病灶已经缩小了一半,肝部的病灶已经小到只剩下一个小点点,血液里的各种指标都保持在正常值之内。
邱志诚被批准回家休养,而此时刚好出梅,高温酷暑,也不适合进行放疗。他仍旧跟百合住在碧湖山庄。
山脚下的温度要比市区低四、五度,晚上有时候甚至不用开空调即可入睡。
苏雪凝带着蒙蒙回国省亲,在邱志诚住院的时候曾经到医院里探望一次。
她一身休闲家常衣服,并未刻意穿戴得雍容华贵向百合示威。
百合对她也很客气,找个借口出去,给他们留出空间说话。再回来的时候苏雪凝已经带着蒙蒙离开。
邱志诚说:“你何必避开?”
百合笑笑:“又何必搞得大家尴尬?”
因为蒙蒙回来,志诚妈妈带着孙子也住在碧湖山庄,邻居家里也有几个同龄的男孩女孩,每天在一起打球溜冰游泳,玩得很是热络。
百合有时候会把杰西卡也接过来,志诚妈妈顺带也帮忙看着,跟在一群大孩子屁股后面跑来跑去,煞是热闹。
杰西卡的英文几乎忘得一干二净,中文说得朗朗上口,汉字也认了不少。蒙蒙中文程度有限,一着急就是一串一串的英文。家里一男一女两个小孩,一下子热闹起来。邱志诚的体力已经不可能陪着他们到处跑,但是喜欢搬把椅子坐在后院,看着他们在房内房外跑来跑去。
他对公司进行了人事调整,具体业务并不过问,只是有时候会去公司看看,跟经理或者财务聊聊天。
百合持之以恒地学车,路考一次,被废,回来气得说:“不考了,不考了,宁可骑自行车出去。”
家里有辆自行车,是给邱志诚锻炼用的。他嘲笑她:“你们女人,有两点比较弱,第一是方向感,第二是应急反应速度。”
百合回答:“不要歧视妇女,当心现世报。”
蒙蒙跟百合的关系不错,因为这栋房子里,能百分百地听懂他说什么的,只有百合一个人。有时候甚至邱志诚跟蒙蒙说话,也要百合来做翻译。于是百合又买来英语听力磁带给邱志诚,说:“邱同学,你任重而道远呢!要努力学英语,才能跟儿子很好地交流沟通。”
邱志诚悻悻地说:“给他请个家教,教他学中文。不知道现在他跟杰西卡,哪个认的中国字多。”
说到做到,他真的托人找了个小学语文教师,每天来碧湖山庄教蒙蒙和杰西卡中文,每天一个小时,把蒙蒙气闷得说:“我以后再也不要到中国来!”
杰西卡眨眨大眼睛,说:“可是你是中国人,不会中文多丢人?!”
这肯定是百合妈妈经常教导她的,她免费转送给这位小哥哥。邱志诚训斥儿子:“你看看,你看看,杰西卡比你小,都比你懂事!”
志诚妈妈有时候会担心:“家里小孩子多,这样吵,志诚会不会休息不好?”
百合问邱志诚:“你中午能睡着吗?”
邱志诚现在每天中午都睡午觉。邱志诚说:“怎么睡不着?头一挨枕头就能睡过去。”
接着他又说,“家里有小孩子好,这样热闹,不寂寞。”
接着他又补充:“一个小孩是比较孤单,至少要有两个。”
以前这些都不是他考虑的问题。但是自从这次回家养病,一大堆人三代同堂地聚在一起,一个屋顶下,大人孩子穿梭往来,奔跑嬉闹,让他忽然有了一个大家庭的感觉,重新感受生命的魅力,燃起了求生的欲望。
有一天他搬了只椅子坐在院子里看书,看见蒙蒙和杰西卡在四季豆的架子下面,一边帮志诚妈妈摘四季豆,一边问这问那,眼神清澈见底,神态天真无邪,不由得无限神往。
他转头对百合说:“如果我们能再生两个多好。”
百合神情就是一滞,转瞬间笑道:“你这是有人帮你带。如果没有你妈妈帮忙,只要一天你就会烦死。”
她起身到厨房,用搅拌机把新鲜草莓绞碎打浆,跟冰豆浆混在一起,加上冰糖,给大人孩子,一人一杯。
她说:“家里人多,东西去得就快,每天要煮两次豆浆,草莓也要每天买两次,顿顿新鲜。这个月要给王阿姨加工钱了,她天天叫累。”
志诚妈妈专门负责两个孩子,根本没有精力和时间做家务。王阿姨负责这一家人的饭菜再加清洁打扫,忙得晕头转向。
百合跟附近村民混得极熟,经常骑着自行车去采购。因为百合严格按照食谱给邱志诚准备饭菜,菜多肉少,粗粮多细粮少,而且那么少的肉类中,可吃的品种又极为有限,所以志诚妈妈很担心儿子会营养不良。
她问百合:“你给他吃的东西是不是太素?我怎么觉得他太瘦?”
百合笑着说:“做妈的都担心孩子太瘦。我刚从国外回来的时候,我妈恨不得顿顿给我吃鸡。撑得我体重噌噌地往上涨。”
咖啡是热性酸性的东西,百合也戒掉,改喝绿茶。邱志诚喝抗癌茶,虽然味道不怎么好,每天当水喝,倒也渐渐习惯。
邱志诚没有俗事缠绕,良心干净平和,睡眠相当好。
一日早上,起得迟了,伸手一摸,身边是空的,床单没有温度,就知道百合早就起来,于是他也起身,出门到楼梯口看看,楼下静悄悄的也没有人,好像天已经大亮的样子,就回身拉开窗帘,发现百合端着一杯茶,站在阳台上一片阴影里看着远处的一片山林田野似乎在出神。
她长发披下来,穿着一身宽松的重磅亚麻的白衣白裤,左手上的镯子也换成牛骨的,显得出尘脱俗。
他打开落地门,走出去从后面拥住她,问:“怎么起得这么早?想些什么?”
百合回身看看他,笑:“还早?都快十点了。今天蒙蒙外婆家有事,我让驾驶员把蒙蒙送去,顺便把杰西卡也送到我妈妈家,你妈妈也说要回家看看,打扫一下,人都走光了。你要是还想睡就再睡一会儿好了,难得今天这么清静。”
邱志诚说:“不睡了。这一阵吃了睡,睡了吃,都快成猪了。”
百合就笑:“哦,这只猪倒蛮英俊的。”
他做放疗做得,头发掉了一半,索性都剃短,显得更加稀疏,眉梢眼角,满是沧桑的味道。她拉他下楼,把早饭摆到后院里,督促他吃饭吃药。她说:“其实我很享受这种宁静的生活——这么过一辈子也不错。”
如果你的一辈子,只剩下几个月,那么这么生活是不错;可是如果你的一辈子还有漫长的数十年,这种生活是不是太寂寞?她仿佛看出他的心思,就笑着拍拍他的手:“别胡思乱想,你会好起来的。说真的,以后如果我们结婚,一起去环游世界,钱花光了你回来赚,我可要在家里做少奶奶的。”
邱志诚连忙说:“我哪有胡思乱想?我现在很知足呢,多活一天就是赚一天,努力过好每一天。”
百合微笑着看他,眼神温暖。她说:“志诚,我知道你对蒙蒙妈妈还有些气。算了,毕竟她是你儿子的妈,以前就算你们之间有过什么,那也是因我而起,我都不计较了,你何苦要耿耿于怀?”
邱志诚一口否认:“我有吗?我没有。我对她没有气——她对我没有气就不错了,我哪里敢对她有气?”
百合转过头去笑,又转回来说:“还说没有?你听听这说话的语气,分明是一肚子气。”
邱志诚不响。百合又说:“每个人都在自己权利范围内做事,你要达到某种目的,别人没有什么义务去配合你——配合你是人家的情分,不配合你是人家的本分。那件事,吃苦的不仅仅是你我,想必她也一样苦。现在我们已经在一起了,她也找到归宿,这不是你好我好大家好吗?算了,以前的事就让它翻过去。她现在每年暑假都让蒙蒙回来探亲,做得很难得了,你还想让她怎样?。”
邱志诚看着她:“你真的这样想吗?”
百合点点头,又说:“说到底,当年也是我们俩对不起她在先。”
邱志诚神色复杂:“这我也知道,所以后来她要求离婚,要求我把那边的房子付清全部过户到她名下,要求一笔现金,要求蒙蒙的抚养权,我都没跟她讨价还价,她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只是觉得——”他想了想,叹口气,“算了,你说的对,这事已经过去,再斤斤计较也于事无补,何必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百合微微一笑,笑得云淡风轻。她取过冷饮壶,斟两杯浓豆浆,一杯给自己,一杯递给邱志诚。邱志诚接过杯子喝一口放下,拉住百合的手,凝视她说:“你真的变了很多,跟以前的那个你完全是两个人。”
是的,她少了恣意,少了率性,少了天真,少了活泼,多了些成熟,多了些妩媚,多了些淡定,多了些理解。这究竟是好还是不好?这份成长,是用那么大的痛换来的,究竟值得不值得。
许愿致电百合,说她有个朋友是民政局的,想要找人免费做一个公益广告策划,问她愿意不愿意做。
百合问:“什么广告策划?这年头还想有人做免费广告?”
许愿说:“现在孤儿院里的孤儿越来越多,民政局得到的拨款增长的速度赶不上孤儿数量增长的速度,经费很紧张,想在全市范围内发起领养认养运动。但是做广告方案要钱,报纸版面也要钱,民政局是想能省一分是一分,省下来的钱可以尽可能用在孤儿院的建设上面。”
百合一口答应:“这个没问题。就连版面费,我们俩也可以找关系把它包下来。”
许愿笑着问:“我就知道你肯定愿意干。你时间上没问题吧?本来他们找我做的,第一,我不干广告这么多年,脑子已经生锈;第二,我手头上有工作,实在是没时间。”
百合说:“没事没事,就是有一样,我得跟他们接触一下,了解一下这方面的法律法规,参观参观孤儿院,找点灵感。对了,领养和认养有什么区别?”
许愿说:“领养你知道了,有很多条件的,办了手续之后,养父母跟养子女的关系等同亲子关系;认养嘛,是不够领养条件,或者不想领养,但是想尽一份爱心的,出钱资助某个孤儿,负担这个孤儿的一切生活和教育费用,由孤儿院抚养孩子,认养家庭可以定期把孤儿接到家里去生活一段时间,像朋友那样相处。比如你现在未婚,就不可以领养,但是可以认养。”
顿了顿她又说,“我跟他们联络一下,找个方便的时间跟你见个面。”
百合答应着,晚上吃完晚饭跟邱志诚到山间散步,就把这事跟他说了。邱志诚说:“我可以跟你一起做。还有版面问题,他们想做多久?诚成可以出面联系一些企业,大家赞助一下,分摊下来也没多少钱。”
百合微笑着问他:“你这是支持我的决定,还是自己想做些好事?”
邱志诚说:“都有吧,当然最重要的是我支持你的一切决定,贯彻执行两个凡是的光辉政策。”
百合好奇地问:“两个凡是?什么叫两个凡是?”
邱志诚说:“凡是陈百合作出的决策,我们都坚决维护;凡是陈百合的指示,我们都始终不渝地遵循。”
百合笑出声,摇晃一下,几乎给山石绊一跤。
民政局的一个小姑娘陪邱志诚和百合参观城北的孤儿院,着实地把两个人给震动了一下。虽然已经是改造翻修过的,宿舍的条件依然简陋,八个人一个房间,每人只有一个小小衣橱放私人物品,衣物被褥只够维持人的基本尊严,盥洗房在走廊一头,近乎军事化的管理,小朋友看到他们,脸上只有惊异麻木的表情。
百合就有些心酸。食堂自然是大锅饭,听工作人员讲是要保证孩子们的身体发育所需要的营养,但是在邱志诚和百合看来,那油水真是少得可怜。然后他们去办公室,听院长讲一些孤儿的故事,和一些关于领养和认养的法律法规。
他们心情沉重地出来,站在院子里看孩子们玩耍——不管怎么说,他们玩的时候还是很开心很幸福的。
这个时候百合看到墙角处有一个瘦小的身影,坐在小板凳上,羡慕地看着同伴们奔来跑去。她注意到那小女孩嘴唇紫得发黑。
院长注意到她的目光,就说:“她叫杨柳,五岁,有先天性心脏病,一生下来就被父母扔在一户人家门口。她这病治好要一大笔钱,现在院里正在想办法筹钱。可怜,正是要跑要跳的年纪,却不能跑不能跳。”
百合走过去,蹲下来冲小女孩笑笑:“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转过头看她,很乖巧地回答:“我叫杨柳,柳树的柳。”
百合看到她的眼睛,心中就有震惊的感觉。这时候邱志诚也过来,看着那女孩,有些疑惑地说:“如果不看她的嘴,长得有些像杰西卡呢。”
邱志诚非常喜欢杰西卡,爱她不亚于蒙蒙。百合柔声问她:“为什么叫杨柳啊?”
小女孩笑一笑:“我是春天生的,柳树发芽,很漂亮。”
生日跟杰西卡也很接近。如果那一年,百合的孩子能保住,也该这个时候出生。百合终于没能忍住,眼泪落下来。小女孩好奇地问:“你为什么哭?”
院长也走过来,叹口气说:“这个孩子很危险,一不小心就会出意外,所以大家花在她身上的心血也就最多,她得到的关爱也就最多。”
百合跟邱志诚在回家的路上,就一直心事重重,一直到下午在院子里喝茶的时候才开口:“我觉得这个广告至少要连续做个十几天才有效果。我们可以在每期广告上推出一个孤儿的故事,以打动广大市民的同情心。至于领养和认养政策,只要稍微提一提,留一个咨询热线即可。”
邱志诚点头说:“我觉得你的想法很好。版面上要留出一大片空白,就象国画里的留白一样,此时无声胜有声。”
喝完茶百合就坐在电脑前开始工作,邱志诚重新拿起一些老关系,到处拉赞助。袁军在电话里不胜诧异:“咦,你改行搞慈善?你是信了佛教,还是信了基督教?你说说看,我出这笔钱有什么好处?”
邱志诚说:“你不要这么庸俗好不好?你有没有听说过善有善报?当然也要给你点好处,我们的广告会把你们公司的大名印上去,自然有助于提升贵公司在广大市民眼里的形象。”
袁军在那边就啧啧有声:“你什么时候这么崇高了?你这是自发自觉的,还是受陈百合的影响?好吧好吧,你什么时候把策划案给我看过我再决定出不出钱。策划案出来前免谈。”
如此种种,每天除了吃药吃饭锻炼就是打电话,凡是被他骚扰过的人都莫名惊诧,心想这个赚钱机器怎么生病之后性情大变,是不是病急乱投医,做好事是为了给自己积福积德。
百合没费什么大力气就做好一个,打印出底稿,交给民政局审查,并接着写后面的系列故事。
因为写故事,就频频往孤儿院跑。
本来她不要邱志诚跟她去,一是城北靠近工业区,空气不好;二是怕他劳累。无奈邱志诚很坚定地要跟着她,有时候还带着蒙蒙和杰西卡。
到了那里,百合跟工作人员谈天,邱志诚就带着两个孩子跟小朋友玩,顺便帮他们做这做那,开心得很。
累是累了点,可是晚上倒头就能睡,睡眠出奇地好,胃口也开了,哪里还挑食?什么包心菜,大白菜,芥兰,哪怕白水煮煮,用盐,柠檬汁和麻油拌一下,照样吃得很香。
他说:“再怎么样,总比孤儿院的伙食要好吧?”
百合十分稀罕,想不到居然有这种意外收获。
策划案被批准,百合的十几个故事也加班加点写好,许愿帮忙修改——文字一贯是她的长项。
邱志诚约袁军到家里来,袁军说:“开什么玩笑,是你跟我要钱还是我跟你要钱?”
邱志诚说:“你小子别给我装祖宗,你给我过来。”
袁军就抽个时间过来看策划案,十几个故事读得他眼泪汪汪,连连地说:“我掏钱,我掏钱还不行吗?我都这么大年纪了,居然还能被人搞出眼泪来,厉害厉害,真是太煽情了。”
接着又问,“是百合做的?女人煽起情来比男人厉害多了。”
邱志诚看看百合,两个人一起笑起来。袁军又说:“别在我眼皮子底下眉来眼去地搞肉麻!大热的天,我鸡皮疙瘩掉一地!”
很快地,他们筹了半个月的钱,立刻在报纸上做了半个月的广告,反响非常大,民政局的咨询热线几乎被打爆。很多健康的孤儿或被领养,或被认养,一些有健康问题的孤儿大部分无人问津。百合问邱志诚:“志诚,你给我的房子,我可以自由处置吧?”
邱志诚有些奇怪:“那自然。你想做什么?”
百合说:“我想装修好后把它卖掉,给杨柳做心脏手术——我觉得应该够了。”
邱志诚沉默一会儿,说:“你别卖那房子,手术费我来支付好了。”
百合说:“我还想认养那孩子。以后如果有可能,我还想收养她。”
邱志诚握住她的手,说:“好,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百合抬眼看他,眼里泪光闪动:“真的吗?你真的无条件地支持我?没有疑问,没有怨言?”
邱志诚说:“是的。你这么做肯定有你的理由。”
百合控制不住,眼泪流下来。她把头埋在他怀里说:“她让我想起我们失去的那个孩子。志诚,我现在有些相信轮回,相信来生了。她跟杰西卡长得那么像,我相信如果她的心脏病治好后,还会更像。”
她呜呜地哭出声来。
这个时候的她不再坚强,不再淡定。她有些脆弱,有些痛。邱志诚抱住她,眼泪也滑落下来。
跟孤儿院的认养协议是邱志诚出面签的。协议签完后,他与百合跟院方一起听医生的意见。
医生说:“这个手术结束后,病孩一个月内都要在病房内观察及恢复休养,所以即使现在天热一点也没关系,反正医院里有空调病房。这个手术早做早好,小孩子心脏不好随时都有危险。”
他们一致决定尽快让杨柳入院接受手术。手术前,他们让司机载着他们三个在湖边兜圈,给她看风景,给她买这个,买那个,又把她带到碧湖山庄,让杰西卡陪她玩。百合鼓励她:“别怕,你做好手术后,就能跟杰西卡一起蹦蹦跳跳了,多开心!”
杨柳很乖地说:“我不怕。”
手术的时候,邱志诚坚持跟百合一起在手术室外面等。百合劝他:“这是个大手术,时间很长的,我在这里等,你回家睡觉,有什么突发事件,我第一时间通知你。”
邱志诚说:“你以为回家我能睡得着?百合,很奇怪的,我怎么就是有一种信念,非要看着杨柳从手术室里平安出来才能放心。”
百合只好随他。手术十分成功,杨柳被送进观察室内观察,百合与邱志诚这才回家睡觉。第二天他们带着鲜花去医院,杨柳已被转入病房,看见他们嫣然一笑,嘴唇颜色已经变浅,果然越发跟杰西卡相象。百合眼泪流下来,赶紧转身抹去。护士说:“她现在需要多休息,还不能多说话。你们看看就走吧,改天再来。”
百合就说:“等你好起来,我带杰西卡来看你。”
杨柳点点头,又笑。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大约说的就是这种笑容。百合舒口气,又陪邱志诚去复查。做完各种检查,结果要隔几天才有。邱志诚说:“我们去那房子看看,也不知道装修到什么程度了。”
百合不同意:“我都感觉到累了,你感觉不到?装修现场空气不好,等哪天我拍了照片给你看。”
好说歹说,把他劝回家。
百合替孤儿做义务策划一事,很快在圈内传开,引起不小的震动。她以前主管北风,只做管理,并没有亲手操作过整个单子,只是有时候会在某些环节提点一下,所以大家都知道她有几把刷子,但是这刷子究竟好用到什么程度,却不是太了解。
如今一个免费的策划案,令她名声大震。
周全先致电给她,说:“好家伙,那些后生以前对你还不见得如何服气,现在没话说了。你行啊,以后不管什么时候东山再起,出路肯定是不愁的。”
百合轻声笑:“我现在就想做贤妻良母呢。”
周全在那边停了半分钟,才说:“那你考虑清楚,据说那个行当是中国最不安全的职业之一。”
等她放下电话,邱志诚就在旁边打趣:“跟前追求者这么不避嫌疑地讲话,明摆着拿我当空气嘛。”
百合还未回答,那边郑北风的电话进来,说:“陈百合,你这风向变得也太快了吧?这么露脸的机会,也不晓得考虑一下北风?女人呢,私心真重。”
百合抬头看看邱志诚,笑着问:“怎么这话我不明白?”
郑北风就说:“我也想做好事,我也想扬扬名,怎么没人想到我呢?”
百合就说:“哦,是这个啊,策划是我负责的,筹款是志诚在负责,估计是钱够了,没劳您郑董的大驾。”
郑北风说:“那我明白了,他这是公报私仇呢。陈小姐,有一点我想让你明白,以后有什么象这样需要出钱出力的地方,你尽管开口,我也在找这种机会呢。”
百合冲邱志诚眨眨眼,问:“真的假的?”
郑北风说:“自然是真的。”
百合就说:“好啊,孤儿院里还有一些身体有残疾的孩子需要手术,郑董您就帮一把吧。您约个时间,我陪您去孤儿院参观参观,跟院长谈谈。”
郑北风在那边笑:“陈百合,真有你的。好吧,你跟我秘书定一下时间,我们一起去。”
收了线,百合把脸埋在沙发垫子里笑。邱志诚说:“看看,不光当我是空气,还当着我的面打情骂俏。”
百合笑得把脸埋进他怀里,说:“可惜只有一个。如果再多几个就好了。”
邱志诚也笑:“女人贪心起来,啧啧。”
百合在约定时间里跟郑北风一起去孤儿院参观。
那天苏雪凝约好带蒙蒙到碧湖山庄,所以邱志诚没有同行。郑北风自幼生活条件优越,哪里见过这种场景?他跟着院方参观了宿舍,食堂,活动室等地方,又了解几个残疾孩子情况,当下心中不胜唏嘘,赞助了两个孩子的大手术。
回来的路上,他对百合讲:“这样靠一家两家肯定是杯水车薪,最好有个什么基金会,不光帮助孤儿院里的孩子,连带着社会上贫困家庭的残疾孩子一起救助。”
百合十分意外:“你真的那么有同情心?”
郑北风有种被刺痛的感觉:“陈百合,你对我有什么看法吗?为什么我就不能有同情心?”
百合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别的意思。我一向以为只有女人才会有那种同情心。我觉得郑董你的家境优越,又少年得志,体会不到——”郑北风啼笑皆非地接上去:“并且还是坊间传闻的花花公子,专门玩弄女性,不骂最大恶极已经够好,更何况慈悲心肠,是不是?”
百合尴尬地说:“我没那个意思。”
郑北风说:“百合,你考虑一下,我可以牵头发起一个基金,号召本市的企业捐款,资助那些需要帮助的孩子。如果你愿意,可以由你来管理这个基金。”
百合说:“我很愿意,但是现在没有这个精力。志诚的病前途未卜,我并不是天天都有这样的空闲时间。明天他的检查报告要出来,很可能开始第二期放疗,我真的是有心无力。”
郑北风就说:“那就算了,我再考虑考虑,看看有没有其他合适的人选。”
百合想起他的捐助方式是直接跟医院结算,就问:“为什么不直接捐给民政局或者孤儿院呢?”
郑北风轻轻一笑,问她:“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百合,现在还有多少人信任政府部门?你把钱直接交给他们,能保证里面每一分每一毛都用在那些孩子身上吗?”
百合默然郑北风把她送到碧湖山庄。她进门的时候看到蒙蒙在大院里跟隔壁的孩子玩在一起,苏雪凝跟邱志诚在厅里谈着什么。她转身走出,打电话给公司的司机,让他来接自己去医院,找到主治大夫,问邱志诚的病情。那大夫很惊奇:“不是说明天来吗?邱先生呢?”
百合说:“我怕有什么坏消息,今天提前来听听,好有所准备。”
那大夫找到档案,粗略地看一下,说:“今天刚收到最后一张单子,我早上已经看过,情形很乐观。”
他拿出新片和旧片对比一下说,“邱先生回家休养的这段时间,病情是被控制住的,病灶并未扩大,血液里的各项指标也正常,没有提高,这真是奇迹。”
百合问:“那这意味着什么?还需要放疗吗?”
大夫说:“现在需要做出判断。继续放疗的话,会很快地消灭癌细胞,但是对病人身体伤害太大;如果不继续放疗,就要采取其他的治疗手段,比如继续注射抗癌药,但是不能保证病情能被很好地控制。”
百合道谢,说:“我明天跟他一起来,让他也受受鼓舞。”
她出门,在大厅里想了想,跑到同学爷爷那里,把在医生那里听到的结果转述给他,问他意见。那老先生说:“这个决定真的不好拿。继续放疗,很痛苦;如果不放疗,风险很大。我以前开的药,是配合放疗,固本清源的。如果你们决定不再进行放疗,我就要修改配方,加一些毒性比较大的治疗性的药物,以毒攻毒,来达到治疗的目的。”
百合忽然感到沉重。现代社会,因为选择多多,那么压在当事人身上的担子异常沉重。你选择了什么治疗方案,就选择了什么样的命运,至于这个命运究竟是什么,没有人知道,但是做出选择的人要承担责任。
过去,没有现代医学手段的时候,人们除了吃中药,别无选择。如今,有了现代化的医疗手段,医生却把生死的责任,交给病人和病人家属。她再回家的时候,苏雪凝把蒙蒙留下,自己走了。
邱志诚在那里坐立不安,看见她松了一口气,责备地问:“你到哪里去了?到处找你找不到,打你手机也没人接。问郑北风,还给他抢白一顿。”
百合莞尔一笑:“他抢白你什么?”
邱志诚说:“算了,你回来就好,我不跟他计较了。”
百合对去医院一事只字不提,只讲了早上陪郑北风去孤儿院的经过,以及他提议要成立伤残儿童治疗基金的事情。
邱志诚说:“郑北风的老头子很厉害的,虽然文化不高,但是头脑很灵活,很会用人。郑北风这人,能在老子另组家庭的情况下得到老头子的喜爱和重用,心计为人也不能低估。据说现在这遗产官司打得,他的继母那边处于下风,很想跟他庭外和解,就是他妈不肯松口。所以,人快死的时候,要早点留下遗嘱,省得眼睛一闭,自己的亲人自相残杀,都不用别人来灭。”
百合说:“人世间的事哪有那么简单?有遗嘱就没事了?有遗嘱照样要打官司。前一阵报纸上不是说一个老头,死前立遗嘱把财产都留给照顾他的小保姆,结果两个女儿跟那小保姆打官司,非说自己父亲这遗嘱是在神智不清醒的情况下立的——所以,千好万好,不如好好活着最好。”
邱志诚说:“那是,当然能活着最好。可是人总是要死的。”
百合抬头看他,见他神色自如,像谈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就笑一笑,没再说下去。倒是邱志诚谈起白天苏雪凝过来,两个人长谈一次,冰释前嫌,把心结都解开。
邱志诚毫不避讳地跟苏雪凝谈起万一自己的病治不好,如何安排蒙蒙和自己的母亲的事。苏雪凝承诺,如果万一他真的不在了,她会带着蒙蒙在每年的暑假回来探望祖母,并且承诺在蒙蒙18岁前,不给他变更国籍,变更姓氏等等。
也许生死面前,什么恩怨都可以放下。有一件事他没说,那就是苏雪凝下午在他面前痛哭了一场。
她说:“志诚,如果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跟我说,能帮的我一定会帮。”
苏雪凝曾经直面过志诚爸爸的死亡,对这种疾病实在是不抱乐观的情绪。邱志诚心内五味杂陈,只是说:“没有,真的没有。你照顾好自己,照顾好蒙蒙就是帮我大忙了。”
他曾经怀疑过她的贤惠,这一刻,他知道当年他错怪她。她的本性确实是个好女人,只是当年大家都给那件事情压迫得变了形,迷失了本性,变得不可理喻;只是当年她的好给他太沉重的压力,让他不堪承受。他的怀疑,只是为了让自己的良心好受一些,给自己的心灵减压。邱志诚问百合:“下午你回来过一次是吧?为什么不进来?”
百合笑笑:“我觉得你们还是单独谈比较好。志诚,现代社会,即使是很亲密的夫妻或者情侣,有时候也需要一些私人空间。我信任你。我希望如果有一天,我需要这种空间和时刻的时候,你也能信任我。”
接着她转移话题,笑着问:“你说郑北风会不会吐血?今天他是骑虎难下,狠狠地给我敲了一笔。”
邱志诚摇头:“我相信他跟他老子一样,是不会做赔本生意的。”
第二天百合陪邱志诚去听检查结果,看到振奋人心的乐观信息,邱志诚很是高兴。当医生说了几种治疗方案进行选择的时候,邱志诚很坚决地选择保守疗法,不想再进行放疗。
放疗对他来说是个噩梦。就单单说他那接二连三的口腔溃疡,痛的时候牵动神经,整个额头都似凝成一团,夜不能寐,恨不能找个锤子把这一团敲开。
百合的意思是最好接着进行放疗。她的意思要一鼓作气,斩草除根,来个干脆彻底。她不是邱志诚,自然不能体会邱志诚对放疗的心有余悸。他们回家,为这事争得不可开交,谁也说服不了谁。
邱志诚说:“如果是病情没有得到控制,那么我就去做;既然现在得到了控制,那么打死我也不做了——很可能到最后,我不是死于癌症,倒是死于放疗。百合,你体会不到,那种痛苦不是人能够撑下去的。我不光要活着,还要活得有些质量,再让我整天躺在医院里,还要每天经历那种痛苦的过程,我不干了。”
百合说:“如果痛苦,那也是一时之痛,你就不能再挺挺吗?放疗毕竟比其他疗法更快,更有效,更保险。”
邱志诚说:“如果是别无选择,那也就算了。问题是现在情况还没糟糕到那种程度。”
百合说:“小心一些总没坏处。”
邱志诚想起前面的一段治疗生涯,大热的天就打个寒颤,死也不同意。他们一起去看那个老中医,想听听他的意见。这等生死攸关的建议,老中医也不方便轻易给,只说:“从脉象看,还算乐观。但是建议我不能给。你们选择了什么样的疗法,我给与配合。”
最后百合到底拧不过邱志诚,决定采取比较一种循序渐进的疗法,每天在家里注射抗癌药物,同时进行中药治疗。老中医重新调整了配方,加了些毒性比较大的药,还开了保肝养肾的方子。因为那些药物的毒性要靠肝和肾进行分解。根据医生建议,他们每半个月到医院进行一次检查,对病情进行密集的监控。许愿知道后咂咂舌,私下对百合说:“他这是真的看淡生死了吗?我怎么觉得他有些大义凛然的味道?”
百合摇摇头说:“也许是第一次放疗他挺得太辛苦,也许是他爸爸第二次放疗的痛苦过程给他的印象太深刻。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转眼间到了开学的季节,苏雪凝带着蒙蒙回美国。
杨柳出院,邱志诚的意思是孤儿院的条件太差,不如就把那孩子接到到家里来,大人孩子一起养病。志诚妈妈也就留在碧湖山庄照看杨柳,百合有时会把杰西卡接过来玩几天。
自此邱志诚开始了吃药比吃饭多的生涯。只要是听说什么新的抗癌药物,他们咨询了医生后,只要医生点头,都买来吃。百合终于把驾照考出来,每天早上送邱志诚去公园里学太极拳。邱志诚视死如归,她车开得再烂也照坐不误。回来后吃早饭吃药,护士来家里给他打点滴,打完点滴,吃午饭,然后小睡一会儿,下午喝喝茶,跟杨柳在一起玩一会儿,教她下棋,再吃晚饭,吃药,吃各种各样的稀奇古怪的抗癌食品,坐在电脑前开始写东西,每天写一个小时。他打算把自己多年的广告生涯总结一下,写一本《市场营销策略与广告创意》。
他说:“总要让我的孩子知道他爸爸是干什么的。”
他经常跟百合谈起他的构思,百合静静地听着,也给他一些意见,有时还要帮他到公司里去查一些档案材料,有时候他自己到公司里去找,顺便跟公司里的同事吹吹牛,日子居然过得非常充实愉快。于是外面有传言,说他的病已经好了。有一日他在家里看报纸,忽然笑起来。百合探头过来问:“什么事这么乐?”
邱志诚说:“我说的怎么样?这个小郑是不会做亏本生意的。”
百合凑过去细读,只见报纸头条报道郑北风发起病残儿童康复基金的新闻,基金目前暂时由他的母亲主持管理。
邱志诚和杨柳的治疗费用,一直是由诚成支付的。诚成给全体员工买了商业医疗保险,他的一些费用可以由保险公司报销,大部分的钱还要由公司出。但是生活方面,由于他生病以来,买很多的额外药物和营养品,饮食又比较讲究些,比如瘦肉只吃里脊肉,酱油都是买日本进口的酿造酱油,就觉得花钱如流水。
这些帐务,邱志诚交给百合全权管理。
他那天对百合说:“其实我本来也想牵头搞个病残儿童康复基金的,只是没有那份精力,想想还是先把书稿写出来重要点。现在小郑搞了一个,我们捐点钱支持一下吧——这笔钱还是私人出比较好,不要在公司里开支。”
百合对着用计算机打印出来的银行账目,摇头说:“金钱不是万能的,可是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这钱,凭它是几位数,缩起水来,简直就跟假冒伪劣产品一样。”
邱志诚诧异:“真的这么恐怖?”
说着拿起账目细看,“嗯,主要是这个暑假家里人多,开销大了点。不要紧,我记得我妈手里有一笔定期应该到期了,转过来吧。现在银行利息这么低,还要交税,放在那里实在不合算。”
邱志诚除了广告以外,别的方面的知识相当有限,所以大部分的钱都投资在不动产,国债上,再有就是银行存款。
志诚妈妈过来的时候把到期的存单带过来,百合到银行去办理转帐。
许愿过来,找个机会单独跟邱志诚谈。
她问他:“你现在身体好了些,到底打算怎么样?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邱志诚低着头,沉默半天,才说:“许愿,我这病,虽然现在有些好消息,也不过是停止恶化,并没有说完全好转,还是生死难卜。我很想跟她结婚,可是,现在这种情况,也许半年一年,万一我病情恶化,她就要背个寡妇的头衔——”
许愿挑挑眉毛:“你们现在这种情形,在外人看来,跟结婚有区别吗?”
邱志诚说:“有的。许愿,你不懂,区别还是有的。如果以后她再遇到爱她的人,说起来,她未婚,和她死了丈夫,是完全两回事的。当然最好我这病能好,如果不能好,我也会安排好所有的事情,你别担心。”
许愿叹口气:“如果你认为这样对她好,我也不能说什么。但是我知道百合不在乎别人怎么说的。”
邱志诚说:“我在乎。”
两个人停住不谈。邱志诚的遗嘱在赵飞鹏那里,即使她是赵飞鹏的妻子,她的老公信守职业道德,内容她也不得而知。但是她知道,邱志诚既然说他有安排,那一定是为百合都安排好了。百合在银行办理完转账,直接去病残儿童康复基金,以邱志诚的名义捐了一笔款子。郑北风的妈妈此时才第一次见到她,就有些惊讶。过几天对儿子这么说:“我前些天见到那个陈百合了,根本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个样子。”
郑北风有些哭笑不得:“你觉得她应该是什么样子?”
郑北风妈妈想想不知道该怎么说,当下摇摇头,没再发表评论。她惊异当年闹得轰轰烈烈的狐狸精,怎么现在看上去温柔沉默,眼神平静得象秋日的湖水。她只是对儿子说:“不管怎么说,你还是放下吧,人家现在是另外一个男人的女人。”
百合那天捐款出来,想到庙里去为邱志诚上注香,求支签,车开到半路,却又转入一条小路,停下来,仔细想想,自己做了半世的无神论者,虽然现在有些动摇,感觉冥冥中有只无形的手,在摆弄着芸芸苍生的命运,可那究竟是谁的手,她还不能肯定。
自己这样信心不诚地冒然上门,会不会得罪神明?
踌躇了半天,她又调转头去新华书店,买了些宗教故事书,什么《圣经》故事,《古兰经》故事,佛教故事等等一大堆,打算回家去好好研究。
回到家正是吃饭时间,许愿留下来蹭饭吃,看见她就说:“你这人真是,我难得来一次,你就跑得无影无踪。”
又看看她带回来的书,奇怪地问,“搞宗教研究?”
百合笑笑:“有些故事读起来让人心灵宁静。”
等到上饭桌,许愿惊叫:“天,你家顿顿这么吃吗?简直是忆苦思甜嘛!”
粗米粥,玉米和白面混合的窝头,凉拌海带丝,水煮大白菜,少量的炒里脊被分成若干份,一人一份,吃完不补,若干种咸菜来自自家后院,一小时前用盐腌一腌,没有汤,如果想喝点什么,桌上只有一瓶豆浆。只有杨柳在长身体,特供大排一块以补充能量和蛋白质。
百合一本正经地说:“许愿,有没有吃过大肠煲?你若天天吃鸡鸭鱼肉,总有一天,尊肠也会像猪大肠一样油腻肥滑。”
邱志诚幸灾乐祸地笑:“我告诉你别在这里吃,你不听,还说我小气。”
让许愿惊异的是,这么些东西居然都给他们吃光,剩下的一点点,全部倒掉。百合说:“许愿,你信不信?现在我们家的辣酱都是自己制作的呢。”
如果说许愿以前不相信,那么这一顿饭之后,无论百合说什么,她都相信了。
现在的邱志诚,就是一个在山间休养的老农,每天打打太极,种种蔬菜,到山间散散步,每日除了吃药,就是粗茶淡饭。他戒了烟,戒了酒,戒了任何不良嗜好,每天早睡早起,跟着太阳的作息时间跑,不再跟自然规律做斗争,晨昏颠倒。目前他是较以前消瘦,可也显得很精神,肚子上的救生圈没了,身材恢复到大学时代的模样。
对照以前的老照片,只有一张面孔不可能再变回去。
“那个时候多年轻!”
邱志诚无限感慨。那个时候,他以为他的前面有无穷的时间供他挥霍;那个时候,他的身边有个美丽的初恋小胡,他对爱情对人生有无限向往;那个时候,他和他的同学认为自己是天之骄子,国之栋梁,地球少了他们任何人中的一个,都会损失巨大。几天后袁军打电话给百合,说:“我们一个老同学王云山突然去世,我不知道该不该跟志诚讲。不讲吧,以后他知道了要怪我,讲吧,又怕他受刺激。”
百合一时呆住,问:“怎么回事?”
袁军说:“心脏病突发。”
百合疑惑地问:“这个年纪的人心脏病突发?”
袁军在那边说:“其实就是过劳死。他没有心脏病史。他没买过保险,房贷还没付清,可怜留下寡妇孤儿。我们这些同学想凑一凑,帮他老婆把房贷付清,其他的生活压力就不会太大。”
百合考虑了一下,做出决定:“我觉得你还是直接跟他说的好。我说句不好听的话你别生气,这事对他来说未必就是坏事——现代社会,就算一个人不得绝症,也可能遭遇这样那样的意外,这样活着的人才能格外珍惜生命。还有,你们都工作很忙,大家凑钱的事不如就让志诚牵头,反正现在就他空闲时间多。”
袁军吸一口气说:“谁说不是呢?我们那一群同学,立刻就有人去体检,还有人打算丧事一办完就去休假。”
袁军挂了电话,直接抽个时间过来跟邱志诚把这事面对面地叙述一遍,讲了王家的困境和同学们的打算。
邱志诚听了,好半天才从震惊中缓过来,说:“捐款的事让我来牵头吧,争取在三个月内搞定,让云山老婆可以安心。”
袁军说:“丧事我们不必操心,自有他单位的人出面。只是云山老婆一个女人,很多事找不到方向,我们要给她找个律师,好好跟云山单位交涉,看能不能为她争取一笔像样一点的抚恤金。”
邱志诚立刻说:“这个好办,我让我的律师赵飞鹏来办这事。他这几年的主要方向就是劳资纠纷之类的案子。”
两个人立刻动身去见王云山的太太和另外几个同学,把诸事敲定。
晚上回家吃饭,邱志诚忽然心情沉重地说:“真是世事无常。那个王云山,那么健康乐观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扔下老婆孩子和未付完的房贷——”
摇摇头,又说,“今天看见他老婆,哭得那个惨,听了我们的计划,一个劲地道谢。”
百合不动声色地说:“所以说,这世界上每个人的生命,都不仅仅是自己的,还是身边亲人的。”
她还依稀记得,当她妈妈看到她手腕上的那丑陋的疤痕时的表情,那是一种痛苦,愤怒和悲哀混合在一起的表情,令她无比羞愧。自那以后,不管她的处境多艰难多绝望,她都没想到过要放弃自己的生命。杨柳啃完一块大排,意犹未尽,想要又有些怯怯的。志诚妈妈问她:“是不是还想吃?”
杨柳的一双大眼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点头,也不摇头。百合笑笑,对王阿姨说:“要不你再帮她做一块——下次要做就做两块吧。”
邱志诚也微笑着看着杨柳,只见她嘴唇虽然未到正常儿童的红润,已经变成浅粉,如果跟杰西卡站在一起,就像一对姊妹花。那夜,在卧室里,邱志诚在黑暗里抱着百合,把脸埋在她的颈窝里,久久不肯放开。他说:“百合,我一定要尽快治好这病,早一点跟你结婚。到时候让杰西卡和杨柳给我们做花童,给你拖裙子。”
百合轻声说:“你一定会好的。”
邱志诚说:“是的。”
百合说:“钻戒我要五克拉以上的。”
邱志诚说:“好,还要带证书。”
百合说:“婚纱要真丝的。”
邱志诚回答:“那自然,从里到外都要真丝的。”
早在跟孤儿院签杨柳的认养协议前,百合跟邱志诚,就收养的可能跟院方谈过。
百合目前持加国护照,如果要收养,就要通过加国收养机构申请,递交各种各样的材料,如果严格追究起来,她的收入等情况并不符合加国的收养条件,就算符合,整个过程等起来也非常漫长。
如果他们以邱志诚的名义收养,那么他作为一个男性单身,跟杨柳的年龄差距达不到四十岁,也不符合条件。他还不够“老”。
如果他们要收养杨柳,最快最简单的方式就是登记结婚,那么一切障碍就不存在了。所以他们从权,先签了认养协议,并在协议里规定,如果杨柳要被收养,他们要有优先权。
杰西卡平时要上幼儿园,每天还要跟着奶奶学中文,只有周末可以来碧湖山庄探望姑姑。而杨柳因为做过心脏手术,医生建议她以静养为主,还要定期回医院复查,所以平常的日子,都是杨柳在陪伴邱志诚和百合。他们去山间散步,就带上她,像普通的三口之家,两个大人走两边,中间牵个小朋友。
杨柳比杰西卡文静,话也没杰西卡那么多,十分乖巧,乖巧得令两个人感到心疼。
王云山办丧事期间,邱志诚忙碌起来,每天打电话联络老同学,讨论送花圈,参加丧礼以及筹款一事。王家的房子买得算大的,但是买的早,已经供了一段时间,只剩下不到二十万的余款,一帮同学,你五千,我一万的,把房款凑齐还略有剩余,把剩下的那一部分就买成国债,交给王太太,给她儿子将来做教育基金。
经过这桩惨事,那些同学纷纷给自己买人身保险,万一自己也遭到这样的意外,至少给妻儿一份保障。
邱志诚的保险是当年公司统一买的,此时就算他愿意再买,也无人卖给他。
追悼会过去以后,他笑着对百合说:“我猜现在最希望我活下去的,应该是保险公司。”
百合白他一眼:“胡说八道!”
他依然每天坚持写书,为了写书,就不得不大量阅读,吃药吃饭打针已经变成一种生活程序,不必思考,不必惦记,每天他要思考的是那些阅读过的材料,怎么跟自己做过的广告案例结合起来。
有时候灵感来了如泉涌,他会趴在电脑前打两个钟头;灵感不来的时候,他也不强迫自己,放下书本去跟杨柳玩一会儿,或者到后院去拔拔草,摘摘豆,挖挖萝卜。他的胃被粗粮和生蔬菜磨练得日益坚强。
以前他吃黄瓜,都是志诚妈妈削了皮,切成条,用糖和醋腌了吃,现在从架子上摘下来,在水龙头下洗干净,递一根给杨柳,一大一小两个人,带着嫩嫩的刺连着皮咬。
志诚妈妈本来对这种生活方式大摇其头,非常担心儿子会营养不良。
但是随着每次体检结果出来,情况一次比一次乐观,她不禁真的怀疑对以前给老伴的饮食料理是有问题的。
以前儿子对她说过:“那种高蛋白的东西吃多了,正常细胞恢复得快,癌细胞恢复得更快。”
现在儿子看起来瘦是瘦,可是精神很好,癌肿的病灶被控制在一定的范围内,血液中的各种指标也保持在合理范围,并有逐渐缩小的趋势,所以也就不再说什么。
陈百合跟她儿子关系良好,跟她的关系也不错,她开始对她放下戒心,慢慢转变看法。
两代人住在一起,难免有些思想观念生活方式的冲突,但是最主要的饮食方面,百合打着医生和专家的旗号,志诚妈妈想反对也无从反对。因为怕邱志诚意志薄弱,家里规定除了孩子外,所有的人只能吃邱志诚吃的食物。
如果谁想改善伙食,只能自己到外面去吃——这一点志诚妈妈爱子心切,自然不会反对。
志诚妈妈比较溺爱孩子,蒙蒙走后,把一腔爱心,全部倾注在杨柳身上。
百合因为杨柳是孤儿,那么多年没有父母之爱,现在多宠宠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只是有时见她宠得有些过分,会跟邱志诚说,由他来跟他妈妈谈。
邱志诚有时候会跟他妈妈一个立场,说:“你没听说过吗,女孩子跟男孩子不一样,就要娇养?”
百合说:“那也不能过分?”
邱志诚问她:“什么叫过分?你妈当年是怎么宠你的?”
一句话把百合噎住。
是啊是啊,她妈妈当年宠得她,都工作了还没洗过碗,这算不算过分?
她辩解:“我没觉得我妈当年那么宠我是正确的。”
邱志诚说:“我觉得那也没什么大错误。”
百合长叹一声:“我算明白,这男人啊,要么不管孩子,要么就把孩子往死里宠,真受不了。”
是的。
虽然当初杨柳是百合坚持要认养并带回家的,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邱志诚日日跟她在一起,陪她散步,陪她玩耍,渐渐对她产生了一种深厚的感情,不是父女,胜似父女。
当年蒙蒙小时候,他要么忙着工作,无暇顾及,后来忙着闹离婚,忙着兼顾父亲的病,更是忽略儿子,对儿子的爱,没有这样的温柔成分。
邱志诚发现自己生病以后,一颗心好似被什么东西泡过,变得柔软不可触摸。
比如,以前读报纸的社会新闻版,碰到有什么悲惨的报道,最多感慨一声,就翻过去,现在他至少要再读一遍,跟家人讨论讨论这种问题出现的根源;比如,他从前怕母亲寂寞,最多不定期地把姨妈接过来住一段时间,现在只要自己不在写稿,只要自己在家里,刚好妈妈也在家,他会给她递递东西,陪她说说话;他对小朋友无比耐心,会经常提醒百合要多买些儿童食品放在家里,万一有邻家小孩来拜访杰西卡和杨柳,要有东西招待小客人。
他还提点百合回家看望父母。
他说:“照理我该跟你一起去,只是现在这有病之身,实在难以见人,还是等以后求婚的时候再去。”
他怕百合父母本来就对他有偏见,而今他又被病痛折磨成这种模样,自然情怯。百合也不想勉强他。百合妈妈有次问女儿:“邱志诚的病到底怎么样?”
百合说:“控制住了,慢慢往好的方向发展,只是不能大意。”
百合妈妈又问:“既然如此,你也可以松口气了吧?为什么不接着工作呢?”
百合说:“还是有很多事的。我现在哪里有心思工作?到时候身在曹营心在汉,出个一票两票差错,一辈子名声还不全完蛋?”
百合妈妈叹口气,说:“我当初就不该放你过去。你看看,这就是一个烂泥潭,掉进去出都出不来——你们现在算怎么回事呢?!”
百合沉默。她知道就算他们现在结婚,她妈妈也不会同意。
早在她搬过去前她妈妈就对她说:“你坚持要跟他在一起,你这么大的人了,我们做父母的也不能反对,只是如果要结婚,你要考虑清楚。他是个有今天没明天的人,万一哪天走了,你就顶个寡妇的头衔,不好听的。”
当时百合妈妈说这话的时候,想着邱志诚最多还能活个半年一年,女儿想陪他走最后一程,自然不能拦着。可是如今大半年过去,邱志诚的病情有好转的趋势,但是又不能肯定可以完全治愈,就怕拖个三年五载还好不利索,最终人留不住,还耽误了女儿的青春,那就再糟糕不过了。
当然这话跟外人是不能讲的,那太不厚道。
可是晚上睡不着的时候老两口嘀嘀咕咕替女儿盘算,就觉得前途茫茫,找不到方向。甚至于儿子陈百川邀请他们带着杰西卡去加拿大住一段时间,都被他们拒绝:“万一邱志诚的病情有什么变化,我们还要守在这里帮百合一把,不敢走开。”
陈百川至此还没见过邱志诚是何方神圣,有何等能耐,在之前差点送掉妹妹一条命,而后又拖着妹妹心甘情愿地辞掉工作陪他养病。
他决定在圣诞节凑个假期回家探亲,见见这个男人——如果这个男人还能挺到那一天的话。
百合算了算,刚好哥哥嫂子回来的时候,那套房子应该能装修好并通风住人。
她跟父母商量:“如果我哥真的圣诞节回来,就让我哥住那边吧,这边的房子结构太老,厅太小,这么多人在一起挤不开。”
百合父母这时才知道邱志诚把两个小套过户给百合,并且装修已经接近尾声。
百合拍了一堆照片给邱志诚看,一楼基本上结构没变,只是朝南的卧室改成客厅,厨房跟朝北的厅打通,连成一体,成开放式的厨房和餐厅,中间有日式拉门,可分可合,餐厅里架着小小的螺旋式楼梯通到楼上。
楼上的厨房敲掉,一部分与卫生间连成一个大的卫生间,另一部分与原来朝北的厅连在一起,砌一堵墙做成一间卧室,这样连同原来的朝南一间的卧室,楼上共有两个卧室。
小小天井用鹅卵石铺出一条甬道直通楼前小路,并在院子里开了个门,方便进出。
由于楼层偏低,室内采用白色做主色调,朝北的厨房和餐厅再配上暖暖的柠檬黄,很温馨明亮。
工程还未完全收尾,房间里还有若干木料锯末等杂物。
邱志诚一张一张翻看,说:“不错嘛。一楼为什么不把墙都敲掉?”
百合说:“少爷!那是承重墙,而且我们是一楼,你是不是想整个楼都歪掉?”
邱志诚说:“什么时候完全搞好?我们进去住住。”
百合犯晕:“你说什么胡话?你放着碧湖不住要住那里?不行,那房子我搞好后,要给我哥和我嫂子回来探亲的时候住,他们圣诞节过来,想见见你呢。”
邱志诚愣了半秒,惨叫一声:“你说什么?你哥嫂要回来探亲?还要见我?”
百合奇怪地问:“至于嘛你?他那么多年没回来过,这次不过是凑个假期回来探亲而已,你怎么怕成这样?”
邱志诚当然有理由紧张。百合哥哥他只听说过,从来没见到过。他对他的印象大约好不了。先是以有妇之夫的身份把他妹妹害得那么惨,现在又以有病之身把他妹妹拖住,揍他一顿是客气的,不客气的话,干脆找个人取他性命也不过分。
况且一直以来,他一直逃避跟百合父母相见,如今百合哥哥千里迢迢自海外归来,他无论怎么躲也躲不过去,百合一家几口,索性要一起见了,到时候四个人八只眼睛似舞台聚光灯,只怕他藏都没地方藏。
百合那套房子装修好以后,许愿送她一些花花草草,说是能尽快地去除污染。百合说:“还好吧,我们选的材料都尽可能环保,厨房都没敢铺大理石花岗岩,全部用瓷砖。”
许愿说:“是化学物品,多多少少都会有些污染,不可大意。”
他们一边请人打扫,一边购买家具,分批搬入,每天定期开窗通风。邱志诚很想过来看看,百合不许,说等哥嫂回来的时候他自然能看到。
他的病情没有恶化,复查已经改成一个月一次。他抓紧时间写书,开始联络出版界的朋友,商量出版发行事宜。业内人说,他的书取材角度很特殊,在专业领域内应该有市场。
百合很高兴,说:“事实证明,你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邱志诚得意地说:“这就叫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飞则已,一飞冲天。”
百合接口说:“天为什么会黑,因为有牛在飞;天上为什么有牛在飞?因为地上有邱志诚在吹。”
邱志诚笑倒:“陈百合,你这是赤裸裸的嫉妒!”
圣诞前夕,陈百川跟老婆自东京转机直接飞回家,没有在上海出关,省了百合很多时间。她从诚成掉来一部面包车跟驾驶员一起去机场接机,把哥哥直接送到她的新房里,她的爸爸妈妈带着杰西卡早就等在房子里。百合解释:“爸爸妈妈家在三楼,你们的箱子抬上抬下不方便,再说那边的厅小,这么多人挤不开。”
他们从院子门进去,驾驶员跟陈百川一起把行李拎进去。百合对他说:“辛苦你了,这里没什么事,你回去吧。”
陈百川当年离家后,一开始在美国,因为身份签证问题烦难,一直没回过家,后来去了加拿大,工作压力大,等到工作稳定,老婆怀孕,妹妹出国,耽误至今,称得上“少小离家老大回”,百合爸爸妈妈见了儿子,分外激动,全然忘了自己当年是如何偏心女儿,真的以为这个儿子就是夫妇俩最最宠爱的。
百合带着哥哥嫂子参观房子,把他们安排在楼上朝南的主卧室。
杰西卡见了爸爸妈妈很高兴,一张嘴说个不停。
她带他们去附近小区外的一个饭店吃饭,说:“这里生活真的很方便,买菜吃饭去医院,走几步就可以,就是逛店要去市中心。”
饭间陈百川问起邱志诚,百合说:“本来他要一起去接你们的,只是他今天上午刚做了复查,感觉有些累。”
陈百川问妹妹:“他这病到底怎么样?”
百合笑一笑:“很乐观。本来吃得好,睡得香,听说你要来,这几天吓得睡不好,所以只好每天中午补觉。”
她停了一停,才说,“哥,我安排好明天大家一起吃晚饭,到时候你别问些太让人难堪的问题。”
陈百川就问:“那什么样的问题是难堪的问题?”
百合看看父母,说:“比如,以前的事,就别再提了;还有,什么时候结婚,这病究竟什么时候能好等等。”
陈百川好笑:“除了这些,还有什么好谈的?你干脆拿出胶布,把我的嘴封住算了。”
百合妈妈只是叹气,说都懒得再说,转头跟媳妇夸杰西卡如何聪明,学东西如何快,已经认了多少个字等等。那天百合陪着父母兄嫂聊天一直到晚上十点,杰西卡留下来跟父母睡,百合开车把父母送回家,才独自回到碧湖山庄。邱志诚平常一般在十点钟准时上床睡觉,十点半就能入睡,那天他在卧室一边看书,一边等她。百合看看表,已经快十一点,就问:“怎么不睡?”
邱志诚说:“哪里睡得着?想给你打个电话都不敢,只好硬梆梆在这里等。”
百合说:“明天我都安排好了,晚上去吃东北菜。加上两个小朋友,刚好九个人,我定了一个大包房。”
邱志诚呻吟一声:“我一定要去吗?”
百合好笑:“你是主角,不去怎么行?你到底怕什么?”
邱志诚微弱地说:“如果当初我没犯那些错误,我肯定什么也不怕;如果我没生这该死的病,那我肯定什么也不怕,可是偏偏一样好处也不沾,我不怕谁怕?”
百合说:“他们都很通情达理,不会为难你的。我哥还送你两瓶冰酒。志诚,你们俩应该是同代人,肯定谈得来。”
说着她拿着换洗衣服进了卫生间。邱志诚端着一本书,与其说他在阅读,倒不如说他在蹂躏那本可怜的书。
果然如百合所说,第二天一起吃晚饭,无论是百合爸爸妈妈,还是她的哥哥嫂子,都没有为难邱志诚。
简单的介绍过后,百合妈妈跟志诚妈妈颇谈得来,陈百川跟邱志诚叙起来,两个人竟然是同年毕业,邱志诚自己创业的那年,正是陈百川自费出国留学的同一年。
邱志诚早就没了当初牛皮哄哄的样子,态度沉静,谈吐不俗,陈百川对他很有好感,觉得如果不是他这一身病,配自己妹妹也没有什么不好。
邱志诚对自己的病情毫不避讳,主动说起早上去看的复查结果:“这一次是大查,拍了片子,病灶尺寸又小了很多,说明我们的治疗还是很有效的。我希望最好明年能争取跟百合结婚——当然,这一要看我的病有没有完全康复,二要看你们同意不同意。我以前很对不起她,这次治病又多亏她不离不弃地陪在我身边,我希望在以后的日子能够补偿她。”
一番话不仅把百合父母和哥嫂听得愣住,就连百合也愣住。
这是邱志诚第一次对自己的病情表示一种非常乐观的情绪,也是第一次这么郑重公开地提到结婚的问题,并对以往的那段岁月正式道歉。
就算百合一家对他有什么看法,此时此刻,看他如此诚恳,也只能全部放下。
他们一进门时,百合嫂子就对杨柳非常好奇,看她跟杰西卡很熟的样子,就问婆婆这个小女孩是谁,怎么跟杰西卡长得这么像。
百合妈妈告诉她,这个女孩是邱志诚和百合捐助认养的一个孤儿,以前有先天性心脏病,所以特别文静。邱志诚与百合,除了那一纸证书,其生活跟一般的夫妻并无二致。
这顿饭吃到后来,越吃越融洽,越谈越投契,陈百川做总结性发言:“以前的事都过去了,大家不要再提。至于以后呢,志诚,我衷心地希望你好好治病,不要放弃,早日跟百合结婚。不是我夸自己的妹妹,百合这人,有时候有些任性,有时候有些娇气,可是心地是好的,你以后要让着她点。”
邱志诚说:“哪里哪里?她现在既不任性,也不娇气,根本没缺点。”
大家一阵大笑。
邱家一大一小两个病人不能熬夜,这顿饭局结束后,百合就跟邱志诚和他妈妈带着杨柳回家,百合爸爸妈妈跟儿子媳妇到他们住处,又讨论了两个多钟头。
陈百川说:“百合现在这么大人,我们哪里管得了?当初在多伦多,不是没人追,她一去,我那里立刻门庭若市,她看都不看一眼,你有什么办法?我看她这是前生欠的债,说不清道理的,一定要今生来还,还是让她去吧。”
百合嫂子问:“他们既然喜欢那孩子,为什么不直接领养?”
百合妈妈就把其中的障碍说了。百合嫂子很奇怪:“如果他们还没等到结婚,邱志诚出了意外怎么办?到时候那个孩子再回到孤儿院,多可怜!”
百合妈妈摇头,叹息一声。百合嫂子断言:“你看吧,不管邱志诚的病好不好,他们肯定会结婚的——就是为了那个孩子他们也会结的。那个小孩,我看着都觉得不忍心,别说他们跟她生活了这么长时间。他们肯定不会再让她回孤儿院的。”
女人对于孩子的感情,她这个做了母亲的人最懂。
陈百川夫妇因为多年没回过国,这一次回来,时间表排得非常紧,不是朋友来请他们,就是他们请朋友,一直没有抽出时间来再跟邱志诚再聚,连百合爸爸妈妈为了牵就儿子媳妇的时间,暂时搬到那边跟儿子媳妇一起住。
一直到元旦那天,眼看陈百川夫妇假期结束,要回国了,邱志诚提议请百合爸爸妈妈和哥哥嫂子到碧湖山庄聚一聚。
菜谱是百合拟定,由百合和王阿姨一起烧的,增加了很多荤菜,但是邱志诚都能吃。比如老鸭煲油全部撇掉,加入野山菌炖了几乎一上午,红烧泥鳅是活杀的,非常新鲜;增加了蜜汁肋猪排,最受两个小朋友欢迎。
百合用老豆腐,嫩豆腐做了好几只菜,博得陈百川一片喝彩:“豆腐给你烧出这么多品种来,真不错。”
百合说:“估计你这几天大鱼大肉吃多了,就给你搞得清淡点。”
陈百川感慨:“百合这几年变化真大。”
吃完饭他们到院子里参观他们请人搭的暖棚。邱志诚说:“这暖棚是请农大的教授设计的,夏天可以把天棚打开,冬天合上就是太阳房,基本上四季的蔬菜都可以种。还好这房子盖得早,现在开发的别墅,都没有这么大的后院。”
百合嫂子说:“我怀疑你们这暖棚里种出来的蔬菜,比外面买的成本要高很多。”
百合说:“有钱买不来放心干净方便。”
她顺手从架子上摘了几只红红的番茄,放在鼻子下面闻,说,“多新鲜!”
在水龙头下面洗洗,一人一只,大家现场生吃。陈百川说:“如果退休后能过这种生活真不错。”
当天晚上,陈百川对父母说:“这个邱志诚还不错。不管百合以后做什么决定,结婚或者不结婚,你们就别管太多了,她认为值得就好,她觉得开心就好。福祸这个东西怎么说?我当年背井离乡,不过是追求一种更好的生活,如今回来看看,当年的老同学,混得都不错,真让我怀疑当年的决定是不是对的。”
陈百川夫妇本来想把杰西卡一起带走,看到女儿在这边中文学得有模有样,带回去很可能前功尽弃,并且他们还想再生一个,跟百合爸爸妈妈商量之后,决定还是把她留下,看情况再说。
而且邱志诚和百合一再挽留杰西卡,说最好她能在中国读完小学二年级,中文基础打好再回加拿大。
半年以后,邱志诚完成书稿,同时病情有了很大的好转,停了药物注射,只是坚持吃药。
百合听说郑北风跟继母的官司取得庭外和解,他让出一部分的股权,换取继母对他绝对控股的支持,签了协议,保证不再就这个官司进行纠缠。其实他早就有这样的意向,只是他的母亲一直不肯松口,拖了这么长时间,眼看着公司的业务有往下滑的趋势,再加上她母亲自从管理病残儿童康复基金之后,视野开阔许多,心胸也跟着开阔,终于点了头,两边达成谅解,握手言和。
他的异母妹妹自国外留学回来,被安排在郑氏集团任职,他母亲也没表示反对。
邱志诚说:“这可能是本年度最轰动的八卦新闻。这么大的恩怨都可以解开,可见这世界上没有什么解不开的。”
百合说:“这官司打的,最合算的是律师。”
邱志诚笑笑:“那自然。不过,如果这官司再拖下去,估计真的要同归于尽,郑老头子的半世心血,可能付诸东流。一个东西的毁灭,最快最便捷的方式就是让它的内部先坏掉,自己人自相残杀,外面的人只要稍稍一用力,凭他根基再坚固的大厦,也会在瞬间倒塌。估计小郑的妈也明白了这个道理,想想还是算了。”
邱志诚的初稿,出版社已经通过,并提出一些修改意见。
邱志成因为停了注射,就感到比较自由,跟百合商量找个地方修改稿子,确定图样。
他们决定去某个深山住一个月。
志诚妈妈带着杨柳回市里去住一段时间,因为两个人都离开后,他们一老一小住在这郊区,实在是进出不够方便。
许愿羡慕地说:“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简直是神仙般的生活嘛。”
百合微笑着回答:“如果你跟赵飞鹏愿意牺牲一下银子,也可以过这种生活。只是,我知道你这人是守财奴,一向见钱眼开,才不肯呢。”
邱志诚体力已经大好,两个人轮流开车。因为不做放疗,他的头发渐渐长出来,理得平平整整。他坐在旁边吃水果,忽然问:“百合,你记得以前我们去千岛湖吗?那个时候我开车,你坐在旁边不停地吃零食。现在我们两个倒过来。”
呵,那些前世的记忆。她说:“那个时候你真忙,让你抽一两天时间出来真的很不容易。”
邱志诚说:“其实这些日子养病,我倒悟出很多道理。比如这工作,有时候人把自己搞得这么忙,并不是真的有些事情离不开你,是你把事情搞得好像没你不行。你看,我丢下公司这些日子,公司不是照常运作?中国可能缺这个缺那个,就是不缺人,这年头,谁敢说离了自己地球就不转了?”
百合取笑他:“真不容易,邱老板居然连这都懂。”
邱志诚接着说:“以前搞得忙成那样,其实很大一部分是没有效率,管理不科学造成的。等我这病好了,早再回公司顶一段时间,把日常管理制度化,就要好好享受人生。以前那种暗无天日的日子我再也不要过了。”
百合好笑:“暗无天日的日子?志诚你真的这么想吗?我觉得以前你活得有滋有味呢。”
邱志诚说:“人好像不生一场大病就不能大彻大悟。你看王志云,他这一生,享受什么了?赚到的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走的时候房子还没付完,孩子还未成人,除了春节那几天,平日大部分的假日都在加班——”百合打断他问:“那你要享受什么?”
邱志诚回答:“要跟家人在一起,要跟爱人在一起,不管什么人,平日再怎么拚命搞所谓的事业,临死前最惦记的还是家人,是自己身边最亲爱的人。如果平常的日子这方面无所遗憾,那么面对死亡也能平静。”
百合没再接口,只是默默地开车。邱志诚吃饱,给太阳晒得昏昏欲睡,不一会儿盹过去。
百合看见他睡着了,拼命忍住的眼泪才肆无忌惮地流下来。
她知道他的感慨句句发自肺腑,都是真的。她也知道他不是空说说的,他是真的想这么做。他这么说,是因为他真的直面过死亡,直面过生命的脆弱,发现当人们面对死神缓缓向自己靠近的时候,自己对这个世界的最后眷恋是家庭,是亲人,而不是所谓的“事业”。
百合想,如果他在遇到她之前就悟出了这个道理,那么他和她之间的故事是不是就不会发生?可是那个时候他怎么会悟出这样的道理呢?这个社会,向来以成败论英雄,出人头地,是这个社会所有男人的理想和梦想。你不成功,你不如人,就要被人看不起。
他们住的是一个大型国营企业的疗养院。这家国营企业的主营业务带着一定的污染性,所有的员工要定期疗养,大部分的疗养院建在空气清新的山区。最近几年这些疗养院渐渐对外开放业务,所以他们才有机会住进来。疗养院人不多,没有互联网,没有手机信号,跟外部接触的东西只有固定电话和电视机,但是院内有网球场,游泳池,棋牌室,乒乓球室等健康娱乐活动。
他们刚到的时候,邱志诚很心急,抓紧时间改稿子。他们每天搬着两把折叠椅,到附近的树林边上,拿出打印好的稿子边读边讨论边改,百合对着太阳挑选幻灯片,分别编号。后来跟里边的人混熟了,邱志诚慢慢放松下来,只在早上工作,中午小睡之后,起来跟那些人下棋,打牌。
百合跟着看了几天,感觉很无聊,自己拿着笔记本电脑到花园里找个地方坐下,试着编一本抗癌食谱,编到把电池用光就停止。
半个月下来,邱志诚有些乐不思蜀。
他说:“有些像大学时代的生活,没有手机,没有网络,住集体宿舍,上课之余,打牌吹牛,纵横天下大事——”百合好笑,问他:“输了怎么说?脑门上贴纸条还是钻桌子?”
邱志诚说:“请客,买酒买零食。”
他们定期跟家里联络,志诚妈妈问:“志诚,你身体怎么样?还是早点回来吧。”
邱志诚说:“没事没事,每天听鸟叫,很开心。”
许愿问百合:“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百合说:“你也过来吧,这里的河水很清澈,每天在河边躺躺,晒晒太阳,鬼才要回去。”
许愿说:“好!好!你最好老死在那里!”
整个治疗过程中,中医建议邱志诚不要进行激烈运动,他就一直在打太极拳,到山里也没放弃,每天早起到树林里去打。有时候百合兴致上来,会跟疗养的那些朋友打打网球,游游泳,邱志诚就坐在一边看着,指手画脚地批评她这个姿势不对,那个动作没做好,气得百合把拍子往他脚前一掼,说:“你这么行,那你就上!”
邱志诚耍死狗:“君子动口不动手。”
有天早上邱志诚打完拳,百合建议说:“我们往林子里面走走吧,空气这么好。”
于是他们一边手拉手往里走,一边讨论这些树种的名字,讲了不到两分钟,两个人发现他们对于植物的知识实在有限,大部分的树都不认得。邱志诚自嘲地说:“搞了半天,咱俩也就是两个文盲。”
百合说:“去,你要做文盲你自己做,别拖上我——”话还没说完,忽然站住,定睛往前仔细看,哇地一声叫出来,转身往邱志诚怀里钻,颤抖着声音说,“蛇!”
邱志诚一把抱住她,顺着她刚才的目光望过去,只见前方路中草丛里盘踞着一条小小的蛇,细细的,黄绿的颜色,看起来像一条小毒蛇。他把手臂收收紧,低声说:“你不要动,千万不要动。”
百合一动不动,恨不得呼吸都停止最好。她闭上眼,把头埋在他怀里,只是不出声,一直到她的身体僵硬得酸软了,才小声问:“怎么样?那蛇走了没?”
邱志诚说:“没有,你别动。”
百合听他声音不对,慢慢转过头去看,哪里还有蛇?早就不见了影子。她气得打他:“你这是干什么?我都快酸死了你知道不知道?”
邱志诚哈哈大笑,问她:“刚才你想些什么?有没有想,都怪这个混蛋,来这种地方,害得我一条命要交待了?”
百合也笑:“现在我才知道,小说里什么临死前的人想来想去想的东西都是假的。我刚才什么也没想,脑子里一片空白,就是感到腿很软。”
邱志诚严肃地说:“嗯,这个我相信,因为我头一次觉得你也蛮沉的嘛,几乎整个身体的重量都挂在我身上。”
百合踢他。自那以后,百合说死都不肯再去那片树林。跟疗养院的工作人员聊起来,知道那确实是一种毒蛇。他们刚入院的时候,就被教育过万一被蛇咬如何进行应急抢救,疗养院内也有大部分的抗蛇药物。邱志诚无所谓,照样每天去打拳。百合在外面等他。他取笑她:“你以为草地里就没有蛇?”
百合给他吓得不轻,下次再出来,就穿上套靴。他狂笑:“你胆子也太小了吧?不知道附近有没有渔民,要不借他们的橡皮连体衣来给你穿。”
百合气愤地叫:“邱志诚,你不要太过分!”
邱志诚连忙举手:“好,好,我不说了,我不说了。”
可是话音刚落,就忍不住大笑出声,弯下腰来。
百合上前踢他,那双套靴是她跟服务员借的,她穿着大,一踢就给她踢飞。
这样他们在山里足足住了一个多月,稿子改了三遍,可以说是达到了精益求精,以致再加一个字嫌多,再减一个字嫌少的地步。加上暑假到了,蒙蒙又要回国,他们才依依不舍地回家。
稿子交到出版社等待出版。
杨柳的身体大好,嘴唇变得几乎跟杰西卡一样红润,性格也越变越活泼,跟在蒙蒙和杰西卡身后跑跑跳跳,学游泳,学溜旱冰。
邱志诚没有什么大事,开始回公司上半天班,因为他离开的那段日子,虽然公司还在正常运转,但是营业额还是有下降趋势。
他回到公司,开始抓人事调整,做制度规范,具体业务还是放手给总经理去做,每天中午按时回家吃药吃饭,下午如果没有大事,就不再去。
圈内什么谣言都有。有的人猜测他的病完全好了,有的人在说他的病又恶化,他在给自己的身后事做最后的安排。
只是他没有近亲,儿子还未成年,跟陈百合又未正式结婚,不知道最后这间公司会留给谁。
有人说,其实最好的办法是把公司卖掉,拿一笔现金在手,分给老母和儿子,比什么都实惠。
周全很为百合担心,把这些传言讲给许愿,想通过许愿给百合敲敲边鼓。
也有几家公司通过律师匿名跟赵飞鹏联络,向城诚发出询盘,都给赵飞鹏挡回去,说:“邱先生无意卖公司,多谢关心。”
转眼到九月,蒙蒙又开学离去,天气渐渐凉快下来。
杨柳被送到杰西卡的幼儿园,重新过快乐的集体生活。
百合陪邱志诚复查,照例在医生办公室听检查结果。
那主治医生反反复复地核对各种资料,面露喜色,说:“恭喜两位,我现在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们,邱先生身体里的病灶已经完全看不见了,血液指标都很正常,应该来说,他已经康复。”
邱志诚和百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医生伸出手来:“邱先生,恭喜你康复,真是奇迹。”
邱志诚伸出手跟他握,脑子还没反应过来,问:“以后不会复发吗?”
医生笑着说:“这个东西不是天花,说得一次就能终生免疫。但是,我认为,如果你保持目前的生活方式,复发的可能性非常小。”
百合转头看邱志诚,不由自主地笑出来:“很好了,志诚,你这病算好了。”
她转头问医生,“是不是说他现在可以像健康人一样工作学习旅行?”
医生点头:“是,但是要保持一种健康的生活方式。”
从医院出来,百合再开车到同学的爷爷家,把了脉,那老中医也说:“他这脉象相当好,我觉得你们该去医院查查,或者他的病已经好了。”
百合连忙把检查结果拿给他看,老头子点头,又换了药方,告诉他们最好再吃半年。
以后一连几天,邱志诚都没从治病的生涯中缓过神来,习惯性的只上半天班,午睡起来,所吃的药减少了一半,有些无所事事,不知所措。
许愿接到周全传递过来的信息,有些摸不到方向,犹豫了很长时间,决定还是给百合提个醒,于是来到邱家,正巧百合去接杨柳,不在家,志诚妈妈把这最新消息告诉她。
许愿就有些生气,问邱志诚:“你这些日子在干什么?”
邱志诚莫名其妙:“什么干什么?”
许愿说:“你说过病好了要结婚的,现在怎么一点声音也没有?”
邱志诚如梦方醒:“对了,我说好像要做什么事,就是想不起来要做什么。”
然后他又不确定地问,“许愿,你说这是真的吗?我真的好了,可以过一个健康人的生活?”
许愿哭笑不得:“你是不是养病养傻了?难道医生说了不算,我说了算?”
她停了停又说,“你们不要再拖啦,再拖下去杨柳也要给人家收养走了。”
邱志诚跳起来:“是的,是的,这件事要抓紧。”
许愿领教过他们家的晚饭,现在得到了确切的消息,也就放心,告辞出来。当晚,夜深人静的时候邱志诚问百合:“你现在愿意不愿意跟我结婚?”
百合反问他:“愿意怎么样,不愿意又怎么样?”
邱志诚说:“如果你愿意,我们定个日子,我去向你父母求婚;如果你不愿意,告诉我理由,让我看看怎么样做才能让你把‘不’字去掉。”
百合看着他没说话。邱志诚说:“五克拉以上的钻戒,真丝的婚纱,收养杨柳,百合,你还有什么要求?只要我能做到的,我一定做。只是你别要求难度太大的,比如要我增高——那是要伤筋动骨的。”
百合扑哧一笑:“那我说要环游世界呢?”
邱志诚说:“好。只是,能不能分几年完成?”
百合的父母确定邱志诚的病已经康复后,答应了他的求婚,只是要求他们在安排婚礼的时候要考虑百合哥哥陈百川的假期。他们商量着,因为把最后的定居地仍然放在碧湖山庄,而这房子又太旧了一点,决定重新装修一下,这样算下来,最后婚礼就定在来年五月。
他们先登记注册,把杨柳的领养手续办好。
给杨柳落户的时候,两个人为她的名字起了争执。
百合说:“邱杨柳,怎么听怎么别扭,肯定是陈扬柳好听一点。”
邱志诚说:“孩子都要跟爸爸姓,这一点毫无疑问。”
百合说:“法律都说,孩子可以跟爸爸姓,也可以跟妈妈姓。”
邱志诚嗤地一声笑:“请你尊重一下传统,邱太太,即使是西方社会,别说孩子,就是做太太的也都跟着丈夫姓。”
百合后悔:“我应该把这个作为结婚条件提出来。”
邱志诚嘿嘿地笑:“现在提晚了。”
志诚妈妈教杨柳改口。邱志诚做爸爸做得很习惯,但是百合没有做过妈妈,心里并不适应,跟杨柳一样尴尬。邱志诚说:“可能你们两个都需要时间,还是不要操之过急。”
找遍全城,找不到真丝的婚纱,只好到上海去买,要定做,三个月的时间。店员听他们说连衬里也要真丝,觉得不可思议。百合解释:“至少上身贴身的部分要真丝,我的皮肤容易过敏,贴身部分不可以穿化纤。”
最终选定的一款,奶油白,可脱式肩带,沿着边缘订珠,无撑裙,可脱卸式的拖裙,属于改良式非传统婚纱。还有敬酒的时候穿的旗袍及配套的鞋子,也都是定做的。钻戒到底没买五克拉以上的,百合笑着问:“你还当真啊?哄你玩呢!”
邱志诚反问:“那环游世界呢?”
百合说:“那个是当真的。你如果不兑现,要加利息的。”
戒指最后选定的那颗昂贵的石头,是配着百合纤细的手指看上去大小和谐的最大款,纯净无杂质。邱志诚付款的时候百合小声问:“老公,我没把你的家底都掏光吧?”
邱志诚问:“什么?我没听清。”
百合重复一遍:“我没把你的家底都掏光吧?”
邱志诚严肃地说:“哦,这句我听清楚了,我指的是你前面那半句,我没听清,你能再重复一遍吗?”
百合下死命地踩他。邱志诚笑着说:“你这是家庭暴力。”
装修开始的时候,邱志诚和百合搬到百合的那两个小套改成的房子去住,志诚妈妈带着杨柳住回原来的房子,每天邱志诚下班后,两个人一起去志诚妈妈那里吃晚饭,等到杨柳上床睡觉,再一起回自己那里。百合全权负责装修,对那幢别墅进行彻底的改动,楼下加了保姆房,楼上主卧加了卫生间,许愿看了图纸后这么评价:“我看你还是推倒了重造来得清爽。”
百合说:“没办法,三世同堂,是要这么折腾一下的。”
许愿好奇地问:“百合,你们收养杨柳,还打算不打算自己再生一个?我记得邱志诚说小孩子最好要两个以上在一起生活才热闹。”
百合笑笑:“他这种身体,做过放疗的,还生什么生?他这张嘴巴,整天老老,说的话你不能当真。”
许愿说:“好像没说癌症病人康复后不能生吧?放疗过了一定年限,对身体的影响也就没了,可以生孩子的。或者你们该在他做放疗前保留些材料,做人工授精。”
百合笑:“那个时候想着能保住一条命就可以,哪里还能想得这么远?再说,他爸爸就是这个病,他也是这个病,虽然说癌症不是遗传病,但是父子两人都生这个病,说明他们家的基因里面,这方面就比较弱,何苦再冒这么大的风险生个孩子,再让这个孩子承受这样的痛苦?如果他真想家里热闹些,我们就再去收养一个好了,为什么非要自己生?”
许愿想了半天,才说:“这也是邱志诚的想法?我觉得,男人在这方面,可能比女人更想不开。其实我跟飞鹏当年,我的意思是不要孩子生活能更轻松,但是飞鹏不肯,说不要孩子干嘛要结婚啊。”
百合挑挑眉毛:“啊?他胆子这么大,敢这么跟你说话?”
许愿笑得喷出来:“他这是生米已经做出熟饭,也知道我不可能为这句话跟他闹离婚。”
百合犹豫了半天,才说:“许愿,以后这个话题,还是不要再提了。我现在对生活很满足,志诚的命保住了,我们也算苦尽甘来,孩子也有,虽然不是自己生的,可是她确实给我们带来欢乐。亲生的又怎么样?这世界上有多少亲生父母想尽自己的责任而尽不到。”
“每次我看着杨柳,心里就不断地想,人生有时候真的很无奈。我相信她的亲生父母,如果有一点点办法,也不会把孩子扔给社会。我不知道他们现在会不会有时候想起这个被他们抛弃的孩子,良心会不会受到折磨。许愿,如果我自己没有经历过那些事,这世界上很多人,很多事我可能理解不了,可是现在,我觉得任何人的任何决定我都能理解——当然我不一定赞成,可是我能理解。”
许愿诧异:“天,我没说什么,你怎么就发这么一通感慨?百合,你这是怎么啦?你这婚结得心不甘,情不愿吗?”
百合转过头去,黯然地说:“许愿,我若告诉你,如果不收养孤儿,我这辈子都不能做妈妈,你会怎么想?”
许愿倒吸一口气:“怎么会?你不是开玩笑吧?”
百合摇摇头,说:“我没有开玩笑。当年的那场车祸,造成我大出血,一直止不住,进行手术的时候,出了医疗事故。许愿,所以我说,为当年的那一段感情,我受到的惩罚已经足够。这些年,我面对任何男人都有一种深刻的自卑。本来我打算独身过一辈子,不再谈感情,不再谈婚姻,可是当我再次面对志诚的时候,我发现我在他面前没有这种自卑,他欠我的,他要还,我是认真说的,I do mean it。”
许愿张大嘴,过一会儿笑一笑:“中英文一起上?唉,怎么会这样?”
百合说:“所以以后这事不要提了。如果他提起,你还要帮我说他的基因不好,不适合生孩子。这几年他为那段往事付出的代价也够了,我不想再增加他的内疚。我只想以后我们都能过平静的生活,一起走到时间的尽头。”
许愿点点头,眼睛里是无限同情。她问:“你现在搞这房子,然后办婚礼,那以后呢?还出来不出来做事?你这位置也难,两口子都干广告,你要么去诚成,要么改行做别的行当。你若是去诚成,夫妻俩,上班在一起,下班也在一起,天长日久,会不会你看我不顺眼,我看你不顺眼?”
百合说:“我不打算出去做事。我想在家带孩子,好好体会做妈妈的感觉。空下来的时间做做自己喜欢的事,写写东西什么的。”
许愿说:“周全跟我讲你要做家庭主妇,我还以为他胡说八道,原来这是真的!百合,我服你,真是拿得起,放得下,我就没有你这种胆量。”
百合笑笑没说话。
她现在不做全职主妇也不行。邱志诚改成全天上班,但是每天三餐还是回家吃,因为医生说要保持原来的“健康的生活方式”。这健康的生活方式的保持,不是轻飘飘的一句话可以办得到的。
原来的保姆王阿姨,因为离家远了,已经暂时停工不做,等碧湖那边装修好再回去,所以这一日三餐,全是百合亲手准备。
让杨柳跟着志诚妈妈也是无奈之举,一是因为这边房子小,二是小孩子正在长身体,跟着邱志诚这么吃肯定会营养不良的。百合每天给邱志诚准备饭菜,还要把食谱记下来,编纂成章,等到时机成熟,看能否成书。
事实上,邱志诚康复的消息传出去后,已经有人辗转上门来求食谱。
她现在最大的愿望是赶快把房子装修好,这样全家可以住在一起。
杨柳开始改口叫百合“妈妈”,第一次叫的时候,小孩子很羞涩,百合也有些不知所措。到底是男人脸皮厚,叫邱志诚“爸爸”的时候,他倒是声音很响地“哎”了一声,中气十足。
有时候晚饭后,两个人开车带着她回到碧湖那边的山里去散步,她一手牵着一个,叫声“爸爸”然后再叫声“妈妈”,百合的回答就自然多了。周末跟她在一起玩耍,那就更加理所当然,亲热无加。
百合心里充满暖洋洋的幸福感。
看着这么大的女儿,恍然间觉得这些年她跟邱志诚没有分开过,这些岁月是一起走过来的,转眼间孩子都这么大了。
他们坐在客厅的外面的阳台上晒着太阳喝着茶,看着杨柳和杰西卡吵吵闹闹,邱志诚说:“百合,我经常会有一种错觉——”
百合也看着他,笑一笑,说:“我也一样。”
邱志诚诧异:“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百合说:“自然知道。”
接着她又说,“其实我有时候觉得,那个婚礼可以省掉了,这样的话这种感觉就来得更真实。”
但是不行,没有这个婚礼,百合妈妈那一关就过不了。
这个操碎心的母亲,最大的愿望就是看见自己的小女儿披上婚纱,手指上被某个男人套上一枚戒指,名正言顺地做他的妻子,并且通告天下。
这个男人是谁不要紧,关键是能让她的女儿披上婚纱,给她幸福,有一个普通女人所能拥有的幸福归宿。
她等这一天等了很多年,她的丈夫等这一天也等了很多年,今天终于给他们等到了,怎么可以无声无息地让这种时刻过去?所以不管当事人如何,他们坚持认为,婚礼是一定要有的。
百合经历了人生那么多波折之后,对父母亲人的态度是能满足的尽量满足,不能满足的也要想办法满足,何况他们的这个要求并不过分,只怕每一个嫁女儿的父母都有这个愿望。
邱志诚问:“婚纱可不可以传家?将来杨柳出嫁的时候,她可以不可以穿你的婚纱?”
他这个问题实在新鲜,百合不确定地回答:“真丝的东西放不了那么久吧?要发黄的。听说过项链传家,戒指传家,还真没听说过婚纱传家的。”
抽个周末,带着杨柳和杰西卡去上海试衣。许愿曾经微微遗憾:“这两个孩子稍嫌大了些,再小些就更好玩了。”
可不是,马上要上小学,给新娘拖裙子是略嫌大些。婚纱店的店员逗她们俩:“你们是双胞胎吗?”
杰西卡眨眨大眼睛:“什么叫双胞胎?”
这么一反问,自然知道不是。店员更加觉得好玩:“怎么这么像?”
两个女孩的衣服要做得稍大些,因为到时候谁也不知道她们会不会窜个。百合的婚纱和旗袍都有地方不合身,要修改,店员围着她转来转去,用大头针和画粉笔做记号。邱志诚坐在一边耐心等待,同时对杨柳说:“你看着杰西卡,别让她到处乱跑。”
试完衣他们带着孩子去锦江乐园,带他们去玩一些不算太刺激的项目。
两个孩子头一次一起跟着他们俩玩得这么开心,你追我赶,尖叫奔跑。
坐空中轨道车的时候,邱志诚带着杰西卡在前,百合带着杨柳在后,杰西卡不住地回头喊:“阿柳,哎~~~~”
杨柳也喊:“杰西卡,哎~~~”
下来后百合摇头对邱志诚说:“到底是儿童天性,没想到杨柳也会这么疯。”
邱志诚回答:“你看吧,现在闹得这么欢,等下上车,肯定象俩小死猪,一晃就睡。”
果然一上车,还没开出上海市区,两姐妹就绑着安全带,东倒西歪地睡倒在车子后座。邱志诚坐在前面副座,极力地支撑着跟百合聊天。百合问他:“你现在每天在公司做什么?”
邱志诚说:“没什么,就是在制定一套新的奖励机制,把公司的人事框架做重新调整,以后不管暂时缺了谁,这个公司还能照常运作下去——你不是要我陪你环游世界吗?我这是为环游世界做准备呢。”
百合笑笑:“照你这么说,那些职业经理人都该失业了?”
邱志诚说:“话不是这么说。我说的是临时性地缺了谁,公司会有一套应急机制。当然一个企业,不可能长期没有一个可靠的领头人。”
停了停他又想起什么,“对了,郑北风现在又了有新的女朋友,我这次衷心地祝愿他能修成正果。”
百合一呆:“谁?”
邱志诚看着她笑:“邱太太,不要对你丈夫之外的男人这么关心好不好?”
百合白他一眼:“那你为什么告诉我?”
邱志诚说:“这不无事可做,跟你八卦八卦嘛。据说是他那个异母妹妹在国外留学时的同学,这次来本市游玩,小郑做东给她接风认识的。”
这种年代,谁能等谁一辈子?
如果某人说要等一个男人或者女人,千万不要自作多情地相信,其实他们只是没有找到合适的下一个人选而已。
百合微笑:“那我也希望他这次能修成正果——不过我严重怀疑他们之间会不会有代沟。”
邱志诚又说:“我怀疑前一阵那几家匿名向诚成发出收购询盘的公司里,其中就有小郑的一份。”
百合脸上就是一滞,收敛笑容问:“何以见得?”
邱志诚说:“很简单,本市有实力跟诚成叫劲的广告公司就那么几间,如果北风能跟诚成合并,能在一段时间内形成垄断。而且他跟他继母的官司尘埃落定,他可以全权调动集团内的资源,有这个实力进行收购。当然也不排除有些没有广告业务的公司想籍收购进入广告业,但是我觉得这种可能性不大——毕竟进入一个自己不熟悉的行业是带有一定风险的。”
百合脸色就沉下来,说:“如果真是他,那么他就太卑鄙了。”
邱志诚耸耸肩,不在意地说:“话倒不能这么说,在商言商,如果有可能,我也想吃掉北风——只是我现在没有这个实力罢了。”
看看,人一回到生意场上,就又卷入争权夺利之争里面,哪里还有养病时候的淡薄之心?
邱志诚接着说:“百合,你这人,可能管理上确实有一套,但是要讲到真的狠起来,你远远不够。生意场上,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没有仁慈好讲。”
百合回去之后,找个时间给许愿打个电话,把邱志诚跟她讲的收购一事对她说了,问她的意见。
许愿这么说:“这事很容易理解。因为当时市面上传言很多,有人以为志诚已经不治,他儿子小,没有什么兄弟姐妹,你们也一直没结婚,那么这间公司就没有人接手,有人来试探有没有可能性出卖也是正常的——你不去问,万一给别人抢先,那不就亏大了?但是毕竟涉及到一个人的生死,若是当面锣,对面鼓地问,好像又有些不地道,所以通过律师匿名发盘就是一个比较好看的解决方案。”
百合沉默,半天才说:“真够血淋淋的。”
许愿那边就笑:“这其实不算什么,在商言商。百合,飞鹏是律师,我这些年见到的,听到的,比这更加耸人听闻的数不胜数。我不知道志诚为什么跟你讲这些,也许这些日子你陪他养病养得人有些理想化,宗教化,慈悲化,他想把你拉回到现实中来。”
百合说:“我理想化,宗教化,慈悲化?他又何尝不是?”
许愿说:“可是他又重返生意场,每天又面对激烈的竞争和厮杀,人就很快地回到现实中。你不同,你待在家里做主妇,很可能会跟外面的现实脱节。不过,我想,经历了一次生死,他应该会把外面的生意跟家人分开对待,他可能是要让你明白这一点。”
百合放下电话,起身准备去接杨柳,一起到志诚妈妈家给邱志诚准备晚饭,一边无限感慨。
如果邱志诚的猜测是真的,那么这个生意场真是太骇人听闻了。当年她初入北风的时候,郑北风刚刚接手郑氏集团,管理上还是新手。当年她不过是雷厉风行地炒了两个人,就给他说成“心狠手辣”,如今这么短短的时间内,他一边跟继母打官司,一边在商海里沉浮挣扎,居然磨练出这么坚硬的心肠,看来人的潜力真是无穷的。
邱志诚说:“很多时候,一半是环境造人,一半是天生的。老郑当年就是好汉一条,小郑自然不会太差。也可能他天性如此,以前只是缺乏历练而已。”
他们每晚从志诚妈妈那里回来,邱志诚总是跟她讲讲公司里的事,或者城中业界的重要新闻,故而百合虽然不上班,对于行业内的动态却了如指掌,对于他在公司里实行的各项改革和承接的大单也知道个十之八九。有一天邱志诚问她:“你当年进入北风,是不是想做出个样子给我看看,报复报复我?”
百合啧啧有声:“这病一好,自我感觉就跟着好。”
邱志诚说:“你不要打击我。”
百合问:“你是不是网上的复仇小说看多了?”
邱志诚说:“我第一眼看到你带着北风的团队,震惊得要死。我到处找你找不到,怎么也想不到若干年后我们会作为对手面对面地交锋。我听说你还没结婚就松了一口气,这口气刚松了没多久又提起来——小郑是城中炙手可热的钻石王老五,真怕你被他抢去。百合,我们以后永远都在一起,永不分开。”
百合歪着头说:“唔,这些甜言蜜语,听着很舒服,我姑且听之。”
邱志诚康复后的第一个春节,是邱家几年来最舒畅的一个春节。
志诚妈妈因为老伴的去世,儿子的离婚和生病,已经很多年没有过一个舒心的年,今年准备大肆地过一下。他们早半年就在饭店里定了年夜饭的三桌大包厢,把邱家这边的亲戚和百合爸爸妈妈都请过来一起团聚。
杰西卡和杨柳收了许多红包,凑在一起商量怎么把这些钱花掉。志诚妈妈跟百合妈妈商量着五月份婚礼的事,哪些事已经准备好,哪些事还没搞定等等。
百合此时才把邱家的亲戚全部见过。
邱志诚这一房人丁单薄,只有他一个独生子,但是他的叔叔阿姨表哥表姐非常多,多得让百合眼花缭乱,记也记不住。他们因为百合回到邱志诚身边,非常耐心地照顾他一直到康复,对她的印象大为改观,纷纷对她表示钦佩感激之情,祝福他们白头到老。
想必当年他们也对苏雪凝表达过同样的意思,只是今天谁也没公开提这个名字,只是私下里议论一下她的最新动态。
重返工作后的第一个假期,既不要养病,也不要工作,邱志诚感到特别的放松和写意。
他们很少去走亲访友,杨柳被百合妈妈接到家里去跟杰西卡做伴,他们两个人在那个有着许多回忆的旧房子里,一觉睡到自然醒,躺在那里空着肚子聊天,一直聊到能听见肚子咕咕地抗议,百合捅捅邱志诚:“你去做早饭。”
邱志诚往下缩缩:“为什么是我?”
百合说:“你上班,都是我在做,现在你放假,当然应该你做,我休息。”
邱志诚说:“我不会。”
百合说:“谁生来就会?黄豆我昨天已经泡好,豆浆机使用说明书我放在机器旁边,你不要耍赖皮,你跟我父母求婚的时候怎么说的?”
邱志诚死猪不怕开水烫:“亏你在西方国家待过,这种竞选诺言也会相信!鱼都上钩了,我为什么还要下饵?”
百合威胁他:“你有没有听说过合约是可以解除的?总统也是可以被选下来的!”
邱志诚最终不得不履行竞选承诺,爬起来煮豆浆,蒸馒头。百合随后起身,懒洋洋地收拾好,吃完早饭,孵在沙发里边晒太阳边看他在院子里打完拳进来,趁他屁股还没挨着沙发,说:“老公,替我泡杯龙井,谢谢。”
邱志诚去泡茶,顺便给自己也来一杯抗癌茶。他刚刚坐下,还没来得及喝一口,百合吐出话梅核,又说:“老公,纸巾用光了,拜托你到储藏室去拿一盒过来。”
邱志诚起身去拿纸巾,百合接过来塞进纸巾盒套。不到五分钟,她又说:“老公,水果筐在餐厅里,请你去端过来。”
邱志诚这次坐着不动,从电话机旁边拿过记事簿,拍在她面前说:“邱太太,还有什么吩咐,麻烦你一次性列出来,让我一起做掉,免得我给你支使得一次一次站起来,头晕!”
百合啧啧出声:“邱先生,做老公要对太太三从四德你知道不知道?”
邱志诚说:“还三从四德?我都快七从八德了!”
他们出门买东西。商场里在打折,到处是促销的牌子,气球,彩带。
百合许久没逛过服装店,趁此机会,大买特买,开了票子,凑成厚厚的一刀,交给邱志诚去刷卡。
她盼这一天盼了很久,她名正言顺地在前面买,他不管情愿不情愿,都得跟在后面正大光明地付钱拎袋子。
一般的餐馆都人声喧哗,乌烟瘴气,他们跑到香格里拉的餐厅去吃饭,因为那里禁烟,空气干净,环境幽雅安静,也不必为停车费神。
他们依然吃得很清淡,蔬菜,豆腐,鱼,点心是金银卷,外加红豆粥,菜刚点完,就见郑北风跟一个年轻女孩并肩走进来,看见他们愣了一愣,点点头,被带到一边坐下。
一会儿他点完菜,跟那女孩说句什么,径直走过来打招呼。
“这么巧?”
他拉出椅子坐下,先跟百合点头,又对邱志诚说,“邱总看起来气色不错。”
百合想起同许愿说的匿名收购一事,心中有些不高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没说话。反而邱志诚一脸平静,说:“哪里哪里,还是你看起来更加春风得意些。大年三十有没有去烧头香?”
郑北风笑起来:“我是不想去,可我妈非逼着我去,说人家都去,你不去,万一菩萨怪罪下来怎么办?邱总你呢?你去没去?”
邱志诚说:“我是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平常对神佛有敬畏之心,不在于这头香不头香,你说是吧?”
郑北风打哈哈:“那是,那是。听说邱总跟陈小姐结婚了,真的假的?”
邱志诚说:“刚领的执照,所以,我现在给你正式介绍一下——这位女士现在是邱太太了,请郑董以后多多关照。”
郑北风向百合伸出手:“恭喜恭喜。不过邱太太不够江湖,好歹我们同事一场,你怎么也不通知我一声?我礼物都没准备。什么时候办喜酒?到时候别忘了给我发帖子。”
百合微笑着跟他握手:“北风的老同事,只要肯赏光,自然一个也不能落下。”
接着她眼光落在那边桌上,问,“女朋友吗?我也祝福你在新的一年里修成正果,早日安定。”
郑北风笑一笑:“正果不正果,要看缘分。好了,我要过去了,你们慢用。”
说着站起来,把椅子归回原位。看来关系并未确定,否则会正式介绍一下。邱志诚摇头:“他再这么一个一个换下去,只怕名声真要搞坏。”
他忘记当年自己的名声比郑北风可是坏多了,自己一从良,就替古人担忧,想别人名誉之所想。
今天忙不迭地告诉人家陈小姐已经变成邱太太,宣示主权,请闲杂人等不要再虎视眈眈。
那一天他们吃完饭,没有跟郑北风打招呼,出来后就把车子留在原地,微微的寒风中手拉手地在湖边散步。
百合穿着刚买的奶油白色的羊绒大衣,邱志诚身穿羽绒服,手是温热的。
邱志诚说:“我对你说你穿得太少,你不听,真是死要好看活受罪。我们回去吧。”
夕阳一点一点下沉,天地一片青灰的苍茫颜色,有些清冷。邱志诚手心的温暖通过皮肤融融地透过来,让她感觉非常留恋。她说:“不要紧,我没觉得太冷。我觉得这种稍微冷一点的新鲜空气对人体是有好处的,太暖了让人昏昏欲睡。”
邱志诚说:“还不冷?你的手冰冰凉。”
百合说:“走走就会热。”
他们手拉手默默地走,一直走到百合手转热,邱志诚微微冒汗。他站住,在寒风中拥住百合,在她耳边悄悄地说:“我猜刚才郑北风肯定嫉妒死我了。他拥有的财富比我多,可是,百合,我拥有你。”
百合微微地笑:“一个男人,结婚后还肯当街拥抱老婆,应该是爱老婆的吧。”
婚纱旗袍取回来,定做的鞋子也全部都拿回来。百合妈妈戴上眼镜细细地看,一边看一边说:“现在的人是聪明。你看这鞋子,里面是羊皮,很透气,外面是跟衣服一样的衣料,六套衣服,就有六双鞋子,六六大顺,好啊。只是这鞋子如果脏了,怎么洗呢?”
许愿说:“就穿一次,洗什么洗?!”
百合妈妈疑惑地问:“就穿一次?这些旗袍以后还是可以穿的吧?”
许愿说:“旗袍是可以再穿,配普通的鞋子就可以了。”
婚纱是奶油白双宫绸的,沿着胸线和肩带有配色珠绣,为了增加厚重感,反面烫上一层针织粘合衬,腰部有同色缎质的腰带和蝴蝶结,裙撑是尼龙网的软撑,蓬得自然服帖。后面的拖裙是可脱卸的,衬里是化纤。
百合穿上给妈妈看,百合妈妈还未出声,许愿屏住呼吸,惊呼:“天哪,太漂亮了!头纱,手套,公主冠,项链,全部装备都加上,百合妈妈笑眯眯地说:“挑个好日子去影楼把照片早点拍出来,多印几份,送给亲朋好友。”
许愿拿只数码相机,噼哩啪啦先抢拍几个镜头。
但是邱志诚这一阵因为接了一个博览会的大单,一直比较忙碌,实在抽不出时间去拍照。
百合因为他早前生病,格外当心些,也不敢让他太劳累。
甚至她有时候也不得不去公司帮他一把。早前公司里她认识的那批人几乎都已经走光,除少数人外,大部分人都是新面孔,故而她跟他们也没有什么尴尬和隔阂。
公司里的人也都听说过他们的故事,知道这老板娘的经历比较传奇,也知道老板这么多年一直单身就是在等她,这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接触,都带着一份好奇心。
他们私下议论:“别说她当年跟已婚妇女抢,就是今天跟小姑娘抢男人,那小姑娘也未必抢得过她。”
有人说:“你脑子进水!她现在都结婚了,还抢什么抢?抢谁?”
另一个人说:“我听一个朋友说,她在北风的时候,小郑对她挺有意思的。”
北风广告现在已经正式并入郑氏集团,张勇出任总经理。“听说小郑如今又有新女友了,新女友家还很有钱。”
“你不懂,男人的钱到了一定多的时候,只是帐簿上的一个数字而已。如果她真的答应小郑,那个女孩不一定是她的对手。”
这些议论,百合当然是听不到的。她协调各部门上搭搭手,不过是给邱志诚减轻些负担。
邱志诚有一阵身体不好,感冒一周,人非常难受。
百合吓得不轻,等他稍微好些,又带他再去看专科,做了一次常规检查。
医生还是原来那个主治医生,这么对他们说:“没什么大毛病,一切正常,是普通的病毒性感冒。其实生生感冒也好,感冒病毒可以杀癌细胞的。只是呢,生活要有张有弛,不要把自己搞得太累——我建议你们有可能的话出去度度假,调养调养身体。”
出来后邱志诚说:“我说你神经过敏,你不信,现在医生说,你总该信了吧?”
百合建议:“要不忙完这段,我们带杨柳出去散散心。今年秋天杨柳就要上学,以后想出去也没时间了。”
接着她又嘲讽地说,“把自己搞得这么忙,说明你的体制改革彻底失败——还说什么即使你离开一阵也没问题,你看看,没问题怎么会把我也拖进去?”
邱志诚狡辩:“任何新制度的运行都需要过渡时间,哪里有一步登天的?”
许愿听说后这么跟百合说:“医生说得有道理。我一个同事才吓人,一年多没生病,从来不感冒,一下子查出乳腺癌,人差点崩溃。我们飞鹏这一阵也状态不好,忙得有些心情烦躁,要不我们找个时间一起去哪里休息休息怎么样?金钱诚可贵,生命价更高,不能为了这点银子把命搭上。”
最后两家人协调商量的结果是,等诚成的那一个大单做完,赵飞鹏的一票大案办完,碧湖山庄的房子装修好,两家人一起去海南住一个星期休整一下,回来准备婚礼,继续生活。
百合每天去工地监工督促。房子的结构改造都已经完成,该拆墙的拆了墙,该加固的加固,地板重新铺,墙面重新漆,大都做好,整个房子看上去更加通透明亮。现在主要在打造一些固定家具,尤其是杨柳的房间,百合嫌外面卖的儿童家具不好,自己动手设计了高低床,衣柜,高架床上架了滑梯,可以从床上滑下来,房间里留出很大的一块给她活动,一面墙上全是架子,有足够的空间给她放书放玩具。
志诚妈妈看过后说了这么一句:“蒙蒙当年都没这么讲究。”
百合当作没听见,一耳进,一耳出。
志诚妈妈的房间挨着杨柳的房间,问她有什么要求,她说:“我不一定常来住,就用些老家具好了。”
百合也不勉强她,反正原来的家具也都是实木成套的,并不差到哪里去。她和邱志诚的新房重新布置过,家具都是新买的橡木家具,只是床架是特制的,因为他们的床是两个单人床垫拼起来的,即使作息时间不同,也不会影响另外一个人的睡眠。
这样忙着乱着,新房终于布置好,百合把王阿姨请回来,每天打扫清洁,处理垃圾,开窗通气。
她隔三差五地去装窗帘,挂饰画,把存在那边的东西往这边搬。
眼看着满满一个房间的东西,分散到各个角落,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邱志诚纳闷:“邪门!”
周末的时候会带上杨柳,杨柳非常喜欢她的房间,不停地爬上床再滑下来,边玩边问:“妈妈,我以后就住在这里吗?”
“妈妈,这个滑梯好棒呀。杰西卡来了住在哪里呢?”
“妈妈,我可以把这个小熊放在这个格子里吗?”
百合站在桌子上给她的窗装上卡通窗帘,她又跑过去问:“妈妈,我们什么时候搬过来呢?”
百合微笑着说:“妈妈在干活,这么跟你说话头晕,你去问爸爸。”
杨柳飞跑下楼,去问邱志诚:“爸爸,妈妈让我问你什么时候我们能搬进来。”
邱志诚正在院子里勤奋地重新种上蔬菜,听她这么问抬起头来说:“快了快了,杨柳你再耐心等等,五月份我们就搬进来。”
杨柳又问:“杰西卡能过来跟我一起住吗?”
邱志诚摇头:“宝贝儿,这个恐怕不行。杰西卡要跟她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一起去加拿大。”
百合爸爸妈妈前一阵这么跟女儿女婿说:“等你们婚礼办完,我们也了却多年的一桩心事,我们打算到加拿大跟百合哥嫂住一段时间。他们已经说了很多次,这次百合嫂子不小心怀了第二胎,我们过去也能帮一把。志诚,百合以后全交给你了,你要好好对她。”
杨柳问:“那我能一起去吗?”
邱志诚说:“不行啊,你要在这边上学了。”
杨柳“哦”了一声,很失望的样子。邱志诚笑一笑,刮她鼻子,说:“以后爸爸妈妈可以带你去玩玩。”
杨柳又高兴起来。邱志诚让她浇水她就浇水,让她递工具她就递工具。百合在楼上装好窗帘,把窗子打开来通风,探出头跟他们打招呼。一大一小爷儿俩抬起头看她,脸上有泥巴印若干,把她逗笑。百合说:“我带着相机呢,我下去给你们拍照留念——这叫父女开荒,多好的主题!”
她围住他们,不停地拍照,边拍边说:“杨柳,抬头看妈妈。”
“老公,做个刨坑的动作。”
院子整理好,邱志诚楼上楼下兜一圈,说:“有点空空荡荡——还要买多少东西啊?这半年可都是赤字。”
百合说:“没多少啦,没多少啦,以前的家具有些都还能用,找个时间拖回来就是。剩下的东西都花不了多少钱。”
他们去百合妈妈那里吃饭,让杨柳跟杰西卡玩。吃完饭趁着两个小姑娘都在,让她们穿上花童的连衣裙给大人看,百合妈妈催邱志诚:“快点去把照片拍了,也算了掉一件事。”
邱志诚说:“我尽快约时间。”
接着百合妈妈问起酒席,请柬发放,来宾名单,司仪的选择等等大小事务,她戴上老花镜,拿出笔记本,一项一项地落实。百合笑她:“这么操心!”
百合妈妈瞪她一眼:“志诚妈妈身体不好,又忙,我不操心谁操心?你这么大的人,自己的事情自己不上心,还要来讲你妈!”
百合连忙闭嘴。邱志诚连忙说:“这事我们公司的办公室主任在操办,星期一我让她给您个电话怎么样?”
百合妈妈说:“如此最好。你们别拖啦,早点把婚纱照拍了,不要到时候现上轿现扎耳朵眼,手忙脚乱的。”
给丈母娘这么一催,邱志诚百忙中挤出时间,带着杰西卡和杨柳,跟百合到影楼把婚纱照拍了。他们不能免俗,也在本市的那些新郎新娘都去的景点留下身影。许愿跟着去看热闹,经过一座桥的时候她说:“志诚,按照规矩你要把新娘抱过这座桥的。”
邱志诚说:“那应该是婚礼那天吧?”
许愿说:“你们今天把照片拍好,婚礼那天就用不着来了。再说那个时候人多,三、四队新人排着队过一座桥,多没劲!”
邱志诚想想也是,当下说:“好吧,抱就抱。”
他抱着百合摇摇摆摆地过了桥,放下她,气喘吁吁地说:“天,百合,你怎么这么重?”
百合要不是穿着婚纱行动不便,真想飞起一脚把他踢到河里去。许愿笑弯腰:“志诚,百合还比以前瘦了呢!我看是你力气小了吧!”
很快新房都搞好,家具也都到位,王阿姨每天早上去把窗都打开,晚上再去关上,隔两天用清水把家具都擦洗一遍,让门都敞开着散发味道。
百合又去花鸟市场买了很多高大的室内植物,把房间点缀得生机盎然。只剩最后的衣服被褥没有拿过去。
邱志诚的博览会项目宣告接近尾声,赵飞鹏的案子做了了结,在许愿的帮助下,百合婚礼的各项事务也都安排好,他们决定飞海南休整一个星期,回来举行婚礼。
机票旅馆都是许愿安排的。
她愤愤不平地对百合说:“你这少奶奶做得可真是越来越有谱了。怎么我就这么命苦,事事要替你安排?”
百合咦了一声,说:“表功也没这样的。你安排一家人跟安排两家人有什么区别?”
说这话的时候,百合正在妈妈家跟妈妈一起看拿回来的婚纱照小样,一张一张,拿这张,放下那张,觉得张张都好,挑花了眼。许愿抢过去一张张细看,最后拍板说:“我觉得还是在公园那些好看,自然光,自然景,比一般的婚纱照要好看。你看看在影楼里拍的那些,化的一样的妆,一样的大光一打,所有的新娘的面孔都一模一样,哪里还分得清哪个是陈百合,那个是新百合?”
说着一二三四五拣出几张。百合给她逗笑:“还新百合,亏你想得出。”
当下拣出几张公园拍的,几张摄影棚拍的,还有几张旗袍照,准备让影楼去放大。许愿说:“多洗几套,送我一本做纪念。”
百合妈妈伸出手指数人头,计划多印几套,装订成册,广发亲友以示公告。
赵飞鹏跟许愿夫妻俩,邱志诚跟百合带着杰西卡和杨柳,改日乘飞机到海南度假,在三亚落脚。
许愿的儿子跟着奶奶在姑妈家走亲戚,不能同行。
他们直奔亚龙湾度假区,打算就在附近晒晒太阳,冲冲浪,逛逛岛屿,真正地度度阳光假期,而不是搞成在各个景点疲于奔命的旅游。他们下榻在亚龙湾海滩边上的一家五星级酒店。
由于是旅游淡季,拿到相当优惠的折扣。
头一天,因为到达的时候已经过了中午,他们只在沙滩边晒太阳,游泳。
海水清澈,蓝绿相间,衬着夺目的阳光和蓝天白云,格外赏心悦目。
杰西卡和杨柳都刚刚学游泳,只会打水。
邱志诚和赵飞鹏在浅水里教他们各种姿势,百合跟许愿游在他们边上游了一会儿,渐渐觉得肌肉有些发酸,于是招呼一声,到沙滩上去抹了防晒霜晒太阳。
沙细而洁白,被太阳晒得发烫。
许愿趴在毛巾上说:“百合,我劝你还是到伞下去待着。当心白百合晒成黑牡丹,婚礼上不好看。”
百合说:“不怕,我拿毛巾把脸孔遮住好了。”
许愿大笑:“到时候人家还以为你的脸擦了两斤粉呢!”
百合四处找东西打她。杰西卡和杨柳你追我赶地飞跑过来,许愿问她们:“开心不开心?”
两姐妹拼命点头。百合拿出塑料的小桶和小铲,跟她们一起挖坑,塑城堡。这时候邱志诚和赵飞鹏慢吞吞地走过来,躺在阳伞下面喝水。赵飞鹏说:“两个小东西悟性不错,只是现在学有点晚,晓得害怕了。再早点学,可能还要勇敢些。”
邱志诚说:“明天搞个橡皮筏,到稍深水里去学,大约能快点。”
他放下瓶子,想起什么,对百合说,“你过来到伞下来,当心晒曝皮,很痛的。”
说着站起来走过去跟她掉个位置。百合也没说什么,只拿着防晒霜给杨柳抹完了给杰西卡抹,再给邱志诚的背上也抹上,才回到伞下,躺在躺椅上,戴上太阳镜闭目养神,一边交待邱志诚:“你在边上看着点,别让她们俩乱跑。”
许愿啧啧称奇:“我这么说让你当心别晒黑了,你就是不听,怎么某人一句话就这么灵?这爱情的力量啊,奇妙啊,伟大啊,令人晕眩啊——”话还没说完,百合拿起一盒饮料丢过去。许愿往旁边急闪,这盒饮料就砸在邱志诚身上,惹得赵飞鹏和许愿捧腹大笑,笑得几乎面部抽筋。“这么开心!”
这时一个熟悉的男声响起,百合顺着方向回头,只见一个男人戴着太阳镜,穿着沙滩裤,笑吟吟地站在后边,身边站着一个年轻女孩,穿着两截式泳衣,身上披一块五颜六色的大浴巾。不是郑北风却是谁?这世界是不是太小了点?百合自从听邱志诚说郑北风有可能是匿名收购诚成的几个人之一,就对他有些成见,此时看到他,心里并不高兴,心想这人怎么阴魂不散,他们跑到海南居然还能碰到他。邱志诚脸上倒看不出什么,跟他打招呼:“你们也来这里休息?”
郑北风说:“没办法,本来是想春节出来玩,无奈老妈不同意,坚持过年要在家里过。这不,趁着到广州出差,转个弯过来放松放松。”
说着他给众人引荐,“这位是李雨茗小姐,我妹妹的大学同学。”
于是众人不得不起身跟这位小海归握手,腹中纷纷猜测,这位小姐目前工作不工作,怎么能随时随地全程陪同郑大老板游山玩水。他们都住在一个酒店,晚上就凑在一起吃饭。所点菜肴都是清淡类的海鲜,邱志诚毫无问题,放开大吃。郑北风说:“我搞了个游艇,明天打算逛几个岛屿,你们几位有没有兴趣?有兴趣的话大家一起去。”
百合还没来得及表示反对,许愿就大包大揽:“好啊好啊,这样最好,省得我们再动脑筋废力气。”
百合在卫生间里洗手的时候责怪许愿多事,许愿说:“百合,你这人,不是我说你,超然感情之外的时候,很清醒很冷静很理智,怎么一搅进感情里面头脑就不清楚?你现在帮邱志诚帮得有些肉麻你知道不知道?郑北风的那些生意行为很正常,你别老这么记挂在心上行不行?人家志诚都没计较,你倒是计较些什么?”
百合无语。许愿接着说:“再说我对他这位新女友很好奇,趁此机会刚好能打听点内幕消息,你想我能白白错过吗?”
第二天一群人乘游艇出游野猪岛,东洲岛等周边列岛。这次出游的直接结果是许愿跟李雨茗套上了近乎,把她的身世底细大致摸个清楚——原来这位小姐是广东人,家境非常富有,跟郑北风的异母妹妹是美国的大学同学。第二个结果是百合出汗后吹风着了凉,感冒了,当时没觉得怎么样,次日早上起来觉得鼻塞声重头疼欲裂,躺着也难过,站着更难过,只好吃了药靠在床头坐着,拼命喝开水。她对邱志诚说:“你带着孩子们去玩吧,我休息一下。”
邱志诚说:“我留下来陪你。”
百合摇头:“我等下鼻子稍微通气一点就要躺下睡觉,你陪我干什么?杰西卡和杨柳老早准备好去参观贝壳馆,不能让她们失望。”
许愿过来,笑着说:“你这是前一阵装修房子,准备婚礼啥的给累得,如今一放松,病毒趁虚而入。这样吧,你睡一觉,如果下午好一点的话就出来晒晒太阳,可能还会好得快一点。”
于是一致决定让百合自己休息,中午看看能否有所好转再说。百合等他们走后,拉上窗帘蒙头大睡,睡得有些迷迷糊糊。也不知道什么时辰,听见房门响动,感觉一个人走到床前,伸手摸摸她的额头。她睁开眼,见是邱志诚,就问:“几点了?”
邱志诚说:“12点了,午饭时间,你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去医院?”
百合笑:“感冒而已,去什么医院?”
邱志诚问:“那你能爬起来一起去吃饭吗?”
百合感觉头还是有些沉,她说:“我还是想睡,我感觉很累。他们呢?”
邱志诚说:“他们在沙滩上,等下大家想去吃海鲜。你怎么办?肚子饿不饿?我陪你吃好不好?”
百合连忙说:“我不想吃东西。你去吧,你别待在房间里。赵飞鹏跟许愿两个人看不住杰西卡,她很皮的。我现在就是想睡觉。”
邱志诚想了想,说:“我帮你叫餐到房间里,你多多少少吃点再睡。”
百合说:“那你帮我叫碗热汤面,吃了能发发汗。”
于是邱志诚打电话给餐厅,让他们送碗热汤面上来。他待在房间里,等面送进来,看着百合吃下去,又把药吃了睡下才离开。百合再次醒来是被敲门声惊醒的。她爬起来开门,看见门外站着郑北风,不禁吃了一惊。郑北风看见她穿着一身睡衣,一副半醒不醒的样子,也有些吃惊。他问:“听说你生病了,感觉怎么样?能走吗?”
百合皱眉,不知道他什么意思。郑北风接着说:“志诚出了点事,现在在医院。给你五分钟,你换身衣服。”
百合愣了一秒钟,迅速把门关上,飞快地换好衣服,跟着郑北风下楼,早有一辆出租车等在门口。百合坐进去,才问:“到底怎么回事?”
这时她才发现外面变了天。早上还蓝天白云,现在阴云密布,狂风一阵阵地吹。她的心一下子提起来。郑北风解释:“下午突然变天,海上起了风。那个时候赵飞鹏和志诚搞了个橡皮筏教两个小家伙游泳,橡皮筏突然翻掉,他们两个一个救杰西卡,一个救杨柳,志诚可能是体力有些不支——现在他们几个都在医院,许愿让我回来叫你过去。”
百合全身抖起来,脸色变得蜡白。郑北风连忙安慰她:“不会有事的,我觉得志诚的水性还行。”
司机把车子开得飞快。这时郑北风的手机响了,他拿出来接听,说:“嗯,嗯,知道了,好,好。”
说着收了线。百合一把抓住他问:“是不是许愿打过来的?她说什么?”
郑北风说:“两个孩子没事,只是受了点惊吓,打了针在睡觉。”
“那么志诚呢?”
她的指甲掐入他的肉里。车子进了医院大门,停在急诊室门前。郑北风把百合拉出来,用双手按住她的肩膀,盯着她的眼睛说:“百合,你听我说,你要坚强一些,千万别激动。志诚他,他没有抢救过来——”百合甩开他的手,指着他开骂:“你胡说八道!你一直盼着他死,他死了你就可以收购诚成是不是?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
说着她举起手,对着这张令她厌烦的脸就想抡下去。
郑北风闭上眼睛。如果打他一个耳光能令她好受些,他准备舍命挨上这一掌。可是他等了一个世纪那么长,也没有巴掌落下来,于是他睁开眼睛,看见百合的头扭转去,向着急诊室大门。
急诊室大门口,许愿靠在赵飞鹏怀里,正在对着百合看。
赵飞鹏的眼睛是红的,许愿已经哭得睁不开眼。
热带的风呼呼地刮着。
郑北风再一次把头转向百合,只见她的头虽然转向许愿夫妇,目光却没有焦点。
她的目光有茫然,有痛楚,还有深切的哀伤。
他活到这么大,还没看见过谁的目光中有如此的茫然,有如此的痛楚,有如此深切的哀伤。
由于百合一直处于一种重病的状态,邱志诚的身后事由赵飞鹏和许愿在操办。他们在确认苏雪凝和儿子要回来参加追悼会后,决定把邱志诚的遗体运回家乡保存。
志诚妈妈听到这个消息,当即昏厥过去。
追悼会结束后,赵飞鹏把当事人凑齐,宣读遗嘱。
邱志诚这份遗嘱是在跟百合注册结婚,收养杨柳后最后修订的。他把名下的大部分不动产,国债和现金存款分成两份,一份给儿子邱正蒙,由其法定监护人苏雪凝代管,在其 25 岁再交给他;一份给志诚妈妈,足够支付她的养老费用以及任何意外的大病开支,并指定一个关系密切的表姐照顾她,她身后所有的财产都留给这位表姐。但是他母亲在世的时候,任何不动产的转让与买卖都必须由赵飞鹏签字确认。湖山庄的别墅,他留给杨柳,在其 25 岁前,由百合代管。诚成广告,他把自己名下的股份指给百合,占总股份的 70% ;另外的 20% 本来就在志诚妈妈名下,10% 在苏雪凝名下,他无权过问。
邱志诚虽然在与病魔的抗争中幸存下来,但始终笼罩在死神的阴影下,他一直在担心哪天会复发,迅速地离开人世,所以一直在有意识地对百合灌输一些业内新闻,商场争斗的内幕,只是他没有料到自己会以这种方式,以如此的速度告别他曾经眷恋的人生。
陈百川夫妇没有赶上妹妹的婚礼,却赶上了妹夫的葬礼,一时间给打击得失去方向。
他们抱紧杰西卡,决定把她带回加拿大,再也不让她离开父母一步。
百合爸爸妈妈再一次推迟访加计划,留在百合身边陪伴她和杨柳。
百合带着杨柳搬回父母家住,因为无论是那座她跟邱志诚住过的小公寓房,还是碧湖山庄,她都不能回去,那些地方有太多的回忆。
志诚妈妈快速地衰老,脑子变得很糊涂。
她见了苏雪凝,就问她:“你是谁?这个小男孩蛮壮的,长得好。”
苏雪凝转过头去,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
百合恢复过来后,带着杨柳去看她,她也问:“你是谁?”
百合说:“我是百合。”
她说:“哦,哦,百合,你爸爸妈妈好吗?”
过了不到五分钟,她又问:“你是谁?”
杨柳乖巧地叫奶奶,她表扬:“这小姑娘蛮秀气的。”
她只认得自己的妹妹和妹妹的女儿。
百合本来还想问她愿意不愿意跟自己和杨柳同住,看到这种情形,彻底放弃。她只是隔几个星期过去看看,陪她说说话,不厌其烦地隔五分钟回答一遍“你是谁”这种问题。
志诚姨妈对她说:“你生病那会儿她也在生病,病好了就这个样子。现在她身体很好,很硬朗,就是脑子糊涂,出门要人陪着。”
百合入主诚成,心无旁骛地工作。她整理他的抽屉的时候,发现了当年他留给她的信。
在信中,他要她等她回来,他说他一定会回来的。信封着口,可见没人拆开过。两封,一份是原稿,一份是复印件;据说一份放在前台,一份放在出租屋。
她拆开来读,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关了门闭了窗帘,让眼泪恣意地流。
邱志诚去世半年后,百合的嫂子在加拿大生下一个儿子。
高龄产妇,身体虚弱,娘家妈妈身体不好,百合爸爸妈妈只得过去照顾。
百合带着杨柳又搬回碧湖山庄。
郑北风又开始约会百合。
百合明白告诉他:“你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不管怎样我们都不会有结果的。”
郑北风去找许愿,许愿苦笑:“她没有一年两年不会走出来的,一年两年后走出来,你也没有任何机会,我劝你放弃。”
郑北风问:“为什么?就为她怀疑我曾经匿名收购诚成?”
许愿说:“不是这个原因。你不要再问,总之我说你没有可能就是没有可能。郑总,请你不要说你可以等,请你不要给别人的感情增加负担,随缘吧。”
郑北风在他三十五岁的时候,跟妹妹的大学同学李雨茗结婚。
婚后正如他所言,他“浪子回头,改邪归正”,没再传出什么花边新闻,看起来他能跟他的老婆白头到老。
同年,周全在股市亏了一大笔钱,他的公司资金周转出现问题,面临严重的危机。
他跟他老婆的感情也在此时出现问题,两个人离婚,老婆把房子带走,把两岁的女儿留给周全,周全差点无家可归。
百合伸手救了他一把,借钱给他,说他:“志诚这点就比你清醒——不懂的东西他永远都不会去碰。
股市,期市再怎么火热他都不会投进去。
他最多做做国债和汇市,全部都是长线投资,不用很操心,集中精力搞专业,才有诚成的今天。”
周全再度收心,专心致志做广告,很快就走出难关,同时再次追求百合。
许愿始终对周全都比较偏爱,在旁边煽风点火,给他出谋划策。
他追了她两年,在减肥 20 斤,戒掉一切不良生活习惯,通过游泳池里的体能测试后,求婚成功。
许愿那天笑着对百合说:“一个女人快三十五了,带着这么大的孩子,还有人这么拼着命地追,不服都不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