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噓──

(2008-09-08 12:58:55) 下一个
  伍不为在做模拟攀山运动。
  这间健身室有一面二十多尺高的墙壁专人设计布满凹凸点,运动员可以利用凹凸一步一步爬上去到了顶点如果有能力可以打横爬过天花板像壁虎一般自另一边落地。
  不为十分喜欢这一面墙开头的时候她只能爬上十步八步,用尽力气汗流浃背却不得不松手半途而废。
  教练一边陪她爬一边说:“为你的身体应当与臂力合作一耸而上不要拉扯。”但是不为做不到手臂几乎拉断,自腋下脱落身躯还无动于衷。真吃苦。不为狠狠骂自己:“笨。”因为酸痛手臂贴满膏药,一走近就闻到一阵薄荷味。
  教练怕她放弃,送她一块瓷砖。上面写着“天才只不过是至大毅力”。
  不为当座右铭放在案头。
  朋友劝说:“为,这是为什么呢,有许多舒服的运动,像游泳或是打高球。”
  不为不理,咬紧牙关上,一个月后,已可爬到半山。逐惭一日比一日进步。现在她在十分钟内便似猿猴一般爬上顶点,第一次成功时她哈哈大笑声震全场。教练在地面鼓掌。
  有人问那教练:“为什么那样用心教她。”教练笑答:“美女。”
  伍不为长得美?见仁见智啦,浓眉大眼的她有极细长的手臂与腿,一头长卷发束在脑后,时时穿看深蓝色外套长裤。运动后出汗,卷发反弹,像一只只小弹簧挂在鬓脚,十分可爱,可是一定会有男生嫌她太高太倔,不够女性化。一个美女够不够美,是十分主观的一件事。
  今日,她尝试爬天花板。
  不为腰间配戴着滑石粉袋,她伸手进袋沾粉,纤长手指轻巧地伸进凹位,穿着软皮鞋的脚跟住移位,她又进多一步。自从做这个运动以后,她练得一身肌肉,手脚轻快平时弯腰走路提物,不费吹灰之力,精神奕奕,皮肤光洁,好处明显。
  教练就在她身边。“用左手,这一看左手可以帮你。”来不及了。不为的手一松整个人掉下来,安全带把她带到地面,若在真实世界,已经粉身碎骨。
  她还要再上去,教练说:“下次再试。”
  不为一脸是汗,她点点头。
  她立刻套上大汗衫免着凉。
  教练想邀请她喝杯咖啡,终于忍住。一开口,也许吓怕了她,从此换教练。
  不为笑着向他道别。
  她开着一辆四驱车回家。
  第一件事是淋浴洗头,她不喜欢在公众场所梳洗,每次都回家才冲身。换上便服,她做了红茶喝,在工作桌前坐下来。她的书桌是一张铝制的乒乓球台,硕大宽敞舒适无比。既有这样现成的桌子,为什么还有人用别种婆妈小书桌?真叫不为诧异。
  不为做什么工作,需要这样大的桌子?
  她是一个未成名作家。
  写作是一门非常奇怪的职业,成名之前,不是常常叫人看得起。不为现阶段身份有点尴尬。
  她住在一间旧货仓改建的公寓里,除出浴室没有间隔,晚上,把沙发拉开来,就是一张大床,简单衣物挂在架子上,厨房近大门。她在这里住了三年。
  今年一月她得到转机寄到出版社的原稿,第一次没被退回,并且有一封信这样说:“我们急需新作家,请于某月某日下午三时到本出版社一晤”。
  不为像拣到金矿一样高兴,到了晚上睡不着,才发觉一整天都没吃过东西。出版社叫哈拉昆——那个穿菱形格子衣裤的小丑,往往面孔画得雪白,眼角挂一颗眼泪,就叫哈拉昆。
  哈拉昆出版社有点名气,它专门出版言情小说,努力宣传,使书本畅销,旗下有好几位女作家。不为到出版社时仍然穿海军蓝套装,白衬衫,平跟鞋,卷发扎在颈后。还没成名,她已经有一股特别的气质。
  约见她的编辑一见面在心底便喝声彩。那个端庄的年轻女士笑说:“你是伍不为?叫我莉莉得了。”她可能是俄裔移民,姓苏比耶斯基,莉莉苏比耶斯基,不为觉得这姓名轻快地读出来像一句音乐。
  她问不为:“你是华裔?”
  不为点点头。
  “你的外貌不像华人,”莉莉像是有点失望,“你没有杏仁眼,高颧骨,腊黄肤色,你看上去像个混血儿,你祖籍何处?”
  “我血统纯正,并非欧亚混血。”
  “我们需要一位华裔作家,今年每间出版社都会出版东方色彩故事。”
  不为静静听着。
  “『不为』是什么意思?”
  “有许多事,君子不为也。”
  莉莉啊地一声“可是庄子的指训?”
  “庄子主张无为,那几乎是什么都不做,因为生命有涯,无论怎样努力,终于是一场空,不如消极抵抗。”
  莉莉赞叹:“多么玄妙的主张。”
  不为微笑问“你有读过我的原稿吗?”
  “它只是一个普通的爱情故事。”
  不为睁大眼睛。
  “出版社想要一个东方色彩的故事。”
  不力轻轻声说:“可是缠足、婢妾、太平天国、宫廷秘史、八仙过海这些。”
  莉莉说:“我们要求比较高一点,我在想你对铁路华工的故事可有兴趣?”
  “不。”不为一口拒绝。
  “为什么?”
  “华裔已是律师建筑商会计师政客军人以及电子电讯专家,贡献又岂止一条铁路,我不想致力苦力时代。”
  “你要写平凡的故事?”
  “是普通的现代人,无国界的七情六欲,随时发生的爱情。”
  莉莉苏比耶斯基吁出一口气,“太固执了。”
  “与白人写同样题材,如能出头,胜得自在,若不,算数,至于异国风情,欠奉,非不能也,乃不为也。”
  莉莉微笑,拿一支笔敲着桌子。
  “我看过你履历,你在伦敦大学读文学及创作?”
  “是。”
  “你不是领取救济金的单身母亲。一日忽然心血来潮写起小说来。”
  “她们比较有天分。”
  “你的故事比较单薄,读者不会有兴趣。”
  “你看过麦迪逊县的桥?”
  莉莉答:“呀,那是一个通奸故事:苦闷中年家庭主妇,在家发呆,突然有一英俊不羁艺术家找上门来与她热恋,她甚至不必离开舒服的家!是多少怨妇的美梦,焉能不畅销。”
  不为哈哈笑起来。
  “基本上所有女性都是怨妇。”
  不为由衷地说:“你真健谈,合作不成,也可以聊天。”
  “我有同感,伍小姐,这里有一个大纲,你取回家看看,或者会有兴趣。”
  不为微笑,“写作那么艰苦寂寞,唯一好处是自由创作,我不会用别人题材。”
  莉莉站起来“好祝你幸运。”
  不为与她握手。
  回忆到这里不为叹口气。
  电话铃响了。
  “找伍不为小姐。”
  “是哪一位?”
  “不为?我是保姨。”
  “保姨,你好,许久不见。”
  “闲话不说了,不为,你得尽快赶回来,你母亲中风入院。”
  不为耳边嗡一声响。她相当镇静,“我二十四小时内抵埠。”
  “你比兄姐爽快热情,他们两个支支晤,诸多借口。”
  不为微笑,“你应同他们说,若果不来,就分不到产业了。”
  “你怎么知道?我正是那样说:你们不出现,一切属于不为,别的不说,光是独立花园
  洋房一幢,至今还值数千万。”
  不为挂上电话。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处。又无正业,她给出版社留言,把通讯号码告诉他们,订了飞机票,收拾简单行李,锁上公寓门,就回老家去。
  去年回家逗留了一个星期。
  那次母亲精神还不错。
  年纪大了,自然而然谈到死亡。
  “读报上讣闻,七八十岁,仿佛是人生极限数。”
  “英皇太后已一百零一岁。”
  “她怎么同,她有个孝顺女儿。”
  不为劝说:“妈妈,你对我发牢骚不要紧,不虞同不劳所在耳里,以为你指桑骂槐,心中有疙瘩,便与你生疏,你说是不是?”
  “你又为何不多心?”
  “我年幼天真,凡事不放在心上。”
  她逗得母亲笑起来。
  本来想住久一点。看到父亲的健康状况实在气馁,知难而退。
  父亲已经不认得女儿。
  他还记得妻子,拉着她的手,想很久,会像个孩子般笑起来。
  一日,他凝视四十年前一手创办塑胶厂的标志,同妻子说:“这是什么?我知道一定与我有关系,不过,是什么呢?”
  不为低头落下泪来。
  第二天她就走了。
  如果母亲有什么不测,父亲一定更加凄惨。
  这些日子以来,母亲一直雇了人在家照顾老人,并没有把他送进疗养院。
  母亲长叹:“不为,老人院同孤儿院差不多。”
  一路上不为垂着头。
  在候机室喝咖啡的时候,手提电话响。
  “我是莉莉,可需要帮忙?”
  “谢谢,不用。”
  幸亏父母手头有节蓄。
  否则叫他们这三兄妹拿钱出来,真是做梦。
  即使在全球经济大好之际,收入丰厚,也是月月清。
  今日?大哥不虞已在硅谷电脑行业被裁了出来,二姐不劳的时装店生意也不好,至于不为,啊伍不为尚未成名。
  三个大学生加一起,不及初中尚未读完就能白手兴家的父亲一只手指尾。
  大哥一直说:“那时社会有大把机会,美金才一兑五,光是收取利息,已是富翁。”
  看,并非他无能,是社会好景不再。
  不为用双手揉了揉面孔。
  忽然之间,她觉得有点累。
  糟,上了飞机,还得捱二十小时航程。
  她坐在经济客位,身边是一位年轻太太,像是刚生养,手抱婴儿,面目有点浮肿。
  不为想到自己。当年,她也在加拿大出生,母亲特地吃苦替她争取到一本护照,这件事,叫大哥二姐都很妒忌:“爸妈偏心”。
  不为看着那新生儿,当年,她肯定也是这样个子小小,由母亲千辛万苦带返家中。那幼婴每三两个小时就喂一次奶,不然就哭泣,声音宏亮,把不为吵醒。
  年轻母亲致歉:“打扰你了。”
  “不怕我睡不着。”
  “我倒是累得慌。”
  不为同情她,“这样吧,你眠一眠,我替你照顾小家伙,他是男是女?”
  “女婴,叫珍美,才两个星期大,你叫她名字,她会笑。”
  “这罐装奶瓶只要装上橡皮嘴就可以喝?要不要加热?”
  “就这样就可以喂。”
  不为轻轻抱起婴儿。
  那个太太像是十分放心闭上双目几乎立刻睡熟,动都不动了。
  不为才抱了一会儿,就发觉小家伙虽然一点点大,但是重得像一袋面粉,而且会扭动。
  婴儿喝了一小瓶奶,吐了一点出来,抹干净了,沉沉睡去。
  飞机舱终于静了下来。
  一觉醒来,婴儿呜呜声,又饿了。不为再为她准备食物,一边手臂已经麻木。
  她抱着婴儿站起来踱步,一直走到飞机尾部又回来。
  她同幼婴说话:“珍美,将来长大了,可会记得曾与我这个阿姨邂逅?”
  就这样,在走廊上又喂多一次奶。
  不为看看手表,她已义务做了四个多小时保母,珍美的母亲也该醒了。
  她回到座位,把幼婴放进篮子。
  “太太,太太。”
  没有回音。
  不为伸出手去轻轻拍她肩膀。
  那少妇的头一侧。不为看到她青白的面孔暗叫一声不好。她当机立断,立刻叫服务员。不为轻轻与他们说了几句。服务员一看面色大变。
  接着,服务员请来一名乘客。
  “我是医生,请让开。”
  他替少妇检查,半晌抬起头来,轻轻说:“已无生命迹象。”
  不为十分震惊,怔怔落下泪来。
  她一直坐在少妇身边,她竟不知她已辞世。
  “小姐,你俩是否亲友?”
  “我俩并不相识。”
  “我们看见你一直抱着她婴孩。”
  “我见她疲累,义务帮忙。”
  服务员低声说:“飞机个多小时抵埠,我们可否请你维持缄默,以免引起其它乘客不安?”
  不为点头。
  “我们替你转一个位子。”
  “不,我没问题,我坐这里很好。”
  “请不要勉强。”
  “我想抱着婴儿。”
  机长出来,与不为说了几句:“我们已经通知地面,伍小姐,多谢你的镇定协助。”
  不为有点呆。
  她轻轻抱起珍美。幼儿仍在熟睡,少妇端坐着动也不动。
  飞机降落护理人员匆匆上来把少妇抬走,乘客—一散去。他们约莫知道飞机上发生了一些事,议论纷纷。
  不为最后一个离开飞机舱。
  她看到那少妇的丈夫,那年轻人不置信地领走了婴儿,他还不晓得可以哭。
  不为拨电话给保姨。
  “我已经到了。”
  “在爱主医院六三六号房,经过急救,情况已稳定下来。”
  不为叫了一部车子,拎着行李往医院。
  像一步步攀上爬山墙,凝神、提气、抓紧四位踩牢凸点,把自己拉上去。
  她深呼吸一下,推开六三六号房门。
  一进去便看见母亲已经醒来保姨在她身边。
  她听见母亲问:“门口是谁?真像不为,假使是不为就好了。”
  不为鼻酸,“妈妈,正是我,我来了。”她咚一声跪在母亲床边,埋头在她手里。刚才所有惊吓、迷惘、疲劳,使她晕眩。
  保姨给她一杯水,手搭在她肩膀上。
  不为与母亲说了几句。欧阳医生来了,把病况告诉不为。
  “才六十八岁—一”不为不甘心。
  医生说:“各人情况不同,她左手活动会有点不便,算是不幸中大幸。”
  不为点点头,她蹲在母亲身边轻轻安慰。稍后不为转头同保姨说:“我回家去看看父亲再来。”
  “你睡一会儿。”
  “哪里合得上眼。”
  保姨紧紧握一下不为的手。
  她去叫车子回家。
  天气潮热,不为只想淋浴洗头,她的感觉像跑过马拉松,半途不支倒地,此刻躺担架上。
  在轮候计程车的人龙中有一抱婴儿少妇,好心途人纷纷让她排。少妇连忙道谢。
  “多大了?”
  “刚满月。”
  “是男是女?”
  “是个女儿。”
  不为低下头。飞机上少妇叫什么名字?她竟不知。
  片刻空车采了,不由得她不行动。
  车子到了家门门,立刻打开,保姨已知会女佣她会回来。
  “我父亲呢?”
  “在书房里。”
  不为走进书房,看见父亲坐在茶几前玩拼图游戏。
  他对面坐着一个年轻人,因为穿着白衣白裤,不为猜想他是一个护理人员。
  他看见不为,朝她点点头。
  不为走近,只见父亲手上拿看一块不等边三角形,不知放进哪个空位,正在踌躇。
  不为叫他:“爸爸。”
  老人刚理了发,剪整齐平头,刮了胡须看上去舒舒服服,叫不为放心。
  他看到不为微笑“你来看我?”
  “是,爸,我来看你。”
  他想一想,“你真乖,你父母好吗,代我问候他们。”
  不为颓然,坐倒在地,抱住父亲膝,静静落泪。
  老人忽然欢呼起来,原来他成功把手中拼图放好。
  不为点点头,他已进入另一个天地,不能以常人目光来测度他的得失。
  不为退出书房,到自己房间淋浴。穿看毛巾治衣的她累得倒在床上不能动弹。
  她睡着了。
  梦见一个小女孩向她走来。
  不为焦急地问:“你见过我女儿没有?”
  女孩衣着标致,看着她不出声。
  “我生了一个女儿,同你差不多年纪,你见过她没有?”
  那女孩忽然开口:“我就是你女儿。”
  不为惊呼。
  “不为,不为,醒醒。”
  原来保姨也回来了。
  不为长长吁出一口气,她不敢对着长辈长嗟短叹。
  保姨端上一碗绿豆粥, “来,很鲜甜。”
  不为连忙吃了一羹,“呵,有红枣。”
  “你爸喜欢吃,胃口好,一天两顿点心,你妈说他幸亏还有这个享受。”
  “都由保姨巧手做出来。”
  保姨笑“你见过我的好帮手了?”
  “是那个剪平头长方脸的年轻人?j
  “是我远亲,叫于忠艺,专负责护理你父亲自,他来上工之后,我轻松得多了,他有驾驶执照,又谙厨艺,且懂得修理电器,最重要是人沉默,不爱说话。”
  “爸好像与他合得来。”
  “是,他俩投缘。”
  不为喝完粥。
  “再添一碗。”
  “饱了,保姨,不劳他们几时来?”
  “不劳已在飞机场,就叫了忠艺去接,她们夫妇带着两个孩子,四件行李,叫车不方便。”
  不为跳起来,“地方够住吗?这下子怕要吃大锅饭了。”
  保姨笑,“够,一定够,只怕他们不回来。”
  不为也笑,“实在挤不下,我可以搬去朋友家。”
  这时,已经听到楼下一阵骚动,不为说一声 “来了”。立刻套上线衫赶下楼去。
  只见不劳夫妇已经在门口。她一抬头,看见不为,立刻说“你也到了,可见还是女儿好。”
  不为点点头。
  不劳的丈夫是碧眼儿,姓艾历逊,祖上是威京人,即是今日挪威,已在美国住了三代。虽是洋人,在大学读中文说得一口好汉语,只不过有点文言腔,当下他用普通话说:“妹妹好,妈妈身体怎样,真叫人牵挂。”
  不为说:“你先去看爸爸。”
  那两个八九岁的混血男孩立刻四处奔窜研究新大陆。
  艾历逊是个好人,殷殷问道:“妈妈几时出院?”
  不劳说:“换件衣服,立刻去看她。”一边吩咐人把行李拎上楼。
  “我要分两间房间,先到先得,迟者向隅,不为,你挪一挪,我要征用这两间。”
  不为忙不迭说:“好好好。”
  这一切都看在一个人的眼睛里,那个人不出声他是于忠艺。
  不劳拍拍手“占美、威利,快去梳洗,我们要去探望婆婆。”
  嘭一声,孩子们已打烂了一只青花瓷罐。不为阿姨同那两个小孩说:“将来公公婆婆会把这些财物留给你们,现在打烂将来没有,明白吗?”那两个男孩眨着眼一溜地跑开。
  保姨笑“长得真漂亮。”
  不劳咕哝:“我累得像个死人。”
  “你一个人回来不就得了。”
  不劳微笑“你晓得什么,这叫人多势众.他们一家进门,你就知道了。”他们,指的是大哥不虞一家。
  不劳同不虞合不来。
  不为说:“我挂住老妈,我先去看她,你们慢慢梳洗。”
  保姨说:“我叫小于送你。”
  “保姨,另外请一个司机,屋里人多,来来回回,忙不过来,你说是不是。”
  “你讲得对,我马上去找人。”
  不劳听说转过头来笑说:“这些钱,也都是留给我们的,今日花光光.明日就没有了。”
  不为不去回话,叫了车去医院。
  门一关上,不劳就冷,“二十多岁人了,没做过一日工,全靠老妈救济,优哉悠哉,把公家钱花得七七八八。”
  艾历逊说:“她是个作家。”
  不劳说:“咄,我还是诗人呢?”转身上楼。她以为妹妹听不见。
  可是不为忘了带手袋,又推门进去,刚刚听到姐姐这样说她。
  不为涨红面孔。
  她沉默。
  不劳也说得对,什么叫作家?成了名,书畅销才叫作家,要不,够运拿国际著名大奖,也是作家,否则写作根本不是一项职业,也许她应该找一份正职。
  不为收抬心情,陪妈妈聊天。
  “妈妈,我可是最笨的一个?”
  “五岁才说话。”
  “兄姐都不与我玩。”
  “年纪是差一截,大哥比你大十岁。本来,不打算再生你。”
  “我有无给你带来欢笑?”
  “有。小时我们叫你为为,你也叫我们喂喂,笑坏人。”
  再过一会,不劳一家大军压境,不为只得撤退。
  她买了一箱橘子回家,看到自己行李被扔在楼梯角。没赶她出门,是因为这究竟还是父母的家。
  保姨走出来, “我的房间让给你。”
  不为按住她“我搬去朋友家。”
  “怎么可以,你回来,也是为着见父母。”
  “不怕,朝九晚五我在这里,吃完晚饭才回别处睡觉。”
  “什么朋友?”保姨不放心。
  不为笑,“当然是猪朋狗友,损友表友,以及酒肉朋友。”
  她打了几个电话。
  她找到了老好翁戎,是大学里同学。
  “翁,你那平可有地方供我暂住?”
  “老规矩,房间按市价出租。”
  “那当然。”不为已经很高兴。
  “我需出差两个星期,你连客厅也可以用。”
  不为又问:“有没有工作?”
  “市面差,不好找工作,咦,你回流?”
  “父母年迈——”
  “聪明,即将派彩,在身边多留一年半载,可取得理想回报,比买股票稳扎稳打。”
  不为一怔。
  她细细回味这话。
  她自问不是那样的人,但是,不劳拖大带小赶回来,霸住娘家。就多多少少不怀善意。
  “你明早十时之后可到我公司来取锁匙,”
  她说出地址“我今夜乘飞机走,不是我说你不为,你也该置业了。”
  “祝你顺风。”
  翁戎说得对。
  伍不为做漏了许多正常人该办的大事.找到理想职业,节蓄置业,挑选好对象,成家立室……她把时间用到什么地方去了?年复一年,旅游观光,通欧洲跑,收集写作资料,藏在脑海,预备随时应用。她甚至为世界各国大城小市的火车站拍照留念,材料多得可出一本专集。
  一个人的时间用在什么地方,是看得见的。这样疲懒,爱享乐,当然一事无成。母亲这支柱病了,不为寸惊觉时光飞逝,青春不再。
  她坐在露台叹息。
  女佣人提着水壶出来浇花,小于扶老人到露台做体操。幸亏老房子地方大,不为退到一边。
  南国的棘杜鹃开得一栏杆都是,傍晚,桅子花的浓香被热气蒸了上来,香气扑鼻。
  老人看看不为,不为走近微笑。
  她握住老父的手。
  她是家中最小的女儿,出生那年,父亲已经四十八岁。
  老人凝视她长久,想叫她名字,终于记不得,但是,却没有什么遗憾,转头去看花。
  那样精明的生意人,不为记得父亲每晚都在书房工作到深夜,私人电脑发明后他第一个学习运用,早十多年已经成为网友……
  现在,得由护理员喂他喝咖啡。
  不为问:“仍然喜欢奶多糖多?”
  小于点点头。
  老人转过头来,发觉不为还在,有点高兴,朝她招手。不为过去蹲到父亲膝旁。
  正想这样说:“爸,我不走了,我天天陪着你可好”,听到门铃大响。
  自露台看下去,只见门口黑压压站了一班人,他们抬起头来,大声叫:“不为,快来开门。”
  原来是大哥大嫂到了,他们也带了孩子来。
  同不劳刚相反.不虞只得两女。
  不为连忙下楼去帮忙。
  不虞一进门就问:“不劳到了没有?”
  不为微微笑,“比你早一点,已在医院里。”
  不虞顿足。
  他吩咐妻子:“快把行李搬上去。”
  不为说:“我带你去看父亲。”
  不虞却怪叫:“一共才四间房间,却被人占了两间,其余父母一人一间,我们一家四口住什么地方?”
  “不过三两天,这样吧——”
  “谁说三两大?我们回流照顾父母,暂时不走了,我们住母亲的主卧室,家畅,”他唤妻子,“四个人挤一挤。”
  不为发呆,占了母亲的房间,母亲出院,又挪往什么地方?
  她觉得不能再懦弱下去,不为提高声音说:“大哥,请你镇定一点。”
  大嫂齐家畅冷笑一声,用流利英语说:“妹妹你有什么话说?你一日未嫁,一日姓伍,还有说话权利,我最不明白艾历逊太太为什么带着三位艾历逊先生也采霸占家产!”
  齐家畅是美国旧金山出生的华人,她根本不会讲中文,可是一开起口来,又不像对中华文化没有了解:她完全掌握了华人重男轻女的思想重点。
  她接着说:“我是大嫂,我有主张,把其中一间房间的行李捧出去,一人一间客房,怎可以占用母亲房间,妹妹,你睡客厅。”
  她真是身体力行,立刻把房里不劳的行李一手拎出,一脚踢落楼梯。那两只箱子嘭嘭嘭嘭滚下梯间。“谁要说话找我来讲。”
  不要说是不为,连保姨都呆住。不虞的大女儿听到巨响,受到惊吓,忽然哭泣。
  不为连忙去照顾那女孩,“小仍,到姑姑这边来。”那眉目清秀的女孩躲到不为怀中。
  不为低声斥责:“吵什么。女儿都吓哭了。”
  大嫂这才躲进房内用力关上门。
  小仍有轻度智障,十三四岁,已经发育,乌亮头发,雪白面孔,可是智力永远像五六岁。
  不为最痛惜这个侄女,几度不辞劳苦带她到欧洲旅行,为了这个,大哥大嫂给不为三分面子,否则,一起挨骂。
  小仍的妹妹小行冷冷在一旁袖手旁观。
  不为叫她:“小行,你也过来。”
  小行很讽刺地说:“屋用好像只得为姨是正常人。”
  不为说:“嘘——”
  小仍躲在为姨怀中静了下来。
  小行说:“我不想跟来,我已满十二岁,不用保母,可以照顾自己,可是妈说,吃粥吃饭就看这一次了,又说,人多势众。”
  没想到不虞与不劳同时用上了这句成语。他们这两家已经好久没见面。上一次回来,艾历儿子占美及威利,叫了小仍一声“白痴”,两家便交恶。
  确是同胞生的兄妹,但是,当中夹着两个至亲密的外人,情况便不同了。两家已情同陌路。
  不为听见保姨轻轻叹口气。保姨是母亲远房表妹,在伍家做管家已有三十多年,一直可惜伍家三兄妹不够和睦。
  不为问大哥:“你不去医院?”
  “明早再去。”
  根本不急。
  他们一家回来,另有目的。
  “肚子饿了,保姨,一会拿些精美小菜出来。”
  看到父亲,只喊一声“爸”。
  又说: “小妹,爸的财经状况,你可了解?”
  不为据实答:“我一无所知。”
  不为觉得厌恶,躲进厨房。
  只见保姨吩咐女佣:“有无姐妹?请来帮忙做收抬洗熨,现在屋子里一共十三个人。”
  “不,”不为说:“刚刚一打,我明早搬出去。”
  保姨看住她。
  “我不争,父母还健在,争什么?”
  保姨点点头。
  不为问:“这十多人的开销,妈妈可有安排?”
  “安排妥当,”保姨有点宽慰“你妈妈一直会得理家。”
  不为这才放心。
  “你呢,你钱可够用?”
  “我一直零零星星投稿,也赚到一点生活费。”
  “不为,做作家这回事呢,不够牢靠,你不如找一份教书工作——”
  “我明白,多谢指教。”
  不为同哈拉昆出版社通了一次话。“莉莉,我思想搞通了,你手头上有什么题材,我都愿意尝试。”
  “为,你没事吧。”莉莉担心。
  “我需要收入”
  “ 谁不需要。”
  “请把题材电邮给我。”
  “我立刻安排。”
  一个人,就是这样逐公分逐公分放弃了理想与坚持的吧。老大了,还投亲靠友,真不是办法,总得靠自己双脚站起来。
  不为用数码相机替小仍及小行拍照。
  就在这个时候,大姑奶奶回来了。一进门就发觉自己的行李堆在楼梯口,查到原因,勃然大怒,一直吼上楼去论理。两个小女孩显得无奈,不为若无其事叫她们并排坐着合照。
  门外传来不劳的咆吼声:“谁在我家放肆,我自出生便住在这里,你是谁?滚回运河街唐人埠杂货店去。”
  艾历逊劝说:“算了,一家一间房。”
  不虞的声音:“我也是这间屋子的主人。”
  大嫂这样说:“嫁出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回来做什么?不虞是长于嫡孙,一切由他作主。”
  不劳尖叫:“不为,你在哪里,你为什么一声不响?”
  不为只得开门出去,“在这里。”
  不劳两只眼睛睁得老大,眼角吊到太阳穴,“你想置身度外?她对付了我,就来锄你,她这回可杀出唐人街了。”
  不为放下相机把手指放到嘴边“嘘——别吵着爸爸。”
  不劳瞪看大哥大嫂。
  大嫂哼地一声。
  这时保姨若无其事在楼下叫:“吃饭了。”
  众人一听,可不就是饥肠辘辘,尤其是占美及威利两个男孩子,呼啸一声,抢到饭桌边。保姨安排了大锅百叶结肉汤,石斑粟米鱼块,洋葱猪排这种最受孩子们欢迎的菜式。
  不虞连忙夹菜,“呵,有现成新鲜饭菜吃,真好。”
  大嫂瞪他一眼。
  在北美的家,人人饿了打开冰柜自行觅食,微波炉暖一暖,又是一餐。
  两家人忽然不再争吵,一边吃一边“晤晤”声表示赞赏。
  保姨笑嘻嘻捧出一大碟茄汁干煎明虾。香闻十里,众人气消,埋头苦吃,不再言语。
  不为霸了两只大虾,剥了壳,夹在小仍碗里,又替小行盛汤。
  大嫂仍然不甘心,哼了一声。她的两边嘴角高低不一样,平时不出声也像在赋嘴,一个人,过了三十岁,总得对自己相貌负责,不得再责怪父母,不为觉得大嫂应设法改良这张嘴。
  这时,老父忽然走近,伸手指着百叶结,表示想吃,不为连忙站起来为他张罗。于忠艺接过碟子去喂他。
  大家静了片刻,老人一走开,又如狂风扫落叶。
  吃饱饭,人也不再烦躁。
  两个男孩摸着肚子说:“真好吃,真好吃。”
  小行也说:“从来没吃过那样好味道的猪排。”
  不劳冷笑说:“我们家饭菜一直这样丰富。”
  艾历逊问:“午饭也这样吃大菜?”
  “中午多数吃面,或是饺子。”
  “哗。”
  吃完饭,大家散去,争房间事件,不了了之。
  当晚,不为睡在书房的沙发上.
  半夜,有人啪一声开亮了灯。
  不为吓一跳,睁大眼睛发觉是老父。
  他摸进自己书房,轻轻坐下,静静地全神贯注玩拼图游戏。
  不为靠在沙发上看看父亲,呵,他已经完完全全进入童真世界,忘却红尘所有烦恼。
  是不幸?不,是幸运才真。比起那些整日唠唠叨叨,抱怨子女不孝顺,社会不公平的老人开心得多了。
  于忠艺跟着在门角出现。二十四小时护理老人,也算是辛苦。
  不为轻轻说:“劳驾你了。”
  他一怔,不出声。
  “你看老爸,心无旁骛,根本看不见我们。”
  他点点头。
  不为轻轻说:“兀鹰已经闻到气息,在天空旋转,预备降落——”
  “姑姑。”
  一抬头,是小仍站在门口。她轻轻走到外公面前,看到拼图,咦,他也会这个,于是坐在外公对面,与外公一起玩。
  不为说:“这孩子患轩氏症,是一种弱智最终她可以学会照顾自已,但是进不了正常人的疯狂世界。”
  于忠艺仍然不出声。
  她叫小仍——仍然有小小希望,比她小一岁的妹妹小行十分爱护她,她很幸运。”
  天渐渐亮了。
  “吃完早餐,我得搬出去。”
  于忠艺不响。
  “你得全力照顾老人,司机快来上工,不用担心。”
  喝了碗粥。不为同保姨一起探访母亲。
  伍太太问:“你爸怎么样?”
  “很好。挂念你呢。”
  伍太太微笑,“他还记得我?”
  “四十年夫妻,怎么不记得?”
  伍太太咕哝,“阿保,我不要吃猪肝粥,你做些鱼片粥来。”发牢骚。
  “你看保姨都瘦了,还吵她。”
  “我要出院,我挂住家里。”
  “我去问过医生。”
  “你们都回来了?”
  不为说:“家里像个墟,保姨像在打理饭堂似。”
  伍太太问:“够地方住吗?”
  “够挤一挤,没问题。”并没有提到自己要搬出去。
  医生来看视,伍太太一只手臂已不能转弯,不为至为难过,但是她也知道人类有顽强生命力,不久母亲便会忘记苦楚,从头开始,活到八九十岁。
  不为伏在母亲身上一动不动。她记得三四岁时最爱这样做,直到把母亲衣服团得稀皱。
  可是不虞同不劳一起来了,不为同上次一样立刻退避。
  走到门外,小于把车子驶过来。
  “咦,你在这里,我爸呢?”
  “他有女佣看着。”
  这是不为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低沉有力,像他性格。
  不为上了车,到翁戎办公室去取锁匙。发觉那里是一间证券公司,人头涌涌,忙碌不堪,没人有时间抬起头来,接待员把门匙交给她算数。
  翁戎住在半山小小一间公寓,有露台看海景,算是混得不错,起码有栖身之所,关上大门,自成一国,自由做人。
  不为有点羡慕。要急起直追了。
  不为把数码相机里的资料整理出来。她接收到哈拉昆出版社的电邮。
  正在忙,忽然莉莉找她。问得很奇怪:“照片里那些吵架男女是推?像一套费里尼电影里的角色。”
  什么,不为怔住,她不但误拍了家人照片,而且把相片误传到出版社。
  真糊涂,她还不会用这架最新手提电脑。
  她只得回答:“我大哥不虞,以及二姐不劳。”
  “不虞是什么意思?”
  “不怕,不疑惑。”
  “你父母一定是有识之士。”
  “不劳是不用劳力,也不用劳心,宁取逸乐。”
  “好名字。”
  “父亲患爱兹咸马症已到末期,家母小中风,一条手臂失灵,子女如兀鹰般回来争产。”
  莉莉说:“那些孩子是你外甥侄子?”
  “正是。”
  “精彩,把照片给我。我们出一本专集。”
  “他们是我家人,不大好吧。”
  “你等钱用,可是?”
  “是。”不为低下头。
  “有什么是不能示众的呢?越真挚越受欢迎。”
  “他们会同我脱离关系。”
  莉莉说:“依我看,你们之间,此刻也根本没有什么关系存在。”
  不为犹疑。“你们做过类似摄影专集吗?”
  “出过一本叫《如何说再见》:一个女子自知患上不治之症,留下一本摄影集给她小女儿,已经销到三十多版。”
  不为耸然动容。
  “这不过是初步构思,但是,你家人真上照,性格鲜明,有一个极之漂亮的少女——”
  “她是小仍,有智障。”
  “啊”轮到莉莉低呼“我不知说什么才好。”
  不为挂上电话。
  她躺到床上。
  翁戎的床褥,有一股隐约的香味。那是玫瑰花香,果然,案头有一小瓶香水,叫黄昏玫瑰。种过大量玫瑰丛的人都会知道,玫瑰在清晨与黄昏的香味是完全不一样的,朝早,玫瑰香氛清新淡雅,可是经过整日蒸晒,到了傍晚,衬着紫蓝色天空,玫瑰会发出一种略为憔悴成熟的香味,有点像桂花,但不,它仍然是玫瑰。
  那是黄昏的玫瑰。
  读文学的翁戎自然知道其中分别。
  只是,她此刻怎么会跑到股票行去工作呢。一个人的旨趣与职业往往有天渊之别。
  还有,一个人的配偶与他所爱的人时时亦风马牛不相及。
  翁戎床头还有小小一架电视,无眠之夜,可以解闷。
  电话不停响,录音留言。
  “翁,出来跳舞。”
  “翁,长周末我们扬帆出海。”
  “翁,你欠我一顿饭及一瓶香槟。”
  但是,翁戎不重视他们,否则,为什么连出差这样大事都不告诉他们。
  不为要是愿意,大可接收这班寂寞的男人。
  不为当然不愿意。
  她把这几年拍下来的照片连注解翻出来在手提电脑液晶屏上观看。
  自己也不觉恻然,泪盈于睫。
  父亲双目那时还有焦点,现在已经失去。他的头发已全白,银光闪闪,掉了大半,可是打理得整齐干净,全靠老妻照顾得宜,一个病人,还保留着尊严。
  一个人年纪大了才真正需要用钱。
  不为把父亲的照片顺年龄排列好,再把自己的照片打出一看,感慨得说不出话来。
  她一向自觉是那种越来越丑的少女,幼时满头浓发,穿着漂亮的缎裙,专门为亲友做小傧相。到了十一二岁忽然近视,又得箍牙一面孔都是铁丝,又开始长面疤,丑得抬不起头来,也不敢挺胸,怕人看到她正在发育的胸部……
  岁月就在指缝中溜走。除出这句陈腔滥调不足以形容时光飞逝的惨情。
  不为伏在床上。
  这时门铃响了。
  门外是小于,他捧来水果饮料小,“保姨叫我送来,并且让我接你回去吃饭。”
  不为点点头,取过外套。
  “保姨说,这屋里电话几号?”
  “打我手提电话好了。”
  小于微笑。
  不为只得把号码告诉他。
  于忠艺开得一手好车,不徐不疾,不温不火。
  他们两家人正在吃饭。
  艾历逊笑说:“大作家驾到。”
  不到三天,这洋人已经吃得胖了一圈。
  他没有恶意,不劳却加一句:“一个作家也总得有作品才是。”
  “不为用英语写作,打进那个圈子,可不容易。”
  不虞说:“用中文好,十多亿读者,可是这样?哈哈哈。”
  不为不出声,难得他们愿意联同一起来对付她。
  “作家大抵像钻石一样,分五千种类。”
  “不为是五卡拉全美钻石,呵呵呵。”
  不为静静喝汤。
  母亲不在家中,一切食物逊色无味。
  “著作没有英语版,不够矜贵,最好译为十八国言语,你看美国那些流行女作家,每种书动辄销千万本,封底照片中的她们打扮华丽高贵一如女皇。”
  不为一声不响,任由他们笑骂。
  终于话题来到正路。
  “不为,爸妈对财产安排,你知道多少?”
  不为只得一句话:“我一无所知。”
  “你时时伏在妈身上絮絮说悄悄话,你会不知?”
  不为站起来走进厨房。
  不劳跟进,“爸已经糊涂了,一切交给妈妈,妈妈此刻又在医院,东西如何处置?”
  保姨见她们姐妹说家事,连忙走开。
  “我不知道。”
  “妈妈有若干首饰,都在什么地方?你可记得她有一对西瓜玉镯,通透可爱,一半绿色一半红色,你我两姐妹正好一人分一只。”
  不为站起来“我去看爸爸。”
  “你撇什么清?给我坐着。”
  不虞也走进来开家庭会议。
  “一人一份最公道。”
  不劳说:“对,分九份,我家四个人四份.你家四个人也四份,不为一个人一份。”
  不虞哼一声,“艾历逊太大,你真好笑我是长子,我同你一样?”
  不为几乎想自厨房窗口跳出去。她推开他们走到天井,看见父亲与小仍在喂金鱼。
  金鱼并非名种,都是街边鱼档极普通孩子们买来玩那种,可是养得得法,身体已有鸡蛋大小。
  小仍与外公有默契,不说话也知对方心意似。
  他们的世界真正平和。
  不为坐在一角看他们。
  小于取出一只瓦罐放在老人脚边。
  “这是什么。”
  “蚊香。”
  他真周到,绿色回纹盘着像小青蛇般的蚊香,驱逐虫蚊。
  怪不得老人皮肤光洁。
  刚淴过浴,小仍颈上有扉子粉。
  “谁帮你搽这个?”
  小行轻轻走近“我。”
  “你爱姐姐,你很好。”
  小行握住姐姐的手。“将来,我不结婚,照顾姐姐。”
  不为刚想说话,老父忽然抬头笑问:“谁结婚?”
  不为笑了。
  老父又问:“是你吗?”
  不为搔头,“不是我,我也不结婚。”
  老父问:“结婚不好吗?”
  不为微笑,“不好不好。”
  小于拿茶杯过来给老人喝一口,不为说的话,他都听在耳里。
  保姨探头出来,“好像要下雨呢,你们进来吧。”
  小于取过一只木盖,轻轻盖住皮蛋缸内的金鱼。
  不为说:“我们叫于哥开车,带外公去吃冰淇淋。”
  小行立刻叫好。
  离家远远的就好。
  他们在外头消磨了个多小时,又带女孩一起去探外婆。
  不为端张椅子给父亲坐在母亲床角。
  他在陌生地方有点拘谨,看着老妻,似曾相识,但不肯定,腼腆地看看她。
  伍太太落下泪来。
  不为连忙劝她:“妈,过两日可以出院,回家就舒服了。”
  伍太太点头,“这几日,结账是一笔大数目。”
  “那是应该用的。”
  “多亏你父能干,他有节蓄。”
  不为唯唯喏喏。
  伍太太说:“阿忠,你送伍先生及女孩们回去,不为,我有话同你说。”
  “妈妈想说什么?”
  “不为,他们好久没有回来看我了。”
  不为答:“他们拖儿带女不方便,出门一次不知该收抬多少行李。”
  “不虞暂时没有工作,他同我说打算回来发展。”
  “妈妈放心。他找工作很容易。”
  “不劳的婚纱店已经结束了。”
  “啊。”这倒是意外。
  原来三兄妹都是失业大军。
  “小店近年亦受不景气影响,年轻人结婚,一切从简,能省即省,不再铺张。”
  毕竟婚礼不是婚姻。
  “九十年代初,最多一个月做过百多袭礼服,好景不再,唉,花无百日红。”
  “赚过就算了。”
  “艾历逊想在大学找一个教席,正在四处张罗,如今外国人在本市,也不是那么吃香了,除非他愿意北上教英文。”
  不为发觉母亲仍然精明,对世情有相当了解。
  不为握住母亲的手,放在脸颊边。
  “不为,家里人挤,你包容一点,他们嘴多,你不要计较。”
  “那自然,不用妈妈吩咐。”
  “我很少见到他俩,你们都回来了,我很高兴。”
  “我也是。”
  “不为,昨日不虞问我财产分配问题。”
  不为不由得生气,这不虞实在过分,亏他问得出口。
  “我同他说,我自有分数。”
  不为点点头。
  “接着,不劳也来追问。”
  不为没好气,哼地一声。
  “你为什么不问?”
  不为答:“我只得一个人。要钱无用。”
  “怎么没用,衣食住行都靠它。”
  不为笑,“我不想争,也争不过他们,他们人多,紧张生活,也是应该的。”
  伍大大嗯了一声。
  “妈妈,我们别说这个了。”
  “奇怪,不虞他们逼着我说这些。”
  不为答:“我是欲擒故纵,以退为进。”
  伍太太大笑起来,“有你们在我身边吵吵闹闹,说说笑笑,我心满意足。”
  可怜的母亲,一大堆子孙,吃用全靠她,又专门谋她财产,她还这样高兴。
  真是不可思议。
    回到家中,看到不劳在母亲房中翻箱倒筐地搜。
  不为忍不住问:“你干什么?”
  “找首饰。”
  “快住手,妈明后日就出院,首饰她自己要用。”
  不劳在梳妆台前翻得起劲。
  大嫂在房门前看着冷笑说“这叫做抄家。”
  可是小抽屉,衣柜夹层,什么都没有。
  连不为都记得母亲珍珠玉石一大堆,不劳怎会不失望?
  “可能存放保险箱里。”
  大嫂说:“书房有一只保险箱。”
  她们两人立刻赶到楼下去。
  不为发呆。
  保姨进来收拾残局,轻轻劝说:“你们小时候,也爱玩扮大人游戏,翻出母亲衣物首饰,套身上,玩得不亦乐乎,今日,也当是游戏好了。”
  几句话,不为的气消了。
  “保姨,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保姨拍拍她肩膀。
  小型保险箱就在书柜里,上了锁。
  不为存心开她俩玩笑“也许爸爸还记得开锁号码,你们多陪他说话。保不定无意中他就讲出来。”
  不劳立刻去找老父。
  不为明白了。
  她坐厨房喝红枣绿豆沙。
  这是他们小时候时时玩的寻宝游戏,寻的过程最有趣,真的找到了,不过是一串假珠子或是玻璃耳环,现在,他们三兄妹又来玩同样游戏。过程中老父老母得到人陪,老人才不介意子女为何远途回家来。
  不为微微笑。
  看样子不虞与不劳会在这里住上一段日子,她大可回自己家专心写作。
  只见小于驶出七座位车。
  “你去哪里?”
  “去买菜。”
  买十多人吃的菜真是大事。
  “我也去。”不为拿了照相机。
  “天快下雨,我去街市不是超市,有泥泞。”
  不为坚持。
  保姨在一旁听见,这样说:“让不为去好了,女佣可以趁机会吸尘。”
  人手调配得宜,才是好管家。
  他们先到海鲜档,档主与小于相熟,笑看迎出叫声息哥。鱼虾蟹全部包好送出,小于数钞票付上。
  再去肉档,老板介绍新鲜猪肝、猪腰、枚内、牛腩,小于似餐馆买办,左右手提满,先回车厢放妥,再去买蔬菜干货,原来,装满一车,不过是两天食用。
  菜档最叫不为开心,各式菇类、鸡毛菜、小棠菜、豆芽、豆腐、豆泡、韭菜、韭黄,不为拎了一大篮,回到车上。
  母亲叫了这一群蝗虫回来,不知要吃光几车才肯走。
  小于又去买云吞皮,豆腐皮,足足两个钟头,两人忙得一头汗,又抬了几包米才算数。
  不为一有空档便拍照。
  天下雨了,在泥泞路上菜摊边的花档,不为忽然看见荷花与姜花。她掏腰包各自买了十枝。
  雨越下越大,她又看见榴梿,更舍不得走。
  不过时辰已晚,只得下次再来。
  车厢里人气肉味混在一起,十分奇特,交通忽然挤逼,小于开了收音机听,新闻报告后是股票行情,充满都会小市民风情。
  不为倚车窗看风景。
  女郎们争相避雨,脚上彩色高跟拖鞋有难,低腰裤几乎要落下来。
  不为微微笑。
  她没留意身边司机位上的于忠艺正深深注视她。
  回到家中,又得把车尾厢货物搬进屋里由女佣分门别类放好。
  四个孩子由他们父子带出去看电影,不在家里。
  不劳在互联网上找学校,仿佛真的想不走了。
  大嫂与她联同一起惊讶。
  “公校也要付学费!”
  “需要买书,一学年好几千。”
  都是北美洲没有听过的事。
  “国际学校无空缺。”
  “入学要付几十万买债券。”
  她们像是到了镜花缘境内的国家。
  “真非久留之地。”
  “全世界不景气,又数这里生活费最昂贵。”
  “我们天天大鱼大肉,还有上点心下点心,全靠老妈照顾。”
  原来,也不是全无良心。
  “你陪爸下棋子吧。”
  “爸爸仍会下棋?”
  “会不会不要紧,至要紧有人陪。” 咦,天良未泯。
  “爸当年多英伟,华人,近六尺高身段……”
  “可不是。不虞只及他一只脚。”
  连不为都笑了。
  三个女人在厨房帮手洗切煮,时间过得飞快。而孩子们,一下子就大了。
  门铃响看戏的人回家来。
  一开门,不为吓一跳,占美与威利两人眉青国肿分明打架来。
  “怎么一回事?”
  艾历逊说:“在戏院大堂,有人取笑小仍,占美看不过眼,威利沉不住气,大打出手。”
  不为掩住嘴。
  “那些少年染金发,镶金牙,手臂有纹身,三两下手势这两个孩子就被按在地下挨揍,警察来了,那班人才窜逃,幸亏都是皮外伤。”
  不虞说下去:“警察劝我们游客小心。”
  不为连忙说:“我陪孩子去看医生。”
  艾历逊搔头,“我累得走不动,拜托你了。”
  不虞说:“不用了吧。”
  “也许伤了什么地方,不去不放心。”
  不劳与大嫂走出来看到,大声惨叫。
  不为与于忠艺拖着孩子就走。
  他们到私家医院看急症。
  当值医生说:“嗯,门牙松了一点,膝盖擦伤。”
  “该怎么办?”
  “小孩子不要紧,不要咬硬物,过些时候会长牢,我给些消炎止痛药,你们可以走了,对,以后别打架。”
  小于到外边结账。
  不为夸奖:“有的仗,非打不可,打得好。”
  占美笑出来。
  “没想到你们愿意保卫姐妹,男人的天职便是保护弱小,我为你们骄傲。”
  威利说:“他们叫小仍白痴,伸手掀她裙子,她吓得哭。”
  “真无耻,当时你们父亲呢?”
  “到洗手间去了。”
  “小仍已经哭,他们又去拉小行,我实在忍不住,不顾一切扑过去。”
  不为想一想,“以后,叫小仍她们别穿吊带背心,每个城市风俗背景不同。”
  他俩带孩子们回家。
  不劳连忙问孩子们事发过程,他们却不愿多说,玩电子游戏机去了。
  不为随便问:“找到学校没有?”
  没想到大嫂说:“三人有了着落,小仍不能到一般儿童班学习。”
  不为说:“我来教她,与我坐同一张桌子,我写作,她写功课,一对一。”
  大嫂低下头来,忽然又仰起脸,“不劳,这次谢谢两位小艾历逊。”
  不劳答:“应该的,是兄弟姐妹。”
  那一晚特别静。
  小仍与外公下棋,不为坐一旁看。
  小仍要睡了,老人意犹未尽。
  不为说“我来。”
  她与父亲对奕。
  原来老人不理规矩,爱怎样走就怎样走,将军不但可以飞出来吃车马炮,象且可以过河散步。
  不为大笑,多有趣,游戏是该这样。
  难怪小仍与他玩得那样开心。
  片刻大家对吃,棋盘上空空如也,算是一局。
  于忠艺在一旁也忍不住笑。
  “爸,刷牙洗脸,好睡觉了。”
  老人忽然抬起头,他这样说:“小朋友,早早起,刷刷牙,洗洗脸,吃过早饭上学去。”
  不为听了,握住他的手,“是,是。”落下泪来。
  这一定是六十年前老人上幼稚园时背会的一课书,自记忆仓库最深处挖掘出来。
  他的记忆已经打散蒸发,但是偶然还可以拾到一片半片比较完整的。
  不为坐露台上,用手掩住脸。
  忧伤使她疲累。
  保姨轻轻坐在她身边。
  “不为,在想什么?”
  “在想老一脱的人真勇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从不言倦,也不抱怨。”
  “你们也干得不错。”
  “爸说他赤条条南下,做经纪,四处奔波,赚些许佣金养家活儿,一日在街上遇到大雨只得走到工厂大厦檐篷下躲一躲,谁知守门口的印度人来赶他,爸说,他记得那家大厦属于骆驼漆厂。”
  保姨讶异,“现在都没有这家厂了。”
  “爸后来白手兴家,我们这些人,才有瓦遮头。”
  “不为记性好。”
  “爸现在像个小孩一样了。”
  “不为,不耍太晚回去,我叫小于送你。”
  “人家也是人,也要休息。”
  保姨说:“我像他那年纪,一天只需睡三四个小时。”
  可是不为坚持自己叫车走。
  她在小公寓工作到深夜。
  奇是奇在男生找翁戎的电话不绝。
  终于,不为的电话也响起来。是翁戎问她住得可舒服,会不会开洗衣机等。跟着,是莉莉苏比耶斯基找她。
  “大家看了摄影及说明都觉得动人,还有没有?继续传给我们。”
  “今日去街市,拍了一些照片。”
  “听说你们的街市最精彩,整只猪的尸体挂在钩子上陈列——”
  “是”不为给她接上去:“女人梳长辫穿看七彩高跟木拖鞋,男子打赤上身,手持大刀,看着她们狰狞地笑,问道:“姐姐,斫板上的肉,你要哪一块?”
  莉莉艳羡地说:“哗。”
  “你可要来看看?”
  “那些男人,可喜欢金发女人?”
  “我没有问,有些事,不能有中间人。”
  “继续把照片传来。”
  不为一直做到双眼涩倦。
  她倒在床上睡着。
  第二天早上,发觉已没有干净衣服,她只带来三套T恤长裤,十套八套内衣及袜子。她披着浴袍洗衣服,放进洗衣机里,半小时后取出烘干,光洁如新。
  不为有一个很奇
  怪的习惯,她每件衣服都要熨得光滑,正在忙,门铃响起来。是保姨来了。
  “住得好吗?自己做洗熨?何必呢,我天天开三次洗衣机。”
  她带豆浆粢饭给不为。
  “真不知你们在外国吃些什么,占美他们牙肉红肿,分明是吃煎炸食物过多。”
  “不,许是水土不服。”
  熨好了衣裤,立刻往身上穿。
  “就这样粗布麻衣?”
  不为笑,“官盖满京华,我乃是小布衣。”
  保姨说:“来日你成了名,雷声响天下。”
  “写作也是一门职业,我但求做妥本分,赚取温饱,于愿已足。”
  “这间小公寓很舒服。”
  “我朋友比我能干。”
  “我不同你说了,小于还在楼下等我,一会来吃午饭。”
  静下来,不为看过莉莉给的大纲。那是一个在唐人街开杂货店一家子的遭遇。
  杂货店:大嫂家正在运河街开店……
  不为决定双管齐下,努力工作,摄影集与文宇一起来。
  写作需要的是大量耐力、耐力、耐力。真要忍得住凄清寂寞,天天专注地一个人坐在案头工作。
  不觉保姨打电话来催:“十分钟后开饭。”
  “马上来。”
  她开门下楼去叫车。
  小于在门口等她。
  “保姨叫我顺路载你。”
  保姨眼观八方。
  “伍太太今日出院。”
  “现在去接她?”
  “吃完中饭才去,新司机今日上班。”
  回到家,刚来得及喝汤。
  他们分两路车去接母亲。
  伍太太高兴得落下泪来,她丝毫不介意人多声乱,一由众孙女扶着上车回家。
  不为注意到,是保姨拿着支票去付账。
  到了家,伍太太根本没有休息机会。占美威利拉看她要她说当日病发过程。
  ——“有没有看到一条有强烈白光的隧道?”
  “有无天使来接你?”
  “你灵魂可有浮起到天花板看到自己躺在手术台上?”
  小行有纹有路,问外婆:“痛不痛,怕不怕?”
  小仍最好,不大会说话,只是依偎在外婆身边。
  伍太太看了看情况,叫不为过去:“你睡哪里?”
  “我住外边宿舍。”
  “这——”
  不为按住母亲,“嘘,我很好,妈妈别担心。”
  这时伍先生走出来,不劳把他扶到妻子身边。
  他看住老妻很久,忽然笑了,“你回来了。”
  伍太太笑答:“是,我回来啦。”
  老人又问:“英伦天气好吗,有无下雨?你毕业没有?”
  伍太太忍不住问:“你记不记得我是谁?”
  他不加思索回答:“你是岑美伦。”
  不虞问:“谁叫岑美伦?”
  伍太大叹口气,“他的一个表姐,自小在伦敦读书。”
  又记错人了。
  大家正在欷歔,老人却叫起妻子的名字来:“咏坤,咏坤。”
  伍太大连忙回应:“这里,我在这里。”
  老先生却指着电视荧幕上一个花枝招展的歌星。
  大家不禁颓然。
  不为一声不响,替父亲搥背。
  一切爱与恨都在伍先生脑海中一笔勾销。
  夜深,一家人倦得抬不起头来,纷纷淋浴上床。
  不为刚想离去,经过书房,看见不虞还在那里。他盯牢小型保险箱发呆。
  不为讶异问:“你看什么?”
  不虞问:“密码是什么?”
  “我不知道,问母亲好了。”不为只觉好笑。
  她已经不再为这种事生气。
  背后传来母亲的声音:“谁想知道保险箱号码?”
  不虞不好意思,“妈,你怎么起来了?”
  “不必猜度,密码是十二九十一,正是你们三人生日日子,你把箱子打开来看好了。”
  不虞嘻嘻笑“我去休息。”
  “不”伍老太坚持,“现在就打开,免得三更半夜有人睡不着爬起来偷偷看。”
  不虞红着睑,照密码打开箱子,里边空无一物。
  伍老太问:“放心了?以后再也不必锁上。”
  她转头慢慢走回楼上。
  不为叹气,“这下你可满意了?”
  不虞讪讪地,“没想到老太太火气十足。”
  不为看着大哥,小时候他一脸精灵,功课也好,没想到越老越蠢。
  她又叹口气,转身离去。
  听到大哥在身后喃喃说:“财物一定是挪到银行去了,必是防着艾历逊一家。”
  不为默默站到门口等车。
  于忠艺开着吉甫车过来。
  不为问:“这么晚还未收工?”
  他笑笑不答。
  不为说:“那么,请载我到山上散心。”
  她叫他在便利店停车,买了半打啤酒。
  车子驶上山,不为喝酒解闷。
  “你也来一罐。”
  “我需开车。”
  不为点点头,“你是个好青年。”口气像一个大妈,不为自己先笑起来。
  于忠艺不介意,只是笑笑。
  车子停在山顶,一天星光灿烂,衬着满地霓虹灯,像煞整个宇宙铺满珠宝。
  “小于,说说你自己。”
  他想一想这样开始:“我在上海中学毕业后本想出国读书,可是经济情况欠佳,于是申请出来打工储蓄留学费用。”
  一句话解释了他为什么在伍家做护理人员。
  “你受过训练?”
  “有,我有证书,学过一年病人护理。”
  不为说:“你一定去得成,有志者事竟成。”
  “谢谢你鼓励。”
  “当年我学校有不少人半工读,一个男生早上四时起来往鱼市场帮父亲宰鱼,八时来上课.浑身腥臭,大家忍了他四年。”
  于忠艺点点头。
  “多得你悉心护理家父,这些事本来应该由子女来做。”
  “子女各有家庭工作,还是由专人负责比较妥当。”
  “家父有无给你麻烦?”
  他欠欠身,“不可以这样说。”
  不为近年已经很少碰见这样有礼的人,十分欣赏。
  他想一想“不知怎地,老先生不大愿意剪指甲,他说会痛。”
  不为笑出眼泪“我两三岁时候,一剪指甲,便雪雪呼痛,因为指甲也是身体一部分肯定会痛。”
  于忠艺也微笑。
  不为叹气:“其实指甲与头发都是死物,真是越短越好。”
  不为开了第三罐啤酒。
  于忠艺劝说:“别喝太多。”
  “一个人喝不了多少。”
  于忠艺说:“我也喜欢啤酒。j
  I对于这个都会呢,有什么看法?”
  他笑笑不说。
  “没关系,我离开本市已久,感情也颇疏离。”
  “都会居民,十分幸运,机会多多,时势造英雄,二十多年繁荣,发掘不少人才。”
  “今日呢?”
  “今日竞争比较大,需要脚踏实地,沉住气努力做事。”
  “说得很好。”
  他打开吉甫车天窗。凉风习习,一只草蛾轻轻飞进来,停在椅背上。
  于忠艺说:“我送你回去休息。”
  不为不想失态,点点头。一进公寓,便倒在床上睡着。
  半夜醒来,觉得口渴开亮灯,发觉那只飞蛾跟了她回来。
  不为轻轻说:“你朝生暮死,为何打来扑去?”
  开了窗让它飞走。
  这一醒睡不着了,淋浴洗头,起来工作。
  看看天亮起来。
  翁戎在窗台上摆了一盆小小茉莉花,零星三五朵小花,可是清香扑鼻,叫人无限欢喜。那些男生的电话仍然不绝,录音机贮存量已满,统统成为遗珠。
  门铃一响,不为知道又是保姨送早饭来。
  她去开门。
  “今日换换口味,吃碗雪菜肉丝面,不为你胃口甚差,人人长肉。独你消瘦。”
  不为看到玄关地下有只死去的飞蛾,已变成焦黄色,它始终没有飞走,不为用纸巾轻轻包起。扔到垃圾桶。
  “我要去买菜,你爱吃什么?”
  “妈,有天觉得人多事烦?”
  “她不知多高兴,心甘情愿照顾全家。”
  “睡得可好?”
  “好极了,一早起来张罗早点。”
  “手臂呢,活动得可好?”
  “年纪大了,即使没有病痛,也不能同后生比。”
  保姨是避重就轻高手。
  “我中午时分过来。”
  保姨出去了。
  不为自有烦恼。
  翁戎十天八天后出差回来,她得找地方搬走。否则,就得回外国去。要不,在外头租地方住,这需要钱。不为手头上没有现款。
  一个人要争气,可得有点钞票才行。
  毕业已经好几年,老是挣不下钱,不是没有收入,可是左手来右手去,又一向贪欢。香槟一箱箱抬回,旅行乘头等舱.连珠子都穿凯斯咪。
  真正等钱用,又不想问母亲要,她会到酒吧客串酒保,她有一件在唐人街买的宝蓝色缎子旗袍,穿上非常夺目,头发梳髻,插两枝筷子,问洋人:“给你来一杯苦艾酒如何”,小账麦克麦克,塞满口袋。
  酒吧里同事全是尚未成名的演员.写作人、画家编剧……
  她叹口气,可是,伍不为没有节蓄。
  大姐都觉得父母有钱,不为却不那么想。开始的确有,但是已经用了那么多年,华人说坐食山崩,就是这个意思。
  父亲退下来已有十年,开始还不肯看医生:“忘记车匙放哪里有什么稀奇,渐渐连车子在何处也不记得了,跟着,人名、地名,全部遗忘,医生立刻知道是阿兹咸默症。
  伍太太决定在家照顾丈夫,支出庞大。
  到了今日,不为不觉得他们还有巨额存款。母亲的首饰像不劳说的那对西瓜玉镯,还有两只五卡拉左右的钻戒,都好久没见,下落不明。
  可能已经变卖。
  既无场面可出,不如套现。
  是以小保险箱内空无一物。
  中午,回到娘家,发觉孩子们上学去了,只剩小仍一人,姐夫艾历迅也不在。不劳说:“他到中文大学去面试。”眼角瞄着大嫂,表示艾历逊不是吃白饭的人。
  大嫂立刻笑道:“捞一两节课教,也够剃头吃午餐的,有个去处好过没有。”
  奇怪,这两个人,谁要是饶了谁,身上像是会少了一块肉似。
  大嫂讲完了,看着不为。
  不为想,咦,轮到我了吗。
  果然,来了:“不为,我见昨晚由阿忠载你回家。”
  “是。”
  “他是司机,你应坐到后座,免人误会。”
  不为一怔,她没那样想过。
  “这个阿忠,虽不说话,一双眼睛却四处留神,日夜都在父亲身边,什么都一清二楚,不是省油的灯。”
  “若不是保姨的亲戚,谁会用他。”
  “亲戚又怎样,今晨我读报纸,十岁女童遭绑架撕票,元凶是她的表舅父。”
  “可怕!”
  不为轻轻说:“那么,辞退此人,由我们三个女将来服侍老父饮食便溺可好?”
  大嫂立刻噤声。
  不劳“唷”地一声。
  不为又说:“抑或,送到老人院,长年对牢陌生人,任人宰割。”
  不劳说:“这阿忠月薪要万多元。”
  不为说:“比起注册护士,只是小数点,二十四小时服务,认真难得。”
  她们两人这才不响了。
  “大哥可打算找工作?”
  “也正在托朋友看市道。”
  “那边的房子打算租出还是卖出?”
  “当然是出租。不为,这些你就不懂了,房子怎可以卖,好歹留着收租,十年八载之后,归了本,交给孩子们。”
  大嫂脱口问:“爸妈这幢小洋房,现值多少?”
  不劳骄傲地答:“最多值三千万,此刻尚值一千万。”
  大嫂咋舌,“这么小,这么贵。”
  不劳得意洋洋,“越贵越有人要。”
  大娘打如意算盘:“我们两家人,不虞五百,你四百,不为也分得一百。”
  “为什么你五百?”
  “不虞是长子,多分一份。”
  不为微笑“是,父母都睡到街上去。”
  她站起来,替小仍补习功课。越教越有兴趣,英文及算术之后,教小仍写毛笔字.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君子不群不党……
  老人走过,也过来写字,提着笔,想一会,忽然写:“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相对无言,唯有泪千行。”
  不为呆住。
  “爸,爸,你都想起来了?”
  老人放下笔。不再言语,恢复迟钝。
  于忠艺说:“请恕我多言,有一间特殊学校——”他把资料交给不为。
  不为回过神来,“啊,是,咦,这学校适合小仍。”
  “在家教学虽好,但孩子们也需要同伴。”
  “你说得对,我们带小份去这间惠能学校参观。”
  不为立刻去与大嫂商量。
  大嫂默不作声,小仍是她死穴,一点到立刻气馁。
  “我去试一试。”
  “不为,将来你自己有了孩子,分身不暇就不会对小仍这样好了。”
  “我不会结婚。”不为微微笑。
  “怎么说这种话?”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
  “这个嘛——”
  “我与小仍出去一次,你把所有证件给我。”
  不为背着信差袋出门去。
  小仍走进课室,很高兴,立刻找一张桌子坐下来。
  老师替她做几个测验,表示可以即刻入学。
  不为知道这是于忠艺一早替她们预约通关,才这样顺利。她再三道谢。上车时,她仍坐前座,小仍坐后座。
  回家向大哥大嫂报告喜讯,却看到艾历逊满面春风回来。
  不劳间:“找到教席了?”
  “有待通知。”
  “啐,看你高兴得那样。”
  可是艾历逊每隔一阵便偷偷笑一下,不为都看在眼内。
  “我错了”艾历逊一味陪小心,“我猪油蒙了心这几天屋子里吵闹,人挤,我心神不宁。不劳,我想过了,我想带着孩子回皇后区。”
  不劳不出声。
  “不劳爸妈自然会分配家产,有就有,没有就没有,长久住这里。缺乏归属感失去家的感觉,我想回自己的家躺沙发上看球赛。”
  他说得也对。
  离开自己的家像鱼离了水。
  不为说:“我也想回多伦多。”
  艾历逊说:“不如一起走吧。”
  不劳问:“开销怎么办?店已经卖出。”
  不为说:“你可以在家做生意,省却铺租。”
  不劳不出声。
  “在电脑上展示设计客人满意了。才落订单买布料试身。”
  不劳说:“我累了做不动。J
  “那么,先休息一阵子节蓄可以派到用场。”
  文历逊说:“回去我一定找份全职。”
  不劳轻轻说:“这句话我一听十多年。”
  艾历逊讪讪地低头。
  他们三人坐在门口谈话被保姨看见。
  “进屋来,坐街边干什么?”
  不为说:“保姨你来给点意见。”
  “什么事?”
  “不劳一家想回去。j
  “咦,孩子们刚找到学校起码住一个学期才走。”
  不为说:r他们想家我也是。”
  保媒也坐到石阶上,“这才是你们的家,反认他乡作故乡,荒谬。”
  不为说:“在自己家,可以赤裸喝香槟大声唱歌。”
  “老母亲想你们近一些。”
  不为说:“子女大了,总会离巢,她健康状况稳定我过些时候再来看她。”
  保使恻然沉默。
  女佣见他们一时没有回屋的意思,捧出热茶。
  伍太太看见走出来“在谈什么?”
  不为连忙说:“妈快回去。”
  “在商量什么?”
  不为勉强微笑,“没什么,不劳想回皇后区。”
  伍太太央求“再多住一会妈妈时日无多。”
  不劳忙说:“妈妈要活到一百岁。”
  “一千岁孤零零,有什么用。”
  不劳哭,伍太太也落泪。
  大嫂齐家畅在窗口看见他们说话,唯恐漏了一份赶出来加入讨论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摔倒在地,雪雪呼痛,一边揉,一边说:“你们回去好了,我与不虞留下陪爸妈。”
  足踝顿时肥大青肿,保姨连忙去取伤痛药。
  外人怎么看他们这一家呢。
  不为想,外人会否觉得他们荒谬呢。
  怎么样才算孝顺儿女?
  大嫂痛归痛,一直说:“妈妈,我们一家四口不走。”
  伍太太唤人:“阿忠阿忠,你可有药?”
  于忠艺连忙赶来视察替她敷药。
  保姨说:“大家进屋去吧。”
  不为忽然说:“妈妈,我们都不够孝顺。”
  伍太太这样说:“你们身体健康,高高兴兴生活,就是孝顺父母。”
  大家听见母亲要求那样低,不禁垂头。
  这时伍先生在女佣搀扶下走出来看热闹。
  他见一大堆人站门口,以为有游行,“女皇加冕,可是女皇加冕?”
  不为过去说:“不,女皇登基已经五十多年了。”
  老人想一想:“女皇叫伊利沙伯。”
  “的确是。”
  “女皇只得二十四岁,有一双大大的蓝眼睛。”
  不为把父亲紧紧搂在怀中。
  老人推开女儿,有点腼腆。
  女佣人把他扶进屋去。
  不为终于回到小公寓。
  翁戎打电话回来:“有无替花草浇水.隔壁可在装修,天气凉了没有?”
  明显地想家。
  不为说:“将来你到多市,也可以住我的家。”
  “不为,我想结婚生子”
  “那得先有对象,可不能轻率,投资卵子及奉献肚皮,是女子一生壮举。”
  “我有能力独立照顾孩子”
  “那不好,孩子应有父亲,单亲必有不足之处。”
  “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生存环境。”
  不为问:“你寂寞?”
  “是,香槟鱼子酱亦觉乏味。”
  “可有恋爱?”
  “我们这里又是全女班。”
  不为苦笑。
  “可要我带些什么时尚衣物给你?”
  不为答:“我不穿时装,我有我一套。”
  “早点睡。”
  大家的声音都很累。
  第二天一早有人按铃。
  门一开,是大嫂齐家畅,足踝仍然青肿,手上挽着水果。
  不为殷勤斟茶。
  大嫂四处打量:“真舒服,怪不得不想结婚。”
  “这不是我的家。”
  大嫂忽然落泪。
  “怎么了,别哭别哭,流泪成了习惯,心情悲苦,做人消极。”
  “我不要回去。”
  “你肯留下,爸妈求之不得呢。”
  她略略放心,“小仍有人帮着照顾,我轻松得多。”
  “你放心,人人疼惜她。”
  “我死了她怎么办?”她掩住面孔。
  “每个母亲都会辞世,又不是你一个。”
  “但小仍是智障儿。”
  “个人头上一片天,你也只能放开怀抱,珍惜目前与女儿相聚时刻,若天天哭哭啼啼,那么,会是连今天也失去。”
  大嫂点点头。
  她本名齐家昌,嫌不好听,叫人改为齐家畅。
  齐家三代在纽约运河街开杂货店,她自小不愿学中文,到了今日,又觉后悔。
  婚后跟丈夫住西岸发展,也有过几年好风光,经济好的时候硅谷人人是纸上百万富翁。
  她说:那里,女人全是电子寡妇,男人几乎都住在公司里,二十四小时工作,每星期只回来一两次。女人在家闷得发昏只能借酒浇愁,有些索性变为酒鬼,我想过回娘家,但是照顾一爿杂货店也是不见天日的苦差,整年没有休息,唉。”
  “未老先衰。”
  “你说什么?”
  “可是觉得自己一事无成?”
  “是,你怎么知道?”
  “我也是”不为叹口气,“你看我,毕业已经三年,吃吃喝喝混日子过,高不成低不就,找不到合适工作,也没看见理想对象。”
  “你也有心事?”
  “渐渐连约会也没有了,像患了自闭症似。”
  “我与不虞好几天都说不上三句话。”
  “结婚那么久,仍然要求情话绵绵是不切实际想法。”
  大嫂打听:“不为,不劳他们可是真要回家?”
  这才是她来找不为真正理由吧。
  “说是这样说。”
  “好端端为什么走?”
  “水土不服。”
  “昨夜听见他们在房中吵架。”
  “你耳朵真尖,谁家夫妻不吵嘴。”
  “一走就是弃权了。”
  不为看着大嫂,“我们三个都是父母亲生。一辈子是兄弟姐妹。”
  “可是他们一走,只剩我与不虞服侍公婆,我们岂不应占更大份?”
  不为讶异,“爸妈有佣人服侍何劳你们?”
  “我们一家四口精神上支持呀。”
  不为用手按住大嫂,“这样吧,你几次三番面对面向我提及产业分配问题今日我与你摊牌.将来我一文不要,凡是落我名下的全部转交小仍,可好?”
  大嫂看着她:“真的?”
  “口说无凭,可要同你去律师处立字据。”
  “不为,这话可是你亲口说的。”
  “是我,伍不为拒领父母财产,好了没有?”
  大嫂似乎满意了。
  不为存心与她开玩笑:“你再去说服不劳弃权,爸妈那所小洋房就全属你的了。”
  齐家畅却真的盘算起来:“我若接手便卖出套现,一半投资一半置间公寓……”
  不为叹口气,“对不起我要工作。”
  “那么我告辞了。”
  她一拐一拐地离去。
  即使是那样也还不是坏人。世上真正的坏人是很少的,通常都是三分自私五分愚昧。
  送走大嫂,不为整理写作思绪。
  开一瓶白酒边喝边做,直到中午。
  于忠艺打电话来,“吃饭了。”
  “正在工作,缺席一次。”
  “总要吃饭。”
  “一日三餐吃了又吃,时间统统吃光,不同你说了。”
  她放下电话,坐到小腿麻痹,起来四处走动又再坐下努力。
  不为把做出来的文字再三修饰,电传到出版社去。
  已经是下午了。
  于忠艺送家制饭盒子来给她。
  不为边吃边说:“真那么勤力?又不是怕回家,每个人包括自己都哭哭啼啼,气氛低落,老人健康一大天衰落,子女束手无策,唉。”
  于忠艺说:“保婶说这是你爱吃的毛豆肉丝炒雪菜。”
  不为笑了。
  他忽然轻轻间:“你怎样写作?”四周围不见纸笔。
  不为答:“全在这架手提电脑里了。”
  “我一直觉得作家总得白纸黑字苦写。”
  “对。还得一烟在手,苦苦思索,深夜孤寂地凝望丝缕青烟上升,哈哈哈哈。”
  这样嘲弄前辈,实在不该。
  不为解释:“每写好一章,就电传到出版社编辑电脑,要改动的话,立刻有回音。”
  “互动。”
  “是,互动写作。当然,成了名的大作家一个人用心即可。有人仍用钢笔,有人用老式打字机。”
  “用什么工具写没问题。”
  不为说:“文笔优秀才最重要。”
  “写作路不好走啊。”
  不为无奈,“每个人都那样说,我将找一份教席副业写作。”
  “一辈子不成名呢?”
  “啐,你这张乌鸦嘴。”
  于忠艺用双手掩住嘴巴,他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可能是出于真挚的关怀,但毕竟是造次了。
  他涨红面孔不知所措。
  不为反而要替他解围:“你放心寂寂无名是命数,不会怪你。”
  他嚅嚅。
  不为自嘲:“名字改坏了,若是大为、作为、必为,又还好些。”
  他不再敢说话。
  不为问:I一会去哪里?”
  “陪伍先生复诊,顺便与他到码头坐一下看海。”
  “谢谢你。”
  “你真客气。”
  于忠艺开头不惯,伍太太与保姨也一般谢进谢出,那几个孩子也是,“对不起”、“借一借”“谢谢你”、 “没关系”是口头禅似。西方教育最令他纳罕的是这一点,自己人也那样客套,可是,又叫人那样舒服。
  他这个沉静的内地子默默学习。
  不为说:“他从前看到海十分喜悦,带我出去钓鱼,数小时一无所获,仍然开心。”
  “现在也一样。”
  他把碗筷带回去。
  黄昏,不为总算把工作告一段落,买了冰淇淋带回家中。
  伍先生已经到家,吹过海风,精神仿佛不错。
  不为打开冰盒,让他挑选各式冰条冰淇淋。
  他看了一会儿,忽然说:“小小安乐园莲花杯,香草冰淇淋底下有一角香橙那种。”
  不为微笑“那家厂已经歇业。”
  “那么可有夹心脆皮巧克力?”
  “有,有,这里。”
  于忠艺取出理发工具,见老人吃甜点,便暂时放一边,斟出温水给伍先生。
  不为问:“众人呢2”
  “陪伍太太看戏去了。”
  不为问:“怎么不叫我?”
  有意无意,挤她出局,叫她无趣。
  “也快回来了。”
  不为正想问是哪出戏,忽然听见父亲叫人:“咏坤,咏坤。”
  不为伏过去,“爸,我是不为,我在这国。”
  老人双眼仿佛重新有了焦点,他讶异地四周环顾这样说:“咏坤,我们怎么会在这里?”
  老父错认她是母亲了,不为连忙说:“这是家呀。”
  “家?”老人不置信,“咏坤,明天大考,你温习妥当没有?”
  “爸,你坐下。”
  “咏坤,关于我俩,我想与伯父母先讲,我怕他们嫌我。”
  不为握住他的手,“不会不会。”
  于忠艺似有预感,“我去叫医生。”
  老先生四肢忽然发软。不为去扶起他。
  不为急得浑身是汗。
  “伯父伯母,我会好好上进,终身爱护咏坤——”
  他笑了。
  伍老先生的身躯滑到地上。
  这时,连不为也知事情不妥。
  于忠艺过来托起他头部让他呼吸步畅顺。
  老人依然满脸笑容,“我想起来了,你是不为。”
  不为答:“是,爸,我是不为。”她双手颤抖。
  “为为,你长得这样大了。”他终于认清楚女儿。
  “是,爸,我成年了。”
  老人大惑不解,“这些日子,我到什么地方去了?”
  “你就在我们身边。”
  “是吗,有许多事,都不记得了。”
  “爸,爸。”不为紧紧抱住父亲,泪如泉涌。
  老人喉咙忽然噗地一声,不再言语。
  女佣默默站一角,门铃响了,她奔去开门。
  医生与救护人员一起抢进来。
  不为怜惜地看着老父的脸,他仍有笑意,不过双眼渐渐褪却光彩,终于呆滞不动。
  医生命不为让开,不为死命抓住父亲的手。
  她的生命源头已离她而去,她的胸膛像被一种凶器打了一个大洞,五脏六腑都掉了出来,用双手接都接不住,血淋淋落了一地。
  她大抵是活不下去了。
  心中凄苦莫名,但是又庆幸子然一人,了无牵挂,大可以跟着父亲一起走。
  不为伏在父亲身上 “爸爸,爸爸。”她号啕大哭,“爸爸!”
  像是回到极细小时候,受了委屈,被大哥大姐欺侮了,有怨无路诉。刚巧爸爸下班回来,伏在他身上痛哭。
  不为拉住父亲不放,女佣与于忠艺出力也扯不开她。
  不为一直叫喊“别带走我爸爸,别带走我爸爸。”
  这一走就回不来了。
  闻者心酸。
  结果由医生替不为注射,她颓然松手,众人才能把老先生抬上担架。
  不为迷迷糊糊倒地。
  “姓伍。”
  “你想清楚了?”
  “我生我养我教,自然跟我姓氏,你反对吗?”
  不为想一想,“我不反对。”
  不虞开口:“不允你别理不劳的事。”
  不为冷笑“我不怕人说我多管闲事,她是我亲姐妹,为她被人叫三姑六婆,我心甘情愿,人人撇清做君子,她找谁商量?”
  “你的主意未必是好主意。”
  “在这种要紧关头,馊主意也好过没主意。”
  “是是是,姑奶奶。”
  他与于忠艺又出去了。
  孩子们照常上学,不管怎样,日子总要过下去。
  不为走到那缸金鱼前,涓然泪下。
  保姨用手轻轻拍她的肩膀。
  不为转过身子。
  保姨坐到她身边,“事情办得七七八八了,你们能力高,兄弟姐妹在一起合作,水到渠成。”
  不为握看她的手。
  “我在伍家二十年了。”
  她好像有话要说,不为仔细聆听。
  “老了,想还乡去,我原籍浦东,十分想念老家,还有亲眷健在呢。”
  不为霍一声站起来“你怎么可以走?”
  “不为,你且听我说,趁还有点力气,我打算开一片护理院,专服侍老人,好让他们舒舒服服走完最后一程,也是功德,地方已经找到,是一间旧的西式洋房,冷热水俱全,已在装修。”
  不为睁大双眼“你要离开我们?”
  “女佣可拉桑有个表妹叫阿索利,懂得护理她会来报到,加上司机,太太够人用了。”
  “你把事情告诉她没有?”
  “说过了,她没反对。她替我高兴,她已把退休金发放给我。”
  “保姨你真的要走?”
  保姨一味陪笑“小于同我一起回上海。”
  “他也去?”
  “也是为他前途。在本市,高不成低不就,总不见得一辈子做拥工,办护理院究竟是一盘生意。”
  不为忽然生气了“这样无情无义,说走就走,撇下我们孤儿寡妇走,尽管走好了。”
  保姨看着她,“我同太太说过.最难接受这件事的会是不为。”
  身后一把声音说:“被你说中了。”
  那正是伍太太。
  “保姨在伍家服务二十多年是难得的缘份,她又不是我们家生奴隶,当然有退休日子,你高高兴兴欢送她才是,怎么会吵起来,这是西洋礼节吗?”
  不为气得落泪。
  保姨说:“年轻人统统喜聚不喜散。”
  伍大太答:“她自己第一个先走,她撇下我们就什么事也无,你有空可以到浦东探保姨及阿忠。”
  不为说:“妈妈,我怕你少了他俩不惯。”
  “是差一点,可是,也不能把他们锁在屋里呀。”
  不虞出现,“什么事?妈妈有话说,为什么不叫我?”
  “保姨同阿总要返浦东开老人护理院。”
  不虞一听,“哎呀”他叫起来:“好主意,做华侨生意,取价高,成本低,一流服务必有可为之处,保姨,没想到你有上佳生意头脑,佩服佩服。”
  不为气结。
  不虞说下去:“太多美容院健身院了,竞争大,生意未必好做,老人服务会是一枝独秀。”
  保姨笑得合不拢嘴。
  “保姨可出售股份?”
  不为一个人离开家门。
  她走到门口有车子驶过来。
  不为抢白:“你还在这里?你升格做老板了还不朝高枝头飞去?”
  于忠艺不出声。
  不为渐渐平静下来“是,我爸已经不在,你的工作已经结束。”
  于忠艺仍然不响。
  “留不住你了。”
  他这才开口:“伍家上下对我客气,我学习良多,十分感激。”
  “多谢你陪家父最后一程。”
  “是应该的。”
  “几时走?”
  “下个月初。”
  “快了。”不为依依不舍。
  “保姨说,现在家里住得下,你搬回来吧。”
  老人搬出去,少壮挪回来。
  全靠这间祖屋了。
  那日回到公寓,不为工作至天亮。
  腰酸了四处走一走,口渴喝杯水,白光刺眼才发觉红日升起双眼湿倦,倒头用枕头蒙面睡了一会。
  电话响,是翁戎打来。
  “朋友告诉我你家有白事。”
  “是。”
  “可以分家产了吧。”
  “每个人都那么说,家母仍在世呢。”
  “应当趁早安排,免得来日手忙脚乱。”
  不为干笑数声。
  “你能分得多少?”
  “我不知道,我不在乎。”
  翁戎说:“你别傻,照规矩三分一,争到底。”
  “你几时回来?”
  “这一两天,告诉你,回家住,在母亲身边搭张小床。”
  “合同可签得成?”
  翁戎叹口气,“使尽浑身解数,总算马到功成,过几年年老色表,怕没这样容易。”
  不为骇笑,“靠色相?你是管理科硕士人才呀。”
  翁戎这样答:“世上任何职业靠的都是声色艺三件,缺一不可。”
  “多谢指教。”
  “做作家何尝不是。”
  “是是是。”不为唯唯喏喏。“回来一起去吃大菜喝香槟,介绍一个会跳舞的男生给你。”
  办妥了事,伍家筋疲力尽。
  不劳真的在母亲房中搭了一张小床,每晚睡在那里。
  伍太太再三说:“不劳你扯鼻鼾每晚把我吵醒。”才把她撵出房去。
  艾历逊一去不返。
  分居手续书已交到他手中,签了字回来,从今以后,伍不劳是个离婚妇人。
  不为奇怪,有没有叫艾历逊离婚议子呢?
  不虞又提到分家的事。
  伍太大很平静,“分了家产你们打算怎么样?”
  不虞陪笑,“手上有了资源,想四处看看赚钱机会。”
  “我是问你回不回美国。”
  “北美不景气,不如北上找机会。”
  “你是电脑科毕业生,怎么会想做小生意人,听说今日大学电脑科门口还挤满了人。”
  “他们迟发迟觉,人才早已过剩,全盛时代已属过去,这一两届毕业生大把人找不到工作。”
  “依你看,读什么好?”
  “教师与护士最吃香。”
  不为不出声。
  选科目总得挑真正兴趣,一窝蜂投机待四年后出身,环境未必如今日般理想,白白失望。
  伍太太说:“士农工商,做小生意多腌瓒(找不到za字)。”
  不虞陪笑,“妈,千万投资不算小生意了。”
  不劳一听炸起来“千万都给你,我们两姐妹不是爸妈生的?”
  不虞转过头来,“妈手上何止千万。”
  不劳一想果然是又静下来。
  伍太太看着他们三个,“分到钱,立刻就走.可是这样?”
  “我们会来探访,孩子们亦陪着你。”
  伍太太笑了,“我需安排一下。”
  不虞与不劳对望一眼。
  那天晚上哈拉昆出版社的编辑来电邮:“每章都写得真挚,只是故事没有高潮,章篇分散无力,不足以成为一部著作。”
  不为答:“让我写完我要写的再说吧。”
  “也罢。你只管去写,之后才慢慢收拾文字。”
  “莉莉。我想回来。”
  “来了想去,去了又想来,何故。”
  “失望。”
  “一个人之所以失望,乃系期望过高过了二十一岁,对世事仍有虚妄期望,是你自己的错。”
  “你说得对。”
  莉莉忽然说:“我挂念你。”
  “我也是,离开了工作岗位,浑身不自在尽管许多人不把写作当为正职……”
  “办完家事,回来吧,想见你褐色的大眼睛。”
  不为一怔,挂上电话走到镜子面前,第一次发现自己有鱼尾纹.吓一大跳,用手掩住面孔。
  第二天,不劳找妹妹。
  “不为,回来这么久,尚未看过市容,带我到处走走。”
  也该散散心。
  其实,不为对这个城市亦不熟,不过有伴好过无伴,她与姐姐到银行区喝茶。
  不劳轻轻说:“人流真多,我感觉如乡下人。”
  “上海与东京更挤,在上海行人道上,听说肩膀碰肩膀。”
  “不为,此刻我是单身母亲了。”
  “你处理得很好。”
  “自从父亲辞世,艾历逊离开,我没一个晚上睡得好,这才发觉,吃得下,睡得实,是一种至大福气。”
  不为点点头。
  侍应捧来薄荷茶,不为替姐姐加蜜糖。
  “昨日我与母亲商量,我想到上海开婚纱店。”
  “人生地不熟,你怎么去?”
  “闯一闯,把西方最成熟“少即是多”概念带进去,推广明洁大方高贵式样,抬高品味,上海人有聪明天赋,一点即明,会得欣赏。”
  “几句话便讲明宗旨,不劳你真能干。”
  “好不好笑,不为,做婚纱女人没有婚姻。”
  不为问:“你问母亲借资本?”
  “我卖掉原先的店,手头还有一点现款,与其坐食山崩,不如睹一记,我已联络到朋友合作。”
  “那么你同妈妈商量什么?”
  “求她照顾占美与威利,好让我出去奋斗无后顾之忧。”
  “妈妈怎么说?”
  “妈妈是好妈妈,一口答允。”
  “其实她年纪已大,幸亏家里有女佣司机帮手。”
  “占美与威利两兄弟是顽皮一点,但还算懂事,待生意上了轨道,必带他们一起北上。”
  不为点头,到处有国际学校,不难解决读书问题,不劳并不是第一批上去做生意的人事实上再不去,真怕搭不上车。
  “不为,请你也帮帮眼看顾这两个孩子。”
  “占美与威利取了中文名字?”
  不劳点点头:“伍占及伍威。”
  “很现成很响亮。”
  “没有母亲这棵大树,不知怎么办。”
  “我也这么想。”不为握住姐姐的手。
  “我们真不如她。”
  不为说:“今日她也成了孤掌,幸亏生性豁达。四个孙儿,不分内外,男女一般爱惜孩子们也成为她忠诚伴侣。”
  “七分付出,一分收获。”
  姐妹俩淡淡笑起来。
  不为说,“我陪你逛时装店。”
  不劳说:“我哪有心思看那些,密锣紧鼓要准备开业。”
  “那你去谈生意吧。”不为想一想,提醒她:“毕竟也有许多人喜欢宫廷式大蓬裙子别忘了添几件。”
  “是,我省得。”
  伍不劳吸进一口气。挺胸收腹,继续前程。
  叫不劳的她其实甚为劳碌。
  那天晚上,不为看见母亲数钱给大嫂。
  大嫂手上已经抓着一卷大钞,意犹未尽,伍太太索性把手中一叠也送了给她。
  大嫂出房来看到不为,把钱往口袋里塞,低看头回房去。
  不为问母亲:“现在由她当家?”
  伍太太笑笑,“孩子们的学费零用诸般开销。”
  不为说:“许多老人都羡慕从前大家庭,子孙满堂,对长辈毕恭毕敬,就没想到,老人负责所有支出,才获得这种尊敬。”
  摊着手一味向子女要,一边又想子女尊重真是天方夜谭。
  不为在厨房碰见大嫂,她斟茶给不为。
  不为想:现在连她做女儿的亦有面子,若老母没有能力,连带她也被兄嫂践踏。
  “不为你不如搬回来住。”
  不为说.“我住不惯,我将回多伦多。”
  “你可以放心,不劳去做生意,由我来照顾妈妈。”
  真是黑白讲,明明是母亲包下他们衣食住行。
  不为笑笑不说话。
  她对这几个女眷的忍耐力已经炉火纯青。
  “妈妈真是无分彼此,对不劳的杂夹种也爱护有加。”
  不为不出声。
  “此刻他们也跟着母亲姓伍,是什么意思?”
  奇怪,在美国出生的大嫂不会说中文,但是思想落伍封建,口角一如七老八十无知妇女。
  “那两个孩子真顽劣,我亲耳听见他们叫小仍白痴。”
  不为开口:“现在不会了,他们已懂得照顾姐妹。”
  “不为你最会开导人。”
  “凡事往好处想,朝黑角落越钻越深,走不出来。”
  大嫂说:“你我虽不是亲姐妹,到底是自己人,有话直说,你比不劳容易亲近。”
  不为忽然问:“你说,这头家每月开销多少?”
  “听保姨说,卫生纸一箱一箱那样抬回来,瞬息用空,那两个男孩子用水用纸像报仇。”
  “一日买千元小菜。”
  “还未算水电、煤气、长途电话、卫星电视、佣人薪水及房屋维修。”
  “爸妈真能干。”
  大嫂说:“不劳丢下儿子去做生意,这两个孩子又全部由他们外婆负责,吃得比大人多,每餐猪排鸡汤吃营养大菜,千元一双球鞋这样子花下去届时不知还有多少剩下?”
  原来大嫂也并不糊涂,她也想到了这点。
  若不是老妈愿意牺牲,这班子女会不会在这种要紧时刻陪伴左右呢。
  “妈妈一定财源充足,大树好遮荫。”
  不为问:“大哥去了什么地方?”
  “出去谈生意。”
  “那些人可靠吗?”
  “都是从前的同事与同学,三个臭皮匠,合在一起说不定出一个诸葛亮。”
  这些成语她也懂得。
  大嫂叹口气,“我小时候,想都没想过美国华侨回中国大陆做生意。”
  “这十多年局势不一样了。”
  “金山搬了位置。”
  “沧海桑田。”
  保姨进来,“姑嫂在聊天?可口渴,喝碗参汤。”
  不为悻悻然,“不同你这叛将说话。”
  保姨笑, “这不为脾气自小到大如此。”
  大嫂感谓:不为最幸福,像我,谁耐烦记得我幼时点滴,十一二岁已像大人,到了十六七岁,捧出去在唐人街打工觅食,自生自灭。”
  不为劝:“有人记得小仍小行生活点滴不就行了,你已成年,还念念不忘过去干什么?
  保姨说:“不为说的话有时又蛮有意思。”
  不为仍然说:“不要与这人说话,这人抛弃我们。”
  她不舍得老管家,忽然落泪。
  大嫂微笑,“不为感情丰富。”
  保姨也鼻酸。
  大嫂忽然问,“不为,你究竟有无亲密男友?”
  不为回过神来,“大嫂,小仍的老师要见家长,你去还是我去?”
  大嫂连忙说:“哟,我去我去,叫司机走一趟。”
  保姨收拾天井,把鱼缸水换掉。
  她似自言自语:“树高千丈,叶落归根,好嫁人了。”
  “什么?”不为装聋,“谁说话,说些什么?都快升格做老板去了,还理东家的事?”
  她一个人走开。
  伍太太问:“都出去了?”
  “是,只剩我一个人。”
  “七嘴八舌,这阵子真热闹。”
  “这八张嘴,除出说话吵闹,就净会吃喝。”
  “人当然要吃饭。”伍太太满不在乎。
  “长期这样,吃得消吗?”
  伍太太答:“人老了,还有什么长期,过一天算一天,每天都是拣回来,我一直想,上次小中风,摔倒在地,若不醒来,就这样息劳归主,如今每天都是恩赐。”
  说得极对。
  “不劳去上海,你替她置些行头,置点参考书,有备而战。”
  这次真的要穿名牌戴首饰了。
  你说你有真才实料,那是个陌生地头,鬼认识你,排场最重要,先敬罗衣后敬人。
  同不劳说起,她笑,“你以为还是十年前?现在要到上海去买名牌。”
  不劳手中拿着美国人写的“上海一日游”,读出来:“人民路二百零一号的上海博物馆展出最佳铜器瓷器及书法,往对面的人民广场可以练太极及放风筝,南京西路三百二十五号旧跑马厅今日已成为上海美术馆,东海路古董店林立,复兴中路五百九十七号有最佳指压 按摩院,恒山路九巷有间叫‘中华少男’的法国菜馆”
  不劳收抬行装,“外滩呢。”
  “外滩无恙,有一间叫M的地中海式酒吧在黄浦江上,可上七楼眺望浦东银行区。”
  “谢谢你指教。”
  “听上去新鲜又刺激.比北美小城热闹多了。”
  “不为,祝我成功。”
  “祝你马到功成,一本万利。”
  不为把孩子们也叫来。
  两个孩子预祝母亲心想事成,生意兴隆。
  不劳笑得合不拢嘴,“十划还没有一撇呢。”
  伍太太朝大女儿招招手,不劳走过去。
  伍太太把一副钻石耳环交到她手中。不劳摊开手掌一看,只见晶光闪闪,每颗约三卡拉大小,大方华丽,刚好平日配戴,有了这样名贵装饰,衣物略差,也没有关系了。
  不劳有点羞愧,鼻子酸酸,连忙戴上。
  “不为你也有。”
  不为连忙说:“给大嫂,她劳苦功高,我在家工作,毋需排场。”
  不劳对牢镜子一看,只觉整张面孔有了光彩,信心十足。
  当大下午,不劳就北上了。
  孩子们在外婆家好吃好住,生活正常,正像占美说:“猪排煎香了真好吃”,此地乐,不思蜀,也不似挂念出走的父亲。
  外婆安排他们学中文、画国画,还有,翌年春假往日本观光。
  由于忠艺开车送不劳在飞机场。
  不劳说: “小于,祝你前途无可限量。”
  不为却咳嗽一声,“不,有不如意之处,伍家欢迎你。”
  于忠艺很感动,“谢谢两位。”
  “保姨一向怕热,听说上海热起来可达摄氏三十八度,你得看住她。”
  于忠艺点点头。
  回程他在花档停车,买了一大柬姜兰,然后往街市买菜。
  少不了男孩们爱吃的猪排及女孩子喜欢的南瓜饭。
  “最后一次买菜。”不为咕哝。
  小于说:“女佣不会挑选,就看你的了。”
  “我?”
  “太太喜吃炖肘子,你不要挑大大大肥的,像这一只就很好——J
  真的,在家总不能白吃白住,保姨一走。怕要她伍不为带女佣人出来买十个人的菜式。
  于忠艺把街市诸小贩郑重介绍给不为认识。
  不为觉得她可以写一本叫“华南街市”的小书。
  回到家里,于忠艺把姜兰枝剪短,花蕊并排浸在玻璃缸中。花瓣吸了大量水分,立刻打开,清香盈室,伍太太喜欢极了。
  “你爸也喜欢姜兰。”无限依依。
  回到小公寓,不为邀小于进去坐一会儿。
  于忠艺替她拎着干粮上楼,门一打开,只见一个穿着泪袍的妙龄女郎出来笑道:“哗,这许多吃的,我真幸福。”
  是翁戎回来了。
  于忠艺涨红面孔,进不是退不是,连忙道别。
  翁戎问:“不为,你的男朋友?一表人才。”
  不为笑:“回来了?精神焕发,红光满面。”
  “托你鸿福,已向公司报到,此行有功,可升一级。”
  “我才向母亲说耍搬回去。”
  “不为,你可以睡书房。”
  “不,我姐姐去上海做生意,家里少了人。”
  “都去上海?”翁戎说:“上海挤破了投机分子。”
  “可是上海一贯是东方巴黎,投机者的天堂。”
  翁戎笑了。
  “说一说,沪人与粤人有什么分别。”
  “那里,男女都有一双会笑的眼睛,皮肤白皙,冰雪聪明,善解人意,你说呢?”
  “晔。”
  “而且从不自以为是,心中想什么也不大让你知道,凡事可商量,永远有转安余地,你说,是不是无往而不利?”
  “哗。”
  “我们要学习的地方多着呢。”
  不为收拾衣物,来时一只手提包,去时也一只手提包。
  肩上挂着她的手提电脑。
  “真潇洒。”翁戎赞她。
  “这是讥笑我身无长物。”
  “今晚八,点金兰街滴滴金酒馆,介绍男人给你。”
  不为笑笑,走了。
  于忠艺却在楼下等她。
  “你怎么知道我立刻就走?”
  他笑笑不出声。
  “你知道我脾气。”
  他还是不出声。
  “我们回去吧,菜肉在车厢快晒熟。”
  到了家,不为仍然搬回自己房中。
  老父生前的房间正在刷油漆,拆除了屏风间隔、给占美他们做书房兼睡房,外婆置了簇新私人电脑给他们。
  这样慷慨,一定有孝顺儿孙。
  物理治疗师来了,帮伍太太运动手臂,她雪雪呼痛“哟哟哟,弯不过去了,病前也伸不到背去”
  大哥回家,一边喝冰冻啤酒一边口沫横飞说着他与朋友的计划书。
  吃过晚饭,不为抹上一点口红,出外赴约。
  她找到滴滴金酒馆。
  酒吧名字好听得没话说,装修却普通,气氛则非常好。
  翁戎穿着小背心,被大群男生包围,桌子上全是酒瓶。
  这些男人,只要女性愿意,立刻可以跟你回家。
  不知怎地,不为没走过去。
  她本来已觉得无趣,倘若还与他们厮混,更觉乏味,且对不起自己。
  翁戎没看见她。
  不为悄悄自原路离去。
  有人把车子驶过来,不为一看,笑了。
  “又是你?”
  “保姨叫我看你一人去了何处。”
  “你同保姨都决定自立门户,不必理我啦。”
  “你要当心自己,这个城市,千奇百怪,牛鬼蛇神。”
  不为没好气,“我在这里长大,我会不知?等于我叫你当心上海妖娆善变。”
  于忠艺笑笑。
  他们两人下车逛街。
  一路上酒吧林立,叫旧乡梦、夜上海、醉乡
  不为说:“这家好,这家叫烟如织。”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
  不为记得父亲生前健康的时候,常常吟这几句唐诗。
  那一代人怀念家乡,一时间不方便回去,后来通了关,可随意北上,他们又发觉,家乡与记忆中完全不一样,见了只有更加寂寞。
  不为对任何城市都一样看待,一个地方必须住久住熟才有感情。
  “就快回家了,很高兴吧。J
  “心中忐忑,巴不得立刻插翅飞回去,又会踌躇,倘若失败,可怎么办。”这是他第一次诉说心事。
  “无论如何是一种尝试。”
  他们看到露天咖啡座,不约而同坐下来。
  翁戎喜欢肉欲约会,吃、喝跳舞、身体接触—一完全松弛不必用脑。
  不为热爱静静地与朋友说体己话,精神交流,互相安慰。
  不为叫了黑咖啡。
  他问她:“真羡慕全世界你都几乎跑遍,什么地方最难忘。”
  不为笑笑:“你喜欢的人在哪里,哪国最可爱。”
  他一怔。
  不为说:“以此类推凡是与好友一齐喝的,即是好酒,吃得开心,就是好菜,一家人共聚一堂,就是好屋,你说是不是?”
  于忠艺看看她很久“你与本市一般年轻女子的想法很不一样,是因为在外国的时间多?”
  不为把脸伸到他面前,笑笑说:“不,因为我天性聪颖。”
  于忠艺笑起来,真想伸手拉她脸颊。
  他低下头,不敢造次。
  不为说:“回去吧,明早要动身。”
  他点点头。
  “我不明白,为什么乘火车?飞机转瞬即到。”
  “保姨说,她南下时也是乘火车,想搭上一程回忆一下。”
  “你也很纵容她。”
  他笑“我们在广州逛几天才乘飞机。”
  “一路顺风。”
  “这是一路上的电话地址,这是安养院照片。”
  “叫什么名字?”那是一座红墙绿瓦的小洋房,前后花园,环境甚佳。
  “保艺安养院,己收了十名老人。J
  他们上车回家。
  第二天一早,伍太太起来送保姨。
  保姨饮泣,“太太,我不走了。”
  “这里没你的事了,由不为送你去火车站。”
  不虞惺论下楼来,“我帮保姨提行李。”
  “怎么敢当。”
  不虞的声音忽然温柔,“是你每天帮我拿书包送上学,我都记得,妈说保姨是见了我们这样顽劣才不敢结婚生子,是我们害了保姨。”
  于忠艺在一旁听得笑出来。
  他们出门去。
  不为看到母亲把腕上金表脱下送给保姨。
  她认得那只手表,那是表背刻字的一只纪念手表,父亲自己创业,离开原先公司,同事送给他留作纪念。
  款式古旧,现在都不流行了,又是男装,母亲一直戴着,是因为她老花,字盘大,才看得清时间。
  保姨并不推辞,恭敬不如从命,与师母握着手。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车子在便利店停下,不为买了纸包饮料、报纸杂志、糖果零食,让保姨在途中消遣。
  保姨有点沮丧,“我不走了,今天中午,你们吃什么呢?”
  不为顺口答:“罐头沙丁鱼。”
  保姨流下泪来。
  不虞说:“不为你少刺激保姨。”
  他们终于上了车,不为在月台上摆手,于忠艺一直看着不为。
  不虞说:“我们一家三口,那时不劳与你尚未出生,就是这样乘火车经过三日三夜南下。”
  他无限感慨。
  不为悄悄说:“时间过得真快。”
  “那时我比小仍小行都小,只得四五岁,广东话真难学。”
  不为问:“你找到工作没有?”
  “男人没有工作,就不似男人,男人没有好工作,就不算好男人,是,我找到工作了,在朋友一间公司挂单帮手设计电子游戏。”
  “屈就。”
  “你听家畅说过她,不打算回运河街。”
  “还有其它原因吗?”
  “我想等母亲分家产。”他真坦白。
  “你急等钱用?”
  “手上假使有笔资金,可以付清屋子按揭,又可以做点投资。”
  “你这想法也很正确。”
  “你呢,仍然醉心写作?”
  不为不打算与他讨论这个问题,笑笑不答。
  她说:“我已经开始想念保姨。”
  回到家,见母亲在吃一碗清汤米粉。
  “味道怎样,新来女佣手艺如何?”
  伍太太答:“过得去无谓计较,她们会学会进步。”
  “妈妈真要向你肚量多多学习。”
  屋里少了人,顿时静下来。
  “真静。”
  “这样叫静?你们三兄妹与孩子们不在那才静呢。”
  “现在好啦,他们都不走了。”
  “他们有企图。”伍太太微笑。
  不为帮兄姐:“希析爸妈帮手,也是应该的。”
  “啊,有人找你。”
  “谁?”
  “一个叫莉莉的外国女子,幸亏我尚余两句生锈英语,同她说了几句,她十分友善,说是出版社编辑。”
  “她人在多伦多——”
  “不,她来了本市,住在丽华酒店,这是她房间号码。”
  不为睁大眼睛,呵,她事先井没有通知她。
  她拨电话到酒店,接待员说:“苏小姐出去了,她留言说往离岛看庙会巡游。”
  真好兴致。
  人挤人,汗叠汗,肮脏狭窄的街道,俗艳的部色巡游,也许这正是西方游客眼中的华南。
  不管华南地位去到何种地步,洋人仍然向往唐人街的七彩牌楼。
  不为有空,照说,她应乘船往离岛去寻找莉莉,才那两条街,未必找不到,给她意外惊喜,讨好她,以图好感,换取事业前景。
  可惜不为根本不是那样进取的人。
  她一生习惯守株待兔,看到人家努力钻营,只觉恶形恶状,肉酸恶心。
  稍后再找她吧。
  不为累了,在床上小憩。
  她忽然沉睡。
  忽尔置身一片竹林,风吹过竹叶,发出沙沙声,十分幽静。
  不为看见一张古董瓷桌、两张瓷凳有人低头看书,那男人头发乌亮,身型壮健,不为立刻知道他是谁。
  “爸爸。”她喜悦地走近。
  果然是她父亲,他抬起头来,异常年轻,正是不为小时候认识的父亲,他朝不为微笑。
  “爸爸。”不为坐到他对面。
  她发觉父亲看的是一本账簿。
  “爸仍然关心数目字?”
  只听得父亲说:“也好,本来是他们的钱,花在他们身上也应该。”
  “谁”,不为不明白,“谁的钱?”
  “为为,你是小傻瓜。”
  “是,爸爸我是。”
  她伸手去拉父亲的手,发觉他手冰凉。
  不为一惊,落下泪来。
  父亲说,“嘘,别哭,别哭。”
  这时有人敲响房门。不为一惊醒来。
  女佣探头进来说:“有客人上门来找伍小姐。”
  “谁?”
  “她叫莉莉。”
  不为连忙擦干眼泪,“人在哪里?”
  “在会客室等你呢。”
  不为连忙跑下楼去。
  可不就是莉莉,晒成金棕色的皮层,笑睑迎人,仰起头看站在楼梯中间的不为。
  她俩拥抱一下,佣人斟出龙井茶来。
  不为高兴得不得了,整张脸往上提,嘴角弯弯,“莉莉,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莉莉坐下,打量四周,“没想到你家庭环境这样好,不为,华人说,文必穷而后工,你还有什么希望?”
  “这个穷不代表物质贫乏,而是说身处某种困景,才会激发文思,像都会自盛至衰,实在是写作至佳题材,应当激发无数优秀作品。”
  可是仍然乏人动笔。
  “生活舒适,是创作大忌。”
  “莉莉,你来旅游观光,还是开会接洽?”
  “两者都有啦,顺道来看看你。”
  “我家发生了一些事——”
  “我明白,刚才与令堂谈几句,她欢迎我来你家作客。”
  “与我挤一间房如何?”
  “我事忙,来往多闲杂人等,不甚方便,好意心领了。”
  “在都会中,运动比较困难,你若想踩脚踏车就无用武之地。”
  “但是在我住的酒店有健身房,我找到一幅最好的爬山墙。”
  爬山墙,久违了,练成的肌肉早已失却弹力。
  “来,”莉莉说: “困在家里无益,我与你爬墙去。”
  一听爬墙,不为就觉得好笑,像做贼一样。
  她跟莉莉出去,一路上谈公事。
  “编辑部觉得摄影集可以出版。你的说明精简动人,照片风格特别。”
  “多谢。”
  “有一个沉默高鼻梁的年轻男子,时时在照片中出现,你却只称他为男护士,这人是你男友?”
  “不,他就是男护士。”
  “总觉他有特殊位置。”
  “家父辞世后他已离职,前往上海发展生意。”
  “上海!以往只在猎奇小说中见到的地名,过两日我也会北上观光,顺便创翻译版权。”
  “阿,大展鸿图。”
  “不为,我担心你的长篇,可否集中精神好好创作。”
  “多谢鼓励,你去到内地,会发现佳作如林,也许就放弃我了。”
  莉莉微笑,“风格有异,读者不同。”
  来到酒店,不为跟她走进健身房。一抬头,不禁哗地一声。
  真没想到都市里有这样宏伟的爬山墙,足有三层楼高。而且另一边是大玻璃窗,一边爬一边可以欣赏全海景。
  原来如此理想的运动场所就在眼前。
  两人立刻脱下外衣裤,穿上安全带。
  不为蠢蠢欲动,技痒,伸出手去,立即像猿猴般敏捷地攀了上去。
  居高临下,看向大海,虽在户内也无比舒畅。
  她知道不能用力过度,慢慢降回地面,意犹未足,已是一身大汗。
  立刻有男性来搭讪。
  蹲在不为身边,殷勤递上饮料,不为连忙穿回外衣遮住背心。
  “刚从外国回来?”
  “那金发女是你朋友?”
  “喜欢运动?”
  不为一声不响。
  那男子忽然明白了,“呵,你与她是一对。”
  很识趣地走开。
  不为发愣。
  一对?
  这时莉莉走过来,“到我房间去淋浴,然后一起喝茶。”
  不为迟疑片刻说好。
  一回房莉莉便急着覆电传电邮,一手捧着卫星电话,眼睛在电脑荧屏上游览。
  不为淋浴更衣完毕,莉莉说声“轮到我了”,竟连电话一并带入浴室。
  半晌她擦着湿头发出来说:“我需要一个翻译,不为,你可否跟我往内地。”
  不为想一想,“内地有许多翻译人员,价廉物美。”
  “好,好,又拒绝我。”
  不为微笑,“我会否遭到惩罚?”
  莉莉凝视她,“好的作者难寻,一切都可以容忍。J
  两人含蓄地已经过了招。
  她试抨过可能性,她婉约推辞,并且希望不会影响工作关系,她理智地保证不会。
  她们一边喝茶一边谈公事。
  “不为,我已给你建议故事大纲,你不可脱离规范,一切需随大纲发展,最终把撒开的网兜回来。”
  不为笑,“莎士比亚有几个故事都做不到。”
  “不为,你必须接受我的意见:集中精神。”
  “是长官。”
  “我旗下已有百多名交不出稿件的作者,希望你不会成为他们一分子,你若等钱用,我可预支三分一稿酬给你。”
  “那是多少?加币五万、十万?”
  “伍小组我可预支五千。”
  “莉莉,我写的是英文,五千?”不为惊呼。
  “英文霸天下?写英文一定发达? ABC 必然畅销?也得看你是谁,成名没有,是否深受欢迎,上年加国作家节会议上有得奖作家手持纸牌说 Will write for food,意愿煮字疗饥,伍小明,你与现实世界脱节!”
  不为听过这种故事,不敢出声。
  “一般首版不过五千本,著作销干万册者,如凤毛麟角,千万人无一,喂,你交了稿再说其它好不好?”
  不为垂头。
  “丧气?不必,不试过又怎知行不行,心灵鸡汤开始时也不过是尝试。”
  “鸡汤!”
  “果然不出所料”莉莉点头,“还看不起人家呢。”
  这时,不为也为自己的毛病笑起来。
  “我会用功。”
  “你家太舒服,人也太多,不是写作好地方。”
  “依你说怎么办?”
  “设法搬到大学宿舍去,小房间,寒窗,连电话也没有,喝自来水,吃冷面包,从早上六时工作到晚上十点,下午三点可以到公园跑步半小时,保证你文思如涌,三个月可以完成一本著作。”
  什么都要付出代价。
  莉莉说:“我自幼习芭蕾舞,跳到十一二岁大拇指开始流血灌脓,久医不愈,母亲叫我停止习舞,不付出哪有收获? No Pain, no gain”
  不为得赶快离开舒适的娘家。
  “跟我去上海,租青年会宿舍住,勤写。”
  “我在上海无亲友。”
  “就是要陌生城市,不与任何人来往,不通讯不交际,面壁,似进修道院。”
  “唏。”
  “试一试。”
  “家母——”
  莉莉笑说:“令堂完全没有问题。”
  “你说得对。”不力颓然。
  莉莉把一张支票放在不为面前。
  不为一看,足够她往上海。
  “去不去随你了。”
  “往上海用英文写作?”
  真是有点突兀。
  “不为,你考虑一下,我约了人参观印刷厂,有一批立体书需要加工,你没有兴趣就请回家。”
  “我选择回家。”
  莉莉忽然叫住不为。
  她用手轻轻抚摸不为的浓眉,轻轻说:“一个女作家,活脱该像你这样,别辜负了这副清丽的长相。”
  不为沉默。
  回到家里,自口袋掏出锁匙开了门,听见大哥与大嫂在厨房聊无
  “有洋女来找不为,妈妈说两人态度亲密。”
  “她们自幼习惯搂搂抱抱。”
  “不为都没有亲密男友,她的取向——”
  “嘘。”
  大嫂说:“我并不反对,好朋友即是好朋友,好伴侣即是好伴侣,懂得爱惜体谅保护对方的往往是女性,有何不可。”
  “这是什么话,我们虽不反对,亦不能赞同。”
  “那怎么办,骑墙?”
  “喂,齐家畅,我妹正常健康,你别胡诌好不好?J
  不为听到这里,觉得事不关己,所有是非你不去揽它,它自然会消失。
  她走到楼上去看母亲。
  女佣正替孩子们换床单,二人合作,像酒店整理房间般,把干净床上用品抖出铺好、接着吸尘、洗卫生间。
  脏毛巾被褥堆在走廊,伍太太坐在小凳子默默看佣人操作。
  不为知道她母亲,老妈喜欢照顾家人,子孙舒服比她自己享受还高兴,子女大了,现在轮到孙子孙女。
  不为蹲到母亲身边。
  脏床单一团团,似有个孩子钻在里边,随时预备跳出来吓人一跳。
  不为把脸伏在母亲膝头上,伍太太一下下抚拔不为额上头发,当她是小孩子。
  这样简单的家居生活,给不为无限喜悦满足,希望时光凝固,留在这一刻。
  她同母亲说:“孩子们好像住得很满意。”
  “是感恩知足的小孩,非常可爱,服侍他们,对他们好,他们都知道,懂得赞赏,使大人更加乐意在他们身上花心思。”
  伍太太非常开心。
  “妈妈,我呢?”
  “你强头倔脑,你没有他们可爱。”
  “哎呀,比下去了。”言若有憾,心实喜之。
  大嫂上楼来看见母女依偎,不禁艳羡。
  不为说:“你也来。”
  大嫂答:“我来干什么?又不是我妈妈。”
  “你也叫她妈妈。”
  “奶奶不一样,需尊重,维持距离,也不是人人像你们母女这样有亲缘,不劳就没你这样爱妈妈。”
  女佣捧着脏衣物下楼去洗。
  大嫂说:“老师认为小仍大有进步,她的羞涩减退,明显合群活跃,情绪稳定,愿意学习。”
  “那多好。”
  大嫂说:“亏得妈妈支持我们,支付昂贵学费。”
  伍太太轻轻说:“否则妈妈要来何用?”
  不虞在楼梯间听见,半晌作不得声。
  来的时候,声势汹汹,握紧拳头,预备争夺财产,住了下来,发觉母亲毫不藏私,他态度渐渐软化。
  照说父亲已经不在,他是长子,应对家人负责,可是现在他像十八二十二岁的大孩子那样:光吃饭,不做事。
  伍不虞头一次觉得羞惭。
  只听得不为说:“妈,你走得动吗,我陪你去上海看不劳。”
  伍太太说:“稍迟才去,她现在正忙,抽不出时间招呼我们。”
  不为回到自己房中,工作到深夜。
  她把原槁取出细读,莉莉说得对,每一章都有可读之处,但是互相没有联系,线路情节扯不到一起,欠缺凝聚力,人物自由散漫地走来走去,忽隐患现,没有作用。
  当然,这样的小说也是很多的,但决不能畅销,因作者自身精神涣散,故亦抓不住读者的精魂。
  不为,站起来深呼吸一下,把大学时期应付大考的勇气全拿出来,重新整理稿件。
  她放下手提电脑时天色已亮。
  不为仍不甘心,揉揉酸涩眼睛打算再做,终于困到极点,倒床上睡着。
  小息后再写,不敢饱餐,吃得多,胃气上涌,还怎样工作。
  这次不为不得不感激新进科技,照说,手稿改得面目全非,若用打宇机,势必费事失时,但是电脑软件帮她重新排位调校,通章天衣无缝,完洁如新。
  像再世为人一般。
  她把新稿件电邮给莉莉。
  开窍了?
  原来一次又一次,重复又重复试练,忽然之间会得开窍。
  伍不为这时的喜悦,不是添件新衣或是镶件首饰可以比拟。
  莉莉的回复很快就来:“小说其余部分问在?”
  不为反问:“为何不见称赞?”
  “我从不赞美作者,他们一旦骄傲不可收拾。”
  不为啼笑皆非。
  “出来喝杯茶。”
  “没有工夫。”
  “明天我去上海啦。”
  不为只得改变心意,“我到酒店来。”
  见了面她给莉莉两个电话号码,“万一有什么急事,找这个人他很可靠。”
  “他是那个男护士?j
  不为诧异,“你怎么知道?”
  “我一直觉得他有特殊地位。”
  “是他无微不至把家父如婴般照顾。”
  “你们一家都懂得感恩。”
  在电梯里莉莉站在不为身后,人挤,她贴着她背脊,顺势双臂围着她腰身,脸靠在不为背上。
  不为觉得很舒服,握着莉莉的手。
  电梯到了,两人松开手。
  她陪莉莉买冬衣。
  她们到国货公司选购羽绒,莉莉说:“反正全世界羽绒都来自中国大陆”,又挑了旗袍棉袄,绣花拖鞋。
  莉莉说:“不为,你从不穿中华服饰。”
  “我每天穿着华裔面孔,不必了。”
  做酒吧工作时才用扮中国娃娃,伍不为但愿以后永远不必出卖色相。
  这时不为的手提电话响起。
  闹市中,她侧头听一听一面孔讶异,
  “是,是。昨日我没有开电话,现在我有空,我就在附近,我可以即刻来一趟。”
  莉莉失望,“谁?”
  她取过不为的手机看来电显示,“咦,宋氏律师行。”
  不为说:“这是我爸妈的私人律师,有事急找我,我去看看什么事。”
  “明早我乘火车走。”
  “又是火车?”
  “乘火车可沿途观光,比搭飞机更是情趣。”
  “我会准时来酒店接你去车站。”
  不为到附近的宋慈律师行去。
  秘书迎出来,“伍小姐,等你呢。”
  她敬咖啡给她。
  宋律师推开门,“不为,劳驾你了。”
  他坐下来,有点犹豫。
  不为好不奇怪,宋律师宏才伟略,辩才一流。为什么忽然吞吐?
  “不为,这件事本来我可以公事公办,依照客户指令行事,但是我与伍家认识三十多年,我想与你谈一谈。”
  不为紧张,“宋律师什么事?J
  “不为,你父已经辞世,生前他将财产交予你母亲管理,你对伍阮咏坤女士的财政状况知道多少?”
  不为十分错愕,“我一天所知。”
  “她用钱不与你商量?”
  “从不。”
  “不为,你可以保守秘密吗?别告诉母亲你来过我处。”
  “我答允你。”
  “你母亲年事已高,我怕她叫人骗财。”
  “呵。”
  “近年她大笔用钱,会计师有点警惕,通知了我,不为,请你想一想有无闲杂人等来谋她钱财,她平日同些什么人来往?”
  “没有异象,她很少上街。J
  “有一笔五十万捐款,赠予灵粮特殊儿童学校。”
  不为连忙答:“这是我外甥女读书的学校。”怪不得即时录取小仍。
  “一笔百万现金。写给张保女士。”
  “那是我家老佣人的退休金。”
  “谁是罗拉艾历逊?”
  “我大姐,她前夫是洋人,离婚后还没来得及把姓氏改过来。”
  真可笑,不劳匆匆替孩子改姓,忘却自身。
  “她支了两百万。j
  原来如此,所以立刻可以动身去上海大展鸿图。
  “还有,这张支票写给伍不虞,面额一百万。”
  不为吸进一口气。
  难怪宋律师与会计师全开始怀疑。
  “医院、殡仪服务费各二十多万。”
  不为呆呆地听看。
  “此外,她每月支十多万家用。”
  不为低头,“家里人口众多,衣食住行确需这种数目。”
  “不为,这是巨款。”
  不为点点头。
  “照你说,这还都只是正常开销?”
  不为答是“我们也并没有吃燕窝喝香槟,家里只得一名司机一辆七座位。”
  “只是人多。”
  不为有点羞愧。
  “不为,我还以为她加入某些敛财的宗教团体,或是结识不良朋友。”
  “不不,”不为陪笑,“只是我们。”
  她说完这句话更觉难堪。
  “不为,即使如此也该量入为出,你可有听过这则老故事:家有三千,日用二钱,没有收入,也终告用馨,老人需要金钱安度晚年。J
  不为看看宋律师,看样子他是真的关心伍家。
  “可是我爸遗下可观财产。”
  宋律师露出更加讶异的神色来,“不为,你对母亲的财政状况真的一无所知!”
  不为发呆,“即使现金耗尽,也还剩一幢独立洋房,将来卖掉它搬到小一点的公寓去,也可以——”
  不为忽然住口,因为她看见宋律师张大了嘴。
  “不为,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伍宅已于两年前押给银行,换取反方向接揭,伍阮咏坤早将住宅套现,现在用得七七八八的就是这笔款项。”
  不为用手掩嘴,呵,她怀疑的事得到证实。
  “不为,她不能再浪费。”
  三兄妹只有她觉得开销像水般没出,却无进账,实在堪虞,没想到已逼到眉睫。
  “还剩多少?”
  宋律师把存款数目给不为看。
  宋律师说:“只够一年开销。”
  不为颓然。 她一想又跳起来“房子呢,可会拖走?”
  宋律师解释:“反方向按揭是一件很特别的贷款方式,屋主向银行借到款项,作日常开销,但合同注明可以住到老死。”
  “那意思是,家母去世后银行将收回房子?”
  “是,近年许多老人都利用这个方法换取晚年较舒适生活。”
  “我完全明白了。”
  宋律师给了她最佳解答。
  原来母亲决定在生前把钱花在子女身上。
  “还有一点,不为。”
  不为眼睛鼻子已红。
  “不为,她这样尽情使用是否觉得时日无多?你有无同她的医生进谈,上次出院至令,她的病情到底如何?”
  不为像是被巨灵之掌掴了一记,火辣辣麻了一边脸。
  三兄妹竟无人关切母亲健康,一味争产,不为自觉退让已比兄姐高一级,已是丰功伟绩,太不孝了。
  “不为,你去跟一跟。”
  “是是。J
  宋律师时出一口气“不为,请别向任何人透露今日谈话内容。”
  “我明白。”
  不为告辞出来,觉得晕眩。
  大树已经蛀通,大风一吹,便会倒下,他们几个人懵然不觉。
  不为看到眼前有金星飞舞。
  她静静回家去。
  大嫂看见她吃一惊,“不为,你面色惨白,我炖红枣汤给你喝。”
  不为缓缓坐下来,“妈妈呢?”
  大嫂笑,“与孩子们在楼上试新买的冬衣。”
  不为点点头。
  “妈妈真溺爱四个孙儿,那几件大衣比大人穿的还名贵。”
  不为低头不出声。
  趁活着之际拿所有的来换取欢笑,才是智能。
  “怎么不高兴?”大嫂调侃,“别吃醋,我陪你出去置新衣。”
  不为静静回到楼上,拨电话给医生。
  “我是阮咏坤的女儿,我想约一个时间同欧阳医生谈谈。”
  看护十分亲切立刻转给医生讲话。
  “是不为?”
  “是,医生,我是不为。”
  “我刚想约你母亲复诊。”
  “老管家退休,新来工人不知首尾,医生我想独自来见你谈谈。J
  “明天下午三时好了。”
  不力垂头。
  她走出房去,看到四个孩子穿上全新大衣帽子手套扮雪人,伍太太乐得鼓掌。
  是她的钱她爱怎样用都可以。
  不为走过去,轻轻抱着母亲的手臂,忽然之间泪如泉涌。
  小仍先发觉,“姑姑哭了。”
  伍太太笑说:“你姑姑自小爱哭,幼稚园老师最怕她。”
  不为回房去,一声不响工作至天明。
  天亮,她去送莉莉。
  莉莉笑说:“果然准时。”
  不为断断续续把母亲的事告诉她。
  一路上莉莉小心聆听。
  她这样说:“很感性的老太太,你有她遗传。J
  不为沉默。
  “我猜想你一时间不会来上海了。”
  不为落泪。
  “已经成年了,上一代必然会离我们而去,像这个城市一样,历史性责任及任务经已完成,功成身退,鸟尽弓藏。”
  莉莉对人与事都有真切深造的了解,很少外国女子有这么聪明。
  她又问,“你可有拍照记录?”
  不为点点头。
  “这些悲怆都可以旧入摄影份内:生我们的人即将逝世,我们束手无策。”
  不为送她上火车,看着列车开出去。
  她回市区,到欧阳医生诊所。
  “不为你好,阮女土的情况如何?我与她通过电话,精神还算不错。”
  不为用很技巧的措辞低低地说:“我们已经很满意,不敢奢望。”
  欧阳医生说:“她原本不打算把病情告诉你们。”
  不为小心翼翼地答:“不同我们商量,又同谁说,家父已不在人间。”
  医生沉默,吁出一口气,“她曾同我说,盼早日与先夫同聚。”
  阿,面子上伍太太积极生活,一点也不露出来。
  “他们相敬如宾,恩爱数十载,晚年伍先生得了痴呆症,她不辞劳苦小心照顾他,他们是夫妇典范。”
  不为不出声。
  终于她咳嗽一声“医生到底还有多久?j
  这句话其实一点实质的意思也无,但是听在医生耳中,却有特别意义。
  “三个月,半年不定,坏细胞已扩散到全身。”
  不为耳畔嗡嗡作响。
  “不为,高高兴兴伴她走毕最后一程。”
  不为眼前已黑,她用手遮住双目。
  “奇怪,本来病入膏盲,应该觉到痛苦,可是她却异常平安。”
  不为站起来,但是双脚一软,不支倒地。
  看护连忙扶起她,医生立刻替她注射。
  不为靠在沙发上,悠悠恢复知觉,只觉无限凄苦。
  医护所替她叫了车子,她回到家中。
  这时,伍太太在书房中教女孩子们织毛衣。
  简单的圈圈针一路织上去做一个圆筒织成顶帽子,不为小时也学过。
  母亲又教她钉纽扣“女子家里总得有针线盒子”,读大学时,男同学都找她换拉链。
  她靠在门框看她们干活。
  祖母的手指不够灵活了,小女孩帮她转弯,她们玩得很高兴。
  女佣在厨房做肉酱意粉,熟悉粗糙的香味,不为勉强自己坐下来吃一大盘,饱到喉咙才停止,怕呕吐,立刻平躺在床上。
  她不能在这种时候倒下来连累家人。
  一边打着饱嗝一边流泪。
  不劳的两个孩子进来找她,“阿姨有事与你商量。”
  不为连忙坐起来,“请说。”
  她有一个良好习惯,她对小孩,同待大人一模一样。
  “阿姨,爸爸打电话来,说想见我们。”
  “啊。”
  “我们问过外婆,外婆说随得我们喜欢,不过,外婆说,最好在公众场所见面,并且司机在一边看守。”
  不为点点头,“外婆思路清晰极之有理。”
  “但是阿姨我们不想见他。”
  “为什么?”
  “他留下我们不理,我们觉得他不再是一个父亲。”
  “不想去就不去好了,他再有电话来你找我听。”
  两个男孩子欣然回房做功课。
  艾历逊的电话接着就来了。
  不为说:“艾历逊,你不珍惜的,你不再拥有。”
  他恳求:“不为——”
  “他们不愿意见你。”
  “你帮他们洗了脑”
  不为不恼反笑,“随便你怎么说。”
  “我会聘请律师——”
  “你省省吧,有钱,不如与情人去度假。”
  不为放下电话。
  伍太太问:“是艾历逊?”
  “正是那个厚颜无耻,身在福中不知福,有风驶尽叹的赤发鬼。”
  “我同他说,他可以到这里来见儿子,但是孩子们不愿见他。”
  “占美他们做得很对。”
  “这又何必呢。”
  “妈妈你的心太慈,不合时宜,你别管他们的事。”
  伍太太手中还拿着那顶绒线帽子,问不为:“还记得怎样收针吗?”
  不为点点头,“像学骑脚踏车一样,学会了永不忘记。”
  “我教你针织那年是几岁?”
  “我记得还是小学生,许是五年级。”
  “不劳手工比你好。”
  “所以她可以开婚纱店。”
  “她寄了照片来。”
  “怎么不早说。”
  一大叠彩色照片,只见店面全玻璃装修,只有英文招牌叫Live Love Laugh。
  “真好,”不为说:“有什么是我们有而上海人没有的呢,人家比我们漂亮、聪明、勤活,人家又众志成城一味要赶过我们—一我们唯一的强项是洋化,不劳这下做对了,干脆扮假洋鬼子。”
  伍太太也笑,“行吗?”
  “还有什么办法,难道还敢同人比中文不行?”
  伍太太说:“不劳叫我们看仔细,橱窗里两个穿婚纱的模特儿是真人。每十五分钟改变姿势吸引途人观看。”
  不为甚觉安慰,姐姐不愧是典型小生意人,转一转型,出个新噱头,又活转来了。
  “不劳还说什么?”
  “客似云来。”
  “唷,真替她庆幸。”
  “她忙得睡在店铺里头,说照这种情况看,一年可以归本,第二年可能有人跟风。”
  “不怕,那时她已经打好基础,成为老招牌。”
  “这店也只有开在上海才行,上海人天生接受新鲜事物,早半个世纪已经有DD’S咖啡店,路名叫极斯非尔,跳探戈,吃票子蛋糕。”
  不为看着母亲,“妈妈你精神很好。”
  “你们回来,伴我身边,给我注射强心针。”
  “妈妈,你想去哪里走走,告诉我,我陪你。”
  “我喜欢耽在家里,要什么有什么,随时可以休息。”
  “那也好,出门一里,不如屋里。”
  母女紧紧握住双手
  “张保也有信来。”
  她们老人家至今仍然写信贴邮票佳邮筒寄信,情意绵绵。
  “都好吗?”
  “好人一定会有好报。”
  “妈妈,这话连我都相信了,还有,恶人自有恶人磨,再真切没有。”
  正谈得起劲,伍太大却倦了。
  她回房去休息。
  大嫂过来说:“听你们母女聊天真羡慕。”
  “你也来加入呀。”
  “光听就很有趣。”
  不为说:“妈妈丝毫没有藏私。”
  “我明白。”大嫂感谓,“要我那样对小仍小行,不知能不能够。”
  “她们还小,不必过虑。”
  不为站起来,楼上楼下四处巡了一遍,伸手摸着墙壁门框,这间屋子已经押给银行。
  她自小在舒适祖屋长大,门背后还划着她每年长高记录,每次装修特地叫油漆师傅不要换掉。
  不为看看一格一格还有父亲的字迹:“为为十一岁五尺高一百磅!”
  不为的手指抚摸着字迹,不愿移动。
  有一年,她足足高了三寸半。
  父亲有能力,供给他们,养活他们。
  不为一咕哝,父亲就说:“不要紧,鞋子又紧了?立刻去置新的,咏坤,多买两双放在那里随时备用。”
  历历在目。
  案头上有一封给伍不为的信。
  是于忠艺写给她的。
  他问候她,关切地问到伍太太健康,谈及养老院中情况,措辞十分得体,不卑不亢,但是比起从前明显地生疏。
  他托不为寄这一些简单的量度血压器及验血糖纸等物。
  不为立刻替他办妥。
  连续好几天她埋头苦干。
  因十分专心,女佣推门进来也不察觉。
  女佣叫她,她吓一大跳,整个人弹起来。
  “有人找伍小姐,在门口等。”
  “你们别胡乱放不认得的人进屋来。”
  不为匆匆赶到楼下。
  那人仍然被关在门外,不为在门内看一看,她并不从得这个打扮素净、一脸忧伤、个子瘦长的年轻人。
  那人十分有礼,“是伍不为小姐?”
  不为点点头。
  他露出喜悦的神色来,“终于找到你了。”
  不为狐疑地说:“我并不认识你。”
  “可以找个地方谈谈吗?”
  “你姓甚名谁,何故来访?”
  “对不起。让我介绍自己,我叫孔元立,你说得对,我们的确没见过面,但是你见过我妻女。”
  这时,有一个保母抱着一个小小婴几走近。
  那幼婴约一两个月大,穿粉红色衣服,是个女孩。
  不为开了门。
  那幼婴口中波波作声,像是同不为招呼。
  不为身不由主,伸出手去,接过幼婴,抱在怀中。
  保母笑说:“小珍美认得这位姐姐……”
  不为猛地抬起头来。
  珍美。
  她想起来了。
  在飞机上,一个少妇独自照顾新生儿,累极,不为好心。叫她休息一会.由她来暂时做保母。
  但是,少妇一眠不醒,她由护理人员担着下飞机。
  珍美便是那个幼婴。
  不为抬起头来。
  那年轻男子轻轻问:“想起来了?”
  不为点点头,“请进来坐。”
  女佣看见幼婴,立刻迎上去与保母攀谈,不为请客人到书房。
  客人在姜兰的芬芳底下感恩道谢。
  “伍小姐,我找了你很久,警方不允透露你身份,后来,辗转托熟人到航空公司查询,开头还以为你已返回多伦多,但是你还有半截飞机票未用,所以推想你仍在本市。”
  不为意外说:“早知这样,我可以留一个电话号码。”
  “谢谢你。”
  “何足挂齿。”
  “我的妻子,她叫若思。”
  不为点点头。
  她容貌秀美,个性温婉。
  “请问,她有没有痛苦?”
  不为摇摇头,“她同睡看完全一样。”
  “她最后说的是什么话?”
  不为想一想,“她告诉我,女婴叫珍美,两个星期大,你叫她名宇,她会笑。”
  他低下头不语,双目孺湿。
  过一会他说:“谢谢你照顾她们母女,机舱人员说你一直坐在她们身旁。”
  佣人斟来香片茶。
  “能够当面道谢,总算了结一件心事。”
  不为点点头。
  “我本在科技大学任教,下个月转职赴美往波土顿大学。”
  “祝你前途似锦。”
  他放下名片,“有时间的话,请来看看珍美。”
  “我会的。”
  他喝一口茶,放下茶杯站起来告辞。
  保母抱珍美出来。
  珍美忽然舞动双手。
  短短数十日她个子大了一倍,骨骼亦较硬净,珍美有一头浓发,非常漂亮,下次见到她一定认得。
  客人告辞出门。
  伍太太走下楼来,“是谁?”她都看见了。
  “朋友。”
  “年纪相仿,有个小孩,是离了婚?”
  不为笑,“妈妈爱管闲事。”
  伍太太坐下来,“后母不好做,从前,每次我打完你们,都想:幸亏是亲生,不然一定有麻烦。”
  “妈妈从来不打孩子。”
  “也打过你手心。”
  “我顽皮惹事?”
  “我最怕累,一边不留力,希望整头家都亲自一双手做出来,力不从心,便发脾气打孩子。”
  “妈妈像是说别人。”
  伍太太下结论:“总而言之后母不好做,挑一个没孩子的对象比较好。”
  说来说去,仍然是担心不为。
  “妈妈,那只是个普通朋友。”
  “是吗,为什么带着幼婴找上门来?”
  “他来辞行。”
  不为不想说出飞机上的事。
  伍大太盘不出话来,仍然去织毛衣。
  女佣过来收拾茶具。
  她轻轻同不为说:“可怜,孩子母亲在飞机上突然脑溢血。”
  原来如此。
  不为回到房间,继续忙碌。
  卧室四周堆满参考资料,笔记、衣物……
  女佣推门问:“可要吸尘收拾?”
  “不不,千万别进来。”
  “太太说该换床单了。”
  “不不,不要管我。”
  不为反着手乱摆,头也不抬。
  她喜欢被褥有点熟悉霉旧气息,一躺上去就知道是在家里不是酒店旅馆。
  莉莉的电邮这样说:“我来得迟,华南令我失望我以为可以看到绿油油稻田,池塘里有一对对鸭鹅,孩子们骑水牛上羞涩地吹萧,处处垂柳杨花随风飘荡,村妇笑看捧出菱角、莲花、甘蔗……谁知满城高楼大厦,沙尘滚滚,机车、汽车.行人都把游客挤到一边,人们讲的是电子科技,股票,走向发财捷径,满嘴英语……我心目中的华南呢?”
  不为读了,笑得流泪。
  莉莉去晚了整整半个世纪。
  不为回电:“心胸狭窄的西方人不允许东方进步。”
  最好永远像媚外的电影里,女子还都妖冶地瞄着狭长的丹凤眼,浑身无骨似赛旗装拿着水烟袋。
  莉莉苏比耶斯基这次旅游回来,当会明白伍不为不愿写华人挣扎故事的原因。
  任何种族的生活都一定有上落,早期移民的意裔西裔也吃足苦头,但只有华裔特喜夸大他们的苦难。
  伍不为不想再加入那诉苦队伍。
  希望莉莉明白。
  “——翻译小姐每日向我算钱,怕洋人赖债,时时背着我说电话,很不老实的样子,我也很警惕,不想在异乡出丑。”
  “有你在身边就好了。”“
  原来各处华裔个性大不一样,火车服务相当好,卫生间仍然肮脏,我们的先进电子设备他们都有,我找到冒牌手袋,像真程度至高……”
  不为问:“你与出版社及作者群接洽没有?”
  “嗯——”
  “印象如何?我亦好奇。”
  “有女子穿着背后有一条长拉链那种现买人造丝旗袍来见外国人,名片中写着名字及其著作,我看到黑鱼网丝袜上有洞、高跟拖鞋残旧、化妆奇突,我心中无比讶异,风气是太前卫,抑或未够先进?”
  不为答:“少批评,多观察。”
  “而且她们有着重重叠叠的名字,像贞真、眉媚、金矜、肖晓……不过也有一批比较成熟保守的作者,可以一谈。”
  “你一定会有收获。”
  “有个华人在身边提点,比较不会吃亏。”
  伍不为才不会做汉奸。
  第二天。不为陪母亲去复诊。
  在候诊室母亲一直握着她的手。
  不为把母亲的白发仔细拢上去,轻轻用发夹夹好。
  旁边有个老太太问“是女儿吧。”
  伍太太点点头。
  那老人家感慨地说:“儿子是儿子直至他娶妻,幸好女儿终身是你女儿。”
  不为笑笑。
  伍太太忽然注视女儿,“不为你全知道了吧。”
  不为一怔,低下头来。“是。”
  “你一向比他们两个细心。”
  “他们有子女,比较烦。”
  “孩子们真是叫人手忙脚乱,可是没有他们,日子又异常凄清。”
  不为微笑,世事古难全。
  “不为。妈妈看不到你结婚生子了。”
  “不怕,妈妈,不怕。”
  不为把母亲的手放到脸旁。
  “不劳生产的时候怕得不得了,痛哭失声一定要我陪伴身边。”
  不为答:“我不怕痛。”
  “你知道怎样照顾幼婴?”
  “做了母亲,一定学得会。”
  伍太太微笑“你女儿会像你。”
  “我想会。”
  医生出来叫名字。
  不为陪看母亲进诊所。
  欧阳医生看了不为一眼,表示会尽力而为。
  伍太太边接受检查边问:“欧阳,令千金此刻在什么地方?”
  欧阳医生像是松口气,“她在甘肃,今次随奥比斯眼科飞行医院出发,总比逗留在非洲尼日利亚好。”
  不为发呆,原来欧阳医生的女儿是伟大的无国界医生。
  不为顿时觉得自己渺小。
  “我同她说:慧中你几时结婚生子,或是到诊所来帮爸爸办事,她说:快了快了。”
  伍大太看女儿一眼,“我的女儿就在身边。”
  “你好福气,孩子们越走越远,唉。”
  不为笑,“有本事才飞得出去,像我们,是没脚蟹。只得缠母亲膝边。”
  欧阳医生触动心事,“我真希望此刻可以看到慧中。”
  他比病人还要颓丧,反而要伍太太安慰他。
  伍太太对不为说:“看到没有,子女有时真不明白父母心。”
  忽然之间外头有一阵声响。
  医生问看护:“刘姑娘,什么事?”
  没有回应。
  欧阳站起来,“我出去看看。”
  就在这个时候,诊所门忽然推开。
  “爸爸!”一个皮肤金棕色身段硕健的年轻女子走进来。
  欧阳医生停睛一看,“慧中,是慧中,你怎么忽然来了?”
  “爸,你今日生辰,我给你一个惊喜。”欧阳慧中满面笑容。
  父女紧紧抱住。
  不为笑,“医生,我们自已去取药。”
  她扶起母亲,帮她穿上外套。
  伍太太说:“我也忽然牵记不劳,让我们去探访她。”
  车子经过街市花摊,伍太太指着说:“不为,你看,荷花荷叶莲蓬藕。”
  不为记起五六岁时候,母亲指着莲蓬曾经这样教她,不禁笑中有泪。
  回到家,安排母亲休息,正想工作,孩子们放学回来,吃点心淋浴做功课又忙半晌。
  好不容易,不为坐下来,才写了一两页,又听得孩子们嬉笑。
  怪不得有人说写作者不宜结婚,时间一旦被孩子们侵蚀占据,工作便不能持续。
  孩子们银铃般笑声叫她心痒难搔。
  不为放下工作过去问他们:“在干什么这样好笑?”
  原来他们正玩电脑变形游戏,小行利用软件在荧屏上把占美的面孔渐渐幻变成一只猎头。
  不为说:“咦。你们用我的数码相机?”
  “是,阿姨,我见照相机就放在桌子上。”
  怕阿姨责怪,立刻使一个眼色,奔到楼下去玩。
  他们走了不为留意起来。
  照片就在家中拍摄,很自然随意。
  但是,不为看到孩子们背后窗外有两个人影她一怔。
  不为立刻放大来看。
  男的是她大哥不虞,女的却是家里新来女佣阿索利,他的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
  不为这一惊非同小可。
  她把照片再放大,可以看到两人压隐隐细语。
  他们不知道孩子们在屋内拍照,他俩站在门外说话,意外地被摄入镜头。
  不为冷静地抬起头来。
  她把照片自打印机取出,坐下来想了一想。
  她拨了一个电话给雇佣公司。
  “我决定即时解雇这个人。”
  “伍小姐有什么特别原因?”
  “她与男主人勾搭,有照片作证据。”
  “我们即时通知移民局,明天一早八时会有职员来押她走。”
  不为也不恼怒,只是感叹不虞猥琐。
  稍后不虞回来。
  不为问:“大嫂呢?”
  “去办延期探亲居留。”
  “请你过来,我有话同你说。”
  不虞看着妹妹,“你脸色如晚娘,什么事?妈妈爱怎样分配她的钱是她的事。”
  不为把他推进房间,关上门,把放大照片搁在他面前。
  不虞一看,不出声。
  “你与家中女佣做朋友?”
  不虞冷笑一声,“我也不过是跟你学习。”
  “什么?”
  “你同那阿忠何尝不是有讲有笑,排除阶级观念实行天下大同。”
  “你——”不为气结。
  “有嘴说别人,没嘴说自己。”
  不为吸进一口气,“我是单身,你有妻儿。”
  不虞这才噤声,他摊摊手。
  “老兄,这阿索利明早即将遣返,请你勿作声张。”
  他自椅子上跳起来,“什么?”
  “是我的主张。”
  “你专管闲事!”
  “是,我专做丑人,我有选择吗,你叫我怎么做,躲在一角掩住嘴窃笑?我觉得不应那样做,我会为你保守秘密。”
  不虞喃喃说:“她祖父是华人。”
  不为没好气,“多么诗情画意。”
  “你看不起人。”
  这时有人敲门。
  门外是大嫂,诧异地问:“兄妹躲在房里说些什么?”
  不虞低头走出去。
  大嫂问不为:“可是吃醋?是妈的意思,先拨部分现金给不虞参股合作做电子游戏生意。”
  都猜度不为是小器。
  不为并不分辩。
  那一夜她工作到天明。
  七点左右。她拿着一张现金支票下楼。
  看到那阿索利正在准备早餐。
  不为把支票交在她手中,“你去收拾行李吧,一会有人来带你走,你的事我已知道,为着这个家,势必不能把你留下。”
  阿索利张开嘴又合拢,倔强地说:“我不要钱。”
  “拿着,出去了,一时找不到工作,也有个用。”
  她犹疑地把支票握在手中,“又不是你的丈夫,为什么?”
  “家母病重,我不愿看到她难堪,这里每个人都是我至亲。”
  “你对他们好,他们不一定对你好。”
  不为答:“这些我都知道,你不用多讲,了快去收拾行李。”
  “伍先生可知道我要走?”阿索利还以为有最后一丝希望。
  “他一早明白,我己通知他,不要相信他们,吃一次亏,学一次乖。”
  这时候可拉桑也起来了,冷冷说:“我帮你收拾。”
  她对不为说:“我警告过她,她不相信,她说伍先生同情她。”
  同情是一个很高层次的感情境界,不是每一个人做得到,伍不虞不是其中一人。
  可拉桑说:“不争气的年轻女子,早知带她姐姐出来。”
  不为说:“嘘——”
  侧头听一听,有人按铃,雇佣公司职员来了,带走阿索利。
  大嫂披着浴袍下来,“什么事?”
  不为不去理她。
  她四周围看了看,“咦,开除阿索利?”
  不为仍然不出声。
  “人家犯了什么错?”大嫂乱抱不平,瞎七搭八,锄强扶弱,“人家也是人,略得罪你大小姐一点,叫她改过好了,何用动这样大气?”
  不为推开她,走出厨房。
  不虞打着呵欠走过来,若无其事,并没有抬起头看不为。
  做人其实就应该这样,如果没益处,无耻地.善忘地即时丢开,继续生存。
  但是不为心中殊不好过。
  大嫂说得对,人家也是人,离家别井到陌生地头来做佣工,那是多么腌臢辛劳的一份工作,主人家用脏了的衣物、厕所,得天天逐次做干净,外加煮食育儿
  还需受多少气:主妇挑剔、孩子们取闹、男户主有淫威,一有不妥,即遭解雇。
  家穷,吃苦的是女子,国穷,吃苦的更是女子。
  不为心中像是压着一块大石般。
  忽然觉得有人坐在她床边。
  “你做得很对。”
  不为转过身子,原来是母亲。
  “换了是我,我也那样做。”家里的事她全知道。
  “不虞真不争气。”
  “他近日不得意,失业、靠家,心烦,中年危机到了,有妙龄女子与他倾谈,仰慕他,他自然高兴。”
  她把大儿的心理状况分析得清清楚楚。
  不为笑起来,“妈妈怎么会知道中年危机这种字眼。”
  “我读报纸呀。”
  “大哥真很琐。”
  “过去的事算了,不要再提着。”
  不为点点头。
  下午,雇佣公司另外派了新人来,这次年纪比较大,看上去也稳重,仍然负责打扫洗熨。
  伍太太说:“不为,陪我去看不劳。”
  “那还不容易,我立刻去买飞机票。”
  “不为,我们乘火车,当年我也是乘火车南下。”
  “不,妈妈,人人可以乘火车,你还是乘飞机的好。”
  不为与欧阳医生商量旅游的事。
  医生踌躇,“她不宜远行。”
  不为冲口而出:“已经不宜远行,还怕什么远行?”
  医生点头,“你说得对,走得动就得让她走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了。
  不为黯然垂头。
  我给你开药。”
  就在这时,不为听见走廊外有嘭一声巨响。
  “什么事?”她忘却忧伤抬起头来。
  接着。又是一声嘭,整个医务所都震动一下。
  欧阳医生像是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叹口气放下笔,站起去探视。
  不为跟在他身后。
  她看到了奇景。
  只见走廊上放着一架售卖汽水零食机器,一个女子正自远处疾奔而至,飞腿踢向机器,发出膨然巨响。
  欧阳医生跌足,“慧中,你又干什么?”
  原来那用咏春腿劲踢机器的正是欧阳慧中。
  她笑嘻嘻答:“它又吃了我十块钱。”
  她父亲拉着她,“嘘,嘘,别吓人快进来。”
  不为迎上去,“你踢给方向了,看我的。”
  好一个伍不为,她轻轻一转身,提腿呼地一声跃起踢向机器左边.售卖机颤动两下,忽然哗哗声呕吐,汽水罐与薯片包纷纷一起落下。
  欧阳慧中欢呼一声,拾起她应得份量。
  “它欠我三罐可乐一包薯片。”
  欧阳医生连忙把她们两人拉进医务所。
  老看护走出来瞪她俩一眼,“当心警察叔叔。”
  欧阳慧中笑得弯腰。
  “唉,伍不为,谢谢你,这罐汽水全世界最好喝。”
  她还记得她。
  不为惊喜,“你知道我名字?”
  欧阳慧中看着她,“把母亲当明瓷那样搀扶的女儿自然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不为脱口说:“我也是。”
  慧中那种无拘无束的爽健美,发自内心散发摄力。
  她们两人攀谈起来。
  不为问:“下一站去何处?”
  “南美品塔贡尼亚冰川,不为,你是写作人,应当行万里路,别老在南欧葡萄园大红花里兜圈子,到印加部落去看古迹。”
  不为心向往之,但是实事求事的她又忍不住问“如何沐浴?”
  慧中大笑,“不为,你这样婆妈,如何写得好文章?”
  不为羞愧。
  取了药,不为告辞。
  慧中说:“我要诊症,下次再谈。”
  不为返回走廊乘电梯,看到滚在地上的汽水罐,不禁会心微笑。
  对于欧阳慧中她有极佳印象。
  那晒得微棕的短发,浅褐皮肤,大眼睛炯炯有神,牙齿雪白,身着简洁衣裤,脚上一双球鞋,怎样看都英姿飒飒。
  不为取了飞机票回家。
  她看见大嫂呆呆坐书房。
  不为取笑她:“你已知保险箱内空无一物,还坐这里干什么?”
  大嫂自言自语:“本以力回来三五七天,谁知住了下来。”
  不为说:“你在那边房子已经租出,了无牵挂。”
  “你的房子呢?”
  不为失笑,“我何来房产,我一向租住改装货仓,一断租,必定收回。”
  “那你回去怎办?”
  “先住几日青年宿舍,重新找公寓。”
  “你不怕流离失所?”
  不为耸耸肩,摊摊手。
  “换了是我,会做噩梦。”
  不为笑说:“我会努力置业。”
  “对呀,小仍她们也可以来探访。”
  不为说:“这两日我在联络房东,可是一时还找不到他。”
  大嫂脸色很差。
  不为问:“你有心事?”
  “不为,我错怪了你。”
  呵,东窗事发,纸包不住火,她知道了。
  “那女子写了一封信给我,今早收到,我已拆阅。”
  不为一怔,没料到会有这一着,也算是厉害。
  “信写得十分流利,文法也无错误,可见起码读到高中,她说你辞退她是因为她同伍不虞有染。”
  不为沉默。
  “穷心未尽,色心又起,怎么办?”
  不为轻轻说:“可否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多年来拖着一个迟钝女儿过活——”
  “他也曾有过好日子,当年硅谷红利百万计。”
  “他急着买跑车游艇,已全部花光。”
  “试试共患难。”
  “我实在累了。”
  “那么,上楼去睡一觉。”
  “醒来也没有意思。”她饮泣。
  不为见劝之不醒,不禁生气,“你想怎么样,是你的丈夫,你应当明白,他是老式男人,你最好佯装不知,若果真的忍无可忍,不必多说,即办离婚。”
  齐家畅女土静了下来。
  “请念在孩子份上,尤其是小仍。”
  投鼠忌器。
  齐家畅掩着脸。
  不为提醒她:“带着孩子回运河街杂货店你行吗?”
  她缓慢地走上楼。
  不为在她背后说:“一会叫你吃饭。”
  你要吃饭吗,想吃饱总得付出一点代价,要不辛劳工作,要不忍气吞声。
  没道理人家把你喂饱,又还得尊你为天神。
  第二天,不为带着母亲出门。
  不劳亲自来接飞机。
  伍太太不肯先往酒店休息,坚持要去婚纱店参观。
  到了店门连不为都觉得累,伍太太精神却很好。
  店里生意并不致于客似云来,但也不错长期雇着一个模特儿,一套套衣裳穿出来给客人看,特别矜贵,架势十足。
  不为不住点头。
  伍太太想吃小笼包,不劳立刻差人出去买,店里工人奇多,同工资廉宜有关,不劳叫他们穿上白衣黑裤,倒也整齐可观。
  伍太太说:“我放心了。”
  这才回酒店去。
  第二天一早又叫不为起来叫车往浦东。
  不为累得双眼睁不开来,也得服侍母亲起床。
  正在梳洗,有人按铃,不为过去张望。
  呵,天兵天将救星来了。
  门外站着于忠艺及保姨。
  不为把门拉开,快乐欢呼。
  保姨抢进来扶住伍太太,“你来了怎么不通知我?”
  伍太太说:“给你一个惊喜。”
  不为松一口气,蹲在地上不愿起来。
  “我们接到二小姐电话立刻出来。”亏得不劳通风报讯。
  “差一步我们就找到浦东去。”
  “叫车子不容易呵,阿忠来了,叫他开车兜你们去吃早饭。”
  保姨双手不停帮伍太太穿衣着鞋。
  不为又活泼起来,“我要吃地道上海点心。”
  保姨说:“太太的鞋子有点紧。”
  不为说:“保姨你细心,我去拎另一双来试试。”
  “这双好。”
  她搀扶伍太太。
  伍太太笑,“一样一双手,阿保手臂有力承担。”
  保姨把伍太太头发仔细裹在一方丝巾里。
  他们出发去逛早市。
  不为说:“忠艺,多谢你赶来。”
  于忠艺微笑,“什么话。”
  他胖了一点,可见生活顺心,仍然剪平头穿卡其衣裤。
  他开车兜了一个圈子,大清早,晨曦,市内有烟霞笼罩。朦胧中闪着太阳金光,路上人头涌涌,不为好奇探望。
  他们在一间小馆子前停车,推门进去,地方十分雅致洁净。
  保姨作主,叫了几款吃早饭的菜式。
  不为没有吃早饭的习惯,正在张望,于忠艺买了咖啡进来。
  “呵”不为笑,“史达拔咖啡。”
  吃了早餐,保姨与伍太太聚旧。
  不为拨电话找莉莉。
  她仍在床上,一听不力来了,大喜, “你特地来看我?”
  “我陪家母探亲。”
  “呵,可抽空见个面吗,我明朝回多伦多。”
  “你真来去匆匆,下午三时,在你酒店大堂见。”
  放下电话,听得母亲说:“……我想去邢家宅路。”
  不为知道那是外公旧居,“现在不叫这个路名了,此刻好像改作和平东路,半个世纪过去,老房子早已拆卸。”
  于忠艺说:“未必。”
  保姨说:“那么,陪师母去看看。”
  小轿车驶近那个老式住宅区。
  “呀,还在。”
  只见三层高砖屋外墙虽经过修茸亦相当残旧,最奇突的是电线外露,似病人身上搭的维生管子,接住天台上鱼骨电视天线。
  一样住着人家,妇女与孩子们上上落落,见了外人,好奇地看多一眼。
  保姨轻声问:“是这一问吗。”
  伍太太说:“上去看看。”
  “有人住在那里呢。”
  正在商量,一个中年太大气呼呼地跑下来叫:“依偷我铜钿,快还拨我!”
  只见一个十一二岁男孩窜出像一支箭般射出街。
  中年太太撑着腰徒呼荷荷。
  伍不太凝视那个穿宽身旗袍熨头发的妇人,忽然冲口而出:“姆妈。”
  中年太大听得有人叫马马,不禁转过头来看,她见到四个陌生人,于是扬起一角眉毛。
  保姨一脸笑容解释:“这位太太从前住在这里。”
  “啊,是吗。”
  她不感兴趣,咚咚咚走上旧木梯。
  不为低声问:“那位太太像外婆?”
  伍太太点点头。
  不为恻然,知道母亲忽然回到故居,沧茫间迷失在时间及空间里。
  保姨连忙说:“回去吧,我们回酒店聊天。”
  不为与于忠艺在一间叫徐家汇的咖啡店小憩。
  于忠艺只是微笑,像是不知如何开口。
  他毕竟是外人,非亲非友,不过是伍家的一名前雇员。
  不为静静地看着窗外的人与车。
  于忠艺知道他与这可爱的洋化女一生也走不到一起,轻轻低头。
  凡有客人进来,咖啡座玻璃门都会发出叮叮响声,他们两人都没有说话,可是坐得腰酸,不为都不愿起身。
  终于时间到了。
  他见她还带着照相机,便说:“我替你拍照。”
  不为点点头,她轻轻说:“很高兴认识你。”
  他说:“不为,你丰富了我的生活。”
  讲得那样文艺腔又动听,使不为低下头。
  他们离开了咖啡店。
  她到和平饭店找到莉莉,她正收拾杂物。
  房间里一天一地堆着工艺品,有巴掌大蝴蝶风筝及檀香扇,有大红织锦百子图被面,有各式吴锡大阿福泥娃娃刘关张及福禄寿,有五幅剪纸图案,有毛笔砚台,印章印泥……
  “哗,整个上海搬回西方。”
  莉莉沮丧:“行李一定超重。”
  “这样吧,我帮你带回家邮寄到多市给你。”
  “真的,你肯帮我?”
  不为点点头。
  “我还看中一架屏风——”
  “下次再来买吧,哪里抬得动。”
  “这是一个最五光十色的城市。”
  两人坐下来。
  莉莉细细端详不为。
  “奇哉怪也。”
  不为纳,“什么奇,什么怪?”
  “我在你脸上看到许多故事。”
  “莉莉出版业如果不景气了你可转行看相。”
  “你像是刚同一个喜欢的人分了手,眼角有遗憾的意思。”
  不为一怔,咦,被她说中。
  “是谁.是那个剪平头的男子?”
  不为没有回答。
  “但是,你嘴角又带笑意,好像千寻万访,终于遇到一个合适的人选。”
  不为心中大奇,都被莉莉猜中,她似有料事如神的本事。
  “你找到了对象?”
  不为既不承认亦不否认。
  莉莉遗憾,“那人不是我。J
  不为更不敢搭腔。
  莉莉一边把衣物放进一只大行李筐内,“那一定是个极之可爱的人。”
  不为问:“可有找到适合原著?”
  莉莉指一指一大叠磁盘。
  不为大奇“什么这样先进?”
  “而巳都已译成流利的英语,附着作者简介及近照,有人若果还这个不写那个不屑,真会吃西北风。”
  不为发呆,她真的脱节,对最新行情毫无了解。
  “但是,他们写得好吗?”
  “好极。”
  不为气馁,她坐到地上,捧着膝头。
  莉莉笑了,“艺术是生活全面性品味,这个条件你比他们优胜。”
  “像打仗一样。”
  “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他们写什么故事?”
  “爱情向往、物质欲望、出国憧憬、美好生活理想,还有一个民族数千年的盼望。”
  “哗。”
  “即使译成英文,感性仍然强烈。”
  “作者年龄呢?”
  “我只要求十八至三十六岁的作者提供稿件。”
  “会不会苛刻一点?”
  莉莉解释:“过了这个年纪,除非已经成名,否则文宇一定苦涩无味。”
  “那你可称满载而归。”
  莉莉看着她,“不为,别堕后。”
  “我尽力而为,不管该处是否一个竞技场,我都会设法做到最好。”
  纵使最好还不够好,也没有法子了。
  “快把余稿传到多市。”
  不为点点头。
  她帮莉莉收拾行李。
  不为时时做梦,大学毕业,好走了,收拾行装回家,可是小小宿舍房间有许多许多东西,无论装几个箱子都装不完,终于急得哭。
  这种梦是什么意思?
  是不舍得走,抑或怕前路茫茫?
  有一段日子,不为做梦只见满嘴牙齿掉下,不痛,也不流血,只觉尴尬。后来心理医生说掉牙,是代表怒火。
  不为替莉莉的箱子拉好拉链。
  “附近有个玉器市场我想去看看。”
  “我替你还价。”
  莉莉很高兴。
  本来只预备逗留三十分钟,可是工艺品实在出色结果逛了足足一个钟头。
  不为说:“我得走了,家母会牵记。”
  莉莉点点头“多市见。”
  她俩紧紧拥抱,莉莉吻她额角。
  不为叫车回旅馆.保姨还未走,与伍太太各自捧着茶杯聊天。
  不为同保姨说:“你也累了明大再来。”
  她送保姨出去。
  保姨依依不舍,“太太精神爽利,我很放心。”
  她不知道师母已经病重。
  “明日我来送你们飞机。”
  保姨伸出手,轻轻抚摸不为面孔当她仍然只有五六岁,“为为,你见过阿忠了。”
  “是。”
  “他可有说什么2”
  不为微笑摇摇头。
  保姨低下头,自言自语,“怎样高攀呢,我知他心事,把你照片放在抽屉里,有空取出看,特别喜欢学你穿白衬衫……唉。”
  不为无言。
  “不为。我知你一时不愿安顿下来,你不过回来探亲,即使……也不会挑这个傻小子。”
  不为这时轻轻说:“忠艺是个好青年。”
  “哪里配得上你。”
  “保姨自幼把我带大,爱惜我,把我看得特别好,其实我一无是处。”
  “不为你最憨厚。”
  于忠艺的车子来了。
  不为在保姨耳边悄悄说了两句话。
  保姨一生人还是第一次听到如此表白,不禁瞪大双眼,手足无措。
  不为拉开车门送她上车。
  回到房间,发觉伍太太已经睡着。
  旅馆只得一间房二张床,不为洗把脸,躺在母亲身边。
  幼时,她老渴望与妈妈睡,时时恳求,被兄姐嗤之以鼻,今日,轮到她陪母亲。
  半夜,伍太太醒来上卫生间,不为也一同醒来。
  伍太太有点歉意。“不为,吵你睡觉。”
  “不要紧。”
  “我肚子有点饿。”
  “我替你叫宵夜。”
  不为打电话替母亲叫一碗白粥。
  粥来了,她服侍母亲吃了半碗,替她漱了口。
  伍大大感谓“你看这具臭皮囊老了多么讨厌。”
  不为只是笑笑。
  “挂住小仍小行她们,明日好走了。”
  她躺下来,悠然入梦。
  不为却睡不着,坐在窗口,喝咖啡,等天亮。
  她趁空打了几通电话,办了些事。
  保姨带着小于来送行,保姨恍然大悟的样子。
  道别时,伍太太使劲挥手,像个孩子。
  不虞与大嫂在飞机场接她们。
  不虞抱怨:“幸亏平安回来,我们两日两夜未曾合眼,担足心事,都是不为多事。”
  不为自小习惯受兄姐责怪,引以为常,照单全收从不反抗。
  伍太太嘴角一直挂着微笑,脸容异常光洁,似年轻十年。
  到了家,进大门的时候,她忽然双腿一软,幸亏子女一左一右扶住她。
  她催大儿去接孙儿回来。
  “快放学了妈你先睡一觉。”
  不为悄悄通知了医生。
  孩子们放学回来,围在伍太太身边,各自取出测验成绩比较。
  “才拿乙级,咦,我是甲,在班上我是算术王。”
  “占美你也有失手的时候。”
  “祖母这是我的图画,题目是一家人。”
  伍太太微笑欣赏。
  女佣上来轻轻说:“欧阳医生来了。”
  进来的都是欧阳慧中,“家父去医院做手术,由我做一次替工。”
  不虞诧异“欧阳医生同我们家不为像一对姐妹,竟长得那么像。”
  孩子们出去,医生诊治,伍太太轻轻说: “痛”
  慧中替她注射,“进医院观察可好?”
  不虞问:“好端端为何入院?”
  慧中看看病人,伍太太仍不想说话。
  这时连一向粗心大意的伍不虞也起了疑心,拉着医生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慧中看向病人。
  伍太太微微点点头。
  慧中把伍不虞拉到一旁轻轻说话。
  只见那壮汉的眼泪忽然管籁落下。
  不为别转面孔。
  那是一个阴大,医生离去时,天渐渐下雨。
  慧中说:“我去替伍太太办入院手续。”
  “慧中谢谢你。”
  “应该的。”
  伍太太对子女这样说:“我快要去与你们父亲见面,很是安乐,纵使牵挂你们,也顾不得了。”
  那天晚上,小仍自梦中醒来,叫醒姑姑,这样说:“我看见外公回来接外婆。”
  不为紧紧抱着小仍,轻轻问:“外公白发还是黑发?”
  “黑发,穿西装,戴领花,很漂亮。”
  “外婆呢?”
  “外婆很高兴的跟着他走了,真不舍得。”
  这时电话铃响了。
  是慧中的声音:“不为,你们快来一次。”
  不为立刻醒悟到是什么一回事。
  小仍已经看见他们走了,想必已经来不及。
  不为叫醒各人。
  大嫂还想扑粉,被大哥一手拍落粉盒,大家带看孩子们赶去。
  两个欧阳医生同时走出来摇摇头。
  伍不虞像疯汉似放声大哭,不为与孩子们坐在走廊上发呆。
  她把一切安排得最好,放放心心地离去。
  大嫂问:“她身有重病,为什么不说?”
  “一说出来,子孙脸上还好意思有笑容?人人愁眉苦面,还有什么意思。”
  大嫂一怔,低头说是。
  没有人提到钱。
  第二大清晨,不为通知姐姐。
  到头来,两个女儿比儿子坚强,因为女儿早有预感,而儿子懵然不觉。
  不为知会了宋律师。
  宋这样说:“星期五上午十时我来府上宣读遗嘱。”
  不为把时间告诉兄姐。
  大家穿着黑衣坐在客厅中食不下咽。
  孩子们在不为坚持下全体去了上学。
  怨有头债有主,毋需小孩也一起寝食不安。
  不劳说:“终于可分产业了。”语气中毫无欢喜。
  不虞忽然慷慨地说:“三人平分吧。”
  居然没有人反对。
  可见都叫母亲的温情感动。
  不为沉默,过两日宋律师一开口,一切水落石出。
  不虞说:“新生意刚有点眉目,母亲看不到了,上头欢迎我们回去设厂呢,我们打算把西游记设计成三部曲电子游戏机,名宇都拟好了,叫‘上天、入地、成道’可是——”
  他说话上句跟下句不联一气,语无论次,可见极之伤悲、疲倦、失望。
  不为觉得大哥这时最像一个堂堂正正男子。
  而大嫂呢,也当起家来。
  不为听见她同佣人商量:“这几天剩下许多白饭,倒掉可惜,不如做炒饭。”
  “胃口不佳,油腻腻谁吃炒饭?”
  “那么,做葡国鸡饭。”
  “不如海南鸡饭吧。”
  正当每个人都明白这个家何等可贵之际,这个家就快结业。
  不劳在房里收拾母亲的杂物。
  她说,“奇怪,妈妈平时穿的皮裘、大衣、披肩全部不见了,一件首饰也找不到。”
  不力仍然缄默。
  “莫非都送了人?”
  “她没有亲友。”
  “阿保呢2”
  “阿保绝对可靠,大件东西也不是佣人可以随意搬走。”
  大嫂说:“那对西瓜玉镯,自然也一并失踪了。”
  不劳说:“只有她给我的这副耳环还在我耳朵上。”
  “我记得爸有好几只百德菲丽手表......”
  不为微笑。
  “不为,你可知那些东西下落?”
  不为第十次摇头。
  “也许在银行保管箱里,宋律师会告诉我们。”
  这几日大嫂与姐姐都来向不为借黑白衣裤。
  宋律师一进门,只看到整齐的黑白两色。
  他朝三兄妹点点头。
  “伍家这一季连二接三发生这么多事,全靠你们坚强应付。”
  他喝一口茶,坐下来,取出文件宣读.“我阮咏坤将财产平均分给予女三人,希望他们互相敬爱,和气共处。”
  大家松了口气。
  宋律师说:“她银行户口剩下现款十七万六千八百余元。”
  不虞瞪大双眼,等待宋律师说下去。
  宋律师却说:“没有证券也没有珠宝。”
  不劳问:“屋契呢?”
  “这座独立屋已经押给银行,你们必须在一个月内迁出。”
  不虞站起来,大惑不解,“你是说,母亲什么都没有留下。”
  宋律师忽然笑一笑,“有,她遗爱人间。”
  不虞缓缓坐下。
  只有不为一个人没有意外。
  宋律师说:“我告辞了,有什么事,请与我联络。”
  不为送他出去。
  到门口,宋律师转过头来,“奇怪,他们仿佛相当接受事实,并无吵闹。”
  不为答:“到底是成年人。”
  宋律师离去。
  回到客厅只见不虞躺在长沙发上。
  “原来什么都没有!”他反而笑起来。
  “妈也真有一手,一直哄撮我们。”
  “她竟这样会花钱。”
  不劳说:“应该的,自己的钱,用在自己身上,我得学一学。”
  “不,她也用我们身上,手段阔绰,婢仆成群司机进出,我们好好享受了三个月。”
  “才三个月吗,感觉上已有三年。”
  “我吃得很痛快。”
  不劳说:“我自觉像千金小姐。”
  不虞搔摄头,“不为吃亏了,她什么都没有。”
  “她不开口要,自然没有。”
  不为一直没有说话。
  不虞问:“各位有何打算?大家商量一下。”
  不劳说:“我得回上海做生意。”
  “两个儿子呢?”
  “看你了,如果你们住本市,请代为照料,如不,我带他们到上海读国际学校。”
  I我们会租一间小公寓住。”
  “不再回美国?”
  不虞说:“待那边经济好转才回去,唉,像游牧民族一般,何处有水有草,就在该处扎营生活。”
  大嫂说:“孩子若不怕挤,交给我们好了,你可专心发财。”
  不劳感激,“谢谢你们。”
  “自己人,谢什么。”
  分不到钱,反而像一对好兄妹,人性古怪,可见一斑。
  他俩看着不为“你呢,小妹。”
  “我?”不为假笑。
  “是,你,结婚还是升学?”
  “我继续写作。”
  不劳笑问:“何以为生?”
  “白天做侍应生。”不为没好气。
  不虞说:“随她去,她若是喜欢呢,就不觉累。”
  “仍然回去住那货仓?”
  不为说:“三个月没交租,也许已经租给别人。”
  “你不是付了按金吗,房东不致于这样绝情。”
  “嘿。”
  “不为——”
  不力摆摆手“明白明白,年纪大了,该好好打算,储粮过冬。”
  大家都笑了。
  半晌大嫂说:“谁会想到,妈会没有钱剩下。”
  “办完事之后解散佣人吧。j
  “十多万,办事可够?”
  “妈妈早有打算,有关费用已经付清。”
  不虞唏嘘,“她都想到了,不用靠我们这班不肖子女。”
  不为静静听兄姐说话。
  “不为表现最好,一毛钱也不争。”
  不劳忽然吟说:“好子不论爷田地,好女不论嫁妆衣。”
  不为听到这样的话,流下泪来。
  不虞又搔头。
  那天中午保姨赶了下来,帮忙料理事情。
  于忠艺需要打理业务没有出现。
  孩子们也受到很大打击,不为看见占美及威利那两个铁汉伏在外婆的床上哭泣。
  小仍要求买一束白色氢气球,在天井一松手,汽球上升,她眯着眼看到汽球在空中消失,然后轻轻说:“祖母收到了,她很喜欢。”
  大家听了都觉侧然。
  稍后,欧阳慧中医生来探访伍家。
  见他们收抬行李杂物,才知道要搬家。
  银行已经派人来视察过,请他们不要搬动家具,当初估价连灯饰家具包括在内,每件都有记录。
  不劳最先回去照料生意。
  不虞带看孩子们搬到郊外的新家。
  P剩不为一个人住在祖屋里。
  慧中看到厨房有一箱即食面。
  她说:“请得到的话,家父说你不妨到我们家小住。”
  “太客气了”不为说:“我可以维持。”
  “写作人生活必定清苦。”
  不为说:“所以都盼望成名的黎明。”
  这间屋子里最多住过十多个人,一下子走清,大厅有回音。
  慧中问: “可是不舍得?”
  “不是屋子,而是在屋中与父母共度的欢乐时光。”
  慧中说:“听你这样说,我都不敢再出口。”
  不为笑“你爸也很牵挂你。”
  两个人开了啤酒,窝在沙发一谈就是通宵。
  慧中有心陪伴,不为悲痛稍减。
  第二天一早,有人按铃,不为去开门,却是翁戎。
  她抱怨,“家里有事也不告诉我。”
  不为叹口气,“没打算铺张。”
  “要搬家?”
  “家道中落,祖屋已经出售。”
  翁戎说:“现时这种气候,精减制度为佳,如此大屋,维修保养,非同小可。”
  “请进来喝杯茶。”
  “我九时正要开会。J
  “有工作真叫人羡慕。”
  这时,翁戎的目光忽然移到不为身后,不为转头,原来是慧中起来了。
  不为立刻替她们介绍。
  翁戎笑笑说:“我得走了,下次再谈。”
  她开走了小轿车。
  慧中拿着咖啡杯说:“多么神气的一个女子。”
  “是,这上下就她一个人还有优薪工作,也难怪,一人可当十人用,当然需留住她。”
  “结婚没有?”
  “毋需听另一人发牢骚、体贴他的际遇,兼为他作出调整了。”
  不为关上门。
  “老了怎么办?”
  不为笑:“你问我,老了再说。”
  “总要有点打算吧”,慧中也笑,“家父时时恐吓我:老了你就知道,像是一只恐怖怪兽,就在前边等着吞噬我。”
  “他指没有伴侣子女节蓄事业,如我这种人,不是你慧中,你是专业人土,会得照顾自己。”
  “你可害怕?”
  “怕什么,一个人,逃难也爽快点。”
  “老来有病,独居一室,经济桔据,请问怎么办。”
  不为微微变色。
  慧中说:“你那行有好几位前辈,甚有文名,公认有才华,落得凄清下场。J
  “别吓人。”
  慧中笑了,“不谈这个了。”
  不为感叹,“你是讲黄女土及张老师等人吧,因欠租被公寓管理员发现,已经病逝屋内。”
  “你看你面色都变了。”
  话还没说完,门铃又响,是银行派人来点数家具杂物。
  慧中说:“我回医院去,爸请你晚上来舍下吃饭。”
  慧中走了,不为同银行的人说:“你慢慢数,厨房有茶水。”
  她自己上楼写稿。
  工作到中午,肚饿,下楼来吃杯面,发觉那年轻人还未走。
  不为诧异,“你还在这平?”
  那人笑答:“还没数到楼上呢。”
  不为唏嘘:“全是身外物带不走。”
  年轻人这样说:“能够挣到这许多身外物,也真了不起。”
  不为笑笑。
  “我姓曾这是我名片。”
  不为向他点点头。
  他搭讪问:“你是伍家后人?”
  不为说:“你我快点工作吧。”
  她无意同陌生人谈论身世。
  下午,饥肠辘辘,有人敲门。
  是那姓曾的年轻人,捧进香喷喷咖啡及新鲜热辣菠萝面包。
  不为感激得说不出话来,埋头苦吃。
  那年轻人为之恻然。
  住在这样漂亮的大屋里,想必是位千金小姐,一定自幼坐着司机驾驶的大车上学放学,不食人间烟火。
  今日家道中落,大屋出售,矜贵的她看见寻常百姓吃的下午茶点竟那样高兴。
  不为嘴巴塞得满满,“谢谢你。”
  “不客气。”
  “你还未下班?”
  “我这就走了。”
  “再见。”
  他却说:“不如一起吃晚饭。”
  “我有约。”
  年轻人尽最后努力:“有一间菜餐厅的加蛋免治牛肉饭最好吃。”
  不为非常向往地抬起头来详尽考虑一会儿,“不,我有约。”
  年轻人不死心,“明天呢?”
  不为笑了,“明天再说吧。”
  年轻人只得点点头离去。
  不为下楼,发觉所有家具都已贴上银行标签。
  原来过去三个月,家人一直住在借来的地方,大屋早已经出售。
  慧中电话来催:“三十分钟后我来接你。”
  “没问题。”
  车房里还搁看她少女时用过的脚踏车,粉红色,前轮上有一只藤篮,用来放一束满天星及两枝法国长条面包,来回吸引小男生注意。
  连带租屋出售的是她的回忆。
  必须要走了。
  耳边像是听得母亲呼声:“为为,为为,记得回来吃饭。”
  不为正在憔悴,慧中已经到了,诧异地说:“你在这里。”
  不为点点头,“慧中,我想去探访外甥。”
  “我载你去。”
  “就是看中你有车。j
  车子驶到近郊住宅区,抬头一看,全是高耸入云的大厦,白鸽笼似密密麻麻数千格,并排十多座,像碑林,又似屏障。
  不为张大嘴呆半晌,环境同从前是不能比了。
  慧中看地址:“第八座一O八号甲座。”
  电梯大堂十分干净,略叫不为放心。
  找到了号码,不为按铃。
  来开门的正是小行,看到不为,欢呼一声。
  四个孩子放了学,正在做功课,肚子饿了,各自找到面包当茶点;有人搽果酱,有人涂花生酱,小仍喜欢炼奶,各适其适。
  看情形能屈能伸,都适应下来了。
  小公寓簇新似小人国,两间卧室放着双层床,男孩女孩各一间,大人上班去了,佣人睡在厨房后边,小小地方挤了六个人。真不愁寂寞。
  不为担心问:“早上可挤2”
  “轮流用洗手间,每人每次不得超过十分钟。J
  不为骇笑,继而黯然。
  小行说:“邻家也是四个孩子,他们全是男生。”
  原来有人陪,不为精神一振,“换衣服,一起去吃冰淇淋。”
  楼下商场就有小食店,各人要了香蕉船,加红豆刨冰,一桌子甜食,慧中抢先付账。
  吃完把孩子们送返家中,不为想教他们功课,可是他们四人有商有量,你教我画圆着色,我为你解答算术题目,有商有量。
  不为看了欢喜。
  没想到环境差了,人心反而团结,失去一样,换得更宝贵的另一样。
  上天真的十分公平。
  慧中悄悄说:“放心可以走了。”
  不为点点头。
  不虞两夫妇还未下班回来,可见忙得不堪,真好。
  只听得占美说:“我与弟弟先去淋浴。”
  他们自动懂得安排时间。适者生存。
  慧中问:“你呢?”
  不为说:“我很羞愧,我想回多市。”
  慧中笑,“这可巧了,我将回走马斯特大学任教。”
  “真的?”不为一怔。
  “我在互联网上看到他们聘人,立刻应征,已获批准。”
  分明特意要跟着去陪伴不为。
  “待遇不算好,但是所有大学教席的福利均上乘,宿舍很大很静,足够两人住。”
  不为微笑,“我不打算投亲靠友。”
  慧中却说:“你也住过翁戎家里。”
  “翁戎只是普通朋友,我来去自若,没有负担。”
  “家父也有公寓在多埠,他也是你普通朋友,你拿着门匙,暂住他家。”
  出尽百宝要帮她,不为哈哈大笑。
  “好好好,我拿着门匙,你是怕我失散,因贫失救,流落街头。”
  慧中有点尴尬。
  在欧阳家吃完饭,慧中想留下不为。
  “空屋不好住——”
  “那是我的家。”
  一个人睡到半夜忽然听到华尔滋圆舞音乐:
  不为起床,发觉自己手小脚小,只得七八岁模样,穿着印了小白兔的绒布睡衣裤。
  她蹑足走到楼梯口看下去,只见大厅里有好些宾客随着音乐翩翩起舞。
  不为蹲在楼上看,有人把手搭在她肩上,不劳也醒来了,她“嘘”地一声坐在妹妹身边。
  忽然她俩看到了父母,爸妈只有三四十岁辰样,年轻力壮,头发漆黑,衣着时髦。
  不为急不及待向他们招手,“爸爸妈冯。”
  他们听到了,抬起头来向女儿们笑。
  不为的梦醒了,她抱膝发呆。
  有人按铃,不为走下楼开门。
  那个姓曾的年轻人又来了。
  这回他买来烧饼油条粥。
  他关切地问不为:“你有地方可住吗?”
  不为点点头,“多谢关心。”
  “一个人要小心,外头环人很多。”
  不为笑笑,“是吗,我觉得好人比坏人多。”
  年轻人有点尴尬。
  不为说:“一会我要出去办事,你点完楼上可自动关上门离去。”
  不为上楼更衣出门。
  银行存款所余无几,订了飞机票,她去找慧中。
  医务所看护告诉她,欧阳慧中在社区中心帮儿童验身。
  不为找了去。
  只见大堂排长龙。
  好几个医生穿看白袍为市民义务检验。
  慧中穿白衣白裤,笑容满面,凡是小孩,每人可取一颗巧克力,然后坐下乖乖听医生的话。
  不为没有上前打扰她。
  一个人在忘我工作时必定有一股美态,慧中一边同母亲们谈话,一边忙着看孩子们眼耳目鼻,服务殷勤,叫不为佩服。
  忙半晌,她抬头,看到不为。
  她朝不为招手。
  不为走过去,有人递热茶饼干过来。
  “今天什么日子?”
  “市民健康日,上午九时至晚上九时免费验胸肺。j
  不为轻轻说:“我明天走。”
  “这信封里是父亲公寓的地址及门匙,你收下。”
  “谢谢。”不为收好信封。
  一个年轻母亲抱着婴儿过来说:“医生,这孩子天天傍晚五时开始哭,无病无痛,但哭个不停,起码吵两个钟头。”
  不为听了,不寒而栗,立刻让座。
  只听得慧中说:“会哭就不坏,有力气才哭得响。”
  不为轻轻退出大堂。
  电话响了。
  莉莉的声音传过来:“出门一里,不如屋里,家最舒服。”
  “开始写东游记吧。”
  “我在公司收到你稿件。”
  “怎么样?”
  “正叫助手整理,从新编排章回,改正文法拼字,初稿这几日可以印出,方便你取回修改。”
  “设计封面没有?”
  “小姐,哪有这么快,定了稿再说。”
  “路途遥远。”逐步逐步走。
  “你几时返来?”
  “这一两天安顿后,向你报到。”
  莉莉问:“你的朋友呢?”指慧中。
  不为笑答:“她很好。”
  “我知道她很好,她会否与你同来?”
  不为不想瞒她,“稍后会与我会合。”
  “你与她同住?”
  不为微笑,“我一向独立。”
  莉莉问:“慧中二字,是什么意思?”
  “华人有成语赞美女子秀外慧中,即外型秀美,内心聪颖。”
  “嗯高度赞美。”
  “届时再见。”
  傍晚回家,年轻人已经走了。
  桌子上留着一张便条,不为无暇拆阅。
  任何一个有三分姿色的年轻女子,一生中必有许多这样的邂逅,是否把握机会,则看个人选择。
  晚上不为与兄姐道别。
  他俩十分唠叨,吩咐许多话,都怕小妹一个人浪荡江湖,失去影踪。
  不劳轻轻说:“昨夜我做梦。”
  不为一怔。
  “半夜在大屋,父母招待人客——”
  不为接上去:“有跳舞音乐,我与你偷偷起床张望,被爸妈看见,指着我俩笑。”
  “你怎么知道?”不劳意外。
  “二十年过去了,真好似去年的事似。J
  “过了那样美好的二十年,还有什么遗憾。”
  “那时我们家欣欣向荣。”能不唏嘘吗。
  不劳终于挂上电话。
  第二天一早,不为出门的时候,一直往前走,头也不回,她带上门听到喀一声大门关上,仍然向前一直走。
  计程车停在路口等她。
  她把简单行李放到车后,低下头听见司机先生间:“飞机场?”
  车子一直驶出去,不为松了一口气。
  上了飞机舱,无巧不成书,她又被安排坐在一个少妇身边,她亦有一个手抱婴儿。
  不为吞一口涎沫,立刻找来服务人员;“我想调座位。”
  “这是特廉客机,全船满座,伍小姐,许多人客一个月前订座。J
  “我怕婴儿哭泣。”
  “伍小姐,十多小时很快过去,请忍耐一下。 ”
  不为无奈,坐返原位。
  那幼婴看到她坐下,嘴巴波波波响,伸出胖胖双臂叫她抱。
  是什么吸引这孩子2
  原来是手提包上的拉链饰物。
  少妇说:“我姓张,这是我儿子张之道,半岁大。”
  “呵,张太太。”
  “我不是张太太”,她微笑,“我是一个单身母亲。”
  不为一听,恭敬地点头。
  她闭上双眼休息。
  飞机起飞,不为把眼睛张开一条缝,看到少妇忙喂奶,又哄孩子,不到一会已经劳累,把头靠椅垫上休息,那幼儿躺篮子里,竭力想坐起来观光。
  他很乖,也不哭,独自挣扎。
  不为心说:张之道,这次让我帮你,将来你做了大人物,请记得报答我伍阿姨。
  不为轻轻扶小小人儿坐好。
  那幼儿大乐,舞动双手。
  不为四处张望一下,见无人注意他,母亲又闭着眼睛,她给婴儿一块苏打饼干。
  他俩交上朋友。
  两人眉采眼去,殊不寂寞。
  然后不为害怕起来,这个单身母亲许久没有声响,她推一推她,“张小姐,张小姐。”
  她立刻苏醒,“什么事?”
  不为松口气,“喂奶时间到了。”
  “谢洲你。”
  这样说说笑笑,飞机抵进。
  服务员让母婴先下飞机,不为松口气,一看那孩于小小外衣落在椅子上忘了带,真可爱,浅蓝色绣一朵朵云。
  不为把外套交给服务员。
  出了海关,不为踌躇。
  往何处去?
  这样吧,先到欧阳医生公寓歇脚,淋浴,睡一觉,才决定该做些什么。
  不为回到老家,一切事物均无比熟悉亲切,跳上地下铁路就到达目的地。
  欧阳家是一幢在市中心宽敞的两房,公寓陈设简单大方,露台推出去可以看得见浩瀚大湖。
  慧中并没有立即打电话来问她去向:到了吗,可疲倦,还喜欢公寓否等等,她给不为许多空间自由,不为十分感激这一点。
  她淋了浴,披着大毛巾冲咖啡喝。
  不为忽然觉得累,从前下了长途飞机立刻可以满街跑约朋友看电影,现在再也不能够。
  她挑了一张小床舒舒服服睡了一觉。
  醒来,在附近旅游区逛了一会,买了一只热狗吃,自街角小店捧了牛奶回去。
  她独自坐在客厅,想听些音乐,开了录音机,正想挑流行曲,却传来歌声。
  一个女歌手轻轻唱:“看不尽人海浮沉,也曾陶醉两情相说,也曾心碎黯然离别,醇酒良夜,曲终人散,回头一瞥”
  零零星星的华尔滋音乐唱出无限惆怅,不为听过这首老歌,当年父亲时时在舞会中播放,没想到今夜又叫不为重温旧曲。
  歌词向谁道别?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城市?
  不为又沉沉入睡。
  翌晨,她终于精神饱满地醒来。
  她抬头看蓝天白云,最后鼓起勇气,乘车回旧货仓公寓。
  半路手提电话响起来。
  不劳先责间:“到了?到了也不通知一声,不虞追问你消息,仿佛我知情不报。”
  不为只是陪笑。
  “以前兄姐好像没有那样紧张。”
  “从前有父母担心,是他们的责任,不管我们事。”
  接着不虞电话也到了。
  “为为自己当心。”
  “我在多市已住了十年,请放心。”
  不虞大吃一惊,“有十年那么久吗?”
  不为感唱:“有了。”
  她在旧居楼下按铃,管理员出来应门。
  一见是不为,笑容满面,“伍小姐,欢迎回家。j
  不为一呆,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名管理员对不为印象一向普通,时时敲门催交管理费,今日如此殷勤,招人怀疑。
  他用力拉开大门,“伍小姐已经替你把公寓粉刷过了,洁具也全部更新,你快看看可满意。”
  呀,三个月没交租,还这样好待遇?
  管理员把锁匙交给她,“伍小姐,恭喜你荣升业主。”
  业主?
  她?
  这是怎么一回事?
  不为取过门匙,走到门前,打开,只见墙壁已经簇新,淡淡奶黄色,十分明亮,大玻璃窗前添了网孔垂帘,舒适柔和得多。
  几件旧家具亲切地保留,一件不动。
  她窝到自己的破沙发里,舒一口气,随即发觉玻璃砖砌成的茶几上有一封信。
  白信封上写着伍不为小姐。
  回邮地址是来慈律师。
  宋律师给她的信?奇怪。怎么会放在这里?
  不为把信拆开。
  内容十分简单:“不为,见字请电我助手方太太,恭喜你荣升业主。”
  不力实在忍不住,即时照信上号码打电话找方太太。
  方太太的声音充满笑意,十分动听,有点像电台节目主持人。
  “是不为?你此刻在什么地方?”
  “运河街十号麦土维旧仓库。”
  “阿,你到家了,喜欢墙壁的颜色吗,屋内多处残旧,已替你装修。”
  “方太太,人人称我业主,这是怎么一回事?”
  “因为你确是业主。”
  “什么意思。”
  “你从此不必缴付房租,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住所,可以专心写作。”
  不为发呆。
  “不为,我马上到你处来,有些文件需要让你签署。”
  不为只得把话等见了面才说。
  能够回到故居真是高兴,她跳起来走进浴室。
  一抬头整个人呆住,卫生间也装修过了:雪白有四只脚的浴缸,大蓬蓬头,橘红色砖地。最令她惊异的是有一面墙壁造成凹凸不平的爬山墙一样,现在,她每天可以在家练习运动,不必外出了。
  谁,谁那样体贴?
  她坐在浴间,不愿离去。
  终于她听见门铃响。
  不为立刻扑出去开门。
  方太太是名中年妇女,人如其声,好笑容,活泼,她捧着鲜花及点心。
  “不为,去做咖啡,厨柜第二格有只蒸馏器,抽屉里有蓝山咖啡。”
  她对这里比不为还熟。
  “方太太,告诉我,谁对我这样好。”
  方太太坐下来,笑笑问,“你说呢?”
  “谁知道我喜欢爬墙?J
  “你说呢?”
  方太太舒舒服服地喝了咖啡,吃完果酱甜圆饼,抹干净手,取出文件,“不为,请在这里签名。”
  不为签下大名,“现在,可以告诉是什么人买下这公寓送给我了吧。”
  方太太笑答:“你很快会明白。”
  她另外郑重地拿出一只小小盒子,放在茶几上,“不为,这也是你的礼物,请查收。”
  不为打开盒子,一看张大了嘴。
  盒于里是一对玉镯,颜色非常奇突,十足像切开了的西瓜肉,一截绿,似西瓜皮,接着一小截白色,然后,变成红玉。
  这便是不劳口中的西瓜手镯。
  妈妈。
  还有谁呢。
  是妈妈替她买下公寓房子,好让她有个存身之处,不致于居无定所被人踢来踢去。
  是妈妈知道她爱爬墙,是妈妈才晓得她喜欢蛋黄色。
  不为取出那对玉镯,大家都在找的宝贝,原来一早留了给她。
  不为吁出一口气,鼻子酸涩,说不出话来。
  母亲人已经不在,仍然处处无微不至地庇护着她。
  方太太见不为取出玉镯,三个颜色在阳光下晶莹夺目,不禁轻问:“咦,好看得像假的一样。”
  不为把玉镯交到她手中。
  方太太喷喷称奇,“你妈很疼惜你。”
  不为点点头,实在忍不住,落下泪来。
  方太太安慰她:“嘘,嘘,别哭,你妈妈是想你开心。”
  不为向方太太道谢。
  方太太说:“你仍需缴付水电差切杂费,不为,工作努力,生活健康,是最佳报答父母方式。”
  “是,方太太,请知会宋律师我已收到物业及首饰。”
  方太太拍拍不为肩膀离去。
  不为把玉镯戴在手腕上。
  一颗忐忑的心落了实。
  她出门,去把行李自欧阳医生家取回。
  她拨了几个电话。
  首先通知兄姐:“仍住老地方,是,我喜欢这种吊儿郎当无间隔大统间,有空来坐。”
  自然不忘祝他们生意兴隆。
  再找慧中说话。
  慧中不在电话旁边,不为留言:“慧中,可是在手术室?我的地址是运河街十号,电话——有空请联络。”
  最后才致电莉莉苏比耶斯基。
  不为嘲笑自己:工作,一向没在她心目中占最重要位置。
  莉莉声音清脆动听,“咦,不为,许久没听见你精神饱满的语气。”
  不为感慨“知道被爱真好。”
  莉莉酸溜溜,“她来了吗?”
  “莉莉,家母把公寓买下送我。”
  “啊,那你得真的专心写作了。”
  “可不是。”不为泪盈于睫。
  “好了好了又哭。”
  不为破涕为笑。
  挂上电话,出版社有人送初稿来。
  不为打开一看,哗一声,原稿真的非要排出来不可,黑字白纸,不知多好看,不用读内容也觉美观。
  她把整叠稿纸按在胸前,不愿放下。
  像大人抱婴儿一样,紧紧小心地揽在怀中,得到非常大的满足及安慰。
  半晌,放下,稿件已经微暖。
  她自第一页看起。
  编辑部把她的章回次序改动过了,不为有点不悦。从头看到尾,只觉语气经过修正,不大像她原意。
  读到傍晚才掩卷,不为颇有意见。
  她问莉莉:“我明朝可否到编辑部开会?”
  “欢迎,上午十时可没太早?”
  “我会准时。”
  不为问自己:该怎么开口呢?“一个好的编辑,应当让作者保留原来风格,改动太多丧失原意。”
  或是 “我虽未成名,但不喜欢人家改我原稿。J
  “我改变主意,把原稿还给我。”
  “你若是这样大改,就失去一个乔哀斯威罗伦斯了。”
  不不,不能这样比较,人家会以为她是疯子。
  电话响起来。
  不为叹口气,取起听筒,原来是慧中。
  不为立刻间:“慧中,你作文,喜用深奥抑或清浅的文字?”
  慧中笑,“我读医科,答卷子毋需咬文嚼字。”
  “你总有读小说吧。”
  “文字用来传通讯息,总得叫读者看明白为目的。”
  “那是赞成越浅白越好?”
  “嗯,所以我们有李白”慧中说,“不过我也读过:一个写作人若要改进文字,总得在动词群下手,把平常普通的动词改成精要尖锐,像‘他看着我’与‘他凝视我’大大不同,又或‘他狠盯我’、‘他怒视我’”
  不为说:“我觉得,用字无论如何要清易,简单明了的文字,营造出故事各种气氛,像恐怖、凄怨、喜乐才是高手。”
  “阿,不为,那种境界不是人人可以到达。”
  “我不喜明写,慧中,哀伤时不用大叫大哭,动怒毋需破口大骂,恋爱不必欲仙欲死,成功最忌告知全世界,一但是出版社把这些细节都改过了,整部小说露骨大胆新奇,不是没有可读性,但稍嫌粗俗。”
  “嗯,太含蓄了,也许读者觉得如隔靴搔痒。”
  不为没好气,“痒要像药膏,总不能抓得应开肉烂,血肉模糊。”
  慧中哈哈笑。
  不为这才改变话题:“慧中,刚自手术室出来?”
  “是,一位老太太摔倒,盘骨粉碎需镶上钢架。”
  “老年真多折磨。”
  “你已搬回原居?”
  “是,不过我曾在令尊的公寓住过一晚,谢谢你们。”
  “稍后我来与你会合。”
  “很想念你。”
  “我也是。”慧中说话一向简洁。
  不为没有在电话中提及细节。
  成年人总会保留一点秘密。
  她会告诉不劳“喂,那对西瓜玉镯在我处”吗,当然不,她会说“不劳我们每人分一只”吗?也不会,一对玉镯分开,失去价值。
  这算得是藏私吗,也许,但是母亲交到她手中的遗产,她决定接收。
  包括这座公寓在内。
  伍不为生活中一页已经掀过,大量人与事、情与景已经压在这一页之下,大抵要到中老年时才会翻出回忆。
  那时,旧情会像夹在书本里的一朵花或是一块叶,形状依稀在或许保留了三分颜色,但事过境迁,内心虽然牵动,感觉必定生疏。
  此刻,不为忙着在原稿上写下她不满改动之处,全神贯注,全情投入。
  口渴时喝点果汁,或是咖啡红茶,忽然发觉天色己亮,她走进浴室,徒手爬上墙壁,累得满身大汗,淋浴,更衣,出门往出版社。
  走到街上,看到鹅毛般雪花缓缓自天空飘下。
  这是今冬第一场雪。
  不力了然一人,略觉凄清,但是有那么多事等着她做。
  不久又可以见到慧中,阿,不算太环了。
  不为匆匆往地下铁路站走去。
  一个人,总得不停向前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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