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球一向有早睡的习惯,她不能熬夜,一到午夜,金星乱冒,非躺下来不可。
那天,她记得很清楚,是九月二十七号,初秋,天气很好,大暑已过,是憩睡的好日子。
她十点多就寝,熄灯之前,还扬声同在邻房作客的思讯说:“明天还要上学,早点睡。”
思讯是她男朋友王庇德的女儿,十二岁, 因父母离异,她觉得有特权可以扮问题儿童,成日板着脸,四处诉苦。
这几天她暂住结球家,因为庇德飞往英国开会,怕她寂寞,托结球照顾。
或许,思讯的确有权诉苦,生母另外嫁人,又有两个孩子,不大理会她,住同一城市,一个月也见不到一次。
就这样,责任有时落到结球身上。
结球隐约听见思讯在厨房找东西吃。
然后,她睡熟了。
不知隔了多久,电话铃尖声响起来。
结球睁开眼睛,呻吟。
她取起听筒:“谁?”
“结球,我是周令群,开电视看十六台。”
“什么?”
令群的声音焦急得有点歇斯底里,“十六台,快,看十六台。”
结球清醒了,她跳下床扭开电视机。
新闻台上打着红色“突发新闻”字样,记者这样报告:“和谐式飞机第一次坠毁,飞机上一百十八名乘客及工作人员全部丧生……”
结球一时间还未能将事情联系起来。
她呆呆地看着荧幕。
“当时飞机由伦敦飞往纽约途中——”
“结球,结球。”令群在电话中叫她。
“是,我在这里。”
“结球,王庇德在那只飞机上。”
“不,”结球像做梦一样,“庇德在伦敦。”
“纽约总公司有急事,老板叫他去一趟,因他距离最近,是我帮他订和谐机票,我记得班机号码。”
结球张大了嘴。
“结球,我现在就回公司查清楚真相,你与我在办公室会合。”
结球不再说话,放下听筒。
抬起头,看到王思讯站在门口。
那小女孩皱着眉头,非常不耐烦的样子,“什么事,半夜三更,开大电视,这么吵,早知不在这里睡。”
结球怎么会同她计较,立刻梳洗出门。
思讯问:“你到什么地方去?”
结球说:“你自己换衣服上学。”
她给她零用及锁匙。
结球匆匆出门。
天蒙蒙亮,结球忽然觉得冷得彻骨,她两排牙齿竟嗒嗒碰撞。
她叫了部街车往公司驶去,一路上握紧双手。
她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不知怎地,她脑袋不接受这是事实。
好像精魂出窍,向不知名的荒野奔去。
半晌听见司机同她说:“到了。”
她付了车钱,往办公大楼走去。
有同事迎上来,“结球,这边,周小姐叫我来等你。”
呵,周令群都设想到了,真不愧是人事部主管。
给球觉得晕头转向,脚步也不大听话,幸亏有同事带她上楼,平时走价的走廊今日有点像迷宫。
周令群一见她便走近,“结球,这里坐。”招呼她到私人办公室,叫人斟热茶给她。
案头私人电脑荧屏上正播放详尽飞机失事消息:“飞机起飞不久便着火燃烧,成为一团火球,有途人拍摄得骇人片段……”
只见那架不幸的飞机拖着烈火浓烟挣扎地飞行。
接着,便看见大堆冒烟的灰烬,焦炭似残骸难以辨认。
周令群说:“我们已派人通知他前妻。”
热茶杯有点烫手,但是结球已不懂放下茶杯。
「真可惜,」周令群声音中的哀悼是真实的,“那么年轻,真是公司的损失。”她索一索鼻子。
结球仍似不大明白,她轻轻问:“他不再回来了?”
怔怔地看着上司兼好友。
“结球,人生多意外,希望你振作,王庇德有父母兄弟,有妻有女,他家人自然会按章办事,他因公出事,公司一定会作出妥善安排,结球,你明白吗,没有你的事。”
结球看着令群,「不关我事?”
周令群握住她的手,恳切地说:“你想想,你是他什么人?”
平时聪敏的结球被令群一言提醒。
真的,她是王庇德什么人?
毫无名份,这下子没有资格哭丧着脸扮孤孀。
“结球,你千万不要出面,愈低调愈好,你照常上班,你不提,没人问你。”
结球张大了嘴,又合拢。
周令群忽然紧张起来,“你有话要说?”
结球轻轻说:“我失去他了。”
周令群吁出一口气,铁石心肠地道出事实:“会过去的。”
结球用手掩住面孔,这时,才发觉胸口被人揪住似,低头一看,又不见什么不对,但感觉心房像穿了一个大洞,生生世世不能弥补。
“我们还能帮你什么?”
“呵,他的女儿在我家里。”
令群讶异,“谁?”
“十二岁的王思讯。”
令群急说:“快送她回家,这孩子不管你事。”
“她刚失去父亲——”
“轮不到你与她抱头痛哭,她生母仍在,祖父祖母外公外婆一大堆人,怎么会在你家度宿?”
结球答:“她父亲托我照顾她几天。”
“她现时在什么地方?”
“学校里。”
“把校名及班次告诉我,我差阿清去通知校长,由她母亲接她回家。”
“她母亲另外有子女——”
“林结球,那是人家的事,你要我说几次才明白?”
“令群,为什么教我撇清?”
周令群压低声音,凝视结球,“我态度太冷酷,建议太不近人情,可是令你失望?我年纪比你大,生活经验比你丰富,我给你的忠告,听不听由你。”
结球不出声。
“我、你、庇德三个人是同事,我与他同一日进这间公司,十年共事,我太了解他,你是小师妹,两年前踏进大门他就看中你,交到我门下叫我提拔你,我对你们的事也很清楚。”
结球忽然流泪。
“你心底下知道我说的都是忠言,你知道我不会害你,王庇德绝对是个好人,但他的感情债是一笔烂账,你不该牺牲,你不应牵涉在里头。”
周令群字字珠玑。
“回去你房里静一静,听首音乐,这个时候叫你用理智控制言行是不切实际的事,但是至少不要冲动。”
结球握紧周令群的手。
回到自己房间,看到时钟,才早上八点半。
奇怪,一个世纪彷佛已经过去,但是实际上一日还未开始。
同事们纷纷上班,听到噩耗,都叹息哀伤,窃窃私议。
他们见林结球照常办公,不禁诧异,都传说她与王庇德是一对情侣,关系亲密,不过他俩低调隐蔽,谁也没亲眼见过两人有亲密举止,会不会是谣言呢。
结球非常软弱,但是麻木的表情在旁人看来,同镇静没有什么分别。
男友意外辞世,她却为着自己的前途佯装他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现代人非要这样冷酷严密地保护自己吗。
这两年来亲友均反对她同王庇德在一起。
“结球,还年轻,何必一早锁定一人。”
“结球,王又烟又酒又赌,每年缴薪俸税都得往银行举债,前妻女友一大堆,还拖着个女儿,一无是处。”
“他比你大十二岁,过一阵子,你正当盛年,他已经退休。”
“这人年薪一早过百万,但一点节蓄也无,连租的公寓都是公司帮他津贴,百分百是个享乐主义者,结球,他不是好对象。”
“张志威、陆福和、萧慕文他们,条件都比较好。”
“结球,袁健忠一表人才,人家又喜欢你。”
“陈基侠是电脑工程师,追你也不止一朝一夕了。”
结球用手托看头。
都是金石良言。
可是,与王在一起,她觉得快乐。
结球落下泪来,是他教会她一切:开会怎样应对,见客用什么态度,是非缠身又如何自救,几次三番,内部斗争时他指点她脱身,教她作出适当的取舍。
结球伏在办公桌上,所有回忆一下子涌上来,挤在悲怆狭小的通道里,叫她呛咳。
他这样同她说:“结球,你为何流泪?在办公室里,流血不流泪,人头滚在地上,是等闲事,以后,永不永不叫我看见你在公众场所啼哭。”
结球是个好学生。
他又告诉她:“有一个英国人,背上中箭,还若无其事,另一个英国人揶揄地问他:‘痛吗?’他轻描淡写答:‘只有在我笑的时候’,结球,这是我们都需要学习的地方,你不呼痛,旁人犹豫,也就不敢即时落井下石,你也就获得喘息机会。”
之后,结球在人前从不淌泪抹眼。
今日也不例外。
他带她跳舞,陪她看欧洲电影,欣赏爵士乐,到欧洲旅行,他选择酿酒出名的罗华谷,踏遍美术馆,向结球说:“我爱你是因为你有一张拉斐尔前派画家笔下的面孔。”
在美国, 他引诱她坐最新最可怕的过山车,“这一座,冲力是四点五G,亦即是说,同航空母舰上喷射机起飞时力道相若。”
结球被速度吓得目瞪口呆,连惊呼的力气都没有,到站的时候,她双腿发软,不能直立,需要他搀扶,大刺激了。
今日,过山车像脱了轨,出事,被离心力抛脱,车毁人亡。
有人敲门,进来的是周令群。
她捧进一大杯黑咖啡。
“公司已通知全体有关人士,同时,答允随时协助。”
结球轻轻问:“王思讯呢?”
“已自学校带到她母亲那里。”
结球低下头,“她与她母亲不和。”
“是吗,”令群答:“我也是。”
“令群,我想出面——”
令群问:“做什麽?胸前挂‘情人’二字,呼天抢地去主持大局:以後半辈子,你脸上就刻著王氏旧爱四个字。”
“我不在乎。”
“相信我,你会的,不是现在,而是三两年後都没人来约会你,当你是月下货的时候。”
结球知道这都是真的。
现实多残酷,什么社会风气开放,人们嘴里说的是一回事,心里想的又是另外一回事。
像黄锦屏离了婚五年,工馀学语文打发时间,大家觉得她几乎连拉丁文都学会了,仍然没有再碰到适合的人。
当然也有例外,张志阁因是地产大亨的女儿,至今照样有追求者。
令群轻轻说:“我同你,只得自己罢了,没有靠山,再不自爱,死路一条。”
说着,像铁人一般的周令群忽然哽咽。
结球哑声说:“我想回家睡一觉。”
“还有三个钟头下班。”
她出去了。
这时,推广部职员拨电话过来,“林小姐,这件事你最了解,可否向同事们解释几句。”
语气像是带些试探性。
结球答:“请他们过来。”
她把令群给她的黑咖啡灌到肚子里。
同事们来了,觉得林结球与平时并无异样:象牙白面孔,浓吁发结在脑後,衣著素净。
他们放心地提出疑问。
结球言无不尽,尽量解答,王同她说过:“结球,大将之风是不隐瞒什麽,任由抄袭,抄人的始终是抄人。
大班同事陪伴,几个小时晃眼过去。
散了会,结球头晕,脚步跟舱,扶住椅背,这的确是她最难熬的一天。
她没有收拾桌面便回家去。
走进屋内,她喊一声,“可到家了”,倒在床上。
奇怪,忍足一日的眼泪反而乾枯,流不出来,她感激周令群硬把她留在办公室里。
结球累极入睡。
梦中在闹市里,好像是下班时份,下雨,泥泞,人群肩擦肩,伞碰伞,一片慌张。
结球已经淋湿,她找人,一个个问:“是庇德吗”,看到相似的背影,探头过去,人家转过身来,有些微笑,有些不耐烦,但不是他。
她的确已经失去了他。
惊醒,结球把身子缩成一团,不住颤抖。
她不但失去恋人,也失去了良师益友。
她紧紧闭著酸涩的双眼,忽然听见大门有开锁声。
她跳起来。
“你回来了!”
她奔到大门前,凝视门锁。
门钮缓缓转动,推开一条缝。
结球握紧拳头,是你吗,你有话要说吗,我不怕,你尽管现身出来。
可是进门来的,是一个矮小的身形。
“谁?”
那人轻轻答:“思讯。”
结球一怔,“你深夜来干什么?”
她嚅嚅笞:“我有你门匙。”
“你不是已经回到生母家去了吗?”
结球开亮了灯,看见思讯还穿著稀皱的校服,拎著书包。
“怎麽搞的,吃饭洗澡没有?”
思讯哭了。
“快,先换下校服,梳洗过才说。”
思讯听话地点头。
“你深夜跑出来,家人知道吗?”
“他们安排我睡在客厅里,没人同我说话,没有饭吃,都装看不见我。”
思讯痛哭。
洗完澡,她吃了结球给她做的面,累极而睡。
在结球这里,她睡客房是位上宾。
结球看看她小小身躯气馁能把这小女孩赶走吗,当然不,有时,人的肩膀不得不承受一些责任及重量。
她叹口气,双眼泪又酸又痛,一直没有再睡。
第二天一早她同思讯说:“我送你回学校?”
“不,不。”
“有老师同学陪着你,时间容易过。”
结球取出洗净熨好的校服,思讯又哭起来。
本来她一直仇视结球,时时故意捣蛋,今日明白,父亲的女友封她非常慷慨。
在途中思讯告诉结球:“我想回自己家去。”
“你一个人怎么办?再说公司不久会收回房子。”
十二岁的小孩张大了嘴,无限惊怖。
结球试探问:“跟生母不好吗。”
“不不。所有误会可藉此消解。”
“你不明白,她一早已经不要我,她家里有男人,有那男人的子女——”
说到一半,那早熟的女孩忽然闭上嘴巴,大概知道哀求哭告都没有用,她唯一 可做的,不过是接受命运安排。
到了学校,结珠先把思讯送进课室,然后与校长谈了几句。
校长相当了解,“继续上课是个好办法,不过,你是王思讯什么人?”
结球只得说:“我是她父亲的同事。”
她轻轻放下名片。
结球忘记好友叮嘱,踩进潭水里。
校长讶异,“你们不是亲戚?”
“不,我们一点血缘也无。”
校长微笑,“真是热心人。”
结球离去之前,同思讯说:“今日,我来接你放学。”
然后她去上班。
周令群迎上来看她一眼,这样说:“现在我总算明白,什麽叫做面如死灰。”
结球坐下来,不出声。
令群明白她心理,“你可是要抓住一些汗麽来镇痛?”
结球抬起头来,“我同情她。”
令群说:“王的前妻不愿出发到现场办手续,我们只得派一名同事去领回遗物。”
“让我去。”
“你不适合。”
“让我陪王思讯去,来回三天,了结这件事。”
“我已经请邝畅芳代办。”
“法律不外乎人情,你若真的不批,我辞职自己去。”
令群诧异,“你这牛脾气我与王庇德尽了九牛二虎之力都扭不转来。”
“这话也是你俩说的:结球天生有正义感。”
“公司明早会宣布我坐他的位置,以後我就是东亚区副总了。”
“恭喜你。”
“速去速回,结球,我要升你职,利用你那有时多馀的正义感。”
结球这才松了口气,看著她走出去。
心酸,鼻更酸。
同事袁跃飞敲敲门走进来,“好消息,周小姐升职。”
结球点点头。
“我同你都跟对了师傅,真好运气。”
结球不出声。
“结球,周总派我同你去伦敦,说帮得了多少做多少,若没我的事呢,就到苏豪看脱衣舞。”
结球实在忍不住,嗤一声。
周令群神机妙算,结球从未见过比她更聪敏的人,她一早算定结球非要去伦敦不可,已经替她找到帮手。
小袁轻轻在一旁说:“人死不能复生,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
结球抬起头,“你懂得什麽,本是加国土生儿,为了找生活,这两年才恶补中文混饭吃,滥用成语。”
“头等舱候机室见。”
周令群对徒弟们真不保。
那天下午,结球去接王思讯放学。
思讯见了她,像看到亲人一样,走到她身边默默流泪。
“来,我陪你回家看看。”
王思讯的母亲住在中等住宅区,那种每天放学时份成帮外籍女佣在校车站等接孩子的地区。
思讯说:“她现在叫曾太太。”
结球点点头。
她从未见过她,也很少听见王庇德提起她。
电梯到达某一层,思讯伸手按铃。
一个女佣来开门,没有招呼,一看是思讯,丢下她们跑回客厅。
屋内有幼婴啼哭,另外一个四五岁小女孩在看电视,赤足,冰淇淋糊了一嘴。
不知怎地,结球伸手护住思讯肩膀。
这时,一名穿短裤双腿肉腾腾的少妇走出来,看见她俩,不禁一怔。
“这位是谁?”
“我姓林,是王庇德同事。”
少妇不耐烦,“我已说过我走不开,一头家,两个孩子,我还做人寿保险经纪。”
“请批准王思讯去一次。”
少妇沉吟,“她是应该去的。”
结球觉得安慰,“那麽,明早我来接她出发。”
少妇双臂抱在胸前,微微笑,“慢著,这位林小姐,你是谁?”
“同事。”
“不是那么简单吧。”
给球欠欠身,“公司派我及另外一位男同事做代表陪王思讯到伦敦。”
奇怪,前任王太太一丝悲切也没有,原来缘份一尽,夫妻可以变成陌路人。
既然如此,也不必虚伪,结球很佩服她。
她叫佣人带著两个孩子到街上玩,又对大女儿说:“思讯,你帮手。”
孩子与佣人都出去了,她招呼结球:“我叫方玉意,林小姐买了人寿保险没有?”
结球答:“已经有十份。”
“林小姐真是热心人。”
方玉意稍胖,恐怕近四十岁了,但是昔日甜美的面孔此刻有种俗艳,对兜售保险合约会有帮助。
结球忽然问她:“思讯睡什麽地方?”
她却不介意她冒昧,伸手指一指沙发。
“她的衣物呢,怎样做功课?”
方女士打个呵欠,不是疲倦,而是遮掩窘态。
她说:“快十三岁了,挨多三四年,中学可毕业啦,届时海阔天空,爱怎样就怎样。”
结球不相信耳朵,只得不出声。
这时,门一响,有人回来了。
结球转过头去,几乎是该刹那,她已决定带走王思讯。
进门来的是一个男人,年纪比方玉意轻一点,染金发,穿窄衫窄裤,却拖一双拖鞋,看到结球,上下打量,见她一身素净,立即不表示兴趣。
他四处张望,“思讯呢?”对继女却有过份兴趣。
他身上发出强烈体臭,像一只大暑天咻咻的狗。
方玉意简单地介绍:“这是外子曾钜森。”
结球发呆。
那男人开了一瓶啤酒,对著瓶嘴喝,又问:“思讯呢?”
就在这个时候,思讯回来了,手上挽著奶粉等杂物,显然是那女佣都差遣她。
那姓曾的男人立刻趋向前去,“肚子饿不饿,我陪你去吃快餐。”
思讯厌恶地退後两步。
结球咳嗽一声,“曾太太,我想徵求你同意,今天就把思讯接走。”
她用晶莹的眼神凝视方女土,盼她衡量轻重。
这时,那曾钜森竟公然去拉思讯的手臂,思讯连忙闪避。
那方玉意都看在眼内,她点点头,“我知道你是谁,你带思讯走吧。”
结球背脊一身汗,立刻抓起思讯的手及书包,夺门而出。
那曾某还在後边问:“去哪里?”
他有一双黄眼珠,在黝暗的走廊里闪著野兽似的光芒。
结球不敢逼视。
她紧紧握住思讯手臂走进电梯,直至手指发酸,这才发觉握得太紧,思讯也会痛。
怎麽可以把她扔在这个地方。
王庇德不会瞑目。
结球瘫痪在自己的车子里。
她一直不敢放开思讯的手。
从侧面看,思讯的高鼻梁与细长眼同她父亲长得一模一样,结球滚烫的眼泪悄悄落下面颊。
“或许,”她低声说:“我可以在伦敦帮你找一间寄宿学校,放假,你到我家住,你愿意吗?”
思讯忙不迭点头。
结球开动车子,曾某那股体臭彷佛仍在鼻端,叫她打了一个冷颤。
回到家,结球把客房正式整理一下,拨出来给王思讯居祝傍晚,袁跃飞送飞机票上来。
结球招呼他,“请坐。”
“我还是第一次来你家。”
“蜗居。”
“许多人一辈子也赚不到这样的住宅。”
“这是家父拨给我的嫁妆。”
“很多人会爱上你。”
“跃飞,你是好人,就是一张嘴不收敛。”
“人生苦闷,嘴巴发泄。”
“你年轻风流,还说闷?”
他笑笑,不作答,过一会儿才说:“伦敦天气凉,带多一件外套。”
“谢谢关照。”
“明朝来接你。”
那整个晚上,结球都没有入睡。
周令群打电话来,“失眠?”
“是。”
“也难怪你。”
“那次坐过山车——”
“结球,那同少年带少女去看恐怖电影一样,目的是叫你战栗,好依偎到他身边,是一种颇低级的伎俩。”
“也许是。”
“你也就不必念念不忘了,”她停一停,“况且,也不止是你一个人。”
结球无言。
令群一次又一次打击她,淋她冰水,叫她醒觉,目的是叫她重新开始做人。
“我托人替那孩子找了间声誉不错的寄宿女校,费用可由王庇德的一份保险支付,你可以放心了。”
“公司对下属很负责。”
“所以,单身人士,像我同你,转工之前真得想清楚。”
结球挂了电话。
第二天一早她推醒思讯。
她的行李很简单,因时常出差,永远有只中型行李箧已装妥必需品,拎着就可以走。
思讯问:“我呢?”
结球的答案很简单:“到了那边才买。”
她自衣橱内取出一件羽绒外套交给思讯。
电话铃响,结球以为是袁跃飞。
但不是,一个女子惺忪的声音问:“你们今早走?”
是方玉意。
到底是一个母亲。
“拜托你了。”
结球扬声:“思讯,过来说几句话。”
王思讯转过头来,表情像大人一样坚决,“不,”她说:“我没有话说。”
方玉意在那边可以听到被女儿拒绝,她无言。
结球忽然劝她:“你振作一点,一个人也可以过活。”
她笑了,“谢谢你,林小姐。”
这时门铃响起来。
“我们要走了。”
“一路顺风。”
门外正是袁跃飞,他穿着长大衣,看上去比平日英伟。
“都准备好了?护照带了没有?别忘记信用卡。”
结球点点头,拉起思讯的手出门。
袁跃飞这才看清楚叫他们劳师动众的小女孩,她长得高,身形同结球差不多,只不过刚刚开始发育。
林结球爱屋及乌,做得极之彻底。
她的事,同事们其实都知道一点。
结球没想到周令群会抽空来送飞机。
她把一条羊毛围巾搭在结球肩上,“别着凉。”
在耳畔叮嘱几句。
临走才向小袁点头,却正眼都不看小女孩。
这时,他们三人才坐下来吃早餐。
小袁抱怨:“有人若成功改良飞机餐厅食物质素,可获诺贝尔和平奖。”
结球不出声。
思讯忽然说:“我知道那是谁。”
结球脸上一个问号。
思讯说下去:“刚才那女人,是爸爸口中所说,喜欢女人的女人。”
结球一怔,语塞。
小袁佯装没听见,别转头去。
过一会儿,结球轻轻说:“到了伦敦,要听监护人的话,要用心做功课,还有,多用脑子,少用嘴巴。”
王思讯倔强地闭上了嘴。
在飞机舱中,思讯很快入睡。
袁跃飞轻轻说:“小孩很聪明。”
结球低声问:“他们谣传,关於令群的事,都是真的吗?”
小袁答得好:“我怎麽会知道,我是男人,再说,只要她是个好上司,有担待,
照顾手下福利,公正严明,我管她是人是狼。”
结球点点头。
他一转身,也睡著了。
机舱侍应生过来微笑说:“袁先生太太,可是送女儿去读书?”
像旁人看得那么简单就好了。
事实上,他们三人一点关系也没有,怎会是一家。
乘惯长途飞机的结球,双眼还是肿了起来。
王思讯到底是个孩子,抵步後忍不住东张西望,一切都属新鲜。
她说:“这麽静。”
“是,英人从不扬声说话,对他们来说,除非是演讲,否则,全是悄悄话。”
整个城市都是灰绿色,微雨,配合结球心情。
他们租车到酒店,立刻开始工作。
一个上午,已经联络好学校,买妥必需品,及与指定监护人见过面。
思讯佩服地说:“假使我母亲也这样能干就好了。”
结球答:“她走的路不一样,她也不简单。”
“你不会看不起她?”
“我哪敢看不起人,在社会上就久了,只觉得每个人都了不起。”
小袁听见这话,转过头来笑一笑。
“来,袁大哥送你去学校参观。”
结球说:“你是大哥,我是阿姨,我到底成为你的长辈。”
“是阿姨。”
他们到了那间历史悠久墙壁爬满长春藤的寄宿女校,高大雕花的木门,用力推门,吱呀一声,染色玻璃窗户,光洁但斑驳木地板,他们见过校长,结球知道规矩,私自立刻写支票捐出一万镑作添置图书。
她与校长絮絮私语: “学生父亲已经去世,但监护人却是大英帝国封过MBE的刘先生。”
校长甚觉满意。
他们又参观了宿舍。
结球作主,挑一间看向足球场的房间。
她叫小袁把思讯的衣物自车厢搬上来。
又问思讯:“你可以应付吗?”
思讯看著窗外一片绿,问非所答:“你来接我之前的一个深夜,我忽然惊醒,厅内漆黑、闷热,我看不见什么,但是,我闻到那股体臭。”
结球毛骨悚然,双臂抱紧胸膛。
思讯低头说:“我会做好功课。”
“凡事自己当心。”
思讯忽然说:“你也要当心。”
“我,为什么?”
“那个喜欢女人的女人,她不会放过你。”
结球又是一愣。
下午,他们换上黑色衣服,前往航空公司主持的仪式,领取遗物。
结球心想,人生不应这样苦楚,一个小女孩不应承受这样的重担。
她们两人都没有再哭。
前边不知道还有多长的路要走,哭也无用。
袁跃飞与负责人谈个不休,终於得到答案。
“会有合理赔偿。”
傍晚,他们坐在公园门外的长凳上吃报纸包的炸鱼薯条。
思讯说:“我长大了,也要像你们这样能干。”
小袁微笑,“那还不容易。”
“不,”思讯激动地说:“不容易,对别人的小孩这样好要有好心肠。”
“我们同你父亲是好同事。”
思讯紧紧抱住袁跃飞一只手臂。
“以後,有假期,袁大哥会来看你。”
结球说;「阿姨也会来。”
小袁留下通讯号码,“廿四小时都找得到我们。”
思讯不住点头。
她变了另一个小孩,本来样样似懂非懂,扮聪明,顶讨厌,专与结球捣乱,嫌这嫌那,叫她父亲为难,现在,一夜之间全改过来了。
非要发生这样的大事,才能叫人醒觉,真是可怕。
她们回酒店打开漆布包著的遗物,是一只皮制公事包,几乎难以辨认,全是烧焦痕迹,但是,一块金属牌子上仍然可以看到PW字样。
结球当然认得,这是她送他的礼物。
打开来,除出不能辨认的文件外,有一只小小首饰盒子。
结球犹豫一下,试图开启,但是盒盖卡住了,要用小刀撬开,里头,是枚蓝宝石指环。
奇迹般,宝石丝毫无损,在灯光下闪烁著丝绒般晶莹光芒。
结球脱口说:“思讯,这是你的。”
袁跃飞却说:“指环内侧有字。”
大家对著灯光一看,只见指环内清清楚楚有“结球生辰快乐”字样。
结球双手颤抖。
连小袁都叹口气,黯然,觉得荡气回肠。
结球把指环放进盒子,小心珍藏。
小袁都看在眼内,她没有戴上它,这女子有理智。
他暗暗佩服。
这上下,女生的质素愈来愈高,往日,她们最大的弱点是心软冲动,以及没有经济能力,现在,都改过来了。
他轻轻说:“夜未央,我出去消遣一下。”
结球点头:“早些回来,明天还有许多事要做。”
口气渐渐亲昵。
思讯忽然问:“你们两人会结婚吗?”
两个大人吓一跳,“思讯,何出此一言?!”
“你们两人反正合拍,结了婚,可以常常来看我。”
结球温柔地说:“我是他阿姨,怎能结婚。”
小袁也抢著说:“不是每一对好朋友都会结婚。”
思讯失望。
小袁出去了。
结球把百货公司送来的衣服给思讯看:内衣裤数打,毛巾若干,沐浴及护肤用品……加上先前添置的大衣及便服,恐怕有三四只箱子。
“宿舍地库有自助洗衣机,记住每天洗头洗澡,不要抽烟喝酒,唉,教也教不了那么多,你得自己随机应变。”
思讯伏在结球膝上。
结球说:“过几年就是少女了,你会有自己的生活与同伴,振作起来。”
她俩早睡。
半夜,思讯起来到浴室,忽然之间,大声尖叫。
结球被吵醒,吓得魂不附体,跳起来,开亮了灯。
“什么事,发生什么事?”
只见思讯手足无措,惊怖万分,“血,血!”
结球立刻过去查看,只见睡衣上都是血渍!
她耳畔震惊地发出嗡嗡声,本能地拉开门,飞扑到邻室唤醒袁跃飞。
他惺忪地来开门,一听因由,即时赶过来。
这时,思讯已经歇斯底里,失声痛哭。
结球喊:“快,快通知酒店大堂叫救护车。”
袁路飞却把结球拉到一角,轻轻在她耳畔说了几句话。
说也奇怪,结球立刻镇定下来,“呵,是,我怎么没想到,谢谢你。”
“我先回房去,你随时叫我。”
结球过去拥抱思讯,把她的头按在怀中,“不怕,你听我说,这完全是正常的,每个女性都需经历——”
半夜,她帮小女孩上了一堂生理卫生课。
她随身带着必需品,立刻可以应用。
思讯仍然不停饮泣。
小袁敲门进来,捧进一杯热可可。
“谢谢。”结球感恩不荆。
起先以为这个男生跟着来无用,谁知他会这样细心体贴。思讯累极入睡。
小袁轻轻说:“要不要过来聊几句。”
反正睡不着,结球点头。
小袁的房间很整齐,样样井井有条。
“可有女朋友?”
“四处胡乱约会。”
“没有心上人?”
小袁脸上忽然显出寂寥之意,“她没有挑选我。”
“为什么?”结球为他抱不平。
“物质世界,事事讲条件,我一无专业文凭,二无家势,前途有限。”
“呵,竟这样势利了。”结球愤慨。
“结球,像你这样的傻女子,世上少有。”
“你是说我笨?”
“是,阿姨。”
结球抬起头,“天亮了。”
“是,今晚十一时就得往飞机常。”
“不怕,还有时间。”
清晨,结球带思讯去看医生,思讯经过医生细心安慰讲解,定下心来。
结球又带她到书店,采购一些少女须读必知的常识课本,再去唐人街买了许多乾粮。
结球指著一箱即食面感慨地说:“留学生恩物,不可一日无此君。”
小袁接上去:“我今日还少不了它,唉,它面世也廿多年了。”
思讯脸上首次露出笑容。
小袁说:“同事们托我买西装,我得跑一次。”
“我送思讯回学校。”
是说再见的时候了。
小袁取出一部手提电脑,“思讯,送给你。”
思讯走近紧紧拉住他们的手。
“要是真有这样的大哥大姐就好了。”
小袁豁达地劝说:「何必一定要亲生。”
结球驾车送思讯去宿舍。
两个人都坚强起来,露出笑脸,结球陪了她一整天。
傍晚,手提电话响,小袁催她:“该回酒店来收拾了。”
结球消极地说:“乾脆我也报读一个课程,不走了。”
“总公司的赫昔逊找你吃饭呢。”
“马上来。”又振作起来。
她同思讯说再见。
“圣诞假期一定来看你。”
一位华裔同学走过好奇问:“是你妈妈吗?”
结球本想否认,想一想这样回答:“是,请互相友爱。”
她离开了学校。
校区的私家路非常长,两边种满桦树,天又下起雨来,水拨拍打著玻璃,那单调的拍子叫人想起一切逝去的,有限的良辰美景。
结球挂下了脸。
小袁在酒店门口等她。
她哭丧著脸说:“我不想去吃饭。”
“你以为我想去吗?苏豪酒吧的咪咪在等我呢。”
“我看上去像五十岁。”
“去,阿姨,去抹多几层粉,换件露一点的晚装。”
结球叹口气。
幸亏有小袁,否则溃不成军。
她淋浴更衣,把头发结在脑後,狠狠搽粉,然後穿上黑色背心裙。
下得楼来,袁跃飞上下打量她,不出声。
“还可以吗?”
他这样说:“艳压全常。”
“我爱你,小袁。”
非正式晚宴上还有其他洋人同事,由袁跃飞主持大局,三杯香槟到肚,结球也觉得活著的人总得活下去,开始参与对话。
闲人一点也看不出她是个伤心人,满怀伤心事。
散了会,直接往飞机场,行李就在车尾箱。
结球轻轻问:“几时可以停下来呢?”
“息劳归主那一日,起码还有半个世纪。”
“你真乐观,小袁。”
“假如身体健康,我愿意活到一百岁。”
“你会的,你是个好心人。”
“刚才,洋人对你的背心裙印象深刻。”
“谢谢。”
“赫昔逊说:你要是愿意跟他那组,他可以同你办正式的英国护照。”
结球问:“你怎麽回答?”
“我说你好像喜欢女人。”
“谢谢。”这次道谢是由衷的。
一到机舱坐下,结球便睡著了。
袁跃飞看著熟睡的她,忽然发觉她在默默流泪,啊,可是梦见了谁?
袁跃飞忽然想:要是他死了,也有这样的可人儿为他伤心欲绝,辗转反侧,也不枉此生了。
飞机到阿拉伯半岛上空的时候,结球醒来,声音沙哑地喊“水、水”,袁跃飞小心翼翼喂她喝水。
结球感激不已,“阿袁,你对我真好?”
“大家是同事嘛。”
“公司有福了。”
小袁没好气,“你真多话,阿姨。”
是这样回到家的。
公司车把他们直接载到办公室。
周令群的秘书笑著迎出来,「叫你俩进去接旨。”
小袁喃喃说:「女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周令群坐在簇新装修的办公室内,神采飞扬,笑说:「回来了?去看看你们的新房间,合约在桌子上。”
小袁高兴得立刻跑出去。
结球看著他背影笑。
周令群看看她的爱将,“你好吗?”
“还过得去。”
“那么,代表我去主持会议吧。”
结球骇笑,「我三十个小时未曾梳洗了。”
“怕什麽,内部会议而已。”
“遵命。”
她身上还穿著晚装,已团得稀皱,幸亏办公室衣柜内挂著套装,立刻换过到会议室。
那是一个广告会议。
——“宇宙化工不出产电脑,可是能够使你电脑快速上网,宇宙化工不制造汽车,可是叫你的车子性能高超!宇宙化工不造成衣,但是使你的裤子笔挺不皱……”
结球在公司一直留到晚上九点。
新办公室宽大、明亮,所以,不要问人家为什麽要往上爬,上头的风景好得多。
回到家,一片静寂,结球淋浴洗头,湿漉漉的头发来不及吹乾就往熟悉的枕头上躺下去。
她憩睡了。
一动不动,直至天亮。
结球被闹钟唤醒,她以干革命那样的勇气翻身下床,双腿碰到地板找拖鞋,唉,又一天开始了,又得重复同昨天大同小异的工作程序。
她刷牙。
——“我替你买了直筒唧出来用的牙膏,半磅装,可用一年。”
想到旧男友的体贴,结球黯然,扶著洗脸盆半晌出不了声。
电话铃响。
“喂,喂。”
那边没人说话。
结球刚想挂上,有人嚅嚅说:“林小姐,我是思讯母亲。”
啊,结球坐下来,“思讯很好,她的电话是——你可以自己与她联络,我要赶上班,不能多讲,她会适应新环境,你请放心。”
对方嗯嗯地应著,声音渐渐低下去。
结球挂上电话出门,司机在楼下等。
才升上一级罢了,就不必自己开车停车了。
走进私人办公室,看到周令群站在窗前看风景。
“咦,早。”
令群转过身来。
她说,“记得吗,当初上班,只在大堂中座黝暗角落占一张桌子,大衣只能挂在椅背。”
“後来,有一间板间房,墙壁半个人高。”
令群笑了,“有没有到小袁那边去看过?”
“一会去。”
“结球,人事部通知我,王庇德的人寿保险费一早被他自己兑现结束,他已无遗产。”
“什麽?”
“公司不能支持那孩子的学费。”
结球不加思索地说:“由我负责好了。”
“到几时?替她办了嫁妆才停?”
结球一怔。
“现在撒手还来得及。”
“不,此事我已揽了上身。”
令群摊摊手,“好,恭喜你添了一个十二岁的女儿。”
结球笑,“来,让我们去参观袁跃飞办公室。”
小袁也背著门口站在窗前看海景。
闻声转过头来,客气地称呼两位女士。
结球立刻觉得他同她疏远了。
他连目光都不与地接触。
结球愕然,在伦敦时他对她好比手足,回来又成为普通同事,他避忌什麽?v当下,结球不动声色。
令群与她离开小袁那里,随口说:“他不懂打铁趁热,比我想像中老实。”
“你说什麽?”
令群伸手去拨了拨结球的头发,“没什么,开工。”
结球回到自己房间,才有机会感慨袁跃飞行事机灵,非她所及。
下班,她在电梯走廊碰到袁跃飞。
她朝他点点头。
他迟疑一下说:“约了人在哭泣小丑酒吧喝一杯,你可有兴趣?”
结球说好。
他解嘲地说:“回来了。”
结球佯装抗议:“你的办公室比我的大。”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微微笑。
在酒吧坐好,他替她叫杯黑啤酒。
两个人谨慎拘束,好像没话可说。
结球说:“你态度改变了。”
“我这人有一个好处,我知彼知己,量力而为。”他语气有点荒凉,“做你的兄弟有什麽意思?可是,做恋人,我又没份,不如知难而退。”
结球不出声。
他灌下一瓶啤酒,“你是女王跟前红人,不要错过机会。”
结球踌躇,“也许,我应对令群表白。”
袁跃飞笑了,“她有明示吗?”
结球摇摇头。
“那你又何用表白?”
“我怕误导了她。”
“你误导她?”小袁狠狠冷笑一声,“你林结球有什么能耐误导周令群?你省点吧。”
他说得对。
结球缄默。
他说:“我每天同王思讯通电邮。”
“啊,那多好。”
“记得我给她那具手提电脑?派到用场了,昨天,我帮她解答了几题算术。”
“真好,像面对面一样。”
“那女孩像小大人般懂事。”
曾经一度,结球受她不少气。
他一时嘴快,“像王那样的人,竟有个如此可爱的孩子。”
结球看著地,“王怎么样?”
“没什麽,”小袁站起来,“我的朋友来了。”
结球识趣告辞。
她知道这是最後一次与小袁一起喝啤酒。
到了家,电话铃响。
“林小姐,我在你们口。”
又是方玉意。
“有什麽事吗?”
“可否同你谈几句?”
“我正赶报告呢。”
“林小姐,我坐十分钟就走。”
结球想到她身上也许也有那股体臭,坚拒她进屋。
“你在楼下等我,我十分钟後下来。”
出门时左右看清楚了才踏出家门。
令群说得对,与她们搭上关系,没完没了。
已经洗湿了头。
结球勉强地笑,“可是找我买保险?”
方玉意也陪著笑走近,“我有衣物托林小姐交给思讯。”
“你可直接同她联络。”
“她不听我电话。”
结球抱歉,“待我说她。”
她俩的角色仿佛调转。
“难得她与你投缘。”
结球与她到附近咖啡店坐下来。
实在无话可说:只得重复话题:“保险生意还不差吧。”
“需要照顾孩子,哪里有空出去跑。”
结球忽然问了一个她完全不应该问的问题:“你们两个,可是大学同学?”
方玉意一怔,不置信地看著结球,目光突变,由充满自卑变得讶异继而揶揄,她竟然哈哈大笑。
结球还是第一次看见这女人笑,而且笑得那样畅快,几乎连眼泪都挤出来。
她立刻知道说错了话。
可是,错在哪里?
结球怀疑方玉意的气质,故此冒昧问一句:你与王是同学吗,这又有什麽好笑?
只听得方玉意重复:“大学,什么大学?”
结球不出声。
“他告诉你,他是大学毕业生?”
结球怔住,抬起头来。
方玉意神色又转为悲哀,“林小姐,你读那么多书,见识多广,也受他所骗?”
结球张大了嘴,“不,他在美国宾夕维尼亚大学语言科毕业,这是事实,公司人事部有记录。”
方玉意语气讽刺,“呵,真的,你们都相信?”
“你别诬毁他。”
“你可以跟我来,我带你到他父母家去。”
结球不相信双耳,“他还有父母在生?”
“呵,连父母都不认。”
这时,结球身边的电话响,她一看,是周令群打来。
她站起来,同方女士说:“我有事—要先走一步,失陪。”
脚步忽然踉跄。
她知道方玉意一定在背後嘲笑她。
回到公寓,她覆令群电话。
令群开口便说:“结球,本来这事与你无关,可是你知道也好,我们派人知会王庇德母校同学会他已经辞世,可是那边的答案叫人事部震惊。”
结球不出声。
“你已经知道?”
“他前妻五分钟前才告诉我。”
“大学说根本没取录过这名学生,他的文凭是伪造的。”
结球发呆。
“人事部至为震惊,他们从未去函查实,因为区区一张大学文科文凭并非矜贵之物,何需假冒,可是受过这次教训,已决定撤查所有同事学历。”
结球心中苦涩,出不了声。
“结球,这人从何而来,到底是什麽背景,还有多少事蒙骗著人?”
结球喉咙发出咯的一声。
“你应该醒醒了。”她挂断电话。
结球像是背脊被人插了一刀。
他曾经把她带到宾大参观过校园。
他对她说:谁谁谁都是宾大毕业,著名的师兄一箩箩,又哪个教授是诺贝尔奖得主。
他又多次说到大学时的趣事:半夜爬到宿舍屋顶去漆标语抗议加租、组织裸跑、集体罢考……形容得栩栩如生,生动之处,令人深信不疑。
原来都是编出来、真是说故事的好手。
他一开头就瞒骗她。
她相信他,同公司人事部一样,因为人人几乎都有一张公立大学文科文凭,何必查究,同时,一个成年人应有诚信。
王庇德用意何在?
结球想到方玉意说过:来,我带你到他父母家去。
这个疑团,像一个毒瘤,渐渐在胸中扩散。
第二天上班,她脸色灰败,只得敷多一层粉。
下午,她与方女士联络。
“我想跟你去看清楚。”
“为著报答你对思讯的照应,我愿意陪你走这一趟。”
她们约好在地下铁路站等。
见了面,两个女人都没说话。
结球没想到地铁车人流会挤到这种地步,汗臭混噪音,使人忽然疲倦浮躁。
足足在车卡中逗留了十多分钟,轰轰行车声像疲劳轰炸,人贴人,肩擦肩。
可是结球知道,下班时分,还是数地铁最快。
在一个工厂区下了车,结球跟著方玉意走。
“到了。”
是工厂大厦某一个单位,墙壁与地板以及机器都是灰黑色油腻,像是怎麽泡洗都不会乾净。
工厂已经收工,一个老人转过身子来,看见方玉意,说一声:“阿嫂,你来了。”
粤人称媳妇「阿嫂」,真是奇风异俗。
那老人六七十年纪,皮肤黝黑,真不相信他是王的父亲,分明是本地人,为什麽王一直说他本家来自北方?
老人穿一件旧汗衫与短裤,穿人字拖鞋,向她们走过来。
结球这才看清楚老人五官,原来同王十分相像,她打了一个寒颤。
就在这个时候,结球发觉机器旁一堆旧布料忽然动了起来,吓得她一大跳。
一留神,原来却是一个老妇人,她一直坐在那里,因为皮肤与衣服都是灰黑一堆,产生保护色,先头没看见她。
她抬起头来,结球发觉她眼珠混浊,双目已盲。
结球呆呆地站着,双腿不听使唤。
方玉意拉一拉结球,示意她走近墙壁。
墙上挂着一只镜框,里边有许多生活照片。
结球走近细看。
不错,那的确是王庇德,他青少年时与父母合照,他与方玉意的结婚照片,他与思讯婴儿时拍摄,那些照片记录了王庇德的一生。
原来真相如此。
他父母并非大学教授,他从来未曾出外留学。
方玉意在结球身后轻轻说:“同我一样,他中学从未毕业,家父的小型工厂就在隔邻,我家生产拉链,他家做铜钮。”
明白了。
结球低下头。
这时,方玉意同老人说:“我走了。”
她放下几张钞票。
“福和好吗?”
结球瞠目,什么,连名字都是假的?
方玉意低声说:“他们还不知道消息。”
结球作不得声。
“你敢同老人们说吗?反正他已多年没回过家,何必叫他们更伤心。”
老妇又问:“小珠呢?小珠为什么不来?”
结球像是一脚踏进噩梦出不来。
方玉意蹲下同他们说几句话,然後示意结球跟著她离去。
她带结球到附近茶餐厅坐下。
她唏嘘地说:“这是我与他少年时每晚坐过的座位,卿卿我我,两情相悦,我们在二十岁那年结婚,十八个月後生下小珠。”
结球呆呆坐著,像是听别人的故事一样。
不过,这诚然是别人的故事。
“後来,他走出工厂,凭看小聪明,兜售人寿保险,赚到一点,换上西装,改了个名宇,叫庇德,把小珠的名字也改过了,叫思讯,又觉得我够不上他,同我离婚。”
结球只张了张嘴。
“後来的事你也知道了,他从来不喜欢读书,根本没上过大学。”
“可是,”结球终於开口了:“他懂得那麽多——
“他是社会大学的高材生。
“思讯可见过祖父母?”
“每次来这里,都掩看脸叫可怕可怕,她的心头同她父亲一样高,不愿认宗,她连我亦嫌低级,林小姐你才是她理想亲属。”
结球站起来,“谢谢你告诉我。”
“会不会影响你对思讯的印象?”她心怯了。
结球笞:“我已应允她会照应到她中学毕业。”
“还有四年。”
“时间过得很快。”
“真的,林小姐,你要珍惜光阴。”
结球告辞。
回到家里她忽然呕吐起来,半夜,她发烧,只得自己驾车往私家医院。
医生立即替她诊治。
“我是否小题大做?”
医生说: “并不,小心点好,食肉菌、脑膜炎、E型肠毒、川崎症……开头时都是发高烧。”
“我病属於什麽?”
“太累了,感冒。”
结球点点头。
年轻的男医生关怀地问:“能开车吗?”
结球微笑答:“没问题”。
她结账回家。
第二天下雨,颇有秋意,钟点女佣来收拾公寓,发觉东家还在床上,她意外,“林小姐你不舒服?”
“不不,我这就起来。”
结球同女佣说话态度与同事无异,对下人使意气,是非常粗鲁举止,读书人不为。
她照常出门上班。
住宅附近有一间著名女校,少女们穿著雪白捆蓝边的校服裙子来上课。
可是,无论父母多麽锺爱,功课如何优异,将来,难保不被人欺骗呢。
公司司机在等她,见她气色欠佳,“林小姐可要看医生?”
她轻声回答:“先返办公室。”
像机器一样,非开动不可。
她想起第一天上班,就不小心丢了左边隐形眼镜,只一只眼睛视物,整个人有点迷糊。
由王庇德负责带新同事游公司部门,他後来说:“人人都张牙舞爪,预备大施拳脚,只有你,寂寥地不发一言。”
他因此对她有深刻印象。
同时考进宇宙有一个叫郑巧雯的女子,时时有意无意把结球推开一点,她好站到前头去,到了第三天,结球识趣,自动退避三个位。
但是导师反而叫她:“林,这里看仔细点。”
结球父亲曾说:“一个人吃多少穿多少大抵是注定的,天大努力,不过挣多十个八个巴仙,恶形恶状就划不来,不如尽力而为,听其自然。”
如此家训下产生的孩子,自然不会请人吃包铮。
郑巧雯做了不到一年便跳槽到另一家公司,结球却不想走。
是王庇德留住了她。
这个原名叫王福和的人。
完全没有人看得穿他的底。
他统共不像徙置区工厂出来的学徒,他勤奋好学,浑身散发上进的魅力。
他衣著素净,除出蓝白灰没有别的颜色,头发指甲永远修剪整齐,只戴一只白金手表,外形看上去舒服熨贴,身份完全贴合他所说的身世。
可是,一定是有破绽的吧。
现在想起来,小思讯那疑惑的目光,他介绍女儿时紧张的神色……当时结球都没有留意。
她长长叹息。
下午,袁跃飞来敲门。
“还记得我吗?”
“略有印象,请坐。”
“我有问题请教。”
触动了结球的心事,“大家商量一下可好?我怎麽教你呢,我比谁都胡涂。”
“结球,伦敦回来,你整个人变得抑郁。”
“是吗,这麽说来,我还算有一点智慧。”
“结球,我仍然每日与思讯通一次电邮。”
“这是好事。”
他却有点不安,“对牢一个小孩诉心事,算不算过份?”
“你在电邮里说些什么?”
“工作上困难,生活中趣事。
“那不妨。
“真的不怕?”
“袁,你看上去十分寂寞。”
“被你说中。”他吁出一口气。
结球提醒他:“宇宙上下有百馀名女同事。”
“我知道。”
“都找不到一个知心?”
“错在我自己可是?”他反问。
结球说:“我一向欣赏对感情执著认真的人。”
他看著窗外不语。
过一会儿他说:“结球,王不是你想像中那样好。”
“人已经不在世上,一切都不重要。”
“不,结球,我同他出过差,他行为叫人吃惊。”
“你一定要告诉我?”
“也许可以医治你的憔悴。”
“讲来听听。”
“我们在洛杉矶开会,他每晚乘夜班飞机到拉斯维加斯赌个通宵回来,王手气并不好,至今欠我八八位数字,我有借据。”
结球低声说:“应该一早告诉我。”
“那变成离间你们。”
结球喉咙乾个,“我代他还给你。”
“我是那样的人吗?”他摊摊手。
小袁走了。
结球用手捧著头。
幸亏有工作。
下午,思讯的监护人拨电话来,“结球,舍监说王思讯时时无故痛哭。”
“也不是完全无故。”
“对,我想周末把她接出来我家祝。”
“我赞成!不过麻烦你了。”
“思讯真的一个亲人都没有了吗。”
结球答不上来,过一会儿她说:“每个寄宿生开头都哭得头肿,我也试过。”
“我也是过来人。”
成年人都知道,这都不是问题,交不出学费才叫做烦恼。
傍晚,正在写报告,有电话找她。
“想跳舞吗?”
“阁下是谁?”结球愕然。
“我是昨晚诊治你的姚伟求医生。”
结球一听,马上问:“跳茶舞?”
“我立刻来接你。”
结球想散心,决定开一小时小差再回来工作。
她抓过外套出去。
年轻医生在门口等她,笑嘻嘻,“今日气色好得多。”
结球不管生张熟李,有人邀舞是极之难能可贵的机会,不努力掌握,明天就会後悔。
他把她带到一间会所,咦,有人十八岁生日,开舞会,他俩严重超龄,但是不要紧,两人随著音乐便跳起来。
音乐是七十年代凡希伦的名歌《你真的俘掳了我》,新组年轻乐队唱得深得精粹。
“谁十八岁生日?”
“我表妹涤玫。”
结球问:“怎麽会想到我?”
“你看上去极需散心的样子。”
仿佛每个人都看得出林结球失恋。
他斟杯果汁给她,两人坐下。
“我们医院同宇宙有交易。”
“是吗,说来听听。”
“宇宙协助生产一种筋原质粉,加入水份,调成糊状,可用来修补破裂人骨,焙干后一般坚硬,上个月试验修补一个小童头骨,手术成功。”
结球说:“我们还生产一种胶原质螺丝,用来巩固断骨,比钛金属更理想。”
正在交换意见,他们的无线电话一起响起来。
两人呻吟一声,异口同声说:“催我们回去工作了。”
“听,是慢舞。”
“跳完这一曲才走。”
他们学着那群少男少女,面贴面跳起四步。
结球叹口气,“老了。”
姚医生说:“到了三十岁你才叫老未迟。”
“老定了也就无所谓了。”
姚医生却说:“我最可怖的发现是世上没有一个年纪使人甘心优雅老却,五六十岁的人还心不老。”
“悲剧。”
音乐结束,他们无奈地离开舞池。
姚医院把她送返办公室。
快六点了,同事们丝毫没有下班的意思,访客甚多,人声沸腾,像大街一样。
助手过来说:“周总找你。”
结球立刻推门进去。
令群认异,“你躲到什么地方?大家等你开会呢。”
她据实答:“我跳舞去了。”
“健康吗?”
“不,贴面舞。”
令群笑,“恭喜你。”
一边走进会议室,一边又问:“对象可是比你小十岁的小伙子?”
结球答:“我约会的对象从来不是有妇之夫,也不会到摇篮里去找玩伴。”
令群喝声采,“有志气。”
这个会一直开到八点,有一位同事腹如雷鸣,咕咕作响,会议才告结束。
令群问,“可有时间陪我吃饭?”
“一起吃寿司吧。”
先来清酒,令群说:“人事部有一大叠欠单。”
结球怔祝。
“原来王庇德欠债累累,他有没有向你借钱?”
结球摇头。
“他在你面前,还想维持一个好形象,他对你有所图。”
结球喝闷酒。
“他薪优,钱,到底花到什麽地方去了,还有,他想在你身上得到什麽?”
结球放下酒杯,“这个酒有点酸。”
“我们永远不会知道答案。”
“我可以看看他欠同事多少吗?”
“那是公司的事,你没有必要知道,不要再傻了。”
结球不出声。
令群只吃一点点便放下筷子,叹一口气说:“食少事多,其能久乎。”
这是诸葛亮自叹,她居然自比孔明,结球忍不住咧开嘴笑。
令群把手放在她手上,“只有你敢笑我。”
结球没有把手缩回来,隔一会,才用那只手去拿牙签。
她处理得很好,尊重对方,维持距离,并且,十分明确地告诉对方,她的取向,她没有误导周令群。
晚上,她取出那只蓝宝石指环,欣赏半晌,戒指内侧,有那间著名珠宝店的印鉴。
第二天一早,她亲自到珠宝店去。
店员迎上来,接过戒指,用放大镜看过,说道:“林小姐,我查一查才能知道购买地点。”
他进去才十分钟就出来了,“是本年九月在伦敦购买。”
结球点点头。
“圣诞节及新年将至,林小姐可是想调校指环尺寸?”
“不,”结球坦白地说:“我想把指环退回。”
店员一怔,接著十分惋惜地说:“这种矢车菊蓝色大颗蓝宝石非常罕有呢。”
“价值多少?”
“标价十二万美元,一年来已经升值,我们或可原价收回,不少顾客叫我们找这种宝石。”
九月出生的结球,生辰石正是蓝宝。
“林小姐,指环且放在这里,我们发还收条给你。”
结球点点头。
出售後,应当可以偿还部份欠债。
他带她到欧美旅游,从来由他付账,不管人家说什麽,结球觉得,他唯一企图,是想她知道他爱她。
回到公司,助手说:“有一位太太在会客室等你。”她的声音里有忧虑。
这会是谁?
助手说下去:“上次一位太太来找邓倩明,大吵大闹,打烂了两块玻璃,结果邓倩明被开除了。”
结球轻轻说:“平生不作亏心事,夜半敲门也不惊。”
她走进会客室,看到方玉意。
结球温和地招呼:“好吗,为什麽事先不打个电话给我?”
方玉意低著头讪讪地笑。
“有困难吗?”
“我同那个人分开了。”
结球几乎没冲口而出:那多好!但她立刻把话吞下嘴里,“肮”地一声。
方玉意喃喃说:“一次又一次失败的婚姻……”
“孩子们呢?”
“都归我,这次,死也要把他们带在身边。”
“对,孩子是最宝贵的资产。”
话是这麽说,可是一个中年妇女,没有职业,这一子一女也就是负资产。
结球衷心问:“需要帮忙吗?”
“林小姐,你真是好心人,不过我已与旧同事接头,我已回到保险业,我会自食其力。”
结球不由得肃然起敬。
她一见方玉意,就以为她上门来求借,原来不是,这倒叫结球汗颜。
她说:“这样吧,我介绍同事替你买保险。”
“求之不得,先谢过林小姐。”
结球又问:“孩子们好吗?”
“现在由一名保母照顾。”
结球说:“我很替你高兴。”
“林小姐,这是我的名片,请多多指教。”
“有空尽管来找我。”
“我不阻你时间了。”
她瘦了一点,看上去少一分俗气,衣著仍然太花太过鲜明,但,各人有各人的风格。
结球一路送她出去。
她看到方玉意的衬裙露了出来,花边有点残旧,但是不要紧,收入上了轨道,一切都会改良。
那个下午,结球鼓励每位同事购买人寿保险,她此刻是红人,同事们乐得买个人情,一下子有廿多三十人打电话给方玉意。
上帝助自助者。
秘书告诉她:“一位姚医生找你。”
结球点点头。
那年轻的女子忽然说:“林小姐,我也希望与医生约会。”
结球意外,“也有很猥琐的医生。”
“到底为数不多。”女孩感慨。
“你要挑一个爱护你的好人,他的财产与职业均不重要。”
“话是这麽说,但当这个好人没有能力置一头像样的家,又不能把子女送入国际学校之际,做妻子的难免信心全失。”
“你希望子女进国际学校?”
“是呀,将来往加美念大学。”她向往:“那就不必做小秘书了。”
电话铃又响起来,她赶著去听。
接进来,又是姚医生,他说:“我是阿求。”
“又有舞跳?”
“晚上八时。”
“在办公室大楼门口等。”
“你有跳舞裙子吗?”
“早就没有了。”
“表妹借了我一件,六号,合身吗?”
“耽会见。”
进化到这个地步也好:看戏是一个男伴,跳舞又另外一名,谈天的不理其他事,吃喝找其他专家,生活,靠自己一双手。
结球苦涩地笑了。
她是那样想念旧人。
忍不住坐下来,写电邮给思讯。
“思讯,第一学期快要过去,功课如何,成绩表发下来没有,大假快要来临,你可想到我家小住?”
没想到答覆来得那么快。
思讯答:“圣诞人人回家,真不愿一个人留在宿舍,能回来实在大好,请寄飞机票给我,成绩中数学只得丙级,袁大哥正替我恶补。”
小女孩语气中苦涩味渐减。
八时正,结球下楼赴约,她看到挂在车内粉红色大蓬跳舞纱裙,不禁莞尔。
她十多岁时也穿过类此云裳,裙裾还钉著亮片呢,一闪一闪,像眼泪一般。
姚伟求问:“可要上楼换?”
“嗯,”结球沉吟,“同事看到会取笑我,请你把车子驶到僻静处。”
姚医生吓一跳,不敢出声。
他把车子驶上山边停下,在倒後镜内看见结球把纱裙先套到肩膀上,然後脱下深灰色外套及白衬衫。
结球处理得很巧妙,但是他眼快,闪电间他看到结球内衣一角,那是雪白的透明网纱,纯洁的诱惑,一层小小竖立花边刚巧在领口。
他不该偷窥,可是他偏偏看了又看。
他喉头乾涸,吞不下涎沫,耳朵烧红,叫他尴尬。
他是执业西医,什麽没有见过,可是不知怎地,他自觉此刻的他像童年卡通中的狼,眼珠脱出来,舌头伸老长,喘息不已。
他几乎无地自容。
只听得结球说:“换好了。”
这是她少女时的惯技吧,做熟了的,自学校出来,告诉母亲去同学家温习功课,在车后座换上舞衣,玩几个钟头再算。
他开不了口,双手还算镇静,把着驾驶盘,把车子驶到目的地。
结球问:“谁的生日?”
他没有回答,自该刹那开始,他决定追求她,除出跳舞,他还要更多。
舞会主人庆祝结婚一周年。
客人肆无忌惮地说:“哗,一年了,真不容易。”
“没想到挨得到一年,伟大。”
“还以为三个月就分手大吉。”
结球知道她没来错地方。
她与姚医生跳得大汗淋漓。
他们站到露台透气。
姚医生咳嗽一声,“你平日还有什么消遣?”
结球没有回答。
那一次,他陪她到巴黎,站在乔治五世酒店的露台上,一起看赛纳河风景。
人总是忘不记第一次。
她对他的印象不变,始终是那麽完好。
这时,结球转过头来,轻轻答:“我是老木头,哪里有什麽消遣,不过,下次记得再叫我出来跳舞。”
道别时她同漂亮的女主人说:“明年再见。”
那女郎笑著耸耸肩答:“希望。”
这样豁达,倒也难得。
姚伟求问:“开心吗?”
结球点点头。
“既年轻又漂亮,又是宇宙推广部副总经理,还有什麽理由不高兴?”
结球轻轻说:“你好像知道得很多,请送我回家。”
到了门口,他大胆地问:“可以进去喝杯咖啡吗?”
“改天吧。”
他不敢勉强。
能与她时时跳舞,已经够好。
原来家里电话一直在响。
结球取过听筒。
是袁跃飞找她,“思讯圣诞前回来。”
“是,我邀请她。”
“为什么不让她到欧陆度假?”
“太冷了,待春假吧,我们一行三人去巴黎。”
“说得也是,我负责接飞机。”
结球轻轻把纱衣脱掉,这才发觉外套及衬衫漏在医生的车厢里。
她问:“你替思讯补算术?”
“主要是代数与三角。”
“你是专才?”
“抱歉,八科全考甲级。”
结球唏嘘,“思讯也算不幸中大幸了。”
他问得很小心,“你心情好一点没有?”
结球不出声,泪盈於睫。
“还时时想起旧事?”
她轻轻答:“每一天。”
小袁叹口气,“结球你真难得。”
她轻轻挂上电话。
第二天,珠宝店经理通知她,蓝宝石指环已经售出。
结球去到店里,只看到一张七万元支票。
“咦。”
经理同她说:“除却折旧率,还有,寄卖三七分账。”
结球暗叫一声奸商。
只得收了支票。
她第一个问袁跃飞:“欠你多少?”
“你不欠我任何东西。”
“他有钱存在我处。”
“是吗。”小袁说了一个数目。
“我卖掉了那枚指环。”
“何必呢,留给思讯做纪念品也好。”他脑袋里只有那小女孩的福利。
“她知道那不是给她的,骄傲的她未必接受。”
“你很了解吧。”
结球托袁跃飞到人事部去查欠单。
小袁这样说:“大家都不打算计较。”
“不,什把数目告诉我,真不等钱用,可集资买六合彩。”
小袁报了一个数目。
还欠二十多万,结球私人填了出来。
“你没有这个义务。”
“小袁,我也有份吃喝。”
她的语气有点黑色幽默。
这是真的,东方号快车、北海道温泉、阿斯本滑雪、那骚晒太阳……她全有份。
这件事了结,她心略安。
小袁同她说:“你瘦了许多,当心身体。”
“你去安排点节目给思讯。”
“打算请她去东京。”
“呵,重头戏。”
“还有,看看她功课进度。”
他俩一起去接思讯飞机,抬头等半晌,有人大声唤他们,还不知道是谁,停睛一看,呆祝这不是思讯吗,雪白面孔,胖了,也高大不少,短短几个月,脱胎换骨似,她的气质全改变了,本来眉宇间一股怨怼之气,此刻完全消失,朝气勃勃。
一个箭步过来,“阿姨,袁大哥。”
他们一人一个拉住思讯的手。
旁边有日本旅客怪羡慕,搭讪问:“女儿回来度假?”
结球回过头去笑笑答:“是。”
她从来不打算否认。
在车上思讯一直说著留学生涯苦事乐事趣事,与结球少年时经历大同小异,原来世上人情世故一成不变,科技再发达,也对七情六欲毫无影响。
他们二人一直聊到天亮。
小袁在书房沙发上盹著,结球发觉这个王老五的袜子穿孔。
清晨由思讯负责做早餐,头头是道,原来学校有烹饪课程。
袁跃飞叫她把功课拿出来,不知怎地,忽然严厉地责备起来,思讯红著眼睛垂头默不作声。
结球看不过眼,“这是干什麽,我最反对在饭桌上教训孩子,还吃不吃呢。”
真的像一家人,慈母严父,虽然这对父母只比女儿大十多岁。
只听得思讯说:“不,袁大哥说得对,我写报告是大不小心。”
整个上午,他教她重写,态度认真,叫结球讶异。
下午,才一起去订往东京飞机票。
结球说:“两个人都走了,我怕周总不高兴。”
“一年到头,总得松口气。”
周令群知道了,问:“去何处?同谁去,又是那孩子?”
结球点点头。
“我对你刮目相看,真没想到你会把这样复杂的关系处理得如此妥当。”
结球陪笑。
“有一件事我不明白,这袁跃飞夹在当中干什麽?”
结球的心一动。
他是真的关心那小孩,人同人之间也有完全不谈利害的时候。
下午,结球陪思讯去买衣物,也眷袁跃飞添了两打袜子。
“同学们都偷偷开始化妆,有些假睫毛上面有闪粉。”
结球轻轻问:“你觉得好看?”
“不知多丑陋。”
“你能分辨美丑叫我十分高兴,这叫做品味。”
思讯紧紧握住她的手。
她们两人坐下喝一杯咖啡。
“思讯,反正回来了,可要见你母亲?”
思讯的喜悦刹那间一扫而清,垂头不语。
结球说:“她现在很争气,离开了那男人。”想起那股体臭及那对褐黄色的兽睛,结球仍然忍不住打冷战,“现在自力更生。”
思讯不为所动。
结球叹口气,“你长大了自然知道,大人也有他们的难处。”
思讯完全变了,她强忍看一言不发。
结球知道这是小女孩对她最高的尊重,觉得宽慰,思讯识得好歹,这已经足够。
“她回到保险公司工作,生意很好,上个月开了五十多张单子,上司对她另眼相看。”
思讯仍然缄默。
这时,邻座来了一对母女,那女儿同思讯差不多年纪,穿最时髦新装,染花皮夹克上还加钉珠片,令人眼花撩乱,她百般爱娇,缠看母亲不知要些什麽,絮絮细语。
思讯目光静静落到她们身上,脸上现出落寞的神情。
这时,结球轻轻说:“你还有我。”
思讯到底还小,听到这话,落下泪来。
“各人命运不同,小小年纪,不必伤神。”
这时,袁跃飞来了,“一切办妥,後天出发。”
思讯轻轻鼓掌。
她由衷佩服阿姨及袁大哥,对他们来说,世上好像没有难事,什麽都做得到,也愿意出力,做他们的子女,真是幸福。
趁著高兴,她鼓起勇气说:“我看不清黑板——”
袁跃飞大为紧张,“怎麽不早说,可是患近视?可怜,立刻去验眼。”
结球暗暗好笑。
小袁立刻找到相熟眼科医生,一小时内就办妥验光配镜,替思讯置了即用即弃隐形眼镜。
也算得是无微不至了。
结球把袜子交给他,“思讯帮你挑的。”
他忽然涨红了面孔。
傍晚,他们三人在家各自看书。
思讯一个人静静做智力测验,袁跃飞看爱克斯人漫画,结球手上的一本书叫走出真实世界之前十样必学技巧》。
一时公寓内寂然无声,可是气氛和谐。
周令群打电话来问他们在做什么。
结球据实报告。
令群十分羡慕,“我也来参加。”
结球骇笑,“不,不,拜托,你一到大家肃然起惊敬。”
小袁只得站起来告辞。
他把窗子袋抱在胸前走出去。
结球把那本小书看完才熄灯。
她轻轻说:“你也看得到,思讯很好,你可以放心,你如有其他心愿,不妨对我说,那只指环我觉得来自不义之财,恕我不能接受。”
结球转了个身,呆半晌,觉得胸前仍然有一个大洞,只得闭上双眼。
过两日他们出发到东京。
思讯还是第一次来,结球觉得歉意,他从不偕女儿旅游,是个失职的父亲。
思讯玩得很尽兴,袁大哥陪她到各个游乐场玩得非常痛快。
但是她得到最终印象却是:“东洋人一切新玩意都抄袭自欧美。”
袁跃飞笑,“可是,还有许多人抄上抄,又翻抄他们。”
结球摇头,“少男少女倒也罢了,连若干中年人也迷东洋风至死,不可理解。”
小袁问结球:“你呢?”
结球不忘自嘲:“我是假洋鬼子,全盘西化。”
思讯笑得弯腰。
她说:“这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三天。”
结球温和地说:“你的一生?还有一百年要过,许多良辰在等著你。”
思讯拥抱结球,结球摩娑著她的头发,真像一对母女。
他们满载而归。
随即又要送思讯上飞机回英伦。
结球带著最新型号掌上电脑回公司当小礼物,每个熟人一具。
一位同事接过说声谢谢,犹豫一下说:“结球,我有话讲。”
“什麽事?”
她把结球拉到一角,“是这样的,我们接收了王的遗物,在清洗他私人电脑硬件档案时发现了一些日志。”
结球静下来。
“我没有细看,但有些信,好像是写给你的。”
“我?”
“是,收件人是Lolali。”
结球震动。
王生前一直说人至要紧Love、 Laugh、Live,所以替略为忧郁的结球取了一个昵称,叫罗拉莱,取那三个字头两个字母连接在一起,骤眼看,还以为是意大利哪个地方。
“周总嘱我们洗清档案,可是我私人给你留了下来。”
结球说:“谢谢你。”
“这件事可别让别人知道,周总会不高兴。”
结球点点头。
“结球,你对大家都好。”
同事把一件东西交到结球手上。
结球感慨万千。
周令群也是为她好,人已经不在,日志还有什麽用。
一时结球也没有时间去看他写了什麽给她。
忙了一天,双目昏花。
姚医生打电话来。
结球问:“跳舞?”
“是,我名叫姚跳舞。”
“为何小器?”结球讶异。
“除出跳舞,不可以找你?”
“近日我双目时时酸涩流泪,有什麽补救办法?”
“每半小时离开电脑片刻。”
“找我何事?”
“听听你声音。”
结球苦笑,“我一向不懂卿卿我我,絮絮细语。”
“结球,我有朋友看见你同一男士喝茶,那人,有个颇大的女儿。”
结球嗤一声笑,“眼睛真尖利,那位先生是我同事,未婚,姓袁,少女是我外甥,姓王,一点血缘关系也无。”
“可是,你们三人态度非常亲昵。”
“这叫友情。”
他忽然斗胆,“我同你呢?”
“舞情。”结球胡诌。
“世上没有这种事。”
“现在有了,一舞生情,对,还有无节目?”
姚啼笑皆非,“你只在乎跳舞。”
“正确。”
“你不关心一个西医的工作收入?”
“别人的入息关我何事?”
“我的婚姻状况呢?”
结球不再回答。
姚医生报复性地说:“没有舞会。”
他挂断电话,好端端发起脾气来。
结球只得收拾桌面,预备离去。
“还在这里?”
是周令群的声音。
结球有点逃避,此刻累了,不想应酬上司,但也不得不挂上一个笑脸才抬起头来。
周令群看见她脸尖尖怪可怜,伸手过来不知想做什麽,结球在刹那间已决定蹲下佯装拾东西避开那只手。
但是周令群也懂得抑制,她把伸到一半的手臂缩回来,拨了拨自己的头发。
“要不要去喝一杯?”
结球答:“今日有点倦。”
“只一杯。”
无论是上司或是朋友,这样央求,总得应酬一下。
在路上她问结球:“你找到新对象没有?”
结球叹口气,“没有用心找,心理上也没准备好。”
“我同……分开了。”
结球不予置评,经验告诉她,一对情侣有拗撬,其中一方诉苦,其实不过想宣泄一下,朋友切忌附和,无论当事人把另一半踩得怎样贴地,旁人也不可表态,否则後患无穷。
她们在酒馆坐下,结球叫了黑啤酒。
“是她提出分手。”
结球静静聆听。
“家庭与社会均给她压力,她不得不屈服。”
结球抬起头来,发觉这是一间同性酒吧,没有男生,连侍应都清一色全女班。
她天性豁达,并不介意。
但暗暗替周令群担心,这种环境,碰到一个有心要陷害她的人,可以控告她利用上司权力骚扰。
“结球,我已要求公司调我去纽约,在那里,我也许会开心一点。”
原来她真的有话要说。
结球不出声,令群已经决定了的事,没有什麽人可以改变她的主意。
“你可愿意与我一起走?”
结球一怔。
真的,她在这里还有什麽呢,令群是一手提拔她的导师,跟著她,省却多少麻烦,可专心工作。
她抬起头来。
“我只可以带一个人走,你不去,我找袁跃飞。”
但是,先让她选择。
“为什麽不能整组人一起回总公司?”
“这边也等人用。”
“我想一想。”
“好,你先回去吧,我再坐一会。”
结球点点头,站起来离去。
一路上有漂亮的及不漂亮的女子回过头来看她。
回到家,累得抬不起头来,结球决定先睡一觉。
她把闹钟拨到四点半。
铃声忽然响起来,天还未亮,结球睁开双眼,彷佛感觉到一只手在抚摸她的头发。
她停了停钟,起床,淋浴卸妆,接著冲杯黑咖啡,在互联网上读新闻。
清晨,思想清晰,份外有条理。
走吧,跟著周令群到新世界去,留下来的话,极可能会受到政治斗争。
可是,结球又舍不得相熟的理发店,她只需走进去坐下,一号便知道该怎麽做,还有跑惯了的书店及时装店,一早把她所需留下来。
她得不到结论。
给球拨电话给袁跃飞。
袁惺忪地来听,“谁,谁?”
结球简单地说:“周总要去纽约,问你我去不去。”他在一秒钟内清醒了。
“我去!”
“有什麽好处?”
“你做梦呢,不走行吗,你我在公司因她得到多少特权,她一走,人们不尽力将我们二人铲除才奇。”
“可是我不喜欢纽约。”
“女人!”
“可是紧急了?”
“出来商量。”
“店铺都未开门,到什么地方去?”
“我来接了你再说。”
结球到楼下等他,清晨,大节刚过,淡了三墟,气氛有点冷清,橘黄色路灯仍未熄灭。
袁跃飞的车子来到,看见灰衣的林结球在等他。
任何人在这种路灯下看上去都会象一只摄青鬼,但是结球在橙色光芒掩映下却象洋娃娃。
她动起来了。
结球拉开车门上车。
“去纽约吧,还想什么。”
结球问:“你呢?”
“多谢你通消息给我,我会跪着求周总。”
“祝你幸运。”
有人敲车窗,一看,是名女督察,似笑非笑地劝导:“先生小姐,天快亮了,请回家吧。”
结球连忙诚恳地说:“是,是。”
一方面叫小袁把车驶走。
“你为什么不解释?”
“说什么?我俩是久别重逢的兄妹?”
小袁将车驶返公司。
结球说:“我想留下来证明自己实力。”
“谁在乎你有否实力,你是周派的人,周一走就有人排挤你出局。”
“真的那样险峻?”
“同你讲得滴血也是白说,你不怕,反正你有妆奁。”
“袁,我怕周总误会我对她有意思。”
“同她说个明白呀。”
“难以启齿。”
车子驶入停车场,被人截住,一看,真巧,正是周令群。
周令群下车,“什么事,清晨六时就来上班?”
他们异口同声,“我俩有话说。”
周令群想一想,“在车上说吧,不怕隔墙有耳。”
三人坐在小袁的小房车里开闭门会议。
她问袁跃飞:「你都知道了?”
“是,结球不瞒我。”
“真是好手足,”周令群叹口气,“如果纽约答应收三个人,结球是否可以动身?”
结球大著胆子说:“周姐,我一向敬重你。”
令群温和地说:“我明白,你是怕我误会,你太小觑我了。好同事最难得。”
结球放下、心头一块大石。
“是,是。”
“那麽,说好了,一组人一起走。”
结球点点头。
三个人一起下车。
周令群先进电梯,他们等下一架。
结球说:“真不舍得。”
“婆妈。”小袁讪笑。
“其实没有分别,一般用英语,每周工作百馀小时,不见天日,回家倒头昏睡,月底出粮。”
“离思讯近得多,记得吗?”
呵,是,那孩子。
“五个小时航程,长周末都可以到纽约度假。”
“你的心里总有小思讯。”
小袁不出声。
结球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拉开抽屉,把磁碟取出,放进电脑。
她也犹豫过,看,还是不看?她一向尊重别人的私隐。
信息立刻在荧屏出现。
离开上班还有两个半小时,趁这空档,看个究竟,王的日志为什麽都写给罗拉莱。
日志一开头这样说:“第一次见到结球,在老板的船上,那只游艇,叫做‘兴高采烈’。”
结球不禁泪如泉涌。
是吗,在那只船上?她一点也不记得。
老板每年秋季都举行游艇会,招待属下玩个痛快,人头涌涌,她哪里记得。
“当时,她站在甲板上,靠著栏杆看同事钓鱼,她戴一顶三角形苦力草帽,白衬衫在腰间打一个结,深蓝色一二个骨裤子,软底平跟鞋,打扮像五十年代少女。”
是,结球记得她是有那样一套服饰。
同别的女同事争艳斗丽,完全不同,噫,那边有人争著表演法语呢,又有人比较腕上金表,只有她,异常沉默,十分投入,看看鱼群游弋,同事周令群走近,似笑非笑说:“在看什麽?”
结球用手捧住头,深呼吸一下,怪不得那位同事不舍得把日志洗掉,她一定是读过了,深觉感动。
“周与我在宇宙已经共事十年,因为某种原因,她始终低我一级,我欣赏周的能力,也信任她,於是问:‘那边是几个新来的见习生?’”
结球想起来了,那是她第一次与袁跃飞一起去游艇会,但是她完全不知道有人在背後议论她。
“周说:是,那清丽的女孩叫林结球。多麽奇怪动听的名字,为什麽叫结球?原来她父亲是粤人,他们喜欢用波、球这种俚字入名,取其圆通之意。”
结球没想到周令群连这种细节都记得。
她对日志入了迷,像是读一篇小说一样。
这时,有人敲门。
结球抬起头来,秘书轻轻说:“林小姐这麽早回来了。”
结球答:「你也早。”
“昨日有些信件还未处理,要咖啡吗?”
“我自己斟。”
“我买了新鲜松饼。”
“有无巧克力甜圈?”
“我马上替你拿进来。”
结球揉揉双眼,补一点妆。
秘书捧著早点进来放下。
她没有即时离去的意思。
结球问,“你有话说?”
那女孩子镇定而直接地说:“林小姐,听说你要去纽约。”
结球大奇:“你听谁说的?”
“我自己看到蜘丝马迹,周总与纽约的往来忽然密切,公司传言纷纷,她如果走,你一定也跟著去,林小姐,我也想去纽约。”呵,这样细心。
“传言归传言。”
“可否带我去?我一定会努力工作。”
“外国生活不易过。”
“我想增长见闻,吃点苦不算什麽。”
结球微笑,“有志气。”
但是,又怎能一队兵那样全部走呢。
她只能这样说:“我给你留意。”
小女生出去了。
结球觉得份外寂寥。
八点未到,同事已纷纷回来。
结球发呆,这世界,无论失去了谁,照样运作。
物是人非,也许,去到另一个都会,从头开始,她会复元得快一点。
她传电邮给周令群:「我决定跟著走。”
就这样敲定了。
结球继续读日志。
“那女孩转过头来,我看到她淡雅秀丽的面孔,含蓄微笑,半垂著大眼睛,该刹那我就倾心。”
结球捧著咖啡杯的手微微颤抖。
这日志一共有多长?切莫一下子看完,看完就没有了。
结球的心凄酸。
“我查阅她的履历,看上去似十多岁的她已经成年,那种出身优良的年轻人永不显老,我在廿三岁时已沧桑,思讯也已出生,若想与她匹配,我必须重新创造自己。
所以他告诉她的一切,都不是真的。
我把她交给令群:‘好好教这女孩’,她有一股叫我羡慕的优然气质,与我们蝼蚁竞血寸土必争的恶俗不一样,每日回到公司,我总到她岗位附近去走一回,看见她白皙小脸,便觉满足。
渐渐,我失去控制,痴恋结球,她还不知道,我掩饰得很好。
一早,我到她家对面去等,她住在一间父母送她的小平房里,门口种植玫瑰花,一时间,在清晨的冷冽空气里,我不明白在等的是一个女孩,抑或是我的理想。
我终身努力,便是想超越自己的出身,文盲父亲徙置区工厂机器轧轧声,润滑油的气味与黑色素像是蚀入他与我的血液里,想要清洗谈何容易。
她出来了,天然有点卷曲的头发带著紫蓝色薰衣草香味,伦敦大学毕业的她英语口音是那样娇矜,我倾心於她。
我藉故每日送她上班,我介绍思讯给她认识,我要思讯长大了像结球那样细致矜贵。
但是,现实总不舍得不提醒我的过去,我见到玉意,她穿著大花裙子,头发染成橘黄,问我要钱的时候,鼻翼泛著油光,颊上毛孔与她性情一般粗糙,我尽量不出声,尽我的能力满足她。”
结球读得呆了,眼睛酸涩而不自觉。
这时,有人推开她办公室门。
不用说,当然只有上司才能这样做。
周令群过来,拥抱她一下。
“开始收拾杂物吧。”
结球问,「去到那边,住什么地方?”
令群闲闲答:“凡事有我。”
“能者多劳。”
“结球,进了大染缸,你的一张嘴也不比从前那样平实了。”
“周总教我。”
周令群终於不避嫌,伸手拧一拧她的面颊。
结球问:“你带多少人?”
“你们两个。”
“没有其他人?”
“还有我的家务助理,没有她可万万不行。”
“秘书及司机呢?”
“这些纽约都有,你想怎样?”
“把麦倩儿也带走。”
“下一艘船吧。”
她出去了。
结球叫秘书进来,“你都听见了?”
“谢谢林小姐,别忘记我林小姐。”
“你放心。”
袁跃飞跟着进来,兴奋得不得了。
“我立刻翻阅GQ,看纽约行政人员穿什么西服,结球,人要衣装。”
结球忽然想起衣着考究的姚医生。
糟,还未通知他要飞越大西洋。
以后不能与他跳舞了。
她连忙打电邮给他:“姚,今日接获通知,公司将派我往外埠上班……”
小袁非常雀跃,“我已与思讯通过消息,她也很高兴。”
不知不觉,把联络思讯的责任,推到袁跃飞头上,幸亏他异常胜任。
他又问:“结球,你的住宅可打算租出去?”
“不,我会每季回来住几天,请工人十天八天打扫一下。”
“大好了,我回来也不必住酒店。”
结球笑,“欢迎欢迎。”
结球内心怅惘,这就要走了,匆匆忙忙一只皮庆,拎起跑天下。
在古时,叫跑码头,一处到兄一处,到处是家。
现代的行政人员,还以为挺时髦呢。
她走到会议室,就是在这里,受了委屈,差些没流下泪来,被周总教训:“大丈夫流血不流泪”,她嗤一声笑出来,什麽时候女红妆变成大丈夫。
“呵,”周令群答,“自男女同工同酬那日开始。”
你总不能同男生支同样薪酬又要求保留女性特权。
回忆一幕幕似箭一般飞射过她的眼前,事情一过去才往往看得一清二楚。
下班,她回家去,吩咐女佣如此这般。
女佣有点踌躇,“工钱能怎样算?”
结球温和地答:“照旧。”
她笑逐颜开,“谢谢林小姐。”
正在这个时候,门铃忽然大响。
女佣去看了一下,“林小姐,是生面人。”
结球发现是姚伟求。
“咦,你怎麽来了,请进。”
他灰头灰脑,一声不响坐下。
今日总算得偿所愿,可以登堂入室,坐著喝咖啡了,可是心情坏到极点。
“什么事,病人失救?”
他已不想转弯抹角,“请留下来。”
“嘎?”
“结球,你一进医院急症室我已知命运,尽管你头晕眼花,面红身热,仍然那样幽默可爱,我对你倾心,即使只做舞伴,也是一个开始,留下来,我们结婚吧。”
结球摸不著头脑。
“姚医生,我俩并不熟稔,你镇静一点,先喝一杯咖啡。”
他的声音有点呜咽,“不要走。”
“那有关我的工作前程,一定要去,也许一两年就可以回来,时间过得很快。”
“让我照顾你,别再为工作担心。”
结球笑了,“我真的不是你对象,我要是像你那样想,根本不用工作,反正都是住这间祖屋,开这辆房车,我上班是因为我喜欢做事,我是一个幸运的人。”
姚叹口气,“我怎样才能打动你,你对我一点感情也没有?!”
“我第一时间把动向告诉你,你是我尊重的朋友。”
他握住她的手。
“我会回来度假,届时有空,请我跳舞。”
“你大残忍。”
结球笑笑改变话题,“你可喜欢我家?”
他这才抬起头来浏览,“简约主义,空无一物。”
以前,有一个人也是这么说过。
“今日可打算与我跳舞?”
他木然答:“没有心情。”
结球点头,“开始惩罚我。”
“只有一个地方可去。”
“哪里我都去。”
姚像是忽然想开了,“跟我走。”
他把她带到一座大厦,原来是间社区中心,推开其中一间课室门,只见许多老人家,双双对对,正在学跳土风舞。
结球大乐。
这时,她也十分不舍得这位西医,他在她最孤苦凄凉的时候带她出来寻欢作乐,暂时得到喘息机会,他是她的恩人。
导师看见他们两人进来,误会是助手,连忙说:“你们迟到,还不快快一人带一组开始练习。”
音乐奏起,是首美国流行乡村民歌,叫《七零八落的心》,结球不管三七廿一,与姚伟求跳起来。
老人家在他们身後纷纷摹仿。
不消十分钟,他俩已经跳熟:转身、踢腿、拍掌,只觉好玩。
姚医生施出浑身解数,也许是最後一次了,希望若干年後,这个秀丽的,穿透明白纱边内衣的女子仍然会记得这一舞之情。
年轻的医生也是被社会宠坏的一个,今日忽遭遗弃,特别凄酸,他化悲愤为力量。
一小时後,舞会结束。
导师夸奖他们:“做得很好,下次可别迟到。”
两人唯唯诺诺,一溜烟逃走。
回到车厢里,笑得弯腰。
边笑结球像是听到一个小小的声音说;真没良心,那麽快就这样开心。
结球黯然。
姚忽然轻轻说:“祝你前途似锦。”
“谢谢你。”
结球出了一身汗,衬衫贴在背脊上。
到了家,姚要回医院,没送她进门。
她朝他摆摆手,车子驶走。
结球略觉遗憾,但是他没有叫她渴望靠近他嗅闻他气息的吸引力,她对他没有欲望。
结球还有事要做。
她拨电话给方玉意。
“可以见个面吗,明天下班我到府上来。”
“欢迎你!林小姐。”
结球想收拾行李,可是一想,还是到了那边买新衣好,小袁说得对,入乡随俗,是最聪明做法。
她收到思讯的电邮,这小女孩愈来愈懂事,她这样写:“只要你与袁大哥在一起,我就很高兴,觉得安全,有一日也许你会明白,为什麽我不愿与母亲联络,并且原谅我。纽约是个什么样的地方?袁大哥说暑假会接我去篆…”
袁跃飞所有计划里都少不了小思讯。
你看,上天总有办法填补每一个人的缺憾,一个人总不会一无所有。
运动过後筋骨舒畅,结球倒在床上,白天还好,一到晚上,只觉孤单。
结球起来,用手提电脑继续读给罗拉莱的信。
她知道这一读会到天亮,但是她已许久没睡好,她不在乎。
他这样写:“她有雪白的一双小手,指甲修剪得很短,但一看就知道从来没有做过粗重工夫,自小,除出洗面刷牙,大概也不沾水,那是怎麽样的一个世界?只得翻书吧,所以功课那麽好。
“叫我额外留意自己的一双手,非洗刷乾挣不可,小时候没鞋穿,,经济不至於真的那样差,可是大人根深蒂固觉得不值得在小孩身上花钱,一下不合穿又要买新的,多烦,只给一双胶拖鞋,上学,穿旧橡胶鞋,放了学帮工,指甲缝捆黑边,手脚都满是茧。
“我努力学习新玩意儿,以便讨好她,真没想到她会喜欢玩过山车,平日不大爱说话的嘴巴忽然张大大尖叫,可爱到极点。”
结球作不得声,整夜踱步。
哪里有他说得那麽好,结球都不敢肯定形容的是不是她。
他爱她。
在他眼中,林结球十全十美。
她一夜不寐,待天亮去上班。
周令群见到她讶异,“你与阿袁两人昨夜齐齐去做贼?老大黑眼圈。”
袁说,“我昨夜查看纽约公寓房子行程。”
周令群说:“贵不可言,每人只派到一房一厅。”
结球答:“也已经够好。”
“你看结球一向不计较。”
周令群看著袁跃飞。
小袁忽然炸起来,“她有什麽所谓,住得不舒服大不了自己掏腰包买一幢大厦。”
结球瞪他一眼,“有人受不了压力发了疯。”
令群说下去:“你们两人都是邻居,住甲乙座,我住高一层,多一个工人房,你们可借用佣人。”
结球感慨说:“忽然回复到学生时代。”
连令群都忍不住调侃,“只有你做学生这样豪华。”
结球问:“在你们眼中,我是怎么一个人?”
小袁立刻说:“你不会想知道。”
令群答:“这不是说实话的时候。”
结球不出声。
临走,要处理的事特别多,去完方家恐怕还要回公司来继续。
她买了一大篮水果去探访方女士。
门打开,方玉意一路道谢。
结球一看,小公寓比从前整齐得多,觉得安慰。
“林小姐,你介绍的全是贵客。”
“哪里,是你自己努力。”
两个小小孩出来张望,方玉意自果篮取出两只梨子,每人一只,叫他们回房去。
结球说会有远行。
方玉意唯唯诺诺。
她穿着老虎纹上衣长裤,衫脚还钉一排翠绿色小珠子流苏,她明显地心思不集中,整个人有点荡漾的感觉。
结球以为她不放心思讯。
她翘着脚,高跟拖鞋忽然掉落地。
无端端她脸红。
结球向她保证会如常照顾思讯。
这时,门铃短促地响一下。
方玉意讪讪问:“咦,谁?”
去拉开门,有一只手递了一只盒子进来,方玉意悄悄接过,轻轻问:“你又来干什么,我有客人。”
那只手臂,强壮有力,皮肤晒成金棕色,近肘处,有纹身图案,那是一只栩栩如生的飞鹰。结球立刻明白了。
她低下头。
啊,小思讯,阿姨终於懂了.原来你一早了解生母是怎麽样的一个人。
结球不禁恻然。
这也是王与她离婚的原因吧。
只见方玉意趋向前来,笑说:“林小姐吃了点心才走。”
她进厨房去把盒子里的食物转盛到碟子上。
原来是新鲜刚出炉的上海生煎馒头,香气扑鼻。
大都会内还买得到这种小食吗,结球以为早就失传。
方玉意忍不住,伸手取了一只,放进嘴里,一口嚼下去,肉汁在她唇边淌出来,她急急用手指抹去。
呵,食与色,是人的两大欲。
“你也吃一点,林小姐”
结球轻声问:“那人,是你现在的朋友?”
方玉意静下来,半晌,有点汗颜那样说:“林小姐,我怕你看不起我。”
“不不,”结球是由衷的,“你忠於自己,这是很难得的,我佩服你。”
她不安,“林小姐取笑我。”
“我怎麽会呢。”
“林小姐你是冰清玉洁的一个人。”
结球立刻否认,“不不,我不是,唉。”忽然笑起来。
她挑两只生煎馒头放到小碟子上,一只葱一只芝麻,咬下去,不由得齿颊生香,真的要比青瓜三文治好吃百倍,会上瘾的美味。
方玉意又给她斟一杯茉莉香片茶。
吃完点心,结球告辞。
两个小小孩这时才悄悄出来拿包子吃。
结球叮嘱她:“你自己小心。”
她点点头。
结球走到楼下,在管理处看到一个年轻男人正看报纸。
那张头条新闻图文七彩斑斓,衬著他手臂上的纹身飞鹰,十分贴切。
忽然他把报纸放下,结球看到他的脸,原来非常年轻,只得廿多岁,浓眉大眼,十分英俊,骤眼看,像某个男歌星,他练得一身肌肉,只穿一件背心,好不炫耀。
他在楼下等客人离去,看样子,已是入幕之宾。
结球低下头,与他擦身而过,鼻端,闻到男人身上汗臊味。
思讯知道母亲习惯从一个男人身边走到另一个,从不间断,当中只需喘息一会,这场马拉松赛大抵要跑到五十岁,做女儿的不得不怨愤地知难而退。
可是,结球又佩服方玉意的胆识。
大学里,一位教授同结球说过:“人生居然还有几件乐事,一是读书,二就是男欢女爱了,喝酒是其三,还有什麽?让我想……”想了一整个学期也没有第四件,名同利都不在其中。
林结球没有那样的勇气。
回到家中,只喝冰水,连咖啡都懒做。
正看电视新闻,忽然觉得胸口生闷,想呕吐。
她匆匆走进卫生间,对著洗脸盆喷出一口浓稠的液体。
她抱怨自己:用惯英式下午茶的人吃什么上海点心,肠胄根本不适应。
她抬起头擦脸,看见嘴角有红色迹子。
这是什麽?
接著,她吐了第二口第三口。
洗脸盆都染红了。
血,是血。
这一惊非同小可,结球金星乱冒,用毛巾掩嘴,朝电话奔去。
她仍然不住呕吐。
她在电话上按下一个速拨钮,找姚医生,又再按下录音机,结球最後听到的是自己的声音:“我是林结球,我注明月路三号,我有意外,请即来我家。”
这是单身的她一早录妥的求救讯号,今日可派到用场了。
她内心明澄,躺在地上,眼前黑点渐多渐密,像一只坏了的电视荧屏,终於全部漆黑.她失去知觉。
姚伟求赶到时进不了门,他大声呼叫,惊动管理员,用铁笔橇入门。
他看见结球躺在地上,全身血迹。
姚君一颗心似在胸膛中跃出,他以为结球遭到劫杀。
连忙俯下身子一看,知道是吐血,反而放心,他即时叫救护车,同时替结球急救。
结球找对了人,姚伟求不止会跳舞。
到了急症室,看护迎上来给结球输氧气,又替她松开衣领,姚医生说:“让我来。”
他替她脱下衬衫,又一次看到白色纱边内衣。
他已没有遐思,只担心结球安危。
扫描片出来了,主诊医生说:“胃出血,病人服用过量阿斯匹灵。”
“多少?”
“超量一倍以上。”
他们把结球送往普通病房。
半途结球醒来,知道发生了什麽事,又见姚君满头大汗,不禁感动。
姚伟求猛一抬头,才发觉结球已经睁著双眼。
他用温水毛巾轻轻替她抹去脸上血迹。
实在忍不住,深深吻她的手心,并且落下泪来。
急症室医生,甩头断颈,支离破碎的伤者都见过,毫不动容,今日却吓得魂不附体。
看护进来说:“休养几日就没事了。”
结球不发一言,疲弱地看著她的救命恩人。
稍後,周令群来了。
“好好休息,我与阿袁先走,你殿後,恢复体力才动身。”
她带了睡衣及浴室用品给她。
袁跃飞跟著进来。
“结球你真吓煞人,你什麽地方不舒服?阿斯匹灵岂可当炒豆吃。”
结球只能以眼神表示感激。
“以後什麽美味都不能入口了,只恐怕连咖啡也不准喝,那多可怕。”
令群暗示他告辞。
他退出去之後,令群说多八个字:“忘记过去,努力将来。”
接著她也走了。
结球累极入睡。
半晌;忘记身在医院里,一个翻身,滚下床来,医院睡床都比较高,她雪雪呼痛。
立刻有人开了灯扶起她,开头结球以为是看护,看真了,原来是姚医生。
他忍不住笑,“我立刻叫人拿围栏来,有人自床上摔下断过肋骨。”
结球不出声。
“这伤无大碍,只不过病发时可怕。”
结球点点头。
“放心,我已吩咐佣人收拾家里,门锁也已换妥。”
这一切都不再令结球烦恼,她只想再睡一觉。
迷蒙间觉得姚君一直在她身边。
连看护都说:“姚医生,你女友无碍,你不如回家休息。”
但是他仍然睡在折床上。
结球留院五日。
回家後仍然虚弱。
令群来看过她才放心出发。
袁跃飞来时碰到姚医生,两个男生都很大方,自我介绍,一个说:“我是球的同事”,“我是她的医生”。
令群更觉自己像无主孤魂,
无人认领,不禁黯然。
接著,两个男生都对结球高度赞美,客套一番,小袁告别。
他说:“好好休息。”
结球答:“我巴不得跟你们走。”
“动辄吐血盈升,谁服侍你呢。”
结球无奈,这时才了解什么叫做健康最重要。
他走了。
佣人斟出白粥来。
结球没精打采地说:“谁吃这个,淡而无味。”
“我买了庆芳斋的四蔬来。”
结球意外,“呵,刚才为什麽不说?留小袁吃饭,免他上飞机挨鞋底似鲑鱼餐。”
姚医生终於露出真面目,“谁理他。”
“哎呀,刚才还谈得好好地。”结球骇笑。
“我扶你起来。”
“真没想到你那样虚伪。”
坐好了,姚伟求说,“这腐皮素卷人人称好,多吃点。”
结球总算有点胃口。
吃完之後,姚又斟一杯暖胃的普洱给她。
“我不喝这个茶,有蟑螂味。”
“我另外泡寿眉给你。”
结球点点头,忽然发起呆来。
姚出来看到,“这样呆呆的又想什么、心事,我这样努力可博到你的信任?可否将心扉打开,把积郁抒发?”
结球微笑。
过一会儿她说:“那日我险些送命,想想独身真无意思,年纪大了更加不堪设想。”
“人总会生玻”
“可是,躺着动不了,有个人嘘暖问寒,到底不同,你是医生,你知道康复凭意志力及家人支持。”
“让我做那个人。”
结球凝视他。
“结球你知我对你倾心。”
结球握住他的手。
“可以把心事告诉我吗?”
结球不知从何处开始讲,在心里准备了一会才慢慢说:“我爱上一个人,行情欠佳,大多数朋友觉得不匹配,认为他有企图,故此来往得很低调。”
“是袁吗?”姚总担心是他,“他看我时目光怨毒。”
“不不,不是他,是另外一个人,他已经辞世。”
“埃。”
“正当我也觉得他不是我想像中那么好,打算努力将来之际,忽然又发现原来他对我完全真心。”
“更糟。”
“是,我怕余生都忘不了他。”
“唷,我出现得不是时候,但是,愈早见到你愈好,只怕永远见不到你。”
“姚,你不做医生可当诗人。”
“许多伯母都愿为我做媒,有若干女子到处叫人介绍医生,男方长相与性情均不重要,实不相瞒,有一阵子,我时时去约会。”
“有没有结果?”结球感到兴趣。
“都是些庸脂俗粉。”
结球骇笑,“一竹篙打死了一船人。”
“你不一样,结球,你不落俗套。”
结球却说:“大病一场,希望有个亲人,还有谁比子女更亲?由自身的细胞衍生。”
“你还有没结婚。”
“咄,未婚也可以拥有孩子。”
“我申请做他父亲。”
“我指领养,我心目中已有一个孩子。”
“你年纪身份都不合资格。”
“法律不外乎人情。”
“请考虑循正规结婚生子。”
“这是全餐,想吃甜品必须先喝汤,真不合理。”
姚医生不出声。
结球轻轻笑说:“庸脂俗粉也有她们的好处可是。”
医院来电召他去开工,他恋恋不舍。
“幸亏到现在才认识你,否则坐立不安、茶饭不思,更不能做功课。”
情绪这样反覆,可能真在恋爱。
“我不想去医院,我只想在这里陪你重看《金技玉叶》或是《七年之痒》。”
可是他还是走了。
也不用太认真,也许他只是厌倦了紧张的急症室工作,需要一个假期调剂。
结球立刻展开行动,找到相熟律师,嘱她进行领养手续。
李嘉琪律师上门来与她商讨细节。
“这件事不好办。”
结球笑说:“你一定有办法。”
“你拿什麽护照?”
“英籍。”
“好,也许有机会。”
“对方生母应该不会反对。”
“当事人本身呢?”
“我会征询她的意见。”
“结球,这是一个十多岁大的孩子,你不觉突兀?你俩不似母女。”
“不,我们像足母女。”
“她不久会结婚生子,你愿意那么快做岳母或是外婆?这些都需要详加考虑。”
结球点头,“我明白。”
“结球,你一向性格奇特。”这并非褒奖。
“请尽力而为。”
当天晚上,她与思讯详细谈话。
“思讯,我想正式领养你。”
思讯怔住,半晌才说:“我的祈祷得到回应了。”
“那即是说,你同意做我女儿。”
“是,是。”
给球感到安慰,“一有消息我会通知你。”
她们谈到生活细节:学校忽然来了许多韩籍学生,英语程度比较薄弱,但都肯用功。自由阅读课她选了哈利宝塔故事,但仍觉得《王子复仇记》中的悲情才叫她动容。天气没有转暖迹象,真希望快点到春节可往纽约见袁大哥。
她像大人般感慨预言:“袁大哥一有固定女友必定会疏远我俩。”
“那当然,时间上够不来。”
“不,女方会妒忌我们。”
“不会吧。”
“许多女人都很小器。”
结球笑,“你也是女性,你不可以那样说。”
“阿姨最大方,世上少有。”
“我?”
她都没有要小心眼的机会,异性对她都全心全意,她比较幸运。
“阿姨身体怎么样?”
“好多了,下星期可以动身。”
又再谈了一会功课,才挂断电话。
从此可以正式尽心对思讯表示关心,真是好事。
袁跃飞自纽约来的电邮:“美国人蠢如驴,钝如牛,奸似狐,狠似虎。”
“哗,动物园。”
“而且,男女均臭不可当。”
“我同你脾气也不好。”
“不,是体臭。”
“有人喜欢。」忽然想起方玉意,她有这暧昧的癖好。
“夜半无人或许!但不是办公室内。”
“你彷佛不大自在。”
“你来了便知滋味。”
“当初死活要争著上路的也是你。”
“你快来,与我狼狈为奸,也许情况会有所改变。”
“我明明是忠,你少描黑我。”
“结球,大家想念你。”
“令群怎样?”
“看不清脸色,从没除下过盔甲。”
结球骇笑,改变话题,“可有逛第五街?”
“替思讯买了一件假豹纹大衣。”
“不不不,”结球叫出来,“坏品味,贻笑大方,千万别陷害她,快把衣服送给你秘书。”
他也著急,“那应该买什么?”
“买一件深蓝色羽绒。”
“多老气。”
“阿袁,对於时装,我懂得比你多,”结球不客气,“我花在衣著上的学费,多过你交租,一件衣服不会增加人的年龄,正如一瓶润肤露不会令人恢复青春,还有,一个八岁学芭蕾舞的小女孩梳髻也不会变老。”
“敬礼,阿姨。”
因为思讯,两人有说不尽的话题。
结球又问:“有无艳遇?”
“疫症流行,忍耐为佳。”
给球嗤一声笑出来。
“速速动身,慰我等寂寥。”
结球也踌躇了。
听袁跃飞口气,已经成精,擅长七十二变的他也还不习惯新环境,何况是她。
结球胆怯,病愈後忽然懦弱。
一个会跳舞懂得生活情趣的医生就在身边,她到底还想要什麽呢?
也许,就是给罗拉莱信中的意境。
他这样写:“她可能永远不会知道,为著她的缘故,我努力学习法语,每日选择领带,以她品味为准,自她晶莹天真的目光中,得到赞许,是最大喜乐……”
这样思慕,叫任何女性的心灵颤抖。
第二天,姚伟求来找结球。
“这次真的要走了?”
结球不出声,伸手细细抚摸他的面孔,像是想认清他的五官。
他吻她的手心。
“我带你去跳舞。”
她穿出一件舞衣。
到地的淡灰色纱衣,疏落地钉著亮片,看真了,半透明,令人不敢逼视。
他十分惊异,“你怎麽会有一件这样的衣服?”
结球微微笑,“我也有杀手锏。”
他带她去夜总会,两人喝香槟,跳慢舞。
结球嫌细跟鞋子吃力,索性踢掉赤脚。
夜总会女歌手看到了,微微笑,唱道:“我看见你们在体育厅跳舞,你俩都踢掉了鞋子,随著节奏与怨曲的拍子,你会否教我跳非常慢的舞步……”
“她在调侃我们。”
“我爱你,结球。”
“我也是。”
他俩依偎著细语。
“足够结婚吗?”
“在这样的良辰美景,我们不谈杀风景的话题。”
“你说得对。”
原本以为可以跳到天亮,但是医院急召姚伟求医生。
姚说:“有病人大动脉破裂内出血不止。”
“快走。”
“你呢?”
“我自己叫车子。”
“我不放心。”
“别噜嗦,病人等你纳命。”
凌晨,他的电话来了。
“自三岁读幼稚园起我就希望做医生,刚才,把病人腹部打开五公分,找到破裂动脉,缝合止血,四十分钟救回一命,立竿见影,非常有成就感。”
结球微笑。
他又说:“我爱你,结球。”
但连他自己也知道,这不是痴迷的爱,而是尊重的爱。
第二天下午,他来接她往飞机场,他送她一件他穿过的毛衣。
她知道他的意思,立刻套在身上,毛衣仿佛还有他的体温。
他轻轻说:“毋忘我。”
在机舱里,邻座是一位老太太,旅程还未到一半,已经呕吐。
结球照顾她,取出私家寿眉茶叶,请服务员泡了扶她喝下,又把座位让出,给她躺一下。
她自己跑到经济舱后座去。
有人走过来说:“谢谢你,林小姐。”
结球抬头一看,是个年轻人。
他解释,“老太太是我祖母,刚才我睡着了,她竟不叫醒我。”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她好多了,叫我道谢,称赞你难能可贵,不但不嫌她,还照顾周到。”
结球只笑不语。
“我叫程育龄,这次专程陪祖母到长岛定居。”
结球点点头。
飞机遇着气流,服务员请他返回座位。
他说:“林小姐,你坐我的位子。”
结球不反对,与他交换。
老太太握住她的手。
结球轻轻说:“还有几个钟头就到了。”
老人睡了一觉,醒来吃了半碗面,精神好得多,可以坐起来。
年轻人亦返回看视祖母。
快抵“土步]了,老人告诉结球,她三十二岁就做寡妇,守大三子一女,现在有孙儿八名,曾孙七名。
她说:“没想过再嫁,先夫待我太好,无人可以代替。”
年轻人笑着补一句:“先祖父是第一批铁道工程师,留学英国。”
老太太所说“无人可以代替」这几个字叫结球震动,她们那个年代,感情上一切以好与不好代替,无非都是命运。
她们不懂得花巧的言语像热爱狂恋痴心迷醉,只是说:他对我极好。
他去后她在感情上已没有遗憾。
飞机降落,年轻人给结球一张名片。
他这样说:“纪裘,有空联络。”
他自英文拼音翻译出来的中文名字错了,但是结球没有更正他。
她没有寄舱行李,只手提一只大袋,不消一刻钟便出了海关。
袁跃飞在等她。
他穿著件黑色长身皮大衣,戴墨镜,本来就英俊的他此刻像一个到荷李活发展的功夫片明星那般夺目。
她笑看迎上去。
他替她接过行李,“你瘦了。”十分怜惜,紧紧拥著她肩膀。
在该一刹那结球知道,他对她的感情完全升华,此刻他对她只像好兄弟。
她觉得宽慰。
他开一辆MB小跑车,结球一看,摇头说:“我不坐敞篷车,日晒雨淋,太吃苦。”
他一按钮,神乎其技,软车篷在三十秒钟内罩妥车厢。
“请,殿下。”
在车上,他谈的不是公事,而是思讯。
“思讯告诉我,你要正式领养她。”
“呵,她同你说了。”
“这样大事,为什麽不先与我商量?”
“面对面讨论岂非更好,她对你怎麽说?”
“她非常乐意,喜极而泣。”
结球喃喃,“可怜的孩子。”
“结球你要三思。”
“你不赞成?”结球讶异,“我以为凡是对思讯有益的事你都会踊跃同意。”
“你是领养她做女儿。”
“正确。”
“你怎麽生得出这么大的女儿。”
“何必计较细节,领养手续未必通过。”
“带著这么大的女儿,你怎麽嫁人?”
结球笑了,“阿袁你真可爱,外表超现代,打扮得像电子游戏机里杀手般造型,但是内心婆妈,挣担心友人的归宿。”
他讪讪地不出声。
这是一个阴天,二月天,出奇寒冷,若不是穿著姚医生的毛衣,恐怕会打冷颤。
“那小医生仍在追你?”
阿袁也提起了姚。
结球笑笑,“不过是比较谈得来的朋友。”
“是吗,”他冷笑一声,“叫他游泳过来见你他都肯。”
结球看看窗外。
不知怎地,她几次来纽约,都是这种天气,两年前跟王来开会,汇报在华设厂研究结果,一连五天,亦这样阴灰,不见天日,满地泥泞。
那时她已发觉王是街头战士,在大街小巷穿插,悠然自在,知道结球喜欢美术,带她四处逛,肚子饿,争取时间,吃街边热狗。
结球记得她一时间看了许多艺术品,兴奋过度,一时不能消化,整夜失眠。
结球垂下了头。
“在想什么?”
她揉揉眼,“只是累。”
在现代美术馆,她看到奥利维蒂厂在七十年代初出产的一台叫“情人”的手提打字机,大红色,设计可爱。
她叫他看。
他笑,“这叫打字机,私人电脑未发明之前,全靠它了。”
“可是,它不能与外界联络。”结球困惑。
“彼时连传真机尚未发明,也没有无线电话。”
“哗,所有现代设备都彷佛在最近十年面世,从前怎样过日子?”
他告诉她:“岁月比较悠闲,情侣可以有时间到郊外喝茶,沙滩漫步。”
结球说:“是,像电影《金技玉叶》般情怀。”
过两日,他们要走了,他送她一盒礼物,相当重,打开一看,是那架叫情人的打字机,以及一卷原名《罗马假期》的录影带。
她十分惊喜,“你自什麽地方找到?”
他只是笑。
那台打字机,至今放在书房做装饰品。
这时,阿袁把车停好。
“咦,”结球说:“回办公室?”
“当然,先见一见令群。”
“是。”
结球梳好头发,抹一下口红,吸进一口气,挺胸收腹。
袁跃飞大力拍她背脊,她故意呛咳数声。
往日的俏皮及斗志彷佛回来了。
周令群看到结球,眉开眼笑,立刻带她巡视公司。
美国人见到这般阵仗,也暗暗佩服,但是又有三分茫然,这些Chinks竟进化到这种地步了,只见一个明艳的女主管带著一对金童玉女似助手,步伐整齐,穿高雅深色西服,英语说得比他们还准确,身量长相比他们高大英浚挖苦漫画中令西方人怀念的,拖辫子伸长脖子吊梢眼的华人何在?眼前的是新品种,浓眉大眼高鼻梁,动辄引用英美管理宝鉴+术语,叫他们震惊。
结球的小办公室可以看得到著名的佳士拿大厦。
一名红发儿靠著门框讪笑说,“你们那里也有高楼大厦吗?”
结球转过头来,诚恳地说:“是占士奥可林吧,你祖先可来自爱尔兰?如果我问起一个世纪前当地洋山薯失收引致大饥荒激发移民潮之事,是否属於挑衅呢?大家在同一家公司办事,不如先把事情做好,且慢斗嘴,你说是不是,来,我再自我介绍,我是结球,你的好同事。”
她伸出手来。
那占士像顽劣儿被班长逮著似,涨红面孔,半晌说:“你说得对,球,我太幼稚。”他与她握手。
结球微笑,“也许,你只是想激起我注意,好请我喝咖啡?”
占土大喜,“行吗?”
“待我们安顿下来再说吧。”
“有什麽帮得上手的,随时叫我。”
“谢谢你。”
他看著她一会儿,一声不响转过头出去了。
本来说是报到,结果留到下午六点。
结球又不敢多喝咖啡,只凭意志力死撑。
令群还想一边开会一边晚饭。
是袁跃飞提醒,“结球要休息。”
令群十分不愿。
结球笑,“我回去淋个浴再过来。”
她走进小小公寓,看见一切齐全,已经心满意足,淋浴後看见床,犹豫一刻,忽然不顾一切躺下。
她睡著了。
好像有人叫过她,可是唤不醒,也只得作罢。
梦中,她看见自己站在一片草原上。
那绿油油的草原一直伸展出去,无边无涯,像时间一样。
有人叫她,谁?
一个熟悉的身形出现了。
“妈妈!”“小球”,“妈妈”,“小球”。
母女紧紧拥抱。
结球身子忽然缩得极小,面孔贴著母亲胸膛,要求保护,大哭说:“妈妈,孝廉打我,孝廉打我”,那人是一年级出名的顽童,专门欺侮小女生。
结球做梦也约莫知道是个梦,母亲早已不在人间,自己也惆怅地长大成年,她不禁落下泪来。
铃声忽然响了。
袁跃飞打电话过来叫醒她:“六点,请起床上班。”
回到公司约七时,东南亚那边有人尚未下班,还可以通消息。
早上,一边吃松饼一边听周令群指导。
稍後,她听到洋人同事抱怨:“……像一组机械人,不眠不休,沉默精确,专程来打垮我们。”
这是最高赞美,结球微微笑。
过两王码电脑公司软件中心,看清楚了公寓环境,出去买些日用品。
她同小袁说:“连与思讯通电邮时间也无。”
“不要紧,我每天有她消息,春假她来这边,与你同住,方便吗?”
“我的女儿,怎会不便?”
“我反对领养这件事,你爱惜她,又何必搞繁文缛节。”
“依正手续嘛。”
姚伟求并没有与她联络,呵,人在人情在。
她到唐人街买报纸杂志,顺道挑了蔬菜肉类教令群的女佣做一品锅。
周令群一打开锅盖,看到蛋饺及粉丝,有点悲从中来。
“可有白饭?”
“有,日本米还是粘米?”
“蓬莱米。”令群不愿归功日本。
结果每人各吃两碗饭。
令群忽然说:“不如归。”
她也会想家?结球大奇。
她又说:“这样打下去,会战死沙常。”
阿袁脱口说:“老兵不死。”
结球瞪他一眼,已经来不及了。。
祸从口出。
令群一愣,低头说:“是老了。”
“周总,这只是一句成语。”
令群意兴阑珊,回自己单位去。
结球不停咒骂小袁:“贱人,笨猪,你竟这样伤她的心,你不是人。”
小袁也後悔到极点,“言多必失,我从此封嘴。”
可是第二天,他们又如常合作,有说有笑。
一日下班回去,有人自公寓房间走进来,“阿姨。”
是个秀丽的少女,与她一样高大,眉目也有三分相似,这是谁?结球愕然。
唉呀,不得了,这可不是思讯!
发育了,雌激素荷尔蒙开始运作,看上去,似小大人,亭亭玉立。
结球手一松,公事包跌到地上。
两人紧紧拥抱。
思讯雀跃,接著,袁跃飞也笑著走出来。
结球笑,“一家团聚,好极了。”
小袁的心一动,不出声,低下头。
思讯把成绩表带来。
结球一看,八个A,怪心痛,“三个A够了,已经考得上大学,不要太吃苦。”
袁跃飞笑,“哪有做长辈的这样说话。”
“为什麽硬要子弟考十A,我最不赞成。”
“我们且莫讨论这个社会问题,思讯,你要去哪里?”
思讯不加思索地答:“登上自由神像的火炬。”
结球听到,像是头上被重物敲击一般。
她也去过那里,紧紧拖看她手的人,正是思讯父亲,从那小小圆形露台看天下,确是奇观,只见帆影处处,像海鸥大、远方都会高楼大厦成为层层叠叠剪影,结球水远不会忘记那良辰美景。
这时,袁跃飞说:“你不畏高,我有更好主意,我们乘直升机去看风景。”
“阿姨,你也一起。”
结球勉强笑笑,“我怕晕眩,在地面做了粉皮鱼头等你们。”
思讯与她的袁大哥兴奋地计划每日旅游热点。
奇怪,这多麽像当年的她,第一次外游,一脸都是幸福的风,自觉眼界大开,再也不是从前那土包,身边又有一个体贴入微的异性,要什麽有什麽。
周末,结球买菜,令群要到图书馆,袁与小友去乘直升机,各适其适。
结球在鱼市场挑选鲑鱼,忽然有人招呼她。
她一手鱼腥,有点尴尬,可是看真了,又十分喜欢,叫道:“程老太太。”
原来是程育龄及祖母,已经买了许多海产,拎著大包小包。
“林小姐也会煮菜?”老人十分赞赏。
“老太太,别客气,请叫我结球。”
“育龄,给林小姐电话地址,请她来舍下小坐。”
程育龄只是笑,“已经给了。”
“唉,再给一次,以显诚意。”
“是,是。”他又再递上名片。
上次那张,不知飞往何处,结球有点不好意思。
老太太说:“双腿累了,结球,陪老人喝杯茶。”
结球笑:“对街有茶室。”
程育龄说:“我先把海鲜放进车厢。”
结球扶著老人过马路。
两人坐下,老太太又说:“结球,告诉我,你做什麽工作,还有,为何一个人在外国,可有男朋友,闲时喜欢哪种消遣……”
结球微笑,一一作答。
半晌程来了,轻轻叮嘱祖母:“别问这麽多。”
结球却反过来问老太太,“在外国生活,还习惯吗?”
老太太感喟,“又不是第一次移民,自北方走到南方,又再跑到西方,幸亏从前学过英语,我又信教,有精神寄托。”
这时,结球手提电话响,令群催她往图书馆会合。
“我要走了。”
老人说:“结球,你也给我一张名片。”
结球微笑遵命。
告别後她连忙到杂货店买齐作料驾车往图书馆。
好奇地取出名片一看,发觉程育龄是一家电子科技公司老板。
周令群问:“谁的名片?”
结球递给她看。
“咦,北回归线,你认识他们?”
结球反问:“是一个出名的公司?”
“你病了几天,与世隔绝,就在这几个月里,北回归线资产上升百分百,这几个小伙子身家上亿,美金。”
“可是打扮一如大学生。”
“他们作兴衣著朴素,痴迷工作,全无情趣。”
结球看著令群微笑,“你也是。”
就在这时,一个黑色人影走近,轻轻与令群说话。
结球一怔,黑人见得多,可是这妙龄女子特别漂亮,她头发极短,小螺丝旋般一粒粒贴在头上,并没有留长染黄拉直学白人,穿简单合身小小白色T恤及长裤。
因为肤色黑,要仔细留意才看得清五官,大眼大嘴,另有一番姿态。
令群介绍她俩认识,黑女郎叫娜奥米,就在图书馆工作。
结球个性明敏,已意味到其中亲密气氛。
与令群交代几句,她离开图书馆。
在走廊回头一看,只见她俩絮絮细语,结球微笑。
这正是周令群所盼望的自由。
回到公寓,结球与女佣两人忙起来。
“小姐,几个人吃饭中?”
“五个。”
“电锅不够大。”
“周小姐那边还有一只,你去拿过来。”
把两尺长的鲑鱼摊开来,它冷而亮的眼睛瞪著结球。
结球轻轻说:“对不起,我要把你的尊头切下来。”
女佣忍不住笑。
她不知道在办公室里,这种残酷的礼貌,天天发生:“对不起敬告阁下,公司裁员不得已将你开除”“十分遗憾,暂时无法容纳阁下般人才”……稀疏平常。
忽然门铃一响,结球说:“你去应门,陌生人别放进来,我看住鱼头不能炸焦。”
女佣去了一会回转,“是生面男人,说是姚医生,找林小姐,此刻站在门外。”
唷,来了,结球连忙去开门。
姚伟求似笑非笑站门外,拎著行李,叉著腰。
结球喊:“多煮一个人饭。”
女佣问:“鱼头捞起了该怎么办?”
姚伟求鼻端嗅到油烟味。
他笑嘻嘻说:“噫,人间烟火。”
从未见过林结球抓锅铲,真是奇观。
“姚医生,别来无恙乎。”
“我睡什麽地方?”
“呃,睡不下了,我已有客人。”结球也笑咪咪。
他脸上变色。
“是个十三岁的小女客,你说,怎容得下臭男打扰。”
可怜他的一颗心又回到胸腔里,像死过翻生。
“我来帮忙做菜。”
他脱下西服,走进厨房,一看,“咦,鱼尾可以加冬菇清蒸,鱼身生吃。”
立刻动起刀来。
结球把他行李拎进房间。
她问女佣:“三个人,怎么睡?”
女佣想也不想,“你与小讯睡房,医生睡客厅沙发。”
结球十分欢喜,“我怎麽没想到。”旁观者清。
又有人按铃,原来令群回来了,带著黑女郎娜奥米。
结球又说:“再煮多一个人饭。”
黑女见结球原来已有男朋友,顿时释然。
结球同他们说:“菜好了叫你们。”
七时许,小袁与思讯也返家。
“啊,姚医生,你大驾光临,欢迎欢迎。”他毫不介怀。
倒是小思讯,轻轻问:“那是谁?”
结球答:“朋友。”
“袁大哥呢?”
结球笑,“也是朋友。”
思讯急了,“不不,袁大哥不同。”
结球问她:“直升机之旅可好玩?”
思讯形容得真好:“头发都飘飘然,我还看到日落及自由神像火炬亮起。」
姚伟求喊:“吃饭了。”
菜排出来,满满王码电脑公司软件中心桌:皮蛋,炒鸡蛋,叫做金银蛋,冬茹焖菜蔬,是金钱落地。
“哗,过肥年。”
娜奥米带了香槟,结球喝了很多。
客人还没走,她已经醉倒塌在床上睡着。
“醒来时思讯斟上一杯热茶。”
“谢谢。”
小思讯轻轻说:“那喜欢女人的女人找到了对象。”
结球微笑。
“你可是想念我父亲?”
结球点头。
“怪不得爸那样喜欢你,一直叫我向你学习。”
半晌,结球抬头问:“姚医生呢?”
“帮女佣洗碗,一个医生,肯煮肯洗,原来世上也有好男人。”
她老气横秋说。
结球帮她接上去:“可是不及袁大哥好。”
思讯笑,“明日袁大哥带我到洛克飞立广场溜冰。”
“我真代你高兴。”
“我可否过去问他功课?”
“夜了,至多半小时返来。”
思讯一出门,姚伟求大惑不解坐下来,“你的朋友真怪。”
“女人喜欢女人倒也罢了,可是成年男人怎可以纠缠女童?危险。”
结球笑容凝固,“别胡说”三个字已经在嘴边,但是心里忽然明澄。
多月来疑团被姚伟求一句话揭晓,像是找到拼图最后一块答案一样。
结球喉咙干涸,“也许,他只是爱惜这个孩子。”
姚说:“那你要警告这个朋友检点行为,莫引起误会。”
结球坐立不安。
“我去唤思讯回来。”
她到邻室找她,袁跃飞来开门。
他们正在互联网寻找迷失城市阿特兰大洲的资料。
结球不出声,“思讯,该睡了。”
小袁忽然说:“你那边挤,不如让思讯睡我这边。”
结球一听,双眼瞪铜铃大,“怎麽可以!”
“那麽,把姚医生叫过来。”
“不需你安排,我有分数。”
思讯从未听过阿姨把声音提得这麽高,不禁抬起头来,立刻关掉电脑。
稍後,思讯睡在睡袋里,同结球说:“这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一天。”
结球笑了,“你的一生尚未开始呢。”
小女孩忽然问:“一生有多长?”
“每个人不一样。”
“像父亲那样,是否太短?”
“快睡觉,明天还有丰富节目。”
“阿姨,你可想活到一百岁?”
结球正在考虑该怎样回答,思讯已经睡著。
第二天一早,袁跃飞先把思讯送去一个电脑绘图学习班,然後才到办公室。
结球叫住他。
小袁笑:“咦,姚大夫呢?”
“阿袁,我有正经话同你说。”
她脸色铁青,非同小可。
“什么事,呵,我知道了,你与姚大夫之间——”
“坐下来。”
他只得坐在她对面。
“阿袁,思讯只得十三岁。”
袁跃飞明白了,他的脸也拉下来,不出声。
结球的房门有一块玻璃,外头有同事看到他们身体语言像两只即将厮斗的猫,不禁叹息说:“终於内讧了。”
结球说下去:“你不要过份。”
“结球,你放心,我会克制。”
“用到这种字眼,可见你已有非份之想,袁跃飞,这孩子对你极度信任,请你自重。”
袁紧握著双手,看向窗外。
结球气道:“怪不得你反对我领养思讯。”
“是,”他低下头,“我不想事情更复杂,我不想有一日叫你妈。”
结球啼笑皆非,想笑,又实在笑不出。
“这事是怎么发生的?”
“很自然,给球,我发觉已经爱上思讯,年龄上有若千差距,可是心灵上我俩十分接近。”
“许多情侣年纪相差颇大但十年廿年後你才遇见思讯,又是另外一回事。”
“结球,我已决定等她长大。”
“什麽?”
“时间过得很快,她即将成年,届时,我会追求她。”
结球霍一声站起来。
“结球,请接受这件事,给我时间空间。”
“我需要时间消化,我要找律师商量。”
“结球——”
令群推门进来,“什麽事?我闻到火药味。”
两人静下来。
“结球、阿袁,我们三人必须相爱,否则美国人会笑破嘴。”
结球低头,“不是工作上问题。”
令群一怔,“你俩有感情纠纷?”
两人不出声。
“可是因为姚医生介入?”
结球忽然说:“是,闹三角恋爱。”
令群化繁为简,“所谓三角恋爱,即一个都不爱,最爱自己,自私至上。”
“令群,你说得对。”
“问题解决,开会。”
下了班,两人去接思讯,在车上,结球悻悻然说:“你若有不规行动,小心入狱。”
袁跃飞双臂抱胸前,“我并非色魔。”
结球懊恼,“那次,不该让你跟去伦敦。”
“思讯需要我。”
“她有我。”
“你哪里有空,你沉缅过往柔情蜜意,喜怒无常,情绪飘忽。」他冷笑连连, 「不错,你出了钱,再是你没出力。”
结球沉默,阿袁说得对。
“现在,又有这名医生追随左右,你又有什麽时间照顾思讯。”
“所以你乘虚而入。”
“结球,思讯是一个可怜的孤儿,请勿剥削她仅有快乐,也不要用有色眼光看我。”
思讯从课室出来。
她高兴地同结球说:“我学了许多新玩意,袁大哥,谢谢你。”
结球不出声。
袁跃飞说:“多谢阿姨才真。”
思讯拥抱结球。
结球看看她洁白皮肤,晶莹眼睛,真是个小美人,不禁、心酸,态度软化。
晚上,结球对思讯训话:“有关男女之事,你知道多少?”
思讯反问:“你指生理卫生?”
“不错。”
“呵,有关书籍,宿舍里流传甚广,我都看过,还有,课室也有生理科。”
“你可知警惕?”结球声音严厉。
“那好像是十八岁以後的事,我还小。”
结球略为放心,“西方风气欠佳,女孩早熟。”
“宿舍中倒有一半是东方人,都很乖。”
“我同你讲,任何人向你动手动脚,都是侵犯儿童,包括我与袁大哥在内。”
“是,我明白。”
“你也渐渐长大,不可随意楼搂抱抱,动作轻佻。”
思讯有点惶恐,“我知道。”
结球吐出一口气,露出丝笑意。
真没想到会比一个母亲更像母亲。
而且,毫无顾忌。
当晚,她收到李嘉琪律师电话。
“结球,坏消息,你没有资格领养那孩子,有关机构拒绝申请。”
结球失望。
“大年轻了,本身大把生育机会,况且,又未婚,再等几年吧。”
结球不出出声。
“王思讯还有生母,我与她谈过,她不愿放弃思讯,她看到这孩子正接受良好教育,将来对她会有帮助。”
方玉意并不胡涂,她纯利用林结球人力物力,不愿交出亲女。
“结球,我是律师,需忠告当事人,为你利益著想,你是否愿意继续在这孩子身上投资?”
“照常进行。”
“还有,你说的那件事,我也帮你研究过。”
“你有什麽结论?”
“只要他没有过犯,等她成年,两情相悦,有何不可?他待她真心,我觉得感动。”
“李律师!你的道德观念太过宽松。”
“你似乎有点妒忌。”
“我?”结球跳起来,“我同阿袁只是普通朋友。”
“不,你不甘心他抢去思讯。”
结球从未试过以这个角度看事物,不禁呆祝“现在,他才是思讯心目中最重要人物了。”
结球半晌答:“我不是一个自私的人。”
“我也觉得你量大福大。”
“领养之事,你再帮我钻营一下。”
李律师说:“档案会继续开放。”
结球轻轻挂上电话。
这时,有人敲她房门。
“是我,结球。”
结球内疚,姚伟求来了这麽久,她都没好好同他讲过话。
姚推门进来,“他们都到什麽地方去了?”
“到百老汇看歌剧。”
“哪一出?”
“何处有黄牛票便看哪一场。”
他笑,“我俩终于可以单独相处。”
“对不起,伟求,这里像个墟,怠慢了你。”
他笑说:“开头是相当失望,可是想深一层,未必不是好事。”
“怎么会?”
“若只得你我二人,孤男寡妇,干柴烈火,可能会做出冲动之事。”
他说得那么文艺,结球忍不住笑。
“到时,进退两难,反而伤了和气。”
结球握住他的手,“难为你了。”
“不,我很高兴,这次,我看清楚你另一面,原来你不介意随时做十人饭菜,真正难得,我有无告诉你,我姚家亲戚奇多?”
“多谢你包涵。”
“我明天一早走。”他黯然说。
“这么快?”
“只得三天假期。”
“你都没有请我跳舞。”
姚伟求看见案头有一只收音机闹钟,旋到轻音乐台。
“来,趁夜半无人,我俩享受这一份清静。”
只听得唱片骑师明快地说:“今夜没有月色又欠缺星光,但是有你同我,外头气温摄氏五度,不如躲进屋内,让我为你播首好歌。”
他选曲是古老的西班牙情歌《吻我多多》。
姚伟求轻轻贴着结球的脸,只觉得她面颊那小小一块柔肤滑如凝脂,而且有淡淡一股香气,他陶醉了。
来回乘三十二小时飞机也值得,这次见面慰了他相思之苦。
忽然听得人声,他们回来了。
结球调笑说:“莫叫人看见,快快脱去衣服躺到沙发上去装睡觉。”
“来不及了。”
众人回来,兴高采烈地谈论着剧情。
过两日,思讯也要回去了。
她依依不舍,可是又不得不走。
结球说:“暑假可以逗留得比较久,我们飞往西岸看大峡谷。”
“袁大哥说到南欧晒太阳。”
结球瞪着袁跃飞,“我说东,你说西,我说来,你说去,你再与我争宠我宰了你。”
小袁打恭作揖,“不敢不敢。”
结球叹口气,“睡吧。”
熄了灯,耳畔听见思讯均匀呼吸声,以及客厅姚伟求的鼻鼾。
他们走了以后,生活又是一片苍白孤寂。
结球比什么时候都想结婚生子。
孩子要多,忙得歇斯底里,累得流泪,天天似打仗那样过,脑筋生锈,什么都不用想,已经一生。
天蒙亮她听见姚起来收拾行李。
她急急出房为他做咖啡。
他紧紧拥抱她,发觉她穿着他送的毛衣睡觉,开心得哽咽。
“我送你去飞机场。”
他点点头,“不会迷路吧。”
结球笑,“我的车有卫星导航系统。”
她梳洗更衣。
姚伟求无意偷窥,但是地方狭小,他又看见她雪白的内衣,这次,感觉温馨。
但是,他仍然没有把握,她会属於他。
这时,若果天使许他一个愿望,他不要长命百岁,他不望世界和平,他只想林结球跟他走。
她套上大衣。
“仍然怕冷?”
病完之後,脂肪消失,故此穿多一件衣服。
其实,天气即将转暖,奇怪,无论没有了谁,春天还是一样来临。
她驾车送他往飞机场。
导航系统一把温柔的电脑女声说:“请跟着我的指示行驶,把车驶出路口,转左,进入第五街……”
结球笑,“这声音像不像来自天上?”
姚伟求正在考虑放弃事业,流落异乡,陪伴他爱的女子,一时没有作答。
车子停好,她送他进闸。
时间已经到了,服务员怨他迟到,他朝她摆摆手进去.恢复了理智。
结球低著头返回公司。
洋同事占士又来邀请她下班一齐去喝一杯。
她索性说:“我不喝酒,不抽烟,不应酬。”
占士不服气,“你也喜欢女人。”
“不,」结球温和地说:“我喜欢清静。”
“只一次。他恳求她。
她还是摇头,这样坚决,也是王教会地。
袁跃飞进来听见,狰狞地笑,“占士,我同你去,下了班你等我。”
那洋人只得知难而退。
袁在身後骂他:“外国瘪三想吃天鹅肉。”
“这样憎恨,为什么?”
“不知来自乌克兰还是爱尔兰,因肤色白,混进主流,即时成为主子,华裔住在这里一百年,汗马功劳,哈佛研究院出来,仍是清佬。”
“你又不打算长期留在这里。”
“仍然生气。”
“思讯呢?今日在哪里?”
“自然历史博物馆。”
结球挖苦:“有无人问你们可是父女?”
“只一次,在游乐场买棉花糖时。”
“感觉如何中.”
“人家说我什麽,我不放在心上。”
“我开始佩服你的意志力。”
“结球,接受我。”
这时秘书敲门进来,“各位开会。”
话题暂时搁下。
那日下班,结球带思讯到五街添置衣物,思讯只说什麽都有,不愿花钱。
结球笑,“我有收入,你别担心。”
“袁大哥说不要叫你再花费,衣物日用品由他负责,你俩对我真周到。”
结球不服,“他什麽都与我争。”
“不会啦,袁大哥想你节省。”
“思讯,你一张嘴比我们灵光。”
思讯在化妆品柜位留恋,“我想要一枝口红。”
结球听见自己说:“不,暂互不要化妆,中学毕业再说。”
思讯只得放弃。
千万不要低估口红力量,那种深紫色胭脂尽管妖媚,倒还罢了,有一种似果汁似半透明无邪,只有更加诱惑,总而一言之,全部不适合少女。
讲到底,好端端为什麽要擦口红?因为女性动情时整张脸激奋充血,变得红粉绯绯,化妆品尽量摹仿类此颜色、吸引异性,渐渐化妆竟蜕变成女子习惯。
终於,思讯也走了。
周令群同结球说.“那孩子怪讨人欢喜,五官像足他父亲。”
结球不出声。
“大人管大人,孩子是孩子,但愿她不要像她父亲。”
“令群,人已经不在了。”
“你说得对,下星期你回去一次,向老板述职。”
又要挨长途飞机。
这样也好,跑来跑去,上上落落,无暇思想。
“遵命。”
“托你带些女性用品。”
一个女人始终是一个女人。
“把单子交给我。”
一直有女同事托带名牌最新型号皮鞋手袋,装扮始终最重要,结球还得去抢购一种叫“海”的护肤膏,据说由太空署宇航人员以海藻炼制,用来医治炙伤同事,结果伤者治愈後皮光肉滑,现在每罐售价一千美元,女士们一点也不觉得昂贵。
结球几乎有资格走水货赚钱。
每次回到公司,皮箧一打开,女同事便涌上来认领托带物件,曾经有人建议结球运带汽车。
都是寂寞枯燥的一种表现吧,小小调剂,开心一番,填补虚空。
临走那一天,袁跃飞过来说:“你看,窗外树枝有新叶发芽。”
一看,果然绿意盎然。
“春季悄悄来到。”
结球揶揄,“你心中一直有春天。”
“思讯说校服裙内希望穿一种紧身运动短裤。”
“呵,。我知道,那叫脚踏车裤,我替她买了你给她寄去。”
“麻烦你了。”
“袁,请你记住,那是我女儿。”
带大一个孩子,不知要做多少类此琐碎的事,反正下了班要去百货公司,还算顺便。
结球终於回到家里。
这一次,特别恍若隔世。
连女佣见到她都惊喜交集,“林小姐,我以为是明天。”
床单一早换过,有股大阳晒过清香,有种肥皂粉就带这种效果,结球喝过一口粥,倒在自己的床上,一觉睡到天亮。
亚热带都会的初春潮热,墙壁滴水,终日开启抽湿机,习惯了,是一种情调,不习惯,会憎厌到极点。
结球是前者。
回到公司,大老板要见她。
结球仍然穿深灰色套装,不过,换上比较高限的鞋子及抹一点口红。
别误会,大老板亦是女性。
“结球,请坐。”
结球微笑坐下。
“汇报我都看过了,周令群同美国人好似还算合得来。”
结球当然不置可否。
“她的位子空下来,今日还未有人填上。”
结球心中咦一声。
“结球,你是嫡系,升你上去如何?”
呵,结球耳畔嗡一声,无可避免,最为可怕的事终于发生了。
一个女子,一心一意勤力工作,最终会得到回报,升到高位,届时,异性敬而远之,标梅一过,只得更加努力事业,侧向一边发展,孤独终老。
“结球?”
“是,”她欠欠身,“我资格还嫩。”
“不怕,我找人帮你。”
这一下,周令群恐怕会不高兴。
结球咳嗽一声,“令群是我尊重的前辈。”
大老板嗤一声笑出来。
“她未算是前辈,顶多是你的师姐,她也不是你恩师,当年她对你的能力颇有抱怨。”
结球一怔。
老板按铃叫秘书进来,吩咐道:“把林结球的工作评估报告拿进来。”
她笑着对结球说:“看了别失望。”
报告印了出来,结球一看,呆住。
一向对她恩宠有加的周令群对她的表现年年只予丙级。
决策、人事、专业方面都批评得一文不值,并且这样说:“林小姐是办公室罗曼史专家。”
结球双手颤抖起来。
“她一向不能容人,故此十年以来只能升到这个位置。”
“可是,她口头上从无对我表示不满。”
“她不想你恨她。”
“我恨她与否,有何重要。”
“别忘记她有某种倾向。”
结球倒抽一口冷气。
“我听人说,她向你示意多年,你未有反应,她等你回心转意,看你几时进步,拿到甲级成绩。”
结球像是挨了一巴掌,作不得声,哑了。
“这叫做险恶的办公室政治,结球,若无其事,不动声色的坐上去吧。”
“为什么升我?”
“你说,还有更好的人手吗,公司也等人用,今日各行各业年轻人急功近利,一年之内不发财,立刻转工,无人愿意埋头苦干,结球,你算得上是人才了。”
结球微笑。
这叫做在最坏的当中挑好的。
“新合约在你桌上,看过签名,有什麽额外要求,尽管提出。”
“我从前的秘书麦倩儿想调往纽约吸收经验。”
“我另外派助手给你。”
结球退出时仍然充满意外。
回到房内,秘书上来问好。
她轻经说:“叫人事部准备文件办理美国入境证吧,轮到你了。”
那女孩一愣,忽然哽咽,一言不发走出去,像是挨了一顿骂兼被开除的样子。
结球叹息。
周令群的心计连久行江湖的王也没看出来。
人,就是在一次又一次被出卖中日渐成熟。
她看过合约,一挥笔,签上章。
经过周令群房间,发觉人事部同事正在搬杂物。
“恭喜林小姐。”
“不客气,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们耸耸肩,“上头吩咐收拾乾净让林小姐坐进去。”
“这些不少是私人物件呀。”
“堆到纸箱,待周小姐回来取吧。”
“她在纽约,不用通知一声?”
“今午就发电邮知会她终止合约。”
“什麽?”
“林小姐几时请我们吃饭。”
“林小姐最疏爽,先请蛋糕,我们要吃。”
“没问题,你们去订,我付账。”
她跑到人事部。
找到主管张某,那中年人的笑容装得好不诚恳,“林小姐,今日贵人踏贱地,什麽风把你吹来。”
结球却开门见山,“已终止周令群合约?”
他点点头,“我什麽都没说过。”
“为什麽?”
“有人的私生活不符合公司不成文规矩。”
“这又不是秘密,你们一早已经知道。”
“先一阵子,有人涉嫌非礼及骚扰女同事,立即开除,记得吗?”
结球点头。
“已经替某小姐留了很大面子。”
“谁坐她位子?”
“袁跃飞。”
“呵。”
结球忽然有一丝高兴,随即自觉狠心凉雹努力把喜悦压下去。
“林小姐,房间明日一早准备妥当。”
结球静静走出去。
她看到秘书麦倩儿已经在向同事报告喜讯。
结球找姚医生,她在录音机上留言:“你的舞伴回来了,心情纳闷,极渴望苦中作乐,有空联络。”
丙级!周令群给她的分数是丙,多大侮辱,结球还一直可耻地天真,以为在上司心目中可打甲级分数。
不知多久没准时下班,今日,她轻轻离去。
在电梯大堂里碰到一个人。
“咦,球,我特地来找你,幸亏刚刚碰见。”
她一抬头,“程,你也回来了?”
程育龄笑答:“两边走,兜生意,十分庸俗。”
结球也笑,“你是路过还是特地来找我?”
他只说:“祖母很挂念你。”
“我也牵记她。”
这时,结球的手提电话响起来,她看一看号码,果然是姚医生来电,噫,她尴尬地想,这下可热闹了,她在手机上按一个钮,预录的声音会告诉姚她稍後才覆。
“有无打扰你?”
结球说:“来,我请你喝一杯。”
他们到附近酒馆坐下,才谈几句,一大班同事进来替麦倩儿庆祝。
看到结球,不知怎地,一点也不避忌,努力拉她加入,连程育龄也无限欢迎,结球只得介绍他们认识。
结球看看时间,“各位,我还有点事。”
程陪她离去。
“住什麽地方?”
他回答:“祖屋。”
有祖屋的人真幸运,长辈早有节蓄,置下恒产,不管地段,或是面积,孩子们有瓦遮头,挡风避雨,真是功德。
“到宇宙来,是有公事吧。”
“又被你猜到,有项发展计划,与你们商议。”
“拓展部的负责人是陈舜业。”
“我们与他有约。”
“那麽,明天见。”
“今晚不能一起吃饭?”
“我已经约了人,我送你一程。”
她送他回祖屋才返家。
结球琳一个浴,企图消化办公室风波,可是老板要放走周令群这件事像石头似坐在她胃里。
不,她没有约任何人,她只想睡一觉。
她找姚医生,听见他的声音说:“我此刻在手术室——”
结球放下电话,自从中学以後,还未试过一天应付两个男生,忙得不可开交。
她查看电邮,周令群并没有同她联络。
这样强硬的人,一早知道,万一摔跤,最好一声不响,千万别找任何人诉苦。
将来,林结球遇到同样的事,也一定维持缄默,终止合约,有什麽稀奇,天下无不散筵席,切莫缴动,到处控诉老板无良,漠视职员汗马功劳。
是周令群同她说的:“我当然有功劳,否则,为什么三百万年薪。”
拿了薪水,就没有资格乱发牢骚。
周令群平时发表的理论紧急时都能实践,结球更加佩服她。
半夜,电话铃响,结球还没睡。
姚伟求这样说:“怎麽又调回来了,可是不舍得我这个人?”
结球微笑,“晚了,明天再谈吧。”
“也好,早点睡。”
终於,周令群的消息来了。
电邮上,是一封简单公函,交代她的现况,爽快地说明她将会离开宇宙,届时再通知各位她的新动向,她并没有用别扭生涩的英语说“如果说我对宇宙没有感情的话未免大过勉强——”之类,真是英雄。
结球呆了一会儿,就这样,她与周令群由亲密战友变成敌人。
为著一份工作。
不不,为著她的选择:林结球选升职没选友谊。
周令群是她的朋友吗,背後给她丙级评语的人是朋友吗?
结球在深夜读信。
“我送她姜兰,并且告诉她,花茎剪得很短,放进水晶玻璃盘中,花蕊会马上全部开放,香气扑鼻,这方法,自家母处学来。
“结球整个人像姜兰,雪白芬芳,毫不矫情,我迷恋她一切小动作,特别是自工作里抬起头来一刹那。
“有时用手指顺看她浓眉轻轻抚摸一下,已得到最大满足。
“能够与她一辈子相处吗,她会发现真正的我,爬到这个地位不易,有时,连自己也记不清什麽是真什麽是假……”
结球倒在床上。
电话铃又响了。
是袁跃飞的声音:“恭喜你。”
结球答:“彼此彼此。”
“周令群有恨我们吗?”
结球答:“有也不会让你我看到。”
“她去向如何?”
“大概是动手搞一间小型公关公司之类。”
“太多这类一人公司,不好做生意。”
“你还没睡?”
阿袁苦笑,“怎么睡得着。”
“我已告诉思讯我俩动向。”
“我也有给她留言。”
结球说:“大人到处为生活奔波,小孩寄宿是没办法中办法,得到固定生活模式,学业不受影响。”
“自寄宿后,思讯心情开扬,证明你做得对。”
结球叹口气,“是思讯自己用功。”
“我最喜欢她自繁忙功课中蓦然抬头的一刻,仿佛自另一世界返回现实,眼神天真迷茫……”
结球震惊。
“结球,当她认识袁大哥的真貌,她会否失望?”
啊,那口气是多么像一个人。
结球轻轻答:“你是一个好人。”
“不,结球,我无大学学历,我在宇宙只是学徒出身,我喜冶游,你最清楚我,我是女同事口中那堆贱人中一名。”
结球惊讶他忽然因爱慕而产生的自卑。
“那班女同事口吻是刻薄了一点。”
他一向是街头战士,我行我素,忽然自惭形秽,令结球始料不及。
结球说:“你从今日开始改过自新,努力进修不就得了。”
“是,是,多谢指占,我立刻报读纽约大学。”
“夜深,我不多讲了。”
将近天亮,靠在沙发上,盹着一会儿,睡梦中,像是登上过山车,双手把横档拉紧紧,呼啸地冲过光与影,离心力大得叫她尖叫,五脏六腑飞出去,身躯却还留在座位上,刺激得难以形容。
骤然惊醒,原来自安乐椅上摔下。
她到浴室镜子中凝视自己面孔,是,还年轻,但是与王形容的那个冰雪聪明、白玉一般的少女,已有很大的差距了。
也许,那只是他眼中的她,林结球从未试过那样可爱,今日,她也已学会人踩人。
就像她知道王思讯可以是极之讨厌的一个孩子,但袁跃飞不知道。
结球梳洗上班。
办公室里堆满花篮,其中一只特别大异常漂亮,结球取起卡片一看,却是周令群送的。
“一帆风顺,万事如意。”
做得这样大方,也不容易,结球连忙覆电。
她这样说:“以後,还请多多指教。”
这样虚伪,更加不易。
程育龄一早来开会,麦倩儿迎上去,不卑不亢地招呼昨日已在酒馆中见过的客人。
结球看在眼内,知道这就是华人数千年来深信不疑的缘份了。
结球很代他俩高兴。
上午她开会了解各同事手上工作,散会时看到留言,知道小程已偕宇宙同事出去吃饭。
麦倩儿独自一人在吃苹果。
“咦,你怎麽不去?”
她讪讪地站起来,“我怕你不高兴。”
结球笑吟吟问:“我为什麽要不开心?”
“请问程先生是否林小姐的男朋友?”
“我们只是十分普通的相识,请勿误会。”
“埃。”
结球看看时间,“还可以赶下半场,你放下苹果去吧。”
她涨红面孔,立刻取起手袋出去。
难得机会,需紧紧把握。
这番麦倩儿出差,不愁寂寞了。
结球回到自己房间,才坐下,外边接线生特地走进来,“林小姐,你有电话,是否接进来?”
结球问:“对方是谁?”
“一位姓方的女士。”
“我自己来听。”
结球取过听筒。
“林小姐,我是方玉意,你出差回来了?我正好有事同你商量。”
结球微笑,“是手头不便吗?”
“不不,我怎么好意思再同你开口。”
噫,又一次估计错误。
结球尴尬,“你别见怪。”
方玉意像是无暇与结球客套,她开门见山说:“最近发生一件怪事,我实在不知怎样处理,所以想与你商量。”
“什么事,与我有关?”
“啊,其实同你我无关,但是,大家是女性,你说是不是要同她想想办法。”
结球愈听愈胡涂,方玉意在说什麽,用辞这样闪烁模糊。
什麽叫做大家都是女人?
只听她咳嗽一声,“有一个女子,找到我家来,要见王庇德。”
电光石火间,结球明白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打发她,你说呢?”
一时间结球不知如何回答。
“她持旅游证件自上海来,现在住小旅馆里。”
结球不置信,“你打算收留这个人?”
可是她随即想起,林结球岂非更加荒谬,她几乎领养了他的女儿。
“她无处可去,在旅馆已住了半个月,山穷水尽,我家狭窄,想起了你——”
结球缓缓说:“实不相瞒,我下个月就要结婚,抽不出时间。”
“啊,恭喜你。”
“你说得对,这件事,与我无关。”
方玉意也很爽快,“我明白。”
她又问:“思讯好吗?”
“她很好,你自己可以随时同她联络。”
“听律师说,你想正式领养她。”
结球说:“这是另外一件事,我们日後再谈,我还有点事,有空联络。”
她轻轻放下电话。
忽然觉得额头冰冷,伸手去抹,一额冷汗。
原来衬衫已贴住背脊,被汗水湿透。
拼图一小块一小块那样出现,结球渐渐看到了整幅图画。
啊,可怕。
她用手掩住脸,胃像反转一样绞痛。
结球像是听到柔丝般声音:真相,你不想知道真相?
这不是林结球的声音,这似万玉意的口气,她有心揶揄她——你以为你是那个人的至宝?不,他的秘密多得很呢。
结球找出胃药服食。
忽觉乏力,伏在桌子上。
同事午餐完毕纷纷回转,结球站起来,深深吸进一口气,把体内所有的力气汇集到胸膛,这是她收拾生活的时候了。
她清脆地喝一声.“继续开会!”
整件事,也该让它过去了。
下班时分,助手进来笑道:“姚医生在外头等你。”
他愈来愈明目张胆。
今日,结球份外想见到他。
她主动把手臂伸到他腰间,“姚,带我去天涯海角。”
姚医生试探问:“先结婚如何?”
结球慷慨地说:“不如注册吧。”
她忽尔落下泪来,拖太久了,违反自然,确实是到了结婚的时候,原来她想为著爱结婚,今日,标准已经降低,只要不为钱嫁人已经很好。
“来,结球,趁珠宝店未打烊,去选订婚指环。”
他把她拉进铁芬尼。
结球看著闪烁首饰,忽然厌倦。
售货员微笑,“林小姐,这边有比较漂亮的指环。”
姚伟求佯装大吃一惊,“嘎,你是常客?不得了。”
结球低声说:“结婚何用排场?”
售货员也有同感,“真是,耗资千万,大排筵席,一年後分手。”
出口知道说错了,十分後悔,尴尬地笑。
姚伟求只得说:“我们改天再来。”
在车上,结球靠在姚医生肩膀上不出声。
他侧头看她,轻轻说:“你不会後悔,我一辈子爱你。”
结球紧紧握住他手臂。
她决定努力医治自己,首先要忘记过去。
她轻轻问:“最近忙什么?”
“你有无听过秦俑?”
结球睁大眼,“啊,终於复活了。”
“不,还乖乖躺著,只不过潮湿的地下室气温产生了霉菌,如不设法消灭,古迹会遭毁坏,内地有微生物专家与院方研究解药。”
结球点点头。
她精神极度不集中,但在姚伟求眼中,这种恍惚一向都是林结球的特点。
结球终於支持不住。
“请送我回家。”
“才出来没多久。”他讶异。
“我忽然觉得累。”
“今晚你情绪波动得厉害。”
“刚升职,不知怎样处理,感到压力。”
“一步一步来,回去休息也好。”
回到家,结球用冰袋敷面。
稍微舒服一点,她走到书桌面前,开启电脑,找到罗拉莱档案。
字样在荧幕打出来。
“——这样的微笑若可陪伴我一生,什麽都可以放弃,深夜,在室中徘徊,只听到自己的叹息声……”
结球伸出手,没有犹豫,按下清洗钮键。
荧幕上打出红色字样:“你接了清洗,肯定吗?”
电脑知道人类时时後悔。
结球答:“肯定。”
“那麽,再按红色‘进行’钮键。”
结球啪一声按下。
荧幕上又出现“清洗中”三个字。
然后,不过三秒钏时间,又打出“清洗完毕”。
结球熄掉电脑,一片黑暗,现在,是缝合伤口的时候了。
她斟出一小杯拔兰地,一口喝下,她苦笑,被欺骗了,那人是一个骗子,设满圈套,一个缠扰着另一个,他自己钻不出来,被他扯到里边去的受害人,更加泥足深陷。
结球呆呆坐着,再喝清一杯酒。
要在他辞世后真相才一页一页揭开,如果他还在世上,林结球不知会沦陷到什么地步。
终于,酒杯落在地上,她醉眠不醒。
医生知道了会发脾气,她的胃实在不宜再受刺激。
第二天醒来,她捧着浮肿的头,试图重组自己的生命。
王思讯的学业,她会继续负责。
领养手续,暂告王码电脑公司软件中心个段落。
姚伟求这样的好人,要好好珍惜。
还有,林小姐,你必须努力工作。
她回到公司里。
助手立即同她说:“有一个女子,坐在外头等了大半钟头,她没有预约,不似生意上客人,很奇怪,她带著一个两三岁的孩子。”
找上门来了。
她要找的人,其实不是林结球。
“她在哪里?”
“三号会客室。”
结球走到三号房轻轻推开房门。
接待员很客气,给他们母子松饼热牛奶当早餐,还给小孩一只小小玩具熊。
那女子闻声抬起头来。
结球讶异,多麽清丽的一张脸,拥有憔悴与风霜都遮掩不住的一股书卷气。
她原本想找个藉口三言两语打发这名女子走,此刻,有点踌躇。
不过,结球很清楚,她不能再走进另一圈套。
她冷淡地说:“我就是林结球,你是哪一位。”
那女子站起来,“我的名字叫安瞳,这,这是我孩子王子明。”
母子衣著都有点脏,可见住在旅馆实在不方便。
结球明知故问:“我可以为你做什麽?”
她轻轻问:“林小姐,你认识王庇德?”
结球避重就轻,“他从前在这里工作,他是我们同事。”
“你同他相熟?”
“我曾是他下属,他对大家很好。”
“林小姐,这是我与王庇德的结婚证书,这一张,是子明出生证明。”
结球震惊,没想到她是他正式的妻子。
一看证书上日期,原来三年前他们已经正式结婚,那正是结球踏入宇宙的日子。
而那小孩出生,是在半年之後,那时,他已向结球示爱。
结球在心中浩叹。
如果他还在世上,这一切都不会被拆穿吧,他会有办法掩饰到底。
结球把证件还给女子。
她苍白地问:“林小姐,公司可有抚恤金?”
结球用电话联络人事部,一位同事很快进来,“林小姐,什麽事?”
结球说,“这位王太太找你们。”
“请问贵姓。”
她据实答:“我是王庇德的妻子。”
那位同事讶异地冲口而出:“什麽,又一名?”
立刻知道讲错,讪讪地请那位女士跟他走。
结球已经哑口无言。
她握紧拳头,同自己说:事情到此,已与她完全没有关系。
一抬头,却看见那孩子怯怯地看著她,他母亲忘记把他带去人事部,匆忙慌张间她急於交涉,以为孩子会照顾自己。
结球静静看著小孩。
她心里对自己说:站起来,回到自己办公室去,佯装什麽都没有发生过,这里,没你的事。
可是,她身不由主,自茶几上生果盘,拿了一只苹果,递给那小孩。
小小孩子笑了。
那笑容依稀熟悉,像他早逝的父亲。
结球终於站起来,那小孩却叫住她,学著其他人的口气,他说:“林姐姐,谢谢你。”
结球愣住,转过头来。
她没想到那么小的人会讲话,而且会说字圆腔正的普通话。
她轻轻问:“子明,你几岁?”
“快三岁。”口齿十分清楚,是个聪敏的小孩。
一如思讯。
结球走向房门,忍心把这小小孩丢在会客室,转头同他说:“乖乖在这里等妈妈,别走开。
他点点头。
结球终於离开会客室。
一大班人等她开会,结球庆幸忙得没有时间透气,更无暇胡思乱想。
散会,大家去吃午饭,“林小姐,在江浙会所等你,已订了位子。”
“中午,为何吃那么饱?”
“李杰龙生日。”
“我马上来。”
走到办公室,却怔住,只见那位叫安瞳的女子,低头坐在秘书旁边。
秘书低声报告:“她不肯走。”
小男孩正把回纹夹串成长条,玩得十分起劲。
结球说:“王太太,这里是办公地方,你还有什麽事吗?”
她沮丧地抬起头来,“他们说,所有款项,已由他亲属领走,原来,他有一个十多岁的女儿。”
结球低下了头。
“人事部一位丁先生人很好,给我一点现款救急,愿意替我买飞机票,送我母子回家。”
结球不出声。
这个叫安瞳的女子忽然饮泣,“我竟未见他最後一面。”
小男孩走过来,同母亲说:“妈妈别哭。”
又轻轻抱怨,“我肚子又饿了。”
连秘书听见都为之恻然,搭讪说:“我正想出去买饭盒子呢。”
让他们吃完这顿再走吧。
秘书蹲下问:“小弟弟,你想吃什么?”
他看看他母亲,不说话。
这时,结球不得不低声吩咐几句,秘书出去了。
那女子用手帕抹乾眼泪,自口袋取出几张照片,让结球看清楚。
生活照里是衣著光鲜笑容灿烂的母子与王庇德合照。
结球看到照片下角的日期,正是王前年与她出发到里奥热内卢度假的早一个月。
结球沉默无言。
“他有无遗言?”
结球答:“我们不知道。”
“他深爱我们母子,不会就这样不顾而去。”她饮泣。
“王太太,我还有事要做,可否到会客室稍候。”
但是她自顾自说下去:“半年前失踪,他音讯全无,我心急如焚,终於在他杂物内,找到方玉意的地址,与她联络到,她告诉我,王庇德飞机失事,已经证实身份。”
结球忍不住问:“这是几时的事?”
“去年十一月。”
好一个方玉意,她一直没有告诉林结球,这世上还有这么一位王太太。
她要利用林结球把思讯送出去读书。
为什么现在又不怕林结球知道?
是,方玉意要打击她,也可能,经济另外有了来源。
那女子说下去:“终於,我成功申请来到这里,方玉意叫我找你,她说你会有办法。”
结球不出声。
秘书捧著食物回来,带他们到茶水间。
她回转来说:“林小姐,我替你买了蜜瓜汁。”
结球点点头。
她发牢骚:“误信男人,会叫一个女子沦落到乞丐一样。”
“不,不关男人事。”
“那又是什么?”秘书讶异
“一个女子没有经济能力,才会万劫不复,记住,勤奋工作,努力节蓄。”
秘书打一个冷颤,“是,林小姐。”
“去看看他们可吃饱。”
结球把身边所有现款放进一只白信封里交给秘书。
她出去赴同事生日宴。
到了会所,人家已经在吃甜品,可是留了龙虾鱼翅给她。
结球自发自觉去结账,她就是这点受欢迎。
下午再回到公司,发觉那两母子已经走了。
她松一口气。
秘书喃喃说:“真可怜。”
结球问她:“稿件印出来没有,你无事可做?”
她立刻噤声。
下了班,结球回家,佣人开门出来说:“林小姐,有一对母子找你,又累又渴,我见可怜,只得放他们进来休息。”
呵,耗上了。
“你收工吧。”
“是,林小姐。”
佣人离去。
结球发觉小男孩已躺在沙发上睡著。
她不怒反笑,“你怎会知道我住址?”
她已经镇定得多,“我在他记事部内找到。”
结球放下公事包口,“你打算怎么样?”
“请帮我找一份工作,让我们母子留在本市。”
“我没有那样大人力物力,请你明白,不要再来我办公室及住宅。”
“林小姐——”
“我爱莫能助,孩子一醒,请你立刻离去。”
那女子垂下了头。
结球与她面对面坐著,没有言语。
小孩睡得很熟,一时不像是会醒来的样子。
结球脱下外套,斟出两杯茶。
她实在做不出把无辜幼儿唤醒赶出屋外这种事。
客厅里,像是一根针落在地上都听得见。
天忽然下雨了,雷雨风放肆地吹进露台,窗帘拌动,电光霍霍,像是在搜索罪人,终於自远处传来雷声隆拢那小男孩睡得极沉,结球怕他会著凉,但是又不想表现出过度关心。
终於,他依呀一声,翻身醒来,也不吵闹,伏在母亲怀中。
他母亲嚅嚅地要求:“有没有水?”
结球走进厨房,斟一杯暖水,加枝吸管,另外盛了一碟饼乾。
那孩子又饿了,看到食物很高兴,立刻迎上来。
结球领他到书房,开了电视,找到动画节目,让他边吃边看。
他母亲说:“谢谢你。”
“不客气。”
她忽然说:“方玉意告诉我,你对孩子最好。”
结球答:“文明社会,人人知道善待妇孺。”
她站起来,“我们该走了。”
“早日回家去。”
“多谢你的忠告—但是我已决定留下来。”
结球替她著急,“你带著幼儿不易找生活,这里的水平不一样。”
那叫安瞳的女子笑了,“王庇德也是那样说,一直让我替他补习英文。”
结球一时听不明白,犹豫片刻,再问:“你替他补英文?”
安瞳吁出一口气,“外边的人对我们有偏见,以为我们做什麽都有企图,想必是为著钱。”
结球轻轻问:“你什麽程度。”
“清华外文系。”
结球失声用英语问:“发生了什麽?”
她也用英语答:“错爱了一个人,受骗,最後遭到遗弃。”
因疏於练习,口音虽准,但口气生硬。
她说下去:“你没有发觉吗,他一级级爬上去,优秀的你才是他的最高理想。”
雨更大了,溅进震台,结球走过去关上落地窗。
小男孩出来在母亲耳边轻轻说两句。
这圆头圆脑的孩子真可爱,结球同他说:“浴室在那边。”
他咚咚咚跑去。
结球怕他被热水烫到—走进去帮他洗手。
那双小手实在有点脏,结球帮他冲洗擦乾,她鼻子发酸。
他回到母亲身边,拉著母亲的手。
“我们走了。”
“大雨,不好叫车,我送你一程。”
安瞳轻轻答:“为看孩子,不得不求亲靠友。”
结球在大雨中孝心驾驶,将他们母子载回旅馆。
“再见。”
那小男孩朝她摆手。
结球转头把车驶走。
回到家,她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书房里电视仍在播放卡通,十分喧哗,结球走过去啪一声关掉。
是,安瞳母子极需要照顾,但结球不知怎样插手。
她找出一只黑色垃圾胶袋,把所有与王庇德有关的东西都丢进去。
照片、旅游时买小小纪念品、他送的书籍饰物……装满一袋,都丢到垃圾桶里。
结球淋浴上床。
第二天一早,她在李嘉琪律师楼逗留了一小时。
李律师说:“好,我会与当事人了解一下情况,尝试找一间小单位,当可住得舒服点,那小孩不知是否已届入学年龄,我都会派人去看一看。”
在律师口中,一切实事求是,非常简单。
结球这才回返公司。
姚医生打电话来约跳舞,她欣然答允。
中午,到著名时装店选购跳舞裙子。
服务员建议她穿淡蓝色。
结球踌躇,“浅蓝粉红都是小女孩穿的颜色。”
「今年流行浅蓝呢,林小姐,美国两个总统候选人的妻子都在辩论会中穿这个颜色,非常精神清新。”
这年头做一个售货员也不简单,对时事要有一定认识。
结球点点头,她终於买了那袭淡蓝色纱裙。
店员赞美:“林小姐可替敝店当活招牌。”
但是,这块招牌欠缺笑容。
晚上,她与姚伟求跳舞到深夜。
他在她耳畔轻轻说:“你好像是为跳舞而跳舞。”
结球一怔,“当然,不然还为什麽?”
“应当为欢乐而跳舞。”
结球感慨,“我也知道自己最近心情欠佳。”
“大谦虚了,许多精神科病人都不如你沮丧。”
“真的那麽差?”
姚医生答:“已经在复元中。”
“你是医生,你有何解救?”
“慢慢顺其自然,逐日复元。”
“会好吗?”
“一定会痊愈,你放心。”
“可需要打开我的心扉或是什麽的?”
“不用,时间治愈一切伤痕。”
结球哽咽。
“看得出我受了伤?”
“体无完肤,支离破碎。”
结球不服气,不忿地问:“可有七孔流血?”
他凝视她,“那倒没有,面孔仍然娟秀。”
结球紧紧靠住他。
她从未间过姚医生私人问题,她相信一个人应有诚信,他要是存心瞒她,查问也无用。
事後也许会有人说:“你为什么不问他底细?”
那个叫安瞳的女子终於也什么都知道了。
一曲已终,走过桌子,嘶一声,结球的纱裙被勾下一角。
姚觉得可惜,“唉呀,不小心。”
结球转过头来,“不是粗心,而是凡事注定。”
姚医生看著她,“果然,怪起命运来了。”
结球苦笑。
接着,他告诉她:“我的私人诊所下月开幕。”
结球精神为之一振,可见的是真心关心他,“做老板了,恭喜你。”
“明日请来参观。”
“我送你装修。”
“真的好像很有钱的样子。”
“要不,请宇宙人事部联络你做公司医生。”
“假公济私,更加不可。”
结球微笑,“真难讨好呵。”
“明日来接你。”
姚伟求做事有计划,一个目的一步步来,自少年起立志只做一件事,做好它,毕业後工作储蓄,到了一定光景,开诊所做自己的主人。
比起他,结球自觉过一日算一日。
不过,她也在痛苦中成熟了,她对安瞳母子处理得比对方玉意母女理智。
星期六一早,姚医生来接她。
车子开到银行区在一间大厦停下。
一开门就闻见消毒药水味,医务所云集。
新诊所漆淡黄色,配新型皮沙发,有玩具房,“咦,你是儿科医生?”
他笑,“做专科比较有身份。”
墙上挂著证书,文凭自英国李兹大学读来,结球记性好,过目不忘。
“既漂亮,又实用。”
“以後,就看运气了,有些诊所,病人过门不入。”
“那一定是服务差、姚医生才不会待薄病人。”
那天傍晚,结球打电邮到英国李兹大学打探姚伟求其人。
答案很快来了。
“汤默斯伟求姚,本校医学院九二年毕业一级荣誉学生……”
他是真的。
给球靠在长沙发上不出声。
第二天,她到书店选购益智儿童丛书,结球天生对幼儿与少年读物非常感兴趣。
她替姚医生诊所添置了微型图书馆,挑选近百书本,包罗万样,着人送去作为礼物,让人客候诊时有点逍遣。
下午,她的财务经理与她通话。
“林小姐,今年你的支出忽然上升百分百。”
结球答:“那也不多,往年我开销极省。”
“在伦敦近郊读寄宿学校的是什麽人?”
“一个故世旧同事的女儿。”
“林小姐是个善、心人。”
“没有问题吧。”
“独身女子,对个人财政需要当心。”
“我已经心惊肉跳,步步为营。”
“林小姐风趣习惯一直很显著。”
快年中了,他一定在做账。
麦倩儿进来,“林小姐,我来说再见。”
“什麽时候动身?”
“今天晚上。”
结球意外,“为什么午夜飞行?”
“我见你同周小姐永远在飞机上睡一觉省时间,第二天到了那边立刻开始工作。”
结球笑,“一这些坏习惯你就不必学了。”
“林小姐,谢谢你提拔。”
“我没有力气,你不用客气,到了那边,找机会进修才真。”
“育龄也那样说。”
结球立即明白了,这女孩子真懂得把握机会,勇於争取,运气也好,一下子把自己的身份提升数级。
“祝凡事如意。”
“我由衷感激你,林小姐,君子成人之美。”
结球听了十分舒服,她那样会说话,一定讨人欢喜。
结球目送她出去,咦,几时开始,林结球也成为大姐了,代替了周令群的位置。
才想起令群,她的电话便到。
“结球,出来,有大事与你商议。”
结球意外,“你回来了?”
“我在街角咖啡室等你。”
结球十分讶异,周令群的口气与做她上司时一模一橛,可是,她已经不是她的上级,怎可在办公时间,又不预约,随时呼喝她离职外出?
多年威风的习惯无法随际遇低落改变,真叫人难过。
结球只得放下一切,披上外套出去见她。
周见到结球,站起来招呼,拉住结球的手不放。
结球缓缓挣脱。
她开门见山,十拿十稳地说:“结球,我与人合组了一个网站,你出来,与我平肩作战。”
结球愣住。
从前,女性最怕不三不四,未够资格的人上门求婚,今日,更怕有人要求她讲义气,牺牲时间精力去转工。
“我不会亏待你,明日一早你向宇宙辞工,我们跟从前一起打天下,不过这次我已是合伙人。”
结球轻轻说:“我在宇宙已做惯做熟。”
周令群笑,“薪水加倍。”
“不是收入问题,令群,网页生意已开到荼蘼,你要小心。”
她一怔,“我还没开始呢。”
结球分析:“这真是一门鬼怪行业,尚未萌芽,已经凋谢,只可以说气候土壤尚未成熟。”
周令群静下来,“你想说什么?”
“令群,我不会离开宇宙。”
她一时像是没听懂。
她太过肯定,太有自信,也把林结球看得太无主见。
“结球,这个时候,我需要你。”
“我暂时不想改变工作模式。”
“你拒绝?”她终于明白了。
“正确。”
她看着结球,“你会后悔。”
“也许,令群,但我预祝你成功。”
结球已不愿多说。
她终于动气,“林结球,你忘恩负义。”
结球觉得有分辩必要:“令群,你我在宇宙都是夥计身份,各自出粮,谁与谁有恩?我不愿离职,亦与你利益无损,怎麽可以控诉我不够义气,我有本身利益需要照顾,请你包涵。”
周令群瞠目结舌。
“同事们等著我开会,再见。”
回到自己办公室,发觉出了一顿冷汗。
她需走进浴室洗脸。
是,她现在的办公室附设私人卫生间,试问又怎么会在这种时间轻易离职去一间新公司做开荒牛。
结球坐下来,吁出一口气。
短短时日竟进化得林结球也不认得林结球了。
她一直忙到晚上八点。
电话来了,还以为是姚医生,可是找她的却是李嘉琪。
“这么晚还在公司里?”
结球笑,“彼此彼此。”
“我们这一代到底怎麽了?”
“李律师,这是严重的社会问题,我们另外拨时间讨论,你找我有事?”
“对,关於安瞳女士……”
“还顺利吗?”
“我替她找到一份工作,小孩送到一间可靠日托,母子已搬进小公寓,租金暂免。”
“我欠你多少?”
她说了一个数目。
比结球想像中少很多。
“如果她愿意站起来,已经足够帮助。”
“你觉得她可是一个有志气的人?”
“你这笔资助不会白花。”
结球觉得安慰,“你介绍的是什麽工作?”
“一间中资银行聘请英语教师为职员争取进修机会,她是合适人选。”
“你真有办法。”
李律师也十分欢喜,“助人为快乐之本。”
结球问:“没有约会?”
“真的想出去,也不愁寂寞。”
“别挑得太厉害。”
两个人都笑了。
姚伟求终於出现,“来,去吃饭。”
他带她到美国会所,告诉她:“今晚可以跳四方舞。”
他与她穿过泳池走廊,紫蓝色天空上挂著钩子一样的月亮粼粼水光,结球看了他一眼。
他立刻了解她的心意,并不阻止。
结球趁夜阑人静脱下身上衣服,跑上跳板,纵身入泳池。
姚伟求已经不止一次看见女友雪白花边内衣,感觉仍然震荡。
结球游了两个塘,出水芙蓉般冒出头来,笑说:“冷得发抖,你要不要下水?”
他摇摇头,“我替你去拿毛巾。”
结球又游到另一头。
他自车厢後拿了毛巾浴衣一直在池边看著她。
她累了,他递上外衣。
结球笑说:“真畅快。”
“放肆永远最开心。”
“有没有人看见?”
“你说呢?”姚伟求微微笑。
“我不介意。”
“那就不必理会了。”
他送她回家。
“多谢你赠书。”
“诊所由谁剪彩?”
“我三岁的侄女,结球,届时请你出席,我介绍家人给你认识。”
结球微笑,“我得考虑清楚。”终於要见伯父母了。
“我可以上来喝杯咖啡吗?”
结球轻轻抚摸他的须根,“怎能拒绝你这个英俊的人。”
他很高兴,“我终於由姚跳舞蜕变成姚英俊了。”
结球紧紧拥抱他,十分感动。
诊所开幕那日,结球悉心打扮过,她特地去香奈儿买套装,一共三种颜色,淡蓝、蜜黄以及粉红,她先剔除粉红,踌躇半晌。
售货员善意建议:“如果是婚礼的话,林小姐,淡黄色最适宜。”
结球点头。
“配杏色皮鞋及手袋吧,最妥当好看,得体,又不抢镜头。”
结球又点头。
“可需要配首饰。”
“我自己有。”
她戴一副珠耳环。
这样隆重装扮,叫姚伟求高兴。
他的亲友通统围上来,佯装拍照,其实审视林结球,不知怎地,没有人找到任何缺点。
姚父轻轻对老妻说:“既端庄,又漂亮。”
“学历好,职位高。”姚母接上去。
“又会做人,对亲戚多客气。”
“不卑不亢,又不会喧宾夺主。”
“小求好眼光。”
“人家名字内亦有一球字,两求相遇。”
“我俩可以放心了。”
这时,姚家那担任剪彩的小女孩走过,伏在结球身上吃饼乾,完了又在她名贵套装上抹手,结球一点不生气,笑咪咪,将她抱在怀内。
姚母看在眼里,“这女子大方之极,姚家有福。”
开幕仪式结束,众人要去吃饭,结球鞠躬告退。
回到家,脱掉半跟鞋,泡一杯薄荷茶,坐下与思讯通消息。
“刚才,见了姚医生的家人。”
“这样说来,袁哥是无望了。
“他太过机灵聪敏,不适合我。”
“袁哥也有傻得起劲的时刻,他来探我,丢了护照。”
“我的天,那怎麽办,几时的事?”
“上星期他来开会,一共逗留了三天,幸亏他有两部护照,一加一英,结果报失後用加国护照。”
袁跃飞悄悄去探望过思讯。
“他与我乘英法隧道火车到巴黎逛了一日。”
“啊,”结球紧张,“他可有向校方申请?”
“有,我们一早五时出发,搭第一班火车,晚上十一时返,走马看花,但是眼界大开。”
难为他想得那麽周到,小女孩并没有在外过夜。
“最喜欢巴黎哪一点?”
“上圣母院的石板路,你呢?”
“罗浮宫。”
两人交换了很多意见。
“我意外地在一间餐厅的园子里看见鲜红色棘杜鹃花,不由得想家,那时,父亲家露台,有一株茂盛的棘杜鹃,记得吗?”
怎麽不记得,结球时时站在那露台看南太平洋的小渔船出没。
“可是,”思讯随即沮丧,“我其实没有家。”
结球连忙说:“我的家即是你的家。”
思讯不语。
“阿袁还替你补习功课吗?”
“每天起码一小时。”
结球笑,“他打算考状元。”
“有时,不照他的观点作文,他会很生气。”
“这人神经终於出了毛玻。”
“最近我们一起重写罗密欧与茱丽叶故事。”
“什麽,中一功课居然如此高深。”
“是,袁哥坚持要大团圆结局:在墓穴中,罗密欧以为昏睡的茱丽叶已死,决定将她遗体送返家中,自我牺牲,不再自私……”
“啊,”结球骇笑,“很好,很好。”
“茱丽叶苏醒,卡普列与蒙太鸠家族和解,他们各自找到工作……”
“什么工作?”结球意外。
“替一个叫莎士比亚的人打理一家环球剧院。”
结球差点笑出眼泪来。
“他们生了三男二女五个孩子,都交给双方父母抚养……”
亏袁跃飞想得出来,他向往大团圆结局。
他还需等五年。
但是王思讯忽然说:“在校际泳赛我认识了勃兰顿刘。”
埃
“他十五岁,来自新加坡。”
埃
“他每日在电邮上送我一枝玫瑰花。”
埃
袁跃飞的感情之旅未必顺利,投资可能失败。
“但是,我想十五岁是太老了一点,我还小,用功读书是正经。”
啊,结球完全说不出话来,这次闲谈就此结束。
十五岁已经大老,像结球这一辈,岂非行将就木。
这是一个严厉的考验。
过两日,姚伯母忽然到办公室探访结球。
只见一连串下属往内通报,这位林小姐显然地位崇高,最後她迎出来,笑吟吟接过伯母手中水果篮,带她参观办公室。
伯母暗暗欢喜,喝茶时间:“结球你很喜欢孩子?”
“呵是孩子。”
“婚後打算有几名?”
“三至五名,视体力而定,男女不拘,最好有子有女,但全女生全男班亦不拘。”
伯母笑咧了嘴,“真是与我想法一样,天下最可爱的是小孩。”
这时秘书来唤开会。
伯母告辞,由秘书司机一齐送出去。
结球两个助手笑出声来。
“人家又不是一定嫁姚医生。”
“可是姚妈已经笑得喜心翻倒。”
“居然不预约就来突击检查。”
“林小姐真好涵养。”
“林小姐的修养比周令群好十倍。”
“值得我同你学习,才华天注定就这麽多,可是性情却可修炼,必须年年进步。”
“嘘。”
结球出来,吩咐一连串工作,轻轻说:“老人家,放肆点,亦应纵容。”
生活像是平静下来,湖面如镜,一点涟漪也无。
但是结球知道,心底空洞仍旧还在。
那一夜,她做了个怪梦。
她看见方玉意与安瞳坐在一间客厅里说话,姿态熟落。
她踌躇,不想走过去。
在梦中也知道关系是大复杂了。
她离远站住,可以清晰听见两女对话,但她们却好似看不见她。
只听得方玉意冷笑一声,“我同你受骗,叫做无奈,可是你看林结球,岂非更笨。”
“她是有点傻。”
“竟负起替王庇德抚养子女的责任,真好笑,我虽然得益,也觉得她痴呆。”
“她接受外国教育,不相识的孤儿也会领养,也许,王庇德真正对她好。”
“王庇德?”方玉意哈哈大笑,渐渐笑声同哭声一样。
“意姐,一切已成为过去。”
“是吗,我这一生,也跟著完结。”
安瞳说:“依我看,你现在过得还好。”
“多得林结球帮忙。”
“也许,那样她才心安。”
方玉意问安瞳,“你安顿下来没有?”
“早晚两份工作,傍晚替邻家孩子补习英语,收费比公价略为廉宜,就有生意,过两个月,可以把租金还给林结球。”
“她替你交租?”
“是,真没想到。”
“她可是有钱没处花?”
“我要到今日才知道一个年轻女子竟也有本事赚得这样高入息。”
方玉意叹口气,“她条件的确比我俩优秀。”
“到後来,他已经不大来上海,不需要很敏感的女人也知道他心思另有所属。”
“你可有拆穿他?是我,给他几个耳光。”
“没有,我没发作。”
“哼。”
安瞳垂下头,“一个人,只要能够欢喜过几年,也已经算是造化,世上哪有不散的筵席,永远的基业,千秋万载,让你一直开心。”
方玉意忽然噤声。
结球听了也觉震荡。
“与他在一起的时候,他让我享受到被爱的感觉,我曾经非常愤怒,但是现在心情已经渐渐平复。”
方玉意仍然不出声。
“不知林结球是否这样想。”
方玉意终於说:“听说她快要结婚。”
“啊,对象是谁?”
“好像是一个医生。”
“我代她高兴。”
“你呢,”方玉意问:“你可有再婚念头?”
安瞳缓缓说:“随缘。”
结球在一旁听得入神,忘记是一场梦,心里想叫出来:你还不怕?
忽然想到自己,你呢,你又何尝害怕?真好勇气。
一惊之下,忽然苏醒。
接著,闹钟也响起来,梦中情景顿时忘去一半。
可是,结球心中仍有嘀咕,怎麽会梦见这两个女子。
後颈十分酸软,她伸手去揉,最近老是这样,睡多了不是,睡不足更惨,身体与灵魂时时想闹分家,同大学时期不同了。
十多廿岁的时候,灵肉合一,热恋,不分彼此,行动一致,怎会颈酸眼涩。
电话铃响起来。
“林小姐,我是姚医生诊所看护,姚医生正做紧急手术,今早不能与你上班,稍後与你联络。”
“什麽样意外?”
“呵,一个小男孩过马路不小心,被车撞倒,大腿骨折断,无大碍。”
呵,这样叫做无大碍,对西医来说,只要头颅依然接住脖子,大抵还有得救。
结球说:“谢谢你,金绪。”
她很高兴,“林小姐记得我名字?”
“诊所大管家,自然要记住。”
一大早,叫人开心,自己也欢喜。
结球出门去上班,才走进办公室,手提电话已响起来。
结球笑著问:“手术可顺利一。”
那边静了会。
“喂,哪一位?”结球知道自己卤莽了。
这个电话号码,不是很多人知道。
“思讯,是你?”
“是,阿姨,是我。”声音中有极大困惑。
“同学欺侮你?”
“不,不是,学校一切都好。”
“你我之间不必吞吐了,快把来龙去脉告诉我。”
“祖母辞世。”
呵,结球反而放心,“你打算回来?”
“我要考试,我不想回来。”思讯异常坚决。
那边忽然传来袁跃飞声音,“结球,你怎麽看这件事?”
结球诧异,“你又在伦敦述职?”
“不,”袁跃飞答:“结球,这是三边会议电话,我在大西洋另一边。”
呵,科技进步有这样好处。
“结球,给点意见。”
结球见过那老人,坐在旧布堆旁边,暧昧地看不清她,待发觉了,才知道是一个盲人。
结球说:“好像是要出现,否则於礼不合。”
“思讯不愿意再接触他们。”
“这也不正确,英雄莫论出身?”
“我无法说服她,到底年纪还小。”
“这样吧,我来作主,将来有什麽事,可以怪我,我负全责,她不想做这件事,无谓勉强,做人匆匆数十寒暑,尽量开开心心。”
思讯忽然哽咽。
这些女子不但要照顾自身,还得兼顾家庭,入息、子女,可是,也都设法承担下来。
结球拉开抽屉,取出一帧照片,那是公司同事替他们拍摄,在一个联欢晚会上,他的手搭在她的椅背上。她一直觉得他的手粗壮,指节尤其凸出,现在才知道,是因为少年时做过太多粗重工夫。
她把照片放进信封,用切纸机切碎。
每个人都以为林结球将与姚医生结婚,连结球本人都觉得好事将近,只有姚伟求知道,她与他最接近的时刻,已经过去,虽然这也不妨碍结婚。
他与她商量:“暑假我们出去玩。”
“你我早已毕业,最后一个暑假也已过去。”
“你已做得双颊深陷,一定要放假。”
“去何处?”结球不起劲。
“到法国南部租间农屋,买菜煮饭。”他神情向往。
结球大惊,“嗄,这叫度假?”
“你做过女人做的家课没有?”
“姚医生,现代女子的功课在办公桌上做。”
“试试回归自然吧,也许你会喜欢。”
结球拾起桌子上一封信,用裁纸刀拆开,一看之下,她呀地一声。
姚伟求看到是一张喜帖,淡红色,烫银字。
他见结球意外,便开玩笑说:“旧情人结婚?”
是程育龄迎娶麦倩儿。
“这么快,他们认识不过两个月。”
姚医生也有点感慨,“人家感情道路畅顺。”
结球不伴声。
真幸运,那么快找到殷实的夥伴,共同经营生活,免除大悲大喜,大上大落。
“你与我又如何?”
结球笑,“好,到法国南部煮饭去。”
姚医生很高兴,“我立刻开始计划。”
五月份,思讯就回来了。
住在结球家客房,手长腿长的她看上去与结球像两姊妹。
她逗留两星期後会去一个网球营,但是三天後小男朋友勃兰顿自新加坡追上来。
那男孩子剑盾星目,身段非常好,是名游泳健将。
结球问:“可有中文名字?”
他答:“刘允康。”
“会写中文吗?”
“我会读华文报头条。”
“你住哪里?”
“二叔家。”他递上长辈名片。
结球」看,是刘钧全建筑事务所,大树好遮荫,这孩子有家底。
“知道必须保护女友吗?”
那男孩子不敢佻皮,轻轻答:“有人欺侮她,我会拚命为她出头。大厦着火,我会冲进去救她。只剩一只救生圈,我会让给她,我一定小心驾驶,永不惹她生气。”
结球本来想端长辈架子,乘机教训小子,没想到他三分稚气地说出这样高境界的话来,叫结球哽咽。
思讯的眼光比她好。
不,不,她林结球当初要求的并不是叫对方跳进火坑,能够得到被爱的感觉,也已经足够。
刘允康这次考试及格。
星期天,他接了思讯与家人出海游玩。
结球在家看小说,读到最後一章—喃喃抱怨:“千篇一律,俊男美女彼此痴恋的故事,几时我也动笔—肯定一纸风行,打垮这等乏力之作,取其地位而代之,不过,现在还没有时间,还是重看莎士比亚全集吧。”
说罢,她笑了出来。
这时,门铃响起。
结球去一看,咦,门外是袁跃飞。
他拎著行李,“结球你气色好多了。”
“你来度假?”
“公私两便,思讯不在家?”
“坐游艇出海去了。”
他有点累,一脸胡须渣,斟了一大杯冰水,坐窝大沙发里,“可有地方住?”
“欢迎。”
“不用那小医生批准?”
“阿袁,不见得一有男友连兄弟也得放弃。”
“好,有义气。”
他大力放下杯子,水花四溅。
“你有话要说?”结球明知故问。
“思讯同什麽人出去?”
结球声音很轻,“朋友。”
“是一个小孩子吧。”
“她自己也是个十三岁的小孩子。”
袁跃飞颓然,“他会爱她吗?”
结球据实答:“我想不会,小朋友初初约会,一点长远计划也无,也许三个月後分手,又另外找新的对象,这都是正常现象,到了十七八岁,也许尝试初恋,有失望有甜蜜,他们大把时间,失败成功均不要紧。”
袁跃飞用手掩著脸。
结球说下去:“身为你手足,不得不提醒你,这也是回头的时候了。”
袁并没有抬起头来。
“先去淋个浴,我们慢慢再聊。”
这时,大门一开,刘允康送思讯回来了。
少男少女晒得一脸金棕。
思讯一见袁跃飞,意外惊喜,立刻介绍男朋友给他认识。
刘允康以为他是阿姨的男朋友?,叫声“叔叔”。
袁跃飞脸如死灰。
刹那间这几个月的感情历程在他脑海里闪过,像濒死的人回忆一生,浓缩一幕幕在眼前掠过,电光石火间看得透彻无比。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他抬起头来、看到一对少年四只亮晶晶大眼睛正看著他呢。
他内心明澄一片,像是被高僧点化似的,微微笑起来,问道:“小朋友们,呆会又去什麽地方玩?”
自始至终,是他缘木求鱼,与人无尤?
那男孩子与他谈起去年暑假与叔伯们到大堡礁潜水的趣事。
这时,结球走到老朋友身後,双手搭著他肩膀,替他按摩松动筋骨,更在他头顶轻轻吻了一下。
在别人眼中看来,正好像一对情侣,而事实上,她与他纯是好友。
阿袁趁势握住结球的手,他俩非常了解对方心意。
小朋友们哪里坐得住,思讯换上件裙子又出去。
结球扬声:“九点正以前回来。”
刘允康连忙说是。
袁跃飞伸一个懒腰,“累了。”
他走进浴室淋浴,半晌,以为自己哭了,不,不是,只是清水。他没有那麽多情。
自浴室出来,他找到客房,一头栽下,扯起鼻鼾。
结球替他掩上门。
她不信男人会得失恋,或是悲凉超过一个星期。
大学时某同学与女伴分手,醉酒闹事,空拳打破玻璃,进急症室缝了十馀针,大家以为他大抵是要寻死,推举结球做代表开解他。
结球约了他出来,还没有开口,他却误会结球对他有意,大诉衷情。
自那次之後,结球确信男女结构有别。
所以她也相信袁跃飞很快就复元,愈快堕入爱河,也愈快爬得起来,吹乾身体,又是一条好汉。
他怎么会爱上一个小孩?
那不是一个平常的小孩,那是个罕见的美少女。
雪白鹅蛋脸,晶莹大眼,红唇,浓密黑发,她彷佛代表世上一切尚未受玷污的事物,成年人未曾达到的理想,叫饱受苦闷生活折磨的袁跃飞顿生向往爱慕,不能自已。
结球爱惜思讯,也基於同一原因。
他们都是好色之徒。
袁跃飞也许仍会等思讯长大,但是,不会守在一旁,而是一边做其他事。
姚伟求来访,看到两件行李。
“有客人?”
“是袁跃飞,正熟睡。”
姚伟求点点头,“如果不便,可以到我处住。”
结球把脸凑过去,“谁,我,还是他?”
姚医生哪会输给她,“有了你,谁还要他。”
他把一本婚礼杂志放在桌上,“请参考礼服式样。”
结球答:“我不打算穿白纱切蛋糕。”
“我尊重你一切选择。”
“不是说好到法国南部煮饭吗,那处的烹饪,叫做普旺沙,我会努力随师傅学习。”
“可要请朋友吃鱼翅?”
“不,”结球坚持,“删除一切繁文褥节。”
他唯唯诺诺,“是,是。”
结球知道他正构思怎样应付说服长辈,但是,不理他了。
“指环呢,总需要指环吧。”
“最简单的五号白金圈指环就行。”
姚医生像是有点困惑,“林结球,早知道这样省时省力,一早就开口求婚。”
“去跳舞吧。”
“客人怎么办?”
“唏,任他自生自灭。”
他俩离开公寓。
这番话,袁跃飞也听见了,他悄悄起来、做了一个三文治吃,一边翻阅美奂美轮的婚礼杂志。
想到十岁那年,父亲带他参加婚礼,吃西式茶点,与戴看长白纱手套的新娘子握手,他还记得,那新娘的粉擦得很厚,但也异常美丽。
袁跃飞写了一张道谢便条。
他这样说:“一切不变,结球,我仍是袁大哥,照样为思讯补习功课,我将向你学习:不求任何回报,再联络,飞。”
他拎起行李走了。
傍晚,结球与姚医生回来,“咦,他去了什麽地方?”
“知难而退,总算识趣。”
结球笑,“胡说,人家另有对象,年轻貌美,胜我十倍。”
“那太好了,反正没人争,明天一早,我们去挑注册日子,找谁做证婚人?”
结球说:“两位同事好了。”
“不如请我父母,他俩等这一天,已有三十年。”
结球同意。
心里十分踏实,她不想再走坎坷之路。
她喜欢他家人多,闹哄哄,年头到年尾一定有节目:今日三阿姨来访,明日二舅舅的小女儿出嫁,下星期太婆婆八十大寿……天天团团转,张罗礼物贺金,还有,穿什么衣服出席才最最得体,每次聚会起码耗去十个八个小时,精疲力尽,很快就白头到老。
结球头一个告诉思讯:“阿姨要结婚了。”
思讯扬起一条眉毛,“可是同袁哥?”
“你不喜欢姚医生?”
“姚医生也是好人,他的确比袁大哥更英俊。”
结球笑,思讯说得有理,皮相长得漂亮也十分重要:宽厚肩膀,结实肌肉,否则,当初也不会答应与他跳舞。
“袁大哥可是因为这样不告而别?”
结球摇头,“我还没告诉他。”
“可是,他知道不方便久留。”
结球说:“待你廿一岁的时候,我会把真相告诉你。”
结球在中学时有一位同学叫真相,她姓路,结球一直有点怕她,不知同学什么时候会露出真相。
最近、心绪有点奇怪,陈年芝麻般丝缕回忆时时无故浮现。
像一架电脑出了小小毛病,没按钮资料自动跑出来。
终於要结婚了,自然感慨万千。
“阿姨,可要我做伴娘?”
“不举行仪式了,签个名就行。”
思讯却也赞成,“阿姨一向不喜俗套。”
结球挑选星期一上午九时注册。
姚医生问:“这么早?”
“你怕起不来?我叫醒你,要不,到我家来睡。”
“我想与证婚人商量一下。”
“下午人挤,不能从容办事。”
姚伟求看著结球,只要能结婚,清晨五点也行。”
难得的是姚家上下也无异议,一切迁就长子。
思讯返回学校,家里又静下来。
人家婚前几个月已忙得人仰马翻,结球却依然故我。
她一点打算也没有。
也不去找新居,亦不用订婚纱,更不必到酒店宴会厅张罗菜单。
她买了一副叫模拟人生的电子游戏机,天天晚上在家练习。
姚伟求与她一般想法,下了班来结球家,开一瓶香槟,闲聊到夜深。
结球与他熟了,渐渐接触他的身体,挂在他身上,他背起她,在厅房之间走来走去。
肚子饿了,他做甜点给她吃,毫不介怀穿著围裙在厨房兜兜转转,给球慢慢爱上他。
也没有人催他们处理细节。
一日姚医生说:“和谐式停飞了,可惜。”
结球一怔,轻轻说:“乘别的飞机也一样。”
“我去订法航票子。”
刚巧也有一位同事办婚礼,忙得晕头转向,快要痛哭。
结球听见她在电话里分辩:“不要皮蛋酥,家母是上海人,看见皮蛋夹甜糕内,或是蜜枣浸咸汤里,会得害怕,不如要西式蛋糕。”
结球吐吐舌头骇笑。
又听得她嚷:“丽晶与君悦都没有星期六?那是吉日,又方便亲友……”声嘶力竭。
下午,她坐在结球对面诉苦。
“你一句事宜都已经办妥?”
结球点点头。
“真羡慕你,我的礼服昨日送到,领口太低,你说寄返纽约改,还是在本市找一个师傅?”
给球看看她微笑。
“我借了三辆平治,现在还欠一架。”她又踌躇起来,“还有,新屋里欠一盏水晶灯,床单也未选好,结球,我快自杀。”
结球轻轻说:“那也好,一了百了。”
她一愣,扑过来追打结球。
碰巧老板这时经过看见,“两个准新娘争什麽,莫非是同一个男人?”
她俩只得停手。
“结球,真佩服你如此潇洒。”
人各有志。
结球才不会忙这忙那,有空她喜欢把脸靠在姚伟求厚实的背脊上,双手抱住他的腰,他走到哪里,她贴到哪里。
姚说:“爸叫我们去看一间房子。”
“住我处不是很好吗?”结球怕烦。
“只看一看,不喜欢马上走。”
“大大要请工人打扫,家里多几个人十分不便。”
“所以我也没决定。”
口气像哄孩子一般,结球只得陪他走一趟。
房子在近郊,车程半小时以上,结球已决意保留自己的寓所。
到了一条私家路,转进去,看见几幢小洋房。
结球很不喜欢这种貌似矜贵的排屋,一进去,楼梯位占大大面积,每层楼只得一间小小睡房,净放一张床,又只得一面有窗。
她喜欢住货仓改建的公寓,无间隔,数千平方尺一望无际,才觉享受。
要不,沿海一间平房,不用爬楼梯,三边都是大窗,海天一色。
打开门进去,一切都布置好了,乳白色,最易讨好,无甚性格。
结球只得赞不绝口。
“真的喜欢?”
“没话说,这样体贴的公公婆婆哪里去找。”
床上铺著大红百子图丝棉被。
“妈妈说你像小小孩一样好性情,什麽都不嫌。”
“一切设想周到,高兴还来不及。”
那位同事知道了,怕要气得红著眼睛说索性不嫁。
“还需要些什么?”
“已经福杯满溢。”
“好像很容易满足的样子。”姚伟求无限怜惜。
他说对了。
在感情路上经历过如许凶险的林结球,十分珍惜今日的一切。
注册当日,她如常七时半起床,淋浴梳洗,同平日一般的化妆发式,换上一套简单的象牙白衣裙,上次穿过的皮鞋手袋又派到用常姚伟求来接她,西装领带,亦无夸张,一切照结球意思做。
他拍拍口袋,表示指环藏在里边。
家里司机微笑看把他们送到注册处。
早晨天气很好,空气十分清新!结球非常开心。
她仍然把脸贴在姚伟求背上,一言不发。
还有十分钟,亲友陆续来到。
人愈来愈多,大人小孩,都打扮得极之华丽,一大早穿戴得如此整齐,只怕要天未亮起来,结球十分感动。
同事们也进来了。
有人交一束小小铃兰到结球手中,新娘子手中总算有花束。
姚母取出一枚红宝石指环往结球手上套,姚父替她戴上同款钻石项链,老人退後一步,像是欣赏名画那样,微微笑。
由姚伟求亲手替结球戴上耳环。
注册官扬声:“各位请进来,尽量维持肃静。”
五分钟就完成仪式,林结球正式成为姚太太。
每个人都带著了相机,纷纷拍照。
在人群後边,有一个熟悉人形。
结球趋向前去,她叫她:“安瞳。”
果然是她,拉著小子明,恭贺结球。
“欢迎你来。”结球与她握手。
她与孩子衣著整齐,气色也比从前好得多。
“林小姐,我——”她满怀感激。
“嘘,”结球微微笑,“今日不谈这个。”
“姚医生与你相配极了。”
“谢谢你。”
“方玉意在那边。”
结球抬起头。
方玉意穿一件豹纹捆红色花边的裙子,已经走到出口处。
她没有过来,只笑著朝结球挥手。
再一转身,安瞳也已经不见。
姚家亲友把结球围得紧紧。
还有,宇宙同事纷纷过来吻贺新娘。
那两个女子走了。
这时姚医生微笑著说:“谢谢大家拨出宝贵时间观礼,现在,我们要回家准备行李上飞机了。”
亲友纷纷高声说:“回来请客。”
“对,”有人跟著喊:“不醉无归。”
又有人嚷:“百年好合。”
彷佛不饮自醉,由此可知亲友们心情是如何愉快。
姚伟求把妻子扶进车厢。
结球忽然间把花朵朝车窗外一扔,由一个途人接到,她先是一愣,随即咧大嘴笑。
司机开动车子。
结球吁出一口气,“真没想到你在本家有那么多影迷。”
“都是来看你的。”
“人缘那样好真是难得,可补充我的不足。”
姚伟求诧异,“我就是喜欢你从无是非,做人厚道。”
结球点头,“果然,自己赞起自己来了。”
“咦,已经注册,不用再奉承你啦。”
他俩回到结球公寓,把穿的戴的全部脱下,换上便服,结球淘气地说:“我同你出门出到怕,不如躲起来,每日睡懒觉,神不知鬼不觉,两个星期后再现形。”
“不行,我一定要去蜜月。”
结球穿上球鞋,“好好好。”
他们出发。
结球没有后悔出门,他们租了一间平房,自己动手做三餐,睡到日上三竿,然后到市集买菜,讨论青黄白三种蛋壳的鸡蛋哪种最好吃,他俩都惊异时间原来那么容易过。
小贩笑着问他们:“游客?夫妻?”
结球答:“不,恋人。”
横街有间古玩店,他们进去参观,姚伟求一眼看见一只胸针,一定要买。
结球拿在手中, 只见是一只新艺术设计的K金别针,一个圆圈花束,围着一弯新月,一只蜜蜂停在月亮一角。
她笑,“这三样东西好似不搭连。”
“不不,”姚伟求说:“花是金银花,洋人叫Honeysuckle,蜜糖般甜,配上月亮,即是蜜月,这只小小蜜蜂,又带来更多蜜。”
结球哗一声,爱不释手。
结果当然高价购下,结球一直扣在衬衫领口上。
这是真正的蜜月,适意到极点,连电话都关掉,也不看电视,世上好似只剩他们两个人,他们的世界,也只得两个人。
两个星期飞快过去。
结球说:“我们再到意大利南部去。”
“当初不想动身的也是你。”
“就此退休如何?够钱用吗?”
“退下容易,复出就难。”
结球依依不舍,“那么,明年再来。”
就在临别的上午,姚伟求陪她去买纪念品送同事,结球在小店内挑选工艺品,忽然看到一个熟悉人影,她不由得放下手中的花瓶,一路追出去。
是,是他,他拉著一个年轻女子的手,有说有笑。
原来他还在人世。
他欺骗她们,只说已经辞世,原来到了这里。
结球不甘心追上去,正忍不住想扬声,喂你!你究竟搞什麽鬼?
就在这个时候,他在一株棘杜鹃的红花下,转过身子来,果然是他,他看著结球微笑。
同时,也叫女伴看她。
那年轻的女子也回过头来,亮晶晶大眼睛看牢结球。
结球看清地面孔,出了一额汗,那不是别人,那正是林结球。
她看到年轻的自己,脸比较圆,嘴角全是笑意,快乐得挡不住,自眉梢眼角飞溅出来。
结球语塞,何必去劝阻她呢,让他把年轻的林结球带走好了。
无论如何,那三年已经追不回来。
结球看著他俩转过墙角不见,只觉得柠檬与橙香扑头扑面而来。
“结球,结球。”
她转头。
姚伟求追上来,“你去了何处?”气急败坏,“吓得我,你可别走失。”
他紧紧握住新婚妻子的手不放。
走到一半,忽然听见轰轰声响。
结球问:“那是什麽?”
“别管它,走吧。”
“不,跟著声音去看看。”
“我们要赴飞机场了。”
“给我十分钟。”
姚伟求只得跟住她走。
没想到桦木树後别有洞天,他们看到一座庞大的古老木架过山车,迂回曲折,正是轰轰声响来源,少男少女们举高双手高声尖叫,享受极乐。
结球喊出来:“哎呀,到今天才发现这个好去处。”
姚伟求只得陪她走近,不忍扫她的兴。
结球转过身子央求:“坐一次。”
他致歉,“结球,我不能坐这种大起大落的玩意儿,我耳水会失却平衡。”
“一次不怕。”
“结球,我在地面等你,你一二分钟後就可以下来。”
结球点点头。
她单独坐上去,抓紧扶手,朝姚伟求挥挥手。
轰轰轰,结球上山去,卡车达到最高峰时忽然下坠,结球觉得五脏像是要喷出来、她不住呛咳,天啊,多麽可怕。
可是接著有种飘飘然快感。
咦,有人在前面一卡车子上向她招手。
结球又看到她自己了。
她也挥手。
车卡穿过树影屋尖,那三分钟比一个小时还要长,耳畔尽是风呼啸声与乘客歇斯底里尖叫声,结球也笑了。
她拔直喉咙大喊,真是好发泄。
最後一次了,伟求原来有耳水不平衡毛病,非得迁就他不可。
车卡再作一个大回环旋转,令乘客发毛,然後缓缓停下来。
结球气喘,腿软。
姚伟求扶起她,“好玩吗?”
她不点头,也没摇头。
她把脸靠在丈夫背上,轻轻说:“背我回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