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友们总是这样同杨太太说:“你福气好,两个女儿都是医生,几生修到。”
杨太太只得唯唯诺诺:“是是是。”费事解释。
怎么说呢?
两个孩子都容貌秀丽,明敏过人,年龄只差十八个月。
不约而同,十六岁已考入医科,实习完毕,执业时还似少女模样。
可是,与一般母亲不同,杨太太对她们并没有太大期望,一直说做人只需健康快乐。
其它伯母不以为然,“当你的孩子毋须督促而九科甲加,你自然只好那样说。”
婚姻呢?家庭呢?杨太太不好意思说出来。
连男朋友都没有。
姐妹俩每周工作时间超过八十六小时,连外出衣服都不必置,整日穿一件白袍便可。
杨太太并不如伯母们想象中那么开心。
况且,医生也分好多种,脑科医生、心脏医生,都十分伟大。
但是杨一品是位整形医生。
她母亲问:“只替病人缝制双眼皮吗?”
一品懒得分辨:“是。”
杨二晶是兽医。
母亲问:“剩替猫狗结扎吗?”
二晶更好涵养:“是。”
事实不是这样的。
杨一品本来是外科医生,一日实习,跟师傅霍坚斯教授巡房,看到一个哭泣的年轻母亲。
她紧紧搂住初生婴儿不放,哀哀落泪,看护在一旁劝慰无效。
医生想接过婴儿,她无论如何不肯,忽然,那新生儿呜咽,转过小小面孔,一品轻轻啊一声,原来幼儿天生兔唇破相,不能吸奶。
教授微笑,“不怕不怕,我立刻替她做手术。”
当天下午,一品跟教授进手术室。
小小婴儿麻醉后像洋娃娃一般,教授只用了一小时零五分钟时间便替她修补好上唇,他手工高超,天衣无缝,完全看不出来。
他们把孩子交还母亲,少妇一看,愁容顿去,无比惊喜,不住向医生道谢。
杨一品自该剎那起就决定做整形医生。
她接受仅次于脑科手术的严密训练,今日,已经拥有自己的诊所。
要是母亲仍然认为只是帮阔太太小姐修整双眼皮双下巴,那也无可厚非,那确是她工作一部分,且收入不菲。
杨太太欢喜问:“女婿呢?外孙呢?十画有了一撇没?”
二晶感慨:“老人同小孩一样,没什么要什么。”
杨二小姐自幼爱动物,顺理成章,做了兽医。她不在普通诊所任职,她是一间设备先进的动物医院主诊,忙得不可开交。
会得把宠物送到医院的主人,已不把猫狗当动物,已视为家庭一分子。
有时,二晶会请教姐姐。
“一只十七岁金毛寻回犬,老弱不能动弹,该如何处置?”
“寻回犬平均寿命有多长?”
“十一年。”
“噫,等于人类二百岁了,给止痛丸及维他命,领回家中,不用再找病由了。”
杨太太十分烦恼,“姐妹没有其它的事好谈吗?”
她俩立刻改说天气。
姐妹并不与母亲同住。
她们也不把私事向母亲和盘托出。
其实一品已有男友,怕家庭压力,不让母亲知道。
他叫王申坡,是名基金经理,一年前由朋友介绍认识,最近已经行得很密,一品几乎所有空闲时间都与他共度。
她喜欢王申坡什么?
他使她笑。
这一点非常重要,对本身有事业的女性来说,对方有否名利根本没关系,又未到婚嫁阶段,能够笑,已是一切。
王申坡爱玩,会得玩,似有无限精力,总能给一品带来惊喜。
她喜欢他,可是,却从来不把他带回家。
申坡也问过,“几时可以见伯母?”
“一般男性都最怕见伯母。”
“见过伯母,好象有个名分。”
“将来或可去诉苦?”
“咄,我不是那样的人,万一有什么差错,就会自己咬紧牙关死挺,绝不招待记者。”
一品想一想,“明年吧,假如仍在一起,明年介绍你认识我家人。”
“还记得我们怎样结识吗?”
记得朋友搞笑地介绍:“杨医生,这位是王经理。”
他立刻喜欢她的短头发与平跟鞋,最重要的是,他没有医生女友,牙医也没有。
过两日,他打冰曲棍球时被对手粗暴地击破额角,需要缝针,他立刻急电杨一品医生。
她叫他实时到她诊所。
他还能支撑住自己开车,一路上血流披面,样子可怕。
一品马上叫他躺下,检查伤口,幸亏只是皮外伤,可是王申坡杀猪似嚎叫。
一品没好气,她记得她说:“再吵,给你混身麻醉,慢慢割。”
他痛得流泪。
伤口不算小,共缝了七针,她让他在诊所睡了一觉。
友谊,是那样开始的。
伤口在三天后拆线,一星期后已几乎看不出来,王申坡送一面水晶玻璃镜子来,小小字样刻着“仁心仁术”四个字,叫一品笑得弯腰。
镜子至今挂在诊所会客室里。
今日,第一位客人是这个少女。
“请坐,可以为你做什么?”
那十七八岁的女孩吸一口气,“医生,这件事,我深思熟虑,已经考虑了一辈子。”
呵,十七岁的一辈子。一品笑容可掬,“你想怎么样?”
“杨医生,我不喜欢我的鼻子,决定把鼻头改小,鼻梁增高,请问,收费多少,几时可以做手术。”
一品轻轻叹口气,少女好似真的知道她要的是什么。
“让我看看,嗯,五官配合得很好,圆圆眼睛配圆圆鼻子,还有,面孔也十分甜美,有什么好改?”
少女愣住。
“来,坐近计算机,我示范给你看。”
一品用数码相机拍下她正面与侧面。
“这是你。”
一品在影像加上高耸尖鼻子,“假设这是整形后的你,忽然得到一管标准希腊型鼻子,只得加高额头,拉长下巴相衬,你看,这还是你吗?”
少女目瞪口呆。
“说不定,眼窝也得加深,咦,变成外国人了,父母及同学都不认得你呢。”
少女几乎没哭出来,“不不!只是加高鼻子。”
“相信医生,你自己的鼻子最好看,我不会骗你。”
“可是─”
“可是什么,你仍不满意?过了廿一岁,待你发育完全了,还有意见,再来看我未迟。”
“医生─”
“嘘,不要多讲,回家去,把医生的话仔细想一遍,高鼻子一不能带来甲级成绩,二不能叫同学朋友爱你多一点,况且,你已经够漂亮。”
一品叫看护送少女出去。
看护彭姑稍后进来说:“又一宗蚀本生意。”
“可不是,连谈话费都收不到。”
“这一单只是隆鼻,上一单是十五岁想隆胸,你说是否要命。”
“她终于还是到别处做了,由母亲签字,她是新晋歌星,需要一副好身材。”
看护摇头,“残酷世界。”
一品加一句:“妖兽都市。”
接着,是一位少妇要求抽腹部脂肪。
“刘太太,你可以试做收腹运动。”
那刘太太笑,“杨医生,久闻你这脾性,手术一流,可是不肯轻易动手,老是赶走人客。”
一品吓一跳,“是吗,我有这样可怕的名声吗?”
“我已为腹部这五磅脂肪烦恼好几年,一定要去之而后快。”
一品替刘太太检查,详细询问她病历,刘太太有点不耐烦,“人家都做完手术离去了。”
“庸医草菅人命。”
“我自己签生死状,与你无尤。”
女士们这种勇气不知来自何处。
“你血压与胆固醇都略高。”
“我知道。”
“明早八时正,空着肚子,来做手术吧。”
“什么,还要待明天。”
“是,最快明天。”
刘太太悻悻离去。看护进来说:“王先生找你。”
“什么事?”
“小姐,今天我生日。”
“对,差点忘了,希望得到什么礼物?”
“热吻、拥抱、燃烧的爱。”
“我尽量尝试。”
“今晚见。”
刚放下电话,有人敲门。
“记得我吗?”一品定睛一看,面孔依稀熟悉,年纪很轻,秀丽而憔悴,她想起来了,可是不敢肯定,“是岑美娥?”彷佛是二晶的旧同学。
那女子点点头。
“许久不见,怎么不来我家玩?”
以前,她与二晶都是游泳健将,一起跑步、练气、做体操。
笑得很勉强,“忙别的去了。”
“今日,有事找我了?”
“是,大姐,我想买这种药。”
她递上一张小字条。一品看了,心中有数,“这是违禁药品。”
“所以找熟悉的医生。”
“我不能帮你。”
她急了。“大姐,我们是熟人,别说教好不好?”
“我助你解脱毒癖。”
“大姐,你给是不给?”
“美娥—”
她生气了,伸手把医生桌子上文件统统扫到地上。
看护抢进来,“医生,可要报警?”
一品摆摆手,“美娥,你走吧,好自为之。”
那岑美娥一声不响离去。
一品心情沉重了,立刻与妹妹联络,接待员说:“杨医生正在做手术。”
“我稍迟再打来。”
接待员认得她声音,“是另一位杨医生吧。”
“不错,我是她姐姐。”
“她替一只老猫做心脏手术,大概一小时后可以出来。”
一品看看时间,反正有空,到二晶处打个转也妙。
一进方舟动物医院的候诊室,一品便知道谁是老猫的主人。那是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站在门口,紧握双手,并没有流泪,但是从他表情,可以看到真正深切的哀伤。
一品吃惊,将来他失恋,都未必这样悲痛呢,老猫一定已经陪伴他一生。
一品过去问病历。
接待员说:“照过X光,心脏放大,杨医生会尽全力。”一品点点头。
“那男孩是它主人,手术费需二万多,他毫不犹豫自银行取出毕生储蓄。”
一品耸然动容。不多久,二晶自手术室出来,那男孩急急迎上去,二晶搭着他肩膀说了几句话,他立刻破涕为笑。
连一品都松了口气。杨二晶陪男孩去看他的老猫。
“咦,老姐,你怎么在这里?”
“有话同你说。”
“好不鬼祟。”二晶脱下手术袍,“难道要结婚?”
“你记得岑美娥这个人?”
二晶一愣:“她去骚扰你?”
“你已经知道了。”
“我拒绝了她。”二晶说:“所以她去找你。”
“大家警惕一点。”
这时,二晶看见了那只玳瑁色老猫,它已经苏醒,软绵绵躺在担架上,它的主人不住替它梳毛。
一品叹口气。
一个小孩那样懂得珍惜动物生命,但偏偏有成年人糟蹋自己生命。
一品的手提电话响起来。
是她诊所的看护打来:“霍坚斯教授请你立刻到西奈山儿童医院。”
一品答:“我十五分钟可到。”
霍教授正在等她。
“一品,跟我来。”
一品不知发生什么事,跟在师傅身后走进病房。
她看见一个小小孩童坐在病床上吃冰淇淋。
教授轻轻说:“贝洛来自科索沃,由红十字会送到这里,她受了重伤,需要我们帮忙。”
那小孩转过头来,一品怔住。
她半边面孔已经消失,左眼只余一个洞,可是没有伤及脑部,故此存活。
一品立刻知道师傅的意思。
她对小孩温言说了几句话,那五六岁的幼儿没听懂,可是十分温驯。
一品检查过,“需重组头骨。”
“可有把握?”
一品微笑,“不然怎么做师傅的徒弟。”
“来,把程序告诉我。”
一品与主诊医生走进会议室。
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多。
她走往停车场,看到一个黑影站在她车旁。
一品吓一大跳,刚想转身走,那人没好气地说:“喂,是我。”
电光石火之间,一品想起来,是王申坡,糟!今晚他俩有约。
已经失约了,该当何罪。
“喂,通知都没一声,让我一个人自生自灭。”
“对不起。”
“真是我最难受的一个生日。”
“唏,还没到午夜十二时。”
“你看你,已经筋疲力尽的样子,罢罢罢,送你回家,请我喝杯咖啡算了。”
一品几乎感激流涕。
“多谢你谅解。”
“年轻貌美,又是医生,大抵有特权。”
一品笑,“将来,我免费同你消除眼袋。”
王申坡啼笑皆非,只得把她紧紧拥在怀中。
到了家,一品仍然没放下公事,解释给男友听:“要将小贝洛整张脸掀开,先补回打碎的颧骨与额骨。”
王申坡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可怜的基金经理。
一品独自在书房工作至深夜,然后回房睡觉。
天曚亮,轮到王申坡醒来,他推醒一品。
“我要回公司看股票行情。”
“不送。”
他轻轻抚她秀发,“将来结了婚,也是如此聚少离多?”
一品握住他的手,觉得有话非要说清楚不可,“我永远不会放弃工作。”
“我可能要抱着孩子到急症室探访你吧。”
“你抱孩子?你不用服侍客户吗。”
他茫然,“两个人都那么忙。”
“多好。”
“亏你还笑得出。”
“咄!比这更惨的是一个人忙,一个人闲。”
“咦!说得有道理。”
“王经理,去上班吧。”
“再见,杨医生。”
病人在等着她。
一品向刘太太解释:“手术后你可以穿四号衣服,不过,他要是不爱你,也没有帮助。”
刘太太凄然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
“假使为着自己看上去苗条漂亮,那倒无可厚非,记住,往后小心饮食,否则脂肪很快长回来。”
“谢谢你医生。”
手术只耗时个多钟头。
刘太太还在休息,看护进来说:“医生,有急诊病人。”
一位太太脸色苍白带着儿子在外头等。
一品连口罩都来不及脱下,过去检查那少年眼角。
“医生,会不会破相?”
一品沉吟,“这是刀伤。”
“医生——”
“请你明白,我需报警。”
“不不,医生,请给他一个机会。”
一品坐下来,“我可立刻替你缝针。”
那位女士却拖起少年,“我们往别处去。”
“太太,拖延时间治伤,会引致细菌感染。”
“不可报警。”
看护已经拿起电话。
反而是少年本身说:“妈妈,我不怕,我是受害人。”
一品松口气。
“请随我进来。”
眉骨处遭人砍伤,已经见骨,对医生来说,所有皮开肉绽均属稀疏平常。
一名警察已在外头等他。
“郑立信,请跟我们回去调查。”
一品轻声安慰:“不要怕,照实说。”
他们走了,看护才说:“如果不报警,他们愿意付双倍价钱。”
一品看她一眼,“那倒好,专门替见不得光的人物服务,没多久就发财,以后,见是可疑人物,别放进来。”刘太太的家人来接她,由司机搀扶着回家。
亲人有点担心,“好象很痛的样子。”
“休息三五天后便没事。”
“其实,我们一点也不觉得她腰身粗。”
一品只得微笑,“现在她比较开心。”
时间太多了,顾影自怜,镜子成了好朋友,愈照愈不要,毛病多多,自卑日浓……
一品在办公室拆信,看到一封慈善机构募捐单张:“这一个医疗项目,已为云南省的文山、昭通、思茅、曲靖及昆明等地区两百多名患兔唇的孤儿在红十字会医院接受免费手术,今年再为保山、大理、楚领与红河区儿童服务,透过外科整容手术,修复唇裂、颚裂口部畸形,请参与该计划,多多捐赠”。
一品耸然动容,她还是第一次听到文山、昭通、思茅这些地名。
她立刻签了一张支票,心里却想,怎样才可以做更多呢。
教授的电话来了。
“一品,吃饱一点,手术会超过三小时。”
“我稍后来。”
一品在手术前从来不吃,怕胃气上涌,分散精神。
王申坡买了云吞?探访,人人有份,看护们笑颜逐开。
他说:“补做生日。”
见一品若有所思,他没好气,“杨大夫,这次灵魂又出窍到什么地方?”
一品答:“云南。”
“什么?”
“下午我要做手术,没时间陪你。”
“我一早知道。”
“请你多多包涵。”
“你在手术室是否英明神武?”
“从头到脚被口罩帽子长袍遮住,你说呢?”
“真想看看。”
“如果不怕血,你可到医院参观,今日教授示范,你可同其它学生一起在手术室顶部观察室隔着玻璃实地观看。”
“真的?”
“王经理,回家看一本侦探小说吧。”
“不,”他很兴奋,“难得的好机会。”
“那么,一起出发吧。”
王申坡心想,隔着玻璃,怕什么,他有意与杨一品进一步发展,了解一下她工作实况,是很应该的。
一品一进医院已经不再说话,她秀丽的面孔添增三分肃穆,有股凝注的美态,王申坡忍不住纳罕,这可人儿如何拿手术刀呢?
他在观察室等候。
其它医学生纷纷前来实习,带着笔记本子,议论纷纷。
病人先进手术室,已经麻醉,躺在床上,像只洋娃娃。
王申坡看到杨一品医生,奇是奇在连手术袍都遮不住她苗条的身段。
其中一名学生说:“杨医生来了。”
“她是教授的首徒。”
“杨医生是我模范。”
“她堪称是本市最漂亮的女医生。”
手术开始。
第一刀下去,王申坡便知道他不该来。
是,他受过伤,他也流过血,他并不介意看电影中暴力镜头,可是,实地观看面部手术,叫他手心额角背脊都发冷汗。
那些学生还绘形绘色地作现场讨论。
“看杨医生托住眼球的手势多纯熟。”
“呀,浸在药水里的是捐赠者的尸骨,可补在额角待其自然愈合。”
“你看,整张面孔已经掀开,像不像一个面具。”
王申坡忽觉胃部不适,他摇摇晃晃站起来。
其它的学生发觉,问他:“你没事吧?”
他勉强回答:“我且出去一会儿。”
他已觉晕眩,好不容易挣扎到外边,吸一口新鲜空气,才站得稳。
他没有办法再看下去。
他王申坡还是比较适合在钱眼中钻来钻去。
他静静离开了医院。
原来,杨一品有铁一般的意志力以及华佗般身手,今日,叫他开了眼界。
傍晚,一品找到了他。
“你没看到手术完成?大家站立鼓掌呢。”
王申坡沉默一会才问:“那小女孩会恢复容貌吗?”
“还需要一连串小手术,失去的一只眼睛不能补救,但她可以过正常生活,已有人愿意领养她。”
“杨一品,你真伟大。”
“咦,怎么用到这种字眼,有点不妥。”
王申坡不语。
一品问:“想出来喝一杯吗?”
“我有点累。”
“那好,明天联络。”
王申坡颓然放下电话,在该剎那,他已决定疏远杨一品,继而分手。
他不能解释那个感觉,但是,男人也有第六灵感,他无法接受一个那样高大强壮的女伴,也许因为他只是一个小男人,他配不上她。
一品回到家中累极入睡。
第二天醒来,她也好似有某种预感,头发上还留有消毒药水味,在家她又惯用黄色药水肥皂,又觉得世上最好看的衣裳是白衬衫卡其裤,这样个性的女子,叫人欣赏,有点不容易。
她做了咖啡看早报,医院有电话来。
“贝洛苏醒了。”
“我马上来。”
也没有时间唏嘘、感慨,或是嗟叹。 二晶的电话跟着上:“今日母亲五十大寿。”
“呵,半个世纪过去了。”
“我在京香楼叫了一桌菜,你无论如何要赏光。”
“哪敢不孝。”
“买了礼物没有?”
“这就去办。”
“去挑一条孔雀蓝南洋珠。”
“得令。”
“先到我处来会合。”
“知道。”
一品先往医院探小贝洛,与教授讨论过病情,然后才回自己诊所。
一进门就听见看护彭姑对求诊者说:“杨医生手术高明,你要多美丽,就多美丽。”
一品听了,啼笑皆非。
她停睛一看,只见一个女子用纱巾蒙脸,佝偻着身子,一声不响。
“医生来了。”
听到这句话,她抬起头来,眼睛里闪过一丝希望。
她声音沙哑,“杨医生,我叫胡可欣。”
一品坐下来,“有事慢慢谈。”
她声音激动,“医生,请你恢复我的容貌。”
一品看到她双手,知道她年纪不大。
“医生,我承继了一笔遗产,我可以负担矫形费用,请你帮助我。”她握紧了拳头。
一品看着她,“可以将面纱除下吗?”
“你先答应我。”她很固执。
“你不让我检查,我怎样诊治?”
她略为犹豫,伸出手,缓缓除下头巾。
一品看到一张受过火伤的面孔,皮肤结痂扭曲,将五官扯得不似人形。
这张面孔虽然可怕,却不会比小贝洛更叫杨一品医生心悸,但是看护见了,却吃惊地呵一声低呼。
一品说:“伤口复原得相当好。”
“医生,这是我从前的相貌。”
她取出一张照片。
照片中是一个秀丽的年轻女子,背景是大学入口处。
“啊,”一品说:“伦敦大学。”
“是,医生,你去过伦敦?”
“曾去参观。”
她又取出一张剪报,“医生,这是事发过程。”
一品讶异,她显然有备而来,非常有组织地表达她的需要,语气虽然激动,但是头脑相当清醒。
英文剪报上这样写:“皇家学院实验室发生小型爆炸,化学系学生一男一女受伤……”
“女的是我,伤脸,男的是我当年的未婚夫邓立信,伤手。”
一品不语。
“伤愈后我没有再见过他,一年后,他娶了文学系女同学。”
“你可有毕业?”
“有,我挣扎到毕业。”一品感到安慰。
“那很好。”
“那女孩子的父亲是一家著名纱厂的老板。”
一品欷歔,“重要吗?”
她叹口气,“医生,你说得对,一点也不重要。”
一品说:“人生路上,有许多荆棘,许多时叫我们皮破血流,若要报仇,再活一世也不够时间精力。”
“请医治我的面孔。”
“为着将来,不是为过去。”
她答:“为找工作面试时方便一些。”
一品不理她是否由衷,立刻替她做详细检查,并且约了时间做第一次手术。
“总共约需要一年时间,过程颇为痛若,费用高昂,你需有心理准备。”
“需大量植皮吗?”
“已有人工皮肤,效果极佳,你请放心。”
她整个人松弛下来。
病人一走,一品便闲闲地问:“什么叫要多美丽就多美丽?”
看护讪讪地笑。
“皮相真的那么重要?”
看护彭姑娘忽然清心直说:“医生,我也算是个知识分子,我也对小女说:‘背熟乘数后,练好英文,将来用得着’,可是医生,有几个住大屋穿名牌的女人享受人生是因为成绩优异?”
一品微笑,“你未免太悲观了。”
“事实叫人气馁,你看那些上来抽脂磨皮的女士,你说她们有无智商?”
“不得侮辱客人。”
“是医生。”
一品回到办公室,仔细研究胡可欣个案。
下午,有母亲带儿子来除脸上的朱砂痣。
另一位老太太要求除眼袋。
一品从来不同病人说:“七老八十,行将就木,还担心什么”,她对老年人分外用心,叫他们恢复信心,心情愉快,添增寿数。
蓦然想起有事待办,立刻到银行区选购礼物。
孔雀蓝的南洋珠不多,且价格高昂,好不容易才挑到合适的,实时赶回家更衣。
二晶的电话已经追着来。
电话那头传来呼呼翅膀拍打的声音。
“那是什么,翼龙?”
“你过来一看不就知道了。”
一品立刻赶到二晶处。
只见诊所内有一只翅膀受伤的老鹰,而翼舒展开来,足有二晶双臂那样长,虽然扎着绷带,仍然神骏,一品赞叹。
“好家伙,从地下看你只似鹞子般,没料到你体积如此庞大,是怎样受的伤?”
“猜想是撞到火车坠地,由好心人士拾来。”
“惊险。”
二晶嗟叹,“今日都会已不是鹰的天地,有时飞翔整日,也觅不到食物,它又不屑吃腐鼠垃圾。”
“救得一只是一只。”
二晶转过头来,“请看我送母亲的耳环。”
盒子一打开,宝光灿烂,镶大颗钻石,十分名贵。
“人一到中年,礼物愈来愈实际,都是毛巾电器食物之类,你说讨厌不讨厌,母亲会欣赏这套珍珠饰物。”
一品微笑,想得周到。
“我知道母亲一直渴望我是男孩,哼,是又怎样,老婆生日才最最重要,管他妈怀胎十月,眠干睡湿,供书教学。”
“别激动。”
二晶笑了,“对,回家吃饭去。”
到了家,另有意外。
一品看到母亲眉开眼笑正与一年轻人谈笑甚欢。
这是谁?
“让我来介绍,这是我男友吴和树。”
一品明白了,二晶真伶俐,这才是母亲最好的生日礼物吧,她就无论如何想不到。
小吴能说会道,带了名贵礼物来,有用的有吃的,祝伯母万寿无疆。
又留下吃饭,有说有笑。
像“伯母同她俩似三姐妹。”
“她姐妹俩虽然聪明能干,可是伯母气质娴雅,又胜一筹。”
巧言令色,没上没下,可是她们的母亲却极其受用,不知多欢喜。
吃完饭,切了蛋糕,生日宴结束,各人告辞。
一品累得眼睛都睁不开来。
“那真是你男友?”
“约会过一两次啦,借来充充场面。”
“你真体贴。”
“你看小吴此人怎样?”
“油腔滑调,面目可憎。”
二晶笑,“你那王申坡先生呢?”
“你怎会知道这人?”一品怔住。
“一只土拨鼠告诉我。”
一品别过头去,“完了。”有点欷歔。
“什么?”
“不该把他带到手术室,之后他疏远我。”
“嗤,你是医生,他迟早会知道,怎可能瞒一世,如此肤浅男子,只配娶小学生。”
“现在还有小学程度适龄女子吗,歌星明星都自哈佛大学出来。”
“放心,有志者事竟成,大不了去第三世界,一定找得到文盲。”
一品说:“父亲去世后,妈妈今日算是最高兴。”
“幸亏是你我俩姐妹。没有儿子媳妇去惹她生气。”
一品拍拍妹妹肩膀,“你总是不甘心妈曾经希望有个男孩。”二晶呼出一口气,“我决定收养那只弃鹰。”
一品大奇,“鹰属于大自然,你把它养在什么地方?”
“大厦露台,任意飞翔,随时欢迎它回来。”
“呵,鹰巢的确建筑在高处。”
二晶把姐姐送回公寓。
一品洗把脸就睡了。
第二天回到诊所,看到大篮名贵水果,看护彭姑喜孜孜说:“刘太太送来,她又可以穿四号衣服了。”
刘太太在候诊室,多年不见的葫芦形身段又出现了,她得意非凡,实时介绍邹太太、陆夫人、伍小姐、戚女士也来试一试。
她道谢完毕,赞道:“有口皆碑。”
一品微笑着把她送走。
大家正享用水果,又有客人上门来。
是母女两人,面目娟好,不知为什么找杨医生。
“医生,我们姓乐。”
“是乐小姐求诊?”
“是,爱兰,脱下外套给医生看看。”
才十五六岁的爱兰?腆地除下外套,一品实时明白了。
她微笑,“吃了很多苦吧。”
爱兰感激地点头,“自十一岁开始,就受尽嘲弄。”
乐太太叹口气,“她行动也不便,时常腰酸背痛,又不能运动。”
“打球跑步的确困难,游泳没问题呀。”
“医生,她哪里敢穿泳衣。”
一品点点头。
“看过林伟元医生,是他推荐我们来。”
一品替爱兰检查。
乐太太沮丧,“真不知是哪位祖先的遗传,你看我都没有身材,爱兰却得了巨胸,成为负担。”
“别担心,手术很简单。”
“可是将来不能亲自哺乳了。”
一品劝慰:“人生很难十全十美。”
“才十五岁就得做这项大手术,叫我担心。”
“忧虑是母亲的本能。”
“杨医生,你真了解。”
爱兰一直不出声。
“爱兰,你自己怎么看?”
她小声说:“同普通人一样就好,现在很难买衣服,男同学背后叫我乳牛。”
“掌他们嘴。”
“女同学讥笑我是明日艳星。”
“有无向老师投诉?”
“我怕惹事,不敢行动。”
乐太太低声说:“我也赞成息事宁人。”
一品查时间表,“下星期四上午十时到博爱医院做检查,星期五上午替你做手术。”
乐氏母女松口气。
后来看护彭姑说:“一向只有想隆胸的人。”
“胸脯太大才是问题。”
看护笑:“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她去听电话,转头过来。一品立刻知道有急事,马上接过听筒。
“我们是市立公共医院急症,杨医生,你可认识一个叫岑美娥的女子?”
“什么事?”
“她因注射过量毒品昏迷入院,口袋里有你的卡片。”
“我马上来。”
看护彭姑说:“杨医生,你约了其它病人。”
“请代为取消改期。”
她驾车到市立医院。
一品逐张病床找,可是不见岑美娥。
护理人员前来询问:“小姐,探病时间已过,明日请早。”
“我是杨一品医生。”
“呵杨医生你来了,这便是岑美娥。”指一指。
一品吓了一跳。
岑美娥昏迷在病床上,已不似人形,看上去足足似五六十岁老妇,皮肤焦黄,头发剃近头皮,门牙都掉光。
“发生什么事?”
“很明显遭人殴打,警方估计与毒品有关。”
“可有生命危险?”
“肺部已经塌下,心脏也有不规则情况,病人危殆。”
一品哀伤。
“她是你什么人?”
“妹妹的同学。”
“咦,怎么会沉沦到今日地步?”
一品心底说:很容易,两次感情失意,踏错半步,无心工作,失却收入,一沉百踩,便堕至谷底。
谁会拉她一把?
不知多少女子死在势利的社会手上,永不超生。
“杨医生,你真好心。”
“她有无其它亲人。”
“一个人到了这种田地,哪里去找亲戚?”
一品走近病人。
“美娥,美娥。”
岑美娥忽然苏醒,睁开双眼,看到一品,高兴地说:“品姐,是你,小晶可有空,我们一起打篮球去。”
“她马上来。”
岑美娥突然转了话题,悲哀地说:“品姐,他离开了我。”她对时空已经混乱。
“不要紧,我们找更好的。”
“可以吗?”
“当然,包我身上。”
美娥凄?地笑了,伸手来握,可是力气够不到。
“我不怕。”她说:“这就可以与母亲见面了。”
一品紧紧握住她的手,不出声。
半晌,美娥的手一松,一品落下泪来,按铃唤人。
医院外阳光灿烂,一对年轻夫妇欢天喜地抱着初生婴儿出院。
一品轻轻问:“是男是女?”
“是女儿。”
一品忽然这样对陌生人说:“教她自爱自重,坚强生活,学习与环境搏斗,做个好战士。”
那对夫妇愕然。
一品悄悄离去。
傍晚,她为胡可欣进行第一次植皮手术。
麻醉之前,她握住病人的手。“手术需分段进行,不会像科幻电影,纱布解除,美女出现。”
“我明白。”
一品站在手术室好几个小时,初步把扭曲的脸部皮肤解松。
助手说:“今日的矫形技术比十年前高妙多倍。”
一品唔地一声。
“教育电视询问,杨医生可否示范一项手术,供他们实地拍摄。”
一品答:“没可能。”
“有些病人可能愿意,我看过拉脸皮过程实录。”
一品又说:“不加考虑。”
“那只好回绝他们了。”
这时助手说:“病人流泪。”
“已经全身麻醉,怎么会落泪。”
“也许,潜意识中,心底深处,触动了伤心事,到底,沉睡不比死亡。”
“什么事那么伤心了?”
“你说呢?”
冰冷的手术室忽然沉寂。医生与看护剎那间都牵起了自己最痛心的回忆。
一品低着头完成这一次手术。
站了那么久,腿有点酸,她到休息室坐下。王申坡已有好一段时间没到她家门了,以往,医院老是广播:“杨一品医生电话,杨一品医生电话”,闹得人人都知道杨医生有个热情男友。
今日盛况不再。
休息室里还有两个人,大概是病人家属吧,是一名老先生与年轻人,开头一品以为他们是父子,听真了他们对话,又觉不是。
“六十年夫妻,说什么都不舍得。”
年轻人低声说:“教授,我明白。”
“这次,多得你大力帮忙。”
“有事弟子服其劳。”
原来是师生关系。
到处有好人,那年轻人显然不辞劳苦,尊师重道。
老教授白发萧萧,衣服与面孔一般憔悴,长得有点像爱因斯坦,已有八十多岁。
他感慨说:“时光如流水,一去不回头,当年与她在实验室挣扎情况,历历在目,怎么一下子都老了呢。”
“教授,我去买杯热咖啡。”
一品开口:“你陪教授,我去拿咖啡。”
年轻人抬起头来,“谢谢。”
呵长得剑眉星目,一表人才,光是白衬衫卡其裤已显得英姿飒飒。一品做了两杯香浓咖啡递给他俩。
“谢谢医生。”
“我姓杨。”
“我叫熊在豪。”
这时,看护走出来,“张教授,请进来见师母最后一面。”
老教授茫然步履蹒跚跟着看护去送别。
一品沉默。
即使再做一百年医生,再经历多一千宗死亡,也还是凄然。
年轻人无奈,“以后,教授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一品轻轻说:“可是,他们曾经度过那样宝贵的六十年光阴。”
年轻人点头:“你说得对,医生。”
“人类命运如此,也许,美好回忆会照亮教授余生,他因此得到能力。”
“医生,你说得真好。”
这时看护又出来,“熊教授,师母想见你。”
他立即赶去。
一品也去看胡可欣苏醒没有。
她独自躺在病床上,侧头看着窗外。
“感觉如何?”
“像大梦初醒。”
“那多好。”
“医生,我想过了,容貌恢复之后,我会投入正常生活,好好工作。”
“咦,你本来想怎么样?”
“我一直想打扮得最漂亮在他面前出现。”
一品嗤一声笑。
“对,医生,笑得对。”
“我实在忍不住。”
病人也笑了,只是一脸绷带,笑得勉强,笑成唷唷声,骤听有点可怕。
“化工系毕业的你打算在什么地方工作?”
“去迪斯兰达化妆品公司的实验室。”
“那是赚钱的好地方。”
“许多同学都集中该处。”
“专研究哪种?”
“美肤术。”
真讽刺。
一品鼓励:“希望有一日你可亲自示范。”
“医生,自你处得到的,似乎不止是易容。”
“最高兴听到病人那样讲。”
她拍拍病人手背,告辞离去。
明早还有另一宗手术。
在停车场她看到刚才那个年轻人坐在一辆吉甫车里流泪。
她忍不住走过去。
他连忙抬起头来,“对不起。”
“致哀何必道歉。”
“她是那种为我们补衣服的师母。”“请问你们师徒属哪个学系?”
“史前生物。”
“啊,恐龙、猛、剑齿老虎。”
年轻人在路灯下也看清楚了这位漂亮善心的女医生。
他忽然说:“你是那么年轻,医生。”
“你也是,教授。”
两个人都笑了,他们交换了名片。
那天晚上,一品在日记内这样写:“今日,我看到了成年男人真诚的眼泪,在这个你虞我诈,虚伪浮浅的社会里,只见嚣张、虚荣、爱吹嘘、无实在、自欺欺人的男生,已经很少有人懂得落泪,或是欢笑……”
一品随即笑了,像不像个小女生写日记。
妹妹电话来了。
“科技大学问你能否给一个讲座。”
“才疏学浅,讲什么?”
“你不去,自有比你更拙劣的人去滥竽充数。”
“让他们做好了。”
“缘何与世隔绝?”
“我有我的世界。”
“姐,我有点担心你。”
“担心你自己,老妈不久会追问你婚期,看你如何应付。”
“你开始抗拒忠告。”
“是,老态毕露。”
“不久你会连这句话也不敢说。”
“二晶,考古学与史前生物学有何分别?”
“分别可大了,考古学顾名思义是对一切古物表示兴趣,特别是历史文物,像埃及图腾,卡门王墓,中国秦始皇帝兵马俑;而史前生物,是想钻研生物当年活跃在地球表面时生态。”
一品沉默一会儿,“还是医科简约。”
二晶赞同:“是。”
两姐妹咕咕地笑了。
一品没有将岑美娥事件告诉妹妹,一人欷歔已足。
第二天,有一位小姐到医务所来,想要一双美丽的大眼睛,一品对她说:“家里有无数码相机?”
“有。”
“替自己拍几张照片,把相中人眼睛放大,看一个礼拜,如果还觉漂亮,再来找我,记住驼鸟与长颈鹿的眼睛也极大。”
她赶去医院替乐爱兰做胸部手术。
小爱兰有点紧张。
“手术后可以穿背心?”
“泳衣、T恤,什么都可以,你的脊骨、肩膀、腰肌都会减轻负担。”
爱兰听了,舒畅地吁出一口气。
任何手术都血淋淋,相形之下,隆胸手术简单得多,只需切开一吋长裂口便可植入,这次爱兰整个胸需被摊开来重整。
缝合时助手忍不住说:“杨医生手工真精细。”
每针必须顺着肌肤纹理细细密密缝上,期望将来拆线后看不到伤口,不过许多微丝神经线已遭切断,丧失若干敏感是一定的事。
另一个助手把割下脂肪过磅:“医生,每边足三磅半。”
看护微笑:“像不像莎士比亚笔下的《威尼斯商人》。”
“她体重才九十三磅。”
“这叫做如释重负。”
“从此不用忍耐奇特的有色目光。”
“请替她安排一连串康复运动。”
手术完毕,一品轻轻抚摸少女的面孔。
她离开手术室,除下口罩,向爱兰母亲交代。
看护走过来,“杨医生,霍教授在办公室等你。”
一品更衣乘电梯到办公室。
一进门就听见师弟妹谈笑声。
他们围住师傅高谈阔论。
—“到了那所医院,一看,哗,先进国家的厨房还要干净得多,地下墙上血渍斑斑,医生袍用完再用,根本无人消毒,针嘴还得用开水烚……”
“你说什么地方?”
“莫斯科,相信吗?”
“唉,药物短缺,只盼望别叫我在病人无麻醉情况下做手术。”
这时霍教授看到一品,向她说:“这班孩子刚参与无国界医生计划回来。”
一品微笑,“其志可嘉。”
“去过一次真正害怕,真猜想不到廿一世纪地球表面还有炼狱。”
“以后我除了伤风感冒什么都不看。”
“不,我会再去。”
大家看住一个身段瘦小的师妹。
她说下去:“我从未看过病人那样感恩的眼神,有人伤口溃疡出蛆,只不过因为缺乏最基本的抗生素药膏,我觉得那里有人真正需要我。”
霍教授问一品:“你看怎么样?”
一品坦然,“我从来没有去过第三世界行医。”
“师姐,在哪里都一样是为病人服务。”
“但是,去过那种地方,人会特别珍惜生命、物质、和平,一切一切。”
另一位说:“我毋须吃苦也十分珍惜目前一切。”
大家都笑了!
一品喝着咖啡,听他们聊天,觉得十分有趣。
霍教授说:“一品,你没有空,可以先走。”
一品觉得疲倦,轻轻退出。
王申坡在家门口等她。
“咦,为什么不预约?”
“路过,看到新鲜出炉的鸡尾?包,给你带来。”
“请坐。”
“每天都做手术?”
一品点点头。
“年入千万?”
“没结算过。”
他说:“最近你看上去比较累。” 一品点点头。
“医生也需注意身体。”
一品看着他微笑,“你有什么话说?”
“一品,一切都瞒不过你的法眼。”
一品不出声。
他终于说:“一品,我们以后仍然是好朋友。”
一品微笑:“行,我答应你。”
王申坡松口气,双目忽然通红。
“怎么了?”一品轻轻推他一下。
“真不舍得,可惜,我只是一个普通男人,我希望结婚后立刻生孩子,下班回来,妻子在家等我。”
一品安慰他:“很正常。”
“以后再也找不到比你更优秀的女生了。”
“一定会有更适合的人在等你。”
“谢谢你一品,我们曾经有过快乐时光。”
“是,你令我欢笑。”
“以后,每天晚上,我打电话来说笑话你听。”
“留待说给别人听吧。”
“一品……”他呜咽。
一品默然。
这个有点浮夸,但不失热情的男子忽然变得十分陌生,当初是怎样走在一起的呢?八竿子都扯不到共同点,他天天在钱眼打转,她拿手术刀。
“喝杯热茶。”
“其实,我已经买好戒指。”
“我知道你想结婚。”
他定定神,“把话说明了,如释重负。”
“我还要到医院探视病人。”
“我送你去。”
“不用了,我自己有车。”
换了比她调皮的二晶,也许会诙谐的说:“青山白水,后会有期。”
但是一品只觉得累。
看到病人,仍觉安慰。
胡可欣戴着特制面罩,精神甚佳,乐爱兰已苏醒,她母亲正喂食。
诊所与医院来回奔走,十分消耗体力。
一品用冷水敷面。
看护见她出现,悄悄说:“姚以莉在等你。”
一品推开办公室门,“姚小姐。”
“叫我以莉得了。”
“你气色好极了。”
“杨医生夸奖,我刚接拍一个广告,客户也那样说。”
一品看着这位城内数一数二的美人儿,艳色天下重,繁华都会最重视美女装饰,经济环境大佳时不在话下,此刻面临衰退低潮,更需要漂亮清凉面孔解闷。
“杨医生,你有功劳哩。”
一品笑而不语。
她根本不会承认姚以莉是她的客人。
不过,这位著名女演员每年都来请教她。
美人遗憾地说:“鼻子还是太尖了。”
姚以莉有点不知名外国血统,轮廓分明,非常上镜头,但老想精益求精。
一品轻轻说:“鼻尖最难做。”
“在杨医生没有难成的事”
一品微笑,“你又不是狮子鼻。”
“歌星谭早馨的鼻梁是你垫高的吧。”
“谁?”
“杨医生守口如瓶。”
“也许人家来求诊时用别名。”
姚小姐笑着点头:“是,你又不看娱乐版,根本不知谁是谁。”
“全中。”
“我也要那样的鼻子。”
“你已公认‘第一美女’。”
“第一?”姚以莉惆怅,“不知十年后又是第几。”
“过几年你上岸嫁人,不必再理会排名。”
“嫁人?”她忽然笑了,“医生,先替我除去左颊上大雀斑。”
“马上可以做。”
一品发觉美女后颈有一个箭嘴形纹身图案。
“是真的纹身?”
“是。”
“哎呀,要除却十分困难,为什么不用黏贴图案?”
“不够刺激。”
此刻,如云秀发,雪白肌肤,加一个青紫色纹身,确有震荡感。
“医生,胸前这颗痣也请一并除去。”
解开衣裳一看,一品唔地一声。
是一颗凸出边缘不规则黑痣。
一品说:“这颗痣需看皮肤医生,我写专科医生名字给你,马上替你预约,你立刻去。”
“是什么?”
“我不知道,为安全计,还是先化验为上。”
姚以莉不出声,十多岁的她一向成熟,思绪心理一如中年人。
“脸上雀斑已经消除。”
“谢谢医生。”她取出香?。
“以莉,香?该戒掉了。”
姚以莉笑笑,“要戒的何止是?酒。”
“毒品尤其不能沾染,一时刺激,终身受害。”
“杨医生苦口婆心。”
“真似老人家,可是?”
“不,我爱听,今日已没人同我说真心话,身边亲友只会讨好我,连亲母亲妹在内,因想自我身上讨便宜,哪敢逆我意。”
“最不好听是真话。”
“杨医生也怕真话?”
一品学母亲的口气:“女婿呢,外孙呢。”
两个妙龄女子都笑了。
姚以莉说:“如果环境允许,我也希望多读几年书。”
“相信我,你现在已经够好。”看护进来说:“皮肤专科邹医生已在恭候。”
姚以莉点头。
一品说:“我会与邹医生联络,如属良性,我动手替你割除。”
“如果非良性呢?”
“届时再说吧。”
“糟糕,这下子可要失眠了。”
语气十分镇定,真不愧是见过大场面的人。
看护待她走后,才忽然想起,“姚小姐送来蛋糕。”
“你拿去请人吧。”
“上天会妒忌红颜吗?”
这种问题如何回答。
雷教授打电话来,开门见山:“一品你已见过师弟妹,捐多少给无国界医生会?”
一品笑答:“十万。”
“好,够爽快。”
“师傅现在眼中都没有我,净叫我出钱出力。”
雷教授呵呵笑,“贝洛已回领养家庭,你可要去探访?”
“我马上去。”
领养她的是一对姓金的美籍夫妇,居住环境良好,对她十分关怀。
金先生说:“小孩自难民营里救出,无名无姓,也无身分证明文件,当时身受重伤,奄奄一息。”
一品说:“那么,一切从头开始好了。”
“她不愿开口说话。”
“反正会去英语国家,重新学习。”
“不幸中大幸,她与我俩算是十分投缘,午夜哭泣,我一去抱她,立刻住声。”
“一定是做噩梦了。”
“贝洛,来,过来。”
小孩似认得医生,离远站定。
一品取出一块硬币,玩一手简单魔术,把硬币变走,又变回来,小孩看得高兴。
“杨医生真难得。”
一品微笑。
“一早已有男朋友了吧。”
一品忽然感慨,“无人认领。”
金太太意外,“什么,天无眼,我来帮你介绍。”
“不不,”一品说:“我怕误人青春,我都没空约会。”
“胡说,今日谁还要求女友如贴身膏药,我手上自有好男子。”
一品骇笑。
“杨医生勿误会我是三姑六婆,我并非时时如此热心。”
“我明白我明白。”
“明日下午请来喝茶。”
“我─”
金太太诚恳地说:“别推辞。”
“好,好。”一品同贝洛说了一会子话。
她指着金先生:“爸爸。”又看着金太太说:“妈妈。”
小孩忽然明白了,这两个对她无微不至爱护怜惜的是什么人,她转过身子,清晰地说:“爸爸,妈妈。”
金太太先是愕然,继而轻轻把孩子拥在怀中,泪盈于睫,“妈妈爱你。”
金先生只是说:“杨医生,记得明天下午三时正。”
这种约会,比鸡肋还乏味。
一品关心美女的是化验报告。
她问邹医生:“怎么样?”
“真人比照片更漂亮。”
“喂,师兄,报告如何?”
“良性,你随时帮她切除吧。”
一品松口气,“通知她没有?”
“一姐,这事当然系你来做。”
一品立刻亲自拨电话到姚家:“杨医生要与姚小姐谈化验报告。”
姚以莉的保母着急地说:“谢天谢地是杨医生,我如热锅上蚂蚁,你请快来。”
“什么事?”
“以莉喝醉酒,痛苦呕吐。”
“我立刻来。”
“对,医生,报告如何?”
“无恙,不过如不戒酒,后果照样堪虞。”
一品赶到姚家,才发觉保母定力过人。
姚以莉已经半昏迷,吐了一床,地上有碎玻璃,手指割伤,血渍斑斑。
一品为安全计,立刻说:“送院。”
“不,杨医生,本市记者专门只会做明星自杀新闻,被他们跟上,以莉前途尽毁。”
“真悲哀。”
“你说以莉?”
“不,我指记者生涯。”
一品马上替姚以莉诊视,的确只是醉酒,并无服药。
注射过后,她微微苏醒,保母替她更衣,搬她到清洁客房。
一品扶起她质问:“你意图轻生?”
她喃喃说:“如果身体坏了,我一无所有。”
“你没事,别自己先吓死自己。”
“医生,年轻女孩不住出来竞争,有些只得十五六岁,什么都肯,压力甚大。”
“你仍是女皇。”
她苦笑,又闭上眼睛。
保母焦急,“怎么样?”
“让她睡十个小时也是好事。”
保母放心了。
“叫佣人煮点白粥,把窗户打开。”
一品替女皇包扎割伤手指。
电话又响,保母忙着去应付。
一品到这个时候才有空打量姚以莉的香闺。
城内不知多少阔客想坐到这里喝一杯咖啡。
可以用美轮美奂四字形容,一品从未见过那么多华丽的摆设置在同一间室内,家具灯饰全部是有名堂有来路,水晶玻璃、镜子、鲜花……布满每个角落。
但是女主人心事也一样多。
一品放下药物,告辞,忠心的保母送到门口。
有些东西,的确是金钱买不到的吧。
回到诊所,接到二晶的电话。
“姐,你可有空来看看我这里一单病例?”
“好,反正有空。”
二晶捧着一只玳瑁猫。
“它怎么了?”
“主人发觉它茶饭不思,送来我处,一检查,发觉肚子里全是—”
“老鼠?”
“不,钱币。”
二晶取出一只盘子,里面盛着十多枚角子。
“立刻开刀取出,你说奇不奇。”
“原来猫也可以做财迷。”
“现在它没事了。”
“叫我来,就是为这件事?”
“它的主人在外边。”
“啊。”原来如此。
二晶笑,“帮帮眼。”
一品也笑,“你自己喜欢便可。”
“虽然这样说,可是我也希望得到第二意见。”
“你以为是看医生?”
“不,货比三家不吃亏。”
一品伸手去抚摸玳瑁猫,“这只猫岁数也不小了。”
这时助手匆匆进来,“杨医生,警方送来这只狗。”
连见多识广的一品见了都一震,狗的喉咙不知被什么歹毒的人狠狠割了一刀,血肉模糊。
二晶立刻抢救,一品只得离去。
她听得有人忿慨地说:“世界怎么会变成这样!”
真的,说得好。
那天傍晚,一品应邀到一间酒馆去欢送一位旧同学。
她到的时候,有人正在说:“逸菱算是远嫁了,不知可会习惯赫尔辛基的生活。”
一品吃惊,“芬兰首都?该处冰天雪地。”
新娘只是笑。
一品随即点头,“好的男人难找。”
“逸菱,如不习惯,即刻回来,千万不要死撑。”
“逸菱,学人家的语言,起码三年。”
一品不出声,要她跑那么远,可以吗?
若果为着异性,牺牲得那样悲壮彻底,确需详加考虑,留下来,也一定可以遇到合适的人。
“生活沉闷,能有突破,值得追求。”
“祝逸菱幸福。”
“很近巴黎,可常去游玩。”这班老友心中都在想:三个月后,当可见到逸菱重新在银行区出现。
正在兴高采烈,一品抬头,看到门口站着个熟人,他是王申坡。
一品刚想与他打招呼,一个长发女子比她快一步,已经似一条蛇般窜上,搂住王申坡送上香吻。
一品愣住,连忙避开王申坡眼光,立刻站起来躲到走廊。
她在黑暗中站了一会才偷偷离去。
真恼人,干吗不放胆坐着静观其变,为什么要像做贼似匆匆撤退。
对着血肉模糊的病人都不怕,为什么要怕他们?
一品不能解释。
回到家,她问二晶:“那只狗救回来没有?”
“万幸,奇迹般救回,凶手也已经抓到,是两个无聊残忍的年轻人,已被控虐畜。”
“它以后还会信任人类吗?”
“相反,它对我们非常依驯。”
“奇怪。”
“犬只天性就是如此可爱。”
“愚蠢。”一品叹息。
“是,老姐,同大部分女性一样。”
“你似有感而发。”
二晶坦白,“仍然想谈恋爱。”
“祝你幸运。”
“你也是,老姐。”
那夜,一品用手枕着头,看着天花板,呆了很久才睡着。
早上七时正,老师霍教授打电话叫醒她:“一品,医院束手无策,请你帮忙。”
“言重了。”
“一个纺织厂女工,头发卷入机器,扯脱头皮,急救后现已脱离危险阶段,可是我手下无人有把握重整她面孔,你得立刻来一次。”
“现在?”
“给你二十分钟。”
一品笑,“遵命。”
又是一宗严重工伤,穷人多吃苦头,是不争事实。
到了医院,进入会议室,看到教授及数十名医学生。
伤者的照片打出来,一品嗯一声。
她听到学生们倒抽冷气的声音,他们议论纷纷:“整块头皮连眉毛耳朵扯脱,可怕!”
“这可怎么缝回?”
一品立刻指出几个要点,包括瘀血积聚及毛发重生问题。
“意外几时发生?”
“晚上十时夜班时分。”
“伤者几岁?”
“二十二。”
年轻是优势,不论是心灵或是肉体创伤,痊愈都比较迅速。一品接着作出几项建议,得到同意后,她在上午十时走进手术室。伤者母亲在休息室饮泣,一品轻轻把手按在她肩膀上。
“别怕!她会无恙。”
“医生——”可怜的母亲泣不成声。
“我保证她容貌会同从前一样。”
这是十分大胆的承担。
手术冗长复杂,许多部分需用显微眼镜帮助,进行到一半,一品已经觉得胃部不适,尽量压抑,不去理会,接着,她额角冒出汗珠。
看护发觉,“杨医生,你不舒服?”
“我没事。”
她坚持到手术完成。
走出手术室,她取止痛剂吞服,并且与当值医生商谈伤者后期治疗细节。
一抬头,发觉已是下午五时。
一品前所未有地疲倦,只想回家淋浴休息。
在车里,诊所电话追着来。
看护说:“杨医生,一位金太太说与你有约。”
“金太太?”
“是,在她家喝下午茶。”
啊!对,又忘得一干二净。
一品立刻把车子调头,向金宅驶去。
金太太来开门时看到一品筋疲力尽的面孔,觉得不忍,“没关系,看护已同我说是临时一宗工伤把你叫去救命,下次再约好了。”
“金太太你宽宏大量。”
“反正来了,坐下喝碗鸡汤补一补。”
一品连忙点点头。
“你妈知道女儿这样辛劳,可不知怎样心痛呢!”
一品只笑不语。
金氏鸡汤中有生姜,肠胃非常受用,一品回过气来。
她轻轻问:“那人已经走了?”
“是呀。”金太太无奈,“从三点坐到五点,不见你出现,十分失望地告辞。”
一品有点惆怅。
金先生安慰:“不要紧,下次再约。”
小贝洛午睡醒来,一品与她玩了一会儿。
金太太说:“一般幼儿园不愿取录她。”
这是意料中事,什么有教无类,幼儿略为迟钝,已遭淘汰。
“我又不想她进特殊学校,贝洛脑筋并无问题。”
“耐心一点,必定可以找到理想学校。”
“也只能这样。”
“太太,留前斗后,路途遥远,杨医生,我们一早已有心理准备。”
一品刚想告辞,忽然有人敲门,金先生去应,只听得他说:“你忘了什么?快进来拿。”
然后,一个高大的身形在黄昏的门口出现。
金太太意外的欣喜:“在豪,你回来了。”“大小姐买的糕点最考究可口。”
“她孝顺母亲,不好的不拿上来。”
“大小姐,听说姚以莉由你整容,做过那些部位?”
一品坐下来,取过织针,做了几下,错漏百出,伯母们笑,“你是大国手,怎么会做这个。”
都生疏了。
杨太太苦恼:“她还有个妹妹,成日只与动物打交道,专门收养流浪猫狗。”
“你福气好,两个女儿都是医生,几生修到。”
一品走到露台,喃喃自语:几生修到,前世不修。
看见隔壁有个保母耐心蹲着喂一小孩子,幼儿只得一点点大,坐在小?子上,她是医生,眼尖,一眼便看出毛病来。
那小孩每只手只有四只手指,无拇指,将来连笔管都握不住。
杨太太走近问女儿:“看什么?”
“妈,你认识那家人否?”
杨太太沿着女儿的手往旁边看,“呵,是孙家。”
“叫那孩子来看我,他该做手术了。”
“你别多管闲事,人家已经有医生。”
“不要拖延,愈早做愈好。”
杨太太说:“医学昌明,一切可以矫正,你外婆说,从前乡下人的兔唇、裂颚、胎痣……得那样过一辈子。”
“与众不同是很痛苦的。”
“你明白就好。”
“伯母她们呢?”
“散会回家去了。”
“我还有事。”
“又赶往何处?”
一品笑,“帮女明星脱痣。”
她去看那重伤女工。
病人仍然昏睡,满头绷带,可是已无大碍。
她母亲坐在床沿低头不语。
一品想到自己的母亲,蹲下,双手去握紧那个母亲的手。
那忧虑的母亲抬起头来,看见医生,怯怯地招呼。
“会痊愈吗?”
“一定会。”
“可以工作吗?”
“同平常人一样。”
那母亲似乎放心了。
一品这才回诊所替女明星脱痣。
姚以莉说:“医生,那天晚上谢谢你。”
一品轻轻说:“什么晚上,这颗痣需缝上三针,会有一点痛。”
“是,医生。”
不愉快的事愈快忘记愈好。
手术二十分钟完成。
忽然之间姚以莉说:“我有你这样的姐姐就好了。”
一品一怔,微笑:“我与妹妹都不大有空见面。”
姚以莉穿上衣服离去。然后,岑美兰来了,小女孩笑容满面,终于可以挺起胸膛做人。
一品说:“让我看看你。”
岑太太满意到极点,“杨医生妙手回春。”
美兰转了一个圈“我可以穿泳衣了,小号刚刚好。”
确实有人不愿意做大胸脯女郎。
傍晚,案头私人电话响。
“那么今晚还在诊所?”
是王申坡的声音。
一品立刻怪自己疏忽,竟忘记更改电话号码。
她马上说:“我有病人在这里,不方便说话。”
挂了线,拔出插头,实时写字条提醒看护换号码。
不为什么,只是不想再听到那人的声音。
她锁上诊所离去。
停车场已空无一人,一品缓缓将车驶出。
事业有成绩,应该很充实才是,但是一品甚觉寂寥。
回到家中,看到桌子上有一只大礼盒,谁送来?
她拆开一看,是一件黑色薄丝像衬裙似的晚装,还附有一张字条:“杨医生,也该出去跳舞,以莉敬上”。
一品忍不住笑,那个鬼灵精。
不,即使有男伴,她也不会穿这样肉感的衣裳。
第二天一早,有师妹来看她。
一品热烈欢迎,“李本领,什么风把你吹来,请坐。”
“师姐还记得我的名字。”
“你不必客气,有什么事吗?”
“教授说你有这套轻型激光手术刀。”
她出示图样,外形像一只小型机械臂。
“是,十分应用。”
“师姐,可否借我一用,我出差到云南省,需要先进工具。”
“是那个义工团吗?”
“正是。”
“本领,你拿去吧,无限期借用兼维修。”
“师姐—”她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你们的药品供应可有问题?”
“已一一解决。”
一品点头,“几时出发?”
“下月初,还有时间准备细节。”
“真佩服你们。”
“师姐有空可以跟我们上去考察测。”
一品心动。
“我告辞了,还有些装备需办。”
“一路顺风。”
师妹走了以后,一品有感而发:“多伟大。”
看护笑笑,“不一定要吃苦才能对社会有功用,在商业都会中,股票经纪与无国界医生同样有用。”
一品笑,“谢谢你。”
这名老看护真是一个宝。
稍后,胡可欣来覆诊。胡可欣用了特殊化妆品,皮肤看上去正常得多。
一品替她检查,“嗯,进度理想。”
她频频对医生说:“昨夜,我又到他家楼下去守候。”
一品一怔,“这是为什么呢?”
“仇恨。”
“那如判你自己死刑,永不超生。”
“我守了半夜,等到他回家,可是,驾车的人却是另外一个女子,打扮冶艳,与他态度亲昵。”
一品愕然,这倒是个意外。
“医生,我忽然明白了!”胡可欣扬扬手,“立刻把车开走,以后都不会在附近出现。”
一品很替她高兴,这叫做顿悟。
“原来即使彼时不失去,此刻也会失去,你明白吗,医生?”
一品点点头,“我全懂。”
“这样说来,我何必再受皮肉之苦,医生,手术到此为止。”
一品笑吟吟,“不!”她按住病人的手,“这才是做手术的好时候,为了自己将来,漂漂亮亮做人。”
“杨医生,你真好。”
“修复皮肤之后,一样需努力工作,一样得付清所有帐单,生活并无两样,别说我不警告你。”
胡可欣笑了。
“接着的一次,做眼眶部分,那是我强项。”
病人与医生紧紧握手。
她走了之后,一品问看护:“你会不会跑到旧男友家附近去守候?”
看护反问:“等什么?”
一品笑:“一听就知道你不是那种人。”
“咄,他在我家附近出现我都要报警哩。”
“好,自爱。”
“你呢?医生。”
“我哪有空。”
“对了,医生,你房内电话已经改妥。”
“谢谢你。”
看护看着一品,“你在吃什么药?”
“胃气。”
“找专科看看。”
“都市哪个人不胃痛。”
“反正你天天去医院,顺道看一看,我替你约叶医生。”
“也好。”
“稍后会有人来把激光手术刀装箱,去年订下新的那副可要下星期才送来。”
“没问题。”
“下午没有病人,你可自由活动。”
一品跑去看二晶。
那只玳瑁老猫已被主人接走。
重伤的流浪狗却仍然留医。
二晶感慨,“一条狗也有好命歹命。”
一品过去把它抱在怀中,“叫什么名字?”
“幸运,我已收养它。”
“妈知道了一定有意见。”二晶咭咭笑。
“妈妈心事最多。”
“下个月我要到美国开会,顺便学习新技术。”
“迟早可以整个身躯换过,那项将他人断肢重续手术,简直是换头先兆。”
一品也笑了。
“姐,我想主动约会一个人。”
“呵,是老猫的主人?”
“正是。”
“事不宜迟,无谓踌躇,迟者向隅。”
“多谢指教,可是,怎么开口呢?”
“你好吗?我刚路过书店,看见有关老猫饮食的小册子,买了一本,你几时方便过来取。”
“对,我怎么没想到。”
“老猫的肠胃不好,需定期注射维他命,还有,我们收容了一只同它一模一样的小玳瑁,你不妨来瞧瞧。”
“会不会太明显?”
一品摊摊手。
“追求根本不是一件含蓄的事。”
二晶笑。
“喜欢他什么?”
“我与你不同,你是属灵的人,第一讲精神交流,我喜欢他的宽肩膀。”
一品不语。
即使是姐妹,有些问题非常私人,也不方便谈到。
她放下幸运狗,刚想对妹妹倾诉心事。
忽然有一个紧急电话找二晶。
“一只受伤黑熊?有,我们有足够设施,马上送来?没问题。”
“真刺激,”同事们争相来告:“怎么会有黑熊出没,生态大变,把野生动物赶至绝路。”
这个急症室,比人类医院还忙。
没多久,奄奄一息的大黑熊被抬进来,二晶立刻替它戴上口罩兼注射麻醉剂。
“怎么样受的伤?”
“被村民追赶到树顶,不幸摔至地上。”
一品不忍再看下去,回家休息。
金太太电话追着来,“一品,过来吃饭。”
“我……”
“我叫在豪来接你。”
“怎好意思叫他来来去去。”
“是他建议约你,我特地做了鸭汁云吞。”
“金太太将来回美可以开餐馆。”
“先治愈了贝洛再说。”
“我……”
“三十分钟后在豪会上来按铃。”
家长式专制有时真可爱。
一品淋浴梳洗。
这种时分最难穿衣,对秋冬天衣服已经厌透,可是春装还薄,怕冷,只得加一条羊毛披肩。
才换好衣服已经有人来按铃,她胡乱抹些口红就去开门。熊在豪站在门口,穿白衬衫卡其裤的他十分俊朗,叫一品精神一振。
“告诉我。”一品说:“本市有什么史前动物供你参考。”
“我不久将往甘肃省,当地科学家发现了最完整的翼龙化石。”
“呵!原来不会久留在本市。”
“是,故此对约会你有所保留。”
算是个负责任的人。
“来,先吃了这顿再说。”
上车时他礼貌地扶一扶一品肩膀,大手接触到她的皮肤,她忽然依恋,希望那只手再留片刻,毫不讳言她的皮肤有点饥渴。
多久没有被紧紧拥在怀中,记忆中彷佛全没异性轻轻抚摸过她的面孔。
一品叹口气,这都是人类原始的渴望。
熊在豪说:“看那晚霞。”
整个天空被分割成三种颜色,开始是鱼肚白、浅蓝与橙黄,太阳渐渐下山,又转成蛋青浅紫与暗红。
美景当前,但一品只希望他温暖的大手会再次搭到她的肩膀上。
身体发出强烈的要求信号,不是理智可以控制。
一路上她很沉默。
“为什么不说话?”
只怕分心一开口,就压抑不住了。
“工作仍然繁重?”
“已经习惯。”
他朝她笑笑,车子来个急转弯。
一品身子一侧,几乎碰到他的肩膀。
有一剎那她很想趁势靠上去,占点便宜,但终于没有,她靠在座垫上,闭上眼睛。
内心有一丝凄惶,这种感觉,以前只出现过一次,大学毕业那年,校方举行舞会,就她一个人没有舞伴,那晚,她也同样彷徨。
她到附近酒馆去喝啤酒,碰到一班反对庸俗旧习包括舞会的师弟妹,一起喝到天亮。
早已忘记这件事,不知为什么,忽然又想了起来,还有,远嫁的同学逸菱,她早晚已在北国落脚了吧,冰天雪地,炉火融融,对牢相爱的男子,世界其实不过只得那一点大。
“到了。”
一品睁开眼睛。
“来,”他拉起她的手,“贝洛在等我们。”
那夜,金先生向他们透露,公司有意将他调回美国。
“人生聚散无常。”他因此感慨。
金太太说:“可是在每个城市我们都有好朋友。”
金先生承认:“我们很幸运,结识到许多高尚善良的朋友。”
他俩照例逗留到颇晚才告辞,像怕一旦离开,以后不知几时才能见面似的。
终于连贝洛都睡着了,他俩才走。夜凉似水,她拉一拉披肩,鼓起勇气问:“为什么不直接拨电话给我?”
“怕你拒绝。”
一品说:“我很乐意应邀。”
他想握住她的手,伸出手,可是又缩回去。
他尴尬地说:“我已忘记第一次约会该怎么做。”
一品笑了,“专家认为不可接吻。”
“的确是忠告。”他也笑。
“可以握手吗?”
“应该没问题。”
他终于握住她的手。
他诧异地说:“你的手那么小,怎么握手术刀。”
一品想说:手指纤细,缝起针来,十分灵活,比大手方便得多。
她没说出来,如此良辰美景,讲手术室里事情,未免大煞风景。
“明早可需诊症?”
一品点点头。
“送你回家休息吧。”
一品讪笑自己贪欢,不愿与他分手。
她终于由他送回家。
过两日,姚以莉来覆诊,一品向她求教。
“怎样向异性表示好感?”
姚以莉何等伶俐,一听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忍着笑,一本正经地答:“用身体语言。”
一品说:“愿闻其详。”
“穿得漂亮一点,刻意打扮,对方立刻明白你有好感,放松四肢,时时微笑,用欣赏的眼光凝视他,略为靠近他身体。”
一品不住点头。
姚以莉觉得好笑,真没想到才华出众、容貌秀丽的杨医生在这方面如小学生。
她一定对那人有特别好感,否则,不会如此慎重。
果然,她说:“我想有一个好的开始,不想关系演变成兄弟姐妹那样。”
“那就要突出性别啊。”
“是否不可再穿衬衫长裤?”
“不不,看你怎么穿,杨医生,请站起来。”
姚以莉把一品的白衬衫领子翻起,解开两颗纽扣,卷起短袖到腋下,衫脚塞返裤头,拉紧皮带,然后,取出一管深紫口红,替一品抹上,再用不知什么,在她眼角点一点。
然后,把她推到镜前,“看。”
连一品自己都吓一跳。
“美人。”
原来眼角是一点金粉,每次眨眼,都似闪一闪。
“杨医生,内衣愈多透明纱愈好,挑粉红色,要不,杏色,即使外头穿牛仔裤、矿工衫,内衣也要绮丽。
一品犹疑,“这,不是卖弄色相?”
“当然是,”以莉笑,“这是原始的彼此吸引。”
一品低下头。“对一个医生来说,不容易妥协吧,肉体躺在手术室,逐部分解剖,色相何存。”
“以莉,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么,你是不屑卖弄色相,所以,把肤浅的男人全赶到我们这种女人身边来,呵,学问害事。”姚以莉讪笑。
一品说:“师傅,有无比较高级的男人,重内心不看外表?”
以莉笑哈哈,反问:“他是不是男人呢。”
一品颓然。
以莉诧异,“杨医生,你长得那么好看,为什么没有自信?”
一品不语。
“是否曾经失恋?”
“还没有这种资格。”
“可怜的杨医生。”
一品感喟:“肉体的需要,真叫我们尴尬。”
以莉不以为然,“上帝赐我们肉身,就是要叫我们好好享受,否则,人类只存一束计算机波,又有什么意思。”
“以莉,你真有趣。”
“男人也那么说。”她笑吟吟。
“这同透明内衣有什么关系呢?”
“他们首先注意的,是若隐若现的诱惑。”
“我当然尊重你的意见。”
姚以莉说:“不过,我们是两路人,杨医生,你不屑走这种路线。”
“不不……”
一品已经辞穷。
姚以莉走了,一品吩咐看护彭姑办事。
彭姑一看眼皮上有金粉的医生,吓得连忙说:“杨医生,维持真我。”
一品坐下来叹口气。
“别听姚以莉胡说。”
“不,她予我很好的忠告。”
一品抹掉眼上化妆,扣回钮扣。
“她是靠卖相吃饭的女人,你靠才学,犹如云泥。”
“不可以那样说。”
“是,我的思想古老,社会上不学无术的少女,都视姚以莉为偶像。”
“说对了。”
“但我可不愿女儿像她,不过是个玩物。”
一品若有所悟,“也许,是她玩世呢。”
看护没好气,“叶医生在等你呢。”
叶医生看到一品时笑说:“终于捱出胃病来。”
“可不是。”
“我则做到皮松肉松,我们互相帮忙,几时你替我拉一拉脸皮。”
一品看仔细行家的脸,“暂时修理一下眼角即可。”
“贵诊所抽出来的脂肪一桶桶,是否当工业废料那样扔掉?”
一品已听出叶医生不太尊重她的行业。
“你的收入是行内之冠,有不少行家都打算转行做矫形医生,脱痣除斑,非常好赚。”语气酸溜溜。一品本来已脱下外套,她又穿上它,取起手袋,“我忽然想起还有一个重要约会,对不起,浪费阁下宝贵时间,费用我一定照付,再见。”
天下又不只是这个专科,话不投机半句多。
一品头也不回地离去。
回到自己诊所,她叫看护另外替她找医生。
看护问:“你不看男医生?”
“为免尴尬,还是女医生好。”
看护摇头,“偏见。”
这时,一个中年男人推门进来,“我是高芝琳小姐介绍来。”
“请坐。”
“我求杨医生两件事,一:治秃顶,二:除眼袋,我并非爱美,公司裁员,我被解雇,因看上去比真实年龄四十八岁苍老,我找不到工作,面试时都嫌我老。”
一品点头。
男人也是人,亦怕未老先衰,事关生计,比女士们纯爱美更值得同情。
一品向他解释:“秃发重生尚未有根治之方,可是你头顶秃斑并不大,我可以尝试将头皮拉拢缝合,两边头发汇合,等于消除秃顶。”
她让他看图解。
中年人不住道谢。
“每一项手术,都得郑重看待,均有存在危险,请勿掉以轻心。”
“是是,杨医生。”
一品微笑,“希望可以帮到你。”
他约好时间做这两项手术。
看护说:“找不到工作,也许只是经济大气候影响。”
“他想添增点信心。”
“那么,应一并把肚腩上救生圈也拿掉。”
“你劝他呀。”
“有朋友问我,抽出来的脂肪是否像猪油,我说不,似鸡油般黄澄澄。”
“愈说愈不雅。”
“这是真的。”
“许多真事都说不得。”
稍后,一个妙龄女子来求诊。
她有点忸怩,“我姓骆。”
一品鼓励她:“有什么事,慢慢说。”
“不是我,是家母。”
“啊,她想改造什么部位?”
“她已经五十三岁了。”
一品笑笑,年轻人老觉得五十已是人生极限,如不入定,罪不可恕。
“家父于一年前要求离婚,她一直郁郁不乐,祸不单行,最近又验出乳癌,需要尽快切除,她不肯接受手术。”
“嗯,是怕失去身材吧。”
“都五十岁了,又没有丈夫,怕什么?可是,她像固执的小孩,说情愿死。”
一品说:“你应替她设想,她不愿失去一样又一样。”“医生,我何尝不想做一个全世界最体贴的女儿,除了为母亲着想,不必再做其它事,可惜我本身是一名寡妇,需全职工作支撑家庭,又有一对七岁大孪生儿,忙得焦头烂额。我也需要有人替我着想哩。”
一品点头,“我明白,可否让我与她谈话。”
“最好不过,医生,唉,都五十多岁了,外婆阶级,全无智能。”
“她在家?”
“不,在车里不肯上来。”
“我去见她。”
五十三岁的骆太太比她女儿漂亮,但形容憔悴,她在停车场等。
一品伸出手,“我是杨医生,手术后我可负责替你重整胸位,不必担心,请到我诊所喝杯咖啡,让我慢慢解释。”
那骆太太怔怔落下泪来。
五十岁的女人行将就木,不好算人,不但异性那样想,同性也一样。
一品温言劝慰。
傍晚,她回娘家拿些文件,进门不见母亲。
佣人说:“太太在天台同朋友聊天。”
一品找上天台去,只见母亲与好友吴女士说话。
一品不去打扰,本想轻轻走回屋内,可是正吹南风,她两人的密语送入她耳中。
母亲:“……也曾经约会。”
吴女士说:“这是对的,解解闷。”
一品听见,却着实吓一跳,没想到母亲还有约会。
“真难,我不想约会五六十岁老头,暮气沉沉,皮松肉松。”
“男人不懂保养。”
“可是约会四十余岁的男人,又觉自卑。”
“唔。”
一品双眼睁得如铜铃大,不相信双耳。
母亲议论男人?可怕,五十多岁了,还未心如止水,太丢人现眼喇。
“男人愈老,愈是想找个小的。”
“我们何尝不是。”
“老真可怕。”
“老人彷佛不是人,七情六欲都不许拥有。”
一品恻然。
她一张嘴会说骆小姐,却不会说自己,她同情骆太太,却不同情自己母亲。
“当心有人看中你的钱。”
“这也是找不到男朋友的原因,我俩手腕的确不够疏爽。”
“你我有什么资格送一百万跑车、六十万金表。”
“寡母婆棺材本,省着些花。”
她们两人苦笑起来。
一品低着头,轻轻走下楼去。
倘若是父亲,一品会鼓励他续弦,但这个是母亲,一品只怕她会吃亏。
半晌,杨太太下来,神情并无异样。
一品忍不住轻轻说:“妈妈,你有心事,不妨对我说。”
杨太太微笑,“真的?”“是,我会比谁都了解。”
“那么,听母亲的话,早点结婚组织家庭。”
一品一怔,不由得笑出来,姜是老的辣,一下手势把话题重拨到女儿肩上。
“母亲尚未到做外婆年纪。”
“你呢,你不想做妈妈?”
“责任太大。”
“说得也是,不过,总不能因此退缩。”
“妈,记得我小时候有多笨?背了一年乘数表都不会,得花三百元一小时请补习老师回来教。”
杨太太微笑,“我忘记了。”
“二晶一直比我聪明,她从不叫你烦恼。”
“怎么不烦,叫我硬着头皮讲解性知识的就是十二岁的她。”
一品笑出来。
“现代母亲什么不要做?身兼数职,男人、女人、佣人、医生、看护、老师,都是我一人,身兼七职不止。”
“谢谢你母亲。”
“这是我责任,有什么好谢。”
“所以,谁还敢做母亲。”
“一品,说来说去,无法打动你。”
又谈了一会儿,她才取了文件离开娘家。
知道永远可以回娘家真是一种安慰,她与二晶的?室布置同她们少女时期一模一样,甚至连喜爱的明星照片都还贴在门后。
这当然是母亲体贴,但父亲生前是个成功的小生意人,功不可没,家境一直不差。
在车里,一品接到教授电话。
“一品,你对这个病例一定有兴趣。”
一品笑,“我且来看看。”
教授说下去:“这肯定是项超过十二小时的大手术,需要你意见。”
“不用我操刀?”
“不好时时剥夺你宝贵时间。”
到了医院,一品没见到病人,只看到一连串素描映象。
“嗯,”她说:“左胸完全没有肋骨,只有一团拳头大组织,这是胎儿畸形发育。”
“确是一种先天性缺憾。”
“病人想怎么样?”
“他想有正常胸位,到沙滩可以脱下上衣。”
“其实……”一品欲言还休。
“是,我们替他做心理辅导,一再强调,一个人的外表不重要,但是,我们不是他,只有他才知道自幼遭人嘲弄是怎样的痛苦。”
“首先要将多余组织磨平,然后,订做一个硅袋,填充凹位,最后才缝合。”
医生们笑,“我们也这样想,不过,打磨到什么程度,真需要一位米盖兰基罗来指点一下。”
“做立体素描,在计算机上做实习,来,马上开始。”
一品全神贯注,没留意到有人在门外凝视她。灯箱的蓝光反映到她的双眼里去,她那专注的美几乎带着神圣的感觉,熊在豪在门外看得发呆。
真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子。
他曾试过与男女同事三日三夜不眠不休在矿野里寻找化石,吃足苦头,有所获时,大家拥抱欢呼,但倒在一切与救命无关。
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妙龄女子指挥大局救治病人。
这时一品抬起头来,看到了他。
她连忙对其他人说:“我去喝杯咖啡。”
她走到熊在豪面前,“你怎么来了,”有一丝惊喜。
“看护说你一整天都不会回诊所。”
“你有急事?”
“是,大学研究员发现了始祖爬虫化石足迹,我需即刻赶到爱尔兰会合。”
“啊,那是什么?”
“生命来自海洋,继而从陆地进化,鱼类长出四肢,迈向大陆,它们的鳍足与我们臂骨构造相同。”
一品没好气,“与你相同才真,我是我由上帝创造,我最讨厌进化论,你的祖先才是黑猩猩。”
“咦,这不像一个医生说的话。”
“就因为我是医生才这样说。”
他兴奋地告诉一品:“接着,地球才出现了脊椎动物。”
一品好笑,“你来告别?”
“正是。”
“祝你顺风。”
“我俩都没有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他有点遗憾。
一品安慰他:“现在公务员都起码朝八晚六了。”
“科技再发达都好似不能挽救余闲。”
“几时返来?”
“说不定。”
一品惘然若失,“那么,我们维持联络。”
“我一直在想,一品,爱尔兰风光不错,呃,你会否前来度假?”
一品微笑,“短期内我不打算放假。”
“我明白。”
他轻轻拥抱一品一下,静静离去。
人都十分自私,爱叫对方放下一切,移磡就船。
一品回到会议室,继续与同事商议手术事宜。
但是,连她自己都发觉,她的声音,已失去一份起劲。
也许,是真的累了。
如果可以度假,或者可能选择爱尔兰。
下午,他们见到了病人,他很年轻,才二十三四岁,瘦削,左胸凸起,像皮肤下藏着一个网球。
看见年轻女医生,有点忸怩,一品尽量使他舒服,向他解释手术过程。
他忽然落下泪来。
一品轻声安慰:“这是为着什么?世上又不是你一个人有遗憾。”自医院出来,她意外地接到熊在豪电话。
“一品,有一件事托你。”
“请说。”
“我答应送小贝洛一只猫。”
“我可以替你办。”
“我已经物色了一只,自防止虐畜会处领养,不过,早些时候,发觉它有病,把它送到动物医院治疗。”
“哪一间医院?我可以替你领回送返金宅。”
“叫你办这种琐事?”
“别客气。”
“它在方舟动物医院。”
咦,正是二晶工作那一间。
“你说是熊在豪他们就知道。”
“好,我一定替你办妥。”
“谢谢。”
话已经说完,但是熊在豪却一直没有放下话筒,那一阵沉默代表了无限依恋。
一品也没说话,这种时候,讲错一言半语,将来都要负责任。
“珍重。”他终于告别。
下午,一品抽空到方舟医院领回那只猫。
接待员认得一品,“杨医生你好,你要的猫在这里。”
他把它抱出来,一品看仔细了,“咦,我认得你,你是那只吞了许多角子的顽皮猫。”
“杨医生记性真好。”
“我妹妹呢?”
“在手术室为一条罕有白蟒蛇开刀。”
“噫。”
“它误会乒乓球是鸟蛋,吞了一整盒,它主人急得不得了。”
“什么样的人养蛇?”
“是一位摄影师,养了有三年。”
“同她说我来过。”
一品拎了猫笼往外走,上了车,双手放在驾驶盘上,忽然想起了一些事。
那次,是二晶特地把她叫去看这只吃角子的玳瑁猫。
一品问:“叫我来,就是为着这件事?”
二晶说:“它的主人在外边。”
啊!原来如此。
二晶笑:“帮帮眼。”
一品记得她说:“你自己喜欢便可。”
那主人,是熊在豪。
一品耳畔有轻轻嗡嗡一声。
二晶看中的人是熊在豪。
一品立刻开动车子,把猫送到金宅去。
先替人办妥了事情再说其它。
她与金太太寒暄几句。
“贝洛上学去了。”
“学习进度如何?”
“不爱说话,可是书写绘画都无问题。”
“喜欢玩耍吗?”
“比较畏羞,可是老师说同学都对她好。”“希望这只猫会成为她的好伴侣。”
“可惜我们即将有远行。”
“不要紧,贝洛如不喜欢它,你交还给我。”
“谢谢你杨医生。”
自金家出来,一品胸腔仍似压着一块石头。
这种情况,已不必争辩是谁先认识他,谁先看到他,唯一可做的,便是立刻退出,让二晶有时间空间发展这段感情。
想到这里,一品如释重负。
没有选择,往往便是最好的选择,只得这条路可走;趁早与熊在豪摆脱任何关系。
作出决定之后,不由得有点心酸,只差那么一点点,稍微大胆放肆些,身边已经有个人。
不知怎地,她的理智永远战胜肉欲,她是个注定的失败者。
一品沉默了。
回到诊所,她看真自己面孔,吃惊了,这么憔悴!
杨一品,杨一品,你又失去一次机会。
看护彭姑进来说:“杨医生,已替你约了黎医生。”
一品茫然抬起头来,“约黎医生做什么?”
“检查胃部呀。”
“我不想见人。”
“杨医生,你怎么了?”
一品用手捧着头,“好好好,什么时候。”
“明天下午。”
接着,二晶的电话来了。
一品已经知道该怎么说,反而沉着起来。
二晶开门见山:“姐姐,你领走了熊教授的猫?”
“是。”
“你认识熊教授?”语气十分讶异。
“我认识猫的新主人,一个叫金贝洛的小女孩。”
“呵对,他说过猫会送给一个小孩。”二晶似松口气。
随即又问:“你觉得他怎么样?”
“谁怎么样?”
“熊在豪。”
“我在金家见过他一次,没有太大印象。”
这话一出口,连一品自己都吓一跳,语气冷静、清晰,像告诉一个病人,他已患上绝症。
“他好似不知我俩已是姐妹。”
一品终于问:“你们在约会?”
“我约过他几次,他总是没有空。”
“那么,继续努力。”
“他已离开本市,”二晶叹口气,“暂时不会回来。”
“啊,那么,顺其自然吧。”
二晶终于换了话题,“星期天陪母亲吃饭可好?”
“没问题。”
放下电话,一品发觉背脊已经被汗湿透。
啊!原来她喜欢熊在豪多过她自己想象,抑或,知道一定要把他让出来,所以才忽然计较?一品哑然失笑,他又不是她的,如何出让,况且,人都不在本市,这种事应该结束了,十天八天之后,大家都会忘得一干二净。
傍晚,一晶循例到医院做手术,不知怎地,病人的千多万谢已不能使她欢欣。
回到家,电话铃响,咦,不会是熊在豪打来吧,这早晚他应该抵达碧海蓝天的爱尔兰了。
她会向他摊牌:“喂,你可知道两个杨医生是亲姐妹?”
电话提起,那边是把稚嫩的女声:“师姐,我是李本领。”
“本领,好吗?你人在哪里?”
“云南贵州,工作进行得相当顺利,特地问候师姐。”
“乖。”
“师姐,我想邀请你来参观。”
“啊。”
“乘飞机四个多小时可到,我来接你,我们有宿舍供应,你如果周六来,星期天可以回去。”
一品沉哦。
“师姐,实不相瞒,我们有许多技术要向你讨教。”
一品笑,“本领你何必客气,我走一趟就是了。”
“唉呀,开心死我,我立刻叫朋友与你联络。”
她挂断电话没多久,电话又再响,生气勃勃,比本领更起劲的声音说:“杨医生,我叫周炎,负责帮你订飞机票,星期六早上六时正来接你。”
一品胸中闷气已散掉一半,“需带些什么吗?”
“杨医生,多买些糖果。”
“明白。”
一品忽然精神起来,立刻动手收拾简单行李,并且亲自到糖果店挑了许多种类的巧克力及棒棒糖,装满一箱。
她先推迟黎医生的约会。
然后同二晶说:“周末我有事,母亲那里改期吧。”
“姐,你可有熊教授消息?”
“谁?”
“没什么。”
不要紧,三个星期后没有人会记得熊在豪三个字。
一品决定出去呼吸新鲜空气。
星期六一清早,那个叫周炎的年轻人准时来接她。
他英俊、机灵、笑脸迎人,但一直尊称她做师姐。
也许,在他眼中,一品的确是个前辈,除出尊敬,没有其它感觉。
一品惆怅。
在医学院的时候,她一出现,十八岁到六十岁的异性都会问:那穿白衣白裙的女孩是谁,那时,异性彷佛不介意她只是个小女孩。
晃眼已尊为师姐了。
周炎的行李异常大件,重得不得了,报关时他解释是药品。
一品问他:“你是外科抑或内科?”
“不,师姐,我读建筑,这次行动,我属义工。”
一品口气像老人家那样点头赞许:“好!好。”在飞机上一品取出一本关于云南地理环境的书本阅读。
“师姐可喝武夷茶?”
“比较喜欢龙井。”
“可有听过大理花?”
“好似就是芍药?”
“师姐可知茶田附近种的玫瑰叫做茶玫?”
“这我听说过,英人将之移植到英伦,占为己有。”
“可不是。”
周炎很健谈,一路上说说笑笑,殊不寂寞。
一品有点高兴她离开了烦嚣的都会。
“你花那么多时间做义工,家长不反对?”
周炎苦笑,“这次,他们不能再说不。”
“啊?”
“去年,我爱上一个女子,她比我大八岁,离过婚,有一子,父母大力反对,人人都痛苦得不得了,终于,我俩顾全大局,决定分手,这次我休学一年,父母不好出声。”
一品又啊地一声。
“我清晰知道,以后不会再爱别人。”
一品不敢置评。
他无限感慨,“趁年轻,多做事多读书,到中年才谈恋爱吧。”
一品听得笑出来。
周炎接着说:“我一直喜欢年纪比较大的女友:成熟、聪明、懂事,唉。”
他不愿再说下去,显然,感情伤口隐隐作痛,很难复元。
一品闭目养神,睡着了,醒来,已抵达目的地。
原本以为穿鲜艳民族服装戴着银器的少女会来献花,但是没有,当地似普通发展中乡镇,他俩由李本领接着乘吉甫车往总部。
“师姐大驾光临,我们蓬荜生辉。”
周炎推本领一把,“中文底子差就别乱用成语,班门弄斧,笑坏师姐。”
一品微笑。
车子驶往乡间,环境就比较简陋,可是临时医院十分整洁,令一品不习惯的是手术室天花板上有风扇。
那一天,她又看到了母亲们焦急忧伤的面孔,她们的焦虑是无国界世界性的,不论国籍、肤色、年纪,但凡是母亲,子女有事,她们就有那种绝望的眼神。
一品几乎实时帮起忙来。
她检查了几宗严重裂颚个案,用手术前后的照片给母亲们看,叫她们不必忧虑。
她提高声音说:“孩子们正常可爱,只要不嫌弃他们,爱他们更多。”
这时,她带来的糖果发生了镇静剂作用,哭闹的孩子忽然都静了下来。
一品的出现对师弟师妹起了很大鼓励作用,中午时分,大家坐下来吃饭,他们忙着给一品夹菜。
乡民捧来糕点请医生。本领说:“在这里住久了,真不想返回都市。”
“是,有点了解为什么史怀恻医生久留非洲。”
“这里需要我们呢。”
“受到神一般的尊敬。”
“可惜师姐明日就要回去。”
“门外有个大婶一直哭诉,周炎,你去看看。”
周炎放下筷子。
一品好奇跟着去。
只见一个少妇站在诊所前哭泣,手里抱着一个包里,分明是个婴儿。
一品踏前一步,“给我看看。”
少妇反而退后一步。
一品柔声说:“你不是找医生?医生在这里,给我看看。”
少妇眼神恐惧。
“我是医生,我见过许多病例,我不害怕。”
少妇缓缓解开包里。
噫,大家都低呼一声。
包里内是对连体婴。
一品连忙说:“请进来喝杯茶,我慢慢同你解释。”
她若无其事立刻抱起婴儿,带少妇走进诊所。
本领,你与她说一说连体婴形成过程,同她说,不是她的错,也不是上天要惩罚什么人。”
她检查过那对婴儿。
本领说:“得立刻转送市立医院,她一直没有对任何人透露这对婴儿存在,可怜的女人。”
婴儿眼睛乌溜溜,腹胸相连,四手四脚挤在一起,一品不但不觉突兀,反而怜惜有加。
“叫什么名字?”
少妇摇摇头,“无名。”
“已有三个月大,怎么可以没有名字。”
“请医生送两个名字。”
一品沉哦。
“品姐,叫她们什么名字?”
一品想一想,“尖下巴的叫自愉,胖些的呼己欣。”
周炎点头,“对,做人至要紧自己高兴。”
本领回来说:“我已与市立医院联络好!”
那少妇摇手急说:“我不去,我不去。”
一品蹲下来,握住她双手,“我陪你去。”
少妇一时不信天下会有那样好的医生,忍不住哭泣。
周炎说:“我做司机。”
回来的时候,已经旁晚了。
本领前来问:“怎么样?”
周炎答:“万幸,婴儿各自拥有心肺脾脏,只不过肌肉相连,手术比较简单,可望完全康复。”
一品独自站一角,忽然呕吐。
“师姐,喝杯温水。”
一品勉强笑,“我大约是患了胃溃疡。”
“师姐,我来替你看看。”
一品觉得好笑,没想到跑云南来看胃病。她平躺下,由本领替她仔细检查。“品姐,胃部有硬块。”
一品不经意,“原来多年的不如意积聚在该处。”
本领也笑:“品姐,回去后照一照胃镜。”
她让师姐服药。
一品说:“喂,别叫我白走一趟,我们快去为人民服务。”
“师姐真有趣。”
那天,她与其它医生工作至深夜,稍微休息一下,天蒙亮,又再进手术室。
临走之前,她感慨地说:“室不在大,有仙则灵,你们都是天使。”
本领说:“师姐有空时时来看我们。”
“一定。”
“我送你去飞机场,师姐这次回去,帮我们募捐。”
“必然。”
周炎送出来。
一品笑问:“下一站你又去什么地方?”
“本来想去科索沃,可是家母一听,失声痛哭,算了。”
一品伸手拍拍他肩膊。
临上飞机之前,本领又叮嘱:“品姐,记得看医生。”
一品点点头。
回程只得她一个人,有点寂寥,下飞机时已经很累,回到家才发觉过去两日未曾洗头淋浴,不禁失笑。
洗了澡她倒在床上入睡。
半明半灭间她问自己:还记得熊在豪吗,嗯,对那强壮双肩仍有记忆,不过,已经淡却下来。
接着,是不住的电话铃。
一品自梦中惊醒,她一生从不留恋床笫,可是今日例外。
是看护讶异的声音:“杨医生,病人在等你。”
“什么,几点钟?”
“上午十时。”
“我马上来。”
在等她的是一位大眼睛女士,一见医生,便用拇指与食指夹住鼻头,“我不要这个大鼻子。”
一品边喝咖啡边微笑。
“有人取笑我眼睛虽大,鼻子也大,还有一句没出口,就是嘴巴更大。”
“人家说什么,何必理会。”
“我自己也嫌鼻子不好看。”
一品说:“你可信中国人相学?鼻头圆大,财运亨通,尤其主中年一段时间富贵,人家求之不得呢!试想想,人到中年,若没有一点积蓄,那多惨。”
女士踌躇,“医生,你信相书?”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可是─”
一品看着她微笑,“回去想一想?”
“杨医生,她们都说你是著名‘回去想清楚’医生,我觉得你真难得。”
一品说:“鼻侧打点阴影,亦可使鼻子看上去小一点。”
“谢谢医生。”
看护送走人客,苦笑说:“又少做一单生意。”“都会丰衣足食,可是女士们却缺乏信心。”
“杨医生,周末你去了什么地方?”
一品把游踪告诉她。
“呵,”看护耸然动容,“你一共缝合几宗兔唇?”
“十五宗,有些家长乘十小时车子赶来。”
“这个多小时的手术将改变他们一生。”
“是,所以特别显得有意义,据说邻村还有一间牙医诊所,也造福人群。”
“相形之下,医生你一定觉得为女明星抽腹部脂肪十分惨白。”
一品微笑,“医生也要吃饭。”
“那班年轻医生真正难得。”
一品点点头。
“黎医生叫你有空与她联络。”
“我这就去看她。”
“对,另一位杨医生给你留言。”
“她说什么?”
“她说她有急事到爱尔兰去一趟。”
一品怔住。
“到爱尔兰去干什么?”
去看熊在豪当然,杨二晶比她姐姐大胆,她简直有点卤莽。
一品不发一言。
她回娘家去看母亲,杨太太正与一班朋友在学剪纸图案,请了师傅来大家分摊学费,一桌红纸,十分热闹。
可是,一品感觉十分辛酸,这是另类古佛青灯,尽量想些玩意儿来做,消磨生命,漫无目的:今日学计算机,明日习大字,后日耍太极拳!
她静坐一旁不出声。
二晶是对的,喜欢那人,追上去,无论结局如何,总算偿了心愿。
杨太太抬起头问:“你回来了?”
“是。”
“二晶在英国。”
“我知道。”
“过来看看这张老鼠嫁女,我们学了三天才剪成雏形。”
一品说:“你们请继续,我还有事。”
一品到黎医生诊所,只见两间候诊室人头涌涌,坐满病人,看来都市中十人有九个患胃病。
她优先见到黎医生。
“一品,许久不见。”
“无事不登三宝殿。”
“一品,这边来。”
一品知道黎医生已婚,所以向她请教:“如何维持工作与家庭间均衡?”
“无可能,”黎医生苦笑,“两个孩子全由保母带大,中学已出外寄宿,大学毕业后也不回来,十分生疏,只遥远地尊重我。”
“有无想过放弃事业?”
“我有我的生活,一品,你会有点不舒服,张开嘴。”
一品乖乖做个好病人。黎医生说下去:“有无内疚?一定有,可是——”
她忽然停住,眼睛凝视荧幕,那是胃镜下一品胃壁。
“一品,有肿瘤。”
一品愕住。
“我替你取黏液化验。”
一品想坐起来,黎医生将她按住。
稍后程序完成,黎医生说:“一品,为什么迟至今日才来看我?”
“我以为……”
“你自己是个医生,明知病向浅中医。”
“是……”
“回去好好休息,别再忙了,我一有消息马上同你联络。”
“是。”
一品离开诊所,走到街上,觉得太阳十分歹毒,晒得人要起泡,立刻躲到阴暗处,她站在街角,过了很久不动,终于叫了车子回家。
她开电视看新闻,声音嗡嗡响不集中,又随手关掉。
到厨房泡茶,却失手打烂杯子。
她用手撑着头发呆,心中一片麻木,不知如何应付,事情比她想象中严重。
噫,终于尝到做病人的滋味了。
以后,对病人要体贴一点,每一具患病的肉体里都有脆弱的灵魂,恋恋红尘,不甘罢休。
这时,身边有个人就好了,不……一品不是想同他诉苦,或是借他的肩膊靠着来哭一场,她只想他静静陪她下一盘棋,或是听一首歌。
那晚,她蜷缩着睡了。
第二天早上,看护彭姑打电话来。
一品问:“我又迟到?”
“不,黎医生请你去一次。”
“她说什么?”
“只叫你立刻去。”
“可有病人等我?”
“我会应付他们,你去见了黎医生再说。”
一品抬起头,深深吸进一口气,挺起胸膛,梳洗更衣。
黎医生在等她。
“一品,坐下来,化验报告出来了。”
一品也是医生,一听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一品,不必再寻求别的意见,我马上着手替你治疗,恶性囊肿已进入第二期。”
一品颓然低头。
“一品,可以治愈,做完手术,进行化疗。”
一品喃喃说:“真讨厌,我手头不知有多少事赶着要做,如今都得耽搁下来。”
黎医生温和地说:“忙了那么久,当放一次假吧。”
一品情绪堕入谷底,抬不起头。
“一品,人生便是这样,出其不意,峰回路转。”一品轻轻说:“家父患同一类肿瘤。”
“啊!”
“治愈后不久复发,终于失救。”
“彼时医药同今日不能比。”
“我记得很清楚,家人患病,一切时间精力用来照顾他,再也没有余暇,妹妹不懂事,还偷着出去看电影,被我严责,时时吵架。”
黎医生耐心听她倾诉。
“我不会把病况告诉母亲。”
“恐怕瞒不过她。”
“我们不同住。”
“那又好些。”
一品别转面孔,她并没有落泪。
“一品,你一向坚强,我安排你做手术。”
一品站起来,双膝有点软。
“明早入院。”
一品想多见一次母亲。
杨太又看见女儿,讶异说:“又是你?”
一品佯装生气:“这是什么话?”
“来,坐下,吃点水果,邓伯母送了枇杷及红毛丹来。”
“妈妈,告诉我,我小时候有什么趣事。”
“自幼你最乖,众亲友最羡慕我这个女儿,老是说:‘你看人家杨一品如何如何’,是天生的吧,每张卷子都是满分,每年校试省试均是首名,毋须父母操心,初中连跳两级,仍然应付自如。”
“真的吗?”一品微笑,“我都不记得了。”
“学什么都又快又妥,过目不忘;打球游泳下棋样样都行,可惜——”
“终于想到我的缺点了。”
“可惜没有男朋友。”
“有是有,不让你知道。”
杨太太摇头,“不,那是二品,她才多男友。”
一品说:“二品胜我多多。”
“确实有人这样说。一品一本正经,应该拿高分,可是二品吊儿郎当,居然得同样成绩,更加了不起。”
一品说:“高下立分。”
“可是,女孩子净是读书好,彷佛有点不够。”
“妈妈吹毛求疵。”
杨太太叹口气,“老伴不在了,无论什么样的快乐都大打折扣,我希望你们快快找到终身伴侣。”
一品不出声。
“彷佛我想着的只有这件事,你们俩一定偷笑多次。”
一品说:“还有呢,除出乖,还有什么?”
“时间过得太快,日日难过日日过。”
一品笑了。
“下午我与吴太太到托儿所去做义工。”
“那多好。”
“是,孤儿们最希望有人探望,搂一搂他们。”
“妈,我走了。”
一品回诊所安排事务。
她同彭姑说:“能够亲自办妥后事也是好的。”“杨医生,这是什么话。”
“赵小姐与钱太太介绍给孙医生,李先生巫女士荐到辛医生处,其余人找我,只说我放假在欧美,你每早回来五小时即可,薪水照支。”
看护双眼红了,“杨医生,下午我来照顾你。”
“不,我不需要你,我有家务助理。”
“那么,我来坐一下即走。”
“也好,你可以向我报告业务。”
看护还想说话,忽然之间,诊所门被人大力推开。
一品诧异,“二晶,你怎么来了?”
二晶脸色非比寻常,她也顾不得有看护彭姑在,一进门便冷笑说:“真没想到自己亲生姐妹会在背后做那样鬼鬼祟祟的事。”
一品心情本来差到极点,一听这种口气,不觉反感,“有事说清楚,不必兜圈子。”
二晶怒说:“你明知我喜欢熊在豪,是我认识他在先,我明明向你说过。”
一品看着妹妹:“我对他没有意思。”
“可是,要我到了英国,才知道原来他与你非常熟络。”
“我重申这个人在我生活中一点地位也无,你不该轻率把自己送外卖到他身边,叫人占尽便宜。”
二晶怒不可遏,“你指我下贱?”
一品忽然心灰,“你我同胞而生,本是亲生姐妹,相处二十余年,一同做家课玩游戏,怎么忽然为一个陌生男人同我反面?”
“你错在先。”
“我并不知道他是你喜欢的人。”
“你狡辩。”
一品失望难过,一口气上涌,用手去掩住嘴,已经来不及,她呕吐起来。
看护连忙取毛巾接住,是二晶先叫起来,“血,血。”
一品颓然卧倒在沙发上。
看护说:“我立刻召救伤车。”
二晶大惊,“怎么一回事!”
“切勿告诉母亲。”
然后,一品发觉视觉听觉都模糊起来,终于失去知觉。
说实话,她真不愿醒来。
昏迷中像是与父亲重逢,他一点也没有老,仍然四十多岁,叫一品“小公主”。
“爸,我真想念你。”
“我也是—小公主。”
“爸,请告诉我,我这次会脱险吗?”
“你会无恙,小公主。”
“爸。”
一品靠在父亲胸膛哭泣。
忽然,她感觉到一阵炙痛,一品呻吟,这种痛很快占据全身,似被烈火燃烧。
她辗转呼痛。“一品,醒醒,醒醒。”
一品睁不开眼睛,“谁,我在什么地方?”
“我是黎锦晖医生,刚替你做了胃部手术,效果良好,你此刻在医院里。”
啊,已经切开,并且缝合了。
“这样痛!”
“皮肉受苦,当然痛。”
“请给我止痛。”
“已经注射过。”
“不行,加强药剂,我痛不欲生。”
黎医生失笑,吩咐看护取药来。
一品叹息。
“一品,痛比我想象中严重,可是手术又比我想象中成功,坏细胞已全部切除,你此刻只剩下三分之一胃肌,也许毋须化疗,可用针药压抑控制。”
三分之一胃,那正是都市时髦女性梦寐以求的事,从此之后不必担心会胖。
痛的感觉减退一点,一品努力睁开眼睛。
黎医生背光站着,窗口透进阳光照在她背脊,把她的身形圈出亮光,看上去似名天使。
一品笑了,好的医生都是天使。
黎医生鼓励说:“是该乐观,情绪影响病情。”
“真没想到这样痛。”
黎医生微笑,“这叫做针不刺到肉不知痛。”
一品说:“由此可知整容病人是多么勇敢。”
“不错,仍保存着幽默感。”
这时,有人推门进来,“杨医生,你苏醒了。”
是一品自己的看护彭姑。
“我在这里服侍你。”
一品点点头,“也好。”
“杨医生,另一位杨医生来了。”
“怎么不进来?”
“她怕你生气。”
“胡说。”
“我立刻去叫她。”
黎医生说:“有姐妹真好,一直守着你流泪,这种友爱一定具有大能力量会使你康复。”
一品点点头。
二晶进来了,二话不说,握住姐姐的手,埋头哭泣,她已经哭得整张脸肿起来。
二晶小时候也是这样,皮肤白?,一点点红肿非常明显,半夜时做噩梦,惊醒,总起身找姐姐,一品怕她吵醒母亲,与她共睡一张小床,握住她的手陪她说故事安慰她。
都恍如昨天的事。
姐妹永远不会生分。
她轻轻说:“喂,还未到呼天抢地时分。”
“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
“我也是刚晓得,能医人者不自医,笑死人,千万别叫老妈知晓,她可不能再受打击。”
二晶拚命点头。一品真没想到她会是那样坏的病人。
看护彭姑一定要她下床走路,她说:“不,那么痛,我不走。”
“不学走,一辈子走不了。”
“那么余生坐轮椅好了。”
“杨医生,真没想到你是这样一个人。”
彭姑把她拉下床,一品杀猪似叫:“不行,一站起来,伤口上似有熨斗在烤。”
终于被扯着通走廊走,蹒跚如老太婆。
杨一品已熬过这个劫数?言之尚早,但一品有信心她会完全康复。
二晶来探访她时说:“妈妈,想见你。”
“我大前天才见过她。”
“母亲们都有第六灵感,好厉害,她说她左眼无缘无故跳了三天,坐立不安,问我你在哪里。”
一品恻然,“二晶,倘若我真的不行了,老妈不知怎样。”
“我看她也活不下去,我顿成孤儿。”
看护彭姑进来听见,厉声斥责:“在说什么?狗口长不出象牙,亏你俩还是医生。”
待她出去了,二晶又说:“你拨个电话给老妈。”
“也好,瞒得一时是一时。”
她把声音装得非常镇定愉快,以及加一分不耐烦:“妈,找我什么事?”
“邱伯母她们想请教你整形细节。”
“我答应一有空就为她们举行讲座。”
“你无恙?”
“天天在医院,透不过气来。”这是事实。
“有空回来。”
“是是是。”
讲完这一通电话,已经满背脊是汗。
彭姑服侍淋浴,细看伤口,“做得不错,可是同杨医生手工不能比,所以许多女病人到我们处要求重整伤口。”
“都是小意思。”
“杨医生生性豁达才那样说。”
“肉体与灵魂迟早分家,美不美是其次,至要紧健康,现在我切实知道了。”
彭姑叹口气。
针药霸道,一品食欲不振,时时呕吐。
午睡醒来,鼻端一阵香气,如置身紫色熏衣草田里。
噫,是什么人来了?
“杨医生,是我,以莉。”
啊,原来是大明星。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彭姑言词闪烁,经我穷追猛打,软硬兼施,她才向我透露一二。”
“唉。”
姚以莉把明艳的俏脸探近来嘻嘻笑,“医生也打败仗?”
“可不是。”
“我给你带来了香槟鱼子酱。”
“嘘。”姚以莉笑:“还有几件睡衣睡袍!”
“什么?”
“医院睡衣难看死了。”
她拆开带来的大锦盒,抖出粉红色珠灰色与湖水绿的缎衣。
“我替你换。”
一品感动,泪盈于睫。
没想到姚以莉那样体贴,她轻轻帮医生换上新衣,又取出淡色羊皮披肩搭在一品肩上,再换上缎子枕头套,“睡这个,脸上不会压起皱纹。”
最后用银梳刷替一品梳头,编成辫子。
“病管病,总不能做蓬头鬼。”
“谢谢你。”
“医生,几时出院?”
“过几日可回家休养。”
“不如到舍下来住,我叫工人煮燕窝粥给你进补。”
一品微笑,“我会照顾自己。”
“好了,我还要赶戏,先走一步。”
“好走不送。”
这时,很多职员闻风而来,在房门外等看明星,姚以莉走了半晌,那阵香氛还在房内。
一品在缎子枕头上读小说。
傍晚,黎医生来看她,一进门便说:“杨一品,你是一个非常幸运的人,后天可以出院。”
一品自觉也如此。
“咦,天下竟有这样好看的睡衣,像一层雾似。”
一品不出声,这可是美女觅食的道具之一。
“不过。”黎医生说:“你当心着凉。”
看护彭姑推门进来,放下一叠邮件。
其中一封由小师妹李本领寄来,一品连忙拆开阅读。
一张照片说明一切,自愉与已欣那对连体婴已顺利分割成功,那位母亲笑嘻嘻一手抱一个,一品看着也笑了。
另外还有他们的工作报告,儿童们手术前后的照片,最后,附着周炎的问候。
一品精神一振,以前说病人的心情可以影响病情,现在她知道精神支持有多重要。
才放下信,一品听见细细脚步声。
她朝门口看去,“贝洛。”
小贝洛过来伏在她胸膛上。
金先生金太太跟着在门口出现。
他们来辞行,“一品,毋忘我们一家三口。”
一品泪盈于睫。
“我们决定把那只猫也带过去。”
一品点点头。
他们放下一盆兰花走了。
一品问彭姑:“你告诉每个人我在医院?”
“也不是每个人,黄小姐何太太她们我就没说,朋友来探访是好事,说说笑笑,有助康复。”
“我怕家母知道消息。”彭姑:“不怕,你都快出院了。”
“彭姑,人生如梦。”
“是吗,你的梦还没开始呢。”
第二天早上,一品缓缓醒来。
对出院一事有踌躇,一时没睁开双眼。
伤口仍然这样痛,她不放心自己,可是住院实在不如家里方便。
一品终于睁开眼睛,看到有人站在窗前看风景。
那宽厚的肩膊似曾相识,一品却已无盼望之情。
那人转过头来。
“一品,早。”
果然是熊在豪,他走近,坐在床沿椅子上,握住她的手。
幸亏一品已把性感睡衣换下,穿上家常运动服。
“你的始祖爬虫好吗?”
一品微笑。
“托赖,很好,原来它有八只足趾,不是起初想象的五只。”
一品点点头。
“你们一定兴奋得晕眩。”
“猜得不错。”
他双手把一品的左手窝在其中,半晌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一品闲闲说:“我们姊妹为你吵架呢。”
熊在豪非常坦白:“我真不知两个杨医生是姊妹。”
“长得不像吗?”
“完全是两个人。”
“二晶活泼得多。”
“你终于知道我患病。”
“是二晶通知我来。”
一品不出声。
这个时候,有人推门进来,“品姐。”
一品一看,是年轻的周炎,心中不禁一阵欢喜。
她现在最喜欢没有压力的友情。
“刚收到你的信。”
周炎像是没看到熊在豪似的,热情地拥抱一品。
“气色很好,我们放心了。”
一品说:“没想到那么多朋友来探访我。”
“你恐怕没有太多休息时间。”
“还可以。”
一品并没有为他们介绍。
周炎说:“我给你带来几本比较冷门的新作家小说。”
熊在豪知趣地站起来告辞。
一品并没有挽留他。
他走了以后,机灵的周炎忽然调皮地眨眨眼,“我赶走了他?”
一品温和地说:“是他自己有事。”
“他是谁,一个追求者?”
“不,普通朋友。”
“好似不止那样简单。”
一品忽然说:“嗟来食。”
“什么?”
周炎不明白。
“没什么。”
一品仍然微笑。
“我读小说给你听。”
“好。”
熊在豪才到走廊,二晶已经迎上来,“怎么样?”
“她康复得很好。”
“你俩能否恢复友谊?”熊在豪摇摇头,在附近长?坐下来。
“她不想与我计较,亦无意再续旧事。”
半晌,二晶说:“是我不好。”
熊在豪无奈。
“我会很思念她。”
二品轻轻说:“一直以来,姐姐是主角,我的名字依附着一品两字添加一点笔画成为二晶便算数,母亲一直希望我是男孩,我心理上自有缺憾。”
“二晶,别内疚,你并没有破坏什么。”
“你们刚萌芽的一点感情……”
“一品对感情过分谨慎,这是必然的结局。”
二晶颓然。
“我下午要乘飞机到河北,后会有期。”
二晶黯然说:“对不起。”
“不是你的错。”
他潇洒地离去。
二晶推开姐姐的病房门。
一品问:“是你叫他来?”
“他路过。”
“去何处?”
“河北省。”
“如果真的喜欢他,追上去呀。”
“你太讽刺了。”
“不,我说的是真话,你不必理我,我会照顾自己。”
周炎抬起头。
先看看姐姐,又看看妹妹。
一品扬手,“去去去。”
二晶犹豫地走出病房。
周炎问:“那又是谁?”
“我妹妹。”
“一点也不像。”
“我觉得我俩五官出自一个模子。”
“神情相异,所以不像。”
这时二晶又进房来。
“姐姐,我……”
一品笑:“去去去。”
这次二晶点点头,转身离去。
周炎又问:“你叫她去什么地方?”
这小子非常好奇直率,惹得一品大笑。
周炎这才不好意思,说:“对不起,不该问。”
“不不,没关系,你看见先头那高大英俊的男子吗?那是她喜欢的人,他们之间有点误会,所以我鼓励她追上去和解。”
“原来如此。”
“你觉得他俩相配吗?”
周炎答:“十分合衬,两人都热情卤莽。”
一品又笑。
这评语,十分中肯。
周炎忽然又说:“你,是那误会吧。”
一品一愣,没想到他那么聪明,立刻否认:“不,怎么会是我。”
“对,往往是当事人其心不坚。”
“你看他们,这次会否和好?”
“机会很高,他会被她诚意感动。”
说得真好。“周炎,你呢,你与女友可还有联系?”
周炎立刻换了一副样子,他低头不语。
“嗯,伤口未愈。”
“决意分开,就不再见面。”
“做得很好。”一品称赞她。
“一日,家母不在世上了,也许我会去找她,但我又盼望母亲活至百岁。”
一品轻轻说:“不必等那么久,待你经济独立,性格成熟,你便可以追求理想生活。”
周炎想一想,“你劝我回学校?”
“当然。”
“家母派你来做说客?”
“我不认识令堂。”
周炎不出声。
“怎可生妈妈气?人类儿童需经过多年照料才能独立生活,自出生时八磅体重至十五岁起码增加十六倍,都是母亲心血,怎可贸贸然结识一陌生女子数月便与生母对峙。”
周炎泪盈于睫。
“这不过是你漫长生命中一段小小插曲,已由理智战胜,是与母亲和解的时候了。”
周炎点头,“说什么好?”
“何用说话,把脏衣服朝家里一扔,就一切照旧。”
“是,好办法。”
一品看着他,“你是独生子吧。”
“又被你猜中了。”
他自皮夹取出照片给一品看,那是他与父母合照,一品一看,讶异,原来他父亲是鼎鼎大名的地产商周道坚。
“回家去吧,好好洗个澡,睡一觉,明早向学校报到。”
周炎点头,“品姐,你几时出院,我来接你。”
“不用了,你与家人修复关系,我就很高兴。”
他依依不舍离去。
看护彭姑这时才进来,“那小子讲了那么久,你不累?”
一品摇摇头。
“蓄着汗毛当须,想追求你?”
奇怪,今日每个人都那样直率大胆。
一品微笑,“没有的事。”
过两日,她出院回家,母亲的电话一直追了来。
一品伤口仍然疼痛,中气不足,一味唯唯诺诺。
“二晶到河北去你可知道?”
“她与我说过。”
“去干什么?”
“她男朋友在那边公干,她去陪他。”
“男朋友,可是那个吴和树?”
“不,现在不是他了,另外一个人。”
“什么时候换的人?”
“有一段时间了。”
“你见过那人?长相如何,性情可好?”
“都不错,看样子双方都有意思发展。”母亲沉吟。
“你不是一直希望她成家立室吗?”
“不止是她,是你们俩。”
“那么,顺其自然,静观其变吧。”
杨太太叹口气,“一品,你说得对。”
回到家,一品逐间房间缓缓巡过,倒在自己床上,喃喃说:“恍如隔世。”又像回魂,差点肉身就回不来。
然后,一品发觉她大量脱发,指甲浮凸,这些,对医生来说,都是小事,倘若病人噜苏,会受医生斥责,真没想到一旦发生在自己身上,竟会那样震惊。
一品再也不敢讥笑病人。
等到活动自如的时候,已是秋天了。
诊所恢复营业,一切渐趋正常,一品重新适应,拨出时间治疗身体,因为特别注意饮食,反而胖了一点,她母亲从头到尾被蒙在鼓里,一品十分成功。
彭姑安慰说:“疗程结束,又可以开始约会。”
约会谁?
彭姑又说:“身体与心情会渐渐复元,那么年轻,切莫心灰。”
一品不再拒绝客人要求。
趁肉身健康,精益求精,为什么不呢。
一位中年太太说:“医生,年纪大了,耳垂拉长,一看就知老人相,请把我耳珠修小一点。”
一品一口答应。
她精工把中年太太的耳朵修复成小小贝壳模样,连坠长了的耳环孔都缝小。纱布一拆,中年太太乐得涨红了双耳,落下泪来。
照说,耳朵只需听得见已够,不不,爱美的女士不那样想。
另外一位太太来见医生时欲语还休,终于结结巴巴说出要求。
一品颔首!“可以收紧,我明白的确有这个需要。”
病人感激得说不出话来,“我一直自卑,所以……”
“没问题,我可以帮你做。”
整个秋季,二晶都没有回来,只留下口讯:“一切都好,请勿挂念。”
杨太太向大女儿:“二晶到底怎么样,追求可成功?”
“想是成功吧,不然早就灰头灰脸回来了。”
“能在河北?那么久,大概已培养出感情。”
“可不是。”
杨太太凝视一品,“近日,你精神较差,双眼浮肿,不是有病吧。”
“太忙了。”
“一个女孩子,赚足嫁妆傍身,也该收手了。”
“我的确想把诊所顶出去。”
“啊。”杨太太欢喜。
“然后,谋一份教职,工作时间正常。”
“是,方便约会。”
一品又笑。
“有没有出去走走?”
有,一位人客袁太太介绍了做成衣生意的表弟给她,一起吃过顿饭。那位卢先生结过一次婚,也离过一次婚。
对女性十分老练,姿态也相当大方,对感情已无非分之想,但是渴望有伴。
对相貌清丽的杨一品有出奇好感,又敬仰她是执业西医,对她无微不至。
病后的一品颇为欣赏这类细心,一个月后,他邀请她去日本度假,她竟答允了。
卢泳忠是日本通,日文流利,他们住在箱根旅舍,每朝他一个人在咖啡室看报纸等她下来。
他带她去看露天雕塑馆,一品讶异收藏品甚丰。
她问:“你对美术有兴趣?”
他极之坦白:“一窍不通,不过我猜你会喜欢。”
一品点点头,她自问极端自我中心,对卢泳忠这种舍己为人精神十分欣赏。
箱根湖尽是秋色。
一品穿得很严密,他为她在树林棕红秋色下拍了许多照片,她都没有拒绝。
一品从来没有做过少女,八年医科五年实习接着挂牌行医的她还是第一次为拍照被拍照。
她觉得没有来错。
他们在至考究的餐馆吃晚饭,他把他的身世告诉她。
“……自幼不喜读书,看见课本头痛,勉强中学毕业,承继了父亲一丬小小制衣厂,到现在规模倒是不小了,在深圳雇了千余员工,纽约也设了门市部。”
一品有点倦,可是爱听他倾诉。
他见一品有兴趣,觉得荣幸,接着说:“离婚是因为东征西讨,冷落了对方,幸好没有孩子,可是,十年后今日,又后悔没有孩子。”
一品点点头。
卢泳忠忽然说:“你一向不爱说话?”
一品答:“有时也可以十分牙尖嘴利。”
他冲口而出:“你这般柔弱,如何操刀?”
一品忍不住笑了。
“但愿我时时可以向你倾诉。”
像他这般条件的男性找双忠诚耳朵其实很容易。
他似知道一品在想什么,他轻轻说:“我颇为洁身自爱。”
说罢有点不好意思,咳嗽两声。
他想请她去观能剧,“票子不好买。”
一品摇摇头,这个国家的文化全属次级,不是抄中国,就是仿欧美,毫无新意。
她建议:“带我去漫画街。”
卢泳忠笑,“那得去东京。”
他陪她乘火车特地去东京书店看漫画。
站在一角打书钉,把最好笑部分翻译给她听。
一品毫不避忌,把黄色漫画文字指出,“说什么?这还需要图解?”
卢泳忠尴尬地说:“这些不好翻译。”
一品非常高兴,剎那间忘记身罹恶疾,随时有复发危险。一品自觉幸运,在这种时候身边出现一个卢泳忠,他的事业已经有良好基础,只需遥控,他有资格享受生活。
“你可喜欢雪景?”
一品点点头。
“我公司在温哥华附近的滑雪区威士拿有间度假屋,你可愿意去看看?”
一品点点头。
“那么,十一月去可好?”
一品微笑,“没问题。”
“我立刻去安排。”
他双目中尽是欣喜,一品觉得可以令一个人那样高兴,真是好事。
回程他们已经成了无话不说的老朋友。
但不知怎地,他俩始终未曾握过手,他不敢造次,她没有意思。
在飞机场,他们碰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是卢君先看到她,“一品,那边有位中年太太一直看住你笑。”
一品定睛一看,“妈妈!”
杨太太过来与他们打招呼。
“妈妈接谁的飞机?”
“一位传道人刘姑娘。”
卢泳忠连忙说:“杨太太可有车?不如我把司机留下来你用。”马上吩咐手下帮杨太太办事。
他自己帮一品取了行李走到出口,另外有人驶了车子来接。
一品诧异,她一向懂得照顾自己,可是没想到被照顾是那样舒服,剎那间卢君调动天兵天将,摆平一切,虽是生活细节,可是日常最恼人的也都是这些。
她说:“谢谢你。”
他耸耸肩,“我还会什么呢,又不懂琴棋书画。”
一品笑了。
他送她回家。
公寓门一打开,他惊叹,“一个女孩子住这样大的地方,太能干了,怪不得男人无立足之处。”
一品笑不可仰。
“请坐,喝杯咖啡。”
“屋内为什么这样空荡,是简约主义吗?”
“我喜欢这样。”
“很特别。”
这时,一品有点累了,他识趣告辞。
一品淋浴后正想午睡,有人来按铃。
门外是两个女佣,笑容满脸,“卢先生叫我们来。”
其中一个挽着菜篮,另一个捧着一盘半个人高的兰花,一品简直不好拒绝。
“杨医生你尽管休息,我们很静,不会吵你。”
一品索性把公寓交给她们。
她看了几页书入睡,依稀听见电话铃,可是都有人接听。
醒来觉得胸口作闷,嘴巴干苦。
立刻有人轻轻敲门,进来递上一盅饮品,“杨医生,川贝茶,生津止渴。”
一品喝下,只觉满嘴芬芳,咦,享福了。感觉上好象只有姨太太才能过这样的生活而不觉汗颜,但是病人似乎也有类似特权。
她走出客厅一看,只觉光洁无比,可见过往的钟点工人是何等躲懒。
卢泳忠送来许多盆栽,令客厅生色不少。
女佣人过来说:“我叫阿畅,杨医生可想吃饭了?”
连一套精致的米通碗及一双乌木镶银筷都自卢家带来,一品啧啧称奇。
“我做了一个酸笋?丝汤,很开胃,你请试试。”
一品喝一口,“唔!好吃。”
那阿畅很高兴。
“你回去同卢先生说,他的关怀我很感激,不过,我不习惯这样豪华生活,明天你们不用来了。”
“可是……”
一品微笑,“好吃好住惯了,养懒身子,如何为病人服务。”
阿畅退下,“是了。”
她收拾好厨房告辞。
门铃一响,一品以为她忘记什么,去开门,却是看护彭姑,她放下一叠邮件。
她一脸诧异,“杨医生,刚才我打电话来,有人自称是你管家。”
“已经走了。”
“杨医生如果要请管家也有能力,只是老气横秋一本正经享福似乎不是你的脾气。”
“对,黎医生报告如何?”
“坏细胞已完全清除。”
一品松口气,坐着发呆,一时作不了声,忽然鼻酸。
彭姑轻轻说:“这也算得上是个劫数,不过已经捱过。”
一品点点头。
“伤口还痛吧。”
一品答是。
彭姑叹口气,“我的女儿今年十八岁,当年生养时做的手术,至今天伤口还隐隐作痛。”
她一直屏着真气不说话。今日知道好消息,忍不住讲了又讲:“咦,这么多好花,是否姚小姐送来?”
一品不置可否。
“啊,这盆兰花有个名堂,叫一品兰,这又不似姚小姐手笔,她顶多送黄玫瑰而已。”
“与我同名?”
“是呀,兰花是君子花,这是极品,故叫一品兰。”
卢泳忠那么细心,一品差点忽略了他的美意。
这时彭姑说:“我先回医务所。”
“有客人吗?”
“有,一位太太想换全身皮肤,连皮囊都不要了。”
一品微笑,“希望没有人想更换灵魂。”
“还有一位男客,想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强壮某种机能。”
“这并非我工作范围。”一品笑不可仰。彭姑告辞后,一品拆阅信件。
其中一封,由金氏夫妇寄来,“贝洛已经得到一只栩栩如生的义眼,用钛金属啪钮装上,天衣无缝,她仍然得接受一连串矫形手术,但生活已与常人无异……”
一品才放下信,门铃又响起来。
“咦,母亲大人突击检查。”
门外站着的,正是杨太太。
她微笑问,“屋内没有客人吧?”
“请进,妈妈才是稀客。”
“你们不想我来,我便不来。”
一品陪笑,“我斟杯好茶给你。”
杨太太四周围打量一下,“谁送来这大盆一品兰?”
每个人都不可思议地博学,一看就知道兰花名称。
“是那容貌丑陋的男生所送?”
一品不以为然,“妈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一品,那人外表实在猥琐,我特地来告诉你一声,你才二十多岁,实在不必急于同那样一个人在一起。”
“人家心地好……”
“嗯,出手亦大方。”
一品失笑,“妈难道怀疑我贪人家的钱?”
“我真不明白都会里生意人怎会长着一张北大荒农民的面孔,而且,你看此人心思缜密,进退有方,绝非一盏省油的灯。”
“妈妈,不过是普通朋友而已。”
“将来外孙那么丑,怎么抱出去。”
一品气结,“老了,老了有话说不通。”
杨太太看着女儿,“你以为我胡涂?你的心事,我全知道。”她叹口气,“慢慢来,别心急。”
一品坐下来,“工余寂寞,约会解闷,我并不想结婚。”
杨太太想一想问:“仍然没有二晶消息?”
“她很好,别担心。”
“不担心你们,又担心谁?”
“妈,我还有事。”
杨太太探头过来,“一品,你皮肤焦黄,需要小心护理。”
“是是是。”一品好不容易把母亲推出门外,松一口气。
她想收拾行李,发觉衣物已经整理妥当,连掉了的钮扣都一并钉上。
拥有两个那样能干的家务助理,一双手除了替自己洗脸,什么也不必做。那样,杨一品会迷失自己。
电话来了,“一品,我接你出去散步。”
“我累了。”
“那么,先睡一觉,再来找你。”
一品欣赏的就是这种没有压力,舒服轻松的感觉,像是多年老伴,知彼知己。
这是因为不爱他的缘故吧,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
一品和衣而睡。听见门铃的时候,睁开眼睛,天色已昏暗。她打开门,看到卢泳忠。
她没有开灯就请他进来。卢泳忠目光灼灼,发觉她头发濡湿,“下次吹干头发才睡,以防头痛。”
一品微笑,“这个说法,毫无医学根据。”
卢君替她取起外套,“来,我们到林荫路去。”
一品有种感觉他是想她去看些什么。
果然,那是一个建筑地盘,看得出这一座小小独立洋房,工程进行得如火如荼。林荫路居高临下,海港风光一览无遗,不知怎地,在任何城市中,山上是山上,山脚是山脚,两般不同的景象。
露台还没有装好栏杆,一品站出去看蓝天白云,有点羡慕未来女主人:一切现成,带支牙刷走进来便成。卢君在她身后说:“怎么样?”
“很好。”
“少一个女主人。”
一品听到这种文艺小说中对白,不禁笑了。
“这是真的。”
一品双臂抱在胸前,不置可否。
卢泳忠吸进一口气,“一品,你愿意做这间小屋的女主人吗?”
一品意外,没想到他会求婚,她一开口,答案却比小说作者编排的更加荒谬:“你其实并不了解我。”
卢泳忠只是笑,“我知你是难得的瑰宝。”
他取出一只蓝色丝绒盒子,打开来,展示一枚钻戒,不大不小,品味甚佳。“一品,请你考虑。”
一品把盒盖轻轻盖上,放回他的口袋,“还不是时候,我都没想过”
就在这时候,他们忽然听见异物堕地声,工人们惊呼,骚动,有人喊救命。
一品那医生本能立刻使她往出事方向奔去。
卢泳忠在她身后叫:“一品,危险,你往什么地方去?”
大门地台上有一工人倒卧,两名同事正替他压胸急救。一品大声说:“我是医生,请让开,快叫救伤车。”
有人说:“医生,水泥斗松脱掉下,刚好压倒他身上。”
一品蹲下,正想检查,发觉伤者头部歪在一边,她去扶起他,发觉他头颅已经变形,她染了一手血,伤者已无法救治。
这时,救护车已呜呜驶至。
一品茫然站起来。真意外,竟在这里目睹一宗工伤。救护人员立即赶到,抬出担架。
那名工人已无生命迹象,明日,报上将有小小一段新闻报道这宗意外。
一品这时抬起头来,看到卢泳忠与司机站在一旁,与警察对话。
一品静静走过去,身上沾了血渍,她也回答了警方询问。
一条生命悄悄逝去,蓝天白云却与意外没有发生前一模一样平静。
“一品,车子在这边。”
卢泳忠想来拉她,一品摇摇头,摊开脏手掌。
好一个卢泳忠,轻轻说:“你不怕,我为什么怕。”他紧紧握住她的手,这还是第一次,他发觉她的手很小很轻。
一路上他们没有谈话,到了公寓门口,卢泳忠说:“我送你上去休息。”
是一品按住他的手,“我有话同你说。”
卢泳忠脸色忽然苍白,她要拒绝他了,他立刻逃避,“今天你累了,改天才谈。”
一品非常坚持,“不,现在就同你说清楚。”
卢泳忠几乎流泪,无奈只得面对现实,跟一品入屋。
一品命令他:“坐下,以免听得惊吓摔倒。”
“你有话说吧。”
“我有病。”
卢君诧异,“介绍人一早告诉我。”
“是恶疾。”
“可是经已治愈。”
“五年内尚有复发机会。”她提醒他。
“那么,我陪你看五年后情况如何。”
一品没想到难题实时获得解答,看样子卢君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高手。她最欣赏这种人。
一品微笑,“五年是很长的一段日子。”
“到了我这种年纪,很快就会过去。”
“我认识一位小姐,很适合做这种小洋房女主人。”
“啊,是谁?”
“她长得很漂亮,是位女演员,叫以莉。”一品暗示他找错对象。
卢泳忠笑了,用手擦擦鼻子。
一品看出端倪来。
他终于说:“我一早认识姚小姐,不劳你介绍。”
“啊!”
“姚小姐踏出社会已有十年八载,大名鼎鼎,无人不识。”
一品脸红,“呵”又碰了软钉子。
母亲说得对,这人不简单。
“还有什么问题吗?”
一品摇摇头。
“那我先回公司处理今天这宗意外。”
一品点点头。
“奇怪,”卢泳忠说:“杨医生同杨一品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一品颔首:“双面怪医。”
卢泳忠笑着离去。
稍后一品发觉他把小小蓝色首饰盒放在水果盘里,一只黄色大柚子上面。
她取出戒指细看,发觉指环内侧已经刻了字:给一品,泳忠,以及年月日。她试戴,大小刚刚好。
卢君是个极顶聪明的人,可是那伶俐的灵魂却装在一具非常平凡的肉体之内,真正委屈了他。
一品把指环放回盒内。这时她才洗刷双手,接着沐浴更衣。
电话铃响,一品正想找人说话。
“品姐,我是本领。”
“本领,听到你声音真高兴。”“品姐,你身体无恙吧。”
“你们都知道了。”
“听说已经治愈,大家都放心。”
“你还有什么话说?”一品洞悉师妹心意。
“品姐,”李本领有点不好意思:“你觉得周炎这个人怎么样?”
一品一听,立刻就笑。
“品姐,别打趣我。”她略见忸怩。
“你放心,周炎很好,只是比较任性,有孩子气。”
李本领答:“我也这么想。”
“给他一点时间,叫他回学校去,过几年就脱胎换骨了。”
“那么,我们之间会有前途?”
“当然,年龄相仿,志趣相同。”
“谢谢你,品姐。”
“就这么一个问题?”
“还有,那副激光手术刀─”
“不忙归还,你拿去用吧。”
“我代表大家谢谢你。”
第二天,一品回诊所办了一点事,提早回家休息,一进门,看见一只彩色斑斓火鹦鹉飞过来,一边学人语:“大小姐回来了,大小姐回来了。”
一品惊喜:“二晶,是你?”
这些奇禽异兽,当然由她带来,可是室内盆栽却已给它啄乱。
二晶自书房转出来,“是我。”
一品松口气,“想煞我了。”
姐妹紧紧拥抱不放。然后,她们彼此打量。
一品发觉二晶胖了一点,身段健硕,肤色微棕,似名运动健将。
二晶看姐姐,“噫,弱不禁风,面色苍白,这些日子,亏你还瞒得住老妈。”
一品叹口气,“身体慢慢可以养回来。”
“对,主要是心灵依旧活泼。”
一品看牢妹妹,“你呢?”
二晶摊摊手。
“没有进展?”
“有时忙得连一整天也说不上一句话。”
“那么糟?”
“也不是,彼此都感觉到对方在身边,十分安慰。”
“那就已经足够。”一品点头。
二晶说:“这次工程完毕,他决定回大学重拾教职。”
“那多好,不必东奔西跑。”
“要是想有进一步发展,得跟着去。”
二晶说:“嗯,那就看你有多需要他了。”
这时,大鹦鹉飞过来,停在二晶肩膀上,啄她耳朵,二晶咕咕笑,看得出她还是开心的。
一品问:“你自己的工作呢?”
“只得暂时停下来,当作休息。”一品想一想,“有时希望男生也牺牲一下。”
“他们甚有压力,他们如果停下来,叫没出息,父母亲友以至爱人都会看不起他。”
的确是。“你去看过妈妈没有?”
二晶说:“一早去过了,她告诉我,有个能干的生意人与你来往甚密。”
一品笑笑。
“可有照片?”
一品把在箱根拍摄的合照给妹妹看。
“唔,很老实。”
一品微笑,“你可以坦白。”
“能干的男人,无论长得怎么样,都是能干的男人。”
一品连忙说:“谢谢你。”
“我祝你蜜运成功。”
一品笑,“路途遥远。”
“假使事事顺利,婚后你会放弃工作吗?”
一品轻轻说:“工作,是收入来源,一个人总得经济独立,我不敢造次。”
“你的储蓄也够了。”
“二晶,你是我妹妹,怎可夸大?”
“大姐一直有大姐的样子,难怪妈妈钟爱你。”
“妈妈并不偏心。”
她不以为然,“你当心那样说。”
二晶把鹦鹉引进笼子里,拎着准备告辞。
一品问:“熊教授人在本市?”
“不,已回美国。”
一品送妹妹到门口。
二晶闲闲地问:“不叫你心跳的男人,也可以是结婚对象吗?”
一品从容地回答:“恐怕是最佳终身伴侣,一个人的心房不规则跳动,并非好现象。”
二晶笑了。
她走了以后,一品吁出一口气。
心里诧异,竟这样维护卢泳忠,可见已经培养出感情来。
她去看水果盘里的戒指盒子,幸好,二晶没发现它,没有被动过的痕迹。
一品谨慎地收好指环。
与二晶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亲厚,姐妹始终会各有各家庭伴侣子女,能像老朋友般已经不错。
想到极小的时候,她牵着二晶的手上学,步行半小时才到校门,风雨不改,走得累了,坐在道旁休息一会儿再走,世界那样大,可是只得两个小女孩相依为命。
一品双眼润湿,那样的好时光都过去了,人大心大,今日各有各生活圈子。
记得姐妹俩自幼也谈过死亡问题。
“姐,我怕死。”
“我也是。”
“不过,还有好长好长的一段日子吧。”
“是,等过新年要等好久,一年都那么长,可是十年二十年更长。”
“对,不必担心。”很快又过去了。不知二晶还记得这件事否。卢泳忠的电话到,一开口便问:“不开心?”
“你怎么知道,我都没出声。”
“空气凝重。”
一品笑了,“妹妹来看我,想到孩提时无牵无挂,真不愿长大。”
卢泳忠温言安慰:“那时环境其实并不好。”
“但是,到底一切由大人作主,去到哪里是哪里,听天由命,十分开心。”
“是什么时候有了心事?”
“十二、三岁吧,功课开始吃重,想考第一,父亲辞世,母亲的沉默种下我忧郁之根。”
“对敏感的你来说是个大劫。”
“我与二晶功课特别用功,就是希望母亲一展欢颜。”
“有无成功?”
“没有,她一直像失去一边身体,白天还好,晚上时时哭泣。”说到这里,自觉婆妈,“喂!你怎么有空?”
“有班可靠老伙计,我不必事事亲自督促。”
“上了岸了,”一品点头,“医生就不行,非得同画家、同作家一样,亲手做到退休为止。”
“你仍有一定满足感,同我们签字盖章不同。”
“商人赚钱,是否不择手段?”
“误会,你没听过逢商必殷?来,一品,我们滑雪去。”
“我不懂。”
“我教你。”
“最近我还有点事。”
他不加思索地回答:“那么,我等你。”
一品笑,“一边等,一边赚钱,别错失良机。”
旧男友王申坡说过会天天打电话说笑话给她听,他当然没有实践他的诺言,现在反而是卢泳忠这样做。
“我带香槟上来看你。”
“我不能喝酒,你来聊天吧。”
他忽然沉默,然后轻轻说:“谢谢你。”
“怎么了?”
“我盼到今日,总算有个聊天的对象了。”
一品忽然发觉她也很幸运,彼此感动得静寂片刻。
当晚卢泳忠带来他家厨子做的一锅鸭汁云吞,一品闻到香味,不争气地垂涎欲滴。两人并无节目,天南地北坐着闲聊。
先是谈医学昌明:“……已经发明新式小型心脏起搏器应用,从前,它帮助心房把血唧到全身应用,现在改用小小螺旋桨推动血液,病人没有脉搏,但是活着,认真奇妙。”
卢泳忠感到有趣,“你从不谈时装化妆?”
一品答:“以前,与妹妹一起,最热门话题是男人,大病一场,改变观感。”
他真想问:你喜欢怎么样的男人?可是不敢造次,讪讪地维持缄默。
“听说,令妹也是医生。”“她是一名兽医,曾在乡间服务过一年,农民很欢迎她。”
“你一定要介绍我认识。”
一品微笑,心想,迟些吧,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们下了一盘棋,卢泳忠技巧精湛,只是忍让,最终一品还是输了,可是不致于太难看。
他也不是没有事做,手下来过一次电话请示,他听到消息,表情凝重起来,走到客厅另一角落,低声交谈。
一品看着他,忽然之间,发觉轻轻发号施令的他身形高大很多,肩膀也彷佛宽厚起来。呵,对他愈来愈有好感了,小心小心。从头到尾,她都不觉得他外形不够漂亮。
近午夜时分他告辞。一品送到门口,他忽然冒昧地说:“真想睡在你客厅,第二天一睁开眼睛就可以看到你。”
一品一愣,卢泳忠趁这机会已经离去。她进书房处理帐单,整整一大叠:保险、信用卡、慈善机构、水电、汽油、差饷……洋人说得不错,这是活着的开销,亦即是生活费用。
母亲曾经说过:“据讲下一世纪人类平均寿命可长至一百三十岁,那真是累,况且,生活费用昂贵,有几多人负担得起,能够看到子女成家立室已经足够。”
一品叹口气,这时候电话响了。是霍教授,这位疯狂老科学家哪有时间观念,只知有事就找人。
“一品,还没睡?正好,我们得了一个罕见病人,你必须来一趟。”
“现在?”
“不,一品,明早七时正。”
“一定到。”
“身体吃得消吗?”
“正闷得发昏,教授你这一通电话简直是活力素。”
“哈哈哈,我们真静不下来。”
一品也笑了。
因为第二天有特别任务,她睡得比较稳,这不是没有工作的人可以了解。一早就起来了,同彭姑通过电话便出门去。教授联同其它医生在会议室等她。
“一品来了。”
“一品可给我们宝贵意见。”
“这个案没有杨一品参与可真不行。”
一品顿感振作,有人递上咖啡及甜圈饼给她做早餐,边吃边谈。
霍教授这时说:“这个案在今日极之罕见。”
照片一打出来大家噫地一声,一品也不禁放下咖啡杯子。教授解释:“十八岁的病人自幼被叫张两头。”
“他的确有两张面孔。”
照片中的张姓病人看上去说不出的怪异,正式五官被推挤到一旁,面颊左侧另外有细小不成形的眼睛鼻子嘴巴,最奇特的是,他一张嘴,那另外的嘴巴亦会郁动。“在乡间,她被视为怪物。”可是西医一看就知道不过是寄生胎。
“通常,她都用布包着头在乡间采作。”
“是孤儿吗?”
“不,父母十分钟爱维护她。”
“真是万幸。”
“当地的医生把她推介到我们这里,条件是互相切磋。”
一品仔细观察那寄生五官,呵,嘴巴里有牙齿,可见一直随主体发育,不易切除。教授接着播放病人生活录像片段。
“这是张婶,她的母亲。”
一品微笑,在生母眼中,这张面孔也是可爱的吧。
“村童在她背后掷石子。”
“病人心灵创伤十分严重。”
一品就素描发表了意见。
教授说:“一品,我们知道你在康复期,不想劳驾你参与实际手术。”
“不,教授我可以胜任。”
“太辛苦了。”
“我做惯做熟。”
“我得与你主诊专科医生谈一谈。”
一品生气,“这里每个人都是专科医生。”
大家都笑了。
“这将是医学院另一宗教学手术。”
“现在,让我们去视察病人。”
病人在等他们,腼腆地不发一语。
真人的另一张面孔比影象更加诡异,连眼皮都会颤动,但是不会开启。一品用国语与她交谈:“喜欢吃什么,医生给你带来。”
张妹抬头想一会儿,取过一本书,一品以为她想看书,她却打开其中一页,取出一张用来当书签的透明彩色纸,嗫嗫不知如何开口。
一品心细,发觉书签前身是巧克力的包装纸,一颗糖,吃完了,糖纸被珍惜地抚平夹在书中,这样惜物,叫一品感动。
“你想吃这糖?”张妹点头,面孔上两张嘴一起牵动。
“医生稍后给你带来。”一品联同其它医生一起检查病人。
不用讲,大家又再一次发现做一个正常的人是多么幸福。
一品问:“她母亲接来没有?”
“已经来了。”
“那对病人康复有极大帮助。”
“我们负责切除,一品,你做修复,补锅困难得多。”
“让我们到计算机室去仿真手术程序。”
下午三时一品才自医院出来。
才步出大门,有人在她身后说:“杨医生,一起吃午饭。”
一品边回头边笑:“泳忠,是你。”
早上彭姑告诉他,杨医生在医院,他吓得面无人色,只想去?生间,稍后才搞清楚,她是去医病,不是就医,这一惊非同小可,他立刻赶了来。
那种感觉前所未有,十分奇怪,卢泳忠只想看见她,在她身边,那才放心。啊,已经爱上这女子,再无存疑。在接待处他问:“我想找杨一品医生。”
“杨医生正开会。”
“可以与她说两句话吗?”
“会议进行中不宜打扰。”
“她什么时候可以出来?”
“总得下午了。”
他决定等她,走开无用,内心忐忑,极端不安,不如近距离静候。
于是买了一大叠报纸、画报在车里阅读,一直等了好几个钟头,奇是奇在日理万机的他并不觉得浪费了时间。
这还不算爱上了她真不知是什么了。他非常诧异,没想到还有能力爱人,满以为已经心死,此生免疫,可是毕竟上天自有安排,他爱上了秀丽瘦弱沉默的杨一品。
当表姐说要介绍一位女西医给他之际,他还讪笑:“袁夫人,这已是你第七次拉拢了。”
“七十次也要做,免得你百般无赖,逢周末泡在我家要我招呼,你那么好条件,没理由孤苦一生。”
“好条件?我又不是英俊小生。”
“那种光看皮相的肤浅女子识来何用?一品是矫形医生,经她巧手,一个人的五官要多美丽,就多美丽,她看人才不注意外表。”
当时他一怔,“一品,多么特别的名字。”
袁太太说下去:“况且表弟你有何不妥?眼睛鼻子全部不缺,我们又不靠面孔吃饭,男人有气度有事业便行。”
卢泳忠记得他微笑答:“多谢鼓励,多谢指教。”
表姐在家请客,她比他先到,他因一宗订单迟了二十分钟才出现,根本不在乎这次约会。一进门,看见一个纤瘦年轻女子正听表姐说话,只有袁太太说个不停,她只静静聆听。
咦,他想,这女子不错,何必是女医生。谁知表姐介绍:“一品,我表弟卢泳忠。”原来就是她,一点也不嚣张做作,倒是难得。
卢泳忠回忆,一顿饭吃了个多小时,杨一品说不到十句话,可是又不觉她冷淡,举手投足间,姿势说不出的清丽雅致,又具专业知识,叫他倾心。
是在那个时候感情已经萌芽吧。
肯定是。
等到三点钟,一品终于出来了。卢泳忠一直以为女医生会穿行政人员套装,但是这杨一品往往只选卡其裤及白衬衫。
他上前说:“杨医生,一起吃午饭。”
只听得她笑答:“泳忠,是你。”
这是她第一次叫他名字,原来这平凡的两个字可以这样动听,抑或,杨一品所做的一切,都说不出地曼妙?
“会议冗长,累不累?”
“怎么会,不过,肚子却饿了。”
“想吃什么?”
“牛肉?。”一品说。
卢泳忠怜惜地想:一点不挑吃不挑穿,真难得,丝毫不沾时下都会女性娇纵的什么都要最好的坏习惯。
他载她到一家私人会所吃城内最鲜美的牛肉?。
一品同他说:“戒指我已收起来。”
“为什么不戴上?”
“时时做手术除下,怕不见。”
卢泳忠喜孜孜,高兴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只见一品在小册子上用笔画一张面孔。他取过来看,“咦,双面人,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一个病人。”
“啊,传说中的人面疮?多么不幸。”
一品留意他的表情,见他毫无厌恼之情,倒也放心。
“不,是连体孪生胎其中一个发育不全,寄生在她脸上,没有生命,但会蠕动,在一般人眼中,十分可怕。”
卢泳忠问:“你负责矫型?”
“是,我在琢磨,如何缝合这个伤口。”
“哗。”
他语气中没有憎厌,一品松了口气。
“原来你不止替太太们整眼袋。”
一品微笑,“那是我收入主要来源。”
卢泳忠忍不住说:“我爱你,杨一品。”
一品却说:“我的顾客常问:‘杨医生,你为什么不除掉自己脸上的痣?’,但是追求婴儿般完美并无止境,亦无此必要。”
他送她回诊所。
彭姑说:“杨医生,姚小姐来过,见你不在,去喝杯茶,说转头再来。”
“她没说是什么事?”
“说左眼角有点松弛。”
“姚小姐今年几岁?”
“二十八。”
“时间过得真快,时间大神开始工作了,第一次她来收窄鼻头到今天,竟已经十年。”
“可不是,岁月如流。”
“过了三十,她会更加吃惊。”
“刚才她正同我诉苦,说连脚板底皮肤都会松弛,她已不敢赤足拍照。”
一品笑了,“我得劝劝她,皮相美色至多维持十年八载,她得有个心理准备。”
“美人一朝不美,打击非同小可。”
片刻姚以莉上来了,一品请她进办公室。满以为她会说到皮肤松弛问题,她却没有。她指一指一品案上一帧小照,“杨医生,你认识卢泳忠?”
一品“啊”一声,“他说你俩是朋友。”
姚以莉笑笑,“是老朋友了,最近忙,少见面。”
一品细心留意美人儿表情,一边问:“他这个人怎么样?”
“杨医生你同他约会?”
一品坦白点头。姚以莉盛赞卢泳忠:“一等一好人,聪敏能干、大方疏爽、帮助朋友不遗余力、毫不计较得失。”
“他结过一次婚?”
“那女子走宝。”
一品说:“也许,时机未到,缘分先尽。”
“我认识卢君的时候,还在做牛仔裤模特儿,三千大元拍十日十夜,廉价劳工。”
“是宣传他旗下产品吗?”
“是。”
“没有进一步发展。”
姚以莉笑了,“他嫌我肤浅。”
事情当然不止那么简单,人家不说,不必细究,一切都是过去的事了。
姚以莉说:“真可惜,卢君外形差了一点。”
一品忍不住了,“奇怪,你们都说他丑。”
以莉看着医生,“你不觉得?”
一品照实答:“从来不觉。”
姚以莉诧异,“一个整形医生应该对美丑最敏感,你竟对他容貌没有感觉?”
一品摇摇头,“愈来愈觉得他顺眼,叫人舒服。”
“嗄!”姚以莉笑了。他们会是天生一对,只看见对方优点才是终身相处之道,怨偶只会彼此挑剔。
“我很替你们高兴。”
一品微笑,“谢谢你。”
“请替我问候卢先生。”
“一定。”
姚以莉站起来告辞。
“咦,没有其它的事了?”
“医生,这场青春美丽持续战我是必输无异,打了十年,已经又累又痛,我想放弃,顺人类自然命运发展。唉,老就老吧。”
一品笑得弯腰。
到底是聪敏女,有顿悟。她婀娜地走出医务所。
看护彭姑看着美人儿的背影说,“她以后都不会再来光顾杨医生。”
一品诧异问:“为什么?”
彭姑说:“医生是她前任男友的现任女友,她吃了豹子胆吗?万一割错地方那可怎么办?”
一品又笑,“他们只是普通朋友。”
“你倒是不吃醋。”
“我从前也有异性朋友。”
“奇怪,看中他的倒都是美人儿,且有口皆碑,可见是真人不露相。”
“彭姑,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愈钻愈好奇。”
第二天,一品去买了盒花街巧克力,每粒糖都有漂亮彩色的糖纸包着,她带到医院送给张妹。
张妹哎呀一声,露出笑容,另一张面孔上的嘴巴也咧开。
一位年轻的护理人员不由得轻轻退后一步。张妹立刻剥出一粒巧克力放进嘴里,唔地一声,随手将糖纸夹入书中。
一品到这时才发觉她在看一本《神鵰侠侣》。
“你喜欢这本书?”
张妹点点头,忽然开口说话,“我只得这一本。”
“我送你全套。”
“谢谢医生。”
“书中人物,最喜欢谁?”
果然不出所料,“是杨过”,接着鼓起勇气问:“医生你呢?”
“我属意郭襄,她这个人温柔、体贴、沉默,肯为别人着想。”
张妹点头,“我知道了,同杨医生一样。”
一品笑,“我哪有那样好。”
霍教授进来说:“张妹今天精神很好呀,不再哭泣了。”
张妹又一次垂下头,不发一言。
一品与霍教授在会议室商量了一些细节,手术时间定在下午。
事前工夫再充分,难保没有意外发生,紧张在所难免。
教授故意找些轻松话题:“一品,你到底有什么理想?”一品只是微笑。
“对目前的成绩已经十分满意?”
“不,我心里有个主意。”
“说来听听。”
“到乡村去办一间小小诊所,免费服务。”
“呵,这是宏愿,史怀恻医生就是这样开始。”
一品轻轻说:“有些如红眼症、喉咙炎,只需对症下药,一日之内可以痊愈,可免病人捱苦,我愿做乡民的家庭医生。”
“那么,你是长期生活在乡间。”
“是,这确实是个难题。”
“我倒有个建议,不如找四个志同道合的医生,每人一季,回乡服务。”
一品微笑,“那可困难了。”
教授笑,“连我都怕蚊子咬,不舍得离开城市中舒适的公寓,其实到处可以帮助病人,毋须下乡。”
一品仍然微笑。他们听到有人敲门,接着一声咳嗽。
一品抬头,看到门外站着卢泳忠,她立刻欢欣地介绍说:“教授,这是我的朋友卢君。”
教授听到一品的语气便知道这是爱徒的男朋友,不禁对这其貌不扬五短身段的男人多看一眼,他随口问一句:“有兴趣参观手术实况吗?”
一品想阻止已经来不及。
卢泳忠马上答:“我极之感兴趣。”
一品轻轻地说:“这有什么好看,又不是演唱会。”
卢泳忠问:“是居高临下在手术室楼上观察室参观吗?”
教授答:“正是,一会见。”
他出去了。一品顿足。卢泳忠笑:“我不是见血就晕的那种人。”一品怔怔地看着他,旧男友王申坡就是因为参观过一次手术,吓得做了逃兵。
“一品,如果你不想我看,我就不看。”
“有些人承受不了。”
“我想了解你的工作。”
“那好,欢迎到观察室。”丑媳妇终须见公婆,就这样决定了。
门外,有人问教授:“那人是谁。”教授不答。
“杨一品的男朋友?”教授只得点点头。
“一场病竟叫一品自信尽失,怎么找一个外形那么差的男朋友。”语气中说不出地惋惜。
教授却这样答:“也许,人家有内在美。”
“你看,做男人到底占便宜,女性懂得欣赏内在美,相反,女子长得那样黑漆漆,谁敢接受。”
教授不想多说:“那是一品的选择。”
“他一定很爱惜她,不爱她,条件再好,又有什么用。”
下午,卢泳忠在观察室挑了一个最好的位置坐下。医生鱼贯而入,他看到一品抬起头来朝他摆摆手。
卢泳忠四周的医学生议论纷纷。
“美丽的杨医生大病初愈,一显身手。”
“这个病人真可怕,不知就里在黑夜里面对面,不吓死人才怪。”
“否则何需七医会诊。”
卢泳忠耸然动容。手术开始,他全神贯注看一品工作,穿着白袍的她混身似散出晶光,个子小小,但指挥如意,与其它医生配合,不卑不亢,发挥了她的能力。卢泳忠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双目润湿,感动不已。谁也没想到他会似一尊雕像似坐着动也不动数小时之久。
要了解一品的性格,惟有到手术室内。他亲眼看着她将病人的一边面孔连肌肉与皮肤逐层缝合,在她温柔的巧手底下,一个公主与一个农女的脸,丝毫没有两样,全无不同,毫不偏心。到最后,看护送上一只盘子,离远看去,里边有东西蠕蠕而动。
哪是什么?
他身边有人也叫出来:“那是什么?”
有人答:“水蛭!用来吸出瘀血。”
“哗,如何用起民间土方起来。”
“听教授说尤其适合面部手术用。”
“我不敢看。”
“陶同学,回家带宝宝去吧。”
只见一品伸手捉起一堆水蛭,逐条放在病人脸上,剎那间小小褐色尸体虫的体积暴涨十倍不止,吸饱了血,纷纷掉下来,病人面孔明显消肿。
卢泳忠大开眼界,不禁低呼:“蔚为奇观。”医学生好奇地看着他,“阁下是哪家医院的医生?”
卢泳忠答:“不,我不是医生,我做成衣生意。”
“你怎么会到观察室来?”
他很骄傲地说:“我是杨医生的朋友。”
“原来如此。”
另一个年轻人问他:“血淋淋,不怕?”
卢泳忠摇摇头:“这是地球人体构造,你我都如此,有何可怕?”
先头那个学生大力拍他肩膀,“说得好,家母也时时问我怕不怕,我说他朝吾体也相同,我全然不怕。”
“胡小图,你不会用成语,不要乱用好不好?”
大家笑起来。学生时期真是人生中最快乐的岁月。
这时,手术已经完成,一品抬起头,看到卢泳忠仍在观察室,有点意外。
卢泳忠问那些年轻人:“怎样下去见杨医生?”
“出了门,往前走,看到电梯,按一字,出了电梯,转左,再转右,有几间会客室,你会看到杨医生见病人家属。”
“谢谢。”
“你记得住?”
卢泳忠微笑:“我记性还可以。”
他出去了。
学生们忙着收拾笔记,有人说:“杨医生这个男友比上次那个好得多,前任男友外形英俊,但是个草包,看见血竟呕吐起来,记得吗?”
“也难怪,手术实况的确不是每个人接受得来。”
“很奇怪是不是,人类只顾皮相,妆扮亮丽,天天洗净画皮,又熏以香氛,久而久之,忘却皮囊裹着的是什么。”
“喂,哲学家,放学了。”
那边厢,卢泳忠找到了会客室,看见杨一品医生正蹲着与一中年妇人细心谈话。
那女子很明显是病人母亲,紧张得握住拳头,嘴唇发白,被一品好言相慰,渐渐松弛下来,一品又把实际情况向她解释清楚,她落下泪来,喃喃道:“谢谢医生。”
一品笑,“这次手术一共有七位医生参与,连麻醉师及助手一共十二人,我不占什么功劳。”
一名看护出来说:“张婶,请过来看张妹。”
那张婶匆匆赶去。
卢泳忠到这个时候才轻轻叫她:“杨医生。”
“泳忠,你还在这里,你不累?”
“我正想问你,你怎么不累。”
“习惯了。”
“也不进食。”
“忽然想吃巧克力冰淇淋梳打。”
“我立刻带你去。”
一品看着他,奇怪,每次见他,他都彷佛高大一点,强壮一点,愈看愈舒服,愈来愈顺眼。
“喂,”一品问:“你没有搁下重要业务吧?”
“我是著名工作狂,所以才来了解你的工作。”一品不出声。
“一品,你亦是医生,明知故问。”
“其实,我从来没想过要孩子。”
黎医生劝说:“来日方长。”
“我甚至没考虑过结婚。”
黎医生点头,“人人知道你事业心重。”
“可是,我不生孩子是我的事,被医生断定不能生孩子又是另外一回事。”
“不是不能,是不宜。”
一品叹口气,沮丧地低头。
“一品,可是找到对象了?”
“彼此都有感觉。”
“他知道你的情况?”
一品点头。
“那多好,了解最重要。”
“他喜欢孩子,我觉得对他不公平。”
“慢慢商议,彼此相爱,就有解决方法。”
“黎医生,谢谢你的鼓励。”
“享受目前,不要为将来忧虑。”
一品告辞。回到公寓,一打开门,就知道二晶来过,书报摊了一地,手袋撇在一旁,不过,这次没有飞禽走兽。
二晶蓬着头自客房出来,靠在门框上,欲言还休。
一品纳罕,二晶面孔虚肿,分明哭过来。姐妹俩都很久没有痛哭了,哭泣其实有好处,体内毒素可随眼泪排出,又可纾缓情绪,但是成年人不是说哭就可以哭得出。
一品缓缓走过去,“来,有事坐下慢慢谈。”
“给我一杯酒。”
“你需要一杯热茶才真。”
一品泡了玫瑰普洱给妹妹。
二晶喝一口,“好茶,香入心扉,自喉咙暖到胃,从什么地方得来?”
一品微笑,自然由卢泳忠带来,她根本不懂喝茶。
她问妹妹:“记得吗,小时你不开心,半夜常到我小床来,两姐妹一直聊到天蒙蒙亮。”
“你多累都陪我。”
“你是我妹妹。”
“一品,我可有叫你失望?”
“我一直以你为荣。”
“少女时瞒着妈妈偷出去跳舞你总包庇我。”
一品笑,“跳舞是乐趣。”
“可是你一直没学会。”
“我资质不如你呀,得孵在家读书。”
“是陪妈妈吧。”
“一半一半。”
二晶终于说出心底话:“我与熊在豪,已经决裂了。”
一品一怔,这个名字,今日听来,好不陌生。对于自己的善忘,一品有点汗颜,她不出声。只听得二晶说:“再拖下去,也不会有更大发展。”一品不由得问:“你期望什么?”
“婚姻、家庭、子女。”
“他未曾准备好,他的心仍在史前爬虫上。”
二晶黯然笑:“你对他非常了解。”
“二晶,知难而退,未尝不是好事。”
“已经投资了那么多下去……”
“人生有赚有蚀,得到一些,亦失去一些,看得出你已尽了力,甚至跑到河北去陪他几个月,是我,一定感激流涕。”可是不知怎地,熊在豪不卖帐。
“这种挫折十分折磨人。”但是,会过去的。
“当初,还得把姐姐一掌推开才取得优先权……”
一品吓一跳,连忙更正:“从来没有这样的事。”急忙间她找到借口,“我遇到泳忠,觉得他比较适合我,我只想约会泳忠。”
二晶沉默了。
“我真是幸运,碰到泳忠那样优秀的伴侣,他为人宽厚大方诚恳,又极富生活情趣,事事以我为先,叫我身心舒畅,可惜因为健康问题,未能实时答允他求婚。”
二晶看着姐姐:“世事总没有十全十美。”
“是呀。”一品微笑,“所以人生才有盼望,什么都有,还有什么好想。”
“姐姐真乐观。”
“那时你小,没有看见母亲的眼泪,那真改变了我的人生观;得到一点点,我已很满足。”
“谢谢你的启示。”
“喂,我是你姐姐。”
“母亲叫我们明晚带男友回家吃饭。”
“遵命。”
“我此刻没有男伴。”二晶沮丧。
一品笑,“我相信你一定有办法,必然不会叫老妈失望。”
“只剩二十四小时,哪里去找人。”
一品内心庆幸,她总算可以对老妈交功课了,多年来交白卷,今日扬眉吐气。
二晶说:“可惜老妈不太喜欢卢泳忠。”
一品却不担心,“她会改变观感。”
二晶看着姐姐,“你也是渐渐才接受他的吧。”
“不,”一品老老实实坦白,“我甫认识他就觉得舒服,我说过,自你们口里才知道大家觉得他外形稍差。”
二晶很感动,“也许是因为矫形医生认为外貌根本不重要。”
“是呀,一把铰剪一支针,缝缝补补化丑为妍,多么容易。”
姐妹俩都笑了。
一品回娘家那天,卢泳忠郑重其事,亲自买了菜,带着厨子,备妥礼物一早到杨家。他的礼物别具心思,考究细致,不单以金钱衡量,其中一双绣梅花的缎子拖鞋叫杨太爱不释手。
杨太太的话忽然多起来,捧出瓷罐盛着的黑枣酿胡桃给他吃。卢泳忠博学,当然知道这是江浙人用来请女婿的零食,非常高兴。
有他在,杨宅顿时热闹起来。
杨太太随便拈一个题目,像怎样处理室内盆栽,卢泳忠便中肯地发表意见,令杨太太谈得舒服。
还未到吃饭时候,杨太太已觉得对卢泳忠有更改观点必要:这位未来女婿长得丑吗?不见得,将来外孙像他也不差:男孩子以才为貌嘛。
她对女儿说:“难得是,生意做得相当大,人都不庸俗。”
一品微笑。
二晶在七点左右才携伴回娘家。
依然是她的品味:那年轻人英俊如男明星,健硕高大,学历甚佳,是专业人士。
条件那样优秀,当然多人争,一下子就被宠坏,熊在豪就是一个例子,可是二晶却不怕。
那年轻人叫区泰来,虽然英俊,倒也算沉实,很快与杨家其它人熟络。他的工作是室内设计,忽然与卢泳忠谈得十分投契。
一品悄悄说:“我一直知道你有办法。”
二晶苦笑,“他带一条大蜥蜴来求诊,我问他可有空吃饭。”
“蜥蜴?”
“是他侄子的宠物。”
“你真不易想象人们对动物有多慈爱。”
“姐,我开始明白你为何看中卢泳忠。”
“说来听听。”一品微笑。
“他这人谦逊有礼,永远把人家放在第一位,心里美。”
一品想一想,“不,他不止这个好处。”
“叫人妒忌。”
一品笑吟吟过去坐在卢泳忠身边。
厨子捧出清淡可口的三菜一汤,吃到最后,白饭不够,由此可知众人是多么捧场,厨子笑不拢嘴。
卢咏忠剥橘子给一品吃。
一品先敬母亲,杨太太心想:如果这小子一辈子对一品这样好,什么都值得。
晚饭很成功,众人又坐了一会才告辞。
二晶与男伴去看电影,一品觉得坐在黑暗中没有意思,卢泳忠说:“我情愿聊天。”
一品自然地把手臂套进他的臂弯里。
他问一品:“我可过得了伯母那关?”
“成绩斐然。”
“我会爱护伯母,她孀居多年,我们需多加补偿。”
一品不出声。
等你找到这个人了,人家也找到了你,却因为另外一些顾忌,快乐打了折扣。
第二天,一品回到诊所工作,照顾了两个病人,趁空档,拨电话给妹妹。
“昨晚去看什么电影?”
二晶坦白说:“我一早回家。”
“为什么?”“一出门,区君便叫我介绍生意:‘你姐姐、姐夫的家需要装修吗?令堂的厨房、浴室可得翻新了’。”
“那也无可厚非,淡季,靠熟人介绍生意。”
“我觉得不是味道,幸亏卢泳忠没向你推销他家出产的成衣。”
一品笑笑,“你太挑剔。”
“于是不欢而散。”
“再另外物色吧。”
“我有点倦,想带着三、五只狗退到一间海边的大屋去隐居,每日与相爱的伴侣散步聊天享受美食。”
一品忽然问:“可要孩子?”
“暂时不要,十年后也许。”
一品说:“届时可得自海边搬回市区,重拾人间?火,天天接送上学,为孩子成绩稍差大动肝火,与老师及其它家长打交道……”
“是呀,人生每个阶段不同,各有各乐趣。”
“一般人都渴望有子女吧。”
“也有人觉得生育下一代费时失事,地球千疮百孔,已不宜人类居住,生老病死,又诸多苦楚,愈想愈灰心。”
“可是,至少老妈还有你同我。”
二晶笑笑,“我们姐妹算是好孩子。”
“诊所忙吗?”
“这一阵子比较淡静,到了圣诞前后,又会忙碌起来,首先得恳请家长切勿送小动物当礼物,然后劝小朋友不要把宠物当垃圾扔到街上。”
“仍是猫狗居多吧。”
“什么都有,包括兔子、葵鼠、猴子。”
“二晶你可有想过驻守动物园。”
“我只想退到海边的大屋去。”
她此刻情绪欠佳,当然这样想。看护彭姑拿了一张报纸过来。
“杨医生,看。”
一品看到一宗消息:“雅斯兰达化妆品公司委任胡可欣女士出任东南亚研究部经理”,照片中的她精神奕奕。
彭姑说:“好消息。”
“是,她重新站了起来。”
“那人不知有否看到这段新闻,胡小姐这下子总算争回一口气。”
“不不,”一品说:“她已经不在乎那人想什么,她现在是为自己。”
“你肯定?”
“是,但是她却未曾忘却过去遭遇,想起只有欷歔。”
“胡小姐可算脱胎换骨。”
一品点头,“再世为人,值得庆幸,彭姑,给我送一大篮花去。”
“一个遭毁容的女子在化妆品公司任职,多么奇怪。”
“读化工系的她在幕后发展,很有前途。”她们放下了报纸。
初冬,一品与卢泳忠乘飞机往太平洋另一边度假。在飞机上他俩谈谈笑笑,十分投契。
一品说:“猜一猜何处是最盛行整容的地方?”卢泳忠:“日本、美国、台湾。”
“不,是巴西。”一品说。
卢泳忠意外。
“是,国民疯狂爱美,女子都希望整得似芭比娃娃,半裸在沙滩穿梭,不理经济不景。”
卢泳忠微笑,“我也听说爱隆胸的不是身段比较扁平的亚洲妇女,而是北美洲女性。”
“意外吧,隆胸且是由他们发明呢。”
卢泳忠问:“一品,如果你替自己整形,会从何处着手?”
一品不假思索地答:“胃。”
她贯彻始终,不在乎外表。
“如果替我整,你会做些什么?”
一品温柔地看着他,“你十全十美,我无用武之地。”
“嘘,太大声,别叫旁人听见,人家会吓坏。”
“谁管别人怎么想。”
自飞机场到海边的房子,约一小时路程,卢泳忠亲自驾驶。一品在飞机上小睡过片刻,精神不差,沿途静静观赏风光。
一品问:“你持加国护照?”
“不,我只是游客,在风景区投资一间物业,如此而已。”
到达目的地,一品呆住,这不是二晶心目中的海边大屋吗?屋子居高临下,如飞鹰的巢似的,建筑在一个悬崖上,采用许多花岗石与木料,一进门便透过玻璃墙看到整个海洋,白头浪拍向岸边,气势慑人。
一品“呵”地一声。
“还喜欢吗?”
一品点头。
“夏天可看到鲸鱼成群回归。”
她坐在白色大沙发里,凝视海洋,她真幸运,无意之中实践了二晶的理想。
卢泳忠斟一杯普洱茶给她。
“不好意思,我自己来。”
他答:“这几天由我服侍你,我洗熨煮件件皆能。”
一品不由得笑出来。
他蹲在她身边,“一品,我想过了,已在商场打滚二十载,营营役役,蝼蚁竞血,为什么呢?不如让我们到这里退休,大家结业享乐。”
一品握住他的手,笑意盈盈,“躲懒。”
“是,你我能吃多少,穿多少,再做下去徒然浪费生命,从前不认识你,不得不做工消遣,现在有了你作伴,我再不想操劳。”
“我对你原来有负面影响。”
“屋子地窖里的酒足够我们喝二十年。”
“的确是世外桃源。”
他俩坐在沙发里看太阳落山,卢泳忠点燃炉火,带一品参观主卧室。
“房间太大,有无小一点的?”
“那么,你睡客房吧。”客房也拥有私人露台,比较细小温暖。
“我给你做碗粥。”卢泳忠说。
一品点点头,她淋过浴到厨房去看卢君煮食,真没想到他家有糖心皮蛋。
偏厅里挂一横扁,上面写着“月是故乡明”五个大字。
“是你写的吧,字迹刚健。”
“一品,瞒不过你的法眼。”
“泳忠你多才多艺。”
不知怎地,她觉得疲倦,在大梳化上睡着了。卢泳忠捧出鸡粥来,看到一品已经入睡,连忙取出羽绒被替她盖上。自己一人觉得无聊,用长途电话与公司联络过,又不想独自回房,扯来一条毡子,索性睡在梳化附近的地上。
第二天,一品醒来,觉得全屋明亮,以为太阳出来,是一个大晴天。
定睛一看,原来下雪了,落了一夜,积雪已有盈尺,白澄澄,映进玻璃墙,使人误为是日光,此刻天上扯絮拉棉,鹅毛般大雪纷飞,一品看得呆了。
生长在南国的她虽然见过雪,也曾与同学在球场打过雪仗,可是这样专心一致赏雪,还是第一次。她自梳化坐起来,踢到一件东西,低头一看,这才发觉地上是卢泳忠,他睡得香甜,不知道头上挨了一脚。
一品凝视他,为着陪她,他在地上过了一夜,这个怪人,抑或,是个深情的人。
她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卢泳忠醒来,微笑,忽然紧紧拉住一品,把她扯到怀中抱住。
一品轻轻说:“下大雪了。”
“冷吗?”
“炉火未熄,很暖。”
“睡得可好?”
“十分香甜,梦里不知身是客。”
“一品,你是这里的女主人。”
一品感喟,“不,我的意思是,我们都不过暂来这世界寄居而已。”
“太多愁善感了。”
一品不语,只是紧紧拥抱他。
“精神还好的话,我们稍后外出赏雪,或者,可以到地下室暖水池游泳。”
“嘘。”
他俩并肩看着紫青色天空撒下飞絮。
稍后,一品穿厚厚冬衣与卢泳忠下山吃午餐,附近一间法国饭店的侍者一见他们便迎上来,“卢先生你好,呵,太太终于来了。”
一品有点意外,但并无否认。
饭后在游客区闲荡,到古玩店看旧瓷器银器,老板娘问:“你俩是游客?”
卢泳忠答:“我们年年到此度假。”
一品不喜积聚身外物,一件也没买。自古玩店出来,雪已经停了。只见大路旁停着一辆黄色校车,大群六七八岁的小孩一拥而上,喧哗地在老师带领下登车。一品站住脚凝视他们一张张苹果似的面孔,痴恋地听他们清脆的笑语声。
卢泳忠也微笑,“真讨厌,那样嘈吵。”
扰攘了一会儿,老师点清了人头,校车总算关上门驶走。一品犹自依依不舍。
“最难做的是小学教师,不知怎么教得会这班小猴。”
一品不语,拉住卢泳忠的手离去。
泳忠还在继续话题:“你会有耐心教乘数表吗?你会对他们读故事吗?你会陪他们荡秋千?找保母做,没意思,自己做,又不知能否胜任。”
一品一直没出声。她愿意事事亲手做,半夜带着熊猫眼起床两三次在所不计,女性天赋有这种恒心毅力,不过,一品心灵愿意,肉体却软弱,未能配合。
一品身边整天都响着孩子们云雀般亮脆的笑声。
下午同母亲通过电话,杨太太说:“住在泳忠的度假屋?呵,已经同居了,亲友知道会怎么想。”
一品不加否认,“我们没有太多亲友。”
“玩得高兴点。”
“是,妈妈。”
傍晚,他们计划去滑雪。
“我可以教你。”
“不,容易伤和气。”
“那么,找个教练。”
有商有量,真有说不完的话做不完的事。卢泳忠讲得出做得到,果然负责洗熨煮,做得又快又妥,自干衣机取出整箩衣服,逐件分类折好。
他会是那种在公司签完千万合约回家来扮牛马给孩子骑的男人。
打着灯笼没处找。
一品想,一回去就宣布婚讯。
婚后可以将工作量减半,尽量抽空陪伴对方,或是,照卢泳忠所说:完全退休。
可是,杨一品不知道,上天另有安排。
那天晚上,她自梦中惊醒,感觉上像是有一只手插进了她的胸膛,硬生生要把她的胃扯出来,她疼得整张脸冒出冷汗,四肢完全无力。
接着,有不知什么要从喉头要大量涌出,她怕弄污床褥,只得挣扎起来,蹒跚走向浴室。
已经来不及了。
完全不受控制,吐了一地,她蹲下来喘息,头脑十分清醒,唉,一品想,身不由己就是这个意思,丑态毕露,幸亏卢泳忠会照单全收。
果然,灯一亮,他自邻房过来,“一品,我听到声响,什么事?”
他看到蹲在浴室的一品,吓一跳,但沉着地取来一张毡子里住她,“我立刻送你去医院。”一品犹自怔怔地,“为什么去医院?”
泳忠已经抱起她奔向大门。
这时,一品才看到身上、手上都是血。她茫然地抬起头,没有说什么,只叹了一口气。
这时她神志还很清醒,她看到卢泳忠落泪。他一边用电话通知医院急症室,一边请相熟医生同步赶到。然后,一品觉得无限疲倦,她很乐意地放松一切,堕入昏迷。
醒来的时候,一品听见耳边有人说:“她本人也是医生。”
一品有点高兴,噫,又回到这世界来,又得吃苦了。
“病人得实时开始电疗程序。”
“也许,她情愿回去接受治疗。”
“那么事不宜迟。”
一品张开嘴,“泳忠、泳忠。”
“她醒了。”
“一品,”卢泳忠探头过来,“我在这里。”
一品心酸,将面孔埋在他双手里,“送我回家。”
“北美洲有很好的医生,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照顾你。”
一品摇头,“你的时间宝贵,不应用来看守病人。”
“我可以找黎医生过来诊治你。”
“不!”一品相当坚决,“我不想连累任何人。”
卢泳忠点头,“那好,我追随你回去。”
当值医生微笑,感喟地说:“恋人。”
第二天,他们就告别半山的大屋回家。这是一品生平最难捱的旅程,她不想记得细节,把精神抽离,尽说些不相干的事。
“少年时想过做作家,后来,听说收入很不稳定。”
“也有极富有的写作人。”
“我没有把握做得那样好,只知很普通的医生也可以维持生计。”
“所以艺术可贵。”
“上星期赛尚的一幅《苹果》,拍卖价是六千多万美金。”
也亏他俩想得出那么多题材,一直絮絮细语。黎医生在飞机场接她,一言不发,将她拥在怀中。
一品呜咽。
她立即开始严竣的治疗过程。接着发生的事,如果要一一细细描述,那真是没有意思。一品大部分时间都觉得疲倦,一日可以睡足十多小时,但是分段休息,不能离家,活动三两小时后便累得像被人拳打脚踢一顿,忙不迭倒床上。
可能是她多心,渐渐发觉被褥有一股腐气,连忙着人一天换一次被单,又开着窗户睡觉。
二晶来探访她时抱怨房间似冰箱。
穿着运动衣的一品笑骂,没有关窗的意思。
床头堆满了书报杂志,以及各式各样的音乐盒子。
“泳忠送来?”
“是,给我解闷。”
“他真是没话说。”
“的确是我生命中的一朵玫瑰花。”二晶:“没有变心?”
一品笑吟吟,“你看,你这张乌鸦嘴。”
“医生怎么说?”
一品答:“我与泳忠约好,离开医务所之后,不谈病情。”
二晶点头,“完全正确,而且,我肯定你会康复。”
“谢谢你。”
“卢泳忠天天来?”
“来陪我吃晚饭,然后借我书房办公,十时左右回家。”
“天天如是?”
一品笑,“你又有什么意见?”
“现在我发觉了,一个人的内在美的确很重要,一品,你在这段日子最需要他。”
一品想一想,“我在任何时间都需要他。”
二晶说:“我还以为这种对白在现实生活中已经失传,所以爱情小说才会畅销。”
一品说:“对,有一件重要的事想告诉你。”
二晶吓一跳,“拜托你,有事请讲,千万不要以这种形式开头。”
“我的诊所已经出让。”
“什么,那是你多年的基业。”
“我知道,可是现阶段我已不能工作。”
“你舍得?”
“人生每一阶段都得有所取舍,母亲最爱读的书是《红楼梦》,可是生下你我之后再也没有时间精力心情重读,又有什么办法。”
“这同看一本闲书不同。”
“由泳忠介绍,有一位美国加州返来的女医生愿意买下诊所仪器,我已征得彭姑同意,连她一并出让。”
“什么了?”二晶骇笑。
“明早办移交手续,你可来参观。”
“就这样,杨一品医生决定歇业?”
“健康恢复后,我会开始新工作。”
二晶只得点头。
“母亲那边—”
“就现在才发觉有必要蒙蔽一个人是多么容易,以前我们不是怀疑,怎么丈夫在外边有了女人,孩子都生下了,妻子尚胡涂不觉,原来一点也不难。”一品放下心来。
“下月老妈将乘轮船环游世界,一去整月,更加不用担心她。”
一品问:“同什么人去?”
“一班老姐妹,一共八个人。”
“全无伴?”一品有点感触。
“乐得轻松,也许在船上会有不一样的际遇。”
这时,电话已经哗啦哗啦打进来找二晶。她赶着去赴约,一品微笑看着她悄然离去,恍若昨日,少女二晶在房里换上晚装偷出去跳舞,靠一品缠住母亲说话,或是找东西。
时间过得实在太快。
母亲究竟是知道,抑或不知?总有一日,一品会问个明白。第二天,二晶抵达诊所时,一品还没到,只见卢泳忠坐着喝咖啡,他立刻起来招呼二晶,“二妹,你来了,早。”
“姐姐呢?”
“已在途中,十分钟就到。”
彭姑听见声音出来,双眼红红,“真不舍得。”
二晶连忙安慰:“彭姑,退休在家,无所事事,更加无聊,跟新医生工作,一切不变,岂非更好。”
彭姑说:“不知这位卜加怡医生可难相处。”
“你们一定会合得来。”
卢泳忠在一旁说:“听说卜加怡很随和。”
二晶转过头来,“她是你的朋友?”
“不,是我表兄朋友的未婚妻,本来在比华利山执业,因未婚夫调职到东南亚,她也跟了来,还特别考到本市执照。”
二晶点点头。
有人推开门,一品来了,穿套灰紫色便服,戴着同色帽子,精神相当好,旁人不知内情,还真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卜医生未到?”
“尚余五分钟才到十点。”
彭姑最担心,不住看着门口。十点过一分左右,诊所外有人推门进来,只听得彭姑说:“诊所今日休息。”
那女客却笑道:“我是卜加怡医生,约了杨医生。”
大家都吃一惊,谁也没见过卜医生,都没心理准备她会长得像一个超级模特儿:长发、红唇、玲珑身段、娇俏神情。
她一走进诊所便笑说:“这位一定是杨医生了。”四个人都目定口呆地看着卜加怡,一时作不得声。
还是一品先开口:“卜医生,请坐,真没想到天下有这样漂亮的医生。”
卜加怡连忙谦道:“不不,医生不靠相貌,我没想到杨医生这样清丽才真。”
彭姑见卜医生果然随和,先放心了,笑说:“两位医生都可当活招牌。”
卜医生转过头去,“这一位一定是彭姑。”
彭姑自嘲:“以老卖老,就是我喇。”
大家都笑了。谈起公事,两位漂亮的医生都不含糊,细节全不放过。
趁空档,二晶轻轻同卢泳忠笑说:“是你的阴谋吧。”
“怎么说?”
“以后,一品可二十四小时陪伴你。”
“的确是我梦想,先让她养好身子才说吧。”
“女性在事业与家庭间总得有所取舍,男子则不同,可勇往直前。”
“但男子有必须成功的压力。”
二晶笑了,“你是好男人,才会那样想,万中无一,一品有福气。”卢泳忠大奇:“做男人,还有其它选择吗?”
“你不知最好。”
半晌,两位矫形医生自办公室出来,一品说:“卜医生,你可以去律师处签字了。”
二晶依依不舍,不知多少美女在这间诊所进出过,今日易主,她们也一定伤感。一品对卜医生说:“本市女性爱美,你一定可以大展鸿图。”
卜加怡忽然这样说:“杨医生,请恕我冒昧,有一只新药,叫宾佛莱士,没有传统药物不良反应。”
一品微笑,“已经在用,多谢关怀。”
卜加怡点点头,“那我先走一步。”彭姑送新东主出去。
二晶说:“从未见过这样艳丽的医生。”
一品笑:“这两个字用来形容她十分适切。”
“真难得,长得那样好,读书时不知有多少旁骛,可是坚持修炼至毕业,绝不容易。”
卢泳忠笑:“据说到了今日,走在街上,仍有星探上前问:小姐你愿意做模特儿吗?”
一品盯住他,“你怎么知道?”
“我─”
“谁告诉你,你们详细谈过,抑或,是你道听涂说?”
卢泳忠软弱地说:“救命。”
一品睁大眼睛,“别人的事,你为何这样清楚?”
卢泳忠举起双手,“投降,投降。”二晶摇头,“真叫人吃不消。”
结束多年心血经营的医务所还这样高兴,由此可知一品已经得到更好的,人的天性便是这样凉薄,只要拿更好的来换,一定舍得。
一品坐下来,“唉,忽然累了。”
彭姑回来说:“卜医生明日便刊登广告启业,免费咨询。”
“哗,那么会做生意,一定客似云来。”
彭姑笑:“美国帮一切实事求是,她一日起码可以做十对双眼皮。”
“嘘,彭姑,别透露老板的业务秘密。”
“是是是。”
一品说:“我们走吧,彭姑还有许多事要做。”
他们一出诊所,彭姑已经轻轻摘下杨一品医生的招牌,一品真是好汉,头也不回地离去。
二晶说:“你真勇,只看将来,不恋过去。”
谁知一品却说:“我只想抓紧健康,其它一切可弃。”
卢泳忠在一旁提醒她:“健康与卢泳忠,缺一不可。”
二晶说:“我吃不消你俩,我自己叫车,不用送我。”
“二妹,你去什么地方,我还想替你介绍男朋友。”二晶摆摆手走了。
回到家,一品伸一个懒腰,“如释重负。”
“真没想到你会愿意自前线退下。”
“以后懒散在家会迅速发胖。”
“不会,你看伯母就知道了。”
“她整天忙个不停,二十四小时约会。”
“你没有肥胖的心态。”一品笑,“呵,长脂肪是因为态度欠佳?”
卢泳忠表情慎重起来,“一品,病情得以控制,我想举行简单婚礼。”
一品看着他,搔搔头。
“一品,为何狷介?”
“目前多好,全无必要形式化,请勿再为难我,答应我以后都不要再提这件事。”
卢泳忠无奈。
“试想想,一个病人怎么会有精力应付婚姻压力。”
“我可没有给你压力。”
“婚姻制度本身具极大压力。”
“一品,你喜欢怎样就怎样。”
他走了以后,公寓里只剩一品一个人,她的五官还是挂了下来,一脸落寞。幸亏鲁律师打电话来,“一品,嘉怡已完成手续,你有一张银行本票在我处。”
“请代我捐给慈善机关。”
“一品,我劝你三个月后才决定款子去向,留着傍身也是好的。”
一品默然。
“你活下来的成数甚高,届时没有生活费,还靠男人不成。”鲁律师说得甚为诙谐。
这黑色幽默有道理。
“我暂时替你保管,存到银行收一两钱利息也好。”
“谢谢你,阿鲁。”
“不客气一品,养好身子再说。”
那么多朋友关怀她,一品觉得幸运。接着是教授来问候:“一品,张妹已经回乡去,她可以过正常人的生活了,她说永远不会忘记你的糖果及小说。”
一品微笑。
“你盛年退休,我少了一个生力军,顿失右臂。”
“教授你言重。”
“我说的都是真的,新派矫型医生,谁还会愿意免费为贫苦大众服务,除斑脱痣已年入千万。”
“一定有比我更好的。”
“我正在金睛火眼那样挑选接班人。”
一品放下电话,靠在梳化上,噫,我们对待每一天,都得像张妹看待糖纸一样,珍而重之。她整个人舒坦了。卢泳忠没让她闲着,“一品,你先睡一觉,我晚饭时候有节目找你。”
他们两个人,真不知道是谁陪了谁。
那边厢,二晶回到娘家,看到众伯母阿姨散会告辞,知道母亲又为一品举行家庭祈祷会。
她过去握住母亲的手。杨太太问:“医生怎么说?”
二晶答:“万幸病情又控制住,全靠新药,早十年八载,早已失去她。”
杨太太落下泪来。二晶叹口气,“几次三番,我一颗心似掉落冰窖厘 ,半夜惊醒,惶怖痛哭。”
“她不知道我俩感受吧,我日日心如刀割,寝食难安。”
二晶摇头,“病人如果还需担心家人感受,那真如雪上加霜。”
“所以她不想我知,我便装作不知。”
“也真难为你,妈妈。”
杨太太问:“她一直以为我不知情?”
二晶微笑,“我们演技好,还有,她已无暇注意细节。”
“可怜的一品。”
杨太太掩脸哭泣。
“被一品看到你这种情形,一定心如刀割。”
“泳忠也这么说。”
二晶说:“卢泳忠这个人像天使。”
杨太太露出一丝笑,“无论将来如何,今日他已经够好。”
“许多人一见女友有病痛,立刻丢下另寻新欢,泳忠算是难得。”
杨太太说:“我真感激泳忠。”
二晶说:“难为他每个星期来向你做详细汇报。”杨太太点头。
二晶说:“缘分就是时间上的配合,卢泳忠这个人早三年出现,一品一定失诸交臂。”她站起来。
杨太太问:“你还要回诊所?”
“也想学一品退休,时间归为己用,只是学会一门工夫,不做,又觉浪费。”
杨太太说:“诊所已来过电话追你。”二晶呵一声,拎起外套匆匆离去。
一品在家刚淋完浴,卢泳忠就上来了。“咦,又洗澡?”
一品微笑,“喂,别管头管脚。”
“一天洗三次会皮肤干燥,无谓洁癖就此养成。”
“天天多管一点,不久我就成为你名下的无知少妇。”
“我不理你,行吗,你都不懂照顾自己。”
一品有点感动,故说实话,“我怕病人身上有特殊气息。”
“没有的事,是市内空气欠佳吧,不如搬到郊外住。”真是,以前因方便上班,不得不住闹市,现在可自由了。
泳忠说:“我有一幢平房在近郊,唉,你一定觉得庸俗!我不是特爱炒地皮,不过是项投资,糟,愈描愈黑,那地方还过得去,你可以看看。”
一品笑了。这,就是他较早时说的节目吧,他一早已经想她搬家。
一品说:“好,你带我去看看。”
不会也是在悬崖上吧,一品猜对一半,全世界理想住宅都在山上,景观比较宽敞,这次看到的,是平静的南中国海。
“挑选很久,才决定买这里,空气比较干爽,又近邻居,附近有一个市场。”
真是休养的好地方,卢泳忠都为她设想到了。她轻轻坐在白色软皮的梳化上。
“怎么样?”一品说:“真不知怎样感激你才好,如此周到,浴室连肥皂毛巾都置妥……”
“只要你高兴,一品。”他握住她的手。
“你也坐下,我有话同你说。”
“呵,我先斟杯茶喝。”
泳忠无论到什么地方,都不忘做一壶好茶。他一时说漏了嘴:“伯母也想你搬到郊外。”幸亏一品没有听出来,他立刻改变话题,“室内装修我托朱亨玛公司代理,看上去可是还大方?”
“泳忠,”一品开口:“两次,在死门关上兜了圈子回来,改变了我整个人生观。”
泳忠大喜点头,“那当然,许多人不再追逐名利,会过着一种恬澹的生活。”
一品很高兴,“泳忠,你最了解我。”
卢泳忠微笑,“终于答允我的求婚了。”
一品讶异,“求婚,嗄?”
泳忠见她意外地睁大双眼,不禁倒抽一口冷气,“你想说什么?”
“泳忠,我终于知道我想做什么了。”
泳忠惶恐地问:“不是结婚吗?”
一品笑,“当然不是,泳忠,我的师妹是国际红十字会无国界医生成员,多次邀请我参加他们的队伍,无奈我凡心未尽,终日在红尘打滚,恋恋不已,现在我觉得已经准备好——”
听到这里,卢泳忠惨叫一声:“不,不!”
“泳忠,泳忠,别搞笑。”
他用双手捧着头,额角冒汗,啊,比女朋友另觅新欢更惨的事是女朋友心怀宏志,他呻吟起来。
“泳忠,你坐下。”
“你身体不好,怎可乱走?”
“人家自有安排,我会在固定的诊所诊症。”
“不,你不适宜接近疫症区。”
“不是到疫症区,只是担任一所普通诊所的主诊医生。”
“我不能接受。”
“我以为你想我开心。”
“我以为经过这次病,你已驯服。”
“泳忠,生活中发生的事,如果合乎理想,是我们福气,如不,当作经验。”
卢泳忠脱下外套,他的背脊已被汗水湿透。他斟出半杯拔兰地,一饮而尽。他颓然坐下,“留不住你的人,也留不住你的心。”
一听这般文艺的腔调,一品仰起头,哈哈大笑起来。
卢泳忠呆呆地看着她,“至少,”他自嘲地说:“我时时使你笑。”
“是,泳忠,你给我许多好时光,我永志不忘。”
“去什么地方,去多久?”
“贵州山区,我愿意奉献一年时间。”
卢泳忠的心又活起来,“只一年?”
“可以等吗?”
“当然可以,”他喘定,“我甚至可以来陪你。”
一品微笑:“你财雄势厚,什么做不到,我们有事求你哩!”“什么事?”
“乡村诊所将主理妇产及儿科,少了一具数码超声波扫描仪,盼望善长仁翁捐赠。”
“呵,是在下荣幸,包我身上。”
“那么,诊所就叫‘泳忠医务所’吧。”
“也罢,你告诉我,总经费是多少,我设法去筹就是。”
一品微笑,“泳忠,我以你为荣。”
卢泳忠感喟:“有一位中年朋友说,子女变阿飞固然可怕,更令他寝食难安的是子女太有志向,像跑到马达加斯加去研究利马猿之类。”
一品又笑。
“公司一位经理的女儿念地质学,才五呎一吋高,体重九十五磅,却天天钻隧道与彪形大汉打交道,地道工程又危险,叫父母担忧至头发白。”
一品大力拍他的肩膊,“你放心,我会无恙。”
“你的心意已定?”
一品点点头,“泳忠,多谢你,被爱的感觉的确美好。”
“能够爱你,我也够快乐。”
“那种感觉我一辈子不会遗忘。”
“喂喂喂,你不过去一年,我仍有希望,我会时时提醒你我爱你。”
一品松下一口气。总算把心事说清楚,没想到泳忠接受得那样好。
“几时出发?”
“还得正式办申请手续,怎可贸贸然跑人家地方,竖个牌子就医人,一定要通过批准。”
“那地方是否偏僻?”
“吉普车可以驶至,乡村近茶园,从前英国人时时出没,不但寻找好茶,也发现了玫瑰花。”
“我得好好研究这个地方,立刻找参考书来详细阅读。”
一品笑。
“你打算深夜起身诊症?”
“当然有这可能。”
“体力可以胜任吗?”
“《圣经》说:你日子如何,力气也如何。”
卢泳忠黯然,怪心痛,“可恨我不能绑住你在这里。”
“泳忠,我这种牛命,是不会单单逛时装店赴宴会出点无谓风头就满足,总得出力出汗,才叫做了事,晚上才睡得稳。”
“我明白。”他十分委屈。
一品亦觉遗憾,“抱歉,我从来不是依人的小鸟。”
泳忠说:“一品你是我的倩女。”他紧紧握住她的手。
一品走到露台,许多女子会拿一条左腿加一只右臂来换取这间住宅,但不是杨一品。她自己也有能力赚取象样的屋子,她爱一个人,不附带任何条件,纯因为她真正爱那个人。
接着一段日子,杨一品通过有关机构申请到内地行医,李本领最雀跃,提供许多宝贵意见,“品姐,仪器愈多愈好,还有,药物必须齐备,请着人捐募,我同周炎将过来帮你启业。”一品点头。
李本领忽然有点歉意,“品姐,那处没有热水管,要用大铜壶烧开水,我会派人照顾你生活起居。”
“没问题,你行我也行。”
“嗳,品姐,宿舍亦无空气调节。”
“我自己带把小风扇好了。”“夏季天气炎热,清晨醒来会在草席上留一个身形汗印。”
“我明白该处并非五星级酒店。”
“品姐真好。”
一品微笑,“真是捱不住的话,我亦不会死撑,我会打退堂鼓。”
“可喜的是风景真好,花香处处,是一种精神鼓励。”
一品点点头。
本领:“乡民淳朴忠直,对医生敬若神明,品姐,我虚荣心特强,我都不愿重出都市执业。”
“你还有周炎陪你,当然乐不思蜀。”
本领甜咪咪的笑,“周炎已与家人重修旧好,我们已见过对方父母。”
“真替你高兴。”
“我们约好,明年我将陪他完成建筑系。”
黎归晖医生同一品这样说:“乡村医生你倒可以胜任,乡民身体扎壮,没有大病痛。”
“你不反对我去?”
“会对你健康有益,我们这种人,闲在家享清福真不惯。”一品笑。
“别太吃力,每隔两个月,再忙也要到我处检查。”
“我知道。”
“一品,你生在都市,不知怎地,性情却亲近大自然,闹市的玩意儿从来不吸引你。”
“说得我太好了。”
“真的,这些年来,从未见你穿名牌戴首饰去舞会搓麻将炒股票,回乡可能使你宾至如归。”
一品也笑。她买了一批立体图书一大堆糖果以及小件塑料玩具,预备招待小病人。卢泳忠随行,他差些要雇挑夫,十多件行李,包括音响设备电器用品,想得到就带着来,随行还有两名助手,携带?星电话以及手提电脑,浩浩荡荡出发。
一品看了直摇头笑。他们生意人有办法,即刻联络到相熟朋友,得到许多方便,包括实时多搭一条电线通往医生宿舍。这些,都叫李本领骇笑。
乡民已为医生宿舍粉刷过,地方相当整洁,床上有一张新蚊帐,卢泳忠连忙叫人安装冷气,搬进小冰箱。
本领喜道:“品姐,这冰箱搬到诊所去储藏针药才好。”一品还没说话,卢泳忠急急答:“我另外买一只给诊所,你品姐需要喝冰水。”大家都笑了。
推开窗户,看到郁苍苍山景,空气里充满茶玫香味。不知哪个乡民找来一串鞭炮,燃放起来,劈啪声告诉村民,医生来了,以后再不用长途跋涉到城里看病。一品觉得心内鼓鼓的,有说不出的高兴满足。卢泳忠本来皱着眉头,看到一品开心,他也展开笑容。
第一个病人是患红眼睛的老人,同医生诉苦,说到从前的岁月,抱怨媳妇不孝顺,一搽抗生素眼药膏,已经说舒服。
泳忠微笑:“简直大才小用嘛。”
一品认真答:“不,每个病人都有焦虑,医生能够帮到他们,已经完成任务。”
“一品,我怀疑你是圣人托世,真受不了。”
“真乏味可是。”
“人太精刮太时髦时,这种乏味成为独特性格。”三天过后,各类仪器已经安装妥当,本领与周炎告辞。卢泳忠水土不服,皮肤敏感,发起风疹来,连一品都束手无策。泳忠痕痒难当,“快给我擦类固醇药膏。”
“你不如回都会去吧,山区的气候不适应你。”
“也罢,反正我时时可来看你。”
卢泳忠告辞,他那十箱行李都归一品享用,病人来诊症的时候可以听到柴可夫斯基的钢琴协奏曲。
清晨,有乡民携孕妇来求诊,那少妇腹大便便,低声说:“医生,真疼痛,好象快生了。”
一品立刻披上白袍替她检查。“呀,是双胞胎,两个都是男孩。”
那丈夫笑咧了嘴,“医生真是赛神仙。”
“不,你看扫描,两个男婴,这是他们心脏。”
孕妇呆视,忽然喜极而泣。
“别担心,有我照顾你。”
那天上午,一品担任接生,两个胖胖婴儿来到世上,真厉害,各重七磅,稍后,初生儿的祖母送来一大碗红鸡蛋,一品嘱母婴稍后前来检查。
病人自早到晚络绎不绝,有些小毛病已缠绵了好几年,叫他们十分困惑,其实很易诊治,一剂特效药即可见功。如此辛劳,一品反而觉得神清气朗。
诊所里有一张桌子,每天上午总有乡民自动送来鲜花水果,像供奉神明似,献给医生。邻村的人闻风而来,有时背着孩子步行整个上午,一品总留他们吃点东西才走。诊所设备仍然不足,一品尽量争取。
泳忠皮肤敏感痊愈,又来探访一品,可是不出三日,又大块叠小块地大发特发,“我已经注射过抗敏感针。”他抱怨。一名村民看不过眼,拿了一包草药来,同一品说:“医生,拿这包药煎成一碗,倒热水里淋浴有效。”
一品尽管一试,一洗之后,泳忠的风疹渐渐平复。泳忠说:“嘿!土方有土方的好处。”
他一好便活泼,随着乡民采茶去,又研究玫瑰种类,殊不寂寞。一个时时喊闷的人大抵是个闷人。杨一品与卢泳忠都不闷。
一日下午,有一个少女在诊所徘徊了好久。一品留意到,伸手招她来,“你等人?”她摇摇头。
“你有病?”
她嗫嗫答:“是我妹妹,她十岁,人人笑她是猪孩。”
一品大奇,“她有什么问题?”
“医生,你肯看她,她脸上有一块巴掌大胎记……”
一品笑,“这是我最拿手的手术。”
少女喜极而泣,“我马上带妹妹来。”
那小女孩有双乌溜溜大眼睛,可是双颊长着大黑斑,斑上且长出毛来,的确异相。
“医生……”少女尚有忧虑。一品微笑,“你这样爱妹妹,妹妹一定医得好。”
一品知道分三次用激光治疗,必可褪掉色素。一品轻轻对小病人说:“相信杨医生,杨医生有本事,保证你要多美丽,就多美丽。”说过之后,她笑起来,病人也笑起来。
一品完全觉得她找到了归宿。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