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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所有的星

(2008-09-08 11:28:42) 下一个
  那个电子邮件这样说:“是你吧,夜空里寻找一颗星,正是你的口吻,念念不忘逝去的人,过去的事,不愿放手,不能安寝……”
  于展航的记忆去到最远,约莫是在两岁半左右时候。
  他记得祖母抱他坐怀中,轻轻对他说,“展航,一个人的长相的确很重要,但是夫子说,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相貌好,也一样得勤力读书,发奋工作。”
  祖母脸容慈爱,语意长,小小于展航虽然听不明白,可是每个字都记得。
  祖母最后说:“一个人,也不可以凭相貌好,去做不应该做的事。”
  他母亲刚好经过,笑说:“妈,他哪里听得懂。”
  祖母俯首问展航:“你可明白?”
  展航记得他拼命点头。
  母亲说:“展航就是这点可爱。”
  展航进幼稚园的时候,他已经知道他长得与众不同。
  一进课室,便有年轻女教师过来轻轻说:“这位英俊的小朋友是谁?”
  展航涨红了面孔,仍然十分镇定地把姓名告诉老师。
  小小女同学都喜欢与他坐,男同学从那个时候就开始讨厌他。
  母亲来接他放学,其余的家长会问:“你就是于展航的妈妈?”他母亲吓一跳,以为展航闯了祸,可是接着知道不是那回事。
  “于太太,于展航那么漂亮,是象你先生吧。”言下之意是,象你,才不会好看到那个地步。
  对于这种间接诋毁,于太太并不放在心中,唯唯喏喏,“是,是像外子。”
  到于先生去接展航,又有家长问:“展航是象妈妈吧,妈妈一定是个美女。”
  于先生又得笑答:“是,确是个美女。”
  最夸张的一次,是有位女士眉开眼笑地走过来说:“你是于展航爸爸?我的女儿冬梅是展航女朋友。”
  五岁就有女朋友了,难得是女方家长不反对。
  父亲叮嘱展航:“要公平善待女性,不可利用她们的天真愚昧。”
  他妻子听见,反问:“什么,你说女性什么?”
  他连忙否认:“我对展航说要爱护女性,把好的让给她们。”
  于太太瞪丈夫一眼,不再言语。
  上了小学,已有电话来找于展航。
  于太太烦恼,“说是说问功课,一讲大半小时,奇是奇在几岁大的孩子居然也会东拉西扯。”
  “替展航挡一挡也是了。”
  于是于太太充任社交秘书。
  “展航去学小提琴。”
  “展航已经睡了。”
  “不,每天下午他都得做功课,他没有空到你家玩。”
  出乎意料之外,于展航是个相当静的孩子,喜欢阅读,数学与语言均是强项,不叫父母担心。
  亲友上门来,总会问:“展航可在家?”
  忘了他还有哥哥姐姐。
  十四岁的哥哥展翅说:“他漂亮,而我们长得普通。”
  十二岁的姐姐展翘说:“我看他也很为这个烦恼。”
  其实三个孩子全高大健美,皮肤牙齿都长得好,但是展航就是特别惹人注意。
  十岁那年,展航验出近视,他母亲伤心,“呵以后需戴眼镜了,哥哥姐姐都有好视力,你是怎么回事。”
  于展航自己反而有点高兴,挑一副黑胶框眼镜,把浓眉大眼遮起来。
  可是,异性对他的兴趣似未曾稍减。
  情人节,带回来一大叠卡片,起码比人多一倍,每只信封里都附着糖果,心型的巧克力可吃饱全家。
  女同学追着他身后:“于展航,等等我,于展航,等等我。”
  他从来装听不见,急急步走开。
  于太太问丈夫:“这样子,是否要替他转私校?”
  “私校的女孩不讲话?”
  “不——”
  “一动不如一静。”
  他父亲坚持是学生造就学校,而不是学校造就学生。
  升到四年级,各项成绩分等级,都属甲级,于太太也就不说什么。
  一日放学,接不到展航,于太太停好车子,走入课室看个究竟。
  只见展航坐在课室,衣服脏,眼镜烂,嘴角流血,一个小女生坐一旁流泪。
  分明是打过架了。
  于太太心中有气,她知道这种事迟早会发生,但不是现在,起码十年之后。
  老师迎上来,“于太太,你来了,真好,刚想联络你呢。”
  于太太有点羞愧,“发生什么事?”
  “一个低班学生在千秋架上下不来,惊慌大哭,幸亏于展航上前拉住,可是叫小同学的脚踢倒在地,只是皮外伤,没大碍。”
  于太太松一口气,“可是,”她看着那流泪的小女生,“王冬梅,你为什么在这里哭?”
  “呵,她特地留下陪展航。”
  于太太叹口气,“来,展航,我们回家去。”
  姐姐展翘大笑说:“展航学做英雄。”
  哥哥展翅说:“展航手脚不够敏捷,我建议展航兼学合气道。”
  于太太说:“他正学小提琴,双手要好好保护。”
  “那么学剑道。”
  “都是东洋人的玩意儿,不适合我们华人。”
  正在练空手道的展翅不以为然,“那么由我教展航。”
  展翘不服,“哈哈哈,你那三脚猫。”
  展航的嘴角肿了好几天。
  他救下来那小朋友的父母充满了感潋,亲自来探访,送鲜花糖果。
  “于展航仿佛没有缺点。”
  于太太吓一大跳,“千万别这样讲,所有十岁男孩有的缺点,于展航也都有。”
  “可是,他中年考第一。”
  “小孩读书成绩好一点也是应该的。”
  “于太太真谦虚,我得向你学习。”
  送走了他们,于太太吁出一口气。
  刚在这个时候,展翘哗然大叫:“妈,展航破坏我的化妆品。”
  于太太放下心中大石,太正常了,她并不希望孩子是天才,或是一个完人,平凡最好,平凡是福。
  到展翘房间一看,只见小小梳妆台上乱成一片,口红折断,胭脂撒在地上。
  “展航你在什么地方?”
  他嘻嘻笑着出来。
  “这是怎么一回事?”
  “报复姐姐骂我蠢。”
  “她为何骂你?”
  “她怪我霸住电话线。”
  “你在同谁说括?”
  “我教王冬梅做分数。”
  是该这样,最正常不过,做柴米夫妻胜过神仙眷属,孩子健康活泼比天才洋溢重要。
  晚上,于氏夫妇在看账单。
  于达长对妻子说:“这个担子,还需背十年。”
  “不知不觉,展翅快进大学。”
  “叫你委屈了,象样的首饰却没一件。”
  于周容藻温柔地答:“可不是,十指秃秃。”
  “不好意思。”
  “总不能将孩子们的大学学费换戒子戴。”
  他俩笑了。
  “一直未想到抚养三个孩子公用如此庞大。”
  “而且都还是一般消费,并没有任何贵族化开销。”
  “真可怕,壮志都消耗在生活必用品上。”
  “稍有差池,孩子们一定吃苦。”
  “老牛,咬紧牙关上吧。”
  这番话叫三个孩子听见了。
  三人悄悄举行会议。
  展翅说:“都是展航累的,他三个月就得换一次鞋,我的脚早已大定。”
  展翘提醒他:“之前呢,我记得你半年需换一批长裤,全都吊脚。”
  展翅吐吐舌头,“我会迟婚,好好享受十年八载才背起家庭负担。”
  展翘说:“我会督促丈夫勤力工作,供养妇孺。”
  展翅笑,“祝你幸运。”
  “展航你呢?”
  “我想——”
  “想什么?”大姐追问。
  “侍候爸妈。”
  “哗,如此崇高愿望,叫兄姐无地自容。”
  展翅笑说:“且放长双眼,看看展航有无食言。”
  中学时期的于展航己不能摆脱他美少年招惹的烦恼。
  女同学见了他全都先瞪大眼睛,屏息十秒,然后眉开眼笑,把最好一面展露出来讨好他。
  无论他在饭堂或图书馆坐在哪一角落,总有女孩子围上来。
  男同学中李伟谦比较客观,因问;“长得英俊真是好?”
  展航看他一眼,不出声。
  “不过于展航你最难得是品学兼优,没话讲。”
  展航笑笑。
  “展航,托你一件事。”
  展航翻过一页书,“抄代教还是抄物理?”
  “不,我想约会邹小燕。”
  展航纳罕,“你自己开口问呀。”
  “她老说没有空。”
  “那么,一直锲而不舍,死缠烂打,直至她应允为止。”
  “展航,帮个忙。”
  “怎么帮法?”
  “帮我约邹小燕。”
  “不,”展航一口拒绝,“我不做这种事。”
  “举手之劳,你都不肯,你好讨厌,总有一天。你也有用得着我的时候。”
  李家富有,曾借出大礼服给展航作演奏用,李伟谦叔父李烈洪收藏不少意大利古董小提琴,至少有两只是史特拉底,也许愿意借给有为年轻音乐家用。
  展航衡量轻重。
  “朋友应互相利用。”
  “这利用两字似乎有毛病。”
  “展航,那就用帮助好了。”
  “你想约小燕去什么地方?”
  “吃冰淇淋与跳舞。”
  “我试试看。”
  小燕与同班同学坐在课室前讨论功课,那班女生一见于展航走近,已经察觉,议论纷纷,当他的眼光落在小燕身上,小燕意外,用手指着自己胸口,“我?”她问。
  展航轻轻说:“小燕,同你说几句话。”
  小燕轻快地跳起来,“什么事?”
  女同学们艳羡地看着她。
  展航开门见山:“小燕,我受人所托。”
  小燕看着他微笑,“是李伟谦吧?”
  展航称赞她:“女孩子都象你这样聪明吧?”
  “不,我是佼佼者。”
  “他希望约你跳舞。”
  “家里不准我晚上单独出来。”
  “那么,吃冰淇淋。”
  “好,我自己找他。”
  展航松一口气。
  “不过,你由此欠我一个人情。”
  展航气结,“不,邹小燕,你莫企图勒榨。”
  邹小燕却没有生气,小小女生凝视他,然后轻轻说:“我看也是别人欠你的多。”
  于展航并没有听懂这句话,他见任务达成,松了口气,回去向朋友交差。
  一星期后,李伟谦对他说:“出是出来了。”
  “去饮冰室没有?”
  “有,一共廿一客冰淇淋。”
  展航一怔,“什么?”
  “她同廿一位女友一起来。”
  嘎,如此作弄人。
  “真是鬼灵精,不喜欢你就是不喜欢你,一点面子都不给。”
  展航劝说:“不如专心做功课。”
  “你说得也是。”但明显地没精打采…
  午餐时,展航总到她们高谈阔论,嘲笑李伟谦。
  “他来自守财奴之家,十岁就学会剪减价券省钱。”
  “他吃冰淇淋带着一张卡片,每买一次店员帮他打一个洞,满十次送一个,哈哈哈。”
  “什么志气都耗尽在这些芝麻绿豆小事上。”
  展航十分吃惊,没想到小女孩子也会这样无情刻薄,立刻低头走到另一张桌子去。
  这时,她们发现了他,顿时噤声,微笑。
  展航吃完饭,故意在女同学面前取出打洞卡,交给服务员,“香草冰淇淋”,仿佛替好友出了一口气。
  假如他听见那些女孩子在他背后说些什么,他会啼笑皆非。
  李瑞仪说:“哎哟,多可爱,真没想到他这样细心。”
  樊月芬笑,“还懂得省钱呢。”
  “多好玩。”是简谏蕴的赞美。
  人类的心脏,被安放在胸膛略右的一边,所以有点偏。
  那天,展航同她姐说:“真想斥责她们。”
  “你尚未开窍。”
  “什么意思?”
  “仍觉得女生虚伪做作,十分讨厌可是?”
  “对。”
  “你体内睾丸素未获释放,故不觉异性吸引。”
  展航啼笑皆非。
  周末,姐弟跟父亲到朋友家作客。
  那家人姓马,新近承继了遗产,大屋附暖水泳池,招呼朋友来烧烤游泳。
  一共四五家人,约十多个孩子,最大是展翘,最小才手抱,都玩得十分高兴。
  主人十分好客,食物饮料都极精美,烧起牛排来,香味四溢。
  大人开了两桌麻将,唏哩哗啦在池边搓起,也不管是否煞风景。
  有人叫展航:“弟弟,你且过来看住这些鸡翅膀,别烧焦了才好。”
  几个太太纷纷吩咐:“展航,替我烧一串牛肉,加多几只西红柿。”
  “我要一件汉堡,面包亦要两面烤黄。”
  “两条香肠。”
  展航欣然答允。
  一位阿姨拿只碟子婀娜地过来问:“我的串烧好象熟了。”
  就在这个时候,展航抬起头,忽然扔下手上刀叉,一手推开那位阿姨,害她踉跄尖叫。
  大家惊呼起来:“什么事?”
  只见于展航一支箭似奔到泳池另一头,直串入水中向左角游去。
  这时,男士们也发觉了:“遇溺,有孩子在池底浮沉!”
  所有的母亲惊叫起来,立刻推翻牌桌,纷纷奔到池边找自己的孩子。
  找到的即时松口气。
  但主人家马太太大声哭起来,“是囡囡,是囡囡。”脚一软,坐到地上。
  这时,会游泳的已经跳下水中帮忙。
  展航已经捞起那小小女孩,她才五六岁大,穿橘红色泳衣,所以展航离远才看得见她呆在水底,四肢软软,像洋娃娃。
  展航把她平放在池边,大人乱成一片,他听见父亲吆喝道:“快叫救伤车。”
  展翅过来蹲下,“弟,人工呼吸!”
  展航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与她两人轮流捧着那小小面孔不住做人工呼吸。
  马太太在一旁惊惶地大声哭叫。
  小姐弟面面相觑,只觉小孩一点动静也无,展翘先凉了半截。
  “救伤车怎么还不来?”
  那十分钟真比一百年还长。
  忽然之间,小小孩子的手臂动了一动,圆圆的面孔一侧,呜哇一声哭出来。
  展翘说:“好了好了,有救了。”她精疲力尽坐倒在地。
  这时大批救护人员赶进来,取出各种急救用品,把氧气罩盖在小孩脸上。
  “谁用人工呼吸?”
  于展航举手。
  “做得好,否则小妹妹救回也变植物人。”
  主人家急急跟救护车离去,野餐会也就草草结束。
  回到家中,展翘先说:“咻,吓坏人。”
  于太太惊魂甫定。“明明见到囡囡一直在池边跑来跑去,不过几分钟,已经沉在水底。”
  展航到这个时候才出声:“救生员说,小孩子十秒钟内已可溺毙。”
  “可怕。”
  “池里竟无人发觉。”
  展翘说:“我年纪最大,我应该照顾这班孩子。”
  “以后用泳池得雇用救生员。”
  “还有以后?”
  过两天,马太太亲自上门来过道谢,她犹有余悸,一见余太太就哭出来。
  “囡囡好吗?”
  “已脱险,一切正常,仍在医院接受观察,医生说真是大幸,差三分钟就会脑部缺氧,做人工呼吸那位居功至伟。”
  “哪里哪里。”
  “展航呢,我想见见他。”
  “上音乐课去了。”
  事后展翅说:“不是展翘也有份救回那孩子吗?”
  展翘笑答:“我们不算,当事人只看见英俊小生。”
  “语气好似酸溜溜。”
  “早已习惯,不会吃醋。”
  于先生直赞:“展航真勇敢。”
  他姐姐笑,“这几晚他一直做噩梦,说是无论如何救不活囡囡,吓出一身冷汗。”
  于展航比往日更加沉默,时间大都份用在功课上,不过也约李伟谦打篮球。
  “叔父说你几时去试琴。”
  “明天就可以,请代约。”
  “我把地址给你,他住宁静路一号。”
  一听就知道那种地段与现实世界不挂钩,除非真的打仗,炸弹落下来,否则,民间发生什么,仍与屋主无关。
  于展航准时去按铃。
  他已长得比一般少年人高,神色也较为稳重,看上去比真实年龄大了几岁。
  佣人启门,请他进去。
  展航在会客室等了没多久,一个满面笑容的中年男子左右手领着小提琴出来,想必就是他好友的叔父李举海。
  展航立刻站起来称呼。
  “千万别喊叔叔,叫我汤默士。”
  展航笑了,中年人都怕老。
  “你比伟谦成熟。”
  展航目光已落在两只好琴上,难舍难分。
  那保养甚佳的中年人说:“老实同你讲,我是一个生意人,不懂音乐,可是喜欢欣赏,这几把琴,是我最佳投资,十年前买进,每年增值十个巴仙,不过,就此搁着到底可惜,你来试试音。
  展航接过,调校一下,弹了一首巴哈的小步舞曲。
  李君一听,立刻赞好:“节奏明快欢愉,隐约让我听到衣香鬓影,裙裾率悉,演绎得好极了。”
  展航微微一鞠躬。
  “同哪位师傅学?我介绍名师给你。”
  就在这个时候,有活泼的女声问:“是谁奏的小步舞曲,我都想跳舞了。”
  李君哈哈大笑,“这把史特拉底到底不错。”
  看得出他踌躇志满,正在人生最得意之际。
  一张秀丽的鹅蛋脸探进会客室,大眼睛宝光流动。
  只听得李君叫她:“福祺,进来。”
  她轻轻走进来,原来身上穿着桃红色吊带束腰大蓬裙、细高跟鞋、整个人看上去像杂志上的剪贴女郎。
  年轻的于展航生活经验不够,一声李姐姐几乎就要出口,他以为廿一二岁的她是汤默斯李的女儿。
  “福祺,这是于展航小朋友。”
  她态度热昵地贴在李氏身边,这时,展航才明白,他俩是密友。
  他并没有吃惊,在他那个年纪,根本不知道这类关系中,男方需付出什么,女方又得拿什么去换。
  他说:“琴真的好,不过,目前还用不着。”
  “将来,你登台演奏的时候,我愿意借出。”
  “好极了。”
  那位段小姐却说:“小朋友,可否再饱我耳福?”
  那样一个可人儿开口,叫人怎么拒绝,展航童心大发,弹了一曲叫“请多吻我”的流行曲。
  这热情洋溢,充满盼望的曲子由他师兄教会:“比较讨女孩子欢心,将来一定用得着。”
  没想到第一次奏出会是在陌生人家里。
  师兄那时还幽默地说:“即使在街边演奏,也是流行曲才可博多几个铜板。”
  段小姐大力鼓掌,“太悦耳了。”
  李君问女友:“你想学吗?”
  她装个鬼脸,“那多辛苦,”她问展航:“你学了多久?”
  “八年了。”
  “是为兴趣?”
  展航笑,“天才早在五六岁就登台录唱片,我不过课余自娱。”
  段小姐笑道:“那么会讲话,喝了下午茶才走好吗?”
  “好是好,不过已约了伟谦打球。”
  李氏说:“伟谦同你在一起,我也放心。”
  展航告辞。
  刚想往公路车站走去,一辆跑车停在他身边。
  一看,正是美丽的段小姐,“我载你到市区。”
  开篷车迎风疾驶,少年于展航一路维持沉默,脸上忽然感觉到凉意,原来是下雨了。
  雨水渐密,扑打在脸上,感觉十分浪漫,那么漂亮的女郎倒是不怕雨。
  车子驶到市区,她让他下车,轻轻说:“那首歌真好听,我永远不会忘记。”
  展航礼貌地答:“谢谢你。”
  这个时候.她才按钮升起车篷。
  展航应约与李伟谦打球,半场休息,李说:“你见到那些名琴了。”
  “是。”
  “你也见到段福祺。”
  “是。”
  “所以男人要努力赚钱,你看,有了钱,什么都有。”
  展航笑,“你家是生意人,自然那样想。”
  “叔父为段福祺离婚。”
  “是吗?”
  “我妈妈同情婶婶,不喜欢她。”
  “开头,我还以为她是你表姐。”
  “她才二十岁,的确比我们大不了多少。”
  展航拍着球,“来,别管大人的事,我们且射球。”
  可是那天晚上,他梦见段福祺晶莹的大眼睛凝视他,并且说:“小朋友,再弹一首跳舞音乐。”
  醒来后涨红了脸,耳朵烧得透明,半日不退。
  功课渐渐吃重,一上高中就得准备升大学,大哥到加拿大安大略省升学,展航与父母去送他。
  于展翅的小女朋友哭过了,头脸肿了,楚楚可怜。
  于展翘面子上很客气,心底不同情那女孩。
  她问母亲:“讲明叫展翅,一定飞得远且高,这一去,一直念到博士,起码十年八载。”
  于太太发怔,“被你这样一讲,我倒是不舍得。”
  “家里没了他,势必静很多。”
  展翅头也不回地奔向前程。
  那女孩子低着头往门口走。
  还是于太太客气,“婉微,送你回家。”
  那女孩倒也明理,“不用了,这里乘车很方便。”孤独地离去。
  “展翅会写信吗?”
  “咄,写功课还来不及。”
  “我想也必定如此。”
  “过些时来送展航的女孩一定更多。”
  展航不以为然,“我必不叫人伤心。”
  他大姐笑,“不过,人家可是心甘情愿,为失恋而失恋,为失意而失意。”
  “我听不懂你的话。”
  “现在你当然不懂。”
  开头,杨婉微还打电话来探问于展翅近况,两个月后,也就识趣的销声匿迹,于展翅并没有与她分享他的美丽新世界。
  他的新女伴是同班同学,一个短发圆脸,神情潇洒的女孩。
  将来,万一要甩掉这个女孩,又可以推说要返家找工作,现代人流动性那么强,已没有一生一世的事。
  有时展翘也会暗自垂泪,怕是感情触礁。
  一日,展航听见她对母亲诉苦饮泣,于太太无奈地说:“展翘,妈妈帮不到你。”
  展翘呜咽。
  “展翘,放心,你终于会找到深深爱你的人。!”
  “……只不过想他打电话来。”伤心到不得了。
  可是隔一两天,又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出去赴约。
  于展航开始觉得一些女性不但没有良知,也无灵魂,许多男性看不起女子,也有一定道理。
  不不,展航不是对姐姐反感,这只是他实际观察的结论,可怜的女性,坚持误会外貌重要过内涵,而且,理智大可撇在一边。
  大哥的信充满喜悦,短短几句话就叫展航读了又读,由他教会展航骑脚踏车、游泳、打篮球、下棋、踩溜冰鞋,以及吹口哨……展航对大哥的感情深厚,他是他的榜样。
  假期,展翅并没有回来,他到美国南部度假,于太太因此担心,她听说佛州治安很差。
  读电脑工程的于展翅对生活有很好安排,第二年开始,家中只需予他小量津贴,他半工读,有收人。
  一毕业后多数往美国发展,西雅园附近列蒙市是微软大本营,若能在该处落脚,一定设法落地生根,这是华人的看家本领……
  一日放学,在路旁,忽然有一个女孩子朝展航迎来。
  展航抬头一看,想一回,才记起是杨婉微。
  她身还有男伴,展航很为她宽慰。
  “你好吗,展航。”
  “好,谢谢。”
  “家人呢?”
  “托赖,也不错。”
  终于,她问到她真正要问的问题:“展翅怎么样?”
  “刚升级,成绩不错。”
  “有女朋友没有?”
  “据我所知还没有。”
  这时,展航留意到,杨小姐的男伴已经露出不悦之色,对这不知名的英俊少年十分不满。
  杨婉微垂下头一会儿,轻轻说:“替我问候他。”
  “好的。”
  她回到男伴身边,那高且瘦的年轻人又瞪了于展航一眼,匆匆挽着女友离去。
  展航并没有对大哥提到杨小姐,他不认为他还记得她,可是很明显,杨婉微不会忘记于展翅。
  于家正计划旅行:“展翅不回来,我们去看他。”
  于太太说:“飞机票就已经一大半,不如叫他回来。”
  “别省了,想想我们多久没放假?”
  于太太仍本着节省是美德,“四个人出去玩一个月,那可是惊人的开销……”
  展翘兴奋得不得了,立刻买了加拿大地图回来细究。
  那一个星期三,开始的时候,其实同所有的星期三并没有不同。
  父亲尚未下班,母亲在整理冬季衣物,姐姐翻开时装杂志,展航在做功课。
  母亲同他说:“展航,你检验牙齿的时间到了,同邱医生约一约,下星期去一趟。”
  展航记得非常清楚,就那个时候,电话铃响起来。
  家中电话最多的是展翘,她照例抢着去听,半晌,只听得卜一声,电话掉下,展翘张大嘴走回来。
  于太太问:“谁的电话,什么事?”
  展翘喃喃说:“我不懂,有人恶作剧。”
  于太太立刻拾起听筒:“喂,哪一位?是,我是。”
  这时,展翘已坐倒在地上。
  展航走近母亲,于太太茫然地看着小儿子,“有人开玩笑。”
  轮到展航接过电话,那一头传来清晰坚定的声音:“于太太,于逢长现在在慈恩医院一O三号病房,请即来见他最后一面。”
  声音钻入展航耳中,赶都赶不走,他听见自己说:“发生什么事?”
  对方叹口气,“你是谁?”
  “我是他儿子。”
  “他遇车祸受重伤,我们尽力挽救无效。”
  展航又问:“什么样的车祸?”
  “你们来了再说可好?”
  展航轻轻放下电话。
  于太太混身发抖,她问:“是谁开玩笑?”
  展航脑筋一片浑沌,扶着母亲坐下,“我去一去医院。”
  展翘说:“我也去。”
  “你在家陪妈妈。”
  于太太忽然握紧拳头,“倘若是真的,我们都要去医院。”
  展航点点头,立刻召计程车。
  他陪着母姐一起坐后座,紧紧握住她们的手。
  三人手心都冰冷,展航脊背全是冷汗。
  到了医院,展航脚步象踏在云上,浮着飘向一O三号房,医生已经在等他们。
  “于逢长在这里。”
  急症室病床上躺着一个男人,头脸身上都搭着管子,一地鲜血,走近了发觉他已生命迹象,皮肤上那种死灰色叫人战栗。
  展翘一看,“不,不是父亲。”她松一口气。
  展航也说:“对,不是他。”
  根本不像,那人整张脸垮在一起,完全不象英伟的于逢长。
  可是于太太却己沉默地握住丈夫的手。
  只有她认得她。
  医生在一旁说:“一辆吉普车失控过线迎头与他的房车相撞,他一点机会都没。”
  于太太的头软软垂下。
  “不,”展翅大声说:“这根本不是爸爸。”
  这时,展航已渐渐认出父亲的轮廓,他泪如泉涌。
  “肇事车主受酒精影响,根本不适宜驾车,警方己控她危险驾驶以及鲁莽杀人。”
  展航把头伏在父亲胸前。
  展翘哭叫:“这不是他,展航你搞什么……”接着,她也扑到父亲身上紧紧抱住。
  医生说:“于太太,我有话说。”
  于太太茫然抬起头。
  医生也十分为难,“于太太,我们知道这不是开口的时候,但是院方希望你应允捐赠器官。”
  于太太镇定地站起来,“我同意。”
  医生十分感动。“于太太,你是极之勇敢的女性。”
  不知过了多久,母子三人办妥手续,回到家里。
  展航还不相信是真的生了意外。
  父亲的拖鞋选在一角,他的报纸丢在茶几上,昨日换下的衬衫还未熨好,然而,他永远不会再回来。
  于太太很疲倦,她低声说;“展航,替我接通电话,我得通知你大哥。”
  电话接到宿舍,是那边时间清晨五时。
  于太太放下电话,轻轻说:“他马上回来。”
  展航抬起头,他等有人同他说:“啊哈,刚才一切,不过是个恶作剧,抱歉抱歉,于家现在可以如常生活了”,然后门匙一响,父亲下班返来。
  于周容藻真是好女人,为着孩子,她如常主理家务,麻木地镇静,叫展翘与展航去上学。
  展航不放心,早退,回家推门进屋,看见大哥已经回到家里。
  他身型高大,肩膊宽阔,使展航羡慕,呵。如果他即时可以长得大哥般强壮就好。
  兄弟二人紧紧拥抱。
  于展翅即时联络父亲生前好友,这个世界仍然好人多过坏人,大都份人都愿意援手。
  展翅忽然变成家长,他四处奔走,被亚热带都会的阳光晒得厘黑,他沉着缄默,领着妇孺共渡难关。一切办妥之后,他把弟妹叫出来,他有话要说。
  “我后天返回安省继续学业,展航,你负责照顾母亲。”
  展翘脸色煞白,“你不留下来陪我们?”
  “不,”展翅十分坚决,“我一生前途维系在这几年,若果半途而废,读不到文凭,一辈子只好做小职员,永不出头,以后学费生活费我自己会想办法。”
  到底是女孩子,展翘苦苦哀求:“大哥不要走,留下陪我们……”泣不成声。
  展翅好不理智,他温言向妹妹解释:“我的确是你们大哥,但将来上我还有其它责任,我会是人家的丈夫,孩子们的父亲,我的眼光必需放远一点。”
  展翘默默流泪。
  “振作一点,已经是不幸中大幸,倘若我们只得三五七岁,事情岂非更坏,展航,你一定要设法驱除家中的愁云惨雾。”
  展航握住小姐姐的手。
  “父亲有一笔人寿保险费用,不久便可发放,不用担心,生活即使不比从前,也不会困苦。”
  展航沉默地低下头。
  忽然之间,展翅也诉苦:“不久你们会发现,人生充满苦难,这种悲剧天天在发生,当事人一定要努力克服。”
  展航轻轻说:“我明白。”
  “啊对,朱锦明律师会代表我们控告那司机,要求赔偿。”
  于展翅实事求是娓娓道来,仿佛像说别家的事。
  展航不能像大哥那样平静,他听到仇人的消息,握紧拳头。
  “展航,你要记得那司机的名字。”
  “他叫什么?”
  于展翅冷笑一声,“她叫段福祺,是个廿一岁的女子。”
  段福祺。
  这名字在什么地方听见过?
  于展航想起来。
  啊,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名字,它不是张玉芳李宝珍,他想起来了。
  他见过她,他甚至坐过她驾驶的车子,她是富商李举海的情妇。
  就是那个段福祺。
  于展翅说:“朱律师代表我们要求赔偿三亿。”
  展航不出声。
  十亿,一百亿也补偿不了损失。
  “失去的已经失去,永远不会回来,只能够要求金钱补偿,惩罚对方。”
  那天,大家默默休息。
  半夜,听到父亲书房有声响,展航本来睡不稳,立刻睁开眼。
  “爸?”
  象是父亲在电脑前工作。
  “爸?”
  他走近书房,看见母亲倒在地上,手足不住痉挛,他赶去扶起她,发觉她口吐白沫,已经失去知觉。
  展航大叫。
  声音使他自己也吓了一跳,嗓子几时变得这样破哑,这样悲怆,象一只受伤无助的野兽。
  展翅自床上跃起扑出来,当机立断,拨电话召救护车。
  三兄妹护送母亲人院急救。
  医生诊治后安抚他们:“病人心焦力瘁,需要休养,住院数天可望无碍,你们先回去吧。”
  展翘说:“我留下陪母亲。”
  医生颔首,“也好。”
  兄弟俩在回家途中一言不发,展翅一碰到床便重新熟睡。
  展航以为他会延期离去,可是在母亲出院之前,他已经走了。
  他到母亲病榻前告别。
  于太太只说:“好好读书。”
  展翅牵牵嘴角,“哀兵必胜。”
  他握紧了拳头。
  大哥走了以后,轮到展航这个小大人正式登场,主持大局。
  于太太消瘦憔悴,容易生病,而且记忆力非常差,对生活完全失去兴趣。时时沉思,叫她亦不应。
  展翅变得爱哭,常肿着眼泡,连找不到门匙都大哭一场,在这种情况下,展航不得不快高长大。
  朱律师来同他商谈。
  “展航,对方要求庭外和解。”
  “不行,”展航红了眼,“非叫她坐三十年牢不可。”
  朱律师说:“我明白你的心情,可是生命无法挽回,连法官都建议我们和解。她愿意赔债五千万。”
  “太少!”
  “那么,我再与她的律师商议。”
  这时,背后忽然传来母亲的声音:“我同意庭外和解。”
  于太太起来了,她外貌像老了十年,低声说:“我想把这件从速解决,重头开始。”
  “妈,”展航站起来,“不能这样懦弱。”
  于太太说:“我与朱律师了解过情况,即使赢了官司,对力至多判鲁莽驾驶引致他人死亡,连误杀都难以人罪,让上帝惩罚她吧。官司等闲拖一年半载,双方都不能正常生活。我想带着你同展翘移民到加国。”
  展航疑问:“我家合条件吗?”
  朱律师这时答:“有人愿意提供担保。”
  “谁,可是李氏家族?”
  朱律师一怔,没想到这少年如此聪明。
  “是,一位李卓贤先生肯帮忙,你们迅速可以成行。”
  展航脸色发白:“这不等于出卖父亲?”
  朱律师答:“我们只得在没有办法下寻找最好的办法。”
  展航落下泪来。
  “你母亲希望接近展翅,到了那边,你们姐弟也可得到优质教育,一家人离开伤心地重头开始。有什么不好呢。”
  展航气馁,低下了头。
  朱律师把手按在少年肩上,他慰解说:“这不是武侠小说情节,人人携剑走天涯找敌人复仇,同归于尽在所不惜,我们是现代商业社会居民,我们不能学古人。”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于太太见大事有个了结,精神略好,展航只得接纳事实。
  他们一家很快筹备移民。
  朱律师不住奔走,居功甚伟,展航由衷致谢,他却说:“我己收取昂贵的薪酬。”
  这其实已经泄漏了机密,但是展航没听出来,到底是小孩子,不过,即使是大人又怎么样,遇到这种惨事,生活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机灵聪明都无用武之地。
  一日,同学李伟谦来探访展航。
  “可以进来吗?”他有点尴尬。
  “不关你事。”
  “唉,展航,在这种时候,你即使迁怒于我,我也不好说什么。”
  “不,你仍是我好朋友。”
  李伟谦说:“作为李家一份子,听到庭外和解的消息,有点安慰。”
  “那凶手并不姓李。”
  “你知道她是谁?”
  记得,蛇一样的腰,尖尖小面孔,配一双大眼睛,化了灰也认得。
  “她精神受到很大困扰,己进疗养院治疗,因为这件事,婶婶终于与叔叔离婚,她成为千古罪人,承受极大打击。”
  于展航问:“我应该同情她吗?”
  李伟谦低头说:“对不起,展航,叔叔想来送行。”
  “不必了,一切事由朱律师负责。”
  “他想得到你们的原谅。”
  “永不!家母痛失丈夫,我丧失父亲,我永远不会原谅她。”
  李伟谦沉默。
  展航的声音越来越悲痛愤慨,“这像有人拿着棍子,用力打得我脑袋开花,血与脑浆溅出,然后啊一声,‘对不起,请你原谅我,你没事吧,请尽快康复’。”展航落下泪来。
  李伟谦无话可说,只得告辞。
  他走了,展翘问:“那是谁,为什么你高声呼喝?”
  “没有什么。”
  一家收拾细软,最珍贵的是照相部,于太太全都留起。
  朱律师派两名助手来帮忙,那两位女士办事效率高超,温柔而果断。
  “于太太,衣物可以买新的,况且,孩子们大得快,带过去也不合用。”
  “那边房子送家具,桌椅不用运去了。”
  “一般是先进社会,什么都有,一家都会英语,很快习惯。”
  走的那日,朱律师来送飞机。
  “展航过来。”
  展航走近他。
  “我的朋友叶慧根律师会来接飞机,她为人可靠能干,值得信任,凡事都可以请教她,你大哥展翅在东岸,随时可去探访。”
  “我们也可以搬去东岸吗?”
  “西岸天气比较温和。”
  “他可以来西岸吗?”
  “东岸的大学比较先进。”
  展航多日来第一次露出笑容。
  “展航,祝你们前程似锦。”
  “谢谢你。”
  就在这个时候,他猛一抬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几乎怀疑是眼花,可是马上知道那的确是段福棋。
  展航大叫一声,完全失去理智,不顾一切冲上去,朱律师一把没拉得住他,只得追上去。
  眼见他就要扑到段福棋身上,朱律师拦腰抱住这少年,可是冲势太强,两人滚倒在地上。
  段福棋吓得发呆,不过即时被随行的人围住。
  展航一边挣扎一边喊叫:“我永远不会原谅你,生生世世恨死你,你不用希祈得到饶恕!”
  这时,段福棋转过头来看着他,目光深沉忧郁,她立刻被同行的人带走。
  飞机场警卫见发生扰攘,已经赶来。
  朱律师雪雪呼痛站起,“没事,没事,意外,意外。”
  于太太连声道歉,而展翘又忍不住哭起来。
  朱律师低声说:“时间到了,一路顺风。”
  展航静下来,一手一个拉起母姐,走进候机室。
  能够离开也是好的,一切重头开始。
  小小男子汉在飞机舱里照顾母姐,于太太忽然说:“呀,原来是头等,”她转过头去,像是找人,“逢长,是头等,”忽然想起,丈夫已经不在,只得苍白地坐下。
  展翘失声痛哭。
  下了飞机,顺利出关,看到有人举着纸牌,上面写:于家。
  展航立刻迎上去:“是叶慧根律师?”
  叶女士年轻漂亮,笑脸迎人,“呵,欢迎欢迎,请随我来,这一定是于太太……咦,怎么两个女孩,于展航呢?”
  展航愕然,“我就是他。”怎么把他当女孩?
  叶律师一怔,“不好意思。”
  这少年容貌秀美一如女孩,头发又长,一时间没分别出来。
  展翘也笑了,“展航你可要剪头发了。”
  一辆九座位的车子驶过来,司机把行李载好。
  于太太问:“是住酒店吗?”
  “回家呀,一切都准备妥当。”
  车子驶了约一个小时,到了山上一幢小小花园洋房,叶律师去按铃,有女佣人出来开门。
  这时,展航起了疑心,这样妥善安排,需要何等样的人力物力,朱叶两位律师虽是好人,但不是善长仁翁,幕后由谁主持?
  室内窗明几净,布置雅致,展翘说:“吁,这是我们的新家,太好了。”
  叶律师取出文件请于太太签署。
  于太太静静问:“都是赔债金额购置的吧。”
  “我过几日给你看账目。”
  于太太颔首,“我累了。”
  “请到楼上寝室休息。”
  展航去看他的卧室,只见宽大的睡房连书房,最叫他吃惊的是电脑桌呈L型,一切设备齐全,还有他一直最想要的彩色打印机及卫星电话。
  那边展翘也叫他过去。
  呵于小姐最喜欢的淡紫色无处不在,可是淡得只有一个影子,丝毫不觉夸张,满橱新衣服,茶几上还有一篮子贝壳。
  谁,谁这样急急想补偿他们?
  有人按铃。叶律师去开门,签收一只长形包裹,“展航,你来看。”盒子打开,是于展航见过的古琴史持拉底小提琴。
  原来是李先生。
  他想代心爱的女人赎罪。
  于展航疲倦地说:“把父亲还给我,我们愿意立刻搬回旧时蜗居去。”
  叶律师想,这少年俊美但固执,不易讨好。
  “这是我电话,有事随时找我,我明日上午九时再来。”
  佣人过来侍候茶水。
  于展航走到园子里去,发觉车房停着两辆房车,随时可用,最叫他意外的是还有一辆爬山脚踏车,呀,他还不够年龄考驾驶执照,他可以用它来上学。
  都替他们想到了。
  展翘对新环境新事物非常满意,充满惊喜,赞不绝口,她的悲痛减半,忙着与大哥联络,絮絮不休,一整天都没再哭。
  母亲和衣躺床上,她侧睡,面孔向里边,错过晚饭时间,没有醒。
  终于,展翘也累了,淋了浴,高兴地把小小粉红色扇儿型肥皂给展航看,她也休息了。
  展航一个人坐在房中,看着窗外海港夜景,忽然之间,他听得远处轰隆隆郁雷似声响,这是什么?
  接着,他看到海港中火树银花般烟花升起,五光十色溅上天空,然后,似宝石粉般又落到海中。
  烟花!是国庆日吗,日子不对,那么,是为着什么缘故,这样大肆庆祝?
  展航闭上眼睛,父亲,他喃喃说:“祝福我们。”
  第二天早上佣人来开工,发觉他睡在椅子上。
  女佣自我介绍:“我叫马利亚,请随便吩咐。”
  她随即发觉于家三人相当随和,不挑剔食物,不多话,两个少年很有家教,会得收拾地方,太太有心事,甚少意见,马利亚工作颇为轻松。
  叶律师一早来了。
  “展翘,你马上可以考驾驶他照,展航,你明年再说,下午去办入学手续,我助手会带你们游览市区。”
  然后,她问:“母亲精神如何?”
  “吃过早餐,不知怎样,又睡着了。”
  “多月来劳累,正应疗养。”
  展航问:“昨晚为什么放烟花?”
  叶律师一怔,“没有呀。”
  一切象个梦一样。
  展航希望有人大力把他推醒,睁开眼睛一看,是父亲的笑脸。
  他随即垂下头,知道己无可能。
  驾驶师傅很快把展翘接走,展航自己去参观新学校。
  操场对牢整个海洋,这可能是观景最漂亮的校舍,展航觉得心旷神怡。
  “很美可是?”
  展航一转身,看见一个华裔女孩笑眯眯与他招呼,她一定是新同学。
  他连忙答:“舒泰极了。”
  “你是新生?”
  “对。”
  “欢迎你。”
  “请问,本校一共有多少学生?”
  “约九百名,算是中等,亚裔约占三份一。”
  “那么多?可得到公平待遇?”
  那女孩笑容甜美,“因为成绩好,家长跟得贴,所以老师明显喜欢华裔生。”
  展航听到这个好消息,不禁笑了。
  “你是新移民吧?”
  “是否英语不够好?”
  “不,”女孩笑不可仰,“太标准了,所以一听就听出来了。”
  展航也笑,“我叫于展航。”
  女孩伸出手来,“伍玉校。”
  他紧紧握她的手。
  “来,”玉枝说:“我带你参观。”
  于展航觉得前所未有的舒泰,这里人人高大英俊大眼睛高鼻梁,他同他们没有多大分别,故此不会吸引太多注意,真自由。
  他问:“男生可以留长发否?”
  玉枝看看他,“象你这般长短可以通过,请勿过肩,不许纹身,穿破裤,染紫橙发,在校舍内吸烟,戴念帽,以及携带武器。”
  “呵。”
  “一看就知道你是好学生,家里还有什么人?”女孩极之爽朗。
  “一母一兄一姐,父亲不在了。”
  女孩误会,“我父亲也不在此地,他在新加坡做生意,很少来。”
  展航补一句:“我父亲已经去世。”
  “对不起对不起。”她忙不迭道歉。
  两人游览校舍,参观各种设施,十分开心。
  做对了,趁早离开伤心地,重头开始。
  两人交换了住址电话,她比他高两班,已经可以开车,她把住宅指给他看。
  呵比于家要豪华得多了。
  回到家里,看到母亲正教马利亚包饺子,他放心了,经过灾劫,大家又活下来。
  叶律师的助手开来一辆大车,载他们游览,那年轻人风趣热情,国粤语流利,讨人欢喜。
  最后一站是喝咖啡,他同于太太说:“你们若要扛扛抬抬,尽管叫我好了。”
  于太太忙不迭道:“不敢当不敢当。”
  展翘忽然问,“这里可似君子国?”
  年轻人笑起来,“新移民若只顾花钱,对其它事不闻不问,那当然处处是君子国。”言下有余音。
  于太太点点头。
  归家途中,她轻轻对子女说:“你爸爸也在这里就好了。”
  两个小的默然。
  一进门,看见大哥展翅扑出来。
  展翘喜极而泣。
  于太太问:“你怎么忽然来了?”
  “有一位叶律师托人道了两张飞机票给我,叫我马上动身,我见一连三天长假,便过来探访。”
  展航一怔,两张飞机票?
  转角出来一个少女,展翅拉住她的手,“妈妈,我的女朋友徐列华。”
  大家十分意外。
  叶律师比家人更早知道他有女朋友,真厉害。
  徐小姐大方客气,相貌端庄,可是弟妹仍恍然若失。
  马利亚忙收拾客房招呼客人。
  于展翅说:“我对安排感到满意。”
  于太太不出声。
  于展翅又说:“弟妹已得到很好照顾。”
  于太太轻声问:“徐小姐家里是读书人吗?”
  “不,徐家做生意,生产电子零件。”
  于太太点点头。
  “列华只有一个弟弟,喜爱艺术,对家族生意不感兴趣,将来,那盘生意就是我们的。”
  于太太抬起双眼。
  大儿言行举止好不陌生。
  于展翅志高气昂,“徐家家长努力邀请我毕业后加入他们。”
  展航不说什么,在大哥眼中名同利占很重要地位,但人各有志,他仍是他们好大哥。
  展翘觉得大哥好像比从前疏远,现在,他拿到食物先照顾女友,听到笑话也立刻转述给爱人,母亲与弟妹都退到较次要的位置上去。
  他的至亲不再是家人,而是伴侣。
  晚上,他与展航同房,展航把床让给他,自己用睡袋。
  展航问大哥:“你会很快结婚吗?”
  展翅没有回答,他的鼻鼾轻微响起。
  于展翅很快会有他自己的家,这里,不过是他的歇脚处,展航十分怅惘。
  三天后大哥同女朋友走了。
  展翘感慨地说:“你看,好不容易供给教学,长大成人,现在眼中只有女朋友,将来你也必定这样,只剩下我陪伴母亲。”
  展航说:“我们不要缠住大哥。”
  “想到幼时他接我们放学,教我俩功课,真不明白,为什么弟妹要让路给一陌生女子。”
  “那是他将来的伴侣。”
  “不讲了。”展翘有点生气,“他这次来三天,我们都说不上十句话。”
  将来,于展航也会这样吗?不不不,一定不会,他不会刻薄女伴,可是,家人也很重要。
  母亲真是好母亲,她说:“只要你们快乐,我就安慰满足。”
  叶律师来访,把帐目清清楚楚交待过。
  然后,她闲闲地说:“徐家在南洋富甲一方。”都调查过了,“徐小姐性格温文可爱,我料他们很快会结婚。”
  于太太不出声,她已经明白,至爱的人要离去,她无力挽留。
  “于太太你应该高兴。”
  “他会到星马发展吧。”
  “是,总经理的位置在等着他。”
  于展航终于忍不住问:“叶律师,你怎么都知道?”
  好一个叶慧根律师,面不红心不跳,微微笑,“道听途说呀,徐家那么出名,江湖上当然有小道消息。”
  展航觉得她说得有理,不能再有怀疑。
  叶律师每个月都来于家,她很快成为他们母子的好朋友,无话不说。
  “你们的事我也知道,听讲展翘天天换不同衣服,开银色小跑车上学。展航则日日黑衣黑裤,用脚踏车,同学们都不相信你俩是姐弟。”
  “是,”展航笑了,“贫富悬殊。”
  叶律师转过头去,“于太太,孩子们上学去,你寂寞吗?”
  于太太答,“还好,我也正在上学呢。”
  “呵,那多好,英文还是法文?”
  于太太有点不好意思,“我见这里事事都靠自己双手,我学修理水喉及园艺。”
  叶律师肃然起做,“于太太,这我可放心了,”她忽然感动得鼻子发酸,“你们这样勇敢,叫我钦佩。”
  于太太还得安慰她:“哪里哪里,你太褒奖了。”
  于展航喜欢把脚踏车踩得飞快,马路两旁的树木变成绿色的光与影,随身擦过。
  像岁月一样,还没看清楚,就已经流逝。
  伍玉枝自始至终是于展航最好的朋友。
  他喜欢她是因为她从来不注重他的外表。
  一次,他故意问:“校内最好看的男同学是谁?”
  玉枝想一想,“是格兰姆罗宾逊吧,此君虽然顽劣得叫老师头痛,可是金发蓝眼,身型高大,是水上曲棍球健将,在水上会飞似,他算得上英俊。”
  展航不出声。
  他忽然有点想念众人不绝口赞他漂亮的岁月。虽然十分骚扰,可是到底受宠,人是这点矛盾。
  “你会喜欢格兰姆吗?”
  “怎么会,他是外国人。”
  “你我也是外国人。”
  “他是白人,家母自小对我说,不可与白男约会。”
  “伯母家教严谨。”
  “十五岁生日那天,妈妈对我说:‘玉枝,妈妈是否爱你,对你是否千依百顺?’我说是,她又说:‘妈妈也求你一件事,你必需答应,妈妈恳求你别与白人约会。’”
  展航笑,“你可别把这事告诉他人,否则背一个种族歧视的罪名。”
  “当然不。”
  展航说:“我妈从来不跟我说这些。”
  “展航,几时到我家来?”
  展航吓一大跳,“不不不。”
  他长头发,一身旧衣服,若不是功课全是甲等,连老师都会非议,他怎么敢见伯母。
  “爸妈去南欧度假,你可以来游泳。”
  展航松一口气,原来如此。
  于是他到小同学家作客、喝冰茶、游泳、听音乐。
  他不穿泳裤,T恤牛仔裤便跃入池中,泳罢湿漉漉,随即骑自行车高速离去,回到家,身上已经干了一半。
  这也是一种不羁吗?他不知道。
  那一日,离开伍家,全速下斜路,忽然之间,近面而来的一辆红色跑车突然闪避松鼠,向他迎头撞来。
  该刹那,展航内心异常镇定,他反应迅速,立刻跳车,滚下斜坡,左肩先着地,碰一声响,痛人心肺。
  那辆跑车也刹住了,可是已将脚踏车卷入车底,压个稀烂,发出惊人刺耳吱吱声。
  展航倒在地上,知道自己已从鬼门关兜了圈子回来,他挣扎着起来,又摔倒。
  跑车司机匆匆下车,原来是个女子,高声问:“你没有事吧?”
  她立刻用手提电话报警。
  于展航看到她的面孔,脸色忽然发青,“是你,是你!”他奋力扑上去,“你这只妖精,你又来害我。”
  那女司机尖叫起来,被于展航拉住,跌在地上。
  于展航不放过她,缠住她。
  这时有途人经过,纷纷下车了解情况,大力分开两人。
  警车与救护车也赶到了。
  护理人员见受伤的少年发疯似嚎叫,立刻替他注射。
  女司机一边流泪一边蹲着对伤者说:“对不起,对不起。”
  展航看清楚了她,他静下来。
  同样是大眼睛尖下巴,但这不是他的仇人,他认错了人。
  救护人员问:“你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展航一条手臂软绵绵,知道要进医院,恳求说:“别吓着我母亲。”
  他把叶慧根的电话告诉他们。
  展航昏迷过去。
  酪来的时候,一睁眼看到叶律师,“妈妈——”
  “妈妈不知道。”
  他放下心头大石。
  “吓坏人,不过见你混身血,知道没事,你知道,车祸即时死亡者不再流血。”
  “妈妈那里——”
  “说是打球意外好不好?”
  手臂已打上石膏,不能动弹,展航苦笑。
  “一会我陪你回家。”
  “谢谢你。”
  “不过有个条件,以后,你别用脚踏车,免叫我们担心。”
  展航只得点点头。
  “一下子,转眼间,你也十六岁了。”
  展航看着窗外,是,他一年拔高四寸,声音变得低沉,体毛纷纷长出来,他错愕,意外,好象不再认识自己的身体,并且觉得尴尬。
  看护进来,“噫,真是不幸中大幸,不过是皮肉伤,三两周内可恢复原状,以后可得小心了。”
  叶律师说:“我打算接他出院。”
  “你是监护人?没问题。”看护和蔼得不能置信,“不过,有个人想见你。”“谁?”
  “是那个司机。”
  叶律师问:“听说是个女子?”
  “是,长得似电影明星。”
  叶慧根好奇,“请她进来。”
  展航不出声。
  “听说你与她滚在地上厮打?”
  展航简单地答:“我认错了人。”
  “认错人?”
  这时,一个妙龄女子走进来,她右臂上也捆着纱布,看到于展航,她舒口气,“请你原谅我。”
  展航轻轻答:“那是一宗意外。”
  “我竟没看到你。”
  “我的速度太快。”
  “不,是我反应拙劣。”
  叶律师笑了,“双方都有错。”
  那女郎说:“你如有事,我会内疚一世。”
  展航忽然重复:“一世?”
  那女郎刷地脸红,别过头去。
  叶律师看着,啧啧称奇,这女子年纪要比于展航大好几岁,可是看情形,已被他深深吸引。
  叶律师咳嗽一声,“我来介绍。”
  女郎说:“对,我叫周晚晴。”
  叶律师凝视她,“你是名歌星周晚晴。”
  那周小姐微笑,“不敢当,我应叫早红,改错了名字,故此有点半红不黑。”
  叶慧根有意外之喜,懂得自嘲的女子真是少之又少,何况,又是个美貌女子。
  “展航稍后可以出院,你大可放心。”
  叶律师与她交换名片。
  稍后,周晚晴的朋友上来陪她离去。
  叶律师说:“明星到底是明星,多么漂亮。”
  于展航不出声,有人比她更加水灵娇美,只不过,那人是他仇人。
  叶律师看着他,“认识你们两年多了,发觉展翅应付得最好,展翘完全不去接受事实,也无所谓,而你,展航,你的伤痛没有得到任何缓和。”
  展航被她说中心事。
  “连你母亲都已经开步向前,展航,你是少年人,请把伤痛埋葬。”
  展航不发一言。
  “我们回家去吧。”
  脚踏车被压成一团烂铁,骤眼看,象一具现代雕塑,展航把它放在车房陈列。
  于太太自始至终,不知事情真相。
  展航带着石膏手臂上课,走到路口,看见一辆车子在等人,他不以为意,可是车子响号。
  呵,是周晚晴。
  清晨,她刚洗过头,身上清香扑鼻,脂粉不施,笑脸盈盈地说:“送你一程。”
  “我步行。”
  “我压烂了你的车,应当做司机。”
  “每天?”
  “每天。”
  “管接又管送?”
  “没有问题。”
  “你哪来时间?”
  “上车来吧,再谈下去要迟到了。”
  到了学校,同学纷纷在石膏上签名,伍玉枝闲闲问:“谁送你来?”
  “朋友。”
  “你有那么大年纪的朋友?看样子都有廿五六岁了。”
  “我没有问过她几岁,你觉得重要吗?”
  玉枝忽然生气,调头而去,展航大惑不解,女同学都嘻嘻笑。
  展航真没想到放学时周晚晴真会在校门等。
  他问:“歌星不用唱歌吗?”
  “我已经退休。”
  “廿多岁就退休?”十分意外。
  “做我们这一行,廿八岁之前若果还不能退休,那就大告而不妙。”
  展航吓一跳,“那么,几时开始事业?”
  “十五六七岁。”
  “那不是求学阶段吗?”
  周晚晴笑不可抑,“我们不读书。”
  展航发觉他无意中认识了另外一个世界的人。
  她把他载到家中,“明早再见。”
  “你真的再来?”
  她颔首,“直至你不需要我为止。”
  接着个多月,周晚晴天天来接送于展航。
  于太太知道了这个消息,叫展航来问话:“可有这样一个艳女,比你大十岁八岁,天天管接管送?”
  “是。”
  “展航,虽然住外国,我们还是保守点好。”
  “是,妈妈。”
  “叫你朋友不必辛苦了。”
  “是。”
  “我们自家也有车。”
  “是。”
  接着,于太太大惑不解,“你从什么地方认识那样一个人?”
  “在社区中心。”
  “展翘说,她还是一个歌星。”
  展翘真多事。
  “展航,你大哥订婚了。”
  “那么快?”
  “徐家催促他。”
  “都没通知我们出席。”
  “徐家会立刻着手筹办婚礼,约十二个月后举行仪式,届时我们往新加坡出席。”
  “徐家徐家,大哥不是姓于吗。”展航抗议。
  于太太反而看得很淡,“展翅一向有主张。”
  第二天,展航同周晚晴说:“母亲叫我自己开车。”
  周晚晴伸手过去,轻轻抚摸他拆掉石膏的左臂,“你己痊愈。”
  展航点点头。
  “以后,不能见面了吗?”
  展航鼻端那股熟悉的清香味,个多月来已经熟悉,使年轻的他觉得母亲的命令不近人情。
  “我改在街角等你。”她引诱他。
  “我不会叫母亲失望。”
  她颔首,“爱护母亲的都是好孩子。”
  展航别转面孔,“谢谢你的谅解。”
  车子一直驶出去,展航发觉那并不是回家的路。
  他问:“我们到什么地方去?”
  “我的家。”
  展航本来想反对,不知怎地,却没有开口,开篷车一直朝山上驶去。
  抵达周宅的时候,乌云已经密集,周晚晴下车来,用手一指,“从这里,可以看到你的家。”
  展航朝山腰一看,果然,郁苍苍的树木中,正是他家的橘黄色瓦顶,他甚至依稀以看到有人在园子里走动。
  “请进来。”
  她带他进屋,走到露台,展航看到一具望远镜。
  他凑过去一看,镜头正对牢他家里,刚才看到在园子的人影原来是园丁。
  他转过头去,不置信地问:“你每天都观察我?”
  周晚晴手中已经握着酒杯,“是。”
  她给他一杯冰淇淋苏打。
  “有什么目的?”
  周晚晴回答:“我想知道你一举一动。”
  “你看到什么?”
  “你打篮球、你练小提琴、你陪母亲整理花园、你在树荫下读书。”
  “这好似偷窥狂的行为。”
  周晚晴伸一个懒腰,“也怪不得你那样说。”
  “你看到的不过是一个正常愚鲁的年轻人。”
  “你平静的生活叫人羡慕。”
  周晚晴忽然走过来,她窈窕的身型贴近他,这时,天空中传来隆隆雷声,豆大雨点洒下。
  展航把双手轻轻放在她腰上。
  竟有那样细的腰身,差一点点,展航的两手就可以合拢,拇指碰到拇指。
  连毫无经验的他,都知道这样美好的身段是最难得的。
  他贴近她的脸,呵柔肌滑溜如丝缎一般。
  她轻轻后退,那时,雨点已经淋湿了两人的肩膀,他们回到室内。
  玻璃长窗始终没有关上,雷雨风把纱廉卷得飞舞。
  于展航到黄昏才离去,仍由周晚睛驾车送他,不过车子到街角已经停下来。
  展航下车向家里走去。
  另一辆车子向他响号,展航在雨中抬起头来,发觉那是姐姐展翘。
  “那是周小姐?”
  她看到了一切。
  展航点点头。
  “她比你大很多。”
  “我知道。”
  “妈妈禁止你们来往。”
  展航笑了,姐姐脸上化着浓妆,又何尝不是母亲所禁止的,从什么时候开始,子女会听从父母指令。
  到家门之前,展翘把胭脂抹掉。
  于太太看见他们姐弟一起回来,有点高兴,“现在由你接送展航,最好不过。”
  回到卧室,展航躺在床上沉思。
  周宅米白色大理石地板阴凉感觉仍在,他心灵中那一线丧父后的空虚似乎稍微得到弥补。
  每个月初是叶律师来探访他们的日子。
  “一切都好吗?”
  于展航微笑。“我们的一切,你最清楚不过。”
  “少年人几时变得这样讽刺。”
  展航还是笑。
  叶律师凝视他。
  展航问:“有什么事?”
  “你一早就知道自己是名英俊小生吧。”
  展航答:“有人那样告诉过我。”
  叶律师叹口气。“你自己当心。”
  “我知道。”
  叶律师忽然说:“歌星玛丹娜喜欢年轻男子,她说:‘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可是,他们可以整晚都做。’”
  展航诧异。“叶律师,如此直接根本不像你的口吻。”
  叶慧根律师又叹口气。“你被人利用了,展航。”
  展航还是笑。
  “周晚晴有情人,他是大名鼎鼎的富商王新朝,一直由他负责她的生活开销。”
  展航无动于衷。
  “你太年轻,尚未胜任这危险的游戏。”
  展航一句话也不说,既然不能顺从长辈,噤声也是一种尊重。
  叶律师既忧心又生气。
  她已与这一家人发生感情,尤其是展航,她想看着他好好成长,他进大学她就放心了。
  叶慧根做了一件她不应该做的事,她说:“如果你不停止见这位周小姐,我会告诉她,你尚未成年,她正骚扰儿童。”
  展航的笑容凝住。
  儿童,在法律上他还是孩子?多么可笑,吃了那么多苦,经历那许多事,未满十八岁,也不算数。
  他低下了头。
  “展航,不要让母亲焦虑。”
  展航终于点点头。
  叶律师告辞,于太太送她到门口。
  “怎么样?”
  叶慧根悻悻然。“于展航的功课若有退步,我叫那只狐狸趴在地上求饶。”
  于太太极之感激。“你太关心我们了。”
  “那周晚晴的前一届情人是二十五街海滩咖啡座的金发侍应生,我有他俩幽会的照片,我想王老板或许有兴趣知道。”
  于太太吓一跳。“我真未料到你那么厉害。”
  叶律师笑了。“各有各自的杀手锏。”
  于太太颔首。“为着展航,也只能这样。”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叶慧根恨恨地说:“竟拿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来消遣,还成什么世界。”
  到了秋天,当满园树叶都转为金棕之际,周晚晴轻轻同于展航说:“我要走了。”
  展航有点意外。
  “我得搬到伦敦去住。”
  “为什么?”
  “那是我最后一次机会,我得改过自新,不再胡闹,否则,我的老板就会叫我卷包袱。”
  她说得那样坦白,教展航佩服。
  “跟着他这些年,除出飞机大炮航空母舰,也什么都有了,他待我不错,所以只得搬往伦敦,”那周小姐握住展航的手,放在脸上摩挲。“真舍不得你。”
  展航答:“我也是。”
  “你会记得我?”她泪盈于睫。
  “会。”
  “到了中年,仍然记得我?”
  展航点点头。
  周晚晴终于落下泪来。
  展航拥抱她,下巴搁在她头顶,双手围住她的腰,是最后一次了吧,腰身仍然那么纤细,柔若无骨。
  展航说:“到了暮年,仍然记得周晚晴。”
  “谢谢你。”
  第二天,她派人送一辆平治七排档爬山脚踏车给他。
  展航骑车到她家,已经人去楼空。
  好象是趁着月黑风高匆匆搬走的,急得不得了,一定要在那个时辰离去。
  展航无言,往山下望去,树叶已纷纷落下,看自己的家,也就分外清晰。
  他一声不响返回家里。
  他爱上了那辆脚踏车,天天用。
  “展航,用四轮车吧。”母亲央求。
  “不必。”
  风雨不改,他仍用脚踏车,除非大雪吧,他才改为步行。
  冬日,大哥展翅宣布婚期。
  展翘诧异。“十一月怎么结婚?”
  “新加坡四季皆夏。”
  “呵,对,我忘了。”
  一切都已安排好,飞机票寄到于家,酒店也已订妥,他们一行三人抵达星洲,自有司机来接。
  神采飞扬的于展翅大声讲高声笑,第一件事便是叫家人试礼服。
  妹妹是伴娘之首,穿淡紫色长裙,配银白南洋珠耳环与项链,弟弟是伴郎之一,小礼服侍候,母亲是主婚人,一套深蓝色缎旗袍,什么都已安排妥当,连鞋袜都齐全。
  准亲家对于氏三人亲厚周到,尊重有加,连于太太坐着的时候,徐列华都站在身边侍候,原来,最骄纵的是小家碧玉,并非大家闺秀。
  展航看在眼里,替大哥庆幸,求仁得仁,是为幸福,应当无憾。
  徐家真当他们是自己人,尤其喜欢展航,介绍了许多适龄少女给他认识,天天都有下午茶会。
  展航很少讲话。
  他情愿与老朋友伍玉枝通电话。
  玉枝告诉他。“下雪了。”
  “真想家。”
  “回来一起去溜冰。”
  “一言为定。”
  玉枝可能是唯一注意他内心多过容貌的女性。
  于展翅的婚礼豪华铺张,其实是徐家宴客,酬谢多年来生意上朋友,可是做得大方,事事以于太太为重,大家高兴。
  几个伴娘看到于展航如蜂见蜜似围住。
  当知道他仍是中学生时不禁愕然。
  “几时进大学?”
  “明年九月。”
  “修什么科?”
  展翘抢答:“建筑系已预留了位置。”
  “你呢,展翘?”
  “我与他一般明年升读,他跳了班,我没有。”
  徐太太过来笑说:“展航,你可要年年来探访大哥大嫂,毕业后帮忙建设东南亚。”
  婚礼上衣香鬓影,客人没有想象中多,不过百来名,一定经过精挑细选。
  忽然之间,展航在人群中看到一个穿黑色大排穗裙子的女郎。
  他睁大了双眼,段福棋,这女子是段福棋。
  他急急走近。
  那女子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笑脸迎人,不,不是她,女郎皮肤黝黑,
  甚具热带风情,却不是段福棋。
  展航连忙退下。
  展翘问弟弟。“找人?”
  展航不出声。
  “周小姐不会来这里,她身分不能见光。”
  不,他不是找周晚晴。
  “我们跳舞去。”
  “我情愿到露台散步。”
  “盛大婚礼真高兴,希望将来我也可以享有。”
  展翘一下子被伴郎们拥入舞池。
  展航坐在酒店露台欣赏蕉风椰雨之都的夜景。
  热带的月亮总是又大又圆,连心脉的阴影都一清二楚,噫,吴刚在砍桂树呢,嫦娥应悔偷灵药……
  “在看星座?”
  “嗯。”展航转过头去。
  正是那穿黑色流苏裙子的女郎。
  女郎走到他身边。“你是新郎弟。”
  展航颔首。
  “我叫郭子丞,新娘的表姊,特地从澳洲来。”
  “这真是一个盛会。”
  “你看上去却十分寂寞。”
  “是吗?我在找人。”
  “找谁?”女郎问得十分坦率。
  喝了几杯香槟的展航回答:“丧父之前少不更事,开心活泼的于展航。”
  女郎完全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她温柔地说:“你总得放手,让过去成为过去,生命由许多失去组成,你失去童年,成为少年,失去青春,成为大人,怎可恋恋不舍不愿松手。”
  展航不出声,真想痛哭一场。
  “有得有失,才是人生,切忌忿忿不平。”
  她低沉的声音犹如一双轻抚的手,拂着他哀痛的伤口,给他安慰。
  “多谢你与我分享智能。”
  “希望对你有帮助。”
  “我们以后还有机会见面吗?”
  “明日我便要回墨尔本,我在那里打理一间模特儿公司,你有标准身段面孔,如有兴趣亮相,可以同我联络。”
  她给他一张名片,他慎重收好。
  这时展翅大声叫:“小弟,快来跳舞,专等你一人呢。”
  郭子丞拉着他走进舞池,大家正围住新郎新娘团团跳舞,展航只得加入。
  他相信他是醉倒的,由姊姊扶着回到酒店。
  第二天醒来,和衣倒在床上,脖子僵硬,肩膊酸痛。
  他听见展翘说:“大哥说我可以保留全套首饰衣裳,那是他送我的礼物,你也是,妈妈。”
  “展翅刚毕业,有什么能力。”
  展翘头脑却很简单。“我不管,大哥大嫂说送给我。”
  展航头痛欲裂。
  于太太说:“那你就收下吧。”
  在这种时候表现骨气,会变成僵局。
  展翘非常高兴,叽叽喳喳讲了徐家许多好话。
  当徐家婉留他们多住一阵的时候,于太太坚辞,只是说展航要开学。
  过一日他们就走了。
  于太太轻轻说:“幸亏徐家只有一个女儿,否则连展航都要留下给他们。”
  回到家中,玉枝说得不错,大雪纷飞,飞机需延迟降落。
  展航恢复了他的黑衣黑裤打扮,外罩一件防湿大衣。
  第一件事便是去找玉枝。
  他拾起小石子扔向她二楼卧室的窗户。
  她探头出来。
  “回来了,婚礼是否成功?”
  “新娘戴真的钻冠。”
  “哗。”
  “空气清冽冰冷,可要出来散步?”
  “我五分钟就下来。”
  玉枝很快披着厚大衣下楼,她惊喜地看着他。“你长高了。”
  “才没有,别把我当孩子。”
  “你仍是中学生。”
  展航拾起一团雪揉到玉枝脸上。
  玉枝只是笑,他紧紧拥抱她。
  “你好似释放了一点。”
  “看到大哥得到幸福,觉得人生尚有意义。”
  他俩在雪地上留下两行足印,一直往附近公园走去。
  “听说你已结束某段感情。”
  展航只在喉咙内发出一阵模糊的声响。
  那日下午,回到家里,发觉叶律师正在探访。
  于太太说:“展航你来得正好,叶姊姊来道别。”
  展航愕住。“为什么,”他反应甚激,又一次不接受失去好友。“你去哪里?”
  “纽约有一家律师行邀请我过去发展。”
  展航低下头。
  “我们仍可见面。”
  展航忽然像足一个十六岁少年,赌气。“不不不。”把头埋在双手中。
  于太太笑。“你看他,若不舍得,可到美国去看叶姊姊。”
  “不让你走。”展航紧紧拉着叶律师的手。
  叶慧根也笑。“到底还是孩子。”内心却为少年那点真挚而恻然。
  不久,他会长大,真情为理智活埋,再也不会有类似表现。
  “我已交代了一位施少华先生照顾你们。”
  于太太婉拒。“孩子们已大,我生活渐趋正常,不再需要律师,动辄请律师出去讲话,吓坏人家。”
  叶慧根微笑。“我也这么想,施君是执业会计师,不是律师。”
  于太太说:“呵,那倒是好。”
  圣诞节前后于家电话不绝,泰半是来约于展航。
  于太太暂充社交秘书。
  “展航届时往东南亚探亲。”
  “他不在本市,对不起。”
  “他此刻到音乐老师处去了。”
  于展航其实在房里迷头迷脑读莎士比亚四大悲剧。
  展翘说:“展航自闭。”
  于太太说:“还有玉枝是他好友。”
  展翘又说:“他的好友都比他大。”
  展航微笑,一句话也不说,也不动气。
  于太太轻轻劝。“展航,朋友年纪要相仿,像玉枝大一、两岁不妨,否则,有什么话好说?”
  展翘嗤一声笑出来。“他与她们又不是开研讨会。”
  于太太瞪了女儿一眼。
  展翘说:“不知多少女生要求我介绍展航给她们认识,连带我也不知多受欢迎。”
  于太太大惑不解。“展航有什么好?脾气古怪,喜怒无常,冲动牛劲十年不改,还有,长头发问题没解决,现在又留上了胡须,我随时预备接校长电话。”
  展航笑。“没想到在妈妈眼中我一文不值。”
  “展航你仍是妈之宝,”于太太也笑。“我不过指出事实而已。”
  展翘说:“校长?本校靠于展航光宗耀祖呢,他平均分九十九点八,还要发新闻给报馆呢。”
  于太太笑得合不拢嘴。
  过两日有一位华人报馆的年轻女记者来做访问。
  开头,她以为会看见一个蛋头,或是四四方方典型的小书生。
  谁知来开门的英俊小生答:“我就是于展航。”
  女记者张大了眼睛,到底年轻,忍不住问:“你有否看日本电视剧──”
  展翘在一旁听见。“他比日本人好看。”
  记者平日也十分刁钻活泼,不知怎地,这次一直说是是是,因为事实如此。
  于太太问:“是光明日报区小姐?”
  “正是区家惠。”
  “区小姐,”于太太微笑说。“首先我想说明一点:孩子们读书成绩略佳是应该的,没有什么值得表扬。”
  “于太太,”那区小姐说。“我们是想借着于同学的经验鼓励其它华裔学生。”
  “那么就随便谈几句吧。”
  于展航仍然穿着那套洗得发白的黑衣裤,他斟了果汁给记者,两人坐在书房进行访问。
  “听说你考取美国名校而终于婉拒学位?”
  “是,当初投考是想证明能力。”
  “为何没有南下?”
  “最后觉得陪伴母亲比较重要。”
  区小姐感动,接着,详细问及他读书习惯、课余兴趣,展航一一作答。
  最后,她问:“男孩子长得英俊,会不会是一种负累?”
  展航笑笑。“那你要问那些相貌漂亮的男子。”
  区小姐看着他。“你好象已经被问过多次,并且知道该怎么回答。”
  展航只是笑。
  女记者问于太太。“请问,于展航有无缺点?”
  于太太长叹一声。“所有十六岁男孩子有的缺点,于展航都具备,你看得他太好了。”
  女记者留下名片离去。
  于太太叫展航。“进了大学,你还照样蓬头垢面?”
  展翘代为回答。“妈妈,你有所不知,进了大学,人人不修边幅。”
  “是乞丐大学吗?”于太太不服。
  于家渐渐恢复生机。
  一日,展翅打来电话,于太太听了几句,忽然哭泣,展航立刻扶住母亲,
  只听得展翅在另一头嚷:“展航,你快要做叔叔了。”
  半晌,展航才明白是要有小小新生命出世,也不禁打心底哭出来。
  呵,父亲永远不会知道,父亲墓木已拱。
  那日深夜,展航听见书房内有声响,他警惕地起身巡视,看到母亲在书房翻阅照片簿。
  于太太在看丈夫为主的家庭照。
  展航蹲下来。“妈妈。”
  母子都流下泪来。
  有种伤痕,不是时间可以磨灭。
  月底,于太太说:“展航,你拿着这份银行单据去见一见施先生,我有几项开支弄不清楚。”
  “是。”
  展翘说:“妈妈,我也可以去。”
  “你是女孩子,我不想你与陌生人周旋。”
  “将来我出来工作办事,迟早要见人。”
  “这种事不必预先演习。”
  “二十一世纪了,妈妈。”
  “妈妈,展翘说得对。”
  于太太沈吟。“那么,两人一起去吧。”
  展翘很感慨。“真奇怪,仍有女子不宜拋头露面之说。”
  父亲辞世之后,母亲突然保守,这也是保护自己的一种方法。
  施少华一亮相,姊弟二人同时一怔,呵,这才是日本剧集里男主角般的一个人。
  从未见过那么熨贴的灰色西装,那样教人舒服的短发。
  他老远已经伸出手来。“展航与展翘?哪个比较大?”
  展翘答:“我。”
  “本来早就该来探访,可是慧根吩咐过我:‘于太太有事自会找你,你别乱去串门。’”
  展航忙说:“哪里哪里。”
  他把文件取出。
  “我今天之内一定要给于太太办妥。”
  展航说:“拜托。”
  刚想起身告辞,可是一眼看到姊姊不愿实时走的样子,展航明白了。
  他由得施少华陪展翘参观办公室设施。
  半小时后,他才催促。“该走了。”
  在电梯中,展航学着姊姊口气。“他比你大许多。”
  展翘忽然胀红了脸。
  “人家已经工作多年,一定早有女伴。”
  展翘别转面孔。
  走到停车场,刚想上车,忽然看到对面一辆雪白大房车内有一熟悉人影。
  展航马上站住。
  他错过多次,但这次他不会错。
  他立刻奔过去。
  展翘在身后叫他。“展航,展航!”
  展航一个箭步奔到对面,对,是她,终于见到了,瓜子脸,大眼睛,他只想问她一句话:喂,你也是人,你可内疚?
  她在该剎那也看见了他,怔怔地,不知所措,忽然之间,她身边的乘客提醒她。
  “还不开车?”
  她猛地醒觉,呼一声踩下油门,车子就在于展航身边飞驰出去。
  这时展翘也已经追到身边,拉住弟弟衣角。“展航,你又认错人了。”
  “没有,”他握紧拳头。“是她。”
  “展航,释放自己,人家已作出赔偿,我们也已接受。”
  他已记下了车牌号码。
  “妈妈在等我们。”
  万试万灵,一提到母亲,于展航就平静下来。
  展翘拉着他离去。
  展航立刻托人去查探那辆白色大车的车主,这件事秘密进行,不让母亲知道。
  不久,他听见展翘磨着母亲不知要求什么。
  于太太问:“请施先生吃饭?”
  “好不好?”
  “嗯,晚饭时间太长,不好意思。”
  “那么,下午茶吧。”
  于太太叹口气。“展翘,施君年纪比你大,生活经验比你丰富,你要找朋友,最好在大学里留意。”
  不料展翘否认,口气老练。“我不过有事向他请教。”
  “好好好,”于太太说。“我有空拨电话给他。”
  第二天,同学卓贤来告诉展航。“找到了。”
  展航惊喜。“你用什么办法?”
  卓贤狰狞地笑。“用九子母神魔上天入地搜魂大法。”
  展航说:“我一早知任何计算机上记录密码都难不倒你,自有破解方式。”
  他把一张影印纸交给展航,展航低头一看:VJS168,车主TLEE,接着是本市的地址。
  “可是你要的人?”
  “是。”
  他没有看错,的确是她。
  原来,她也住在这里,于展航仰头大吼数声,把同学吓退几步。
  “展航,你怎么了?”
  “没什么。”
  一连三天,他跑到那个地址去等人。
  小洋房建在海滩旁,相信一推开长窗,就可以看到浩瀚的太平洋,同样是海景,与于宅大不相同,这里,可以嗅到盐香。
  一个令别人家破人亡的人竟会生活得那样好。
  等到第四天,终于看到她了。
  她走出来信箱取信,穿大衬衫,三个骨裤子,血红色高跟拖鞋。
  因为身段好,那种不伦不类的搭配,竟成为时装。
  头发剪短了,贴在头上,架着墨镜,显得面孔更小更尖。
  她仍在李汤默士麾下讨饭吃。
  世上有许多普通的美女,她却是罕见的美女,所以他不舍得她。
  取了信,她没有即刻走进屋内,坐在石阶上翻阅。
  展航见她打开一本杂志读起来。
  真奇怪,那本杂志封面有黄框围边,分明是一本国家地理杂志,没想到那样妩媚的女子对自然地理有兴趣。
  展航在树荫下注视她。
  这时,有人在屋内叫她。
  她抬头,露出厌恶的神情。
  唤她的人自屋内走出来,啊,这便是那李某,要看多一眼才认得真。
  他老了胖了,头顶半秃,腹围隆起,最不堪的是竟穿着湖水嫩蓝的上衣与长裤,看上去像上了年纪享福的太太。
  也许这样形容是不对的,于太太的身上就找不到这类颜色。
  李氏顺便把手放在女伴的肩膀上,她半边身忽然僵硬,一侧膊,卸脱了他的手。
  展航把这一切都看在眼中。
  啊,他俩的关系有变,没想到短短数年间,物是人非。
  她匆匆返回屋内,他也跟着进去。
  那本杂志落在石阶上。
  展航轻轻走过去,拾起杂志,看到封面是栩栩如生一只翼龙的化石,展航忽然松手,像碰到毒蛇似奔走。
  她既然已经讨厌他,为什么还不离开他?
  是因为生活的问题吧,所以他们从来不会一次过给这类女伴大量现款,怕她们得手后逃逸。
  过两日,他又去了。
  这一次,等不到人。
  于展航似扎营似,每次三、两小时,有无结果都会离去。
  屋内两个人都很静,不大进出。
  再去,刚刚碰到他们拎着大量行李出来,一定是回家,或是旅行,暂时不会回来。
  司机把行李一件件装上车,终于关上车门,高速离去。
  展航只得回家。
  接着,他每隔一阵去张望一次,只见到管家进出。
  这是一所度假屋。
  次数来多了,终于引起注意,有男家人过来问。“小兄弟,你在这里干什么?”
  展航答:“乘凉。”
  “住宅区附近不宜游荡,请你尽快离去。”
  展航只得坐上他的脚踏车。
  之后,他的门槛也精了,只在车上一圈圈兜过,观察动静。
  这仿佛已经成为他的课余嗜好。
  那天回家,发觉施少华在客厅。
  展翘正请教他关于升读会计科的一切,于太太坐一旁静静喝茶。
  气氛有点沉闷,幸亏展航回来了,他向客人打一个招呼,看到桌上点心,
  立刻抄起大嚼,令姊姊大皱眉头。
  施少华却笑起来。“这里还有。”
  “什么蛋糕?美味之极。”
  于太太也笑。“施先生带来的提拉米苏。”
  展航索性坐下来,斟出咖啡一饮而尽,松了口气。
  施少华穿白衬衫卡其裤,仍然一派斯文,微微笑,大方得体。
  展航站起来。“失陪。”
  他回到楼上淋浴,围着大毛巾看电子邮件的时候,展翘陪着客人走过。
  “这是弟弟的活动范围,你有否发觉有阵味道。”
  施少华房门口张望一下。“没有呀。”
  展航说:“所有姊姊都爱讲兄弟坏话。”
  施少华笑。
  展航套上大线衫短裤。“请进来参观。”
  没想到施少华真会有兴趣。
  他建议把计算机附件转换位置,方便使用,然后帮展航检查打印机。
  展翘洋洋得意,大有“看人家多懂得爱屋及乌”的意思。
  展航觉得施少华含蓄大方,又乐于助人。
  那天,他留到吃过晚饭才走。
  于太太诧异。“真没想到他会在这里消磨整日,开头有点闷,很想告辞的
  样子,后来展航回家,他就有说有笑。”
  展航说:“他不适合展翘。”
  “为什么?”
  “他太老练,太有修养学养,要求一定很高。”
  展翘大声啐弟弟。
  于太太说:“我们顺其自然发展吧。”
  展翘把施君带来的礼物挪到自己房里,那是一套水晶玻璃笔架子。
  可怜的展翘,展航想,少年丧父的心理病终于展露出来:她喜欢年纪较
  大的男友。
  那个她直到春季来临尚未回来,展航每隔数天就去兜一下。
  一日,正打算下车,一辆黑色四驱车停在他身边。
  “展航,是我。”
  施少华?展航愕住。
  “来,把脚踏车放到我车尾,我载你去喝杯啤酒。”
  展航踌躇,走近车窗。“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施少华微笑。“绝对不是灵感。”
  展航把脚踏车放上去,自己跟着上车。
  少华迅速离开那个住宅区,一边说:“我跟着你出门,一直尾随到这里。”
  展航沉默,过了一会儿说:“我没留意到你这辆大车。”
  施少华答:“你的注意力不在路上。”
  说的也是。
  “为什么跟着我?”
  “慧根叮嘱我好好关注你。”
  “因为我是问题青年?”
  “怕你情绪受纷扰。”
  展航不服气。“为什么不留意展翘,最近她时时夜归。”
  施少华微笑。“稍迟我会同她谈谈。”
  到了一家酒馆,施少华问:“喝过啤酒没有?”
  “有,不喜欢。”
  “那么,喝矿泉水好了。”
  英式酒馆内气氛友善,施少华显然是熟客,酒保侍者都向他打招呼。
  他挑一个清静角落坐下,喝一大口啤酒连泡沫,然后轻轻问:“为什么跟
  踪段福棋?”
  蓦然听到这个名字,于展航吓一跳,发呆,半晌,才低下头。
  “这就是我们最担心的事,车祸至今,已经多年,你若不愿忘记,就不
  能开始新生活。”
  展航不出声。
  “再不约束自己,很容易成为怪人。”
  “谁告诉你关于我家车祸。”
  “身为你家会计师,自然对你们有点了解,别忘记我还是你非正式监护
  人。”
  展航叹口气,用手捧住头。
  施少华把啤酒杯子递给他。
  展航喝一大口,清凉苦涩的啤酒仿佛安慰了他。
  “有什么心事,不妨对我说,我很会保守秘密。”
  展航抬起头,看牢天花板。“我忍不住想多看她一眼,像是希望看到她双手滴出鲜血来。”
  施少华摇摇头。“那是一宗意外。”
  “为什么挑中我父亲?”
  “他不幸在该处该时出现。”
  展航苦涩地说:“我日日思念亡父。”
  侍者过来替他们斟满啤酒。
  “或者,到别的国家去读书可以有帮助?”
  “我要陪伴母亲。”
  “她很适应新生活,你不必替她担心。”
  “我不愿再跑来跑去,这里有我的朋友。”
  说到这里,忽然有一个人走过来,静静把手搭在施少华的肩膀上。
  展航抬头,电光石火之间,他明白了。
  施少华立刻介绍。“这是我伙伴张宇成。”
  那姓张的年轻人与他一般高的身段,斯文有礼,说不出的清秀儒雅。
  呵,于展翘完全表错了情。
  展航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并非幸灾乐祸,而是无奈。
  上天总喜欢开玩笑。
  张宇成轻轻说:“你就是于展航,少华提起过多次:功课上佳,个性特别。”
  两人的声音都非常低,可是又清晰可闻,大嗓门比起他们,应当自惭形
  秽。
  单独看,一点蛛丝马迹也无,两人坐一起,却又立时三刻知道他俩身分
  关系。
  展航说:“多谢你的忠告,我明白了。”
  “不要再去段宅。”
  展航颔首。
  “我送你回家。”
  “我有脚踏车。”
  “那是在公园里做运动用的车,不适宜在闹市街道中行驶。”
  展航笑笑。“你们都那样说。”
  他俩送他回家,张宇成很客气地让展航坐在前座,不知怎地,展航老觉
  得有人在他脖子后呵气,忍不住侧头一看,但那不是张宇成,他坐在三呎以
  外的地方,倒似一条无形狗,伸长舌头,在他背后喘气。
  展航感到说不出的怪异,下车时如释重负。
  那辆大吉普车刚开走,展翘就自屋内追出来。
  她气急败坏。“那是施少华吗,为什么不叫我?”
  “为什么要叫你?”
  展翘又答不上来。
  “你有话要说?”
  展翘愣愣地看着弟弟。
  “有空同唐东雄及谢庆弧他们一起玩,他们才适合你。”
  展航往屋里走,展翘追上来。“你是什么意思?”
  “施氏已有亲密伴侣。”
  “又不是已婚。”
  “我真怕你说已婚也无所谓。”
  “喂,你是家里最小的一个,请别狐假虎威。”
  “于展翘,因为你太幼稚。”
  于太太正准备外出,听到他俩提高声音,便说:“别争吵。”
  展航看着母亲。“你有约会?”
  “我去学社交舞。”她开门出去。
  有人驾着一辆欧洲车来接她。
  姊弟俩忘记争执。
  “那是谁?”
  展航不出声,心中无限悲哀。
  出卖,先是出卖追究权换取赔偿金,再出卖遗孀身分去寻欢作乐。
  父亲就这样被遗忘得一干二净。
  终有一日,连于展航都不再记得他。
  “那人是谁?”
  展航不去理姊姊。
  “母亲都快要做祖母了,她还同谁约会?”
  展航把自己关在房内。
  他在窗前等母亲回来。
  十一点多,有车子驶进私家路,熄了引擎及灯,一直停着不动。
  展航光火,一时也不管做得对不对,顺手取过强力手电筒便打开大门走
  到那辆车子旁。
  他把电筒对着车窗射进去。
  车门立刻打开,他母亲下车来,那辆车子随即驶走。
  母亲瞪着他。“我想告诉你一件事,以前怕你太小不懂得,现在你应当明
  白,我虽然是你的母亲,也有个名字,叫做周容藻,我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
  人。”
  说到这里,泪流满面,抢过展航手中的手电筒,摔个稀烂。
  展航忽然内疚。“对不起,对不起。”他亦落下泪来。
  “活着的人总得活下去,你要是存心与我作对,我也没有办法。”
  她跑回房里。
  展翘出来问:“什么事?”她憎恨地看着弟弟。“都是你,同我吵完又与
  母亲吵,永无宁日,我希望你考虑离家出走。”
  展航不出声。
  第二天放学后,他向玉枝诉苦。“真想一个人到欧洲去,直到这可怕的青春期过后才再度出现。”
  他把头靠在玉枝肩膀上,玉枝看他一眼,轻轻把他推开。
  “欧洲那么大,你去哪个国家?”
  “法国南部。”
  “你的法语倒是尚可。”
  “到那种小小葡萄园寄居,闲来作画。”
  “对,十六岁半就退隐江湖,可是,由谁负担你约生活费用?”
  “真扫兴。”
  玉枝大笑。
  展航看着她,“你是世上对我最残酷的人。”
  玉枝答:“对你最好才真。”
  “你最了解我。”
  玉枝嗤一声笑,“刚相反,我根本不知你想什么?”
  “我真想离家出走。”
  “我教你…买只帐篷,搭在后园,试试在那里住三天,使可知道离家滋味,如果吃得消,不妨走得更远一点。一
  展航气馁。
  “急什么,最终都要走,谁会在父母家中过一辈子,毕了业,找间公寓搬出去,海阔天空。”
  “你打算那样做?”
  “自然。”
  “然后才结婚?”
  玉枝答:“我没想过结婚,总得先做出点成绩来再说。”
  “你与展翘想法不同。”
  “人各有志。”
  展航不语。
  “失恋情绪最终会过去,别担心。”
  “每个人都仿佛知道这件事。”
  “你并没有刻意隐瞒。”
  展航别过头去。
  “想念她?”
  展航摇摇头。
  玉枝意外,“你心里明明牵记一个人,不是她,又是谁。”
  展航不能回答。
  他偷偷回到段宅,趁没有人,到后园探望,只见密密都是花树,石凳上有吃剩的果子,猛一抬头,吓一跳,谁,谁在张望正在四处张望的人?
  树丛中有一张雪白的尖面孔,于展航走近,忐忑不安,“你——”轻轻拨开树叶,才发觉那是一尊精致的大理石像,被花树挡住身子,才误会是真人。
  石像捧着一只水壶,壶嘴里是喷泉,水声淙淙,流人小小荷花池中。
  展航非常失望,不过同时,他也松了口气。
  这时,屋内传来犬吠,他不得不迅速撤退。
  在暮色中,他似一只鹿般逸去。
  回到家中,母亲同他说:“有位张先生找你。”
  展航一怔。
  张宇成与展翘在书房里看画,谈得十分高兴。
  她当然不明白张宇成与施少华之间的关系。
  展航刚想进书房去,他母亲取过手袋开门。
  那辆车子又来接她。
  母亲没有抬头看他,侧身而过。
  他忍不住丢下一句。“玩得高兴点。”
  周女士笑笑。“我晓得。”
  她仿佛完全度过了哀伤期。
  展航回到书房,看到张宇成与展翘正在下棋。
  他说:“展翘真是百搭。”
  张宇成把棋子一推。“展航,你回来了。”
  “来,展翘,我替你介绍。”
  展翘说:“我们已经认识。”
  展航觉得这是摊牌最好机会。“这位张先生是施少华的好朋友。”
  展翘看着弟弟,顿感狐疑。
  展航叹口气。“施少华与张先生是合伙人。”
  展翘终于明白,她忽然结巴地说:“我还有些事要做……”急急退出书房。
  展航看着她的背影。
  然后,他缓缓转过头来。“你找我?”
  “路过,来探访你。”
  “有什么事吗?”
  “我与少华已经拆伙。”
  “那多可惜。”
  “是,已经八年关系。”
  展航觉得不便多说,只得颔首。
  这时,张宇成向前走一步。
  于展航连忙退后一步,他低声说:“施少华纯是我家的会计师。”
  张宇成张嘴,他分明有话要说,终于,又觉得不必多说,因为于展航的
  身体语言已表露一切:他像一只浑身毛竖起来的猫。
  张仍然不愿立刻告辞,双目十分贪恋,留在于展航脸上。
  虽然在自己家里,展航都觉得有点可怕。
  终于,张宇成说:“很高兴认识你。”
  于展航立刻出去开门给他离去。
  他马上找到叶慧根律师。
  “叶姊,你还是推荐另一位会计师给我家的好。”
  叶慧根沉吟。“我会尽快办妥。”
  展航说:“这次,需要个美女。”
  “我知道:大眼睛、瓜子脸、细腰,可是这样?”
  于展航不出声。
  叶慧根吁出一口气。“我会好好物色人选。”
  “叶姊,近况如何?”
  “下个月结婚。”
  “我们都没收到帖子。”展航大为意外。
  “最讨厌这些:筹办经年请一千二百客人盛大庆祝结果七个月后离婚。”
  “恭喜你。”
  “代我问候你妈妈。”
  展航无奈地嘿一声。
  “展航,应当替她高兴。”
  “那人是谁?”
  “姓英,五十四岁,美藉华裔,祖家上海,正当的生意人,性格高尚,
  居然对十八、二十二岁那种红颜知己不感兴趣,只想与同年龄同智能的异性
  做朋友,多么难能可贵。”
  展航不出声。
  “给母亲一个机会。”
  “可是父亲──”
  “他会永远活在她心里。”
  “我真怕她会忘记他。”
  “不可能,”叹口气。“哪有那么容易。”
  “你怎会知道那么多?”
  “你母亲也与我聊天。”
  “她为什么不与我详谈?”
  “华人母亲很难做到问儿子:‘你看我的男友如何,还适合我吗?他使我
  开心。’”
  “他做什么生意?”
  “英氏做鲜花批发出口,种植兰花甚有心得,得奖无数,你母亲去参观
  过他的花场,说像仙境一般。”
  “她没向我提过。”
  “你的态度那么恶劣,叫她如何开口。”
  “那人不介意她已有子女,将做祖母?”
  “那人自己的孙子是游泳健将,跳水冠军,少年人,我说过英氏性格高
  尚,他从来不结交年轻女友。”
  “那我放心了。”
  “口气似小老头。”
  展航不出声。
  “我自中学毕业后还未试过捧住电话说那么久,展航,放开怀抱。”
  电话终于挂断。
  母亲那夜回来,手里捧着一只高身泥樽,七、八朵兰花结在打横的桠枝
  上,姿态曼妙,香气扑鼻。
  一定是难得的品种,淡粉红蝴蝶形花瓣并不多见,在花枝上微微颤动,像随时振翅欲飞。
  展翘十分喜欢,要求母亲转送给她。
  展航不出声。
  他比较喜欢一望无际的野水仙花或是熏衣草田,人走进去,花埋到膝盖上,蹲下的话,可以捉迷藏……
  他对兰花不予置评。
  第二天早上出门,看到施少华等他。
  “展航,想与你说几句话。”
  “你不进来?”
  “我陪你走到学校。”
  “随你。”
  “展航,我已被解雇。”
  “什么?我母亲不是那种人。”
  “不关周女士事,是叶慧根律师今早叫我不必再管于家的事。”
  他的语气相当平静。
  “展航,我向你致歉。”
  “为什么?”
  “张宇成曾经骚扰你。”
  “不关你事。”
  “是因我缘故,我没约束他。”
  “一个人很难约束另一人。”
  “难得你谅解。”
  “施大哥,这段日子多谢你照顾我们。”
  “是我份内之事。”
  “学校到了。”
  “学期快结束了吧。”
  “是,终于脱离中学生身分。”语气中多少带些喜悦。
  “祝你前途似锦。”
  “不,请祝我成为一个快乐的人。”
  施少华有点意外。“可是,所有少年人都是快活的。”
  这真是以讹传讹。
  到了校门口,他们道别,施君与展航握手,他的手十分柔软,只轻轻一
  握便松开。
  展航这才发觉他的司机一直驾车尾随,这时他才上车。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施少华。
  展翘似乎很快忘记不愉快的事,绝口不提施君,她也有保护自己的能力。
  接着,大嫂早产,大哥需要家人精神支持。
  展航听得母亲在电话中安慰展翅。“四磅多只需放在氧气箱里住一阵子,
  不会有事。”
  不可思议,那么一点点大,展航知道同学家有一只三十磅重的老猫,还
  有,一只热水瓶也有六磅重,他们出生时都起码八磅。
  照片经计算机传真过来,大家吓一跳,初生儿浑身瘀黑,一脸皱纹,同
  奶粉广告中白胖可爱的婴儿有天渊之别。
  新任祖母立刻决定飞往星洲探访。
  “展航,你留下来看家,展翘,你即刻收拾行李。”
  送飞机那一日,于展航第一次看到母亲的男友。
  英维智并不英俊,却高大强健,为人爽朗。
  “这一定是展航了,”大力握手。“长得同母亲一个模子。”
  展航唯唯诺诺。
  母女上了飞机,英维智问他:“我送你一程,可愿参观英氏花圃?”
  展航有点好奇,于是说:“我有一个爱花的朋友──”
  英氏立刻明白,哈哈笑。“请她一起来,我们这就去接她。”
  他把手提电话交在展航手中。
  其人磊落、大方、开扬,有点像父亲。
  玉枝刚刚在家,约好在门口等。
  她上车时兴奋极了。“我最喜欢花卉。”
  农场规模甚大,一亩亩地整齐地种着各式花树果树,温室是最精彩部分。
  英氏说:“实际点说,花农也是农夫。”
  有一间玻璃温室里空气燠热潮湿,一如热带雨林,鲜艳的奇花异卉,开
  得像碗口大,整室洋溢着不可置信的香气。
  展航诧异了,难怪母亲会喜欢这个人,多么精彩的职业。
  只听得玉枝问:“英先生,你可是植物学者?”
  “不,”英氏笑。“我家三代务农,不过,我的两位总管都有植物学文凭。”
  只能匆匆走马看花,已经叹为观止。
  临走玉枝挑了两盆牡丹花。
  “你呢,展航?”
  “可有毋忘我?”
  英氏立刻叫伙计找来两盆毋忘我。
  他派司机送他们返市区。
  在回程上,展航取笑玉枝。“你真俗气。”
  玉枝微笑。“你知道什么,我送老人家。”
  “毋忘我送给你。”
  “呵,展航,谢谢你。”
  “不用客气。”
  到了家,他们下车,玉枝问:“那和气的英先生是什么人?”
  “家母的朋友。”
  世人聪明的居多,玉枝一听即明,十分宽慰。“那多好。”
  “你们都认为是好事?”
  “当然。”
  “真奇怪。”
  “展航,到了秋季,你与姊姊都上大学,在家时候少之又少,请问伯母
  可以做些什么,天天抱着小猫小狗看电视长剧吗?找个人说话都不容易,当
  然是有伴的好。”
  “那人会欺骗她吗?”展航说出心事。
  “你不是希祈每一段感情都有十全十美的结局吧?”
  “我不至于那么天真。”
  “放心,你妈妈会照顾自己。”
  “玉枝,你是何等开通大方。”
  玉枝笑嘻嘻。“说别人的事,最方便不过。”
  第二天清晨,母亲的电话来报平安。“已经见过婴儿,小是小一点,可是
  十分精灵。”
  “叫什么名字?”
  “只叫他弟弟,尚未命名。”
  “弟弟不是我吗?”
  “有更小的出生,你的昵称只好让一让。”
  展航无限欷歔,呵,他是过时老大的弟弟。
  他又问:“大嫂身体可好?”
  “正在休养,你放心。”
  母亲不欲多讲,看样子忙得不可开交,要赶去照顾幼儿,这是一个十多
  双手争着拥撮的孩子,十分幸运。
  展航觉得寂寞,屋里只剩他一人,时间过得真慢,黄昏放学回来,坐半
  天也未到七点钟。
  某人与他有同感,英维智来看他。
  “母亲有消息吗?”
  展航意外,原来她还没有与男友联络。
  展航有点同情英氏。“她刚到,在台北转机,相当疲倦,过一、两日想会
  找你。”
  英氏隔一会儿说:“听不到她的笑语声,恍然若失。”
  说得好不真挚,一点不觉肉麻。
  “展航,你不喜欢我吧。”
  展航咳嗽一声。“不,不是你。”
  他微笑。“对事,不对人,可是这样?无论谁想来抢走你的母亲,你都会
  反感。”
  “对。”
  两个人都笑了。
  没想到母亲不在,他们的距离反而拉近。
  “展航,让我讲明心事:我从未奢望代替你父亲的位置,我只希望成为
  你的朋友。”
  展航有点感动,但仍然不出声。
  他伸出手来,像一只小蒲扇,展航与他紧紧一握。
  刚在这时,他的手提电话响了,他眉开眼笑,如获至宝地接听。
  展航相信这个号码由他母亲专用,所以电话一响英维智便知道是什么人,他待她的确周到体贴。
  他说了两句便挂断,并无情话绵绵,与女伴关系正常和平。
  “是你妈妈。”
  展航点点头。
  “她说会多住几天,展航,把你的女友约出来,我们去钓鱼。”
  真没想到玉枝会雀跃答允。
  他们乘一种叫水鸭的水上飞机到离岛,然后驾船到岸边垂钓。
  展航诧异地说:“我可以看到鱼游来游去,可用网捞起,用手捉也行。”
  玉枝说:“等鱼上钩是一种乐趣。”
  “有点残忍。”
  她笑。“你可用直。”
  他们在聊天之际,英维智已经钓了好几条大鱼。
  傍晚,他们回到农庄,有人笑着迎出来,英维智忙着介绍。
  “我大儿文锐,二儿文佳,还有他们的孩子小健、小波,来,别客气,
  随便坐。”
  于展航没想到英氏乘机介绍家人给他认识。
  庄园极大,他走进凉亭休息。
  有人在张望他。
  “谁?”他站起来。
  呵,是一只小鹿,迷失了路,游荡到人家后园来。
  展航慢慢走过去。“你母亲呢?”
  小鹿抬起头看着他,忽然之间牠的脸变了,幻化成一年轻女子,大眼睛,
  尖下巴,神情凄惶。
  于展航吓一大跳,呀一声叫出来。“你,你是──”
  这时,有人用力推他。“醒醒,展航,你怎么在这里睡着了。”
  一看,却是玉枝。
  天色还未暗透,但天边已挂着淡淡月亮。
  “作梦?”
  展航怔怔点头。
  “梦见亡父吗?”
  “不,他从来没有入过我梦。”
  玉枝说:“呵,也许他很放心。”
  “也许,我还思念得不够。”
  “找你吃饭呢。”
  “我想回家,我不擅应酬,那么多人,不知说什么才好。”
  “我明白。”
  “玉枝,你真的了解?”
  “当然,像你那么敏感的人,任何事都可能引起不安……”
  他们告辞,英维智立刻派人送他们回家。
  “下次再来。”
  展航说:“一定。”
  到了家,他淋了浴,换上轻便的衣服,出门去。
  夜凉如水。
  展航的脚踏车不由自主又来到他不应出现的住宅门口。
  小洋房的灯亮着,离远看,像童话中的房子。
  咦,它的主人回来了。
  展航本来想兜个圈子便走,这时又忍不住伫足细看。
  忽然之间他看见一个黑衣人匆匆走出来,看身形,正是男主人李举海。
  李君一声不响,驾车似一枝箭似离去。
  屋内的灯仍然未熄。
  展航犹疑片刻,将车掉头,想回家去。
  可是,他觉得忐忑不安。
  是什么缘故?他不知道。
  他放下脚踏车,一步步走近段宅。
  才接近前门,就意味到不妥。
  大门虚掩着,有一条缝,刚才李举海离开时,走得竟那样匆忙,照说,
  户内的人应当立刻把门推上加锁才是,治安虽然不错,尚未致于可以夜不闭
  户。
  他又再走近一步。
  这时,好似有人轻轻对他说:走,马上离开,你还来得及。
  谁,谁与他说话?
  门缝中有灯光,他缓缓伸出手,推开大门。
  他看到室内去,住宅布置十分雅致:象牙色木板地,不锈钢旋转扶梯,但却不见人影。
  年轻的他继续走进去,因为他听见声音。
  左手边传来噗噗声。
  呵,原来是厨房,一只咖啡壶在滚,所以他听见噗噗的蒸馏声。
  他提起脚步,想离开厨房,脚底好似有点黏,不由得低头一看。
  只见地板上流着一大摊浓稠黑色糖浆似的液体,而且,有一股异味。
  这是什么?
  然后,他看见厨柜旁躺着长条对象,液体,就是从该处流出,满地都是。
  于展航瞪大了眼睛。
  电光石火之间,他明白了,那是一个人,那人身上流出来的,是血液。
  于展航心中闪过浴血二字,伤者真确地似躺在血池里,他已经失去知觉。
  展航第一直觉是报警,希望还来得及救治,刚取起柜台上的电话,他看
  到了伤者的面孔,展航战栗。
  是段福棋。
  她雪白的尖面孔并无扭曲,十分平静,双目紧闭,她穿着黑衣黑裤,身
  体蜷缩。
  展航这才发觉,那──之声并非来自咖啡壶,而是她胸口的一个大伤口血
  液不住喷出来。
  只要再隔十来分钟,她的血就会流干,届时,于家的仇人就会自地球表
  面消失。
  展航轻轻坐下来。
  不必他动手,敌人互相残杀,他大可以静观其变。
  等她气绝了,他才拨电话到派出所:我是路过的朋友,发觉她倒在血泊
  中……
  于展航并没有把握这样的好机会,他颤抖的手拨通紧急号码:“请即派救
  护车到七街三号,有人受伤倒地流血不止。”
  “立刻来,先生,伤者可还有知觉?”
  “她已昏迷,而且血流不止。”
  “你可懂急救?”
  “我应该怎么做?”
  “用布巾掩住伤口,试图止血,并且,予人工呼吸提供氧气给伤者脑部。”
  “是。”
  展航忽然镇定下来,依急救步骤帮助伤者,血渗透大毛巾,可是终于停
  止,他对牢她嘴巴鼻子呼气。
  救护车赶至,医疗人员抢进来,警车也跟着驶到,展航这时才发觉,他
  置身凶案现场。
  他看一看手表,什么,连自己都不置信,从踏进屋子到此刻,只过了九
  分钟。
  他对警察说:“这么多血……”
  警察诧异。“不见得比别的现场更可怕。”
  他登记了于展航的文件。
  展航抢到救护车附近。“她怎么样?”
  “严重但稳定,幸亏你处理迅速,否则就很难说。”
  另一人问:“你可要跟车?”
  于展航跳上车子。
  他救了他的仇人。
  到那个时候,他反而处之泰然,静静坐在一角。
  段福棋的面孔美丽如昔,一点不似重伤的人。
  于展航一直等到她平安躺在病床上才离开医院。
  她一直昏迷,尚未苏醒。
  展航回到家中,把衣服鞋子脱下,放入大塑料袋里,然后去淋浴。
  他的双手还在簌簌发抖。
  一整夜都无法成眠,一到天蒙亮,立刻再度赶到医院去。
  他在病房门口看见昨夜那个警员。
  他向展航打招呼。“你好。”
  “她怎么样?”
  “已经脱离危险。”
  展航吁出一口气,跌坐在椅子上。
  “昨天,幸亏你救了表姊。”
  表姊?
  “她已经苏醒,录了口供。”
  啊。
  “她说因感情纠纷,一时看不开,意图自杀。”
  于展航愕住。
  “警方觉得事情有可疑,可是,伤者口供如此,我们也无可奈何,请问,
  当时,你有没有看到什么蛛丝马迹?”
  展航沉默。
  “既然如此,警方只好公事公办,你若有消息,随时与我联络。”
  他走了。
  看护出来招呼展航。“你可以进去同病人说几句。”
  展航轻轻走进去。
  段福棋听见脚步声,微微转过头来。
  他们二人目光接触。
  展航不由自主走得更近。
  段福棋没有开口,她一双大眼睛仍然晶莹闪亮,丝毫没有逊色。
  展航想清一清喉咙,却不能集中精神。
  段福棋动了一动,搭在她鼻子与手臂上的管子发出叮叮声响。
  但自此至终,她没有说过半句话。
  片刻,看护进来说:“时间到了,明天再来。”
  展航静静离去。
  奇异救恩,她又活下来了。
  回到家中,姊姊的电话追踪而至。“喂,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天体营沙滩。”
  “我不相信,你是那样畏羞。”
  “你声音十分兴奋,可是有好消息?”
  “妈妈决定叫孙儿健乐。”
  “呵,多么普通的名字。”
  “大家都喜欢它够平凡。”
  “就是这么多吗?好象不止。”
  “我认识了大嫂的表哥谢陶方。”
  “原来如此。”
  “我们约会过几次,感觉愉快。”
  “那多好。”
  “妈妈后天回来。”
  “你呢?”
  “我说不定,我住大哥家,觉得十分自在。”
  “学业呢?”
  展翘停一停。“八十岁也可读书。”
  说得也是道理,过了三十岁,再有约会,也不会起劲,展翘的抉择英明。
  展航说:“祝你幸运。”
  她挂断电话。
  都飞出这个家了,不再回来,只有于展航一人,仍与过去恩怨纠缠。
  第二天,他又去探访段福棋。
  看护说:“都没有别人来看她。”
  段福棋坐在椅子上,看到于展航,轻轻说:“谢谢你。”
  于展航答:“举手之劳。”
  “你救了我的性命。”
  “管家也会发现你。”
  “她放假。”
  展航耸耸肩。“那么,是我多事,居然变成好事。”
  他强作镇定,想到那个黑夜里发生的恶事,他仍然头皮发麻。
  “你一定跟踪我。”
  “是。”
  “为什么?”
  展航据实答:“我想知道仇人如何生活。”
  她哑口无言。
  “有一个人杀了另一人,造成对方家人不可磨灭的创伤后,怎样安寝。”
  终于把话说出来,于展航心中仇恨消失不少。
  他听到轻轻的声音说:“你讲得对,我一直寝食不安。”
  剎那间她的大眼晴空洞起来,呈现深深的悲哀,不知怎地,展航相信她
  说的都是真话。
  这时看护进来,她以为这对年轻男女是姊弟关系,不是吗,两人都拥有
  那样漂亮的眼睛。
  她好心地说:“别刺激姊姊,她几乎流失一半血液,并且,经过手术,才
  修补好破裂的脾脏。”
  展航问:“谁下这毒手?”
  段福棋不出声。
  “是李举海可是?”
  段福棋一怔。
  “那日,我亲眼看见他离开现场,我是目击证人,我可以指证他。”
  段福棋一急,忽然呛咳,看护探前看视,立刻按铃召医生。
  段福棋的嘴角不住溢血。
  看护神色紧张,对展航说:“我想你还是先离开这里。”
  医生扑入房来,立刻说:“转急救室。”
  展航只得转到候诊室去等待。
  看护半晌出来,给他一杯咖啡。“你姊,还需做一次手术。”
  展航愕住。
  “你放心,不会有生命危险,唉,人类有至顽强生命力。”
  于展航不出声。
  看护说:“那样巨大的伤口不是她自己可以做到,警方相信凶手另有其人,
  你若有蜘丝马迹,不妨通知警方。”
  展航点点头。
  “你先回家吧。”
  展航回到家里,倒卧在床上。
  母亲的电话随即跟至。“展航,我有话同你说,取起电话。”
  展航只得从命。“妈妈。”
  “到什么地方去了?”
  “同朋友出去玩。”
  “不要太疯。”
  “知道。”
  “真惦记你,我明日回来。”
  “我很好,妈妈,不必为着我赶返。”
  “你确实?”
  展航不禁好笑。“妈妈,我身高六呎,重一五O磅,是个大块头。”
  “脑筋如小孩呢。”
  “谁说的?”
  “那好,我多留几天。”叫孙儿留住了。
  不到片刻,电话又响。
  是英维智的声音。“容藻说要延迟归期,怎么办?”
  展航到了此刻再也不怀疑英维智的诚意,他提醒他。“你若有空,去一趟
  星洲接她回来,不就行了?”
  “呵呀,我怎么没想到。”
  他急得慌乱,需要别人点醒。
  “我马上起程。”挂上电话。
  不到三分钟,电话又来。“展航,请把星洲的地址告诉我。”
  展航摇摇头,一个那么老练的生意人也会为心仪女性神魂颠倒。
  他报上地址。
  “谢谢你,展航,这次,我打算向她求婚。”
  展航一怔。“你知会家人没有?”
  “他们一向尊重我意愿,并且,只要是我高兴的事,他们都会支持。”
  “你真幸运。”
  “展航,我需要你的祝福。”
  “英先生,我希望你成功。”
  英维智笑起来。“我立刻起程。”
  家中又恢复了寂静。
  母亲可能要变成英太太,会将于这个姓氏永远丢在脑后。
  而他,他亲手救活段福棋,母子都忘记了往事,只顾住向前走。
  展航累极睡着了。
  仍然没有梦见父亲。
  有人朝他的窗口扔石子,将他吵醒。
  一睁眼才发觉自己尚未更衣沐浴,身上依稀还有昨日在医院带来的消毒
  药水味。
  他探身到窗口一看,不出他所料,正是老好伍玉枝。
  玉枝大声说:“你没事吧,整天往外跑,妈妈不在,像只猴子。”
  “进来喝杯咖啡。”
  玉枝坐好。“我有一宗消息告诉你。”
  展航一颗心吊上来。“什么事?”
  “猜一猜。”
  “我毫无头绪,慢着,不可能,你要嫁人了。”
  玉枝没好气。“谁嫁人,我要到台北去做一年交换学生。”
  “什么,你舍得我们?”
  “这是一个好机会,藉此了解一下东南亚的经济情况以及就业机会。”
  “我会思念你至死。”
  玉枝忽然笑了。“你才不会。”
  “我会。”
  玉枝毫不在乎。“届时便知。”
  “嘿。”
  玉枝凝视他。“连我都走了,没人管得住你,你大可为所欲为。”
  “我做人一向规规矩矩。”
  “或许是,展航,但是异性见了你,却不想规矩。”
  “你就从来只把我当兄弟。”
  玉枝伸手轻抚他的面颊。“我与众不同,我知道只有这样,才能够永远做你的朋友。”
  展航大吃一惊。
  “我对你,何尝没有非分之想。”
  “别开玩笑。”
  “你不相信也就算了。”
  “不,不,伍玉枝,我们永远是好朋友。”
  玉枝既好气又好笑。“我只不过去七个月,其间起码回来两次。”
  “我来看你。”
  “只不过十个小时航程。”
  “为什么我有种感觉我将失去你?”
  “胡说,”玉枝再三保证。“我俩是永远好友。”
  他陪玉枝办证件,送她回家,然后才赶到医院。
  胡髭已经爬满下巴,身上全是汗臭,看护不以为忤,温柔地说:“病人尚未醒来。”
  他隔着玻璃看她。
  段福棋一张脸瘦得只有巴掌大,楚楚可怜,她像是已经失去法力,再也
  不会伤害任何人。
  医生过来问:“世上只得你们姊弟俩?还有无其它亲人?”
  展航惊怖地问:“是否她难过这个劫数?”
  “病人康复意志力非常重要。”
  “让我同她说话。”
  他进去,在病人耳畔轻轻说:“喂,你醒来,我还有账同你算。”
  段福棋当然没有理睬他。
  “你看,像你那样爱热闹的花蝴蝶,也会落得这种下场:孑然一人,躺
  在医院小白床上,如不振作,后果堪虞。”
  他握住她的手。
  “憎恨了你那么多年,几乎成为精神寄托,你一定要让我继续恨下去。”声音渐低。
  他希望她苏醒,俏皮地眨一眨大眼睛,对他说:“来,小弟,再奏一曲给
  我听。”
  原来,那次邂逅,给他的印象竟那样深刻。
  他逗留到看护请走他为止。
  傍晚,去找玉枝,本想倾诉心事,可是发觉许多同学在她家举行欢送会。
  他怕人多,转身离去。
  玉枝追上来。“展航,展航。”
  他停住脚步。
  “展航,留下来喝一杯。”
  “你去招呼朋友吧,不必理我。”
  他骑上脚踏车离去,世上此刻最寂寞的人,就数他与段福棋。
  回到家中,觉得异常烦躁,坐立不安,他开了一罐冰冻啤酒,把冻罐贴
  在脸边。
  展翘的电话救了他。
  “展航,我已转到此间国立大学读书,暂时不回来了。”
  “你好好听大哥话。”
  “我懂得。”
  姊弟两人沉默一会儿。
  “你呢,你一个人有什么消遣?”
  “不同你说。”展航强自振作。
  展翘笑道:“你终于可以自由自在去追求比你大比你成熟的艳女了。”
  “不是她们追求我吗?”
  “你那样活泼,我可放心。”
  都怕他孤苦。
  展航忽然问:“你记得爸爸怎样百忙中事事为我们设想吗?”
  “当然记得。”
  “他一直留意所有动画片上映的日期,抢先带我们去看……”
  “他们叫我呢,我得出去了。”展翘有点歉意。
  “去什么地方?”
  “满月酒。”
  “玩得高兴点。”
  电话挂断。
  于展航也终于沉沉睡去。
  第二天清晨,他才有时间淋浴剃须换衣服,喝着黑咖啡,像再世为人。
  英维智找他。
  “展航,我已经抵达星洲。”
  “在飞机场?”
  “已经在酒店,换过衣服。”
  “母亲知道你到了没有?”
  他反问:“她会不会对我追踪有抗拒感?”
  呵,他怯场了。
  展航温和地说:“我想不会。”
  “我应该怎么说?”
  “说你顺道路过,去接她出来。”
  “我没有车,糟,离开了本家,秘书助手都不在,变成没脚蟹。”
  “酒店有车有司机可以出租。”
  “唉,我怎么没想到。”
  他的确十分紧张,声音微微颤抖。
  “去,我鼓励支持你。”
  “谢谢你展航。”
  展航赴医院途中也十分紧张。
  赶上去,看护一见他便说:“有人来看你姐姐。”
  “她苏醒了?”
  “是,情况良好。”
  “访客是什么人?”
  “一看就知道是律师。”
  “谈了多久?”
  “己有三十分钟左右。”
  “我去轰走他们。”
  于展航推开病房门。
  他看到两名穿深色西装的中年男子正与段福棋密斟。
  他们脸色阴沉,神情冰冷,看到于展航,不约而同噤声。
  两个人机械般整齐,一起站起来,“我们先走,段小姐,你尽快给我们答复。”
  他们一离去,展航便高兴地说:“你没事了。”
  她却皱上眉头,“痛……”
  “那自然,混身都开了拉链,皮肉受苦。”
  “你却每天都来探访。”
  “学校放假。”
  “等着进大学吧。”
  “是,人生又一个阶段。”
  “做学生最好,天天吸收新事物。”
  展航且陪她谈不相干的事,“你若愿意回到学校,也易于反掌。”
  “我连初中文凭也无。”
  “捐一座图书馆,立刻颁你一个荣誉博士。”
  “我没有论文。”
  展航笑,“叫某等钱用的退休老教授替你写几部不就行了。”
  “依你说,一切都好办。”
  展航静一会儿才问:“刚才两个律师,由李举海派来可是。”
  “你十分聪明。”
  “他想怎么样。”
  “赔偿。”
  不出于展航所料,果然如此。
  “不,你千万不可要他赔偿,你要把他揪出来,接受法律制裁。”
  段福棋嗤一声笑。
  “不能叫他有安乐日子过。”展航握紧拳头。
  “叫他坐牢,一辈子身败名裂?”
  “是。”
  “那么做,对我有什么好处?”
  展航站起来,“杀人有罪。”
  “我并没有死。”
  展航不忿,“你竟这样看轻自己。”
  “帮我。”
  展航说:“我一定会帮你做证人。”
  “不,真要帮我的话,请忘记整件事。”
  展航至为震惊。
  “经过冗长的官司,将他绳之以法,把他关进牢里,对我来说,一点益处都没有。”
  “他几乎杀死你。”
  “他会付出代价。”
  “不要再让他以为付钱就可以为所欲为。”展航恳求。
  段福棋的脸色变得煞白,“请勿从中作梗。”
  看护进来赶人,“病人要休息了。”
  段福棋轻轻说:“请记住我的话。”
  展航站起来,才走到门口,看护叫住他。
  他提心吊胆,“有什么事?”
  看护双颊飞红,“我刚下班,我想,可否一起喝杯咖啡?”
  展航怔住,没想到她会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提出这种要求。
  他想说,改天吧,今天不行。
  可是不知怎地,他不忍心拒绝她,他轻轻点头。
  看护高兴极了,立刻脱下制服袍,与他一起离去。
  他们找到一问露天咖啡座,那天有阳光,照得那白衣天使金发闪闪。
  她报上姓名,展航没有特别留意,但是他注意到她在咖啡里加橘子汁。
  她絮絮告诉他关于她自己的故事:本来七岁就立志做兽医,可是终于发觉救人更加重要……
  她今年廿四岁,当她知道于展航真实年龄之后,张大了嘴。
  半晌,她黯然蜕:“我以为你有二十岁。”
  展航笑了。
  “我不会到摇篮里找男友。”
  可是她随即振作起来,说她很高兴认识他。
  “别担心,你姐姐会完全康复。”
  展航忽然问:“心灵呢?”
  “我们只负责医治肉身。”她有点遗憾。
  “真可惜。”
  他们又谈了一会儿才告别。
  回到家里,发觉有两辆黑色大车在门前等他。
  展航警惕,幸亏母亲与姐姐都外游,他毋须担心她们的安危。
  一个年轻男人下车来,笑容满面,“小兄弟,借个地方说几句话。”
  “关于什么?”
  “关于段小姐的事。”
  “在花园里说好了。”
  另一辆车子里坐着什么人?
  不会是李举海本人吧。
  他们在后园的藤椅子坐下,四周鸟语花香,几只红胸鸟不怕人,在他们附近徘徊,微风吹过,柳叶飘拂,与人开谈判真是煞风景。
  那年轻男子把一张名片放在茶几上。
  “我是叶慧根的师兄刘锡基。”
  展航意外,“英姐好吗?”
  “我们时常见面,她老是嗟叹结婚后人就笨多了。”
  展航微笑。
  “展航,”他亲昵地叫他名字,“其实,我与她都替李先生工作。”
  展航吃一惊。
  “一直,叶慧根都在李先生处支薪。”
  展航呵地一声,他应当想到,叶慧根这样的人才,怎会白白照顾于家那么些年。
  “李先生流年不利,发生许多意外。”
  展航神色冷漠起来,真是一名忠仆,站在他的立场上,的确应当如此。
  “正像当年的车祸——”
  于展航抬起双眼。
  “他至为内疚。”
  他,为什么是他?
  “展航,我不妨对你说清楚,那一晚,坐在驾驶位上的,并不是段小姐。”
  展航霍一声站起来。
  “两个人都喝醉了,在车内争吵,路黑,没看清楚灯号,车子撞到对面线上……”
  展航听见他自己问:“不是段福棋?”
  “不,她替他顶罪。”
  “为什么?”
  “他是生意人,声誉很重要。”
  啊,这么年来,认错了仇人。
  “为什么把这么重要的关键告诉我?”
  “是李先生的意思。”
  “他受良知责备?”
  对方没有直接回答,“这些日子来,他一直受段小姐威逼勒榨,精神痛苦。”
  展航冷笑一声。
  “他极想摆脱她,可是她需索无穷。”
  展航不出声。
  “终于,他忍无可忍,冲动下做了他不应该做的事。”
  “把这些秘密都告诉我干什么?”
  这时,身后有一把声音说:“希望你不要介入其中。”
  展航转过身子,“叶姐。”
  他好不意外,有钱使得鬼推磨,连叶慧根都来了。
  “展航,”她走过来,“让我斟些冻饮出来。”
  展航把门匙交给她。
  叶慧根棒出冰水来,大家渴极都一饮而尽。
  “赔偿赔偿再赔偿,他永远逍遥法外?”
  叶慧根却说:“这几年来,于家生活安定,叫人放心。”
  展航不是孩子,自然听出弦外之音,当年的抉择,换来舒适生活,慢慢医治心灵创伤。
  于展航是受益人,他有什么资格大声疾呼。
  “现在你知道了真相,我们也尽了全力,如果你要举报,三家都没有益处。”
  叶慧根真是老手,轻描淡写,把事情化繁为简。
  刘锡基轻轻说:“当事人已经不想计较。”
  于展航泪盈于睫,原来一直不是她,他没有救错人。
  他问叶律师,“李举海本人在什么地方?”
  “他此刻在纽约。”
  “为什么不露面?”
  “我们可以全权代表他,由中间人传话比较方便。”
  “展航,答应我,别再节外生枝。”
  “叶姐.你照顾我们,全属工作范围?”
  “不,我对于家各人有真挚感情。”
  刘锡基问:“展航,我们可有说服你?”
  叶慧根跟着说:“展航是个有思想的人。”
  于展航站起来,“我有事,失陪了。”
  “展航——”
  他驾着展翘的车起到医院去。
  医生诧异地说:“病人坚持出院回家休养。你不知道吗?”
  “可是她情况严重——”
  “她已由私人医生签署出院。”
  展航不再分辩,立刻赶到她那幢小洋房去。
  一路上汗流浃背,衬衫贴在身上,他也不觉难受。
  到了段宅,他发觉有几个工人在搬家具,上前一看,大门打开,有一年轻女子在指挥工人。
  “沙发放这里,对,对,稍左一些,大理石茶几搁旁边……”
  转过头来,于展航看到的是浅褐色皮肤,以及炯炯有神的粗眉大眼。
  他愣住,随即醒悟,啊,这是新主人,当然,段福棋已经搬走。
  全屋都是新装修,短短时间内把现场彻底改装,一线痕迹不留,任何证据都找不到。
  这时,屋主也发现了他、“你是谁?”
  于展航拾起头,“我来找朋友。”
  “上一手业主已经撤走,现在是我住在这里。”
  展统一时不能接受事实,“她搬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不知道,我们不认识。”
  展航坐倒在楼梯上。
  那女郎十分同情他,“她没通知你?”
  展航摇摇头。
  “那也不要紧,世上有的是新朋友,”她在他身边坐下,与他就那样谈起来,“我姓苏,叫苏恩美。”
  展航问:“可以到厨房去看看吗?”
  “请跟我来。”
  厨房整个地板都换过了,手脚真快,像变魔术一般,现在是光洁的松木,拼出精致尖角花纹。
  展航呆在当地,他忽然想起,在书上读过,欧洲有几幢闹鬼的古堡,有
  一搭地板会冒出血迹,拭之不去,刚抹干净,隔一会见,又缓缓现出来,永恒存在。
  他蹲下来,用手摸曾经染满鲜血的地方。
  那位苏小姐却问:“来杯冰冻啤酒可好?”
  他没有回答。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展航往门口走去。
  “喂,喂。”
  展航为礼貌起见,百忙中说:“多谢你招呼。”
  他赶回家去。
  警车在背后呜呜连声追上,展航茫然停住,这才想起他没有驾驶执照。
  到了派出所,他口袋里只有一张刘律师的名片,便无奈地照着电话打过去。
  对方大吃一惊,“你为何被扣留?”
  “无牌驾驶。”
  对方立刻松一口气,“我马上来。”象还算是小事。
  展航一声不响握紧双手等待救兵。
  与他一起坐在拘留处的有一名艳妆营业女子,年纪不比他大许多,但已似做了三世人。
  她越挨越近。
  身上穿廉价时装,衣不蔽体,黑丝袜穿洞,高跟拖鞋甩了底。
  她轻声问:“有没有钱?”
  展航把口袋里的现钞全掏出来。
  同是天涯沦落人,无所谓。
  她把钞票塞到内衣里,“一会儿到公众浴室——”
  展航看着她,忽然问:“你可有家?”
  她耸耸肩。
  “回家去。父母一定在想念你。”
  她一怔,“我没有父母。”
  “一定有人在你幼年时抚养过你,否则你不会存活。”
  “喂,”她恼怒,“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个时候,警察上前来,“于展航,有律师找你。”
  那女子拉住他说:“帮一帮我。”
  “你肯回家吗?”
  “你不明白,”她顿足,“我没有家。”
  她拉着他的衬衫不放。
  警察不耐烦,“你们两人不能一起走。”
  刘律师走进来,“展航,可以走了。”
  那女子哭起来。
  展航说:“可否——”
  刘律师摇头,“哪里帮得那么多?”
  “帮得一个是一个。”
  “好,好,你先出去。”
  刘律师随即替那女子保释。
  “她犯什么事?”
  “偷窃。”
  “希望她会回家。”
  “回家?明天她又进拘留所。”
  “她们不思改过?”
  刘律师忽然明白展航指的是什么事,他温和地答:“为什么要改,这是她们知道的唯一生活方式。”
  展航发愣,这么说来,段福棋也不会为任何人改变自己。
  “回家去休息吧,展航,你看,母亲不在,你闹得进派出所。”
  “叶姐呢?”
  “回去了,她己怀孕五月,你没看出来?”
  “啊。”展航充满歉意。
  “天大面子才赶来见你。”
  叶慧根没骗他,她对于家的确丰厚感情。
  展航疲倦地说:“段福棋搬走了。”
  “搬家最寻常不过。”
  “你一定有她新地址。”
  刘摇摇头,“请你相信我,我并不知情,不过,即使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你。”
  展航不出声。
  “你不看文艺小说吧,小说作者最喜欢说的一句话是‘你们是生活在两个不同世界里的人’。”
  展航把脸埋在双手中。
  “进大学后又是另外一番光景,新生活在等待你。”
  展航颓然,“你们都真诚为我好。”
  “你不过是一个孩子。”
  展航苦笑。
  小孩只需穿暖吃饱,给些玩具,就够快乐!
  他更正刘律师:“少年。”
  “来,年轻人,回家去吧。”
  他送展航回家,看到一个少女在门外等他,识趣地离去。
  伍玉枝迎上来,“展航,人不在,大门虚掩,这是怎么一回事?”
  展航不想解释。
  “我来道别,明天就走了。”
  他握紧她的手。
  她是他最亲密的小朋友,认识多年,这一去,不知几时见面。
  玉枝见他黯然,安慰说:“我会回来探亲。”
  “不,你会碰到意中人,结婚生子,落地生根。”
  玉枝笑,“几时学会预言?”
  展航双手围住她的腰,玉枝身段圆润,腰身不细,展航一点遐思也没有,真把她当姐妹。
  他说,“好不舍得你走。”
  “送给你也不要。”
  “我永远爱你。”
  玉枝豁达地大笑。
  “谁娶你为妻是天大福气。”
  “但是,你不会娶我。”心中遗憾。
  展航说:“有些男生早婚,我不是那种人。”
  “是,”玉枝怅惘,“像岑宝文与邓荣思这一对同学,几乎一开始就知道他们要的是什么,明年决定订婚。”
  “早婚也有好处。”
  两个年轻人躺在一张大沙发里,骤眼看似情侣,谈话内容也是爱侣最喜欢的题目。
  展航与玉枝头并头,“可以想家邓荣恩的子女成年时他还是壮汉。”
  玉枝微笑,“讲得那么远。”
  “这一对肯定会白头偕老。”
  “我看法一样。”
  玉枝转过头来凝视他,两张面孔距离才几公分。
  玉枝觉得有一股难以形容的摄力,把她吸近他,眼看嘴唇就要碰到,但是展航轻轻转过头去。
  他把玉枝搂得紧紧,怎么可以冒犯唯一的异性好友,必需守礼。
  终于,伍玉枝已经没有理由再留下去,她起身告辞。
  衣服团得稀皱,象在胡桃盒子里取出,头发乱蓬蓬,精神有点萎靡,但是,别误会,他俩之间,除出再次肯定了友谊之外,并无发生其它的事。
  展航站在门口看她驾车离去。
  他回到屋内,开了一罐啤酒喝。
  电话响了。
  “展航,我是英叔叔。”
  “最新情况如何?”
  “我已见到你母亲。”
  “开了口没有?”
  “说了。”
  “答案呢?”一定不成功,否则语气一定兴奋得多。
  “她婉拒我。”
  不知怎地,展航十分高兴,他为母亲骄傲,一般人心目中最好的归宿,母亲却留有余地,并无受宠若惊地全情投人。
  虽然,连展航都觉得她有点傻,错过这次机会,以后更难了。
  “她说,维持目前的关系最好。”
  “你的看法呢?”
  “结了婚,心比较定。”
  展航笑了。
  “回来再与你详谈。”
  “你这么快回来?”
  “业务实在放不下。”
  他的声音虽然十分平静,但听得出泄了气,遭遇到很大的挫折。
  于展航却愉快得不得了,“再见,英先生。”
  他把手上的啤酒一饮而尽。
  这是近年来最值得庆幸的事:母亲仍然留在于家。
  他欢呼一声,忽然觉得累,扑倒在床上,一旦松弛,眼皮抬不起来,他睡着了。
  母亲去了度假,屋子无人收拾,已经有点乱,地上有瓶瓶罐罐。
  正在憩睡,展航听见轻轻的当当一声
  谁,谁踢到啤酒罐?
  他睁开双眼,看到窗帘微微拂动。
  展航有点高兴,“爸,终于见到你了。”
  可是门角有人说:“不,是我。”
  那人轻轻走出来。
  她穿着灰色衣裤,脸上一丝化妆也无,面孔比常人苍白,非常瘦削,才巴掌大小,楚楚动人。
  “啊,是你。”
  她点点头,轻轻走近。
  “你是怎么进来的?”
  “门大开着。”
  “我明明已经锁上。”
  “进人你的心扉,并不困难,你总是在等我。”
  展航看牢她,她说得完全真确。
  “你搬到什么地方去了?”
  “想躲开你。”
  “我己知道真相,那夜醉酒驾驶者不是你。”
  她苦笑,“可是我是共犯,我们酒后在车中争吵拉扯,导致意外。”
  “为什么替他认罪?”
  “金钱。”
  “真的那样重要?”
  “我有家庭负担。”
  “送小提琴给我的人,也是你吧。”
  “是,我亦为于家争取到最高赔偿。”
  “你可有见我父亲最后一面?”
  “我只躲在一角战栗。”
  “他可有遗言?”
  “我不知道。”低下了头。
  她缓缓走近。
  展航伸出手去,触到了她的脸,冰冷,滑腻,不像是真人。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轻轻拥抱她。
  她忽然调笑,“手势那样纯熟,真不像少年人。”
  展航答:“我经常练习。”
  她轻笑,一颦一笑,都有摄人魅力,似某种吸人魂魄的精灵。
  展航的脸轻轻埋在她柔软洁白的颈弯里。
  这时,刺耳的铃声响起来。
  展航一跃而起。
  啊,原来是个绮梦,他的手指触摸嘴唇,余香仍在,令他发呆。
  门外的人不耐烦了,大力拍门,“展航,展航,为何锁门,你在屋内吗?”
  他听真了声音,大喜,“妈妈,妈妈。”
  象个小孩般奔向大门。
  站在门口的正是于太太。
  展航忙着把母亲的行李搬进屋内。
  于太太一看室内,“哗,如此脏乱,可见妈妈仍有存在价值。”
  “妈妈,你回来了。”
  于展航泪盈于睫,失而复得,是世上最高兴的事,慈母险些成为英夫人,叫他饱受虚惊。
  他搂着母亲一起坐下,许久没有这样亲切。
  “给我做杯茶。”
  展航到厨房找到茶包,把茶杯放进微波炉煮开。
  于太太看见摇摇头,“还是让我来吧。”
  展航把头放母亲肩膀上。
  “还不打电话叫清洁公司来开工?”
  “妈,为什么拒绝英先生?”
  于太太一怔,“怪不得这样开心,怪不得这样开心。”
  “是,但,我会尊重你的选择。”
  于太太捧着茶杯良久,才缓缓说:“我不惯服侍其它人,只你们几个已经足够。”
  展航十分感动。
  于太太忽然说:“谁来过?屋内有股异香。”
  “玉枝。”
  “不,不是玉枝,她才不会用这种香水。”
  “没有其它人呀。”
  于太太又嗅了一嗅,看了展航一眼,“慎交女友。”
  展航笑了,“真的无人来过。”
  然后,他自己也踌躇了,是吗,没有人来过?一时间分不清梦景与真境。
  正在恍惚,母亲已着手收拾家居。
  中年的她不想停,也停不下来,她不想离开这个家再走到另外一个家去习惯新环境,学习新规矩。
  也许一早起来就得打扮整齐,挂上笑容向新伴侣称呼早安,打点早餐,驾车送他去上班,等他返来,他未说累,她也不好意思打盹……
  他有全套亲友盼望认识她,把义务与责任加在她头上,金睛火眼瞪着这个找到第二次归宿的女人:真幸福,伟大的英某没嫌她是名寡妇……
  约会是约会,至于再婚,不必了。
  能够这样潇洒豁达,不外是因为身边还有节蓄。
  她慨叹,当年,舍弃官司换取赔偿,可见是正确的选择。
  替展航做一切脏工夫都是甘心的,一边唠叨着他老像幼儿:永不懂收拾,睡房似垃圾岗,可是一边喜孜孜做得一身是汗。
  她会爱别人似展航一样多吗,不可能。
  她愉快地同展航说:“看到孙儿的感觉,奇妙得讲不出来,抱着不愿放下。”
  展航微笑。
  隔一会儿于太太说:“不过,英假使邀请我跳舞,我仍然会赴约。”
  展航附和地回答:“那当然。”
  很快,英维智会觉得累,届时,就会着女友回家,他想找个人照顾他起居,不是晚晚出外跳舞。
  展航到这个时候才晓得幸灾乐祸的感觉是那样好。
  九月八日是大日子,展航终于摆脱中学生身份。
  一走进大学校园,他觉得沧桑地海关天空,经过那么多事,他都以为自己有廿八三十了,没有,仍然没有选举权,到了酒吧,酒保仍然不肯卖酒给他。
  真窝囊。
  母亲送他到注册处,“祝你有一个新的好开始。”
  展航颔首。
  然而一转身,他就看到一个穿灰色套装苗条的倩影,细腰,婀娜,他震惊。
  追上去,手非常冒昧地搭到她肩上,她转过头来,呵,是另外一个人,脸容比较健康,但是有同样魅影憧憧的大眼睛。
  他道歉:“我认错人了。”
  那年轻女子笑笑走开,呵魅由心生。
  这时,轮到别人把手放在他肩上。
  “于展航,记得我吗?”
  他看着那少年人。
  谁,这么脸熟,他一边微笑一边追溯。
  “展航,我是李伟谦。”
  是他,竟是他,又见面了,兜兜转转,老朋友又到了眼前。
  展航不由得拥抱他,两人都觉得重逢是好事。
  “你怎么会看到我?”
  伟谦答:“老规矩,朝女孩们窃窃的眼光看过去,还有谁,还不是老好于展航。”
  展航笑,“你还是老样子,仍喜打趣我,哪里有什么女孩子,快告诉我,读的是什么科。”
  李伟谦忽然黯然,“展航,我家发生许多事。”
  展航一怔,与他坐下来,“你家亿万身家,会有何事?”
  “家里环境窘逼。”
  “开玩笑!”
  “于展航,你这人五谷不分,不管世界去到何时何处,专长迷晕女生,其它一概不理,东南亚经济崩溃你可知道!”
  “你家生意是上市公司,股民遭殃而己。”
  “你懂什么,垃圾股你听过没有,只值几个仙,一样要结束营业。”
  展航大惊,“怎么会到这种地步?”
  “投资失误,以为花常好,月常圆,花费无法控制,出了纰漏,又不知修补。”
  展航张大了嘴。
  这时,注册处叫出他名字,他连忙交上学费支票,看,也并不是有教无类,必需付出代价。
  再回来,已经不见了李伟谦。
  他急了,到处找他,甚至叫学校职员用扩音机叫他。
  李伟谦回来说:“我己到工程科报到。”
  “读什么工程?”
  “当然是电子,希望立刻找到工作,你呢?”
  “心理学。”
  “唏,真是富贵闲人。”
  “来,我请你吃饭。”
  “请伯母做清蒸龙虾给我吃。”
  “没问题。”
  他一直用力拍打着李伟谦的肩膀。
  这时,有几个女孩子搭讪地过来问东问西,醉翁之意,十分明显。
  伟谦非常厌恶,大声说:“我是你,展航.我就叫非礼。”
  展航立刻与他离去。
  他用公众电话请母亲准备菜式招待朋友。
  一进于家的门,伟谦忽然哭了,由此可知,这段日子他的确吃了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苦头。
  展航问:“要不要到我家来住?”
  “真的还是假的?”
  于伯母即时说:“不吸烟的话无限欢迎。”
  李伟谦忙不迭点头。
  他同展航说:“家母变卖珠宝,奸商真狠心,只付十份一原来价钱。”
  于太太连忙说:“伟谦,我记得你最喜欢这鸭汁云吞,多吃点。”
  这叫做食疗。
  李伟谦搬进展翘房间住。
  “你别嫌。”
  伟谦居然还有幽默感,“我一向喜欢浅紫色。”
  大家都笑了。
  展航忽然间:“你还有见到叔父吗?”
  伟谦忿慨地说:“他见死不救,并已与我家断绝来往。”
  “你知道他近况吗?”
  “不知。”
  “他仍与段福棋在一起?”
  “谁?”
  展航看得出伟谦是真的全无记忆了,于是不再追究。
  于太太爱屋及乌,帮伟谦收拾。
  “衣服带不足,展航你让几件出来。”
  展航一看,“鞋子也不对,都穿我的好了。”
  “唉,报上经济版全是某富商一百亿财产化为乌有兼负债千亿的消息。”
  展航大惑不解,“一夜之间,钱去了何处?”
  于太太答:“我不明白的却是当初巨款从何而来。”
  “怕是同一处吧。”
  “那是什么地方?”
  展航答:“一种黑洞。”
  伟谦过来,怪羡慕地问:“你们母子谈什么,那么亲密,我与妈妈很疏离,她应酬多,爱打牌旅游,时时不在家。”
  “过来,”于太太说:“把心事告诉阿姨。”
  第二天在演讲厅,约三四十个同学才坐定,一个妙龄女子推门进来。
  她手中拿着讲义,放到书桌上,用笔在黑板上写下朱本欣博士五个大字。
  她说:“我是你们的讲师。”
  朱博士正是昨天展航认错的人。
  今日,她穿黑色套装,更加瘦削,更象一个人。
  展航十分震惊,她竟是他的老师。
  同学们纷纷争着问幼稚的问题,象“可要考试”,“有几条题目”,“可需实习”,“将来找工作容易吗”。
  朱女士似乎有无穷耐心。
  她太懂得他们的心理了。
  铃声一响,同学们一哄而散,不知怎地,经过走廊时人挤,他需与她面对面。
  她冷傲的表情忽然融解了,有一丝诧异,“你在我班上?”
  展航跑到注册处要求转系。
  注册官走出来见他,“每学期都有几个象你这样举棋不定的学生。”
  于展航赔笑,“是为着避开一场劫数,请帮忙。”
  那人没好气,“所有学位统统满座,下学期请早。”
  展航颓然。
  “你成绩上佳,我替你留意空位,下次,你又想选读什么?”
  “出名老教授的科目。”
  “有,英国文学的麦都考教授及量子力以的姚德森教授。”
  “让我做旁听生。”
  “年轻人你再胡闹我会要求同你家长面谈。”
  伟谦知道了抱怨:“你搞什么鬼,无心向学。”
  “来,”展航拉着他走,“我带你去看一个人。”
  他把伟谦拉到教员室外,朝窗里张望。
  伟谦问:“看什么?”
  展航用手一指。
  伟谦呆住了,他的记忆慢慢回来,脸上变色。
  “她!”
  “是,象不象?”
  “约有三分。”伟谦喃喃说:“但是,还是不够媚,不够柔惑。”
  说得真好,没想到这个老实头对女性也有这样精确的见解。
  “你最近可有见过她?”
  “好几年不见了,现在的姿色恐怕也大不如前了,越是美人,越老得快。”
  “不,她没有老。”
  伟谦奇问:“你怎么知道?”
  “猜想。”他不想透露太多。
  这时,教员室里有人看见他们,推开窗门问:“找谁?”
  展航与伟谦只得匆匆离开。
  伟谦同好友说:“你总是喜欢年纪比你大的女子。”
  “你不觉得吗,女性总要过了三十岁才有韵味。”
  “你说的是,对于一些女孩那种嚣张的‘我还小我不必守规矩’的态度有时甚感厌恶。”
  “有的也不小了,也不是十五六七了。”
  “可是,社会仍然保守。”伟谦提醒他。
  “伟谦,你也长大了。”
  “真难过,别提这些,展航,学业重要。”
  “是是是。”
  两人坐在饮冰室吃冰淇淋。
  “可有李举海消息?”
  “听说他目前在澳洲大堡礁附近定居,天天在珊瑚海里潜水打鱼,不知多逍遥。”
  展航诧异,“上天好似不惩罚这种人。”
  “我的想法与你一样。”
  “你看他,一生好衣食,多少比他端正比他勤力的人都没有他那么舒服。”
  “做了亏心事,他也睡得着。”
  “她仍跟着他?”
  伟谦答:“我不知道,我们同他己没有来往。”
  展航知道他说的都是实话。
  “段福棋那样的女子,社会上是很多的,展航,你不必念念不忘。”
  展航不语。
  “她已是残花败柳。”
  “很明显,你不喜欢她。”
  “我厌恶这种社会寄生虫。”
  “你太偏激了。”
  “展航,那么多漂亮大学女生对你挤眉弄眼,你视若无睹?”
  “有吗?”
  “你不要,由我接收。”
  “你上吧。”
  真幸运,与伟谦重逢,多一个伴,家里也热闹起来。
  伟谦完全不客气,在于家吃喝住,当自己家一样,叫主人放心。
  展航查到了朱本欣的地址,他的老毛病犯了,周末,他到她门口静候。
  她穿着便服出来取报纸,看到他,却并无惊讶。
  心理学博士,什么没见过:
  她问:“等了多久?”
  展航笑笑,“一辈子。”
  她不动容,“你的一辈子也不过十多年。”
  展航喜欢她,她有智能,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我想喝一杯柠檬水。”
  她笑,“也不是那么小了,大可喝咖啡。”
  她是第一个说他已不是那么小的人,展航恍然若失。
  他随即说:“博士,请分析我的心事。”
  “好奇。”
  “不,不是那样简单。”
  “好胜。”
  “不,我并无资格去征服谁。”
  “那么,是为着渴望。”
  “被你说对了。”
  “进来喝杯茶。”
  屋内整洁美观,布置叫人舒服。
  展航说:“有一张长沙发呢,最适合心理病人躺下来倾诉心事。”
  “你可以在上面睡一觉。”
  “我不敢对老师无理。”
  “你好象真的有话想说。”
  “是,我来求助。”
  “尽管说来听听。”
  展航颓然说:“我遭到绮惑。”
  老师忍不住笑,“十个少年九个曾经拥有这种痛苦的快感。”
  “不,我已多年不能控制自己。”
  老师凝视他,“那么,你比较早熟。”
  展航没好气,“连老师都只能说这种模棱两可的话吗。”
  朱博士用手托着腮,这名相貌漂亮的学生叫她警惕,呵现在叫他走还来得及。
  可是,她并没有那样做,她太想听他的心事,她书房里有一本未完成的论文,叫一个人的理想伴侣及其最终选择,有几章始终未能完成,也许,谈话会对她有益。
  “你渴望精神寄托。”
  展航不出声。
  “父亲早逝,兄姐不与你同住,母亲有新生活,你又涩于给交新朋友,故此抓紧一个人的倩影不放。”
  “不不不。”
  他心里嘀咕,真是陈腔滥调。
  不过,只要得到倾诉的机会,也不便埋怨。
  “你怎么会知道那么多?”
  朱博士答:“我看过你的资料,我愿意了解我所有的学生。”
  “你是一个好教师。”
  她却感喟,“不,我考虑改行执业做心理医生,人们批评我的外型不象教育工作者。”
  “因为太漂亮?”
  “谢谢你。”
  不,她其实不象段福棋,她是那种配备红外线视野镜的现代能干女性,黑夜中哪里有凼,何处有陷阱,看得一清二楚。
  但是当她低头沉思之际,神情落寞,又有三分似她。
  她是于展航心目中的女神?并不,但是,她的映象几乎已经流在他的血液里。
  朱博士断言:“你爱上了她。”
  展航很幽默,他笑问:“你怎么会那样说?”
  “来,我同你到沙滩去走走。”
  一路上他们没有说话,亲密程度已经超过一般师生许多。
  一清早海滩上坐着一对情侣,是昨晚没有走吗,可能,一直还在接吻,嘴唇不知有无肿起。
  展航凝视他们,耳遇听得老师问:“她拒绝了你?”
  展航点头,“我再也找不到她。”
  “把她的照片在互联网络上公布寻人。”
  展航吓一跳,“那会造成多大的骚扰。”
  老师微笑,“可见你的确爱她。”
  稍后,她送他回家,被于太太看见。
  她问展航:“那妖媚的女子是谁?”
  展航明言。
  “我不相信。”
  “你看,长得太漂亮也有烦恼。”
  “你是抱怨母亲吗?”
  “我哪里算得上突出。”
  “展航,慎交女友。”
  “妈妈,我都没干涉你社交自由。”
  “嘿,我怎么同,我是大人。”
  可是于太太还是识趣地走开。
  第二天,展航去问校监:“师生可以做朋友吗?”
  校监愣住,“什么样的朋友?”
  “朋友。”
  “我们绝不鼓励。”
  “之后呢?”
  “视情况而定。”
  “假设十分低调呢?”
  “可以做得不为人知,我们又怎么会知道?”
  “谢谢你。”
  朱本欣即日就知道了这件事,校监己与她谈过。
  她召于展航见面。
  “你打算追求哪位老师?”
  展航不语。
  “校方已经得到汇报,当事人水洗不清。”
  展航仍然沉默。
  “这是一个陷阱可是。”
  展航看着她。
  “等着我踩下去。”
  展航不发一言。
  “我立于必败之地,若人家看不出端倪,只当我俩行动秘密,稍有蛛丝马迹,我便是误人子弟的坏人。”
  展航大吃一惊,“有这样严重吗?”
  “你太工心机了。”
  “我没有这种意思。”
  “你想我调你出心理系?”
  “我已走投无路。”展航伸起双臂。
  “我应去年辞职,那今年就不会碰见你这样特别的学生。”
  展航忽然大胆地把双手放到她腰上去量一量,他的手已经长大,张开虎口,只差一点点,双手的指端就可碰到,真是细腰。
  她并没有拒绝。
  接着一段日子里,于展航与他讲师的关系,已成为公开的秘密。
  于太太私底下担心地问伟谦:“会有什么影响?”
  “不怕,只多转校。”
  “女方呢?”
  “不那不干我们的事,她一把年纪,又有专业资格,难道不知道什么叫率性而为,后果自负吗?”
  于太太为之恻然。
  她特地去探访朱博士。
  坐下她就问:“朱小姐多大年纪?”
  “二十八。”
  “真是年轻有为。”
  “于太太你呢?”
  “展航是我最小的孩子,我己是祖母级。”
  “真看不出来。”
  她开门见山说:“朱小姐你这一注押错了。”
  对方诧异地问:“我会有损失?”好似毫不知情。
  “名誉是人第二生命,社会并不如你想象中那么开放,我的看法不如你想象中老套,你一得到不雅的封号,下半辈子就要吃苦。”
  朱本欣不出声。
  “况且,你在大学做事,是一个中世纪般讲品德卫道的虚伪小圈子,谁同谁离婚都会受到谴责。”
  朱本欣十分佩服,“于太太,你太明白了。”
  “话都说完了。”她摊摊手。
  朱本欣叹口气,“下学期我会离校。”
  “啊。”
  “教书并不适合我,我将赴东岸启业。”
  于太太放下心事。
  朱本欣忽然说:“展航叫你头痛可是。”
  于太太苦笑。
  做母亲的抱怨:“太多女性喜欢亲近他。”
  朱本欣不好意思说,当他的手搁在她皮肤上,她混身微微麻痹,象误触电流那样紧张。
  朱本欣别转了面孔。
  这种私隐怎么好同任何人说,况且,来人还是他母亲。
  于太太好象把朱本欣当知己:“怎不知道她们同他有什么话好说,不过是个孩子,难道还学十六七岁少女,疯疯癫癫一起吃个冰淇淋,然后齐齐去溜冰不成。”
  这分明是指桑骂瑰。
  朱本欣微笑着不出声。
  于太太叹口气,“我告辞了,预祝你顺风。”
  朱本欣送这位好母亲出去。
  回到屋内,却连于太太喝剩的茶及茶杯一起丢到垃圾筒里。
  她们都不知道,展航在门外,看到了这一幕。
  他目送母亲离去,然后,才悄悄走开。
  朱本欣一定已经疲倦,不要再去骚扰,至于母亲,他太知道她的牺牲有多大,又决定留在于家,顾全他们兄妹颜面,迁就她是应该的。
  展航回学校去。
  深夜,他偷偷离家。
  被伟谦看见,低声说:“去哪里?”
  “假设你什么也不知道。”
  伟谦不服,“真妒忌,看你,晚上不睡觉,白天不读书,照样成绩优秀,精神奕奕。”
  展航笑着摇头离去。
  他用小石子扔向朱本欣寝室玻璃窗,咯地一声,窗户打开了。
  她探首出来。
  “科学馆向电视台报告:今夜可以看到北极光,是千载难逢机会。”
  朱本欣笑了,“几点钟?”
  “不肯定,午夜至凌晨,都有可能。”
  “那岂非需通宵等候?”
  “我们在后园草地上守候好了,上一次在我们这纬度见到极光是六四年。”
  “我们为什么这样对话?”
  “你不愿开门呀。”
  朱本欣找出睡袋,冲了热可可,与展航在后园观星。
  “看,看天上繁星。”
  夜凉如水,远处不知谁家有池塘,最后的蛙鸣点缀了气氛。
  “我嗅到玫瑰花香。”
  “所有花丛早已凋谢。”
  他们并肩躺在草地上,展航忽然朗诵《小王子》书中一节:“如果你爱着地上的一朵玫瑰,深夜,抬头看星空,天上所有的星都是花朵。”
  她看着他,“你地上的玫瑰是谁?”
  展航微笑。
  “你的神情叫人心酸。”
  展航紧紧拥抱她。
  她低声说:“紧些,再紧些。”
  那夜,他们并没有等到北极光,天露曙光之际,展航怕她着凉,推醒她,叫她返回屋内。
  “你呢?”
  “今日我需帮母亲做跑腿。”
  “不累?”
  他微笑,“一点也不。”
  朱本欣却打呵欠。
  于太太说得对,他应当找一个十六七岁的女伴,一起攀山越岭,不眠不休,去到极地或是沙漠。
  她伸手轻抚他的脸。
  展航亲吻她的手。
  她终于问:“你会想念我?”
  他点点头。
  没到学期结束,她就辞去教职。
  于太太假装讶异,“是吗,她已经走了吗,”然后,隔一会儿问:“可有留下地址?”
  展航答:“没有。”
  于太太放心了。
  也许,不久,会有另外一个女子出现,年龄更大,思想更混乱,那时,才另想办法不迟。
  伟谦问:“你不想念朱老师?”
  “还好。”
  “你牵记的,是另外一个人吧。”
  “伟谦,你有无那人的照片?”
  伟谦赌气道:“没有。”
  隔了一日,展航发觉他书桌上有一张照片。
  小小家常照,在网球场上拍摄,李举海一只手搭在伟谦肩上,另一只手挽住她的腰。
  她的脸在照片上只有指甲大小,可是美女特征全都显露。
  展航立刻用扫描机将脚片输人电脑,利用打印机放大。
  伟谦过来看见。
  “你打算怎么样?”
  展航不打算隐瞒伟谦,“你说呢?”
  伟谦不置信,“你要在国际网络上寻人?”
  “是,总有人会在世界某角落见过她。”
  “也许,人家并不想见到你。”
  “那么,她可以不作回应。”
  “这样不专心学业,仍然考第一,天无眼。”
  “妈妈也是那样说。”
  “我来帮你。”
  寻人:女,代号星,年约廿六,身高一六八公分,体重约五十公斤,如果有消息,请与于展航联络……
  他打开了寻人网页,要求加入内容。
  对方忠告他:“资料不足。”
  展航取出一本素描部。
  “这是什么?”
  “我的杰作。”
  是一连串速写,主角正是段福棋。
  “我的天。”伟谦说。
  第一张可追溯到多年前,他们第一次邂逅之时。
  “你痴恋她。”
  展航不出声。
  “为什么?”
  展航把那十来张素描都输送出去。
  伟谦摇头,“不可理喻。”
  展航心中却悠然。
  “她会怪你骚扰。”
  “我也曾那样想过,不过,现在我觉得时机已经成熟。”
  伟谦耻笑他:“对,现在你可以做抹车仔供养她了。”
  “客气点好不好。”
  “象她这种狐媚子,丢尽全女性的脸。”
  “你并不认识她。”
  “咄,我早许多年就与她吃饭耍乐,要着迷,比你早。”
  展航反而笑了,“好好好,你一切比我强。”
  “要寻人,你自己去办。”
  他丢下鼠标,回自己房间去。
  展航在那个下午完成了寻人启事。
  他得到的热烈回答令人讶异。
  世上竟有那么多寂寞的人,天天对牢闪烁的荧屏不住浏览。
  “夜空君,我肯定在澳洲雪尼市见过你的女神,她的美貌令人侧目,开头大家以为她是某演员……”附着详细地点时问,以便当事人查究。
  “我认识她,她现在是我的妻子,你太迟了”,还附着合照,不是不好笑的,那女子长得似女泰山,不过不怕,男伴怎么看她才最重要。
  “星是我的病人,不幸她陷入植物状态已近一年,你闲时可以来探访她”。该君不折不扣是美国某大医院的一名主诊医生,附著名片。
  数一数,一共六百多个讯息。
  其中有十一位直言她们就是他要寻找的星。
  展航叫伟谦来读她们的信件。
  伟谦惊道:“这简直是色情读物。”
  “是,黄色泛滥,无法管制。”
  “喂,你不介意耳目受污染?”
  “男性对这种事通常比较大方。”
  “喂,还附着裸照呢,以为寻人是新绰头,这次你有得烦。”
  展航沉默。
  伟谦改变话题:“有人想认识你,托我介绍。”
  “谁?”
  “一个女孩子。”
  “今年额满,下季趁早。”
  “她有个很特别的名字。”
  展航给他接上去:“叫朱八戒。”
  “可以看得出你今日心情欠佳。”
  伟谦见他不可理喻,赌气离去。
  下午,展航发觉伟谦在独自流泪,大惊,立刻走过去:“那女子叫什么名字?我陪她看戏打球跳舞好了。”
  “不,不是那样。”
  “那是什么?”
  “母亲寄来下学年学费。”
  “那多好,还有什么烦恼?”
  “她变卖了一枚胸针筹款。”
  “呵,都是身外物,将来环境转顺可买更多。”
  “但是,我自幼坐在母亲怀中,就把玩那枚蓝宝石别针,我记得十分清楚,那是一只白金镶钻的豹子,一爪抓住一级弹子般大小的圆宝石,如今竟需变卖……”
  他泣不成声。
  于太太连忙赶来安慰他。
  展航的目光回到荧幕上,被吸引住了。
  这个电子邮件这样说:“是你吧,夜空里寻找一颗星,正是你的口吻,念念不忘逝去的人,过去的事,不愿放手,不能安寝……”
  谁,是谁?
  讯号已经中断。
  毫无疑问是个女子。
  傍晚,有两个女同学来探访伟谦,他恢复情绪,央伯母做了三文治水果招待。
  女孩们在展航房门外张望,展航佯装不知,待她们走过,他把门关上。
  伟谦打电话给他:“出来喝杯咖啡,我们在客厅等你。”
  展航很礼貌:“我想早点睡。”
  他自后门溜出花园散步。
  后园凉亭有一角落是他时常流连的地方,还搁着几本属于他的画册。
  一走过去,发觉有人先在赏月,他吓了一跳。
  那白衣女孩子见了他,也站起来。
  展航问:“你是谁?”
  “伟谦的同学黄笔臻。”
  “哗,这么多笔划。”一定就是那个名字特别的同学。
  她也笑,“幸亏念英文,没有罚抄名字这回事。”
  月色下的她眉目清秀。
  “你怎么出来了?”
  “园子极漂亮。”
  “家母花了许多时间在这里。”
  “你怕吵,我先进去。”
  “不,请留步。”
  黄小姐笑笑坐下。
  “你也念电子工程?”
  “量子力学。”
  “难吗?”
  “文学艺术那些才需无中生有,少一分想象及创造力都不行,做科学不外去求证已经存在的各种现象,不算困难。”
  很少女孩子懂得那样清澈地分析事情。
  “来了多久?”
  “一年多。”
  “一家人都在这里?”
  “父母已经不在,只得一个姐姐,住加州。”
  呵,身世与展航有点相似,他不由追问:“是意外吗?”
  “有无听过泛美八OO班机?”
  “哎呀。”
  “到今日还不相信是事实。”
  “我太明白感受。”
  黄笔臻已经转变话题:“这里校风大异,我觉得很难适应。”
  展航同情她,“请讲出困难。”
  “太自由散漫,无所适从,一切资料都得往图书馆里找,师生之间嘻嘻哈哈。毫无尊卑。”
  展航没料到她是个小古肃,不禁好笑。
  “是,这边是不作兴鞭挞学生,至于功课,你可以写半张纸交差,亦可宇宙无限,著书立论。”
  “哗。”
  那时里边有人叫:“臻,臻,你在哪里?”
  她站起来,“我要走了。”
  “住哪里?”
  “宿舍。”
  “家母擅烹饪,又好客,闲时请到我家来摄取营养。”
  “多谢你的邀请。”
  她匆匆走了。
  展航隔很久才回到自己房里。
  睡到半夜,被伟谦推醒。
  “什么事?”展航睡眼惺忪,“有事明天再说。”
  伟谦说:“我刚接到母亲电话。”
  “呵,伯母怎么样?”展航立刻清醒。
  “不是她,是我叔父李举海,他在昆士兰以西回路线海峡潜水失踪。”
  展航的瞌唾虫全都赶跑。
  “他于前日与友众出海潜水,自麦基港出发,黄昏归队时,独他一人失踪。”
  展航睁大双眼。
  “拯救队搜索了三十余小时,并无所获,人海捞针,恐怕已凶多吉少。”
  两人静坐一会,伟谦又说:“据说叔父有部份遗产留给侄子。”
  “那就是你了。”
  “是,当可解窘,不过,我仍然希望他活着。”
  展航用手抹一抹脸,“他这人如此放肆嚣张,胡意妄为,也不枉一生。”
  于太太也起来了,问两个年轻人:“什么事?”
  伟谦视于太太为半个母亲一样,轻轻走近,絮絮把事情告诉她。
  她听完了,不出声,有一点点激动,终于抬起头说:“我去做咖啡。”
  她没有再提这件事。
  过了几日,展航看见母亲在花园种郁金香球茎。
  他出去帮她。
  “埋深一点,否则松鼠会挖出当晚餐。”
  展航挥着汗说:“许久不见英先生来访。”
  “他对我失望。”于太太微笑。
  “的确伤了他自尊心。”
  “展翘也许回来过新年。”
  “呵,你可有得忙了,先得替她张罗冬衣,让她同你睡吧。”
  “伟谦将去出席丧礼。”
  终于找到遗体。
  “大堡礁有鲨鱼。”
  其余的情况也就不消细说。
  于太太说:“伟谦承继了一笔遗产,足够他独立生活以及将来创业。”
  “我真替他高兴。”
  “伟谦苦尽甘来。”
  这种形容词只有母亲扪才会想得到,可是又贴切非常。
  晚上,伟谦说:“展航,请你陪我到达尔文去一趟。”
  “为什么?”
  “壮胆。”他说得很坦白。
  展航讶异。“你怕吗?”
  “有一点。”
  “我只能去三天。”
  伟谦答:“我也是。”
  展航陪他出发,他不是去参加仪式,他特地走道一趟是为着找一个人。
  也许,看在往日情谊,她会出现。
  可是,场面异常凄清,总共只得他们两个年轻人出席,其余数人,都是陌生的律师与会计师。
  那么大的家族,却没有任何表示,难怪伟谦说有点怕。
  展航四周围张望,彻底失望,没有,她没有来。
  不过,展航也代她高兴,两人之间的恩怨终于告一段落,从此不再相干。
  律师们见到伟谦一哄而上,这将是他们未来少主,必需殷勤招待。
  展航坐在大教堂极后排,南半球气候正相反,太阳在南回归线上,这正是他们的夏季,穿着黑西装的展航觉得燠热。
  忽然,他听见脚步声。
  那是高跟鞋独有的声响,展航不由得抬起头。
  一个年轻女子穿着黑色套装轻轻走近。
  呵,是她,她终于出现了。
  展航紧张之极,手心冷汗直冒,她走到后排,就坐在他右方。
  看仔细了,不,不是她,年轻得多,而且短发,但一样大眼睛,尖下巴,以及、爱穿极细极高跟的鞋子,李举海一直喜欢这种类型的女子。
  那女子一声不响,坐了五分钟左右,并无与任何人招呼,轻轻离去。
  这个无名女一定是他最后一任女伴。
  展航看着她的背影,呵,对,还有细腰。
  这样婀娜的腰肢是天生的,首先,她的身量要比较高,其次,她的肋骨一定比常人细小。
  什么都是一早注定的。
  伟谦很快搬离于家。
  他并没有买什么特别的纪念品送给于太太,可是,他一有空便到于家消磨,仍然帮着做跑服。
  一日,于太太在电话里说:“好,蛤蜊炖蛋,红烧猪肉百叶结,我都会做,你放心。”
  展航问:“是伟谦吗?”
  “不,是小臻。”
  “谁叫小臻?”
  “黄笔臻,你忘了?”
  “你怎么会同她熟稔?”展航意外。
  “她陪我去看妇科。”
  “我怎么不知道?”
  “那时你在澳洲。”
  展航笑笑。
  “展航,茶凡上有张帖子。”
  一张浅粉红的喜帖,打开来,一眼看到伍玉枝的名字。
  展航吃惊,“这么早结婚。”
  “早结婚也好,生活安定,可干大事。”
  “是,早婚适合展翅。”
  “他快做第二任父亲。”
  “哗,这么会生。”展航大笑。
  “展航,玉枝没有等你。”
  “妈,我与她是兄弟班。”
  于太太自顾自说下去:“现在只剩小臻了,好好把握。”
  展航骇笑,“妈,你在讲什么?”
  “别跟那些老女人来往,待你三十,她已经五十。”
  “她们并不老,只比我大几岁。”
  于太太更担心,“终于承认了。”
  “正等于我喜欢黑色衣服一样。”
  “穿什么颜色不会影响你终身幸福。”
  展航转身问:“真有这回事吗,一个人可以终身享受花好月圆?”
  于太太只得叹气说:“无论怎么样,我照样爱你。”
  他笑了,“这才重要。”
  于太太一走开,展航的注意力才回到帖子上。
  男方叫陈遂华,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婚后不久,小阿子与小阿女将相继出生,一日,即使相逢道旁,也未必相识。
  婚后,女孩子自然而然一个个珠圆玉润起来,为着家庭,顾不了仪容,若比从前更漂亮,则根本不是好主妇,一贯想法如此。
  “玉枝,祝你幸福”……但他撕掉了信纸。
  最后,由母亲出面,寄赠礼金,他只签了一个名字。
  展航早知道会有这一日,可是事情终于发生了,他又伤感,而且,照样对黄笔臻冷淡。
  他仍然没有段福棋的下落。
  时时带女朋友回来吃饭的是李伟谦。
  女孩子对展航总有额外兴趣。
  “他可是有不同取向?”
  “不,他喜欢女性。”
  “你肯定?”
  “百份之百。”
  “好象正眼不看我们。”
  “他只看美女。”
  “嘿,你这张臭嘴……”
  那天晚上,展航做梦,看见父亲。
  在老家,他坐在妻子对面,背着身子,看不清面孔,有点疲倦,但不是发牢骚,“真累,不想做下去了。”
  于太太含笑说:“孩子们很好,你可以放心。”
  于先生点点头,展航在这个时候惊醒。
  才短短几秒钟,不算是好梦,竟也这么快醒,展航立刻跳起来,跑到母亲睡房。
  门虚掩着,母亲仍在床上,孩子们长大后她又比较晚起,不比从前,黎明,天未亮,已经在厨房打点一切。
  她侧睡,面孔朝里,背朝外,体态臃肿许多,自从拒绝英氏之后,她放开怀抱,吃很多,不再穿有明显腰身的衣服。
  谁会着意一个中年太太的心路历程,她还有过度的乐与怒吗,简直不知道收敛,稍有廉耻,都该压抑。
  展航把手轻轻放在母亲肩上。
  她仍然非常醒觉,“谁?”马上转身,“展航吗,咦,怎么哭了?”
  展航象是回到极小的时候,伏在母亲身上饮泣,这几年来吃的苦,一下子宣泄出来,兄妹三人都可以重新开始,可是母亲一生的欢愉已经结束。
  于太太轻轻抚摸他的背脊,展航五六岁时最爱叫妈妈搔痒:“这里,这里,呜,舒服。”
  她轻轻说:“我这生也有过快乐时刻,你不必为我难过。”她知道儿子想些什么。
  展航仍然紧紧拥抱母亲。
  “凶手已经落网,你我应该释然,该让伤口痊愈了。”
  于太太点头。
  展航对母亲说:“我思念父亲至苦。”
  他又流下泪来。
  晨曦,展航看到一辆小小班车朝他们家驶来。
  下车的正是黄笔臻,眉目清秀,笑容可掬。
  “我接伯母去习泳。”
  展航意外,“你教她?”
  “是,她学得很好,多年前她已学会浮水,现在只差呼吸,她说,为着带孩子,一直没学好法文及游泳。”
  “可是,我们兄妹都算是泳将。”
  “所以呀,你看,母亲牺牲无限。”
  这时,于太太出来,“小臻叫你久等了。”
  “妈妈,其实我也可以教你。”
  “是吗,”于太太笑:“你要一起来吗?”
  “今日我都没有准备。”
  她们都笑了,“我俩明白。”
  黄笔臻着伯母上车,向展航挥挥手。
  这个女孩子明显地已经讨得于太太欢心,那么,母亲喜欢的女生,他也喜欢,不能叫母亲再失望。
  回到房里,他又看到了那颗星的电子邮件。
  “你已经找到了我,为什么不回复?拿出勇气来。”
  展航一按钮,讯息消失。
  他己不需要这些虚无飘渺的精神游戏。
  展航拨电话给姐姐。
  展翘刚巧打算休息,听到他声音,十分惊喜,“是你,展航,你破关出来了吗?”
  “什么意思?”
  “你的自闭症痊愈了吗。”
  “所以我不愿与你多讲。”
  “我会回家度假。”
  “与男朋友一起来?”
  “你怎么知道?”
  “一定是想叫母亲看看那个呆子,可是这样?”
  “当心你的臭嘴。”
  展航哈哈大笑,“大哥呢?”
  “大哥哪里有空同你讲。”
  展翅的声音已经传来,“展航,放开怀抱,跟我们一起旅行如何?”
  每个人都陈腔滥调地劝他欢乐人生。
  “去哪里?”
  “乘船游夏威夷诸岛。”
  “有什么人?”
  “我岳家及妈妈与展翘,你也来吧。”
  “我最怕人多。”
  “展航,不是我说你,这种毛病几时才改呢,人多有何相干,又不是野兽。”
  “我倒是不怕猛兽。”
  “又来了。”
  “大嫂家的生意没问题?”
  “我们是殷实商人,一不炒地皮,二不做股票,即使环境稍差,亦可生存,捱至顺景,多谢你关心。”
  “那我放心了。”
  “听你这样经济实惠,我宽慰才真。”
  展航点点头。
  “好好照顾母亲。”
  稍后,于展翘回娘家来。
  在飞机场见面,展航差点不认得她,她胖了很多,非常开心,一脸详和,身边跟着一个男生。
  那年轻男子剪平顶头,戴玳瑁边眼镜,白衬衫,卡其裤,平实、和气、惹人好感。
  展航立刻与他热烈握手。
  展翘介绍他叫邓中群。
  那小邓相当会说话:“哗,小弟是不折不扣英俊小生,比起他,我们简直象番薯。”
  大家都笑了。
  于太太尤其松口气,“展航,你也到星马走一趟,那边有的是优秀年轻人。”
  幸亏黄笔臻不在,否则一定反感。
  “回家再说。”
  天气冷,邓中群不习惯,但仍然勇敢地陪着展翘去滑雪溜冰,摔得鼻青脸肿,却频呼过瘾。
  于太太满意得不得了。
  “我喜欢中群,直爽活泼,品学俱优,气概象个男孩子。”
  展航说:“他确是个男生呀。”
  展翘说:“象你就阴阳怪气。”
  于太太偏帮幼儿,“可是,却那么多女生欢迎他。”
  “彼此都变态。”
  展航站起来,“你说什么?”
  展翘忽然叹口气,“不怕,妈妈,上帝不会叫我们太吃亏,你会得到世上最好的女婿及媳妇。”
  于大太笑问:“真的吗?”
  展翘握住母亲的手,“一定。”
  看来,他们决意挑一个会叫母亲满心欢喜的对象。
  展航拨电话找笔臻:“你怎么还不来?”
  “于伯母没叫我。”
  “唏,你不妨自动献身。”
  “我马上出来。”
  “喂,买一只泰拉蜜沾蛋糕。”
  “知道。”
  黄笔臻出现的时候,还有大量精心挑选的水果鲜花。
  于太太连忙付钱给她,她不肯收,“伯母,我也有收人。”
  “嗳,替人补习辛劳所得,也不该花在我身上。”硬是塞给她。
  展翘过来:“你名字怎么那样别致。”
  笔臻笑:“家父希望我成为一个作家。”
  “呵,那多清苦。”
  “他生前是生意人,却向往文艺工作。”
  于太太颔首,“生意人也有天真的一面。”
  展翘问:“你可有志向承继父亲的意愿?”
  “业余是可以一试的。”真正聪明。
  大家都笑了。
  气氛融洽祥和得不似于家。
  终于雨过天晴了吗,也许是,长久盘踞在展航心中的恨意渐渐消失,他居然一直微笑。
  不能再叫活着的人担忧,他终于明白了,已经来不及爱惜父亲,体贴母亲总还来得及。
  于太太自厨房出来,“展航,劳驾你去买几桶冰淇淋。”
  “什么味道?”
  展翘大叫:“绿茶,黑芝麻。”
  展航说:“可怕哩,我仍然至喜传统香草。”
  “巧克力不可少。”
  “展航,还不去?”
  小臻提起勇气说:“我陪你。”
  于太太说:“早去早回。”做母亲的永远不会放心。
  展航摆一摆头示意黄笔臻跟他走。
  笔臻问:“坐脚踏车吗?”
  “我现在不怕开车了。”
  等臻大惑不解,“你曾经对驾车有恐惧?”
  “我慢慢告诉你。”
  来到商场,买了冰淇淋,忽然看到露天咖啡座还有座位。
  “来,喝杯咖啡。”
  明知应当即刻回去,明知冰淇淋会融,两个年轻人坐下来,这是他们第一次约会。
  展航主动说着班里趣事,学业上困难,以及毕业后去向。
  讲得津津有味,活泼生动,令笔臻如沐春风,连展航都蓦然发觉:噫,原来我口才那样好,看样子,同大哥也不是不象。
  还是笔臻提醒他:“该回去了。”
  “也好,改天再来。”
  “冰淇淋要不要换一换?”
  “不用吧,现在就走了。”
  “你来开车。”
  笔臻坐到驾驶位置上。
  天忽然下毛毛雨。他们朝家里驶去,收音机正报告新闻:“空难,瑞士航空一一一班机在大西洋坠海,二二九名乘客无一生还。”
  笔臻忽然说:“我明白了,我至今不敢乘飞机,这是你对车厢恐惧的同样原因。”
  “是。”
  在住宅区转角,看到停车牌,笔臻减速停下,就在这个时候,对面斜路一辆黑色大车直冲下来,笔臻轻轻喊:“喂喂喂。”
  她想后退,但是尾后有车,避无可避,想跳下车已经来不及,车头右角捱了一撞,车身震动一下,她听到车头灯碎裂的声音。
  对方车子也刹停下来。
  展航咕哝:“怎么开的车。”
  不幸中大幸是刚好有警察在场,立刻过来处理场面。
  两架车子驶至一旁,展航与笔臻下车,另一辆车的司机始终没有下来。
  警察过去与他交谈。
  笔臻问:“是老人吗?”
  展航张望,“不,好象是一位太太。”
  “为什么不下车?”
  “受惊过度吧。”
  “那样的驾驶技术,真叫人担心。”
  半晌,警察过来说:“对方愿意赔偿做一切损失,我己代你抄下她驾驶执照号码,并且,会出任证人。”
  “一枚车头灯而己。”
  “如无问题,你们可以离去。”
  笔臻松口气,“走吧。”
  她头发已经淋湿,展航脱下外套,罩在她肩上。
  大衣上尚余展航体温,笔臻觉得额外温馨。
  他已经拉开车门,忽然听见有人叫他。
  “展航,展航。”
  声音嘶哑。
  谁?
  声音自另一辆车子里发出来。
  展航对笔臻说:“你等我一等。”
  他走近那辆大车,对方把车窗打开。
  展航看到一张苍白的面孔,双下巴,肿眼泡,这名女子看上去疲倦憔悴,是什么人?
  “呵,你不认得我了。”
  展航不想无礼,搜索枯肠,就是不知道她是谁。
  “展航,别来无恙,你比起两年前更高大漂亮。”
  语气的确有点熟。
  那女子见他还是想不起来,只得喀然说:“再见。”
  展航也说:“再见。”
  他回到车上。
  笔臻迅速把车驶走。
  “那是谁?”
  “不知道,她认得我,会是母亲的朋友吗,幸亏没骂人。”
  “警察不是抄下她资料吗?”
  三曰提醒展航,立刻取出查看。
  他呆住。
  “究竟是谁?”
  “……”
  “为什么不说话?”
  展航不相信眼睛,字条上写着段福棋三个字。
  “仍然毫无头绪?”
  车子驶到家门,于太太与展翘已经站在门口等。
  “唉呀,急坏人,到什么地方去了?”
  “车头灯怎么啦?”
  笔臻把方才的情况形容一通。
  于太太懊悔,“早知不叫你去买冰淇淋。”
  “冰淇淋在哪里?”
  “这里。”
  “哎?都融成糖浆了。”
  “嘘,看展航,面色大变,去休息吧。”
  展航静静回房去,关上门。
  展翘对笔臻说:“他就是那样喜怒无常,请勿见怪。”
  笔臻说:“我不觉得。”
  于太太问:“对方司机是个怎么样的人?”
  “是一中年妇女。”
  中年女子?不不不,她是段福棋。
  展航把她过去的照片取出细看,那女人没有一点象她,但明明又是她。
  难怪互联网上一点消息都没有,即使是展航本人,面对面三十分钟,还没有把她认出来。
  有人敲门,展航把照片都收起来。
  于太太进来,“猜一猜今晚谁打电话来。”
  “妈,且不猜谜,我有问题。”
  “你先讲吧。”
  “妈妈,是什么令一个女人突然衰老?”
  于太太沉默一会儿,“你看我这几年老多少便明白了。”
  “不不,妈妈你仍然漂亮。”
  “女人最怕感情突变。”
  “还有呢?”
  “环境也有影响,不自爱:吸毒、酗酒、日夜颠倒,一下子就变残花败柳。”
  呵,这些毛病,大抵段福棋都犯齐了。
  “还有,性情不够豁达的话,凡事怨怼,沮丧牢骚多多,全世界那是敌人,忿恨不堪,简直会变成女王。”
  展航不禁笑出来。
  “总要开心,自得其乐,你说是不是。”
  展航拼命点头。
  于太太凝视他,“是谁突然衰老?”
  “啊,”展航反应极快,“我不过是对这个现象好奇。”
  于太太十分有深意地说:“或者,你认识人家的时候,她已经不小了,出来混的某种女子,都爱瞒岁数,因为在那种场合,越是年轻,越是受欢迎。”
  也有可能。
  “不必唏嘘了,别冷落客人,出来陪小臻聊天。”
  “对,妈妈,刚才你说,谁打电话来?”
  于太太想一会儿,沮丧地答:“竟忘了,你看,我何止衰老,都患上痴呆症了。”
  展航连忙握紧母亲的手。
  那个晚上他独自沉思。
  终于不费吹灰之力得到她的地址。
  原来她还在本市,也许根本一直没有离开过,也许。兜了无数圈子,又回来了。
  他想象从前那样,骑脚踏出去,可是外头正淅沥地下着大雨,叠着一堆堆湿雪。
  这也难不倒他,只不过忽然之间他添增了顾虑,找到了借口,他不想在这种时候出去。
  展航很明白,他对她,心底那一朵火焰,已经熄灭,他已获得释放。
  换句话说,他不再迷恋这个人。
  虽然如此,第二天一早他就起来了,穿上寒衣,下楼来,发觉展翅比他更早,正在厨房打点。
  展航说:“你变得乖巧伶俐。”
  展翘笑,“你何尝不是。”
  “父亲有知,一定会觉得安慰。”
  “他想必知道。”
  展航轻轻问:“你也快结婚了吧?”
  “你看怎么样,乐观吗?”
  “百份百看好。”
  展翘也问:“你可有对象?”
  “我陪伴母亲。”
  展翘点头,“你一早就那样说。”
  展航穿上外套。
  展翘唠叨,“又去哪里,外头银色世界,不如等大家都起来了一起打雪仗。”
  “我一小时必返,等我。”
  展翘走过去,摩挲弟弟的下巴,“这么多胡髭,都是今年才有的。”
  展航笑笑,出去了。
  段福棋住在市区另一端,沿海,可步行到沙滩,风景优美。
  她得到的赔偿一定不少。
  展航仍然用最古老的交通工具,他把脚踏车踩得飞快,一枝箭似向前冲去。
  他知道她的习惯,要趁早,这个时候她大概还没有睡,再迟一点,可能要休息了。
  他逐个门牌留意。
  到了。
  一七三号,前院极为宽广,私家路起码百多尺长,展航把脚踏车停在对面樱树下,一停下来,热汗化泠,嘴巴呼着白气,竟觉辛苦,一会回去,可能要叫计程车。
  他自嘲老了。
  正在嘀咕,忽然看到住宅的门打开,一个女子走出来。
  她身披皮裘,凝视远方。
  本来这是好风景:妙龄女子独自倚门看雪景,可是,她身形出奇地臃肿,肩膊塌下来,目光呆滞,象一个病人,随时会坠地,叫人担心。
  展航凝视她。
  这哪里是段福棋,既不是她的肉体,也不是她的灵魂,只不过还有一点点残余的记忆。
  开头,有人偷走了她的躯壳,跟着,她的魂魄亦出了窍,才变成现在这样。
  只看见她蹒跚地走下门槛,是宿酒未醒的样子。
  她颓然跌坐在石阶上。
  门内有人喊她,幸亏还有佣人服侍。
  可是她一听见叫声,反而站起来走开,踏入园子,不知怎地,脚底一滑,摔在雪地里,脸朝下,一动不动。
  展航一直站着远处,他一点也不想过去扶起她。
  终于,一个穿制服的女佣奔出来,大声呼喊,并且进屋子去叫救护车。
  看到这里,于展航静静离去。
  他到附近公众电话召了计程车,说明行李中有一部脚踏车。
  等了十五分钟,车子来了,司机把脚踏车锁在车后架子上。
  回到家,看见众人己在打雪仗,雪球飞来飞去,好不热闹。
  “怎么不等我。?”
  笔臻笑,“现在加入还来得及。”
  展航下场,混战一场,大家都筋疲力尽。
  于太太叫出来:“吃饭啦。”
  大家一哄回到屋内,脱下外衣,进此厨房去。
  邓中群说:“我都不舍得走。”
  于太太说:“常常来玩,无比欢迎。”
  “明日我们租了水上飞机去观光,请伯母也一起去。”
  “好呀。”
  展航忽然打一个呵欠,“我累了,想睡一觉。”
  “你看他,作息无定时,仍象个小孩。”
  “别批评他,还在放寒假呢。”
  “也不过剩这几个假期,片刻就要做大人了。”
  展航不去理他们。
  回到床上倒下,一下子便入梦。
  “展航,展航。”
  展航凄酸地微笑,“是你。”
  “是我。”
  她站他面前,柔长头发披肩,瓜子脸只一点点大,面孔上只看到大眼睛,呵,是真正的段福棋本人。
  “展航,琴声悦耳,请再弹一首给我听。”
  “琴都捐给音乐学校了,找己没有再练。”
  “哎呀,多可惜。”
  展航说:“我看见了你。”
  “你当然看见我。”
  他伸手轻抚她的长发,“那个你胖了老了……”
  段福棋露出惊惶的样子来,“不不,那不是我。”
  展航不忍,“对,我看错人。”
  “抱紧我。”
  展航双手握住她的纤腰。
  “紫些,再紧些。”
  展航把她抱得透不过气来。
  她的声音如油丝一般:“如果你爱上一朵花,夜间,抬头看星空,天上所有的星都是花朵……”
  展航静静落下泪来。
  他伏在她胸前,再也不想动。
  第二天清晨,展翘叫醒他。
  “昨夜做噩梦,我听见你大叫。”
  展航不置可否,“不记得了。”
  “可是梦见爸爸?”
  展航见她已经穿戴整齐,便问:“怎么一回事?”
  “我们今天走。”
  展航颔首:“我们。”
  展翘笑,“是,终于找到伴了。”
  “你必然会得到幸福。”
  展翘拥抱小弟,“真的,不骗我?”
  “上帝一定会补偿你。”
  展翘也流下泪来。
  楼下传来汽车喇叭。
  “笔臻来了。”
  “等一等,我送你们。”
  “你还没梳洗。”
  他立刻漱口洗脸,披上外套,便帮展翘挽着行李出门,看到派来的日报躺在门口,他踢到一边。
  邓中群吓一跳、“展航,你不怕冷?”
  展航摇头。
  “你看他外套之内是裸体。”
  展航笑笑坐到驾驶位上去,把车子呼一声开出去。
  他未来姐夫忽然感慨了,“这才叫做不羁,比起展航的洒脱自在,我真似老木头。”
  笔臻忽然说:“展翅喜欢老木头。”
  邓中群笑出来,“可不是,那才最重要。”
  于太太说:“中群才是理想丈夫。”
  笔臻的话出乎意料地多,“展航也不会叫女生失望。”
  于太太也笑了。
  展航不发一言,把家人送到飞机场。
  邓中群说:“我们暑假再来。”
  于太太最不舍得,拉住女儿悄悄说了许多话。
  归途中,她对展航说:“在市区放下我。”
  “约了英先生?”
  “他有点事找我商量。”
  “祝你幸福。”
  笔臻首先嗤一声笑出来。
  于太太随即说:“这小子疯疯癫癫,逢人恭祝幸福。”
  展航说:“善祝善祷,有什么不对?”
  “不同你说。”
  于太太下车去了。
  展航向笔臻笑笑,“我们呢,我们去哪里?”
  笔臻忽然极之温柔地说:“哪里那不去,请送我回家。”
  “你不试,又怎么知道路通向何处?拿点冒险精神出来。”
  笔臻伸手出去,轻轻抚摸他的脸颊,“我很明白,唯一的通道是心碎之路。”
  “这样说简直毁坏我名誉。”
  “展航,你永远不会喜欢我这种类型的女子……”
  “嘿,你知道什么?”
  “到家了。”
  “晚上再找你。”
  “每个女孩子都有两次机会?”
  展航说:“不,你是例外。”
  笔臻问:“为什么?”
  “你善待我妈妈。”
  笔臻摇摇头,她伸手,想抚摸他的裸胸,终于没有,缩回手去。
  展航回到家,看到门外被他踢到一角的报纸,蹲下拾起。
  今日忙,无人阅报,本来母亲每天把一张中文报从头到尾仔仔细细读遍。
  他到厨房坐下,冲杯黑咖啡,舀了一大羹香草冰淇淋放进杯中,喝一大口。
  摊开报纸,看了几题头条,都不是好新闻,全世界天灾人祸,千疮百孔。
  电话响了,他去听。
  是伟谦,“告诉伯母,我明天来看她。”
  “你带着女友一来坐上五六小时,喝茶吃点心,累不累坏主人?有时还留下晚饭,看见你都怕。”
  “没有的事,伯母欢迎我。”
  “一只水果半盒糖也没有,你懂不懂规矩?”
  “好好好,你要什么?”伟谦被他作弄得团团转。
  “明天什么时候?”
  “下午三时。”
  “果然,是下午茶时分,觊觎我妈做的苹果陷饼。”
  电话挂断之后,展航顺手把报纸折好放一旁。
  他没有看到。
  在极低位置上一个小小不起眼角落,有一段这样的新闻:灰胛一七三地段有一女子晕倒休克,管家报警送院后证实不治,怀疑过度注射毒品所致……
  下午,于太太回来了。
  手中一大束浅黄色温室玫瑰,她小心翼翼插好。
  展航见她一脸微笑,便问:“英先生再次求婚?”
  “不是。”
  “你很高兴的样子。”
  “我一向与他投契。”
  “那多好。”
  于太太顺手取过报纸,心不在焉看了几行,又放下。
  “他以为我想结婚。”
  “现在他明白了?”
  “是,照老样子大家就很好。”
  展航颔首,这个老花农有点意思。
  于太太又说:“我现在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
  “你猜前天谁打电话来?”
  “你说呀。”
  “是马太太要来探访我们。”
  “哪个马太太?”
  “我也得想半天,都失去联络太久,”于大太感慨,“本来是你父亲的朋友,不好意思麻烦他们。”
  “我仍然全无记忆。”
  “我来提醒你:小时候我们去过马家游泳,她家囡囡遇溺,由你及展翘救回。”
  “呵,那个马家。”展航恍然大悟。
  “你说,象不象一百年前的事。”于太太叹息。
  展航点点头。
  “他们家随时过来,已经买好房子找到学校了。”
  “多一个朋友是好事。”
  “我同她说随时欢迎,她声音却有点彷徨。”
  “连根拔起,的确会令许多人彷徨。”
  “你看,没想到老友会得在异地重逢。”
  她显然已无心思阅报,顺手把报纸丢到大纸箱里。
  于太太也没有看到那段新闻。
  第二天,刚巧是倒垃圾的日子,清晨,展航把整只纸箱拎出去放在路过。
  不一会儿,庞大硕健的垃圾车克隆克隆驶至,工人熟练地倾倒垃圾,将报纸载走。
  那段新闻,随着报纸消失。
  新的,当天的报纸又派来了,展航顺手拾起带回家中,放在早餐桌上。
  于太太问:“有什么大新闻?”
  “经济好似略有起色。”
  “叫人松口气。”
  “妈,马家那囡囡今年也上小学了吧。”
  于太太嗤一声笑出来,“那年你几岁?”
  “十一二岁。”
  “她约多大?”
  “五六岁。”说到这里,展航不禁敲自己他脑袋。
  “就你一个人吃饭,你大了,上大学,人家仍然是幼儿。”
  “真没想到。”展航搔着头。
  “真没想到时间过得那么快可是?”
  展航点点头。
  “那时,以为没有希望把你们拉扯得大,真想自高处跳下来算数。”
  展航吃惊,没想到坚强的母亲曾作此想。
  “可是也捱下来,熬出头,展翅与展翘都发展得很好。”
  “我也不坏呀,明年好毕业了。”
  于太太笑,“你仍然怪怪地,不过比起三两年前已经好得多。”
  展航握紧母亲的手。
  “等你也结了婚,我就完成任务,完全放心了。”
  展航给她接上去:“届时你可以穿鼻环,打舌钉,全背脊纹身,服迷幻药、跳舞到天明。”
  于太太笑说:“我告诉你一件趣事,前两日笔臻陪我去游泳,我到泳池边拾起一块浮板,离远。一个年轻人看见我,立刻眼前一亮地走过来,待接近了,才发觉我是中年人,失望地走开,由此可知,远看我身型还不太差。”
  展航大笑,“他忘记戴眼镜。”
  母子俩许久没有这样欢畅倾谈。
  电话铃响,一把天然清甜的声音问:“是于家吗,我能与于伯母说几句话吗?”
  展航仿佛知道这是谁,他试探:“是马囡囡?”
  那还一怔,“家母的确叫我囡囡。”
  “你学名是什么?”
  “我叫马式柔。”
  “我是于展航。”
  她却低呼一声,“哎呀。”
  “什么事?”
  “你是展航?”她咕咕地笑,“好久不见,对我还有印象吗?”
  一个穿橘红色泳衣的小小人,圆圆小面孔似洋娃娃,今日,长相应当没有太大变化。
  “你呢,你可记得我?”
  “大头,大眼睛。”
  从来没有人那样形容于展航。
  于太太走过,生了疑心,“同谁聊得那么高兴?”
  展航把电话递给她。
  “呵,是囡囡,今日下午来?可以呀,欢迎欢迎。”
  放下电话,于太太说:“准备一下,烂黑T恤该脱下来了。”
  “何必那么隆重。”
  于太太笑笑,“这是你的初吻女友。”
  展航也笑了。
  “长得有点象玉枝吧?”
  “不知道,这些年来,连照片都没见过。”
  忽然又想起了于家,不知从何处打探到电话,又重拾友谊,千万不要介意,否则,那里还有朋友。
  三点钟,客人来了。
  展航还在楼上,听见母亲打开了门,与客人谈半晌,又大声叫:“展航,囡囡来了。”
  展航放下功课往下走。
  这才知道客人为什么在门口扰攘良久,原来她带来两头小小的金色寻回犬,于太太喜欢得不得了,正蹲着与它们玩。
  展航要到这个时候,才知道母亲真正寂寞,内心恻然。
  他看到了客人,客人也正目光灼灼地看牢他。
  两个人都愣住在那里。
  马式柔身段高佻,芽一件黑色针织短裙,可是美好身段表露无遗,丰胸、细腰、长腿,最叫展航吃惊的是她那炽热的大眼睛与尖下巴。
  展航忽然脸红,象,象煞了一个人,不能再象了,比任何一个他认为象的人都更象。
  他一步步走下来。
  她轻轻向他说:“展航你好。”
  于太太在一旁笑:“这小狗真可爱,我也去宠物店挑一只来养。”
  马式柔连忙说:“伯母可以拣一只,我妈说两只太多,只允许我养一只。”
  “真的?”
  展航笑,“请进屋来谈。”
  马式柔比她年龄成热,言行叫人舒服。
  “马太太呢?”
  “屋顶漏水,她要等修理工人,一时走不开,叫我致歉。”
  于太太立刻说:“展航,你过去帮帮眼,三行工人出名刁钻。”
  马式柔呵一声,“那真感激无限。”
  展航取过外套,“小狗且放在我家吧。”
  他开出吉普车,“家在哪里?”
  “下一条街就是。”
  “那么近?”
  “是呀,听说这区学校好。”
  展航到马家的时候修理工人正在大吹法螺,一见男丁,态度收敛许多。
  展航在这种琐事上有经验,与工人议论起价钱及修理工序,不久完满解决。
  马太太十分感激,“展航长这么大了,真是好帮手,你妈好福气。”
  “伯母有事叫我,我能搬能抬。”
  “这样客气,人家是怎么教儿子的。”
  展航笑,“慢慢就习惯了,这里风土人情还算不错。”
  展航把伯母送往自己家与母亲聊天。
  他与式柔留在马家监工聊天。
  她告诉他:“我至今不会游泳。”
  “我教你。”
  “不行,学过多次,一看到水吓得混身麻痹。”
  “他们教得不好。”
  式柔笑了,“你挺自信。”
  “教游泳,我还行。”
  “遇过溺的人再也不会够胆子游泳。”
  工人敲打了许久,马太太一直在于家叙旧,式柔说个不己,时间过得飞快。
  终于完工,已是下午。
  工人离去,展航帮助清洁好地方,式柔啧啧称奇。
  展航走过去,用两手的虎口量度式柔腰身,“尽量吸口气。”
  “干什么?”
  “屏住呼吸别动。”
  展航两只手竟然可以环绕住式柔的腰身,那样细的腰。
  式柔不以为忤,转过身来笑。
  她唇上抹着深紫色胭脂,更显得皮子雪白,晶莹透明,她松出一口气。
  她似乏力般倒在沙发里,那种天赋娇媚魅力太过象另外一个人,以致展航有点战栗,象是那人的灵魂占据了一个少女的身躯,想再一次作祟,要使于展航寝食不安。
  她没有片到安静,又探过头来问:“你怎么不说话?”
  展航怔怔地看着她。
  “听说,你女友最多。”
  展航答:“都是谣言罢了。”
  式柔不听他的解释,“而且,很早就结交成年女性。”
  “谁说的?”
  “人人。”
  展航笑答:“太器重我了。”
  “全是传言?”
  展航见她那么可爱,不禁说:“近日年纪大了,也力不从心啦。”
  式柔一怔,哈哈大笑起来。
  电话铃响,式柔去听,转过头来说;“于伯母找你。”
  展航最喜欢看她拧过腰身来笑这个姿势,他做得他可以坐着看足一个下午。
  于太太同他说:“笔臻等了你好久,你忘了她的约会?”
  “我今天没有约她,”那别致的名字忽然变得陌生。
  “也该回来了。”
  “是。”
  展航告辞。
  式柔娇俏地问:“不订下一次约会?真是前所未有的经验。”
  展航微笑,“要同我出去,就不能再见别人了。”
  式柔诧异,“有这种规矩吗,你不象没有自信的人。”
  “想清楚,囡囡,改天再联络。”
  式柔又一次大笑。
  他驾车回家,马伯母已经告辞,笔臻一个人在书房里。
  展航探头进去问:“我母亲呢?”
  “她在午睡。”
  主人已经累了,客人还不愿走,难怪母亲召他回来。
  聪明伶俐的黄笔臻怎么会犯这种毛病呢,由此可知,爱里没有智慧。
  展航在她对面,微笑问:“你专门等我?”
  “是。”
  展航问:“什么事?”
  “伯母说,你小时候有一个女朋友叫伍玉枝,同我很象。”
  “我妈弄错,我与玉枝,象兄弟姐妹一样。”
  笔臻说:“后来,她在异乡结婚生子。”
  “不算异乡,那也是讲中文的地方。”
  “我于你,大概也似兄弟姐妹吧。”
  展航觉得这象是同他摊牌,于是他轻轻反问:“你想做什么?”
  这句话大大伤害了黄笔臻,但是她反而笑了。
  她答:“我并无非份之想。”
  “我送你回去。”
  “不用,我自己有车。”
  送到门口,展航知道笔臻以后可能不会再来。想解释一下,安慰几句,可是来不及了,一辆小小欧洲小跑车嘟嘟开上来,响了两声号,在于宅私家路上停下。
  不知为什么,马式柔又回头来找于展航。
  她象是没有看见黄笔臻似,笑着对展航说:“你忘记带钱包。”
  她顺手一扔,那钱包的溜溜朝于展航飞过去,展航还有时间玩一个花式,反手一抄,接住。
  式柔大笑,把车子驶走。
  笔臻看在眼内,默不作声。
  展航转过头来,想解释几句,笔臻却把手指放在他嘴唇上。
  展航十分歉意,深深亲吻笔臻的手。
  她也走了。
  回到屋内,于太太已经起来,她遗憾地说:“本来我还想学蝶泳。”
  “笔臻不至于那样现实。”
  “我也不好再叫人家。”
  “我教你妈妈。”
  “笔臻应核较为主动,她太过矜持,喜欢一个人,就不要理会其他,明刀明枪才好。”
  “母亲老是觉得每一个人都该爱上于展航。”
  于太太点头,“也有女孩子觉得自尊更为重要,真正难能可贵,值得尊重。”
  展航不出声。
  “喜欢马式柔那样刁钻的女孩,可是很费劲啊。”
  话还没说完,两只小小金色寻回犬已经走出来。
  展航笑了,“叫什么名字,旺财?”
  “不,这只叫健康,那只叫喜乐。”
  “好名字。”
  “马太太把它们让了给我。”
  展航喃喃道:“一个世纪已经过去了。”
  “展航你说什么?”
  “没什么。”
  式柔放了学时时来,钻在房里磨展航教功课。
  于太太开头以为那只是幌子,张望过几次,发觉两人认真之极。
  她甚至听见展航低声吆喝:“你长脑子没有,三题几何算足个半小时!”
  而马式柔一额汗不敢反驳,真叫于太太讶异。
  他们也有轻松的时刻。
  于太太与女儿通电话,边笑边说:“以前担心他同年纪大的女人在一起会吃亏,现在更害怕,女主角未成年。”
  展翘骇笑,却不担心。
  于太太叹气,“这也是命运,象展翅,早结婚,多幸运。”
  “展航感情生活多姿多彩。”
  于太太问:“这是褒词吗?当然不。”
  “社会仍然保守,对许多事持有公论,不过,由他去罢,别管那么多,你知道展航,十五六岁起就独来独往。”
  于太太说:“园丁来了,我且与他说几句。”
  她去到外边,同那工人说:“我有辆脚踏车,请替我扔到垃圾站。”
  她把展航那辆爬山脚踏车推出来。
  工人意外,“太太,还新簇簇呢。”
  于太太不知什么地方来的神力,一提气,兜起整架脚踏车,丢进园丁车斗,拍拍手,回转屋里去。
  她痛恨那些狐惑女。
  真痛快,出了一口鸟气。
  对于式柔,于太太却始终有好感,到底小,又活泼,家里添了这个人,充满喜乐。
  展航第一次同比他小的女生在一起,凡事见得光,神情开朗。
  已经很久没有人提起黄笔臻了。
  她在做什么?大抵是教另外一个伯母游泳吧,那样乖巧懂事的女孩子不愁寂寞。
  一日,式柔跑来同展航说:“你有无听过有趣到极点的‘浮麦最后方程序’?”
  展航笑答:“略知二一。”
  “告诉我。”
  “来,我帮你找到网页,你自己浏览,浮麦是法国十七世纪数学家,他有一条数百年来不能证实的代数方程式,不过,最近终于由普林斯顿大学的怀尔斯君花了整整七年时间解答成功,经过紧张刺激,对,在这里了。”
  式柔立刻坐过去凝视荧幕。
  展航问:“考虑读纯数吗?”
  “嗳,我深深发生兴趣。”
  “据说怀尔斯在那七年之内,只用钢笔及白纸作为计算工具,并无动用电脑。”
  “哗,神奇。”
  她全神贯注地学习,偶而发生“啊”,“呀”赞叹之声。
  展航躺在安乐椅上看报纸。
  当你所爱的又爱你的人就在身边,那种感觉十分安全舒适。
  式柔有时按动打印机复印资料。
  “真是怪人,”她说:“竟为一条算术废寝忘食。”
  “所有天才都不是常人。”
  “这我相信。”
  忽然之间,式柔静下来。
  展航不以为意。
  她忽然惊讶莫名:“这不是我吗,展航,我的画像为什么会在国际网络上占一席位?”
  展航立刻扑过去看。
  啊,式柔无意之中按错了钮,看到了展航的秘密。
  连式柔本人都以为寻人启事中的画像是她,由此可知,相象到什么地步。
  “怎么一回事?”
  展航缓缓说:“那不是你。”
  “可是三年来你不住要求各方协助寻找这个人。”
  “是。”
  “网上还不住有人告诉你,他们在世界各地见过她。”
  “已经不重要了。”
  “我愿意听这个故事。”
  “你有无六个小时?”
  “六千个钟头都可以。”
  “快快告诉我。”
  “让我先做一件事。”
  于展航坐到私人电脑前边去,按下一个钮。
  “噫。”式柔低呼。
  是,荧幕上出现了红色闪烁的“洗擦”字样,十秒钟后,画中人渐渐淡却,褪出,终于消失。
  式柔开头是讶异,后来渐渐明白了。
  “你过去的情人?”
  展航摇摇头。
  “对不起,如果你不想谈这件事,我们说别的。”
  “我不介意。”
  “那么,她到底是谁?”
  “我一无所知。我不知道她来自何处,做过些什么事,父母是否爱她,以及她童年。”
  式柔好不失望,“呵,是一个暗恋的故事,我最不喜欢这种乏味的单相思。”
  展航怔住。
  半晌,他黯然说:“你讲得对。”
  式柔轻轻说:“看,资料已经全都洗掉了。”
  展航点点头。
  “下次,告诉我一个真正的爱情故事。”
  象他第一次认识她,她只有几岁大,穿一件橘红色冰衣,四处跑,忽然掉进泳池里,多年后……
  这时,于太太在他房门口问:“可以进来吗?”
  “当然可以。”
  原来马太太也来了,展航连忙站起来招呼。
  “啊,在研究功课?”
  “是,天天如此,开头我也诧异,现在已经习惯。”
  “人生最好的不过是这几年,他们总是不相信。”
  于太太笑,“喂,假使将来展航向囡囡求婚,你可需大大通融。”
  “唉,求之不得。”
  事情也不是一直都这样平凡正常,不久之前,展航还记得,他深夜偷偷离家,去探访异性,骑一辆脚踏车,速度高,风劲,偶一抬头,只见深紫蓝色天空上满满是亮晶晶星星,他心里有一股不能按捺的火焰需要宣泄……
  一切都好象已经过去了。
  失去至亲的痛楚也终于渐渐平复。
  他没有听到式柔同母亲轻轻说:“展航已经二十岁,我同他年龄上有那样大的差距,需要适应,不过,我喜欢他,我会尽最大努力。”
  不要笑,少年往往以为十年是一个世纪,而天上所有的星,都是他所爱的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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