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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野鼬鼠

(2008-09-06 13:58:10) 下一个
第一章 三十三罐空气

      十九世纪犯罪学家Cesare Lombroso 专门研究监狱里罪犯的头骨。他发现三分之一的罪犯的头骨都有相同的特征,这些特征包括:
      一、脸孔大。跟头骨、颈项和躯体比较,脸部占的比例很大。
      二、前额窄。
      三、耳朵特别大或特别小。
      四、眉毛乱,两眉之间距离狭窄。
      五、颚骨突出。
      六、鼻子向上翘起,可以看到鼻孔。
      七、胡须少。
      八、头发凌乱,多“发转”。
      拥有以上几种面相的人,是天生犯罪者。我不知道我爸爸是不是属于这类人。八个特征里头,他拥有六个特征,只有两个特征不符合。他的眉毛不乱,两眉之间的距离不算狭窄,颚骨也不算突出。他年轻时也算是个美男子,今年五十三岁,不知道为什么越老越猥琐。非常不幸,我长得象他,是他年轻时候的女装版本,与他稍有不同的地方是我的脸不算大,鼻子没有向上翘,看不见鼻孔。我们的一双大耳朵最相似。
      凌晨二时,我接到警署打来的电话,请我去保释邱国--我的爸爸。
      我在二时二十二分到达湾仔警署。我告诉当值警员我来保释邱国,他领我到报案室后面的房间。我爸爸垂头丧气坐在一旁,一个庸脂俗粉,披头散发的中年女人坐在他对面,左边脸肿起,嘴角有血丝。
      “你是他什么人?”那个便装探员问我。
      “我是他的女儿。”
      那个便装探员抬头望我的目光,是我见过的最鄙视的目光。
      “他殴打这个女人。”探员说。
      我狠狠地望着我爸爸,这个五十三岁的天生爱情罪犯的头垂得更低,不敢望我。
      那个披头散发的中年女人要求警察送她到医院验伤。我付了保释金,手续办了三十分钟,终于可以离开警署。离开警署时,一辆救护车刚刚驶进来。
      爸爸踏出警署大门,整个人立即轻佻起来,用脚把地上一个活乳酸菌饮品的胶瓶踢到对面马路。
      “那个女人--”他试图向我解释。
      “我不要听!”我双手掩着耳朵。
      “刚才吵醒你?”
      “我还没有睡呢!学校正在考试,你以为每个人都象你那样风流快活的吗?”
      “你的成绩向来很好。”他讨好我。
      这时,救护车从警署驶出来,送那个女人去医院,我伸手截停救护车。
      “我们跟伤者认识的,可不可以陪她去?”我问司机。
      司机回头望了望车上那个女人,那个女人瞄了我爸爸一眼,没有反对。
      “好吧!”司机说。
      我和爸爸上车,那个女人就坐在我们对面。不用我爸爸解释,我已知道这是一宗羞家的男女纠纷。爸爸经常有不同女伴,年轻时如是,老了也如是。以前试过有女人闯上我家,今次闹上警署,我并不感到意外。他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白金戒指,那不是他的结婚戒指,大概是他和另一个女人的盟约吧。他老来一事无成,因为他天生是来恋爱的。
      救护车很快到达医院,下车后,我拉着爸爸离开。
      “不是要陪她到医院吗?”他问我。
      “谁说的?我只是想坐顺风车。”
      我家就在这家公立医院附近,可以省回一笔的士费。
      “亏你想得到!我还是头一次坐救护车回家。我一向赞你聪明。”他又在讨好我。
      我爸爸最擅长便是说甜言蜜语,我妈大概是这样被他骗回来的。后来,甜言蜜语不管用了,他们在我十四岁那一年离婚。他是一个很乐观的人,常常以为明天会更好,所以没有储蓄的习惯,经常不名一文。他为我起名欢儿,是希望我也能感染一点欢乐的气氛,可惜我姓邱。
      我整夜没有睡,那些笔记好象读不进去。我决定先放下笔记,睡两小时恢复元气。临睡前,我叫醒妹妹乐儿上学,她今年读中二,她对读书好象兴趣不大,其实应该说,她好象对什么也没有兴趣。
      中午回去考试,考试结束之后,我在走廊碰到胡铁汉。
      “别忘了这个周末见面。”他说。
      胡铁汉、朱梦梦、余得人、区晓觉和我,从小学四年级开始,直至中学,都是同班,感情十分要好。
      胡铁汉长得很帅,他爸爸是警察,他为人也很有正义感。他曾经有一段时间在电视节目中担任小主持,成为童星。
      中四那一年,朱梦梦去了加拿大念书。
      三年前她回来了,我们又经常见面。
      周末的聚会在朱梦梦干得道二千八百尺的家举行。梦梦家里在南北行拥有数间海味店。她妈妈是南北行最时髦的女人。
      “欢儿?你来了?你是第一个来到的。”朱梦梦在门口迎接我。
      “这是你妈妈和你要的东西。”我把两大袋护肤品放在地上点数,“有六瓶洗面奶、三瓶收缩水……”
      “好了!好了!一共多少钱?”
      “一千六百零二块钱。”
      “这么便宜?你的传销生意怎么样?”
      “还不错。”
      “我真佩服你,这份工作我就做不来,我最怕叫人买东西。”
      “生活逼人嘛!”我笑着说。
      我是在两年前开始当上一只美国护肤品和健康食品的传销商的。此外,我还有三份补习的工作,加起来每个月可以赚到八千元。这八千元,是替区晓觉还债的。为了他,负债也是一种快乐。
      中二那一年,我们同级十个同学一起到大浪西湾露营。早上出发时,天气已经不太好。我们一行人到达大浪西湾时,天气突然变得很恶劣,雷电交加,大雨滂沱,很多地方水浸,树木倒塌,我们被困在一个沙滩上,扎的营不消五分钟便遭狂风卷走。
      我们走到附近一条村,那时已是晚上八时多,四周漆黑一片,有好几间村屋荒芜了,无人居住,很可怕。我们来到一间有灯光的村屋拍门,一个男人来开门。
      那个男人带我们到附近一间村屋过夜,而且要向我们收取两百元度宿费。
      那是一间没人住的破落村屋,我们走进去,抬头一看,赫然发现屋顶上有十具棺材。
      “这几具棺材是我们村中的老人家的,他们习惯预先订造棺材。这十具棺材,只有一具有尸体。”
      “尸体?”我们吓得尖叫。
      “村中一位老人家今天晚上刚刚过身,尸体运不出去,所以放在这里。”那个男人说。
      “有没有另外一个地方?”有人问他。
      “只有这个地方。”那个男人说。
      我们几个吓得缩成一团。我从来没有见过真实的棺材,况且其中一具棺材还躺着尸体。
      “你们不喜欢的话,可以到外面去。”那个男人冷冷地说。
      “我们没有别的选择了,就留在这里吧。”胡铁汉说。
      村屋只有阁楼和地面两层,面积加起来不够二百尺。下层最多只可以让六个人躺下,其余四个人要睡在阁楼,但阁楼最接近屋顶,屋顶上便是棺材,棺材就放在木架上。睡要是睡在阁楼,和棺材就只有四尺的距离。
      “哪一具棺材有尸体?”余得人问那个男人。
      “最左边的那一具。”男人说完便离开村屋。
      “我们来抽签决定睡觉的位置。抽中骷髅骨头的要睡在阁楼,如果抽中两个骷髅骨头的,便要睡在有尸体的棺材下面,有没有人反对?”胡铁汉说。
      这个时候,亏他还提议画骷髅骨头。
      我们面面相觑,没有人有更好的提议。抽签开始,我祈祷千万不要抽中。结果,我抽中。
      我坐在躺着尸体的棺材下面,双手抱着膝盖,掩着面啜泣。
      “我跟你交换。”区晓觉说。
      “你不害怕吗?”我问他。
      “你是女孩子嘛。”他爬过来跟我交换位置。
      “晓觉,谢谢你。”
      “睡吧,不要怕,很快便会天亮。”他安慰我。
      我睡在晓觉旁边,闭上眼睛不敢向上望,其实这一天晚上,不可能有一个人会睡得着。我从九岁认识晓觉,他从来不是队中最突出的一个人,也好象没有什么主见。胡铁汉可不同,他长得高大好看,是天生的领导人物,我一直暗恋着胡铁汉,但那天晚上,他竟然躲在下层,完全没有想过跟我换个位置。
      我看看睡在我旁边的晓觉,他用衣服把头盖着,整个人蜷曲起来,在被窝里发抖。
      “晓觉,你是不是很害怕?”我拍拍他的背,“我睡不着,我们谈天好不好?”     
      他从被窝钻出头来,装着很镇定。
      “你为什么要跟我交换位置?”我问他。
      “除了胡铁汉,还有别的男孩子的,你知道吗?”晓觉望着我说。
      原来我一直忽略了他。
      因为喜欢我,所以虽然害怕得要命,晓觉也愿意跟我交换位置,睡在有尸体的棺材下面,我转脸望着晓觉,他望着我,我从来没有发现我们原来那么接近。
      晓觉聪明而任性,如果有一种人,要很迟才知道自己的人生目标是什么的,晓觉便是这种人。他联考的成绩不好,考不上大学,浑浑噩噩地过了一年,突然发奋图强,在伦敦大学入学试,拿了三个A 。英国布里斯托大学取录他读会计学。每年的学费和生活费加起来差不多要十五万。晓觉的家境不太好,父母已退休,三个姊姊已出嫁,只有三姊的生活比较好。我是他的女朋友,我不忍心看着他的希望落空,而且我相信只要有机会,他一定可以学成回来。晓觉的三姊答应替他负担每年半数的学费和生活费,余下的一半,我向梦梦的妈妈借,然后按月摊还。还有一年,晓觉便回来。我们付不起钱买机票,长途电话费昂贵,如果没有必要,也不会通电话,平时只靠书信来往,他每两个星期会寄一封信给我。今年毕业,找到工作后,也许可以买一张机票去探望他。
      胡铁汉和余得人来到,余得人手上捧着两个四尺高的美少女战士。
      “送给你们的,美少女战士!每人一个,最新到货品。”
      “这么幼稚的玩具,我才没有兴趣。”我说。
      余得人的会考成绩不好,考不上预科,进入一间贸易公司当玩具买手。他这个人童心未泯,心智未成熟,做人又没有什么目标,这份工作很适合他。
      “开始找工作没有?”余得人问我。
      “在写应征信了。”我说,“你呢,胡铁汉,你会做什么?”
      “不用问了,他一定跑去当警察。”梦梦说。
      “我已经报考了警务督察。”胡铁汉说。
      “你就没想过做其他工作吗?”我问他。
      “我小学四年级已经立志当警察。”胡铁汉说,“我要除暴安良,儆恶惩奸。”
      我几乎忍不住把口里的茶吐出来。胡铁汉的说话好象电视上招募警察广告的宣传句子。
      “欢儿,你打算做什么工作?你念心理学会做心理学家吗?”余得人问我。
      “心理学家?每天对着心理有问题的人?我受不了。我想做公关和市场推广的工作,已经寄出了很多封求职信。”
      “我妈好象有一位朋友在公关公司工作,是香港其中一间最大规模的公关公司。要不要我妈介绍你去?”梦梦问我。
      三天之后,我接到这间公司的电话,叫我去面试。负责人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从前参加过选美。
      这个叫麦露丝的女人是公关公司的经理。我记得她参加过第五届香港小姐选美,参选号码是二号,三甲不入。
      “你是二号麦露丝?”我说。
      她很惊讶我认得她,而且还记得她的参选号码。
      “你的记性真好。”她说。
      我记得麦露丝的原因是我爸爸当时喜欢她,并且用她的参选号码买了一场马,赢了数千元,我们就用那数千元添置了一部新的电视机、雪柜、洗衣机和电饭煲。我家的四个现代化全靠麦露丝,我怎会忘记她?
      “你为什么不去参加选美,你条件很好啊!”她说。
      “我?我条件不好嘛!我又没有勇气。”
      “现在的选美参不参加也罢了,其实是选丑。我们那时参加选美,真是每一个女孩子都很有水准的。”她自豪地说。
      “是啊!我记得你的旗袍是翡翠绿色的,有牡丹花图案,胸前有一层喱士,很迷人。”
      “你的记性真厉害,都十几年前的事了。”她笑得花枝乱坠。
      “你什么时候可以上班?”她问我。
      “你决定聘请我?”我问麦露丝。
      “你完全符合我们的要求。”麦露丝说。
      “我可不可以考虑一下?”
      “考虑?”她很意外。
      “我想回家跟我爸爸商量一下。”我说。
      我到另一间公关公司面试,这一间的规模比不上麦露丝那一间,接见我的是一个接近五十岁,个子不高,脸上挂着笑容的男人,他的办公室一片混乱,杂志报纸和黑胶唱片推积如山,还有几张老香港 照片、几幅油画、几对名厂男装皮鞋、几个名厂公事包、几把名厂雨伞。办公桌上乱七八糟,放着几十多枝古董墨水笔,还有一瓶大话梅。
      “要吃话梅吗?”他问我。
      “不用了,谢谢你。”
      “你是读心理学的?”他翻看我的履历。
      “是的。”
      “我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你可以替我解释一下?”他咬着话梅问我。
      这个小老头面试的题目竟然是请我替他解梦!
      “放心,我做的绝对不是绮梦。”他把话梅核吐在烟灰碟里,然后说,“我梦见自己不停地做菜,我做了很多菜,有鼓油鸡、咕噜肉、椒盐虾,呀,不是,是蒜茸虾、辣椒蟹,总之很多很多小菜,事实上我是不会做菜的,所以一觉醒来之后肚子饿到不得了。这个梦有什么寓意呢?”
      “这个梦通常是女人才会做的。”
      他吃了一惊:“是吗?但我在梦中是男人。”
      “如果梦中的自己不断地做各种各样的菜,就表示梦中人希望能够把过去一段难以忘怀的恋情忘掉。”    
      他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
      “我说错了?”我问他。
      “想不到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说,“我刚好在上星期跟我女朋友分手。其实是她要跟我分手。”
      没想到这个接近五十岁的男人还没有结婚。
      “我很喜欢她的,她才二十五岁。单身老男人常常给年轻女孩子拒绝。”他苦笑。
      “你的外表看来很年轻。”我恭维他。
      “因为我经常恋爱。”他洋洋得意地说。
      “你什么时候可以上班?”他问我。
      想不到我凭着解梦而得到第一份工作。
      我起来向他告别,看到门后有四瓶红酒,都是播都名酒。
      “我喜欢喝酒,有些是早几年买的,现在升值了,卖给朋友可以赚钱。我很后悔上次没有买一瓶一九八二年的PETRUS,这瓶酒会升值的。现在到处也找不到了。”
      “你很爱搜集东西。”我说。
      “不是搜集,是投资。日后卖不出去的东西,我绝对不会买。”他淘气地说,“你来上班之后,我再慢慢教你投资。”
      “我没有钱投资。”我笑说。
      “女人最好的投资便是投资在一个好男人身上。”他说。
      我打电话推了麦露丝,告诉她我答应了到韵生公关公司上班。
      梦梦对于我的选择也很奇怪。
      “麦露丝很喜欢你呢。她跟我妈称赞你,她以为你会到她那里工作的。”
      “韵生的薪水比麦露丝那边高出一千五百元,以后我可以多汇一点生活费给晓觉。”
      “原来是这样,真是令人感动啊。要是晓觉变心怎么办?”梦梦说。
      “他不会的。”我说。
      “酒行里有没有一瓶八二年的PETRUS?”我问爸爸。
      “八二年的PETRUS?很贵啊!现在要卖一万块钱,而且没有货。”
      第二天,爸爸打电话给我,说他在货仓找到一瓶八二年的PETRUS。本来是一个客人要的,但他一直没有去付钱。
      “拿给我!”我跟他说。
      到韵生上班的第一天,我带着一瓶一九八二年的PETRUS去。
      韵生的办公室设在铜锣湾,公司连接待员在内,共有十二位职员。每一个公关其实都是独立工作的,计划庞大,才需要找同事协助。坐在我附近的两个人,一个叫香玲玲,一个叫王真。香玲玲是如假包换的师奶,我听到她每隔十五分钟便打电话回家问家里的菲律宾女佣,儿子今天有没有大便。如果她的儿子每十五分钟大便一次,早就泻到脱水了。王真身躯娇小,看来弱不禁风,人倒是十分友善。
      “我的儿子已经两天没有大便了。”香玲玲皱着眉头跟我说。
      “他有多大?”
      “四岁,已经有这么高了。”香玲玲用手比划了一个高度给我看。
      “一定很可爱。”我说,反正每一个妈妈都觉得自己的儿子最可爱。
      “可爱得不得了,这个就是他!”香玲玲拿起书台上的照片给我看。她的小儿子胖得肥肿难分,一定是天生痴肥的。
      “真的很可爱。”我赞叹。
      方元请大家吃午饭,当作欢迎我。他是一个不错的老板。
      回到公司,我走进他的办公室,问他:“方先生,你是不是想找一瓶一九八二年的PETRUS?”
      “你知道哪里有吗?”
      “我有一瓶。”
      他喜出望外:“你在哪里找到的?”
      “我爸爸在酒行工作的,就只剩下这一瓶,我带了回来,不知道你想不想要。”我把那瓶酒交给他。
      “当然要啦!这瓶酒还会升值的。要多少块钱?”
      “一万块钱,我这里有单据,已经打了折。”
      “我立即开支票给你。”
      “有一件工作要交给你做。”他说。
      “你资历太浅,其实不应该派你去做,但我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让你学习。『蜂舒适』卫生巾被传有虫,更有人言之凿凿说有一个女人用了这只牌子的卫生巾,导致子宫生虫,结果要将整个子宫切除。这件事根本是恶意中伤,总代理方面已经报警,但卫生巾的销量大跌。总代理聘请我们处理这件事。危机处理是公关公司一个很重要的课题,正好让你学习一下。”
      为了跟进卫生巾有虫的事,我第二天便到“蜂舒适”的总代理乐涛集团开会。乐涛是全港规模数一数二的代理商,代理的货品有几百种,单单是卫生巾,便有五种牌子,其余还有纸尿片、卫生纸、洗发水等等。“蜂舒适”的销量是全香港第一的,市场占有率达五成,成为众矢之的,是很容易理解的。我自己也是“蜂舒适”的拥趸。
      接见我的,是乐涛的总裁,这个卫生巾大王,是个男人。
      卫生巾大王比我想象中年轻,他看来不超过三十岁。我走进他办公室时,他正聚精会神地砌一架模型战机。
      他正在做一个很微细的动作,把一粒小得象米的零件黏在飞机上,我站在一旁,免得打扰他,可是,这个时候我偏偏不争气,打了一个喷嚏。我用手掩着嘴巴,但这个喷嚏仍然惊动了他,我看到他的右手陡地颤了一下,那一粒零件黏错了地方。
      “对不起。”我尴尬地道歉。
      他好象不太高兴,仍然礼貌地说:“不要紧,请坐。”
      “我是韵生公关公司的代表邱欢儿。”我把名片递给他。
      “我是高海明。”他说。
      这个高海明,长得并不高大,大概有五尺六寸吧,身材瘦削,有一头天生卷曲浓密的头发,皮肤很白。一双眼睛不象那些事业有成的人,炯炯有神,反而隐藏着一份悲凉和无奈。
      “关于『蜂舒适』有虫的谣传,我已经拟好了一份澄清启事,跟进的工作,也写在计划书里。”我把计划书交给他。
      他在我面前默默把整份计划书看完,一言不发。
      “就这样吧。”他说。
      “高先生,你有没有意见?”我慎重地再问他一次。
      他摇头,跟我说:“你可以走了。”
      我唯有站起来告辞,转身离开的时候,他突然叫住我。
      “邱小姐--”
      “什么事?”
      我回头问高海明,他终于有意见了。
      高海明指指我左边的衣袖,原来我的衣袖勾到了他的战机模型的一小块零件。
      “噢,对不起。”我把零件放在他的手心上。
      “谢谢你。”他又全神贯注砌他的模型。他的手势纯熟,接口非常完美,他该是经常砌模型的。他砌模型的时候,严谨得象正在进行一宗外科手术,飞机是他的病人,办公室就是他的手术台,好象只要接合完成,喷上颜色,那架战机就会直飞天际作战。
      我为“蜂舒适”搞了一个规模很大的记者招待会,聘请了两位妇科专家发表专业意见,指出卫生巾有虫,虫经阴道爬入子宫,导致子宫生虫的事根本不可能发生。这个招待会,高海明并没有出席,由乐涛的总经理代表。接着,我在报刊登了多天广告再澄清“蜂舒适”有虫的谣传,“蜂舒适”的销量回升,事情终于告一段落,但警方仍然未能查出是谁恶意中伤“蜂舒适”,案件已交由商业罪案调查科处理,不过据行内人说,同行中伤“蜂舒适”的机会很微,因为“蜂舒适”的几个主要竞争对手的总代理都是大公司,不会冒险做这件事,所以很大可能是乐涛里一些被辞退的员工深心不忿而散播“蜂舒适”有虫的谣言。
      “你做得不错。”方元在办公室里跟我说。
      “高海明不象我想象中的卫生巾大王。”我说。
      “他是子承父业。”方元说,“但不要小觑他,他是个很聪明的人。”
      “他看来很内向。”
      “所以到现在好象还没有女朋友。”方元笑说。
      周末,我们在梦梦家吃饭。
      “铁汉,你考督察的事有结果没有?”我问铁汉。
      “我被取录了。”
      “什么时候开始受训?”
      “下个星期便开始为期三十六周的训练。”
      “三十六周后,就是男子汉了。”我说。
      “你不怕死吗?”梦梦语带嘲讽问他。
      “我--不--会--死--的。”胡铁汉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
      “那么认真干吗?我知道你不会死,你至少有一百岁命,我们这里几个人都死光了,你还在生,成为人瑞,拿去展览啦!”梦梦冲着胡铁汉说。
      “总好过你游手好闲。”胡铁汉故意气她。
      “梦梦根本用不着工作,如果我是她,我才不会去找工作做,大不了就学那些名嫒,搞什么筹款派对、时装表演,或者拿数十万出来跟最红的男歌星拍一辑音乐录影带,出出风头。”余得人说。
      “如果要拍,我就拍自己的音乐录影带。”梦梦说。
      “自己的音乐录影带?”我说。
      “我想做歌星。”梦梦说。
      “你?”胡铁汉冷笑。
      “我打算参加电视台举办的歌唱比赛。我已经拿了报名表格。”梦梦说。
      梦梦很有唱歌的天份,她的歌声很动听。
      果然,梦梦顺利进入决赛。
      比赛当晚,我们去捧场。
      到梦梦出场了,她那一身打扮真的吓了我一跳,她穿一件黑色的胶衣和一条胶裤,活象一个垃圾袋,她自己的表情也有点儿尴尬。但梦梦的确有大将之风,她的歌声低沉而特别,其他的参赛者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如果她不是被打扮成一个垃圾胶袋,表现将会更好。结果她得到冠军。
      唱片公司声言要力捧梦梦,跟她浅了五年合约。
      她开展得很顺利。
      高海明真不够运,“蜂舒适”的事件平息不久,又轮到他代理的一只纸尿片出事。
      乐涛代理的“爱宝宝纸尿片”被传有虫,更传出有一个三个月大的男婴用了“爱宝宝”之后,被虫咬烂了半边屁股。“爱宝宝纸尿片”是全港销量第二的,市场占有率约三成。纸尿片有虫和卫生巾有虫是不同的,因为纸尿片用的物料的确会生虫,如果包装得不好的话,便有机会让虫滋生,好几年前试过一宗某牌子纸尿片有虫的事发生,结果代理商收回市面上所有纸尿片。但今次“爱宝宝”有虫的事件至今仍是传言,没有人投诉,这种恶意中伤的手法就和中伤“蜂舒适”的手法一样,很可能是同一个人或一帮人做的。
      为了“爱宝宝”的事,我再次上乐涛跟高海明见面。如我所料,我进入他办公室的时候,他正聚精会神地砌另一架战机模型,模型已经完成了百分之八十。本来旗下产品接连被恶意中伤,应该很烦恼才对,但高海明看来很平静。跟上次一样,他默默地看完我的计划书,没有任何意见。
      “就这样吧。”他重复同一句说话。
      “那我就这样去办了。”我起来告辞。
      “邱小姐--”他叫住我。
      “什么事?”我连忙看看自己两边衣袖,是不是又不小心勾到他的模型零件。
      “可以让我看看你双手吗?”他说。
      我莫名其妙,放下手上的公文袋,伸出双手。
      高海明把手放在身后,好象研究一件工具似的用目光研究我双手。
      “你的手指很纤幼。”他说。
      “谢谢你。”
      “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他问我。
      “当然可以,你要怎样帮忙?”
      他指住一粒精细的零件说:“请你替我把这个零件黏在驾驶舱里,我的手指不够幼,工具又不知放在哪里。”
      原来如此。
      “我不懂砌模型的,我怕弄得不好破坏你的模型。”我说。
      “不要紧。”他没有表情地说。
      我唯有照他的吩咐去做,用指尾捡起那一片不知是哪一部分的零件,战战兢兢地黏在驾驶舱内高海明指定的位置上。高海明一直严谨地望着我,生怕我会出错,我的手紧张得微微颤抖,幸而终于完成任务。
      “是不是这样?”我问他。
      “对。谢谢你。”高海明满足地看着自己的模型。
      “这辆战机是什么型号?”我大胆地问高海明。
      也许是因为念心理学的缘故,我对于这类好象患了自闭症的人很有兴趣。
      “F 十六。”高海明出奇起望着我,我不知道他是奇怪有一个人竟然逗他说话,还是奇怪有一个人竟然不知道那是一架F 十六战机。
      “你砌得很漂亮。”我称赞他。
      “谢谢你。”他没有望我。他好象比我更害羞。
      这个时候,他的秘书走进来跟他说:“高先生,有两位商业罪案调查科的探员想跟你谈谈。”
      “请他们进来。”高海明似乎不太愿意见这两名探员。
      “高先生,我告辞了。”我跟他说。
      “你知道『蜂舒适』和『爱宝宝』为什么会被传有虫吗?”高海明突然主动跟我说话。
      “可能是对手传出来的,也可能是被你们辞退而深心不忿的员工,也可能是你们家族的仇人吧。”我说。
      他摇摇头。
      “那会是谁?”
      “你没想过会是我吗?”高海明问我。
      高海明说这句话时,神色既得意又暧昧,好象一个顽童做了一件令大人很头痛的事,而又逍遥法外似的。
      我很震撼。
      两名商业罪案调查科的探员进来,我离开高海明的办公室。在路上,我一直反覆思量高海明的说话,难道他说的是真话?根本没有什么商业战争或深心不忿的员工,散播谣言中伤“蜂舒适”和“爱宝宝”的,是高海明自己。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第一种解释,是他不满现实。虽然他拥有人人羡慕的条件--年轻、出众、出身富裕家庭、毕业于外国名校,而且还是单身,但这一切对他而言,是一个囚牢,他并不想接掌父亲的生意,然而,他又无法抗拒父命,于是他眼看旗下产品销量不断上升之际,他偏偏要散播谣言,说这些产品有虫,令产品销量大跌。产品销量大跌不独不会增加他的压力,反而可以令他减压。情况就象一个备受宠爱的孩子偏偏要做一件坏事来令父母伤心。
      第二种解释,是他喜欢控制大局。高海明活得太寂寞,太无聊了,于是他想出一个卫生巾和纸尿片有虫的游戏,看着其他人,包括公司高层、警方、传媒和我,四处奔走来解决这件事情。我们就象他手上的棋子或模型,任他摆布、指挥,竟然不知道这是他的恶作剧。在观看这出恶作剧的时候,他便仿佛升上上帝的宝座,在俯视世人,并嘲笑他们的愚昧。他控制了全局,他是最聪明的人。
      还有第三种解释,是他在戏弄我。散播卫生巾和纸尿片有虫的谣言的,根本就不是他,他只是想看看我的反应。但他为什么要戏弄我呢?
      “爱宝宝”有虫的谣言终于也平息了,乐涛度过了两个危机。我第三次见到高海明,不是因为工作--
      星期天,我和梦梦到旺角看电影,我们经过一间模型店,那里挤满年轻男女,女孩子们乖乖地陪男朋友选购模型。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看着橱窗内一辆鲜红色的法拉利跑车模型,双眼发光,好象他已经快要拥有这一辆跑车似的。
      “不要看了,我累得要死!”梦梦催促我。
      我们在模型店附近等候计程车,这个时候,我看到高海明拿着一只大箱子走进模型店。
      这天,他没有穿西装,只穿恤衫和牛仔裤,样子看来更年轻,他可能是来买模型的。
      他把箱子打开,拿出一架战机模型,正是那天我看见他砌的那架战机,店主看过之后,付钱给他,为什么店主会反过来付钱给他?
      店主把战机模型收好,放在柜台下面。高海明收到一叠钞票,放在口袋里,便离开模型店。我连忙拉着梦梦走开,不让高海明看见我。
      “你认识他吗?”梦梦问我。
      “他就是那个卫生巾大王。”我说。
      “我还以为卫生巾大王会是一个形容猥琐的男人呢。”梦梦笑说。
      我目睹高海明开日本小房车离开。以他的身家,即使要开法拉利,也是绝对开得起的。看来他是个颇低调的人,跟他的自闭性格一样。
      我拉着梦梦走入店里,店主是个年轻小伙子。
      “老板,刚才那个把模型交给你的,是什么人?”我问他。
      “我只知道他姓高。”
      “他为什么会把模型交给你?”
      “他是代人砌模型的,这个模型是别人买下的,他砌好了,当然要交给我。”
      我很震惊,卫生巾大王竟然代人砌模型?
      “你知道他做什么工作的吗?”我问老板。
      “我不知道,也许是个普通白领吧,砌模型可以赚外快。”老板说。
      我觉得好笑,高海明还需要赚这种外快?
      “他砌的模型是我见过砌得最好的。”老板说。
      “他没有买模型自己砌吗?”
      老板摇摇头。
      这个高海明的行径真是怪异。
      我忽发奇想,问老板:“我买一盒模型,可以指定由他砌吗?”
      “可以。”
      我选了一艘战舰。
      “这个不行。”老板说。
      “为什么?你说可以指定由他砌的。”
      “他只砌战机模型。”老板说。
      “只砌战机模型?为什么?”
      “不知道,就是只砌战机。”
      “那就选一架战机吧。”梦梦说。
      “哪一架战机最复杂?”我问老板。
      老板在架上拿起一盒战机模型说:“这个吧!这是F 十五,很复杂的。”
      “就要这个吧。”我说。
      “我付一半钱。”梦梦说,“他每个月也做我几天生意,该为我服务一下。”     
      “好呀!”我笑说。
      “什么时候可以砌好?”我问他。
      “你们留下电话,他砌好了,我便通知你们来取,时间没有一定的,不过,他通常很快交货。”
      “你可不要告诉那个姓高的,这盒模型是有人指定他砌的啊。”我提醒老板。
      老板虽然一脸狐疑,还是点头答应。
      这个高海明上次戏弄我,说“蜂舒适”和“爱宝宝”有虫的传言是由他散播出去的,这一次轮到我戏弄他。
      那天到乐涛开会,我故意经过高海明的办公室,他果然聚精会神的砌着那架F 十五战机。
      “高先生。”我跟他打招呼。
      他轻轻点头。
      “这一架战机很复杂呀。”我说。
      他点头。
      我心里不知多凉快。
      “再见。”我轻轻地跟他说。
      三个星期后,模型店老板通知我,战机模型已经砌好了。
      “他砌得很好。”模型店老板以赞叹的口吻跟我说,“这个人的确有点天分。”
      战机模型的确很漂亮,我看着战机,想起我花了高海明三个星期时间和心血,心里暗暗欢喜。
      我把战机模型捧回公司,放在办公桌上。王真走过来问我:“是谁砌的?是你男朋友?”
      “不,我男朋友在英国念书。”我告诉她。
      “是吗?”她好奇地问我。
      “还有八个月便毕业。”
      “你提到他时,样子甜丝丝的。”王真取笑我。
      原来幸福是很难隐瞒的。
      王真突然咳起来,咳得很厉害。
      “你没事吧?”我拍拍她的背。
      “没事,我身体一向都很差。”她说。
      “你该调理一下身体。”
      “我中西医都看过了。”
      “你该去做一些运动,这是最好的药。”我说。
      方元看到战机,也来问我:“是谁砌的?很漂亮。”
      “不能告诉你。”我故作神秘。
      方元这个人好奇心重,硬要问我是谁砌的,我只得撒谎,说是朋友砌的。方元若知道我这么斗胆戏弄高海明,可能会把我辞退。
      我万万料不到,有一天,高海明竟然在我的办公室出现。那天下午,我正在自己的座位上埋头工作,一个男人站在我跟前,很久也不走开,我好奇抬头看看,竟然是高海明,他看着我的战机模型,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高先生。”我故作镇定地称呼他。
      高海明跟我点头招呼之后,便走进方元的办公室。从方元办公室出来的时候,他又站在我面前,他沉默了一会,终于开口问我:
      “这个模型是你的吗?”
      “对,是我的。”
      我的心卜卜地跳,害怕他会发现真相,如果他知道我戏弄他,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高海明端视战机良久,似乎是要记忆一下这一架战机是不是他的作品。
      方元也走过来问:“什么事?”
      “没什么。”高海明说罢便跟方元道别。
      “他为什么会上来?”我问方元。
      “他很满意我们为他处理『蜂舒适』和『爱宝宝』的工作,打算长期合作,你的功劳很大。”方元说。
      没想到高海明在方元面前称赞我,我觉得很内疚,要他用三个星期为我砌一架战机。但这种内疚感很快就消失了,他不为我砌模型,也会为其他人砌模型。再想一想,我的担心也是多余的,即使他认出我的模型的确是他砌的,那又怎样?这可能只是一个巧合,我到那间模型店买模型,并且找人代砌模型,而店主刚好就把这个模型交由他去砌。
      我在高海明离开韵生之后两小时,大概是晚上七时吧,也离开公司,走出大厦,我发现高海明正在大厦对面的便利店内看杂志。他看到我,匆匆付钱买了一本杂志便从便利店走出来。
      “高先生,你还在这儿附近吗?”我问他。
      “你的战机模型在什么地方买的?”
      “你为什么对我的模型那么有兴趣?”
      “那刚才去了那间模型店。”
      他好象东西一切似的望着我。难道那个老板告诉他是有人指定要他砌的?那个可恶的家伙。
      我装着不太明白高海明说话的意思。
      “你就是买模型的两位女孩子的其中之一吧?”
      高海明脸上突然露出一副得意的神色,仿佛是这个计划瞒不住他。
      我完全无力招架,不知道怎样辩护。
      “我的车子就停在前面,你有时间吗?”高海明问我。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他是说有时间谈谈,还是有时间做些什么呢?
      他好象也说不出来。我和他在铜锣湾闹市中静默了三分钟,他终于再次开口说:“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吗?”
      坐下来干什么呢?他也没有说清楚,但他的表情完全没有恶意,我于是答应他。
      高海明开的是那辆我在模型店外见过的日本小房车,开车的时候,他没有说话,我看出他并没有为被我戏弄的事不悦,这一点使我稍为宽心。
      他把车停在湾仔一条小巷,带我进去一间意大利餐厅。
      “你喜欢吃什么?”高海明问我。
      “我还是头一次吃意大利菜。”
      “那吃天使头发并吧。”他推荐。
      他也要了一客。
      所谓天使头发其实是一种很幼的意大利粉条伴以少量龙虾和酱汁。
      “你喜欢吃这个吗?”我问他。
      “我喜欢它的名字,味道却不怎样。”他说。
      “能够单单为了一个名字而吃一味菜,也挺浪漫。”我说。
      “你为什么要指定由我替你砌模型?”他盘问我。
      “我没有。”
      “那天你看到我砌模型,露出很得意的神色。”他很相信自己的判断。
      “是吗?你为什么要替人砌模型?”我反问他,“你实在用不着替人砌模型啊。”
      “你知道那些人为什么要找人砌模型吗?”高海明反问我。
      “当然是他们自己不会砌模型,所以要找人砌啦。”
      “找人砌模型的,通常是女孩子。她们买模型送给自己喜欢的男孩子,并且欺骗这些男孩子,模型是她们花了很多时间和心思砌的。”
      “这些男孩子会相信吗?”
      高海明的模型砌得那么好,根本不可能是那些女孩子砌的。
      “说也奇怪,那些收到模型的男孩子都会相信是女孩子亲手砌的。”高海明说,“因为那些男孩子收到模型战机时,太感动了,不会去仔细研究,他们并且相信,女人会因为爱情的缘故,办到一件她原本办不到的事情。”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替人砌模型。即使喜欢砌模型,也不用替人砌呀。”
      “到目前为止,我已经透过这间模型店,替人砌了三十三架战机。”高海明神采飞扬地告诉我。
      “那又怎样?”
      “那就是说,在这一刻,在三十三个不同的角落里,都放着一架我砌的战机。”
      高海明说这句话时,眼睛闪烁着光采,仿佛那三十三架战机是他所生的孩子,而那三十三个不知名的角落,便是他给孩子的封邑。
      “你的占有欲真强。”我说,“你觉得自己好象一位驾驶战机的机师,占据了三十三个地方,对不对?”
      至少我认为他有这一种心态。
      “我没有占有欲。”高海明说。
      我认为他在否认他的占有欲,不好意思承认爱侵占别人的生活和空间。
      “不是占有欲又是什么?”我问他,“如果只想自己砌的战机能够放在别人家中,那跟设计电话的人有什么分别?同一种款式的电话,可能在二千多个,甚至二万多个角落出现呢。”
      “电话机是集体生产,但每一辆战机都是我亲手砌的。”高海明并不满意我将他的战机比喻作电话机。
      “那你就是承认你替人砌战机是因为你的占有欲啦。”我反驳他。
      “不是。我甚至连那些人的名字和面貌都不知道,那些战机在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除了一架--”他补充说,“有一架在你那里。”
      “那是为什么?”
      “我说过,这些模型都是女孩子买来送给男孩子的,那就是说,到目前为止,有三十二架战机,你的那一架不算在内,三十二架战机就是三十二段爱情,虽然我没有成就了这三十二段爱情,但,我砌的战机,必然在这三十二段爱情里起了一定作用,在某一个时刻,感动了一方。”高海明幸福地说。
      “那你就更坏了,你占有别人的爱情。”
      高海明被我气得脸都涨红了说:“我没有占有别人的爱情。”
      “你说过,这些模型都是女孩子买来送给男孩子的,而那些男孩子都以为模型是这些女孩子砌的。”
      高海明点头。
      “那就是说,那些女孩子说谎,你就是帮助她们说谎的人,每一架战机,都是一个谎言,那个男孩子将会被骗一辈子,那个女孩子也会不时觉得内疚,只有你,是唯一的胜利者。”
      高海明的脸涨得更红。
      “不过,任何一段爱情,都会有谎言,只是有些谎言是为了令对方快乐,有些谎言是为了欺骗对方,而送模型这一个谎言,是一个令对方快乐的谎言。”我希望这种解释能令高海明脸上的红霞稍稍褪去。
      这几句话仿佛有点效用,他脸上的红霞渐渐褪到耳朵后面。
      “对,就是这么简单。”高海明说,“我帮助女孩子完成令男孩子快乐的心愿。”
      我点头同意,虽然实际上我并不同意。我仍然认为高海明是一个占有欲很强的人,去霸占更多空间和爱情。也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出于占有欲,他浪漫地以为自己担演着别人的爱情里的一个小角色,他是个充满幻想的人。“卫生巾大王”这个名衔令他很尴尬,却无法摆脱,于是他用砌战机这个方法,使自己变得优雅一点。他制造的,不再是用完即弃的东西,而是天长地久的。他显然没有想到,一旦男孩跟女孩分手,那架战机早晚会被遗忘或弃置。
      “你为什么只砌战机模型?”我问他。
      “你不认为战机的外型是最优美的吗?”高海明反问我。
      “喜欢战机的人,心里都有一股狂风暴雨。”我故意装着看穿他的心事。
      “是吗?”他没有承认。
      “战机是用来进攻的。”我说。
      “你念的是心理学吗?你好象很会分析人。”
      “不错,我是念心理学,不过学的都是皮毛,从人身上去观察反而实际得多。你念哪一科?”
      高海明用叉卷起一撮天使头发说:“我念化学。”
      “又是整天躲在实验室的那一种工作。”我说。
      “不,念化学是很浪漫的。”他说。
      “是吗?我还是头一次听到这种解释。”
      “在实验室里,颜色的变化是很奇妙的,红色和黄色混在一起,在调色碟里,可能是橙色,但在实验室的试管里,黄色加红色可能变成蓝色,而这一种明亮的蓝色只存在于实验室,在外面世界是找不到的。”
      “试管里的蓝色难道会比天的蓝色和海的蓝色美丽吗?”
      “我说是不同的,因为实验室的蓝色在现世里是找不到的。正如香水,也是从实验室调校出来的,每一只香水的香味都不同。”
      “那么,化学最浪漫的事,便是可以制造香水。”
      “不,化学最浪漫的事是所有物质都不会消失,而只会转化。”
      “人死了也不会消失?”我问他。
      “对,尸体埋在泥土里,可以化成养分,滋润泥土,泥土又孕育生物。我和你,是永远不会消失的,只会转化成另一种物质。”
      “那可能会变成一片炭。”我失笑。
      “对,或者是一粒灰尘。”
      “那不是浪漫,是凄凉,我来生只是一片炭,而你是灰尘。”
      “但我们不会消失。”他说。
      “既然你那么喜欢化学,为什么会做现在的工作?”我问他。
      “反正我念哪一科,都是继承父业的。”高海明淡淡的说。
      “你爸爸只有你一个儿子吗?”
      “我还有一个姐姐,她嫁人了,丈夫是会计师,她是一个幸福的女人。”
      我听到是会计师,很有兴趣。
      “是哪一间会计师楼?”
      “马曹。”
      “你有砌战机送给他们吗?”
      “我家人不知道我做这种事,他们知道了,一定认为我是怪人。”
      “你倒也是个怪人。”
      饭后,高海明开车送我回家。
      “谢谢你今天晚上陪我吃饭。”他说。
      “在今天以前,我还以为你有自闭症呢!你今天说了很多话,我学了很多化学知识,希望今天的你才是真正的你吧。”
      他的脸又涨红了。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指定由我砌战机。”高海明问我。
      “我没有说过那辆战机是你砌的。”我说。
      他不服气:“你为什么要戏弄我?”
      “我没有戏弄你,是你戏弄我。”
      “我戏弄你?”他愕然。
      “你说『蜂舒适』和『爱宝宝』有虫的谣言是你传出去的。”
      “好,我们现在打成平手。”他说。
      “你为什么会看得出我的战机是你砌的?”我问高海明。
      “裁缝不会认不出自己亲手做的衣服,衣服上的一点儿瑕疵,只有他知道。”     
      “我的战机有瑕疵?在哪里?”
      他没有回答我。
      “再见。”高海明开车离开。
      我在公司里仔细研究高海明砌的F 十五,一点瑕疵也找不到,或许正如他自己所说,那一点瑕疵只有他自己知道。
      “你去拿了战机没有?”梦梦问我。
      “拿了?不过那天高海明上来公司,让他发现了。”
      “那怎么办?”
      “他请我吃饭,他这个人不错的。”
      “你已经有区晓觉了,你不是想一脚踏两船吧。”
      “当然不是,你喜欢高海明吗?我可以做中间人。”
      “我不需要免费卫生巾。”梦梦笑说。
      “你需要男人吧?”
      “男人我有呀。”
      “可惜你变心也变得很快。”
      “因为从没有遇上一个值得我为他改变的人。”
      “铁汉呢?”
      “他?”梦梦眼里闪着光芒,“算了吧,他哪里懂。”
      “为什么不向他说?”
      “难道要我追求他?他早晚会在学堂找个女警,组成一个警察世家的。”
      我失笑。
      但梦梦对铁汉是有幻想的,她骗不了我。
      这天下班前,我接到高海明的电话。
      “你今天晚上有空吗?”他问我,“一起吃饭好不好?”
      “好呀!反正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我说。
      “什么事?”他问我。
      “见面再说。”
      高海明带我到湾仔一间开在阁楼的酒家吃饭。
      “这里的咸鱼煲鸡饭是全香港最好吃的。”高海明说。
      “是吗?”我看到他的样子很期待似的。
      “这里是老字号,小时候我爸爸常带我来吃,你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
      “关于那架模型战机的瑕疵,我找到了。”他神气地说。
      他有点愕然。
      “就在左边的引擎里。”我说。
      高海明微笑:“你怎样发现的?”
      “我用放大镜找的。”
      “说谎。”他说,“那架战机根本没有瑕疵。”
      我笑着说:“对。那架战机根本没有瑕疵,我说找到瑕疵只是要你承认你说谎。”
      “你很聪明--”高海明说。
      “谢谢。”我得意洋洋地跟高海明说,“我和你不相伯仲罢了。”
      “既然战机没有瑕疵,你怎会认得那架战机是你砌的?这一次别再想骗我。”我警告他。
      “感觉,就是凭感觉,当然,我看到你的双眼在逃避,我更加肯定战机是我砌的,还有,那天你在我办公室看到我砌战机,露出很得意神色,你平常是不会的。”
      原来我露出了马脚。
      那一煲咸鱼煲鸡饭最后才上桌,侍应老远从厨房捧出来时,已经香气四溢。
      “好香啊。”我说。
      “味道更好呢。”
      我吃了一口,我从来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咸鱼煲鸡饭。
      我连续吃了三碗饭。
      “你很能吃。”高海明叹为观止。
      “谢谢你请我吃这么美味的咸鱼煲鸡饭。”
      “你喜欢的话,我可以时常请你来,我的朋友不多。”
      “好呀,如果时常有好东西吃,我不介意做你的朋友。”
      高海明送我回家,目送他开车离去,我突然想做一件事--
      晓觉最喜欢吃咸鱼,如果他能够吃到这个咸鱼煲鸡饭就好了。为什么不可以呢?我从家里拿了一个暖饭壶,坐计程车回到酒家,请他们替我再煲一煲咸鱼煲鸡饭。
      “你不是刚刚吃了吗?”侍应觉得奇怪。
      二十五分钟后,饭煲好了,香得不得了,我把饭倒在暖壶里,再坐计程车到士瓜湾的一间二十四小时速递服务中心。
      “我想速递去英国布里斯托。”我跟那位左耳戴着耳环的男职员说。
      “这是什么?”他问我,他好象嗅到香味。
      “吃的。”我说。
      “小姐,吃的东西不能速递。”他说,“况且你要速递到布里斯托,那是两个工作天之后的事,送到去已经不能吃了。”
      我竟然不知道吃的东西不能速递。
      “你们应该有这种服务。”我跟戴耳环的男人说。
      “你是指速递食物服务?”他问我。
      “对,万一有人吃到好东西,就可以立即速递到另一个国家给他想念的人吃,这种服务不是很好吗?”我抱着暖饭壶跟他说。
      “我向公司反映一下。”戴耳环的男职员说。
      圣诞节到了,我在百货公司挑选圣诞礼物给晓觉。
      离开百货公司的时候,一辆簇新的浅蓝色平治房车在百货公司外面停下来,走下车的正是高海明,他扶着一位女士下车,那位女士年约五十岁,身材瘦削,穿着整齐保守的套装,脸上有一份很独特的贵气。
      “邱小姐。是你?”高海明跟我打招呼。
      “想不到会在这里碰到你。”我说。
      “我陪我妈妈来买东西。”他说,“妈妈,我跟你介绍,这是邱小姐,是我们雇用的公关公司的职员,她非常能干。”
      “高伯母,你好。”我跟高海明的妈妈握手。她脸上挂着慈祥的笑容,她的手雪白而纤幼。
      “你好。”她客气地说。
      “改天再见。”我跟她和高海明说。
      高海明小心翼翼扶着他妈妈进入百货公司,看来他们母子的感情不错。
      下班的时候,我又看见那辆浅蓝色的平治房车停在大厦门外,高海明从车上走下来。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我愕然。
      “你有空吗?我想请你吃饭。”
      “你妈妈呢?”我问高海明。
      “她回家了。”
      “我自己那部车子拿了去修理,抱歉要你坐这部车。”他说。
      “一点也不抱歉呢。”我笑说。
      高海明的司机把车驶到湾仔那家意大利餐厅。
      “我们在这里吃饭好吗?”高海明问我。
      他又叫了一客天使头发,我上次吃过了,觉得味道很淡,今次叫了云吞。
      “你妈妈很年轻。”我说。
      “她今年六十一岁了。”
      “是吗?真的看不出来。”
      “她比我爸爸年轻三十年。”
      “那你爸爸岂不是九十一岁?他差不多六十岁才生你?”
      “是六十三岁,我今年二十八岁。”
      “那么你的样子比真实年龄老得多了。”我取笑他。
      “我妈妈是我爸爸第三任太太。她二十八岁嫁给我爸爸。”
      “你爸爸是不是很有吸引力?”
      “他年轻时长得很帅,我见过他跟我妈妈结婚时的照片,他仍然很帅,风度翩翩。”
      “你妈妈是给你爸爸的风度吸引着的吧?”
      “她是为了钱才嫁给他。我妈妈是长女,家里有十个兄弟姐妹。”
      “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是很痛苦的。”我说。
      “不。我妈妈后来爱上了我爸爸。”
      “为什么会这样?”
      “我妈妈以为我爸爸当时都六十岁了,顶多只有七十多岁的寿命,他死后,她就可以拿到遗产,然后找一个自己喜欢的人,谁知我爸爸一直活到八十五岁,健康还是很好,我妈妈自己都五十三岁了,不可能再那么容易找到自己喜欢的人。”
      “但你刚才说你妈妈爱上你爸爸。”
      “就在我爸爸八十五岁那一年,有一天,他突然中风,在医院昏迷了两天。我妈妈本来是一直渴望他死的,在那一刻,她竟然不想他死,她祈求上天不要夺去他的性命,原来在二十五年朝夕相对的日子里,她已经爱上我爸爸。”
      “那你爸爸的病情怎样?”
      “他后来好转了。”
      “那不是很好吗?”
      “去年开始,我爸爸的身体越来越差,我妈妈很后悔没有早点爱我爸爸,现在她想他活下去,他却随时会死。我妈妈经常说,这个故事是教训我们如果你一直不爱一个人,就不要突然爱上他,因为当你爱上他,你就会失去他,这是上天对人的惩罚。”
      晚饭后,高海明送我回家。
      我突然想通了,叫住他。
      “什么事?”他回头问我。
      “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他不明白。
      “明白你为什么爱替别人砌模型飞机。”
      “为什么?”他自己倒是好象不明白。
      “因为你妈妈生你的时候是不爱你爸爸的,你不是父母的爱情结晶品,所以你替那些女孩子砌模型给她们的情人,霸占别人的爱情,来填补自己的遗憾。”
      高海明只是一笑。
      平安夜这一天早上,我们在公司里开联欢派对。
      高海明打电话来。
      “你好吗?”他问我。
      “不错。”我说。
      “只是想问候一下你。”他腼腆的说,“下次再谈,再见。”
      “再见。”
      我觉得他的语气好象怪怪的,欲言又止。
      十五分钟后,电话响起,又是高海明打来的。
      “我忘了告诉你,我现在在日本。”他说。
      “日本?”我吓了一跳,没想到他竟然打长途电话回来给我。
      “是日本哪一个地方?”
      “富士山,我到东京公干,办完后来了这儿。”
      “天气好吗?”我问他。
      “天气很冷,山顶积了很厚的雪,我现在就坐在酒店房间的窗前。”
      “真是令人羡慕。”我说。
      “明天是圣诞节。”他说。
      “是的。”我说。
      “圣诞快乐。”他说。
      “圣诞快乐。”
      他打电话回来就是要跟我说圣诞快乐吗?
      “回来见。”他说。
      除夕那一天,我接到高海明的电话。
      “你回来啦?”我问他。
      “你有空吗?我想请你吃饭。”
      “今天是除夕呀。”我说。
      “你约了人吗?”
      “没有。”
      梦梦和铁汉都没有空。
      “日本好玩吗?”
      “不是去玩的,是去谈一些产品的代理权。”
      “成功了没有?”
      他点头。
      “恭喜你。”
      高海明又去那家意大利餐厅,同样叫一客天使头发。
      “除夕晚,你不用陪女朋友吗?”我问他。
      他摇摇头。
      “你不可能没有女朋友的。”我说。
      “化学的目的主要是研究反应。反应一定要两种物质相撞才会发生。不是任何物质都可以相撞而产生反应的。这两种物质必须配合,例如大家的位置、温度、能量都配合,那才可以产生反应。”
      “那只是你还未遇到这一种物质。”
      他苦笑,从口袋拿出一份用花纸包裹着的小礼物来。
      “我有一份礼物给你,是从日本带回来的。”
      我拆开花纸,是一罐小罐头,轻飘飘的,罐里装着的不知是什么东西。罐面有拉环,我想打开它,高海明立即制止我:“不要!”
      “只要拉开了,里面的空气就会飘走。”
      “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我奇怪。
      “是富士山的空气,我带了富士山的空气给你。”
      “怪不得那么轻,但,要是不准打开,我又怎可以嗅到富士山的空气呢?”
      “这里人太多了,空气很快就会飘走,你回到家里才打开吧。”
      “谢谢你。”我把罐头放在大衣的口袋里。
      “算是圣诞礼物。”他说,“补祝你圣诞快乐。”
      “谢谢,你有没有收过最难忘的圣诞礼物?”我问他。
      “是十岁那一天,爸妈带我坐邮轮,在太平洋上过了一个圣诞。你呢?”
      “小时候每年圣诞我都放一只圣诞袜在床尾,我以为圣诞老人晚上真的会悄悄地把圣诞礼物放在我的圣诞袜里。”
      “结果呢?”
      “那些礼物是爸爸放进去的。”我失笑。
      “我从没试过把圣诞袜放在床尾。”
      “我好喜欢的,怀着一个希望睡觉,多么美好!第二天,又可以怀着一个希望醒来。”
      “怀着一个希望醒来?”
      “嗯。”我点头。
      高海明驾车载我离开,到了我家门外,高海明下车为我开门。
      “已经过了十二点。”他说,“是新的一年了,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我说。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份用花纸包着的东西:“给你的。”
      我拆开来看,又是一罐富士山的空气。
      “怎么会又是空气?”我问他。
      “我打算每天送一罐给你,我总共买了三十三罐。三十三罐一齐打开,才可以充满一个房间。”
      他凝望着我,是那样情深,我不知怎么办好。他突然抱着我,吻在我的唇上,我推开他。
      “对不起,我没有告诉你,我有男朋友,他在英国念书,他还有几个月就回来了。”我尴尬地说。
      他脸上露出惊讶而又失望的表情。
      “我没有告诉你,是我不对--”
      “不,是我不对,冒犯了你,真的对不起。”他向我道歉。
      “谢谢你的空气,真的谢谢,再见。”我说。
      他尴尬地离开。
      我把两罐富士山的空气扔在书桌掉在抽屉里。
      一点多钟,我打长途电话给晓觉。
      “新年快乐。”我说。
      “新年快乐。”他正在睡觉。
      我想告诉他高海明的事,我的心很乱,可是开不了口。
      他听见我沉默,问我:“什么事?”
      “没事,跟你说声新年快乐罢了。”
      我依依不舍地挂线。
      如果他在我身边就好了。
      我很天真,我以为高海明想跟我做朋友,他也许只是一个喜欢追求女孩子的花心大少罢了。
      一月二日的早上,一名速递员把第三罐富士山空气送来公司。高海明仍然不肯放弃,他有时候很固执。
      “这是什么东西?”香玲玲和王真问我。
      “不重要的。”我把罐头掉在抽屉里。
      高海明仍然不间断地每天找人送来一罐空气。当收到第十五罐空气,我终于忍不住打电话给他说:“不要再送来了。”
      他没有理我,第十六罐空气在第二天又送来,我将那些罐头统统扔在抽屉里。
      每天接收他的空气,在这一个月来,已经成为我的习惯。
      到第三十三天,我终于按捺不住打电话给他。

第二章 七十个夏天

      “是我,你不要再送空气来了,我不会再接受,你很好,可是我们不可能,我心里根本容不下另一个人,我们不是可以相撞的两种物质。”我一口气把话说完。
      他沉默。
      “你听到吗?”我不知道他是否还在听。
      “嗯。”他应了我一声。
      我望着放在我面前的那一架他砌的F 十五战机,本来想问他:
      “我们还可以做朋友吗?”
      却觉得自己很幼稚,终于没有开口。
      象他这种娇生惯养的少爷,大概不会肯再跟我做朋友了。
      高海明果然没有再送第三十三罐空气来。
      为了推广他公司代理的一只新牌子洗头水和护发素,我必须到他的公司开会,幸而跟我开会的不是他,而是市场部的负责人,好几次到他公司,经过他的办公室,都看不到他,他好象是有意避开我似的。
      这一天,在他公司的会议室开完会出来,经过他的办公室,我终于看到他,一如往常,他低着头砌模型。
      “唏。”我站在门外跟他打招呼。
      他抬头看到我,表情有点尴尬。
      “这是哪一种型号的战机?”我问他。
      “这是F 十八D 。”他说。
      “是你砌的第三十四架战机?”我记得他上一次说,连我那一架在内,他总共砌了三十三架战机。
      “嗯。”他点头,继续砌他的战机。
      “不打扰你了。”我说。
      “我是不是很执着?”他问我。
      我摇头:“念科学的人都是很执着的,每一个科学理论日后都有可能给别人推翻,科学家都坚信自己的理论经得起时间考验,不会被推翻。”
      “是的,两样物质不能相撞,只是时间问题。”
      “再见。”我说。
      转身离开的时候,我突然明白他为什么要送三十三罐空气给我,因为他也砌了三十三架战机模型,他说过,三十三架战机在不同的角落,代表爱情。三十三罐空气,是否也是这个意思?
      我觉得自己很没用,这是我第一份工作,我竟然跟第一个客户发生这种事。
      往后的几个月,高海明没有再找我。
      “你会不会去参加晓觉的毕业礼?”这一天,梦梦问我。
      “机票这个贵,不会了,况且毕业礼后第二天他就会回来。”我说。
      想不到这么快就三年了,还有四个月,晓觉便毕业。
      “那真是可惜。”梦梦说,“不是听说有些机票很便宜的吗?”
      我真的很渴望参加晓觉的大学毕业礼,这一天对他很重要。
      我在旅行社买到一种往英国的机票,径杜拜转机,比直航机票便宜很多。
      晓觉决定毕业礼后第二天就回来,我没告诉他我会去英国,我想给他一个惊喜。
      我拿了三天假期到英国,一心以为很顺利,谁知在杜拜转机时,机场被封锁,许多荷枪实弹的军人进入机场。我听广播才知道伊斯兰真主教宣称在机场放了炸弹,所以军方要把机场封锁进行搜查,飞机班次被逼全部取消。
      再多等一天,我就赶不及参加晓觉的毕业礼了。
      在杜拜机场等了两天,机场还未解封,根本就赶不及参加晓觉的毕业礼了,我在机场打电话给晓觉,这个时候不能不告诉他,电话打到他宿舍房间,一个女人接电话。
      “他不在。”她用英语说。
      她是谁?可能是他室友的女朋友吧。
      我把我的情况告诉了她。
      “我会告诉他的。”她说。
      我孤伶伶的在杜拜过了两天,我真的痛恨自己,为什么要贪便宜买这种机票?现在是早上十时,晓觉已经穿起毕业袍坐在礼堂里了。
      机场终于解封,飞机到了希斯路机场,不见晓觉,我坐火车到布里斯托大学。
      “他今早离开了。”他的室友说。
      他的机票是今天走的,我以为他会等我,可能机票不能延期吧。
      我在机场等待后补机位回香港,已经等了一天,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我在机场洗手间里终于忍不住哭,一个英国女人安慰我:
      “你没事吧?”
      我摇头,其实我又累又饿,我没想到自己竟然流落在希斯路机场。
      我在机场打电话给晓觉,他真的回家了。
      “你在什么地方?”他问我。
      “在希斯路机场,正在等机位。”
      “他们说接着的一个礼拜也没有机位,所以我一定要回来。”他说。
      “我知道。”我强忍着泪水,不想他挂心,“我很快会回来的了。”
      第二天,终于等到机位。
      到了香港,我直奔晓觉在北角的家,他正跟妈妈、三个姐姐、姐夫和两个姨甥一起吃饭,我还以为我们会在希斯路机场拥抱,想不到这么糟。
      三年不见,晓觉好象长高了,也许是消瘦了的缘故吧。
      我原本想了很多话跟他说,在这么多人面前,却开不了口。
      “坐下来吃饭吧,欢儿。”他妈妈跟我说。
      “你学成归来,一定要报答一个人。”他三姊说。
      我微笑望着晓觉,只要他有成就,我怎么辛苦都是值得的。
      “那个人就是我,你的学费真的不便宜呀。”他三姊用筷子一边拨我面前的一碟菜一边说。
      她竟然抹煞了我的功劳!我不喜欢他三姊,她向来是个势利的女人。
      饭后,晓觉送我回家。
      “你已经三年没有陪我走过这条路了。”我牵着他的手说。
      “谢谢你这三年来供我读书。”他说。
      “你不要这样说--”我制止他。
      “将来赚到钱,我会还给你。”
      “我不要你还。”我说。
      他双手放在我的胳膊上:
      “我会给你幸福。”
      那一刻,我有苦尽甘来的感觉,差一点就要掉下眼泪了。
      “你打算找什么工作?”我问他。
      “当然是进会计师楼实习,香港有几家大会计师楼,我明天就开始写求职信。”
      “我在杜拜打电话给你时,为什么有女孩子听电话?”
      “她是我室友的女朋友。”
      我猜对了。
      “我还以为是什么人。”我说。
      “你不信我吗?”
      “怎么会呢?除了你,我不知道该相信谁。”
      “你瘦了。”他摸着我的面颊说。
      “不要紧。”我说。
      差不多半个月了,晓觉还找不到工作。
      “那天你不是去面试的吗?结果怎样?”我问他。
      “他们取录了我。”
      “那你为什么不去上班?”
      “那家会计师楼规模太小了。”他说,“我想加入马曹会计师楼,它是全行最大的华资会计师楼。”
      “你有写信去应征吗?”
      “写过了,没有回音,这种华资公司,要有点人事关系才行的,我又没有。”
      第二天,我硬着头皮打电话给高海明,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是我,邱欢儿。”我说。
      “欢儿?”他的声音有点雀跃。
      “能不能请你帮一个忙?”
      “什么事?”
      “你说过你姐夫是马曹会计师楼的合伙人,能不能请你姐姐向你姐夫推荐一个人?”
      “谁?”他问我。
      “他的名字叫区晓觉,在英国布里斯托大学刚毕业,已经写了应征信,只是一直没有回音。”
      “好,我试试看。”
      “谢谢你。”我说。
      拒绝了他,然后又求他,我也不期望他真的会帮忙。
      两天之后,晓觉兴高采烈地告诉我:
      “马曹会计师楼叫我去面试。”
      高海明帮了我忙。
      晓觉当天就被通知取录了。
      “什么时候上班?”我问他。
      “下个月一号。”他说。
      “那得要有几套象样的衣服才行。”我说。
      “我哪来钱?连信用卡都没有,穿旧衣服就行了。”
      “怎么可以呢?你不是说那是一间很大的会计师楼吗?总要穿得体面一点。”
      我陪晓觉去买西装,他选了两套,我替他付钱。
      “你哪来钱?”他问我。
      “签卡不就可以了吗?不用立即还钱的。”
      我把二千元放在他的钱包里,说:“你上班要用钱的。”
      幸好,他一开始拿的薪水就比我高,我已经债台高筑了。
      为了多谢高海明的帮忙,我准备送一份礼物给他。他那么喜欢战机模型,何不就送一盒模型给他?
      我到旺角那间高海明代人砌模型的模型店,又看到那个老板。
      “又是你?”他认得我,“又想找人砌模型吗?”
      “那个替人砌模型的人还有哪一种战机没砌过?”我问他。
      “很多都砌过了。”
      我在模型架前面浏览,发现一架样子很有趣的模型战机。
      “这是什么战机?”我问老板。
      “EA-6A 野鼬鼠,不是很新的。”
      “他砌过吗?”
      “好象还没有。”
      “我就要这一架,请替我包起来。”
      “你不是要找他砌吗?”老板问我。
      “我拿走就可以了。”
      他有点莫名其妙。
      “你跟他认识的吗?”他问我。
      我微笑摇头。
      第二天,我专程把礼物送去给高海明,他的秘书说他不在。
      “可以替我把这个交给他吗?”我问他的秘书。
      “当然可以。”
      第二天,在办公室里,我收到高海明的电话。
      “谢谢你的礼物。”他说。
      “不,我谢谢你的帮忙才对。”
      “你有见过野鼬鼠吗?”
      “你是说战机?”
      “不,我是说野鼬鼠。”
      “我没有见过,那架战机是根据野鼬鼠的外型来设计的,对不对?野鼬鼠大概就是那个模样吧。”
      “野鼬鼠遇到敌人,会从肛门射出奇臭无比的臭液,百发百中,被射中的人,即使在香草水里泡上三天三夜,也只能勉强洗去臭味。”
      “怪不得战机要名叫野鼬鼠。”我笑说。
      “其实鼬鼠品性驯良,只是遇到攻击,才会还击。两只雄鼬鼠争夺雌鼠时,也有一个君子协定,就是可以用掌互掴,用嘴互咬,但不会用臭液伤害对方。”
      “它们倒是很君子。”
      我不知道高海明的意思是不是他会和晓觉来一次君子较量。他愿意推荐晓觉,也是一种君子风度的表现。
      “无论如何,谢谢你的帮忙。”我说。
      “你不需要跟我说多谢,永远不需要。”他说,“即使你不爱我,我也会一生保护你。”
      我无言。
      有时候,我不敢相信,有一个男人会对我这样好,也许,男人在得不到一个女人的时候都会说“我会永远保护你”、“你永远不需要对我说多谢”这一类情深款款的话,他们是故意为自己剖开一个伤口,但这种伤口很快就会愈合,他们会忘记对这个女人的承诺。
      “晓觉,你会向我许下承诺吗?”我问晓觉。
      “什么承诺?”他问我。
      “我不知道。”我依偎着他。
      “为什么总是男人向女人许下承诺,而不是女人向男人许下承诺?”他问我。
      “因为女人是世上最喜欢听承诺的动物。你给我一个承诺好吗?”
      “我会爱你七十个夏天。”晓觉说。
      “为什么是夏天?”
      “现在是夏天。”
      “七十个夏天,真的吗?”
      “除非世上再没有夏天。”他信誓旦旦。
      “晓觉,你变了。你从前是不会说甜言蜜语的。”
      “是你要我向你说的。”他的样子有点无辜。
      但愿我的感觉是错的吧,我觉得晓觉跟三年前离开我的时候有点不同。我不知道这一种差异是由于我们有三年没有见面,所以还需要一点时间去适应,还是其他原因。
      “习惯这份工作吗?”我问他。
      “还不错,不过那里的人看来都很势利。”
      “每天面对数字,难免如此。”我安慰他。
      “我还要应付考试。”他说。
      “钱够用吗?”我问他。
      他点头。
      我在钱包掏出一千元给他:“我这里还有。”
      “不用了。”他说。
      “你跟我不同,你是会计师,不能太寒伧呀,难道要带饭盒回去吃饭?”
      “我拿了薪水会还给你。”
      “你还要跟我计较吗?”
      “你不要怪我姐姐,她--”
      “我没有。”我说。
      好不容易才熬到发薪水这一天,除去要还给梦梦妈妈的、给爸爸的家用和付清信用卡数,所余无几,幸好下午接到朱丹妮的电话,她是我的传销客户,住在贼鱼涌,经常介绍其他顾客给我。她这个人很麻烦,如果不是看钱份上,我真的不喜欢跟她打交道。譬如这一天,她下午才打电话来,晚上就要我送货给她。
      “如果你没空,不用和我吃饭。”晓觉说。
      “不,我八点半就可以走。”我说。
      朱丹妮与三位太太在酒楼打麻将,我去到的时候,朱丹妮输了很多钱。
      “朱小姐,你的钻石戒指好漂亮呀。”我看到她左手无名指换了一枚新的钻石指环。
      “今天刚买的,现在就输钱。”她埋怨,“很想吃猪红萝卜啊,这里有没有?”
      坐在她对面的那个女人说:“这种地方怎会有猪红萝卜啊!”
      “附近好象有一档,我去买。”我说。
      “怎好意思呢?”朱丹妮说。
      “不要紧,我自己也想吃。”我说。
      我走到附近一个小食档买了一大盒猪红萝卜,刚在这个时候碰见晓觉。
      “你拿着什么东西?”他问我。
      “我很快就来。”我说。
      我匆匆走上酒楼,不小心让萝卜汁溅在我的裙子上,真是倒霉。
      “谢谢你。”朱丹妮说。
      “这一铺牌,怎么样?”我问朱丹妮。
      “你一跑开我便赢。”她老实不客气地说。
      “都是我不好。”
      “多少钱?”
      “噢,小意思。”
      “我是说那些护肤品。”
      “噢,这是单据。”我把单据交给她。
      “唉,好痛。”她用手揉两边的肩膊。
      “是这里吗?”我替她揉揉肩膊。
      “对,很舒服。”
      我本来只是想替她揉两下,这个时候也不好意思停手。
      “谢谢你。”朱丹妮给了我钱。
      “那我先走啦。”我说。
      从房间出来,晓觉正站在房间外。
      “我们去哪里吃饭?”我问他。
      “随便你吧。”他说。
      “再过两年,我就不做传销商了。”我说。
      我想,再过两年,薪水好一点,晓觉也赚到钱,我才不要做这种奴婢。
      “今天我发了薪水。”我告诉他。
      “是吗?”
      他好象没精打采。
      他送我回家时,我问他:“今天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没有。”他说。
      他现在好象比以前多了很多心事。
      接着的两个多月,晓觉都说要加班,我们很少见面。
      “今天晚上,我上你家吃饭好吗?”那天,我在电话里问他。
      “嗯。”他说。
      我在他家里吃饭,他没有回家吃饭。那天晚上,一直等到十二点,他才回来。
      “你还没有走吗?”他问我。
      “很忙吗?”我问他。
      他点头。
      “那我回来了,你不用送我。”
      “嗯。”他说。
      没想到他真的不准备送我。
      “你最近是不是很忙?”我问他。
      “嗯。”他闭上眼睛说。
      “那你要小心身体,不要捱坏。”
      我为他盖好被才离开。
      刚离开晓觉的家,就接到梦梦的电话,反正我也很纳闷,就约她在尖沙咀喝咖啡。
      “我跟胡铁汉做了那件事。”她说。
      “做了什么事?”我一头雾水。
      “就是那件事呀!”她向我挤眼。
      “不是吧?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
      “就在你去了英国那一次,我很闷,找他出来,余得人又没空,只有我们两个,我们谈了很多,原来我们虽然认识了很久,却一直不太了解对方。”
      “你们那天晚上,就上床?”
      “不是。”
      “一天,我去警署接他下班,他竟然抱着一大束的姜花出来给我。哪有人会送姜花给女孩子?他就是这种人。”
      “不如说你早就暗恋他。”我说。
      “我们就在姜花的香味中上床。”
      她一副很回味的样子。
      “干吗没精打采的。”她问我。
      “我觉得晓觉回来之后好象跟以前不同了。”
      “他变心吗?”
      “他不会的。”
      “我们都那么年轻,怎能期望永远不变。”
      “你和铁汉始终还是走在一起呀,青梅竹马的感情是很牢固的。”我说。
      “高海明还有找你吗?”
      “没有了。”
      “唏,男人为什么那么喜欢女人的乳房?”梦梦突然问我,她根本没听我说话,她一直还想着铁汉。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男人。”我笑说。
      “会不会是因为他自己没有?”
      “也许是他们缺乏安全感吧。”
      “女人也缺乏安全感呀!”
      “女人的乳房就是男人的肩膀。”我说。
      “那种感觉好温馨。”梦梦甜腻腻地说。
      晓觉回来香港之后,我只跟他做过三次。
      “别担心,或许他长大了,每一个人都会长大,这是不能避免的。”梦梦说。
      或许晓觉真的是长大了,我需要一点时间去理解这种长大。
      “这个周末铁汉就从警校毕业了,我订了台吃饭,你们一定要来呀。”梦梦说。
      “一定。”我说。

      “我们要买什么礼物给铁汉?”我在电话里问晓觉。
      “你决定吧,我这几天没有空。”他说。
      “晓觉,我们之间没什么事情发生吧?”我按捺不住问他。
      “有什么事情?”他反问我。
      “或许是我多疑吧,周末见。”
      下班后,我在附近商场一间卖军用品的店买了一只军表送给铁汉。军用店旁边,有一间模型店,我在橱窗里看到一架已砌好的野鼬鼠战机,高海明是不是已经砌好了他那一架?
      周末晚,梦梦、铁汉、余得人、我和晓觉在酒店池畔吃饭。
      “是我和晓觉选的,喜欢吗?”我把军表送给铁汉。
      “我喜欢。”梦梦从铁汉手上抢过来,戴在手上,跟铁汉说:“我们每人轮流戴一天。”
      “切蛋糕吧!”余得人说,“是庆祝铁汉正式成为警察的。”
      铁汉切蛋糕,我把蛋糕传给晓觉,梦梦的手肘刚好撞了我一下,我不小心把蛋糕倒在晓觉的裤子上。
      “Shit!你真笨!”他一手拨开裤子上的蛋糕,狠狠地骂我。
      他从来没有试过这样跟我说话,而且是在大庭广众,我尴尬得无地自容,为了面子,我强撑着跟他说:“你干吗发这么大的脾气?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都是我不小心。”梦梦说。
      他整晚不再说话。
      那种气氛,沉默得可怕,我们从来没试过这样。
      “对不起。”回家的路上,我跟他说。
      “你不用跟我说对不起,是你供我读书的。”
      “我从没想过拿这个来威胁你。”我解释。
      “也许我们分开得太久了,你不觉得大家都跟以前不同了吗?”他说。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问他。
      “没什么。”他说。
      “你是不是爱上了别人?”我问他。
      “我象吗?”他反问我。
      “你变了。”我说。
      “你也变了。”他说,“那天在酒楼见到你那样侍候人,你不觉得自己这样很低格吗?”
      我没想到这句话会由他口中说出来,这一句话比起他刚才骂我笨更加难受。他是我的男朋友,怎可能这样批评我?原来这件事情,他一直藏在心里,现在才说出来。
      “我也是为了钱。”我说。
      “你这三年来供我读书的钱,我会还给你。”他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问他,“我说为了钱,不是要你还钱。”
      “那是我欠你的。”
      “晓觉,是什么意思?”我忍不住落泪。
      “或许我们的步伐不一致了。”他说。
      “步伐不一致?”我不敢相信。
      “这三年来,大家身处的环境都不同--”
      “我们有通信呀!”
      “我在英国吃的苦,你知道多少?”他反问我,“冬天的时候,我住的那间屋暖气坏了,我把带去的衣服全穿在身上,仍然浑身发抖,整晚不能睡。你知道我在结冰的地上滑倒了多少次吗?”
      我哑口无言,这三年来,我吃的苦,我以为他会知道,原来他一点也没有想过我。我以为是我们一起捱,他却以为是他一个人在捱。
      “大家冷静一下吧。”他说。
      我在房间里偷偷地哭了一个晚上。
      “什么事?”睡在旁边的乐儿问我。
      “没事。”我说。
      她背着我睡了。
      十年了,我不相信晓觉会离开我,他不是那种人,他不会离开我的。
      第二天回到办公室,我提不起劲工作,方元兴高采烈地告诉我,我替他买的那瓶八二年的PETRUS又升值了。
      我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面看着自己,我真的象晓觉所说那么低格吗?当我努力去挣钱时,我的样子是不是难看得任何一个男人也不会爱上我?
      王真从厕格里出来,她穿着背心和短裤。本来瘦弱的她,两条手臂变得十分结实,肩膊宽了,小腹不见了。
      “你--”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
      “我去健身呀,健身之后,身体好了,现在我简直爱上了健身,我的教练是香港先生呢。”她对着镜子顾盼自豪。
      是的,什么都会变。
      “欢儿,你怕不怕失去晓觉?”梦梦问我。
      “怕,比死亡更害怕。”我说。
      “他是你第一个男人,大部分女人都不是跟第一个男人终老的,我想你记着,万一你失去他--”
      “你以为他会变吗?”我制止她说下去。
      “谁能保证自己不会变?他以前是从来不会象那天那样对你的。你太爱他了,所以他才敢伤害你。”
      “他爱我的,只是我们分开了三年,需要一点时间调节。”
      我不敢告诉梦梦,晓觉说我低格,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这两个字比“我不爱你”更刺痛人的心。我可以被任何一个男人批评我低格,可是不能够是我自己的男人。
      “有时候我很羡慕你。”梦梦说。
      “我有什么值得羡慕?我羡慕你呢。”
      “要很多很多爱,才可以这样信任一个男人。”
      “是的,他变了,我就一无所有,如果晓觉也变,我以后也不再爱任何一个男人了。”我说。
      “我们好象尽说晓觉会变,不会变的呀!”梦梦拍拍我的手背,“还是赶快回家等他电话吧。”
      我赶回家,等晓觉的电话。
      “姐姐。”
      乐儿拿成绩表给我看,她的成绩糟透了,只有两科及格。
      “你到底有没有用心读书?”我很生气。
      “我今天在街上碰到晓觉哥哥。”她说。
      “你别扯开话题。”
      “他跟一个女人一起。”
      “是同事吧,有什么特别。”
      “他们很亲昵啊!”
      我的心象给一把斧头狠狠地劈了一下,他爱上了别人,他要离开,不是因为我低格,是他不再爱我。低格只不过是一个藉口。
      第二天下班后,我在他工作的会计师楼外面等他出来。他见到我,有点愕然。
      “欢儿,你在这里干什么?”他问我。
      “你是不是不会再找我了?”
      “我只是希望大家都能冷静一下。”
      “你是不是有第三者?”我直截了当地问他。
      “如果我们之间有问题,有没有第三者也一样有问题。”
      “那到底有没有?”我问他。
      “没有。”他斩钉截铁地说。
      会不会是乐儿撒谎?
      “我真的不明白,我们等了三年,终于可以一起,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哀哀地问他。
      “我知道你这三年来为我做了很多事,我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
      “你不必为了恩义而留在我身边,我需要的不是这些。”
      “我们大家冷静一下好吗?或许真是分开得太久了,需要一点时间适应。”
      我奇怪他可以说得那么冷静,是不是在这一刻,我爱他远多于他爱我?
      晚上回到家里,我正想责备乐儿,爸爸在屋里发愁。
      “乐儿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他说。
      我看看手表,是晚上十二点钟,乐儿从没试过那么晚还不回家。
      我检查乐儿的抽屉,发现她拿走了身份证和一些衣物,我放在抽屉里的八百元也不见了。
      “我们去报警吧,她离家出走。”
      离开警署,已经两点多钟了,又不敢吵醒晓觉,这时我才想起铁汉来。
      “虽然不是我这区,下班后我也可以帮忙去找你妹妹的。”铁汉说,“也许她只是出去玩几天,不要太担心。”
      第二天,我告诉晓觉妹妹失踪。
      “我今天不上班,我会四处找找。”我说。
      “人海茫茫,到哪里找?”他说,“我今天不能请假。”
      我和爸爸在乐儿平时喜欢到的地方找她,找了一整天,也找不到她。
      第二天,人口失踪组的探员来录取口供。
      “你妹妹平常还跟哪些人来往?”探员问我。
      我忍不住伏在桌上呜咽。
      铁汉那一边也没有消息,我每天留意报纸,看到有尸体发现的新闻,便害怕得很,担心会是乐儿。
      两个礼拜了,乐儿一点消息都没有,爸和我仍要照常上班,家里少了一个人,变得很冷清。爸爸天天晚上都喝酒。
      “我是不是一个不合格的爸爸?”他问我。
      “我们都不了解她。”我说。
      乐儿的性格不象我和爸爸,她说话少,不擅与人沟通。
      这一天,我到高海明的公司开会,在电梯里碰到了他。
      “你的脸色很差。”他说。
      “近来家里有点事。”我说。
      “什么事?”
      “我妹妹失踪了,是离家出走。”
      “你妹妹有多大?”
      “十三岁。”
      “那么小?”
      “已经报案了,差不多一个月,还是找不到。”
      “你有没有她的照片,我替你留意。”
      我在钱包里找到一张我和乐儿的照片。
      “只有这一张。”我说。
      他接过照片说:“我留着这个。”
      我每天中午和下班后也在街上溜达,希望有一天会在街上碰到乐儿。走在街上,我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人海茫茫。
      这一天,走得累了,我打了一通电话给晓觉。
      “我很想见你,可以吗?”我哽咽。
      “你别哭,你在哪里?”他问我。
      我们在铜锣湾一间餐厅见面。
      “我妹妹失踪了,你知道吗?”我问他。
      “我怎会不知道?”
      “可是你看来一点也不紧张,你连陪我去找她的时间都没有。”我怨他。
      “你叫我到哪里找?胡铁汉都找不到,难道我有办法吗?我每天晚上十时才下班,我也要工作的,又要考试,你是知道的。”
      “算了吧。”我说,“你一点也不关心我。”
      “你想我怎样?”
      “两个人一起到底是为了什么?在我需要你的时候,你并不在我身边。”
      “你不要无理取闹好不好?你叫我到哪里找你妹妹?”
      曾几何时,我在晓觉眼里看到爱和温柔,但这一刻,我在他眼里再看不到这份感情,只看到他瞳孔里的一个沮丧的我的倒影。我有点手足无措,什么时候,他不再爱我?
      “你是不是有第三者?”我问他。
      这一次,他没有回答我。
      我心碎。
      “开始了多久?”我的声音抖颤。
      “即使是有第三者,也和我们之间的事情没有关系。”
      “你忘了你说过的话吗?你说,除非世上没有夏天--”我哀哀地问他。
      他沉默。
      “你说话呀!”
      “为什么你对每一件事情都要寻根究底?”他反问我。
      “除非世上没有夏天--”我凄然重覆一次。
      这一句话,是他不久之前说的,历历在目。
      “当时是这样想--”他说。
      “当时?”我失笑,“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他点头。
      我突然觉得自己很笨,他的说话,我一句也听不进去,我只想他帮我来欺骗我自己,我竟然不敢问他:“你现在爱不爱我?”
      “找到你妹妹再说吧。”他说。
      “找到你妹妹没有?”余得人打电话来问我。
      “还没有。”我说。
      “我明天陪你去找好不好?”
      “好,明天见。”
      第二天下班后,余得人开车来接我。
      “你从哪里弄来一辆车?”我问他。
      “问朋友借的,有车方便一点。”
      “谢谢你。”
      “你消瘦了很多。”
      “是吗?”
      余得人驾着车从香港驶到西贡。
      “那边就是大浪湾,还记得我们在大浪湾住过一晚吗?那间鬼屋真恐怖。”余得人说。
      我怎会不记得?如果我们没有长大,晓觉是不是会一直留在我身边?
      “你跟晓觉怎样了?”余得人问我。
      “他要分手--”我难过地说。
      “他怎可以这样?”
      “不要再说了。”我制止他说下去。
      我们又从西贡走到尖沙咀,我望着街上每一个走过的女孩子,见不到乐儿。
      “不要再找了,找不到的了,回家吧。”我说。
      我累得在椅上睡着了。
      “到了。”余得人轻声说。
      “嗯。”我张开眼睛,发觉余得人握着我的手。
      “你干什么?”我缩开。
      他满面通红,向我解释:“我一直也很喜欢你。”
      “我会告诉晓觉的。”我愤怒地解下安全带下车。
      “欢儿--”余得人追上来。
      “我想不到你是这种人。”我骂他。
      “难道我没有资格喜欢你吗?”他反问我。
      “对,你没资格。”我说。
      “为什么?”
      我答不出来。
      “你一直也看不起我。”余得人说。
      他说得对,我心里根本看不起他,从来没有想过他和我的可能性。
      “根本你觉得我很低格,对不对?”他沮丧地说。
      低格?这不正是晓觉对我的批评吗?原来我和余得人是同一类人。不被人爱的人,都变得低格。
      “根本我和你一样低格。”我含泪说。
      “对不起。”余得人惭愧地说。
      我扬扬手说:“不要告诉晓觉。”
      刚回到家里,我接到高海明的传呼。
      “我找到你妹妹了。”他在电话里说。
      “真的?她在哪里?”
      “在花墟一间花店里工作,现在已经下班了,天亮才可以找到她,明天我陪你去。”
      乐儿为什么会躲在花店里?
      凌晨五点钟,高海明开车来接我去花墟,我果然看到乐儿在一家花店里面搬货,她把长头发剪短了,看来比实际年纪大一点。
      “乐儿--”我叫她。
      她看到我,一点也不愕然,她就是这样一个人,有时候,脸上连一点表情也没有。
      “为什么要离家出走?”我问她。
      “不喜欢读书。”她说。
      我本来想好了很多话骂她,但这一刻,我竟然伸手去摸她的头。
      “回家吧。”我跟她说。
      爸爸见到了乐儿,开心得不得了。
      为了答谢高海明,我在他最喜欢的湾仔那家意大利餐厅请他去吃饭。
      “谢谢你。”我说,“你是怎样找到她的?”
      “我拿着照片到处找,也请私家侦探帮忙,昨天,想不到竟然让我在花墟看到她,我也不太肯定是不是她,照片中的她还很小。”
      “那是两年前拍的。”
      “出走期间,她住在什么地方?”
      “她胆子很大呀,睡公园啦,睡宾馆啦。”
      “你为什么会想到她在花墟?”
      “我也曾经离家出走。”高海明说。
      “是吗?”
      “到工厂里做工,两个礼拜后就给妈妈雇用的私家侦探找到了,我离家的第一天,就去花墟,我把身上一半的钱买了好多雏菊。”
      “用一半身家买雏菊?”
      “我喜欢。”他说。
      “为什么要出走?”我问他。
      “也许是太闷了,那两个礼拜,其实过得很开心。到了现在,万一工作不如意,我也想出走,可是,再没有勇气。”
      “我从来没有这个勇气。”
      “你比较幸福。”他说。
      “幸福?”
      “你毋须逃避现实。”
      “我认为你和我妹妹比较幸福,不喜欢就可以走。”
      “你妹妹以后打算怎样?”
      “爸爸害怕她会再出走,不敢逼她继续念书。”
      “有没有想过让她出国?也许香港的读书环境并不适合她。”
      “我哪有本事供她?”
      “她有兴趣去日本吗?我有一个日本朋友,可以帮得上忙的。先让你妹妹去日本学习语言,住在我朋友家里,他和太太会照顾她的,生活费不成问题,他们以前也帮忙一些留学生。”
      “学费也要钱呀。”
      “和生活费相比,学费就很便宜了,我可以帮忙。”
      “不可以要你帮忙的。”
      我不想再欠高海明。
      “你何不问问你妹妹的想法?给她一个机会吧。”
      回家路上,我想,我肯供晓觉出国,却不肯帮自己的妹妹,似乎太过分了。
      “乐儿,你想去日本念书吗?”我试探她的口气。
      “真的可以去吗?”她雀跃地问我。
      高海明说得对,我该给她一条出路。
      这一天下班后,我走上晓觉的家,家里只有他妈妈一个人。
      “欢儿,很久不见你了。”他妈妈说。
      “近来工作比较忙。”我说。
      “晓觉会回来吃饭的。”
      “嗯。”
      我走进晓觉的睡房,案头上放着一本日记,我内心挣扎着要不要偷看。
      我翻开十一月十日那一页,上面写着:
      “和她做爱,她问我什么时候离开邱欢儿,我说我已经跟她说了,我不能立即判她死刑,只能让她慢慢接受现实。”
      跟她做爱?他跟另一个女人做爱?她是谁?他上个礼拜跟另一个女人做爱?
      “你回来啦。”我听到他妈妈说。
      我从他房间走出来。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他愕然。
      “我来告诉你我妹妹找到了。”我强忍着内心的激动说。
      “是在哪里找到的?”
      “她在一间花店做临时工。”
      “嗯。”他坐下来脱鞋。     
      我望着晓觉,我难以相信他背着我跟另一个女人睡觉,只要想到他骑在另一个女人身上,我便无法控制我自己。
     “我要供我妹妹去日本读书,我替你付了三年学费,请你尽快还给我。”说这句话时,我的声音在颤抖。
      他的表情很愕然。
      我夺门而出。
      我在电梯里痛哭,我很后悔,我为什么要偷看他的日记?我不偷看,我永远不知道他和另一个女人上床。我看到了,却是永远抹不去。
      我在电话亭打电话给高海明,这么晚了,不知道他还在不在办公室,我只想找一个男人。
      “喂--”他拿起电话。
      “是我,邱欢儿--”我哽咽。
      “你没事吧?”
      “有空吗?”我问他。
      “你在哪里?”
      二十分钟后,高海明开车来接我。
      “你要去哪里?”他问我。
      “去大浪湾好吗?”
      “大浪湾?我要看看地图。”他拿出一本地图集来看。
      他把车驶到大浪湾,沙滩上有一间露天餐厅,我们在那里坐下。
      多少年了,我还是头一次再到大浪湾,但晓觉已经不在我身边了。
      “这里的风很大。”高海明把外套披在我身上。
      “谢谢你。”
      “你妹妹的事怎么样?”
      “她很想去日本。”
      “那我替她安排。”
      我喝光了一瓶酒,一点醉意也没有。
      “你酒量很好。”高海明说。
      “我爸爸是卖酒的。”
      高海明再叫了一瓶酒,我骨碌骨碌地把酒喝光,这一次,真的醉了。
      我站起来。
      “你去哪里?”他问我。
      我打电话给晓觉。
      “是我--”我说,“对不起,钱,你不用还我。”
      “不,我会尽量想办法的。”他冷冷地说。
      “你是不是恨我?”
      我竟然反过来问他是不是恨我。
      “早知道我就不会用你的钱,我会分期还给你的。”
      “我不要你还钱!”我歇斯底里,“你以为我供你读书是想你还钱给我吗?我要的不是钱,我们不是曾经一起计划将来的吗?”
      “情况不同了。”
      “你学成归来,情况就不同啦?”我冷笑。
      “你也不过是投资在我身上罢了。”
      “投资?”
      “是有条件的,就是要我跟你一起。”
      “你说我是投资?”
      “如果是爱,不会要求回报。”
      “你是这样想?”
      “你也不过是想嫁给一个会计师罢了,对不对?”
      他竟然这样想。
      “女人供一个男人读书,就是投资自己的将来,你不要把自己说得太伟大。”
      没想到他这么无情。
      “你是为了那个女人跟我分手吗?她到底是谁?是不是在你房间里接电话的那个女人?你不是说她是你室友的女朋友吗?你和她已经上床了,对不对?”
      “你为什么偷看我的日记?”他勃然大怒。
      “她有什么比我好?是不是她比我高尚?”
      “你不该偷看我的日记。”
      “求求你,不要离开我。”我呜咽。
      “你都知道了,为什么还要勉强下去。”
      “你跟她开始了多久?”
      他没有答我。
      “我在大浪西湾,我们开始的地方,沙滩上有一间餐厅,你来这里找我好吗?我等你。”我挂断电话,回到座位,我不敢听到他说“不”。
      “你为什么不问我今天为什么找你?”我问高海明。
      “我是代替品,对不对?”
      “对不起。”我由衷地说。
      “没关系。”
      “我是不是很低格?”
      “谁说的?”
      “你不觉得吗?”
      他摇头。
      “也许你看不到我低格的时候。”我苦笑。
      “要回去吗?”
      我摇头,我在等晓觉。
      风越来越冷,我看着高海明在风中发抖,晓觉还没有来,也许他找不到。
      “你不用陪我等。”我说。
      “你要等谁?”他问我。
      “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来。”我望着天边说。
      那个本来和我很近的男人,现在却和我很远了。
      我在椅子上睡着了,睁开眼睛,已是凌晨五点钟,只有高海明在我身边。
      “你醒来啦?”他问我。
      “你一直醒着?”
      “我不想睡,我从没试过可以留在你身边这么久--”
      我突然好想吻他,不,也许我不是想吻他,只是想取暖罢了。
      “走吧!”我站起来说。
      两天之后,我收到晓觉寄来的支票,面额五千元,上面写着是第一期的还款。
      我拿着支票在他办公室楼下等他,等他的时候,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坐在一辆鲜黄色小房车上看杂志。那个女人好象也在等人,我突然有一种感觉,她和我要等的,是同一个人。她长得很美,涂着鲜红色的口红,使她在人来人往的路上显得很突出,这样一个女孩子,应该是等男人的。
      晚上六点钟,晓觉出来了,他看不到我,直接走上那辆黄色小房车,那个女人和我,果然是等同一个人。
      我走上前,敲车窗。
      “晓觉--”我叫他。
      他吓了一跳,问我:“你在这里干什么?”
      “这个你不用还我。”我把支票退给他。
      “是你要我还的。”他说。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是什么意思也好。”他冷冷地说。
      “她是什么人?”我问晓觉。
      车上那个女人一直望着窗外,没有望我。
      “是我朋友。”他说。
      我打开车门上车。
      “你干什么?”晓觉问我。
      “你就是因为这个原因离开我吗?”我反问他。
      “我是不是需要下车?”那个女孩子问晓觉和我。
      “不用。”晓觉说。
      “好的。”我说。
      那个女孩子开门下车,身体倚着车边继续看她的杂志。
      “这是别人的车,你搞什么鬼?”晓觉问。
      “她是什么人?”我问晓觉,“原来不是因为我低格。”
      “你不要令我这么难堪好不好?”他说。
      “是我令你难堪还是你令我难堪?”
      “有什么事迟些再说好吗?”他求我。
      一名交通警员上来准备抄牌。
      “你下车吧。”晓觉叫我。
      我推开车门,那个女人被我推开了。
      “对不起。”我跟她说。
      我冲上一辆计程车,目送那个女人开车与晓觉离去。
      她的名字叫程叠恩,她的信件上是这样写的,刚才车厢后面放着一叠信件,下车的时候,我象窃贼一样,拿走了属于她的信。其中一封,是电话费单,上面有她的地址和电话号码,她住在渣甸山。
      其余几封信,我没有拆开,我觉得自己真的很低格,竟然偷别人的信。
      我挣扎了一整天,到了第二天傍晚,终于提起勇气打电话给程叠恩。
      “找谁?”是她的声音。
      我的手不停地颤抖。
      “我找程叠恩。”我说。
      “我是。”她说。
      我听到她的声音,吓得挂断电话。我有胆偷了她的信,却没有胆子跟她说话。
      第二天晚上,梦梦陪我吃晚饭。
      “你把电话给我,我替你打给她。”她说。
      “跟她说什么?”我茫然。
      “把你和晓觉的关系告诉她。”
      梦梦用无线电话打给程叠恩,电话打通了,梦梦把电话交给我,我的手又在颤抖。
      “找谁?”是她的声音。
      “程叠恩。”我说。
      “我是--”她说。
      “我是区晓觉的女朋友--”我说。
      “噢,就是那天在车上的那一个吗?你为什么会知道我的电话号码?”
      “是晓觉给我的。”我撒谎。
      “找我有什么事?”她问我。
      “我们已经在电话里交谈过的,对吗?”我说,“当时我在希斯路机场,你在晓觉房间,你就是接电话说他走了的那个人,对吗?”
      她没有否认。
      “开始了多久?”
      “我没有必要向你交代?”她说。
      “对,开始了多久也不要紧,反正你们已经上过床。”
      “他告诉你的吗?”
      “你叫晓觉回来我身边好吗?”我哀求她。
      “他要回来的话,自己会回来。”她冷冷地说。
      我强忍着泪水,不在她跟前哭。
      “我和晓觉已经一起很久了。”我说。
      “时间并没有意义。有时候,你也只能够放弃。”她说。
      我用手掩着嘴巴痛哭。
      梦梦把电话抢过去,跟程叠恩说:
      “你知道是她供晓觉念大学的吗?”
      “不要告诉她,我不要她可怜我!”我制止梦梦说下去。
      梦梦挂了线。
      “你为什么要求她?”梦梦问我。
      “我不能没有晓觉。”
      “他太过分了,你供他读书,他一直瞒着你在那边交女朋友。”
      “他会回心转意的。”
      “你凭什么这样相信?”
      “我相信。”我肯定的说。
      我真的相信吗?
      我不相信一段十年的感情就这样完了。
      乐儿到日本留学的手续办好了,这几天就要出发。
      高海明来找我吃午饭,跟我说:
      “这几天我也会去日本,我可以安排和你妹妹同一班机去。你会一起去吗?”
      我摇头。
      “你的精神很差,还没有跟男朋友和好如初吗?”
      “你有没有爱过人?”我问他。
      高海明垂首苦笑。
      “有没有?”我问他。
      “爱人是很卑微,很卑微的,如果对方不爱你的话。”
      是的,我觉得自己很卑微。
      “爱情本来就是含笑饮毒酒。”他说。
      “是的,不是喜酒,就是毒酒。”我说。
      乐儿终于起程去日本,是跟高海明同一班机去的。
      “你要照顾自己。”我吩咐乐儿。
      “晓觉哥哥是不是有别的女人?”乐儿悄悄问我。
      我搂着乐儿痛哭。
      爸爸劝我:“不要这么伤心,有空可以过去日本探望她,日本又不是很远的地方。”
      我不是为乐儿哭,我是为晓觉哭。
      抹干眼泪,我发现高海明在旁边看着我,我骗不了他,他知道我为什么哭。
      “谢谢你为我妹妹做的事。”我跟高海明说。
      “你在想,如果能爱我就好了,对吗?”他问我。
      我无言。
      “我也这样想。”他说。
      “可是,我没能力。”我凄然说。
      “野鼬鼠遇到敌人时,会发出臭液,目的是保护自己,在适当时候,你也要保护自己。”高海明入闸前跟我说。
      傍晚,我回到家里,收拾了几件衣服,跟爸爸说:
      “我要走开几天。”
      “你要去哪里?”他问我。
      “我会打电话回来的。”
      “又轮到你离家出走?”
      “我不是离家出走,我办完事会回来的。”
      “你小心点。”他说。
      “爸爸,男人为什么会同时爱上两个女人?”我问他。
      “是他们没有安全感。”他说。
      “难道女人就有吗?”
      “女人只要有一个男人就有安全感,男人要有很多女人才有安全感。”
      “我知道了。”
      我来到晓觉的家,他妈妈开门给我。
      “咦,欢儿,是你?”
      “伯母,晓觉回来了没有?”
      “他打过电话回来,说晚一点回来,你随便坐。”
      “谢谢你。”我走进晓觉的睡房。
      他已经收起了那本日记,大概是害怕我再偷看,书台上有一个抽屉上锁了,我打不开,晓觉的日记在里面。
      夜深,屋里一片死寂,我独坐窗前,用我的方法,挽回一段逝去的爱情。
      外面忽然下着倾盆大雨,雨点打进来,我起来关窗。
      我听到有人开门的声音,我连忙梳好头发,对镜子检视自己的化妆。
      晓觉回来了。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他问我。
      “关于分手的事,可不可以冷静一下?”我说。
      “你为什么打电话给她?”
      “或者因为无助吧。”我说。
      晓觉坐在床边,垂下头。
      我把他给我那张五千元的支票在他面前撕掉。
      “我送你回家。”他说。
      “我不回去。”我说。
      “你要去哪里?”
      “留在这里。”
      “留在这里?”
      我点头。
      “你喜欢怎样便怎样。”
      他躺在床上睡觉。
      我睡在客厅的沙发上,雨一夜未停。
      第二天醒来,晓觉的妈妈坐在我面前。
      “早,伯母。”
      “早,你在这里睡?”
      “嗯。”我说。
      她没有追问,她对我不特别好,也不特别坏,她是个感情并不丰富的人,他们一家人都是这样。
      我在洗手间里梳洗,换好衣服,晓觉也起床了。
      “早。”我跟他说。
      “早。”他说,“我上班了。”
      “等我一下。”我走到厨房。
      “伯母,有多一套钥匙吗?”我问她。
      “有的。”
      她在橱柜底下拿了一串钥匙给我。
      “谢谢你。”
      我和晓觉一起走路到地铁站。
      “你没事吧?”他温柔地握着我的手。
      我想哭。
      我不能哭,我要把他从那个女人手上抢回来。
      到了金钟站,我依依不舍地放开晓觉的手。
      我走出月台,跟他挥手说再见,他被挤进车厢的人逼到车厢中间,我看不见他了。
      “你昨天到哪里去了?”梦梦打电话来办公室给我。
      “在晓觉家里。”我说。
      “你们和好了?”
      “还不算--”
      “什么意思?”
      “我想留在他身边,暂时我会住在他家里。”
      “是他叫你去的吗?”
      “不是。”
      “是你自己去的?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不想失去他。”
      “不想失去他,就应该要放手。”
      “我有我的办法。”我说。
      “你是不是疯了?”
      我是不是疯了?也许是吧。下班后,我又回到晓觉的家。他今天握着我的手证明他对我还是有感情的。
      晓觉下班后回来吃晚饭。
      “你还在这里吗?”他有点意外。
      我们三个人低着头默默吃饭。
      他妈妈很早便上床,我和晓觉坐在客厅里。
      “你为什么还不回去?”他问我。
      “我害怕我走了,你不再找我。”
      他好象很生气的样子,原来他今天早上对我这样温柔,是想我回家。
      “我有什么不好,你告诉我,我可以改的。”我说。
      “你改不来的。”
      “你说吧,我可以的。”
      “你回家吧。”
      我垂头不语。
      “我早说你改不来。”他说。
      “我不管你和她的事,我们可以重头来过吗?”
      晓觉把头埋在双手里,抬头再跟我说:
      “你到底明不明白,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了那种感觉。”
      “你十四岁那一年的温柔和热情去了哪里?”我凄然问他,“你还记得我们睡在棺材下面谈了一个晚上吗?”
      “那是从前的事--”
      “这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一段记忆。”我蹲在他跟前,伏在他膝盖上,含泪说,“不要离开我,我已经连一点尊严也没有。”
      “随便你,你想留下就留下吧。”
      可以留下,就有希望。
      深夜,电话响起,我拿起听筒。
      “区晓觉在吗?”
      我认得是程叠恩的声音。
      “你是谁,他睡了,有什么话可以留下,我替你告诉他。”我说。
      她有点犹豫。
      我想她也该听得出我的声音。
      “那没事了。”她说。
      我把晓觉的传呼机关掉,她可能会传呼他的。
      晓觉是我的,我睡在他身边,抱着他的腰,腿勾着他的腿,他是我的。
      “邱欢儿,你近来恍恍惚惚的,没事吧?”方元问我。
      “没事。”我说。
      “你的工作表现比不上以前。”他严肃地说。
      “对不起,我会努力的。”我说。
      “那就好了,是不是被情所困?”
      我苦笑摇头。
      “你知道对付情变最好的方法是什么吗?”方元问我。
      我摇摇头,对于情变,我根本一点经验也没有。
      “唯一的方法是忘记。”
      “忘记?说得太容易了,我认为是争取。”
      “如果人家要忘记,你又能争取到些什么呢?首先说『不』的那个人,永远占上风。”
      或许方元说得对,首先说“不”的,永远占上风,但我可以反败为胜。
      这一天,晓觉比我早回家。
      “昨天晚上,是不是有人找过我?”他问我。
      我不作声。
      “你为什么不叫我听电话?”他质问我。
      “你睡了。”
      “是你关掉我的传呼机吗?”
      我不作声。
      “你到底想怎样?”他问我。
      我望着他,说不出话来。
      他撇下我出去了,直至第二天早上才回家,我象个等待不忠的丈夫回来的女人,痴痴地等。
      接着的一个星期,他对我不瞅不睬,星期日,他三个姐姐回来吃饭,他们把我当做一个怪物看待。
      他越想我走,我越不走。
      每天睡在客厅里的我,越来越象一个鬼魅,快要变成一只凄厉的女鬼了。
      这天,回到公司,高海明打电话来给我。
      “我还在日本,明天就回来,你妹妹已经安顿好了。”
      “谢谢你。”
      “你想要什么手信?”
      “如果有尊严,请替我带一份回来。”我苦笑。
      我的尊严要去买才有了。
      第二天,天气一直很怀,天文台悬挂起三号风球,听说傍晚可能会改挂更高的风球。
      下午四时,天文台突然改挂八号风球,方元不在香港,香玲玲的丈夫来把她接走,王真也匆匆走去做地铁。我茫茫然在办公室里待到五点多钟,想不到离开办公室,街上还有很多赶着回家的人。
      滂沱大雨中,一辆私家车不断向我响号,我看不清是谁。高海明从车上走下来向我挥手。
      “欢儿,上车!”他叫我。
      我冲上他的车。
      “你不是今天才回家的吗?”我问他。
      “两点钟到香港,我看见刮八号风球,怕你找不到车。”
      他递了一条毛巾给我抹身,问我:“你没有带雨伞吗?”
      “没有。”我说。
      “你叫我买的东西,我买了。”他说。
      我愣住,难道他连尊严都买了回来?
      他从胶袋里拿出一碗日本杯面,上面写着斗大的两个字“尊严”。
      “你不是叫我买一份尊严回来吗?我在超级市场找到这种汤面,每一碗面都写着不同的字。”他从胶袋里掏出另一碗杯面,上面写着“男性专用”四个字。
      “这个是我的,男性专用。”他说。
      我啼笑皆非。
      “我送你回家。”
      “我不回家。”我说。
      这个时候,晓觉也许去接另一个女人。
      “那你想去哪里?”
      “哪里都可以。”
      “有没有兴趣来我家?”
      “你不是跟爸爸妈妈一起住的吗?”
      “我们住在同一座大厦两个不同的单位。”
      高海明的家在山顶,他住的地方很大,一个人住,显得很孤清。
      我站在落地玻璃窗前,整个香港半岛都在狂风暴雨中。
      “你要吃什么?”他问我。
      “当然是尊严汤面,我要补充一下尊严。”我说。
      “好,我去煲一点沸水。”
      “有酒吗?”
      他打开酒柜让我看,里面全是酒。
      “你喜欢喝酒?”
      “随便买的。”他说。
      我拿了一瓶烈酒。
      “为什么选这瓶?”他问我。
      “你以为我会醉吗?”我说。
      高海明把杯面端出来,我们坐在落地玻璃窗前,一边看台风一边吃面。所谓尊严汤面其实是一种辣味杂菜面。
      “还有没有?”我问他。
      “你还想吃?”
      “我失去了很多。”我说。
      “好,我再去泡一个面。”
      我到洗手间去,经过他的睡房,看到那架砌好的野鼬鼠战机模型,高海明把它放在床边的案头。那一架野鼬鼠完美无瑕,好象随时都会飞上天空。
      整间房子,就只有这一架战机。
      “为什么房里只有这一架战机?”我问高海明。
      “只有这一架,我是为自己砌的。”他说。
      “很漂亮。”我说。
      “想不到十一月还会刮台风。”他说。
      是的,夏天都过去了。
      我喝了很多酒,高海明不是我的对手,很快便醉倒。
      “我走了。”我告诉他。
      “我送你。”
      “不,你睡吧。”
      我悄悄地走了。
      我冒着台风回到晓觉的家,晓觉早就呼呼大睡了,他竟然一点也不关心我的安全。
      我拨电话给梦梦,一听到她的声音,便忍不住哭了。
      “你在哪里?”她问我。
      “在晓觉家里。”我哽咽。
      “什么事?”
      “我是不是不该来这里?”我呜咽。
      “你是不是喝了酒?”
      “我做错了什么?他要这样对我。”
      “你别这样,你听我话,现在立即回家。”
      我掩着嘴巴痛哭,把电话挂上。
      喝了酒真好,很快就入睡了。
      第二天,天文台仍然悬挂八号风球,晓觉换好衣服出去。
      “你去哪里?现在出去很危险。”我说。
      “我有事要办。”他说。
      “你约了她是不是?”我本来想好好控制自己的,可是我办不到。
      “够了够了!”他发脾气,“你不要再管我,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要你和她分手!”我指着他说。
      他不理我,想转身离开,我拉着他的衣角不让他走:“你听到没有,我要你和她分手!”
      “你放手!你是不是疯了!你何必要这样做?你这样做,只会破坏你在我心中最后的印象。”
      “我在你心中还有好印象吗?”我凄然说。
      “我们分手吧。”他说。
      “我不会跟你分手的。”我倔强地说。
      “我欠你的钱,我会还给你!”
      我掩着耳朵:“不要再说了,我供你读书,不是要你还钱,你还钱给我有什么用?钱能买回我失去的感情吗?”
      “有些事情是不能勉强的。”他说。
      “说得倒潇洒!难道这十年来是我勉强你吗?”
      “过去的事不要再说了!你留在这里也没意思。”
      他打开门出去,我死命拉着他的衣袖不让他走:“不准走!求求你不要走。”
      这个时候,梦梦在门外出现。
      “你来这里干什么?”我问她。
      “来带你走!”她狠狠地瞪了晓觉一眼说,“这种男人值得你留恋吗?简直就是骗子!”
      “你来得正好,请你劝她回去。”晓觉跟梦梦说。
      梦梦拉开我抓着晓觉衣袖的手,问我:
      “你的东西呢?放在哪里?”
      晓觉匆匆走下楼梯。
      “晓觉!”
      我叫他他也不应我。
      “我问你,你的东西放在哪里?”梦梦阻止我追晓觉。
      “在晓觉的房间里。”我呆呆地说。
      梦梦迳自走进晓觉的房间,把属于我的一个尼龙袋和衣物拿出来。
      “走吧!”梦梦跟我说。
      “我不想走。”我哭着说。
      她看到了沙发上的枕头和被子。
      “你这阵子都睡在客厅里?”她生气地问我。
      我羞愧得无地自容。
      “你跟我走!”她拉着我的手。
      “我要等晓觉回来!”我说。
      梦梦使劲地拉着我:“听我的话,走吧!”
      “伯母,我不要走!”我声泪俱下象晓觉的妈妈求助。
      “回家吧,欢儿。”她无奈地说。
      我已经来了,我不能在这个时候走。
      梦梦不知哪来的力气,一直把我拉向大门。
      我抓着门框,跟她角力,连脚上的拖鞋都飞脱了。
      “你放手,我不走!”我哭着说。
      “你那一块牛肉已经腐烂了,你还要吃吗?”她问我。
      “我喜欢吃牛肉。”我倔强地说。
      她终于放手,说:“没有人可以说你低格,除了你自己。”
      我抓着门框流泪。
      梦梦把我的尼龙袋扔在地上,怒冲冲地离开。
      我蹲在地上拾回我的拖鞋和衣物。
      我很高兴自己可以留下来。
      接着的一星期,我打电话给梦梦,她不肯听我的电话,她仍在生我的气。她又怎会知道,这些日子以来,只要晓觉不再赶我走,我便相信我们之间仍然有希望。
      第二个星期,梦梦终于打电话给我,我们在公司附近的餐厅见面。
      “对不起。”我跟她说。
      “你对不起你自己,不是对不起我。”
      “我不可以没有他。”
      “你要怎样才死心?”她反问我。
      我摇头,我是不会死心的。
      “你到底要不要尊严的?”她问我。
      “爱情只有两个结果--”我说,“你得到很多尊严,或失去很多尊严。”
      “你现在是得到还是失去?”她望着我。
      我答不出来。
      “现在是失去。”梦梦说。
      “我以前曾经得到过。”我含泪说。
      “能够弥补你今天所失去的吗?”
      “如果尊严可以换爱情,我不介意交换。”我说。
      “如果连尊严都没有了,还算是爱情吗?”
      “只要留得住,就有尊严。”
      她望着我,摇了三次头,我唯有苦涩地笑。
      “铁汉好吗?”我问她。
      “他驻守尖沙咀区。”
      “该是个很重要的警区呀。”
      “嗯。”
      “你不担心吗?”
      梦梦摇头:“我对他很有信心。”
      我发现她手腕上绑了一条红绳。
      “这是什么?”我问她。
      “这个?在街上买的,我和铁汉每人也有一条,绑在手腕上,作为记号,来世就凭这条红绳相认,再做情侣,或者夫妻。”
      我望着梦梦手腕上的红绳,悲从中来,我真妒忌她。
      “你那么爱他?”我问她。
      “我从小就暗恋他。”她说。
      我和梦梦在餐厅外分手。
      “听我说,回家吧。”她说。
      我现在已经是进退两难。
      圣诞和新年,他把我一个人留在家里。
      他已经不当我存在。
      我依然痴痴地等他。
      这一天下班的时候,我心血来潮,到市场买了一瓶油浸咸鱼和一片鸡胸肉,准备弄晓觉最喜欢吃的咸鱼鸡粒饭,虽然不知道他会不会回来吃饭。
      我来到晓觉家的门外,掏出钥匙开门,发觉门不能打开,钥匙没有错,是门锁换了。
      “晓觉,开门。”我大力拍门。
      没有人应我。
      “晓觉,我知道你在里面的,求求你,开门给我!”我哀求他。
      过了十五分钟,他依然无动于衷,我象个疯妇,坐在地上,不停地拍门:
      “晓觉,是我,求求你让我进来。”
      “是她供你念书的。”
      我听到他妈妈说。
      是晓觉把门锁换掉的。
      我坐在门外,直到夜深,晓觉没有出来开门。屋里连一点声音也没有。
      我的情敌程叠恩曾经在电话里冷冷地跟我说:
      “有时候,你也只能够放弃。”
      虽然我痛恨他,但她一点也没有说错。里面那个男人到底是什么人?他竟然可以在我离开以后把门锁换掉。他是我十年的恋人,是我供他读书的,是我栽培他成材,他现在这样对我。
      我收拾散落在地上的东西,还有那一瓶咸鱼和那一片鸡胸肉,昂然站起来,离开那个门口。
      温驯的野鼬鼠在遇到袭击时,就会射出臭液还击,我是时候还击了。
      我以后也不要再回来。
      我以后也不要再这么爱一个人。

第三章 含笑饮毒酒

      梦梦知道我回家的事,第一句话便是:
      “始终是尊严重要吧?”
      梦梦第一张大碟推出,反应十分好,她是新人,她的新歌竟然上了电台龙虎榜的第一名,每次我逛唱片店,都听到店里播着她的歌。
      有时候,我真的很妒忌她,妒忌得有一段日子,我甚至不想找她,不想见她。
      我曾经在唱片店里碰到胡铁汉。
      “来买梦梦的唱片吗?”我取笑他。
      “不是。”他腼腆地说,“梦梦那天才问起,你近来为什么不找她。”
      “她工作忙嘛?你们有没有时间见面?”
      “她无论多忙,也会抽时间见我。”他幸福地说。
      我看到他左手的手腕上绑着一条跟梦梦手腕上那条一模一样的红绳和那枚我送他的军表。
      “今天轮到你戴吗?”我问他。
      他点头。
      梦梦向记者承认她有一个青梅竹马的男朋友,她将来会嫁给他。
      感情空白的我,寄情工作。
      梦梦找过我好几次,我都推说没空见她。
      “到底发生什么事?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她在电话里问我。
      “你没做错事,能认识你这个朋友是我的光荣,我有哪一点比得上你?”我酸溜溜地说。
      她挂断电话。
      她不找我,我也不找她。
      她要什么就有什么--金钱、名誉、男人、爱情,她都拥有。我只是要一个晓觉,他也从我手上飞走。
      命运何曾对我公平?
      梦梦打电话来公司找我,她说:
      “我在楼下咖啡室等你,你不来,我们以后也不要做朋友了。”
      我逼于无奈到咖啡室见她。
      “你为什么要避开我?”她问我。
      “我没有避开你。”我说。
      “你用不着否认,我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开罪了你?”
      “你没有开罪我,幸福的女人和不幸的女人是不可以走在一起的。”
      “原来是这样。”
      “只是不想把我的悲伤传染给你。”
      “你根本没有把我当做朋友。”
      “我有。”我说,“因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在你面前才会惭愧,我才会跟你比较,我很妒忌你。”
      我忍不住掉下眼泪。
      她也忍不住流泪。
      我看着她流泪,心里很内疚。
      “对不起。”我说。
      “不走到人生最后一步,也不知道哪一个才是最幸福的人。”她说。
      这一天,方元叫我进去他的办公室。
      “有一件新工作交给你负责。”他说。
      “是新客户来的,服装连锁店,老板的女儿接掌市场部,想替整个集团换一个新形象,所以连公关公司都换过。”
      “我跟她联络,看看她有什么看法。”我说。
      “你近来经常很晚才下班,不用跟男朋友见面吗?”
      “没有了。”我说。
      “高海明不错的。”
      “我怎高攀得起?”
      “他对你好象很有好感。”
      “还是靠自己比较好。”我说。
      方元莞尔。
      我跟服装连锁店的太子女史蒂芬尼程的秘书约好时间跟她见面。
      他们的总部在长沙湾,地方很大,市场部就独占一层。
      “程小姐在里面等你。”她的秘书说。
      我进去,史蒂芬尼程原来就是程叠恩,她身边还有一男一女高级职员。
      “原来是你?”她一笑。
      “我是韵生的邱欢儿。”
      我真想掉头跑,我竟然要侍候她,她高高在上,而我显得那么寒伧。
      “邱小姐,请坐。”她一脸得色。
      我把名片递给她。
      “我们见过面,通过电话了。”她说。
      她滔滔不绝说出她的想法,连要赞助那些明星穿她的衣服都已想好了。
      “你跟朱梦梦很熟吧?”她问我,“她现在红,就赞助她。”
      “她不一定肯。”我说。梦梦如果知道是程叠恩的公司赞助,一定不肯接受。
      “那就要看你了。”程叠恩威胁我。
      这时候,有电话接入来找她,她秘书说是区先生,那应该是区晓觉。
      “吃午饭?好呀,等会儿见。”她跟电话里的人说。
      “我回去拟好一份计划书给你,如果没有什么事,我告辞了。”我起来说。
      “你没事吧?”她突然问我。
      “什么事?”我反问她。
      “晓觉说你精神好象出了点问题。”她当着两名高级职员面前说。
      “程小姐,韵生不会派一个精神有问题的职员来跟你合作的。”我反击她。
      她一笑。
      晓觉竟然跟她说我精神有问题。
      “能换一个人去负责这件工作吗?”我问方元。
      “什么事?”他问我。
      “没什么--”
      “其他人都有工作,而且我认为这项工作很适合你。”
      “那我就继续负责吧。”我无奈地说。
      程叠恩竟然也没有怎么为难我。她已经是胜利者,其实也不需要为难我。
      我终于要找梦梦。我们相约在旺角一个咖啡座见面。
      “为什么不找我?”她一坐下来便问我。
      “工作忙嘛。”我说,难道我告诉她她令我很自卑吗?
      “你想我穿她公司的衣服吗?她是你情敌。”
      “她现在是我的客户。”
      “是为你自己还是为了讨好晓觉?”
      “我不会再讨好他。”我说。
      “那我答应。”
      “谢谢你。”
      “有一个人要来见你。”
      “谁?铁汉?”
      “他来了!”梦梦指着咖啡座的入口。
      原来是余得人。
      “很久不见了。”他腼腆地说。
      “你们慢慢谈,我约了记者在附近做访问,我要先走。找我呀!”梦梦拍拍我的肩膀。
      余得人正想开口跟我说话。
      “不要提晓觉--”我制止他。
      “我没有跟他见面。”
      “你们不用为我而不见面。”
      “他要追求那个富家女,也没有时间跟我们见面了。”
      “对不起。”我说。
      “什么对不起?”他愕然。
      “那天我说你低格,真的有报应,低格的是我。”我苦笑。
      “算了吧,看到你没事我就放心。”
      “我没事。”我说。
      他又怎知道我的伤口在夜阑人静的时候仍然是锥心的痛。
      离开咖啡座,我独个儿在街上逛,突然想起了那间模型店,于是走到那儿。
      “是你?”老板认得我,“那架野鼬鼠砌好了没有?”
      我点头,货架上已经再找不到那种野鼬鼠战机了。
      “不入货了,不是新款,很少人买,你买的那一架是最后一架。”
      我正想离开模型店,高海明刚走进来。
      “为什么你会来这里?”他问我。
      “我经过这里。”我说。
      我看到他手上拿着一只纸皮箱。
      “砌好模型来交货吗?”我问他。
      他点头,我看到他把模型交给老板,然后从老板那里拿了一千元。
      “你有空吗?拿了薪水,可以请你吃饭。”他说。
      “好呀!”我说。
      我们去了湾仔那家意大利餐厅吃饭。
      他叫了一客天使头发。
      “你不闷的吗?每次都吃这个。”我问他。
      “我很少改变口味的。”他说。
      “那天晚上要你一个人走,真的不好意思。”他说。
      “你的酒量很差劲呀!”
      “对。”
      “但你家里有很多酒。”
      “酒量差不代表不可以喝酒。”
      “说得对。你还一直替人砌模型飞机吗?什么时候才会停?”
      “直到我不再相信爱情。”
      “你相信的吗?”我反问他。
      “你不相信吗?”
      “我很难会再相信。”我说。
      离开餐厅,高海明跟我说:
      “还剩下两百元,去吃冰淇淋好吗?”
      “不去了。”我没心情。
      “没关系。”他有点儿失望。
      “下次吧。”
      他点头。
      “你这么久没有找我,我还在担心你。”他说。
      “那你为什么不找我?”
      “我害怕被人拒绝。”
      “而且是被我这种人拒绝--”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深呼吸一下:“已经是秋天了。”
      “秋天已经过了一半,快到冬天了。”
      “砌模型是不是可以消磨很多时间?”他问我。
      “你想消磨时间吗?”
      “我现在有很多时间。”我说,“所以很想砌模型。”
      “女孩子在这方面是很糟的。”他一副不相信我可以砌模型的样子。
      “也不一定。”我说,“或者我可以砌出一架战机。”
      “好,我教你。”他说。
      第二天,高海明约我吃午饭,他送了一盒模型给我。
      “螺旋桨是最简单的了,你由这个开始吧。”他说。
      “谢谢你,多少钱?”
      “如果砌得不好,我才向你收钱。”
      我看着那盒模型,根本不知道从何着手。
      “里面有说明书的。”他说。
      原来砌模型真的可以消磨时间,我只剩下很少时间伤心。
      我花了四个星期才把模型砌好,第一件作品,瑕疵很多,我只得硬着头皮交出作品。
      “很糟呀!”他老实不客气地说。
      “是不是不及格?”
      “夹口位砌得不好,配件嵌得不够四平八稳,所以飞机的轮便东歪西倒,贴印水纸时力度也不够准确,你看,印水纸烂了。”他把我砌的模型批评得体无完肤。
      “这是我第一件作品。”我生气。
      “所以你要继续努力,工多艺熟。”他从公事包里拿出另一盒战机模型给我。
      “这是你第二份功课。”他说。
      “谢谢你。”
      他对我真的是无话可说。
      “不是说过不要跟我说多谢吗?”
      “我欠你很多。”我说。
      “我想看到你跟以前一样。”
      “跟以前一样?”
      “自信和快乐。”
      我叹了一口气。
      “这样的你最可爱。”他深情款款地说。
      “我们是朋友吗?”我问他。
      他脸上闪过一丝失望:“你只想和我做朋友?”
      “我已经不懂得爱人,也没有力气去爱人了。”
      他苦笑一下,把我已砌好的模型收起来。
      “这么差劲的作品留在我处好了。”他说。
      我花了三个星期砌好第二只战机模型。
      “仍然很糟。”高海明说。
      “我已经很花心思了。”我反驳。
      “花心思不代表好。”他说。
      “你说得对。我们最花心思爱的那个人,回报可能最少。”
      “这个也要收起来。”他把我的战机收下,拿出另一份模型,“这是第三份功课。”
      “我的天!”我说。
      “是不是想放弃?”
      “才不!”我把模型抢过来。
      “这一架战机,要在十六天之后交货。”
      “为什么?”
      “十六天之后,刚好是平安夜,如果能够准时完成,我请你吃平安夜大餐。如果未能完成,就要你请我。”
      “已经是圣诞节了?”我惊觉。
      “已经是冬天了。”他望着窗外说。
      “好,平安夜见。”我说。
      在十二月二十四凌晨,我终于完成了手上的战机模型。早上回到公司,便接到高海明的电话。
      “怎么样?”他问我。
      “对不起,要你请吃饭了。”我说。
      “我在山顶餐厅订了台,七点三十分就来接你。”
      “到时见。”我说。
      高海明准时来接我。今天晚上,他穿了一套深蓝色的西装,剪了一个头发,样子很好看。
      “你今天晚上打扮得很好看。”我说。
      “谢谢你,你没有穿大衣吗?”
      “我不冷。”我说。
      其实我跟本没有一件象样的大衣。晓觉并没有遵守诺言还钱给我。
      我们坐在山顶的露天餐厅,风很大,我强装作一点也不冷,以免显得寒伧。
      “前年的平安夜,我在富士山打电话回来给你,记得吗?”
      “记得。”我说。
      “这么快又两年了。”
      对我来说,这两年过得很慢,简直就是度日如年。
      “你的功课呢?”他问我。
      我把砌好的战机模型拿出来。
      “进步了很多。”他一边看一边说。
      “是吗?”
      “起码象一架战机。”
      “你这是赞还是批评?”
      “当然是赞,你以前砌的两架根本不象话。”
      “都是你指导有方。”我说。
      “这个就当送给我的圣诞礼物。”他说。
      “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没问题。”
      他把一盒新的战机模型送给我。
      “是圣诞礼物?”
      “是第四份功课?”他说。
      饭后,高海明开车载我到山顶公园,我们坐在长凳上聊天,山顶上的空气很冷,我不停地打哆嗦。
      “今天晚上,你会挂一只圣诞袜在床尾吗?”他问我。
      “圣诞袜?”
      “你说过你小时候每年平安夜都挂一只圣诞袜在床尾。”
      “我已经不相信世上有圣诞老人了。”
      “你不挂一只袜,又怎知道没有圣诞老人?你说的,怀着一个希望睡觉,又怀着一个希望醒来,是很幸福的。”
      “幸福只是一种感觉。”
      “幸福应该是很实在的。”
      我指着脚上一双黑色的棉质袜说:“今天晚上,我只有这一只袜。”
      他走到车尾箱拿出一件东西来。
      “我造了一只送给你。”他说。
      “袜?”我惊讶。
      “是圣诞袜,想你怀着一个希望睡觉。”
      他把手上那只红色的圣诞袜摊开,那只袜很大,摊开来,有差不多六尺高四尺宽,刚好铺在我们坐的一张长凳上,袜头是羽毛造的。
      “这么大只?”我吓了一跳。
      “可以载很多很多希望。”他说。
      “比我睡的床还要大。”
      “你可以睡在里面。”他说。
      “是吗?”
      我钻进圣诞袜里,这只巨型圣诞袜刚好把我藏起来,象一个睡袋,袜是用很好的丝绒造的,睡在里面很暖,在这么寒冷的时候让它包裹着,太幸福了。
      “你会造袜子的吗?”我问他。
      “我以前上家政课拿甲等的,暖吗?”
      我点头。
      “你刚才一直在打哆嗦,又不肯说冷。”
      我坐起来,望着高海明说:“谢谢你。”
      他用手掩着我的嘴巴:“不要说谢谢。”
      我捉着他的手,问他:“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他抱着缩进圣诞袜里的我,吻我。
      我很久没有被吻了,那是一种久违了的幸福的感觉,甚至被拥抱着也是我久违了的一种幸福。
      这一晚,我住在圣诞袜里。
      被爱毕竟是比较幸福的。
      “真的吗?你真的跟高海明恋爱?”梦梦雀跃地问我。
      “在他面前,我觉得很有尊严。”
      “你爱他吗?”
      “还未到那个地步,起码我还不会为他绑一条红绳在手腕上。”
      “只是时间问题。”
      “我真的需要他,他在我最失意的时候出现,他是我的救生圈。”
      “一个天长地久的情人不应该只是一个救生圈。”
      “一个救生圈在有需要时便是一切。我不会再栽培一个男人了,原来你把他栽培得太好,只有两个结果--你失去他或他被人偷走了。”

      在高海明的栽培下,我已经砌出第十架战机模型,每一架都比前一架进步,原来被人栽培是比较幸福的。
      我常问自己:“我爱高海明吗?”
      他是我的救生圈,而晓觉是我生命的全部。
      春天来了,梦梦的第二张唱片比上一张更受欢迎,她现在是红歌星了。报上说她跟一个男歌星恋爱。
      “是真的吗?”我问她。她手上仍然绑着那条红绳,今天轮到她戴着那只军表。
      “我很爱铁汉,没有人可以和他比。”
      “看到你手上的红绳我就放心。可是,你现在这么出名,他会介意吗?他一向很大男人主义。”
      “他知道我很爱他,只要有爱,有什么问题不能克服?即使只有一个钟头睡觉,我也宁愿用来陪他。”
      “看到有人这么相信爱情,真好。”
      “你不是也有高海明吗?”
      “他对我很好。”我说。
      “你应该爱他。”
      我失笑:“没有应不应该的,只是,一个深可见骨的伤口,即使复原了,也不会跟从前一样了。”
      这一天,我跟高海明在铜锣湾吃日本菜。
      “我下个月要去日本公干,你有空吗?如果你也能去,我们可以探望乐儿。”
      “不知道可不可以拿到假期,我回去看看。”我说。
      这个时候,晓觉、程叠恩和晓觉的三位姐姐进来,坐在另一张台。
      他们谈笑风生,他那三个势利的姐姐好象跟程叠恩很谈得来。我听到她们说,这一餐是晓觉请的,他刚升职。
      “你没事吧?你的脸色很差。”高海明说。
      “我以前的男朋友坐在那边。”我说。
      “要不要换个地方?”他问我。
      我点头。
      高海明叫人结帐。
      离开餐厅之前,我改变了主意。
      “我介绍他给你认识。”我拉着高海明走到晓觉面前。
      他们一家和程叠恩看到我和高海明,有点愕然。
      “真巧,在这里碰到你。”我大方地跟晓觉说。
      “很久不见了。”他站起来说。
      “我给你们介绍,这是区晓觉,这是高海明先生。”
      “你好。”高海明跟晓觉握手。
      “高海明是乐涛集团的总裁,也是你老板的舅爷。”我故意强调。乐涛在香港是大集团,无人不识。
      晓觉和程叠恩果然露出讶异的神色。
      “我们走了。”我跟高海明说。
      我昂首阔步离开餐厅。
      我利用高海明出了一口气。
      高海明和我转到另一间餐厅吃饭。
      “你为什么要告诉他我的背景?”他问我。
      “有什么关系?你不喜欢吗?”
      他沉默。
      “我最讨厌他那三个姐姐。”我说,“是我供他读书的,没有我,他怎会有今天?现在坐享其成的是那个女人和他三个姐姐。他从来没有请我吃过日本菜,他们刚才吃神户牛肉呢!他凭什么,她们凭什么?”
      我以为我已经可以忘记晓觉,可是再见到他,又挑起我记忆里最痛楚的部分。我不甘心,尤其看到他那么快活。
      高海明一直没有出声。
      “走吧,我要上班了。”我说。
      他送我上电梯。
      “你一直没有忘记他。”他说。
      “我恨他。”我说。
      “要曾经很爱一个人,才会这么恨他的。”
      我无言。
      “你根本没有爱过我。”
      “胡说!”我掩饰。
      “为什么你不可以忘记他?”他哀哀地问我。
      “是的,我不可以忘记他,他是我第一个男人。”
      “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这还不够吗?还不够的话,我告诉你,他是我生命的全部。”
      他伤心地凝望着我。
      “你说得对,爱情是含笑饮毒酒,我喜欢饮这一杯毒酒。”我倔强地说。
      “他已经不爱你。”
      “你是什么人?我的事关你什么事?”我冲口而出。
      “我以为我是你男朋友。”他难堪地说。
      “我和你加起来,放在试管里,并不能变出你理想中的颜色--那一种明亮的蓝色。我们是两种无法配合的物质,算了吧,我们分开好了。”我说。
      电梯到了,我走出电梯,他留在电梯里,沮丧地望着我。
      “我真的那么糟吗?”他抵着电梯门问我。
      “是我无法配合你,对不起,我无法爱你。”我说。
      “我明白。”
      “对不起。”我转身离开。
      “再见。”我听到他跟我说。
      “再见。”我头也不回。
      过了几天,他没有再打电话来。
      他可曾理解,那是一段十年的感情?
      那天夜里,我收拾抽屉里的东西,我看到他以前送给我的那三十二罐空气和那只圣诞袜。
      我打电话给他,他的女佣说他离开香港了。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
      “你知道他去了哪里吗?”我问她。
      “高先生没有说。”
      我打电话到日本找乐儿,他说高海明没有找她。
      “如果他来找你,你立即打电话给我。”我说。
      “姐姐,你和海明哥哥是不是吵了架?”乐儿问我。
      “我们没有吵架。”我说。
      过了好多天,我再打电话给乐儿。
      “他没有来过,他可能不是来了日本。”乐儿说。
      他去了哪里?为什么不辞而别?
      过了一个星期,我打电话给他的秘书。
      “高先生还没有回来,他暂时不会回来了。”她说。
      我愣住:“为什么?”
      “他已辞去总裁的工作。”她说。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不停传呼他,打电话到他家里,都找不到他。
      他去了哪里?
      那天我不应该这样对他,但他也应该给我一个机会道歉。
      一个礼拜之后的深夜,我终于接到他的电话。
      “你去了哪里?”我问他。
      “我不会回来了。”他说。
      “什么意思?”
      “你根本不爱我。”
      “我爱你的。”
      “你不要骗自己。”
      “你回来再说--”
      “你根本没一刻爱过我。”
      我无言。
      “我不可以再望着你--”他叹息。
      “你也和他一样,到头来都舍弃我。”我骂他。
      “你知道我不是的。我不在的时候,你要保重。”
      他挂断电话。
      他这样就走了,再没有打电话来。
      “他爱我,他很快会回来的。”我这样安慰自己,他是我的救生圈,他不能够在这个时候丢下我。
      我跑上他的家,他的菲律宾女佣开门让我进去。
      “高先生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女佣说。
      “我可以进去他房间看看吗?”我问她。
      “你请随便。”她说。
      我走进高海明的睡房,那架野鼬鼠战机依然放在床头,他没有带走。
      我砌的十架战机,他放在架上,由第一架开始排到我上个月砌的最后一架。
      他自己砌的战机,反而没有保留。
      那天,我故意在晓觉面前强调他的背景,只是为了炫耀。我把高海明拿来炫耀,我并不爱他,他走了,我也无权恨他,而且是我说要分手的。
      “邱小姐,你走了?”女佣问我。
      “如果高先生回来,你叫他一定要找我。”我说。
      我根本没有把握他会回来。
      “他会回来的。”梦梦安慰我。
      “不会的,他是个很固执的人,我知道。”我说。
      “或者他想你找他。”
      “如果他不出现,我可以到哪里找他?”我无奈地说。
      “你想想--”
      “我想到了!”我灵机一触,“他有可能会去那个地方,如果他还在香港的话。”
      我到旺角那家模型店看看高海明有没有去。
      “他没有来过。”老板说,“我也想找他,我这里有好几盒模型等着他砌。”
      我在字条上写了几个字,叫他找我。
      “老板,如果你见到他,请你把这个交给他。”我把字条放在信封里交给老板。
      两个月过去了,我一天比一天挂念他,原来他不止是我的救生圈,可惜我发现得太迟。我那天实在太过分了。
      下半年,乐涛的新总裁上任,是他们家的亲戚,叫高燃,我跟他开过一次会,是在他的办公室。从前坐在这个办公室里的,是高海明,我们在这里邂逅。他常用来砌模型的工具仍然放在台上,我突然觉得他很残忍,他连一次机会也不给我。他的失踪就象乐儿当天失踪一样,他替我把乐儿找回来,可是谁替我把他找回来?
      十二月份,我拿了一个礼拜的假期到日本探望乐儿。
      乐儿仍然住在高海明的朋友川成先生夫妇家里。他们很好客,招呼我住下来。乐儿长大了很多,很会照顾自己,她已经上高中了,课余就在川成先生的公司兼职。
      “高先生很久没有来日本找过我了,我们夫妇都很挂念他。”川成先生说。
      “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说。
      “他以前也会间中打电话来问候,我已经很久没有接过他的电话了。”川成先生说。
      是的,我已经一年没有听过他的声音了。
      “姐姐,我明天陪你上富士山玩好吗?富士山现在下雪呢,很漂亮。”乐儿说。
      第二天早上,我们从东京起程到富士山,下榻在一间和式的酒店。
      “海明哥哥每次来富士山都住这家酒店。”乐儿告诉我。
      “真的吗?”
      “那次他来东京探我时说的,你猜他会在这里吗?”
      “在这里?”我茫然。
      “我们可以向酒店打听一下。”
      我向酒店的房间服务部查询住客的名单,他们找到高海明的名字。
      “高先生曾在这里住过。”那位服务生说。
      我喜出望外,追问他:“他什么时候在这里住过?”
      “最近一次是三年前的十二月二十四日。”
      那一天,他从富士山打电话到香港跟我说圣诞快乐。
      我用颜色纸摺了一只千羽鹤,在鹤身上写上几行字,叫他见到纸鹤要找我。
      “如果高先生再来,请你把这个交给他。”我跟服务生说。
      “好的。”
      “你很挂念海明哥哥吗?”乐儿问我。
      “一天比一天挂念。”我望着窗外的雪景说。
      “他对你真的很好,如果不是他,我可能仍然留在香港,什么也做不成,我一个人来到日本,才知道要努力,要靠自己。”
      “你离家出走的时候,有想过回家吗?”我问乐儿。
      乐儿摇头。
      “为什么?”我惊讶。
      “如果想过回家,便不会走。”
      那么高海明也不会回来了。
      “早点睡吧,我们明天上山顶滑雪。”乐儿说。
      乐儿睡了,我走到酒店大堂,再找刚才那位服务生。
      “高先生每次来这里,是不是住在同一间房间?”我问她。
      她翻查记录,告诉我:“对,他每次都住在六零六号房。”
      “六零六号房现在有没有人住?”
      “让我看看。”她翻查记录,“今天晚上没有客人。”
      “可以让我进去看看吗?”
      “这个,好的,让我安排一下。”
      那位女服务生进去办公室拿了钥匙,陪我到六零六号房。
      “就是这一间房。”服务生说。
      我走进房间,窗外的雪景比我住的那一间更加迷人。
      “他每次都是一个人来吗?”
      “对,高先生很喜欢这里。”
      我坐在窗前看雪景。
      “我可以在这里逗留一会吗?”我问她。
      “没问题。”
      服务生出去了。
      我发现榻榻米上的棉被翻开了,她说这个房间没有人住,为什么棉被会翻开?我追出去找那位服务生。
      “小姐--”
      “什么事?”她回头问我。
      “你进来看看。”我叫她进房间。
      “你说这间房没有人住,为什么棉被会翻开的?”
      “可能是女工不小心吧。”她说,“还有没有其他事?”
      “没有了。”我说。
      那张榻榻米好象是有人睡过的,我把手伸进被窝里,被窝还是暖的。高海明会不会在这里,知道我来了,所以躲起来?我打开衣柜,里面一件行李也没有。
      第二天早上,乐儿和我上山滑雪,她的同学也来了,我不懂滑雪,只好在滑雪场旁边的小商店流连。
      有好几个摊档卖的是富士山的空气,一个小罐,里面装的是山上的空气。
      高海明送给我的那三十二罐空气,就是在这里买的,我现在脚踏着的地方,他也曾经踏着。
      他送给我的,不是空气,是爱。爱是空气,我当时为什么想不到?
      他说,爱情是含笑饮毒酒,那时我以为饮毒酒的是我,原来是他。他付出那么多,我从来没想过回报,灌他饮毒酒的人是我。
      为什么我这么没用?他走了,我才发现我爱他?太迟了。
      “姐姐,你为什么不留在这里过圣诞节?”乐儿问我。
      “我一定要留在香港过圣诞。”我说。
      十二月二十四号晚上,我回到香港,临睡前,我拿出高海明去年送给我的圣诞袜,我把圣诞袜挂在床尾,长长的铺在地上。它会为我带来希望,我希望明天醒来,高海明会回到我身边。他说过的,他想我怀着一个希望睡觉。
      十二月二十四日,我一定要留在香港,我要把圣诞袜挂出来。
      一觉醒来,圣诞老人没有来,他也没有把高海明送回来给我。
      我把圣诞袜卷起来,抱在怀里,世上真的没有圣诞老人。
      我又去了一次模型店。
      “他没有来过。”老板说。
      这早已在我意料之中。
      “真怀念他砌的模型。”老板说。
      我何尝不是。
      “我这里有一盒战机模型,没人砌呢,没人砌得好过他。”老板苦恼地说。
      “客人指定要他砌的吗?”
      “嗯。这个客人每年都送一架战机给男朋友做生日礼物,已送了两架,都是高海明砌的,今年,她想送第三架,时间已经很紧逼了,还找不到高海明,她很彷徨。”
      老板拿出那盒寄存在店内的模型战机,那是一架F-4S幽灵式战斗机。
      “让我试试好吗?”我说。
      “你?”老板有点疑惑。
      “这一架机我砌过。如果我砌得不好的话,我赔偿一架新的给你。”
      “那好吧。”
      我把模型战机抱回家里,花了三个礼拜的时间,很用心地去砌,唯有在砌战机的时候,我觉得高海明在我身边。如果我砌得不好的话,他会指出来的。
      在砌战机的过程里,我总能够稍稍忘记了寂寞。有一个女孩子承诺每年送一架战机给男朋友,我不想让他俩失望,既然头两架都是高海明砌的,第三架由我来替他砌,好象也是我和他的一种合作。他说他砌的战机是代表爱情,而我砌的战机代表我的内疚,他可会知道?
      “砌得很不错。”老板一边看我砌好的战机一边说。
      “当然啦,我的师傅是高海明嘛。”我说。
      “他砌的模型值一百分,你砌的值七十五分,但客人可以接受的了,我立即打电话叫她来拿。”
      我看着那架F-4S幽灵式战机,有点依依不舍。
      第二年年初,我升职了,薪水增加了百分之三十。
      “你的工作表现很好。”方元说。
      那是因为我只能够寄情工作。
      “高海明是个怪人。”方元说。
      我看着台上那一架他砌的F 十五战机,说:“他很残忍。”
      农历新年,梦梦在温哥华登台,她到步后两天打电话来给我。
      “我看到一个很象高海明的人。”她说。
      “你在哪里看见他?”我追问她。
      “在市中心Hornby Street 的一间超级市场里,我今天早上在超级市场购物,看到一个中国籍男子,样子跟他很相象,我追上去,已经不见了他的踪影。”
      “你肯定是他吗?”
      “当然不能够百分之一百肯定。”
      难道高海明一直躲在温哥华?
      在年初十那天,发生了事。
      看到电视新闻报道时,我几乎不敢相信。
      胡铁汉身中两枪,重伤入院。
      这一天傍晚,铁汉休班,他约了我和余得人在铜锣湾吃饭。我和余得人在餐厅里呆等了两个小时,也见不到他,还以为他临时有大案要办,所以不能来。
      回到家里,正好看到新闻报告,我看到血淋淋的他被抬上救护车,他的左手垂在担架外,手腕上仍绑着那条红绳。
      案发时,两名巡警在中区截查一名可疑男子,遇到反抗,那名男子突然拔出一把手枪向警员发射,警匪发生枪战,该名悍匪挟持街上一名女途人做人质,登上一辆的士,他们在左边车门上车,胡铁汉刚在右边车门上车,我估计他当时是准备赴我们的约的。
      胡铁汉正在休班,身上没有枪,在的士上被那一名悍匪挟持。悍匪命令的士司机把车开到海洋公园。这辆的士在海洋公园附近被警方设的路障截停,发生警匪枪战,的士司机和女人质乘机逃走,胡铁汉与悍匪在的士上纠缠,身中两枪,当时还未知道他身上所中的子弹是属于悍匪还是属于警枪的。
      我和余得人赶到医院,他伤势太重,经过医生抢救无效,宣布死亡,我和余得人抱头痛哭。胡铁汉那位当警察的爸爸坐在地上呜咽。
      我很吃力才能够拿出勇气打电话找正在温哥华登台的梦梦。
      她还在睡梦中。
      “什么事?”她问我。
      我告诉了她。
      “不可能的,你骗我。”她笑说。
      “我没有骗你,你立即订机票回来。”我说。
      梦梦赶回来,已经看不见铁汉最后一面。
      铁汉身上的子弹证实是由警枪发出的。最初跟悍匪枪战的两名巡警看不见铁汉上车,他们一直以为的士上只有司机和一名女人质。在海洋公园路障的警察收到通知,也以为车上只有两名人质。当的士冲过路障停下来,铁汉与悍匪争夺手枪,的士司机和女人质乘机逃出来,当时司机曾告诉警方车上还有一名人质,警员听不到,现场环境很暗,加上铁汉和那名悍匪倒在后座纠缠,开枪的两名警员看不到车上还有另一个人,于是远距离向车厢内开枪。悍匪身中三枪当场死亡,铁汉身中两枪。
      铁汉竟然被自己的同僚开枪杀掉,他一生的宏愿是做一名好警察,阴差阳错,死在警枪之下。这是一个多么荒谬的人生。
      在铁汉的丧礼上,我看到他的遗体,他左手手腕上仍然绑着一条红绳,那是他和梦梦的盟誓,一语成谶,他们只好等待来世再做夫妻。
      “梦梦--”我实在想不到任何安慰她的说话。
      她扬手阻止我说下去,含泪看着自己手腕上的红绳,说:“他来世会认得我的,我们来世再见。”
      我心酸,泣不成声。
      “这只军表我带了去温哥华,我应该留给他的。”她呜咽。
      “他不会消失的,没有一种物质会在世上消失,他只会转化成另一种物质,说不定是你皮肤上的灰尘。”我说。
      她看看自己的手背说:“那就让他停留在我的手背上吧。”
      晓觉一个人来参加丧礼,我和他,已有年多没有见面了,晓觉走到我身边。
      “你最近好吗?”他问我。
      “除了铁汉这件事,我一切都很好。”我说。
      “你还恨我吗?”他问我。
      我望着他良久,说:“已经一点感觉都没有了。”
      我还以为我这一辈子也忘不了他,但此刻在我心头萦绕的,是另一个男人。虽然他不知所终,但我知道他才是我爱的人,他是不会在世上消失的。
      “谢谢你。”我跟晓觉说。
      “谢谢我?”晓觉愣住。
      “你使我知道什么是爱,一个人若是爱你,不会不给你尊严。”
      他一副很惭愧的样子。
      原来他已经不是我的一杯毒酒。
      我问梦梦要了温哥华那间超级市场的地址,请了七天假,到温哥华找高海明。温哥华正在下雪,我每天清早就在超级市场门外等,直至超级市场关门,如果高海明在这里的话,他会来的。
      我问过所有收银员有没有见过高海明。在他们眼中,每个中国人的样子都是差不多,根本没人记得他。
      我写了一张字条,钉在超级市场的报告栏上,希望他看到。
      假期结束了,我必须离开。
      梦梦再次踏上舞台,她的新歌叫《红绳》,她在台上泣不成声,铁汉也许已转化成她的一颗眼泪。
      起码他们可以在来世相爱,但我和高海明,连今世也不知道能否再见面。
      这一天,我走上高海明的家,女佣开门给我。家里的一切,跟他离开前一样。野鼬鼠依旧凄凄地站在床头。他说过野鼬鼠这种动物,在遇到袭击时,会喷出奇臭无比的臭液退敌,他的不辞而别,也许是遇到袭击的反应,是我伤害他。
      我走到楼下他妈妈住的单位拍门。     
      “伯母。”
      他妈妈见到我,很愕然。
      “请坐,邱小姐,很久不见了。”
      我看到高海明的爸爸坐在安乐椅上,他比高海明的妈妈老很多,身体不太好,行动不方便。
      她跟我说话时,他一直望着她,她偶尔也情深地回望他,他们是那样恩爱,是来世应该再做夫妻的一对人。
      “对不起,我知道我很冒昧--”我说。
      “不要紧,海明这个孩子很任性的,说走就走,小时候试过离家出走。”
      “他有写信回来吗?”
      “寄过几张明信片回来。”她说。
      我喜出望外,问她:“伯母,能给我看看吗?我知道我不应该看他写给你的东西,但我真的很想把他找回来--”
      “好吧,我拿给你看。”
      她拿了三张明信片给我看。
      第一张是去年寄回来的,是从日本寄回来的,没有地址,明信片上的风景是富士山寄出的日期是十二月。十二月?难道那一天晚上他真的在酒店六零六号房,知道我要进入房间,他走开了?
      第二张明信片是布拉格广场,是从布拉格寄回来的,日子是今年三月,那个时候,天气这么寒冷,他在布拉格干什么?
      “妈,爸,这里很冷,香港是不是也很冷?我喝了酒,身体暖和得多,不必挂心,保重身体。”
      他在明信片上这样写。
      他的酒量是很差的,他竟然在布拉格喝酒,天气那么冷,日子一定过得很苦,是我对不起他。
      第三张明信片是上个礼拜寄出的,地点是美国三藩市。
      “他也打过电话回来,但从来没有告诉我他在什么地方?”他妈妈说。
      “伯母,如果他再打电话回来,请你告诉他我很挂念他,我真的很挂念他。”我哽咽。
      “好的。”她说,“我也很挂念他。”
      我匆匆到旅行社买一张往三藩市的机票,他可能还在三藩市的。
      到了三藩市,我想到一个新的策略,我在电话簿上抄下三藩市每一间模型店的地址,逐间逐间去找,高海明说不定会在模型店出现的。
      我在栗子街一间模型店里看到一架已砌好的F 十五战机,砌得很漂亮。
      “这架战机是谁砌的?”我问老板。
      “是交给别人砌的,我们有一个人代人砌模型,他砌得很好。”老板说。
      “他是不是中国人?”
      “对,他是中国人。”
      “他叫什么名字?”
      “我只知道他的英文名字,他叫Ming。”
      高海明是没有英文名字的,但来到三藩市以后,改了一个英文名也有可能。
      “他是不是只砌战机?”
      “对,他只砌战机。”
      “他住在什么地方?”我追问老板。
      “不知道,不过他明天上午十一点钟回来交货。”
      我在酒店,整晚也睡不着。
      “我可能找到他。”我打长途电话告诉梦梦。
      第二天早上,我九点多钟就来到模型店等高海明,我怕他会早来。
      我穿了最漂亮的衣服在店里等他,两年了,我不知道他会变成怎样。
      过了十一点,高海明还没有出现。
      十二点钟,砌模型的人来了,他不是高海明,他是一个中年男人。
      “你为什么只砌战机?”我问他。
      他摇摇头说:“没什么原因,只是觉得战机比战舰容易砌,我是新移民,在这里找不到工作--”
      原来是一个毫不美丽的理由。
      我失望地离开模型店。
      临走前的一天,我在地下铁站看到一张寻人海报。一个男人在地下铁站两次碰到同一个女孩子,他想结识她,两次都不敢开口,下车之后,他又后悔,但从此再碰不上她,于是他在地铁站张贴寻找她,广告上写着:
      你是她吗?
      我们曾在车厢里相遇,毗邻而坐,
      失去了,方知道是遗憾,
      再来,已碰不上你,
      你的笑容是那样甜美,萦绕心间,
      可否重聚?
      我的电话号码是五六六--六八四二,我的名字叫基斯。
      是的,失去了,方知道是遗憾,再来,已碰不到你。
      我问地下铁职员,我是否可以卖这种广告,他说,海报要由我自己印制。印制海报需要时间,我明天就要回香港,哪里赶得及?我写了一张字条,黏在这张寻人海报上,我在字条上写着:
      野鼬鼠,
      你在哪里?
      我来过找你。
      什么时候,
      我们再一起吃天使的头发?
      你说过物质是不会消失的,
      只会转化,
      你转化到哪里?
      我在找你。
      高海明会知道是我。      
      从三藩市回来,我跟梦梦吃饭,她刚从泰国回来。
      “天涯海角去找一个人,你不觉得累吗?”她问我。
      “女人可以为爱情做到她本来做不到的事。”我说。
      “有一个人可以找,也是好的,起码有一个希望。”她黯然说。
      我再一次上高海明的家找他妈妈。她给了我两张明信片,一张是从威尼斯寄来的,另一张是从意大利那不勒斯一个小岛Capri 寄回来的。
      “说不定他在那里。”他妈妈说。
      十二月,我拿了假期,先到威尼斯,这是一个很凄美的城市,街上有很多玻璃厂,烧出美仑美奂的玻璃器皿。
      “能烧一只野鼬鼠战机吗?”我问其中一个店东,并画了一架野鼬鼠战机给他。
      他摇头:“这个太复杂了。”
      我坐在船上游湖,高海明会在这里吗?
      我问船家,他说没看见过这样一个人。
      我知道他不会消失的。
      离开威尼斯之后,我到了Capri。这是一个美丽的小岛,岛上很多小屋,海水清澈。
      我在海滩上流连,买了一瓶矿泉水,我写了一张字条,塞进矿泉水瓶里,抛出大海,说不定高海明在荒岛上会拾到。
      我只能够这样想,说不定他已经爱上另一个女人,他已经找到那一种在现世里找不到的明亮的蓝色,是Capri 的海水也不能比拟的。
      离开Capri ,我去了布拉格,他曾经在那里寄过明信片回来。
      布拉格的冬天很冷,漫天风雪,只有零下九度。
      我住在查理士桥的一间酒店。
      这一天是平安夜。我在圣马可广场走了一天,没有碰到高海明。在一条小巷里,我发现一间意大利粉的餐厅,坐近门口的一对情侣,正在吃天使头发。
      我走进餐厅,冷得耳朵和鼻子都没有感觉了。
      我叫了一客天使头发,我现在才发现天使头发是很好吃的。
      “有没有一个中国男人在这里吃过天使头发?”我问漂亮的女侍应。
      “有一个中国男人曾经连续三个星期都来吃天使头发。”她说。
      “他是什么样子的?”我追问她。
      “个子小小的,头发天然卷曲,皮肤很白,大概是三十一、二岁。”
      原来他已经三十一、二岁。他已经走了两年,应该是这个年纪了。
      “他什么时候来过?”
      “是去年的事,他很喜欢这里的天使头发呢。”
      我写了一张字条交给她:“如果你再看到这个人,请替我把这个字条交给他。”
      “他是你什么人?”她问我。
      “是我最想念的人。”我说。
      我离开了餐厅,回到酒店。
      我从行李箱里拿出高海明送给我的巨型圣诞袜,我钻进袜里睡觉。
      我怀着一个希望睡觉。
      醒来看不到他。
      这一年的圣诞节,他依然不肯见我。
      我越来越觉得去年这一天,他是在富士山上那个房间里的,我曾经感受过他的余温。
      是我把他赶走的,我怎能怪他?念科学的人,都很执着。
      两种物质,只要温度、能量、位置配合,便可以产生反应,我在痴痴地等。
      每当午夜醒来,我总是很害怕,高海明还在吗?他会不会已经不在了,转化成一粒灰尘,偶尔停留在我的肩膊上。
      我不舍得扫走我肩膊上的灰尘。
      天涯海角,他在哪里?

第四章 天使的头发

      夏天又来了,我到模型店去,我跟那个年轻的老板已经成为朋友。
      “还找不到高海明吗?你两年多前写的字条还放在我这里。”老板说。
      已经两年多了?
      “你看到他,请把字条交给他。”我说。
      “这一盒模型是有人指定要你砌的。”老板把一架雄猫战机模型交给我。
      “指定?”我愣住。
      “你已经帮她砌过两架,她很喜欢,所以指定要你砌,她就是那个每年送一架战机给男朋友做生日礼物的女孩子。”
      “他们还在一起吗?”
      老板点头。
      “好,这一架免费替她砌。”我说。
      我把模型拿回家,自从高海明走了以后,我接下他的工作,替人砌模型,我曾问过他什么时候停止替人砌模型,他说是当爱情消失的时候,我不会让爱情消失。
      离开模型店,我买了一本书,在咖啡座看,就在咖啡座里,碰到程叠恩,她一个人。
      她远远看到我,走到我面前坐下。
      “你有见过晓觉吗?”她问我。
      “什么事?”
      “我们分手了,他没有告诉你吗?”她黯然说。
      我摇头:“我很久没见过他了。”
      “他爱上了一个比我和你差很多的女人。”她不屑地说。
      “我怎能和你比?”我失笑。
      她很尴尬。
      “从来没有男人敢甩我。”她说。
      “有时候,你也只能够放弃。”我说。
      她愣住,这句话是她当天跟我说的。
      她在我面前无地自容,我没有因此高兴,关于晓觉的一切,我已经没有感觉。
      余得人在十二月二十三日结婚,梦梦特地从日本赶回来参加他的婚礼。
      三年了,她已经是红透半边天的歌星,去年去了日本发展。我是死而复生。
      只是,天涯飘泊的她,沧桑了很多,她手腕上仍然绑着那一条红绳。
      “我仍然很舍不得洗手呢,怕会洗去皮肤上的灰尘。”她说。
      “我也舍不得扫走肩膊上的尘埃。”我说。
      余得人跟他的同事结婚,婚礼在天主教堂举行,看着他幸福地牵着新娘子走出教堂,我第一次发现,他长大了。在他新婚妻子的臂弯中,他显得那样稳重而高尚。一个男人,只要有一个女人爱他,他便显得高尚。
      晓觉独个儿来观礼。
      他把一张支票交给我,银码是三十万元。
      “什么意思?”我问他。
      “是你供我读书的钱,我一直想一次过还给你。”
      “你拿回去吧。”我把支票塞在他手上。
      “这是我欠你的。”
      “你没有欠我,你说得对,当初我供你读书,只是一项投资,投资金钱,也投资感情。投资失败,不可能要回钱的,对不对?所有投资都有风险,在投资的时候就应该知道要承担后果。”
      “你跟以前真的不同了。”他用一种很尊重的目光看着我。
      我仔细地看着晓觉,我发现他的一张脸原来很大,前额窄,耳朵很小,两眉之间的距离狭窄,颚骨突出,胡须很少,他活脱脱是犯罪学家Cesare Lombroso 研究指出的罪犯的型格。原来象罪犯的不是我爸爸,是他。
      天!我从前为什么会爱上他?
      “你没事吧?”他看见我瞪着他。
      “没事,可能是我不用再供人读书吧,一个人太需要钱,样子就会很狼狈。”我说。
      “我从来没想过伤害你--”
      “算了吧,你不明白真正的伤心是怎样的。”
      真正的伤心是我负了一个男人。
      参加完婚礼之后,我去找高海明的妈妈,她说他没有再寄明信片回来,但打过电话回来。
      “我跟他说你很挂念他。”他妈妈说。
      “他想见我的话,他会回来的。”我说。
      “他太任性了,不知道等他的人多么伤心。”他妈妈说。
      “我是活该的。”我说。
      “女人的青春是有限的。”她说。
      “他走了,我才发现他是我最爱的人,我曾经以为他只是一个救生圈。”
      “你终于能够爱上他,也是好事。”她望着安乐椅上的丈夫说。
      我走上一层楼,进去高海明的家,一切和他走的时候一样,那架野鼬鼠铺了灰尘,我舍不得抹掉。
      天涯飘泊的人,老得很快,高海明,你还在吗?
      这一年的十二月二十四日晚上,我睡在圣诞袜里,圣诞老人没有把高海明送来。
      十二月二十五日晚上,我参加方元在我和高海明以前常去的湾仔那家意大利餐厅里举行的派对。
      我叫了一客天使头发,天使会把他带回来给我吗?
      “还在等高海明吗?”
      我点头。
      “你肯定他会回来吗?”
      “我会一直找下去。”我说。
      “你所有的假期都用来找他。”
      “所以我的假期很充实。”我说。
      “他知道你那么爱他,他会回来的。”
      “你怎知道?”
      “我昨天在梦里见到他。”
      他挤挤眼。
      “胡说!”
      牵肠挂肚的日子,怎会容易过?我只是终于领悟到,爱会因为思念而与日俱增。
      我在派对上抽到的奖品竟然是一盒战机模型。
      我抱着圣诞礼物离开餐厅,走出来时,远远站着一个穿灰蓝色大衣的人,向我微笑。
      不可能的。
      那个人走过来,站在我面前。
      不可能的。
      他跟三年前没有变,只是头发长了很多,象天使的头发。
      他站在我面前,脖子上围着颈巾,我几乎听到他的呼吸声。
      “欢儿--”他口里喷出白色的烟。
      他是实实在在的一个人。
      我扑在他怀里,他紧紧地抱着我,我不敢相信他回来了。
      圣诞袜的神话竟然灵验了。
      “我很想你--”我说。
      “我也是--”
      “你为什么要回来?”我生他的气。
      “我还欠你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我奇怪。
      他从口袋拿出一罐富士山空气。
      “第三十三罐空气,你忘记了吗?我还欠你一罐空气。”
      “三年前的平安夜,你是不是在富士山那家酒店六零六号房?”
      他没有回答我。
      “你为什么避开我?你很残忍。”
      “我以为我可以不爱你。”
      “你可以的。”我说。
      “我不可以。”
      “我以为你永远不会回来了。”我用手扫去肩膊上的灰尘,我终于可以扫去灰尘了。
      “我也以为是。”他深情地望着我。
      “我要收回我三年前说的一句话。”
      “哪一句?”他问我。
      “我无法爱你。”我说。
      “我也要收回当天一句话。”
      “哪一句?”
      “你根本不爱我。”他说。
      “谁说我爱你?”
      “方元说的。”
      “原来你见过他,怪不得他刚才说你会回来。不过你回来也不是好事。”
      “为什么?”
      “你失业了。”
      “失业?”他奇怪。
      “你代人砌模型的工作,我已经接上了,现在有人指定要我砌模型呢。”
      他失笑。
      “我是毒酒是不是?”我问他。
      他摇头:“是我愿意喝的。”
      他在口袋里拿出我留在富士山上的纸鹤,还有我留在布拉格那家吃天使头发的餐厅的字条。
      “你都收到了?”
      “我以为你不会找我。”他说。
      “我知道你不会消失的,你说过所有物质都不会在世上消失,只会转化成另一种物质。”
      他搂着我,使劲地吻我。
      是我怀念了三年的拥抱和热吻。
      “你还会走吗?”我问他。
      他正要开口,我制止他说下去。
      “下次你要走的时候,请让我先说再见。”
      我钻进他的大衣里说:
      “首先说再见的,永远占上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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