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王文华:61×57

(2008-09-06 13:32:01) 下一个
第一章 第一节 永远等着你
  林静惠是一个平凡的女子。她在一个中产阶级家庭长大,父亲是公务员,母亲是老师。家在台南,她一直到大学才离家。她和妹妹静雯从小得到父母的宠爱,物质和精神的需求从未缺乏。父母对她们的要求不多,好好念书就好。她的确好好念书,只是成绩并不出色,小学起在班上的排名就在中等,一直到大学。家里花了很多钱让她补习,但没什么起色。大学毕业后,她申请了几次美国研究所都没有上。做了四年事,才申请到德州一所大学。硕士毕业时,爸妈特别从台湾赶来参加她的毕业典礼。从台北到她学校,折腾了24小时。6月的德州艳阳下,两个穿着太厚、太多、太正式的老人家坐在后排,努力撑头看着舞台。当系主任吃力地念出"Chin Huei Lin",她低着头上台,她爸爸在远处帮她拍了一张快照,洗出来的静惠只有小小的一点。那晚,爸妈在中国餐厅为她庆功。爸爸替她夹起一块肥鱼,然后拍拍她的肩膀说:"学业完成,可以找个对象了。"
  这隐隐触到静惠的痛处,她感觉鱼骨卡在喉间,吞不下也吐不出来。静惠是个可爱的女孩,稍微打扮,甚至有人会说她漂亮。从小到大,她给人的感觉是很听话,而在她成长的年代,听话的基本要求是感情空白。高中时,当同学们已经开始恋爱和堕胎,她对男孩子正眼都不敢看。每晚补完习就回家,周末也很少出去玩。邻居们都说:"你们家静惠真乖,你这个妈好福气!""静惠这么漂亮,却不贪玩,你们教得真好!"林妈妈总是堆满笑容、客气地说:"哪里,哪里……"心里却无比得意。
  只不过这个曾经令父母骄傲的优点,随着静惠长大,慢慢变成担心的来源。特别是当林伯伯发过一次心脏病后,开始关心静惠的终身大事。
  "静惠大学都毕业了,有没有交过男朋友?"林伯伯问。
  "不知道,从没听她提过。"林妈妈说,"你姐姐有没有男朋友?"
  "姐姐从来没交过男朋友,"静雯嚼着口香糖说,"我怀疑她是同性恋!""你胡说什么?"
  "真的啊,我看到她在看女明星的写真集!"
  爸妈虽然不会把这样的说法当真,但难免有些疑虑。静惠毕业后第二年,林妈妈的好友陈阿姨的大儿子硕士毕业。两个妈妈煞费苦心,特别上台北,暗中安排四个人港式饮茶。静惠走到餐厅,看到有陌生人在,很得体地握手寒暄,整个饭局中笑容满盈,像桌上烧卖里满出的虾仁。陈阿姨的儿子一表人才,聪明体贴,拿到学位后立刻在台北一家跨国电脑公司工作,是一般女孩都会心仪的对象。他帮静惠夹菜,有礼貌地把筷子转过来。静惠替他加茶,他不停地喝。两个妈妈吃得不多,离开餐厅时却最开心。
  "最近有没有跟陈阿姨的儿子联络?"一个月后静惠回台南,帮妈妈洗菜,林妈妈一边刷锅子一边问。
  "我们去看了一场电影。"
  "玩得还愉快吗?"
  "还不错。"
  "陈阿姨说他儿子后来约你,你都没去。"
  "最近比较忙一点。"
  这样的对话反复了几次,静惠每次都用忙着工作、忙着准备托福应付过去。她的态度很好,丝毫不会不耐烦或责怪她妈多事。但久了之后,林母也觉得自讨没趣。有时她希望静惠耍个脾气,她就可以借机骂她两句。但静惠不会。她总是和颜悦色、彬彬有礼,你不知道怎么跟她生气。
  没有人会生静惠的气,她好像从小到大也没生过气。她在学校人缘很好。下课时同学围在阳台上谈笑,她不会是中间耍宝的那个,但永远会在旁边拍手附和。初中时,因为她人缘好,同学选她当风纪股长,结果班上秩序比赛连续几周最后一名。有一次同学逃课,事先来请她"护航"。她一句话不问,只说:"出去一切小心。"
  "什么?"同学问。
  "出去一切小心。"
  后来被老师发现,她说是自己请那个同学出去帮她买东西。她站在教室中央,老师拿着点名簿,在全班面前骂她假公济私,讲得她流下泪来。她立刻被解职,记了一个警告。第二天那个同学问她:
  "昨天老师没点名吧?"
  "没有啊。"
  后来那个同学才知道静惠为她顶罪,她们变成了好朋友。
  到了大学,同学间的交情比较淡,但她还是大家喜欢的对象。倘若有人问:"你觉得林静惠这个人怎么样?""她人很好。""她很客气。""她很有气质。"倘若你想问她最好的朋友对她的感觉,你会发现,她没有最好的朋友,或是说,她是每个人最好的朋友。
  她是每个人最好的朋友,所以她周末只能待在家里。静惠给人的感觉是:她是个好人,好得有点距离,好得十分无趣。她像红十字会,默默行善,灾难时特别耀眼,但平常时你不会想到她。她不是一个令人兴奋、令人向往的人。
  她当然也不至于与世隔绝。为了将来申请国外的研究所,她在大三时参加了一些社团活动,跟着慈幼社去育幼院带小朋友玩。因为她长得可爱,孩子缘特别好。在孩子面前,她摆脱了成人世界的疏离。玩捉迷藏,被抓到时总是夸张地大叫大笑,跪地求饶,起初她还会用手遮嘴,后来就自由地叫出来。有时甚至像个小女生,躺在地上,双手握拳在眼前转动,像在哭闹和擦泪,双腿猛踢天空,奋力抱不平。
  当时育幼院有个孩子叫阿金,被老师和其他孩子冷落。阿金个性孤僻,不喜欢吃饭,也不参加任何活动。老师跟他讲话,他故意侧过头去。老师逼他吃饭,他就跑到房间躲起来。育幼院的老师都放弃了阿金,但静惠却注意到他。连续半年,每个星期三,她都做一份意大利面给阿金。连续半年,那份意大利面原封不动地被丢到垃圾桶。直到有一回她改变口味,带来蚵仔面线,阿金才开始吃。她暗中观察阿金,想了解他喜欢什么。同龄孩子喜欢的Game Boy、圆牌、机器人、遥控汽车,他完全没有兴趣。他唯一喜欢的,是收集帽子。他总是坐在角落,戴着棒球帽,把帽檐压低,对着帽子内缘吹气。于是静惠开始买帽子送他。她知道他不会收,所以不直接交给他,偷偷放在他床中央,像白床单上开出的一朵花。起先阿金不知道是谁送的,不敢戴,统统放在床头,一顶一顶排好。慢慢他知道是静惠放的,就开始戴了。有一回,静惠买了两顶相同的帽子,红色的,一顶戴在头上,一顶放在阿金床前。当静惠带着别的孩子在院子玩时,阿金走出来。
  "看,阿金和林姐姐戴一样的帽子!"
  静惠指着自己帽子上Nike的标志,再指他帽上同样的标志。
  阿金第一次笑了。
  静惠一直和阿金保持联络,甚至她毕业后开始上班,每个周末还是去看阿金。阿金上小学那天,心情很紧张。早上六点就醒来,八点还不愿出门。静惠请假带他去学校。她牵着他,替他系好鞋带,检查他口袋里的面纸,顺便塞进了一张一百元。他走进教室之前,她叫住他。
  "我帮你把水壶的带子调一下。"
  他的背带太长,水壶拖到地上。她蹲下来,调整带子的长度。带子卡在铁环上,半天解不开。她张开嘴,用牙齿去咬。她呲牙咧嘴的表情把阿金逗笑,纾解了他原本的紧张。
  "好了,这样的长度刚好。"
  "你下课时会来接我吗?"
  "我会一直站在这里,你若不喜欢我就带你回家。"
  那是一个母亲的责任。那年静惠24岁,一名24岁的母亲。
  她是母亲,却不曾有过恋情。她长得可爱,爱情却没有来。追她的人不少,没有一个能走近。她喜欢的人是谁,没有人知情。对追她的男生,她会接电话,回E?mail,让他们把她放在ICQ的名单中。但当别人一旦开始约她,她就以一种有礼而疏远的方式逃避,"谢谢你的邀请,我可不可以看看我的时间表再给你电话?""不好意思,礼拜五公司有会,下次有机会再聚吧。""真对不起,最近家里比较忙,过一阵子我再打电话给你。"
  她的拒绝有礼而得体,却令人不寒而栗。
  大家所知道静惠唯一的故事,是她做事的第四年,认识了从美国回来的黄明正。黄明正在台湾土生土长,去美国拿到电脑博士后就留在那边创业,一做十年,在硅谷小有名气。那年他回台北,创立台湾分公司。他比静惠大十岁,诚恳、稳重,有文化素养和经济基础。他追求静惠时,静惠也以同样的礼仪疏远他。但他不泄气,电话从不停。他用在硅谷创业那股冲劲和毅力,把静惠当作一个事业来努力,把第一次约会当作IPO在追寻。他打电话、送花,在公司楼下等她,早上送豆浆,晚上报明日的气象。他被拒绝时很潇洒,第二天照样来电话。一个星期六晚上,静惠去看电影,片尾字幕完全打完,灯亮,她站起来,看到戏院里另一个还没走的人,竟是黄明正。她本来想偷偷溜走,但黄明正看到了她。
  "静惠!"
  "嗨……"
  两人自然地一起走出戏院,谈着刚才看过的电影。
  "想不想去吃点东西?"
  "谢谢,时候不早,不用了。"
  "那我送你回去?"
  "谢谢你,我自己叫车,很方便的。"
  "没关系,我开车,顺路啊。"
  "真的不用了,谢谢。"
  黄明正很有风度地点点头,站在路口陪她等车。车在路边停下,黄明正替她开车门,她坐进去,他关门。她举起右手再见,他微笑挥手。车开动,她转过头挥手,隔着后车窗看到黄明正拿出PDA,记下车子的车牌号码……
  她叫车停下。
  她和黄明正在一起时很快乐,像爱书人读到一本好书、好厨师吃到美食。明正和她不同,他建中台大美利坚,从小到大名字都排在前面。到了三十几岁,在电脑界闯出一番事业,却还很知识分子,喜欢读书、听古典音乐、看欧洲电影、研究军事史。他回台湾只是暂住,行李箱中却带了一套12册的明史。
  "我考上大学那年,我爸花了两万块买了一套鼎文书局的《二十五史》给我。两万块!那时候不算小钱。一百多本,还得特别买一个书架来放。我当时就立志,一定要把它读完。这么多年了,老实说,我到现在还没看完。"
  "你工作这么忙,哪有时间看?"
  "当然有,这几本书,不知道陪我进过多少地方的厕所。"
  "你上厕所看历史?"
  "整部宋史,我都是在学校实验室的厕所里看完的。"
  "你真厉害,我上厕所看时报周刊,你看宋史。"
  "不过后来我便秘,不知道是不是跟哪本宋史有关?"
  "因为文言文读起来不通顺?"
  "不,是看到宋朝没有出息,心痛啊!"
  他看宋史,她看时报周刊。他在旧金山住了十年,跑遍世界大城,静惠二十几年都在台湾,到过最远的国家是日本。她和他在一起,有一种上学的感觉。她认真学习,努力表现。明正是好老师,没有高高在上的权威,永远懂得分享和鼓励。有时候,静惠在工作上不顺利,会过度责怪自己。
  "我放一首歌给你听。"
  他在书架上找出一张CD,"以前,我也和你一样,什么事都要求完美,要100分,要120分,高中就想做大学的事,大学就想做社会上的事,赶啊,赶啊,每天都觉得来不及,我那时的女朋友放了这首歌给我听……"
  那是Billy Joel的《Vienna》,干净的钢琴伴奏,年轻的歌声:
  Slow down you 're doing fine
  You can 't be everything you want to be before your time
  Although it 's so romantic on the borderline tonight
  Too bad but it 's the life you lead
  You 're so ahead of yourself that you forgot what you need
  Though you can see when you're wrong
  You know you can 't always see when you 're rightYou got your
  passion, you got your pride
  But don't you know that only fools are satisfied
  Dream on but don't imagine they 'll all come true
  When will you realize
  Vienna waits for you
  "'Vienna'是什么?"静惠问。
  "维也纳。"
  "维也纳跟这首歌有什么关系?"
  "我也不知道,我问了好多人,没有人知道。"
  "他说维也纳永远会等着你?"
  "我想,维也纳可能代表着每个人心中的一个理想。只要你有心,只要你还在努力,你的理想就永远会等着你。"
  其实当时,静惠心里想的并不是维也纳代表什么,而是明正那句"我那时的女朋友放了这首歌给我听"。明正谈过他的女朋友,在一起五年,分手时难得像戒烟。静惠从来没有多问,她从来没有五年的感情,她从来没有五天的感情,不知道要如何想像或诠释那种关系。她不去想,也不问明正其他的恋情。像明正这样的男人,应该有很多女人追吧。我不要知道,只要现在他和我在一起就好。然而当黄明正说"我那时的女朋友"如何如何时,她突然有一点酸楚,一点嫉妒。曾经也有人叫他"明正",那样关心他,做他的心灵伴侣。"宋朝虽然在政治上羸弱不振,但在文化工艺上的成就却很高!"那人也许会这样聪明地反驳。那人也许比她漂亮,有更好的学历,更好的工作,更有趣的个性。那人今天也许还在台北,明正也许和她还有联络。
  "你们还有联络吗?"
  明正转头看她,吃惊她问这样的问题。
  "没有了。当然没有了。"
  "你喜欢我什么?"
  "干吗突然问这些?"
  "告诉我,我想知道。"
  "我喜欢你的纯真……很多方面,你还是一个高中生。"
  "我是高中生,那么那个女人应该是研究生啰!"
  "你不要这样,"明正笑笑,"我跟她已经没有联络了。"
  "她是不是比我漂亮?"
  "没有。"
  "她学历是不是比我好?"
  "我们不要讲她了好不好?"
  "你心里有鬼?"
  "她是我在柏克莱的同学。"
  "所以她学历比我好。她做什么工作?"
  "她在SAP做事。"
  "SAP是什么?"
  "一家软件公司。"
  "她是不是有stock options?"
  "我怎么知道她有没有stock options?"
  "这样看来--你们还有联络,所以你知道她在哪里工作!"
  "我……"
  "我是高中生,那你是不是比较喜欢像她那样的研究生?"
  "她虽然上过研究所,其实是个小学生。"
  第一次的嫉妒,像清晨四点批发市场的青菜,很湿,很鲜,很便宜,很翠绿。静惠把它放进冰库,眼不见为净。
  除了嫉妒,静惠也开始第一次感受到很多新的情绪。有时她找不到明正,会忽然慌乱起来,从书桌撤退到床上,一直盯着电话。约会时,有时候明正一个不留神,没听到她问的问题,她会觉得自己说错或做错了什么。像得知自己得了绝症,她突然害怕地发现:她二十多年来完全主控自己生活的日子结束了,她的喜乐,如今被另一个人牵引。
  和明正交往最大的恐惧,倒还不是几个小时找不到明正,而是明正迟早要回美国。他们刻意不谈这个问题,但两人都知道明正在台湾只待一年。面对这个阴影,他们学会转变话题,不谈"你什么时候回美国",而谈"你什么时候去美国留学"。像所有传统的台湾学生,留学是静惠和她家人对她的计划之一。不管她喜不喜欢、会不会念书、能申请到什么学校,美国总是得跑一趟的。但因为托福成绩不好,家里又无法资助她,她只有先工作,一边念托福,一边存钱准备出国。"我可以借你钱。"
  "不要。"
  那"不要"是很坚定的,仿佛是一种道德的尺度。如果她连父母都不依赖,怎么能依赖黄明正?
  黄明正也没有强求,他想只要时间一到,事情自然会解决。他专心地帮静惠申请学校,特别是旧金山硅谷附近的学校。他们到南海路的美国文化中心,在铺满地毯的图书馆,两个人脱掉鞋,穿着袜子在一排排书架间找留学资料。他们背对背,隔着书架和上面厚重的书,坐在地上,轻声争论着各校的优缺点。
  "我去东岸好了,"静惠故意说,"东岸学校比较多--"
  "不行!"明正大叫。
  她好乐。
  他们捧了一大叠书到桌上,长方形桌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她的头斜靠在他肩膀,一起看着静惠的入学申请书。
  "你这里在提到自己优点的时候,必须很明确,只说我的分析能力强、组织技巧好不行,你要举出一些实例,比如你在工作上的经验,你的分析能力到底为公司赚了多少钱……"
  她喜欢看他这样认真,激动地抓出她的第三人称单数的动词没加s。好像他的世界只有她,她一份小小的申请书是他公司几百万美金的合约。"好,这份改这些地方就好了……"黄明正从申请书中抬起头,静惠的手撑着下巴,脸朝着他,眼睛却闭了起来,她睡着了。那是一个星期六下午,阳光想偷看这对情侣,不知什么时候,透过落地窗,和红色的十字形窗棂,悄悄爬了进来。阳光先是鬼祟地流过地毯,然后爬上桌脚,撑着手臂跳上桌缘,然后放肆地咬住黄明正的右臂,最后,亲上静惠沉睡的额头。那一刻,明正在桌前,静惠在梦中,两个人都相信他们是可以在一起的。
  半年后,黄明正回美国的日子到了,静惠没有申请到旧金山的学校,她申请到最好的学校,在德州奥斯汀。
  "没关系,我每个礼拜飞去德州看你。"
  静惠点头,"还是我去加州那个学校?虽然不在旧金山,总是近一点。"
  "或者我再跟公司说说看,在台湾多留一年,你再申请一次,也许明年就上了。"
  "我不要你为我改变计划。"
  "那你跟我去旧金山,到那边再申请。"
  "那我在那边干什么?"
  "我们结婚。"
  静惠第一次听到这两个字,笑笑,毕竟他们才认识一年,"学业还没有完成,怎么结婚?"
  "这两件事有冲突吗?"
  "没有,只是不合顺序。"
  "谁订的顺序?"
  "大家都是这样,总是先拿到学位,再成家。"
  "为什么每一件事都要符合顺序?"
  "因为……"静惠说不下去。
  他们没有达成协议,最后的决定是一个模糊的"我会常去看你"。静惠到了德州奥斯汀,立刻被课业压得喘不过气。感冒变成支气管炎,咳了三个月,喝遍市面上所有的咳嗽药水,连中药也试了。为了不让明正担心,她没有告诉他她病了。每次通电话,她都用力憋气,猛喝水,不让自己咳。几个周末明正说要来找她,她都以要考试而婉拒。
  "你是不是交了新的男朋友?"
  为此他们大吵一架。
  第一个寒假明正终于来了,住在五星级饭店,她去找他,看他房间只有一张双人床,肌肉立刻抽紧。她带他玩奥斯汀,台北的愉快又都回来了。晚上回到旅馆,12点了,看到双人床,她突然慌张。
  "我好累,该回去了。"
  "喔……"明正当然很失望,"累的话要不要就在这儿休息?"
  "不用了。"
  "没关系啊……"
  "不用了!"
  "好,那我陪你回去,你一个人,总是不方便。"
  "我说不用了!"
  静惠大叫出来,连她自己都吃了一惊。
  静惠走出房间,明正跟在后面。她按钮,电梯从别层慢慢升上来,两人没有话,盯着电梯所在层数的数字看。门打开,两个人走进去,同时抬头看显示楼层的数字。一个个减少,一层层下降。到一楼时,铃响门打开。
  "我先走了。"
  静惠快步走开,不给明正追上的机会。明正错愕地站在电梯前,不知该前进或后退,仿佛是一个侍卫,跟丢了他该保护的人。
  第二天,静惠还是按时去找明正,两人都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走在街上,话少了,声音低了。点菜时,没有仔细的讨论和挑选,明正选了几样,静惠点头说"很好"。她又退化成那个有礼而疏离的林静惠,奥斯汀变成了大学时代的台北。
  明正飞回去那晚打了个电话报平安,之后就没有消息了。第一年结束后的暑假,静惠想去旧金山找明正,却拖到暑假开始后一个礼拜才打电话给他。她打了几次都没有人接,最后一次勉强留了话,只是淡淡地问他好不好。几天内没接到他的回话,她就回台湾了。开学后她收到他的E?mail,原来他根本没收到留言。他在E?mail中写着:"如果你遇到了别人,可以让我知道。我们还是朋友,我还是关心你,只是用不同的方式。"
  一年后静惠毕业,在当地一家银行找到一份外汇交易员的工作。偶尔到旧金山出差,会拨个电话给明正。如果刚好碰到星期五晚上,他们会见面、吃饭、逛购物中心,甚至看场电影。每每想到静惠礼拜六一早就要赶回奥斯汀,两人很有默契地让夜晚在11点前结束。
  "你变黑了。"明正说。
  "在德州嘛。"
  "你要小心,德州的太阳很毒,会得皮肤癌的。"
  "你怎么知道?"
  "我看'60分钟'啊。"
  "我刚去奥斯汀留学的时候,夏天打阳伞,还被当地的报纸拍下来,好糗啊……"
  "因为美国人是不打阳伞的,他们喜欢晒太阳。"
  "后来我就再也不敢打阳伞了。"
  "那就别待在奥斯汀,有空常来旧金山。"
  她笑笑,不知如何回应。
  "下一次什么时候再来?"
  旅馆门口风大,明正拨开静惠的头发。突然间,她想起在美国文化中心图书馆那个星期六下午。她回头,夜里的旧金山,好像有阳光照在她背上。
  "一月,也许二月……"
  "早点告诉我,我可以请假,我们可以开车去塔荷湖。"
  "滑雪?"
  明正点点头。
  他拥抱她,摸她的头发。她在炎热的德州冷了好久,突然觉得好温暖。他在她耳畔用气音说:
  Vienna waits for you.
  她低着头,一步步走向旅馆,自动玻璃门打开,她走进去,转身,自动玻璃门关上,她向门外的黄明正挥手……
  第二年夏天,静惠辞掉工作,搬回台湾,他们终究没有去滑雪。
  静惠和徐凯在一场派对上认识。那时静惠回国已经两年,一直没有男朋友,她的同事带她去一个生日派对,她不认识寿星,不过当天有一半的人都不认识寿星。徐凯和他的朋友站在一起,他的朋友过来和静惠的同事打招呼,四个人就聊开来。和大部分人一样,静惠对徐凯的第一个印象是他的外型。他帅,没有人会否认。那年静惠32岁,帅哥看过不少,但徐凯仍让她颤动了一下。他的帅没有流气,不至于雅痞。他不会随时拨弄自己的头发,眼神游移看有没有人在注意他。他不会把手放进口袋,不时低头看裤子的线直不直。他不会挤眉弄眼,抓住每一个机会放电。他不会娘娘腔,细致到让人紧张。他穿着黑色高领毛衣,长发和毛衣自然溶在一起。外面一件西装,很好很轻的料子。他很年轻,很轻松,很安静,很忧郁。
  "我叫徐凯,"他开口,声音很低沉,超过他的年龄,"在广告公司做事。"
  "哇--广告公司,"静惠的同事问徐凯,"你们做过哪些广告?"
  "最近会跳舞的手机那支广告看过没有?"
  "那是你们做的?我很喜欢结尾男主角送讯息给那个女的。"
  "真有趣,我认识的女生都喜欢那个结局,男生都不以为然。"
  静惠的同事和徐凯聊了起来,徐凯的朋友和静惠则沉默对看。徐凯分出眼神看静惠,静惠并没有察觉。
  "你们在哪里高就?"徐凯问。
  静惠和同事都拿出名片。
  "嘿,我用你们银行的信用卡!"
  他们又聊了一会儿,徐凯去拿饮料来给大家喝。
  "我很喜欢你的耳环,"徐凯对静惠说,"哪里买的?"
  "士林夜市。有个头发染成金色的男孩,他和他女朋友各有一个摊子。女朋友卖女装,他卖饰品。他们一起到泰国批货,带回来卖。"
  "革命情侣,真好。"
  "我问她他们在一起多久,她说十年了,我看他们才二十几岁……"
  "青梅竹马,更好!"
  徐凯微笑,把柳橙汁拿给静惠。静惠惊讶自己变得多话,拿过柳澄汁塞住嘴,"谢谢。"静惠说。
  静惠和同事离开派对时又撞见徐凯和他朋友,徐凯说:"过两个礼拜我们公司开圣诞派对,找你们来玩。"
  那晚见面后,静惠和徐凯没有联络。她虽然给了他名片,但并没有接到电话。两个星期后的圣诞派对,静惠和同事都没有被邀请。静惠偶尔会想起徐凯,在漫长的公司会议、拥挤的捷运车厢、夜里CNBC的财经新闻、清晨莲蓬头喷下的水柱中。当她遮住要打哈欠的嘴,抱住好不容易抢到的扶桿,记下电视荧屏上跑过的股价,抹掉脸上的水珠时,她会想起徐凯。但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她不喜欢这么好看的男生。
  圣诞过去,新年过去,静惠去了几个大而无当的party,交换了许多手机号码。农历年时,她去了一趟奥斯汀,住在以前公司同事Ann的家里。Ann的家在郊区,一个树多过人的小镇。两层楼的大房子,屋内的布置虽不豪华,却很精致。米色调的沙发和木头地板给人温暖的感觉,沙发上一个个膨起的椅垫像面包一样令人垂涎。高高的天花板,天花板上吊下一台咖啡色的风扇,比太阳还缓慢地移动着。
  "你们家有好多日本的东西。"静惠站在一个大型的捣米缸前。
  "我和我老公是在日本认识的。"Ann说。
  "那是什么?"静惠指着墙上一个玻璃裱起来的日文海报。
  "那是Mitsukoshi百货公司周年庆的促销海报,我把它挂起来,纪念我们在那家百货公司认识。"
  "你们在百货公司里认识?"
  "那年我在东京学日文,白天在Mitsukoshi工作,帮助调到日本的美国人租家具,我老公就是我的客户。"
  "好幸福喔!"
  静惠走到厨房,二十坪大,窗明几净,洗手台看出去就是一大片草坪。草坪中央有一张森林公园式的木桌椅,适合星期天的烤肉聚会。厨房正中央一张木桌,锅盘悬在头顶。静惠打开水龙头,强劲的水柱冲在手上,让她感到富足。临睡前静惠走进客房内的厕所,洗手台上摆着鲜花和蜡烛,旁边花篮里放满主人从世界各地旅馆带回来的小肥皂和洗发精。马桶上放着几本杂志:《Vogue》、《Good Housekeeping》、《The New Yorker》……静惠光脚坐在浴池旁的踩脚毛巾上,下巴顶着膝盖,这是一个家,一个她一直想要的家。
  离开奥斯汀前两天,她打电话给明正。她刻意没有事先告诉他她要来美国。随缘吧,她对自己说,她不要让他觉得她特地来找他。她打了好几次都找不到他,留了言,轻松地说自己来奥斯汀过年,问他好不好,最后留了Ann家的电话。
  第三天清晨她提着行李走到门口。
  "一路顺风。"Ann抱住她。
  "你多保重。"静惠说。
  她走向停在门口的计程车,司机把行李搬进后车厢。她坐进去,隔着窗挥手道别,Ann也挥手。她摇下窗户,大声问:"你这两天有没有接到找我的电话?"
  "什么?"Ann跑到车窗前。
  "这两天有没有接到找我的电话?"
  "没有。你在等电话吗?"
  "没有,"她微笑,"我以为我妈会打来。"

第一章 第二节 等待
  美国回来后,静惠又投入银行忙碌而单调的工作。在奥斯汀那种对家的渴望立刻被磨灭。她既没有去买精致的家具,更没有去找一个可以成家的对象。她很少待在家,家里的布置少得可怜。她的家,恐怕比她还孤单。她的生活,恐怕比她退休的父母还平凡。
  唯一的惊喜是:程玲打电话给她。
  当程玲走进咖啡厅,静惠完全认不出她。这个初中时抽烟、逃课,静惠曾因为罩她而被老师开除风纪股长职务的问题学生,如今已变成一个成熟女人。
  "小姐要我填贵宾卡的资料,我赶时间,本来不想填的,但刚好看到上一张,叫林静惠,我心想这个林静惠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林静惠,抄了电话号码,一打,果然是你。"
  程玲还是像初中时一样漂亮、热情、大声、开朗,生活粗枝大叶,打扮却非常细心。她自己开了一家公关公司,规模不大但有几个不错的外商客户。对于静惠当年罩她,她有一份超越时空的感激之情,谈话中不断提起,频频问要怎么报答。一个下午茶的时间,她和静惠赶上了二十年前的交情。知道静惠还没结婚,她更是高兴。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我替你介绍。"程玲说。
  "你呢?你不可能没有男朋友。你初中时那个男朋友后来怎么了?"
  "那个混球,害我去堕胎。现在恐怕被关起来了吧。"
  静惠惊讶于她的坦白。
  "现在呢?"
  "现在这个好多了,不过比较boring,"程玲说,"他做爱都戴两个保险套,就怕我怀孕。天啊,我为什么不能认识中庸一点的人?"
  静惠笑笑,她喜欢被当作密友的感觉。
  "你们交往多久了?"
  "两年了。"
  "哇……"
  "没错,破我的记录。我这种烂脾气,没有人能忍受超过三个月。"
  "想结婚吗?"
  "讲是讲过,不过我还没答应。所以我们还是可以去玩。"
  临走前,她们一起去洗手间。静惠先冲水,盖掉自己小解的声音。程玲却直截了当地开始。隔着墙,程玲的声音大得连静惠都觉得尴尬。
  "周末一起吃饭,我帮你介绍男朋友。"程玲说。
  "不用了,我自己自然认识就好了,刻意介绍多尴尬。"
  "静惠,你已经错过自然认识的年纪了!"
  离开餐厅,程玲邀静惠到她公司坐坐。
  "我今天没开车,我们坐公车去。"程玲说。
  "这边就有捷运,坐捷运会不会比较快?"
  "嘿,像我们这种美女怎么能坐捷运?当然要坐公车给路上的男人看啰!"
  程玲果然是公关高手,总是有许多活动可以参加。时装秀、报社的周年庆、娱乐网站的成立酒会、科技公司的新产品发布会。这些活动虽然不是她办的,但她都会被邀请。有时她拉着静惠去开眼界,静惠也因此认识了很多人。有了共同认识的人可以八卦,她们的感情越来越好。程玲从没放弃帮静惠介绍男友的念头,几次的公关活动,其实是设计好的陷阱。静惠也能体会程玲的好意,故意和程玲安排的对象多聊几句,但后来总是没有下文。
  直到静惠又遇到徐凯。
  那并不是程玲的安排。程玲从电影公司拿了两张《Girls Interrupted》试映会的票,纯粹只是和静惠去看电影。散场时两个人兴致勃勃地说多喜欢这部片。
  "我以前在学校,一定就像薇诺娜·瑞德一样,被人当成疯子。"程玲说。
  "其实他们都误会了你……"静惠支持她。
  "没错。"
  "你刚才有没有注意到这部片的英文海报?我好喜欢它的文案……"静惠说。
  "是什么?"
  "Sometimes,the only way to stay sane is go a little crazy."
  "有时候保持清醒唯一方式是……"
  "发一点疯!"静惠说。
  "你啊!你才不可能相信这句话呢!你是最不可能发疯的那种!"
  "林静惠!"
  一名男子叫她们,她们没听到,程玲继续说,"你怎么可能发疯?你在银行工作,没交过男朋友--"
  "林静惠!"
  她们转过头……
  "嗨,我是徐凯,去年十二月我们在一个party上认识……"
  "我记得……"静惠说。
  "你们也来看电影?"
  "嗨,我是程玲,静惠的朋友。"程玲主动自我介绍。
  "我是徐凯。"
  "你怎么会来看这种电影?"程玲问。
  "我喜欢薇诺娜·瑞德,她那个有点精明,有点忧郁的样子……"
  "你不觉得跟静惠很像?"
  "没错,我正要这么说。"
  三个人聊了几句,徐凯很有礼貌地走开,毕竟只是巧遇,静惠还跟朋友在一起。静惠看他上计程车,跟他挥手再见。
  "难怪不希罕我介绍,原来已经有了帅哥。"
  "我们只是点头之交,第二次见面,上一次还是在去年十二月。"
  "如果只是点头之交,对上一次见面的时间还记得这么清楚?"
  "你饶了我,你知道我喜欢的不是这种型的。"
  "我怎么知道?你喜欢的是哪种型的?"
  "我……总之不是这种型的。"
  "所有女人都喜欢这种型。"
  "你……"静惠笑出来,"你根本还不认识他。"
  "他叫徐凯,他知道我叫程玲。"
  "但你知道他的个性,他的想法,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吗?"
  "他如果这么帅,其他那些都不重要了吧。"
  "你开玩笑?"
  "没错,我开玩笑,"程玲拍拍静惠,惊讶静惠竟然如此认真,"不过他真的很好看。"
  "也许吧,不过不适合我。"静惠说。
  "没错,他不适合你。"
  "你也这么觉得?"
  "他太爱玩了,你不会有安全感的。"
  "你觉得他爱玩?"
  "拜托,谁都看得出来!你以为他真的喜欢这种电影?准是来躲女人的!"
  三天后,徐凯打电话给静惠。那时静惠的同事正坐在旁边,解释着一个重要客户的外汇需求。
  "喂?请问林静惠在吗?"
  "我就是。"
  "我是徐凯。"他丝毫没有解释是何时何地的徐凯,好像静惠理所当然应该记得。
  "请你等一下……"静惠遮住话筒,对同事说,"我待会儿去找你。"
  "快一点,他们今天就要买美金!"
  "一分钟。"
  静惠润喉,"喂?"
  "你在忙吗?"
  "没有没有,"她急忙辩解,"同事聊天,不重要。"
  "你还记得我吗?"
  "当然记得啊。"
  "没什么事,打个电话看你好不好。那天在戏院门口你和朋友在一起,不好意思多聊。"
  他们接着聊起《Girls Interrupted》。
  "我很喜欢这部片。"静惠说。
  "你看起来不像片中那些叛逆的女生。"
  "我不是。但我还是喜欢。"
  "为什么?"
  静惠沉默不语,她还没有准备好要向他自我剖析。徐凯听出她的犹豫,很有默契地转移话题,"哪一天有空,我们出来喝点东西。"
  "好啊。"她说。
  "星期五怎么样?"
  "没问题。"
  "七点好了,我去你公司找你。"
  那天是星期一,离星期五还有四天。挂上电话,静惠松了一口气,像刚做了简报般精疲力尽,但对自己简报的内容却记不清。她站起来,看着电话发呆,好像在等它再度响起,以证明刚才并不是一个幻觉。徐凯约她,她竟然这样迅速地答应了。她坐在桌前,完全忘记要回去找同事的事。同事最后来找她,她频频对不起。
  "你还好吧?"同事问。
  "很好啊……"
  "你看起来心神不宁。"
  接下来几天,她试着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照样开会、加班、帮客户买卖美金、忙到九、十点,回家再看美国开市的行情。但和徐凯见面这件事一直在她心上,像一颗痣,平常你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但在最私密的时刻:脱衣、洗澡、擦身体时,你会突然看见。
  终于到了星期五。六点五十,静惠就到大楼外等。她一转身他就出现了,没看到他从哪里来。徐凯穿着一件灰色毛衣,棉线很粗,织成的椭圆形图案一坨一坨地排列。白衬衫的宽领从毛衣领口畅快地伸出,好像在和她打招呼。
  "嘿……"徐凯大口地笑,很大学生式地无思无邪,很罗斯福路式地笑着。他的头发很多很长,风吹得在额前飞扬,几乎要发出声响。他的双眼皮好深,里面好像藏着宝藏。
  "你没有等很久吧?"徐凯问。
  她摇摇头。
  "我有个东西要送给你。"他从背后拿出一根长筒子。
  "是什么?"
  "外面风好大,先找家餐厅,坐下来再给你看。"
  十分钟后,他们在一家法国餐厅坐下。
  "你打开……"徐凯把长筒子拿给她。
  是《Girls Interrupted》的电影海报。
  "哇,你怎么会有?"
  "我去戏院偷的!"
  "真的?"
  "骗你的。我有一个朋友,喔,你见过的,就是那天party上和我在一起的那个,他在电影公司做事。"
  静惠低着头,慢慢卷起海报,却塞不回细筒中。
  "我来……"
  他的手很细,很白,灵活而利落,"你知道我最喜欢这张海报的什么吗?"徐凯问。
  "薇诺娜·瑞德的脸部特写,她空灵的眼睛?"
  "没错,我喜欢薇诺娜·瑞德,"他把盖子盖上,把细筒交给她,"但我最喜欢的还是这张海报的广告词:Sometimes, the only way to stay sane..."
  "...is go a little crazy."静惠接上。
  "你记得?"
  "我记得。我也很喜欢这句话。"
  一阵温暖从颈背流过手脚,像一个插上电的玩具,她突然活了过来。
  他们有了第一个连结。
  他们聊了薇诺娜·瑞德其他的电影,侍者走来,他们连菜单都还没看。
  "你想吃什么?"他问。
  "都可以,我不常吃法国菜,你说吧。"
  "你问对人了,我在法国住了三年。"
  "真的?你去法国干什么?"
  "学画,学油画。"
  徐凯很熟练地点了前菜和主菜,配合很好的红酒。
  她就从油画开始认识徐凯。他高职美工科毕业,到技术学院学设计,学了两年后休学,去当兵,当完兵跑到法国,学法文和油画。回来后做过好几份工作,摆地摊、卖保险、网络公司、广告公司。一开始静惠用力地在听:点头、微笑、瞬间睁大眼睛,夸张自己的惊讶表情。但看着徐凯丰富的手势,听到他戏剧化的声音和与她全然不同的经历,她慢慢放松下来。像是穿着睡衣上网,没有目的没有紧张。她撑着头,手挤出脸颊的肉。她喝了一点酒,感觉自己在酒瓶中游。
  "法国真的那么好玩?"
  "法国是天堂,改天我带你去。"
  你带我去?静惠想,好快啊!
  "你要带我去哪里?"
  "我带你去巴黎,去罗浮宫,去加缪写作的咖啡厅。我带你去斯特拉斯堡,再带你去德国。事实上整个欧洲你都该去!你去过欧洲吗?"
  她摇头。
  "我带你去芬兰,去'列宁格勒牛仔'的pub。"
  "列宁格勒不是在俄国?"
  "小姐,'列宁格勒牛仔'是芬兰的一个摇滚乐团,团员的头发都梳成像鸡冠,你不是喜欢看电影吗?还有一部电影是拍他们呢!"
  "我没看过。"
  "没关系,我可以带你去'列宁格勒牛仔'的pub。然后,然后我们去瑞典,我带你去看瑞典的皇宫……"
  "皇宫进得去吗?"
  "中国人不是说'民贵君轻'吗?瑞典是最好的例子。他们的皇宫,还不如我们的台北市立图书馆。"
  "真的?"
  "他们国王整天骑着脚踏车在街上跑来跑去,好像是送报的。"
  "真有趣,我好想去。"
  "那你要对我好一点。"
  "我请你吃饭。"
  "这不行,这传出去会让别人笑话,哪有人第一次约会让女方出钱的?"
  他把这当做第一次约会呢!
  "好吧,反正你蛮有钱的。"
  "我?我才穷呢!"
  "穷你还能穿名牌?还能在法国住三年?我想留学,存了四年才去成。"
  "打工啊,小姐,我那时多苦啊,每天在餐厅洗盘子,其他做过的事都不提了。"
  "其他做过什么事?"
  "比如说采葡萄。"
  "采葡萄能赚钱?"
  "当然。法国人做酒,你看要多少葡萄?我采到两条手臂都是刮痕,你看……"他拉开衬衫袖子,果然一条条紫色细纹,"我采葡萄采到背痛,到今天都还没好。"
  "真的?我也有背痛。"
  "你是怎么搞的?"
  "我在美国念书的时候,买了一张很便宜很烂的沙发,每次坐,整个人就往下、往前面陷,姿势很糟糕。坐了一年,有一天早上起来,背痛得不得了。我看遍名医都看不好,有一个中医告诉我,我痛的地方是在'膏肓'--"
  "在哪里?"
  "'膏肓'!'病入膏肓'的'膏肓'!"
  "天啊,那你比较伟大,来来来,喝杯水。"
  他拿起水来喂她,她的嘴在杯子里笑,溅起许多气泡。
  "你今天可以点牛排,我请客,你想多点一份带回家也没问题。"
  "还有呢?"
  "还有你可以尝这里每一样甜点--"
  "我是说你在法国还做过什么?"
  "唉,其他的,都是一些琐碎的事,不提也罢……"
  "说一说嘛!"
  "还有……"他故作不屑,"我演过电影。"
  "你什么?"
  "我演过电影。"
  "真的?哪一部?"
  "《The Pillow Book》你有没有看过?"
  "喔--邬君梅演的,我好喜欢她,她气质好好。"
  "我爱你,你是我认识的人之中第一个听说过这部电影的。"
  "你演什么?"
  "我演一个侍者。"
  "喔……"
  "嘿,你可别瞧不起,就算侍者也是从两百多个人里面挑出来的。"
  "我没有瞧不起,我觉得很棒,我一定会去租来再看一遍。"
  "不过你只能看到我的背影,我的台词都被剪掉了。"
  "怎么会这样?"
  "唉,演艺生涯……"他夸张地感叹。
  "那你告诉我你的台词是什么?我看的时候可以想像。"
  "我也不记得了,好像是跟邬君梅说'你要点什么'之类的……别说我了,说说你吧,你的工作到底是什么?"
  "我在银行负责买卖美金。"
  "帮谁买?"
  "帮公司客户啊。客户要买卖美金,会跟我们行销部门的人联络,行销的同事再告诉我客户的需求。"
  "我听不懂,举例来说,你的一天大概是怎么样?"
  "我八点进公司,看一下路透社、美联社的新闻,翻一翻总公司传来的报告。九点开盘后,把今天美金和台币的汇率报给各分行。然后开始交易,行销人员告诉我客户要什么,好比说,买5支美金,1支就是100万,卖10支美金,在877买,884卖之类的--"
  "什么是877?"
  "喔,32.877,是美金的汇率。"
  "我喜欢你讲行话,你讲行话时蛮性感的!"
  静惠笑了,"整个早上我都在看电脑,电脑上会一直出现最低的卖价和最高的买价,如果价钱好,我就打电话到交易所去成交……"
  "你们的电脑是不是像电影里面看到的那种,密密麻麻的……"
  "我面前有三个屏幕,一台用来看价格的,一台是交易系统,一台用来做一般的PC。"
  "所以我以后送E?mail给你,你未必会看到,因为你忙着看另外两台……"
  他不断的暗示让静惠讲得更快,"没错,九点到十二点,我就一直盯着这三个屏幕看,注意有没有人'送E?mail给我',"他被逗笑,她继续,"然后下午两点到四点,重复同样的工作。"
  "这么好,四点就下班了!"
  "没有,四点是市场结束,我还得结清部位,算一算我今天到底赚了多少,赔了多少……"
  "怎么还会有赚赔?"
  "当然啊,你买的时候一个价钱,卖的时候就变了,中间差额,就是你的赚赔。"
  "所以你是拿客户的钱在赌钱?"
  "其实是拿我们公司的钱在赌。"
  "你知道吗,"徐凯交换翘起的腿,"从我第一次看到你,就有这个感觉。你外表很压抑,其实是个赌徒。你在银行做事,听起来很乏味,结果你是几千万几千万美金在玩。"
  "你觉得我很压抑吗?"
  "你是我见过的最压抑的人!"
  "不会吧……"她一口喝掉整杯红酒,向徐凯展示空杯,"我怎么会很压抑?"
  她骄傲地放下杯子,看着牛排刀上自己的脸。她怎么会这样?她觉得自己好像变了一个人,变得很活泼、很好问、很炫耀、很小女生。她从来不是这样的!看看表,现在已经9点,她已经32岁了啊,怎么还会这样?
  "你几岁了?"徐凯问。
  "32……你呢?"
  "真巧,我也32,你结婚了没有?"
  "什么?"
  "当然没有……"静惠苦笑,"你怎么会问这个问题?"
  "只是一种感觉。因为你很压抑,所以你有一种稳重,妈妈才有的稳重。"
  "这是赞美吗?"
  "当然是赞美!"徐凯认真地说,"很多女人到了80岁还是没有这种稳重。"
  静惠坐正,微笑,"我还没有结婚,"她停顿,"结婚的话我怎么可能和你在这里?"
  "我们也没干什么,只是吃饭而已。"
  这话似乎把先前的重重暗示一笔勾销,听起来很扫兴。但她没有多想。她只是放松,享受跟一个好看的男孩子晚餐。徐凯电话很多,手机不停地响。他接起来,一直说"我再打给你",她觉得被重视,有独占性。晚餐结束,徐凯请客。走到餐厅外,静惠不知该说什么。她已经很久没有约会,忘记了约会的内容和步骤。
  "我们去走一走。"他说。
  "好啊。"
  他们走在敦化南路,风吹在脸上,刚才的酒意被吹干。
  "你和上一个男朋友什么时候分手的?"他问。
  她被这个突如其来的私人问题震住。徐凯的语气有一种理直气壮,好像是长官对部属,好像他们已经熟到可以问这种问题。两人在红灯前停下,静惠没有答腔。他也没有追问,自己说了起来:"我和我女朋友最近刚分手。"
  "为什么?"
  "第三者。"
  他轻描淡写地讲起他和前任女友的故事。她是一个设计师,他们在健身中心认识,第一眼就有感觉。交往了半年,快乐和争吵的比例慢慢偏向一边。她遇到别人,他们和平分手。他唯一不平的,是她用他送她的机票,跟另一个人去法国。"那是我的法国呢!"
  静惠一开始还不好意思听这么私人的往事,她和他毕竟是第一次晚餐。但随着徐凯越讲越仔细,静惠有了一种感激。这个受伤的男人,他对我如此信任,我能给他什么?
  "我交往过最短的女友只有两个礼拜,"他低头,踩着红砖道上的落叶,自己笑了起来,像在承认一个无伤大雅的隐疾,"在法国,在斯特拉斯堡,斯特拉斯堡是法德边境的一个城市,刚去法国没钱住巴黎,先到斯特拉斯堡学法文。那个女孩叫凡妮莎·舍曼,是我同学的妹妹。她本来在大学念德文,太爱玩了,被当掉,只好到酒吧当侍者。她超hot,老板、顾客都想追求她,他们常带她去飙车、跳舞,她也都来者不拒,玩得很愉快。我第一次见到她时没什么感觉,她19岁,还是18,我也记不得了,漂亮是漂亮,不过我那时候忙着学法文,根本没心情谈恋爱。跟她学法文,学到的都是粗话,什么……'Fait pas chier','Fait pas'就是'Don?t','chier'就是'shit','Don?t shit'就是'别来烦我'的意思,"徐凯笑笑,"我们唯一的共通点是音乐。她喜欢'The Doors',我喜欢'The Cranberries',就是'小红莓'。你知道她多怪?她喜欢The Doors那首《The End》,你有没有听过?"
  静惠专心地看着他,摇头。
  "她喜欢《The End》最后那句'Father, I want to kill you. Mother, I want to fuck you.',每次听到这里就把音量加大,站在床上跳来跳去。"静惠皱眉,徐凯跟着说:"没错,我也觉得她脑袋有问题,最好离远一点。那时候小红莓出了新专辑,叫《No Need to Argue》,我很喜欢其中一首歌,叫《Zombie》,僵尸,想去买CD。但你知道法国CD有多贵吗?一张要1000多块台币。我采葡萄一小时才50块法郎,200块台币,房租都付不起,还买CD?我跟她抱怨,她就说:'德国CD便宜,我带你到德国去买!'说完就拉我上车。我们到边界一个德国小镇,叫Kehl,下午的时候,那时是春天,阳光轻轻地照下来,那阳光细得好像雨一样,照在皮肤上好像在化妆。空气凉凉的,好舒服。我们买了CD,我第一次听她劈里啪啦地讲德文,很崇拜的。后来我们去喝露天咖啡,吃'kebab',这是土耳其传来的一种面饼,有点像我们的沙威玛,不过沙威玛用的是面包,kebab用的是像我们的山东大饼那种硬饼,里面包牛肉、鸡肉之类的。呼--人间美味,下次我们去德国,我一定带你去吃。在德国那个下午太舒服了,真的有一种催情作用。回到法国,到她家听CD,我们躺在床上,那时真的觉得恋爱了。"
  徐凯停下来,微笑着看前方,好像还能看到那个下午,过了仁爱路,就是那个德国小镇……
  "第二天,她很开心地告诉大家我们在一起了,我们也真的快乐了好几天。他老板想追求她,知道她被我抢走后很不爽,再也不请她去跳舞了。那些平常带她去飙车的顾客知道后,也立刻不理她。突然间她习惯拥有的玩乐都没有了,只剩下我。我,我一个穷学生有什么?没有钱,没有车,没有保险,什么都没有。两个礼拜后,她跟我说拜拜。我已经爱下去了,哪能接受?我去她上班的酒吧找她,你知道她跟我说什么?"
  "'Fait pas chier'!"静惠说。
  徐凯抓住静惠的肩,感激地点头。
  "那一定很痛?"
  "现在已经不记得了,我只记得在德国那个下午,那些凉凉的阳光,第一口的kebab。"
  他们过了忠孝东路。
  "你会不会觉得,每段感情都有一首歌?我想起凡妮莎,会想起'The Doors'的《The End》。我想起我前任女友,会想起Dave Matthews Band的《CrashsintosMe》,你听说过这个乐团吗?"
  她摇头。
  "我本来也没听过,听说在美国大学里很红的。我们是看一部电影叫《Excess Baggage--》,中文好像叫《老爸,我把自己绑架了》……"
  "喔--艾莉西亚·莎朗斯通,我好喜欢她!"
  "你喜欢她?"
  "对啊,她好可爱,你有没有看过她最红的那部--"
  "《Clueless》!"他们异口同声。
  "你会喜欢艾莉西亚·莎朗斯通?"徐凯摇摇头,"我以为你只喜欢茱丽娅·比诺什那一类的……"
  "喔,我也喜欢茱丽娅·比诺什,不过我更喜欢艾莉西亚·莎朗斯通,我还买了《Clueless》的录影带呢!"
  "所以我说你表里不一。"
  "别管我,先告诉我'CrashsintosMe'那首歌。"
  "它是《Excess Baggage》的插曲,前奏的吉他弹得很正,歌是讲两个人恋爱,就像两辆车对撞一样,是具有毀灭性的,最后会两败俱伤。"
  "咦,不是有一部电影也是讲这个,说撞车时的感觉就跟性高潮一样--"
  "对对对!"徐凯立刻接上,"那部电影好变态!"
  "叫什么名字……"
  "荷莉杭特演的,记不起来了……"
  她喜欢他们讲同一部电影,却都记不起片名的感觉。
  "你是那种很容易撞车的人对不对?"静惠问。
  他一下就听懂了,微笑,"我在法国看过一本小说,是讲19世纪末法国矿工的生活,左拉写的,叫《Germinal》,中文叫《萌芽》。女主角是一个矿工的女儿,男主角是一个组织工会的矿工,他们明明互相喜欢,却压抑自己的感情。女的甚至做贱自己,嫁给一个大老粗。整本小说他们都在压抑,一直ㄍㄥ、一直ㄍㄥ。最后,当矿坑淹水,两个人都被困在黑暗中面临死亡时,才互相表达自己的心意。当时看到那里我就把书甩掉,告诉自己,This is bullshit,我永远不要像他们一样,永远不要!"
  他们过了民生东路,在徐凯的逼问下,静惠讲了一些黄明正的事。只是她尽量模糊,听起来黄明正顶多是个常见面的朋友。她觉得很不舒服,觉得跟一个陌生男人讲黄明正是背叛了明正。她在想,如果每段感情都有一首歌,那她和黄明正的歌是什么……"Vienna"?可是那是他跟别人的歌!他和黄明正根本没有歌。他们一直聊,从机场转到民权东路。三点多,徐凯要送静惠回家,民权大桥下没有车。
  "我们今晚在这扎营吧?"徐凯说。
  "好啊,我们干脆去内湖,湖光山色,正适合露营呢!"
  "嘿……你不再压抑了!"
  徐凯打电话叫计程车。在车上他们还在争辩静惠是不是一个压抑的人,一直到车停在她家公寓门口。
  "要不要我陪你上去?"
  "不用了。"
  静惠看着黄色计程车在巷口转掉。她拿出钥匙,插进钥匙孔,不对。她换一支,再插,也不对。她把整串钥匙抓在手中,低头笑了。2000年3月,她又开始约会了呢。
  5第二天中午,她打开手机,徐凯的简短留言:"静惠,只是要告诉你,昨晚很开心,谢谢你。"
  静惠并没有刻意去想徐凯。她把那晚和徐凯约会当作一场电影。看完了,当时很愉快,就结束了。日后和同事聊天,也许会插上一句:"这部片子我也看过,很不错。"讲一讲后又各自回到工作岗位。徐凯是一场电影,很少人一部电影会看两遍的。是的,徐凯是一场电影,聪明人不会把电影和现实混在一起。
  几天后她和程玲吃饭,程玲把他男友周胜雄带来了。周胜雄和程玲看起来并不相配。程玲很亮很活泼,满脸古灵精怪,每颗痣都是一个玩乐的点子。周胜雄白白净净,很斯文,一看就是老实人。他在国外念的大学和研究所,回国后在新竹科学园区做事,原本一直住在新竹,认识程玲后,在台北也租了房子,做"二五族",每个礼拜二、五回台北。
  "你们怎么认识的?"
  "我们在网络上认识的。"程玲搂住周胜雄说。
  "什么?"
  "网络。"周胜雄补着说。
  "不可能吧!"
  "怎么不可能?你难道不知道现在有很多人都利用网络交友吗?还有网络一夜情呢!"
  "我当然知道,我以为只有小朋友才会这样。"
  "那你就错了。我们在交友网站上认识。上面多的是像我们这种三十几岁的孤男寡女。我输入各种条件,年纪啦、身高啦、学历啦,蹦,周胜雄就跑出来了。""虽然是程玲找到我的,不过我其实已经注意她很久了。只不过她的profile的page view有五万多次,我心想竞争这么激烈,我哪有机会?所以一直不敢写信给她。"
  "五万多次,是网站上的第二名吧。"程玲骄傲地说。
  "很可能。"
  "第一名也不过六万次。不过我怀疑那个人是梁咏琪。"
  "梁咏琪?"
  "她当然取了个化名,叫Stephanie,标准的清纯玉女,和我完全不同的类型。"
  "然后呢。"
  "先通E?mail啰,一两次之后就交换手机号码,打了两次电话就见面了。"
  然后就真的开始交往?"
  "立刻就好得不得了!"程玲说。周胜雄补充,"你真的要相信网络的力量,替我们省了好多时间。"
  程玲接上:"怎么样,要不要我们替你报名?"
  "干脆一起替我报名'非常男女'好了!"
  "好啊,我认识制作人。"
  "拜托喔……"
  "你看吧,你就是这样,还说要疯狂一点?"
  此时她想起徐凯。他是她手上的王牌,有了他,她不需要和程玲争辩。我很疯狂呢,那晚,我和第一次约会的对象走过大半个台北。
  付完账,三个人站起来。周胜雄自然去牵程玲的手,抓得紧,好像在云霄飞车上。静惠跟在后面,一直看着他们的手。
  两个礼拜后,台北市选市长,周胜雄支持1号,程玲和静惠都投2号,晚上六点,看着1号的支持者提前庆祝,程玲打电话给静惠。
  "气死我了,走,晚上出去透透气。"
  "你和周胜雄?我不想当电灯泡。"
  "我今天不想见到他。"
  "我好累,晚一点再说吧。"
  过了一会儿,电话又响起,静惠让答录机去接。
  "静惠吗?我是徐凯,你在家吗……"
  静惠走到答录机旁,徐凯背后好吵,他扯开嗓子,"你今天投谁?我的候选人输了,我们现在在他的竞选总部前声援他--"
  她抓起电话,"喂?"
  "你在?嘿,你好吗?"
  "我听不到,你那边好吵。"
  "我们在2号的竞选总部前声援他,你要不要来?"
  拥挤的人群,当徐凯从背后拍她,她感到亿万个细胞刹那间醒了过来,一齐在她体内吐气。她很怕,她没有过这种感觉。
  "我不知道你对政治也有狂热!"静惠扯开嗓子。
  "我才迷呢,我将来还要搞革命呢!"
  徐凯喊着口号,左手挥着旗子,右手牵着静惠在人群中穿梭。他走得很快,甚至把静惠拉痛了。静惠被拉着向前走,头自然往后倾。她虽然不舒服,脸上却是笑容。像坐在晕车的交通车上,不舒服,但知道自己是往回家的方向。
  活动结束后,他们站在便利商店外喝水。一瓶水,徐凯一口干掉。水从他嘴角流下,流过喉结。静惠看着她,他好像一个广告。
  "你打电话找我之前,怎么知道我投2号?"
  "唉,"徐凯挥挥手,"你这样子,一看就知道是投2号的。"
  那晚回家后,静惠一直兴奋着。第二天醒来,还听得到昨晚人群呐喊的声音。她出门吃午饭,回家打开门,立刻瞄答录机:有没有留言?
  她被这小动作吓到了,她从来不会这样,她从来不让答录机主宰自己的心情。
  整个星期天,静惠变得敏感起来。不管手边做什么事情,耳朵都用着力。连听音乐的时候,也腾出百分之十的空间给电话铃。她感觉自己变成两个人,一个,是原来的自己,轻松、干静、自足而满意。另一个,站在一旁注视着答录机,有气无形,必须等待留法的画家来赋予形体。

第一章 第三节 交往
  她很快纠正了这种不正常的心情。接下来一周,让自己比往常更为忙碌,晚上也待在公司看美国的行情。程玲和周胜雄找她吃饭,意外的是现场有周胜雄的一位男同事。高高帅帅,是国外名校的硕士。穿纯棉的衬衫,领带的结打得很漂亮。静惠给了他电话,从头到尾露出甜美的微笑。但她知道,这是她生命中另一个有礼而疏远的人。
  星期五晚上,同事已经走光。清洁妇在角落吸地毯,中央系统的空调沉闷地响着。她看着徐凯的名片和上面写着的手机号码。她把名片插在电脑键盘上的"6"到"0"之间。右手中指一直按着空白键。细长的光标从Excel工作表的"A1"一直跑到"M1",然后从"N"那栏跑出了屏幕……
  没有光标,静惠更孤单了。
  星期六下午,一周最缓慢的一个小时,她打电话给徐凯。
  他关机,立刻接到语音信箱。静惠若有所失,却又如释重负。
  几天后徐凯打到办公室给她,很体贴地是在四点以后。那时同事正和她描述一个难缠的客户,静惠在业界听到过类似的评语,两个人话接着话,聊得很激动。电话响起,静惠心不在焉地接起。
  "您好,请问是林静惠小姐吗?"
  "我是。"
  "林小姐您好,我们这里是菲梦丝国际美容机构。我们听说您最近减肥成功,想请您当我们的代言人--"
  "对不起,请你等一下……"她遮住电话,对同事说,"我接个电话……"
  "男朋友?"
  "菲梦丝。"
  同事莫名其妙地走开,静惠拿开遮着话筒的手。
  "菲梦丝吗?"
  "是的。"
  "对不起喔,您刚才说要邀请我做什么?"
  "我们听说您最近减肥成功,想请您当我们的代言人--"
  "喔--嗯,谢谢你的邀请。不过我个性很压抑啊,不喜欢拋头露面--"
  "好厉害,"徐凯恢复正常声音,"你怎么听得出来?"
  "我不知道你还有演戏的天分。"
  "我的天分可多了。你在干吗?"
  "没什么……写给中央银行的报告。你呢?"
  "哇--我在玩手机上的Snake,你在写给中央银行的报告,我们差这么多,怎么交往下去?"
  "我们在交往吗?"
  "当然啊,难道你想始乱终弃?"
  "对不起,我们分手吧,"静惠装出沉痛的声音,"这不是你的错,这都是我的错……"
  "你要分手也得当面讲,我们已经走过敦化南路了!"
  "敦化南路跟这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徐凯清清喉咙,严肃地说,"如果我们只走过市民大道,分手根本不需要告知对方,不回电话就是了。如果我们走过和平东路,不包括师大那段,手机简讯通知一下就好了。如果包括师大那段,就得送个E?mail,最好加个附件,好比说,一张几米的图之类的,祝福对方一下。如果走过信义路,而且还在大安森林公园里漫步过,就要打电话了,不过对方没接的话,其实你是非常希望对方没接的,留言也可以接受。如果走过中山北路七段,坐过'Haagen?Dazs'和'广田洋果子',那就得ICQ了,而且至少要维持5分钟,如果打中文的话,还至少要10分钟。如果回来的路上又跑到阳明山看了夜景,乖乖,这下就得亲口跟对方讲了,而且不管对方在电话中再怎么大吵大闹,你都得专心听完,不能一边听一边上网。如果像我们一样,走过敦化南路,还弯到民权东路,还躺在地上看飞机起飞--"
  "我们哪有躺在地上看飞机起飞?"
  "没有吗?"
  "这是跟哪个女人?"
  "没有没有……重点是如果走过敦化南北路,还弯到民权东路,分手就得见面谈了。如果是走过神圣的仁爱路,特别是四段,在富邦大楼停下来看过鱼,在国父纪念馆外研究过红砖道边缘隔几步路就突然凹进来那一块块究竟是什么,喔--那不但要见面谈,而且还要谈好几次,最后终于分了,过几天还应该礼貌性地补个电话,确定对方没有自杀……"
  静惠边笑边说,"你忘了一些重要的路,比如说南京东路。"
  "没有人会带异性去走南京东路,除非是要借钱。"
  "南京西路呢?"
  "干吗,去堕胎吗?"
  静惠忍住笑,"所以看样子我们要见面谈了。"她无奈地说。
  "唉,见面谈吧……"徐凯附和。
  "什么时候?"
  "现在。"
  "现在?"
  "我请你喝下午茶。"
  "都快天黑了,还喝下午茶?"
  "那我们喝傍晚茶好了,名目不重要。"
  "我还没下班耶。"
  "随兴一点嘛,你可以逃班啊。交易不是结束了吗?你事情做好了,还耗在那里干吗?"
  "还有很多事啊……"
  "什么事?想我吗?"
  "哇--你怎么知道?"
  "我不怪你,我知道我有这个魅力。"
  逃班对静惠来说当然是不可思议的事,逃班去喝下午茶更难。但徐凯理所当然的语气让她觉得必须重新评估自己习以为常的逻辑。就好像听到不少伊斯兰妇女出门终年戴着面纱,南美洲有些国家女性是一家之主,你起初会皱眉头,觉得怎么会这样。后来想想在那个世界中这十分合理,他们搞不好还觉得台湾这些人很奇怪。这样想,就开始对伊斯兰和南美洲有了尊敬。这样想,徐凯的提议突然不再荒谬。
  "好,在哪里?"
  其实,她是怕徐凯笑她。笑她死板、胆小。怕他觉得她是规矩而无趣的女人。
  "新公园。"
  老板不在,她关掉电脑。
  "我去看医生,喉咙有点痛。"她跟同事说,假装咳了两下。
  7徐凯掀开格状的桌巾,披在草地上。他放下竹篮,从里面拿出果汁和蛋糕。他们坐下,看着不远处的办公大楼,天渐黑,办公大楼的灯变得更明亮,公园相对地暗下来,好像悄悄地沉到地底,他们觉得隐密。
  "这是我自己榨的果汁。里面有柳橙、香蕉、芒果、奇异果、红萝卜和葡萄。"
  静惠看着盐酸色的果汁,不敢喝,"这该不会是你从法国采回来的葡萄吧?"
  "唉--我以为你不会发现的……"
  "所以这下午茶根本不是临时起意的,你早上就做好果汁了嘛!还讲什么随兴不随兴?"
  "当然是临时起意的。这果汁是上礼拜做的,在公司冰箱放了四天,刚刚想到可以拿给你喝。怎么样,来一口吧,很补的啊……"
  他拿起吸管往静惠嘴里塞,静惠叫出来。他很高兴有机会逗她,得意地笑着。他自己吸了一口,立刻装作中毒状,满地打滚,滚回来后脸上都是草。
  "千万别喝……"他做临死的告诫。
  "我叫救护车。"她拿起手机打119。
  "来不及了,打给殡仪馆吧。"
  "你有没有什么遗言?"
  "我……我有一个……朋……朋友……"徐凯边咳边讲,十分吃力,"叫……叫……林静惠,请……请你告……告诉她,我……我是真的……真的……爱她!"
  说完,他就断气了。
  他躺着,她坐着。他死了,她伤心。两个人久久没有移动。
  最后他忍不住,突然坐起来。
  "我不会把你吓到吧?"
  "怎么会,你又不是第一个对我说这种话的男人。"
  他坐到她面前,她拨掉他脸上的草。他们张开腿,手放在背后撑着地,好像回到小学时的踏青,隔壁班的男女同学第一次坐这么近。
  "逃班会不会让你良心不安?"徐凯问。
  "不会啊。何况我没有逃班,我喉咙不舒服,去看医生。"
  "真的,我也是!我发誓我是这样告诉我老板的。"
  "我们好有默契。"
  "你知道,做坏事的默契,是比做好事的默契更难的。"
  "那我们在一起只能做坏事啰。"
  "正合我意……"他抱住她,做出想要亲她的样子。
  "等一等,"静惠不知道他是不是认真的,先控制住场面,"让我先看看你的喉咙,呀……你抽烟了?"
  "早上抽了一根。"
  "约会前怎么不刷牙?"
  "为什么要刷牙?我不喜欢包装,我希望给你看到原来的我!"
  "你是做广告的,怎么会不喜欢你的工作?"
  "我不喜欢我的工作。"
  她笑笑,把他嘴阖上,"你喉咙没事,可以回去上班了。"
  他又躺下,她成功地化解了他的强吻。
  "那你呢?你喜欢你的工作吗?"他问。
  "很好啊,老板很看重我。"
  "从来没有想离开?"
  "我有一个创业的梦想,只是时机还不成熟。"
  "真的?"他兴奋起来,"告诉我!"
  "不要啦,我还没想清楚呢!"
  "说说嘛……"
  "我想开一家投资公司,专门帮客户做个人化、整体性的理财服务。"
  "很好啊!"
  "我不需要太多客户,二十个就差不多。我也不需要很多员工,两三个人就好了。这样我可以完全掌握我的工作,我的生活。"
  "很好啊,为什么还不做?"
  "时机还没成熟。"
  "你一直说时机还没成熟,为什么还没成熟?难道现在没有人需要理财服务吗?"
  静惠不回答。
  "你开公司,我当第一个客户。"
  "你有多少钱?"
  "嗯……"
  "你看吧,时机还没成熟。这只是一个梦。"她巧妙地转变话题,"你呢,你们公司怎么样?"
  "你不要转变话题,我想你一定要等到有一天撞到头才会去追寻自己的梦想。"
  "撞到头?"
  "法国有一个地方,叫'Mont Saint Michelle',我们叫'海中城堡'。传说中一千年前,上帝的大天使迈克叫一个名叫欧伯特的主教去诺曼底盖寺庙。但是欧伯特觉得那只是他做的梦而已。迈克第一次叫,他不去,第二次,他还是不理。到了第三天,迈克再跟他说,他还是觉得是梦,正想忘掉,下床之后,立刻跌了一跤,撞破了头。这时他才恍然大悟,这个召唤是真的!后来他真的开始筹建一座很美的城堡,在诺曼底和布列塔尼中间,一座80米高的海中岩石上。他和后人总共花了五百年才建成。黄昏的时候,美得要人命。下次我带你去……"
  "你的'海中城堡'是什么?"
  静惠坐着问,徐凯躺着说,"
  你知道我小时候最想做什么吗?革命分子!我觉得那是世上最浪漫的职业。""你这个不是海中城堡,是空中城堡了。"
  "林觉民的《与妻诀别书》,我到现在还会背呢!意映卿卿如晤,吾今以此书与汝永别矣,吾作此书,泪珠与笔墨齐下,不能竟书而欲搁笔,"静惠加入他,"又恐汝不察吾衷,谓吾忍舍汝而死,谓吾不知汝之不欲吾死也,故遂忍悲为汝言之。吾至爱汝,即此爱汝一念,使吾勇于就死也……"静惠接不下去,徐凯也打住。
  "你背得好熟……"静惠说。
  风从草上吹来,他的头发飘动。他突然坐起来,身体紧绷着,"切·格瓦拉你听过没有?"
  "他是拉丁美洲的游击队领袖,帮卡斯特罗在古巴搞革命。"
  "你怎么知道?"
  "我读MBA时研究过他组织群众的方法。"
  "哇--你们学校真好……那你应该知道,他跟你我一样,是阿根廷一个中产阶级子弟,还是医学院毕业的高材生。但是他却放弃了医生的优越生活,跑遍拉丁美洲,到处带领农民搞革命。他先在古巴搞,帮助卡斯特罗夺得政权后,又跑到玻利维亚搞,最后被玻利维亚政府逮到,秘密处决。"
  "处决前还把他两只手剁掉。"
  "好悲壮的死法。"
  "你觉得这很浪漫?"静惠问。
  "我觉得革命本身是浪漫的,推翻主流系统,推翻一切习惯,不管是政权、制度,或价值观……"
  "杀人放火,你觉得浪漫?"
  "那要看杀人放火的对象是谁,如果是压迫的独裁者,那是超浪漫的。"
  "我不知道啊,"静惠摇头,"我觉得武力就是不浪漫的,不管目的是什么。就像死刑是不人道的,不管犯了什么罪。"
  "你太妇人之仁了!"
  "你太大男人了!"
  "切·格瓦拉也很大男人啊!有一阵子我还留胡子,就是为了学他,增加一点男人味。"
  "这太幼稚了。"
  "我知道……但是感觉很好。"
  "后来为什么不留了。"
  "有人说我留胡子像同性恋。"
  "你怕别人说你是同性恋,你真是最糟糕的大男人!"
  "那也没什么不好……"
  "我是说对女人很危险!"
  "我是左派没错!我很引以为傲。
  "但你今天搞广告,最资本主义的东西。还穿Prada。徐凯,你对得起人民吗?"他很认真地说:"每年劳动节,我都放自己一个礼拜的假,去做一些劳力的工作,纪念我们的劳工。"
  "去年劳动节你做了什么?"
  "到香港shopping,呼--两手提得好累--"
  "这就是你现在的海中城堡?不是我要泄你的气,你这海也太浅、城堡也太矮了。"
  他原本用力紧绷的身体松了下来,又倒到草地上。静惠坐着,双手抱着小腿,侧着头看他。
  "我想开一家店,专门卖果汁,不只是卖现榨柳橙汁那种,而是卖像你这种人不敢喝的,现榨的芒果加草莓加香蕉加凤梨这么复杂的果汁。我连店名都取好了,叫'就是'。"
  "什么意思?"
  "Juice的音译啊!"
  "可是这名字本身有什么意思吗?"
  "没有意思,但你不觉得你会想去一个叫'就是'的店吗?这两个字有一种坚决、自信的口气。你不知道它卖什么,但是它就是要你非来不可。"
  “就是。。。。”
  "我连logo都想好了。"他拿起餐巾纸,先写出"juice",然后"e"最后的弯角刚好成为"就"左上角的第一点,"是"在"就"下面。"juice"和"就是"成90度的夹角,整个中英文排在一起像一个被咬掉一口的苹果。他把j的头拉长,就变成苹果的枝,也像吸管。
  "怎么样?"
  "我喜欢你把'juice'和'就是'摆在一起,人家看了会念成'就是juice',这不就有意义了吗?"
  "你真的是什么都要讲究意义!"
  "这样不好吗?"
  "当然不会,"徐凯摇摇头,"只是人会变得很累,很胆小……"
  静惠不去想,接着说:"你这家店的特色是什么?"
  "所有的果汁都是室温的,榨完后绝不冰它。"
  "为什么?"
  "果汁加了冰,就像女人化了妆一样,就不真了。"
  徐凯躺在草地上,闭起眼睛,丝毫不理会静惠地睡起来。静惠一个人坐着,原本的潇洒突然变成尴尬。
  "躺下来嘛!"徐凯说。
  "我穿外套,不方便。"
  "那就脱掉啊!"
  静惠没有脱掉,她像洗澡时走进一缸热水,慢慢、试探性地躺下。当颈部碰到草地时,她还用力缩回一下。
  "我还想去爬K2,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到巴基斯坦?"
  "去爬世界第二高峰。"
  "我没有爬过山唉。"
  "我也没有。我们一起锻炼,每天跑步半小时,重量训练半小时。明年,明年这个时候就可以去了。"
  静惠笑一笑,她从来没有遇到任何三十岁以上的人,还有这么多不务正业的想法。从来没有遇到第二次见面的朋友,就在约一年以后的事。
  "打勾勾……"徐凯把右手伸到天空。
  "勾什么?"
  "明年此时一起去。"
  "好,打勾。"
  "盖章……"
  "还要盖章?"
  当然也没有遇过三十岁以上打勾勾盖章的人。
  他们躺着,徐凯闭着眼,他们的头发夹在一起,手盖完章后就握着。徐凯的手机一直响,他关机。
  他们离开公园时已经七点多了。走在路上,下课的高中女生三三两两地走过。徐凯兴奋地叫起来,"你一定是北一女的,对不对?"
  "我不是。我读台南的家齐女中。"
  "你看看这些北一女的,多性感。我对北一女的制服,有一种病态的迷恋。你知道,像有些怪叔叔喜欢收集女生内衣那样。"
  "看你的样子也像。"
  "因为我以前读高职,想钓北一女的都钓不到。北一女的都很势利,只看得上前三志愿的。"
  徐凯一边走,竟开始和路上的北一女学生打招呼。"嗨,下课啦,赶快回家喔,路上坏人很多呢!"几名女学生被他吓到,加快脚步跑。
  "你看,她们到现在还是不理我,"他气得握紧拳头,"林静惠,你替我做证,有一天我要交一个北一女的女朋友,和她上床,然后把她甩掉。我一定要报这个仇!"
  "你好变态!"
  "我一定要和一个北一女的上床!"
  他带她去吃饭。像上次一样,他很快就选定餐厅,点好了菜,和侍者称兄道弟。"这是台北最好的求婚餐厅。"
  "有这种分类吗?"
  "你不知道啊?真逊。下次带你去最好的分手餐厅。"
  "你常去?"
  "在那儿被甩过好几次,最后还要付账。不过如果你是被甩掉的,老板会给你打八折。"
  "你真会盖。"
  "来,我们入境随俗……"徐凯整理仪容,故作严肃地说:"静惠,我们认识五年了,这么相配,你愿意嫁给我吗?"
  "没有戒指,哪算求婚?"静惠玩得越来越顺了。
  徐凯四处摸自己的口袋,没有替代品。他用力扯下西装外套上的钮扣,"静惠,你愿意一辈子扣住我吗?"
  她笑得低下头,徐凯抓过她的手,把扣子放在她手中,然后用两手把她的手包起来。
  "现在,你要回礼了。"徐凯说。
  "我没有扣子。"
  "内衣也可以。"
  吃完后走出餐厅,静惠穿上大衣,徐凯替她拉好衣领。
  "今天很开心。"静惠说。
  "周末再出来?"
  "我请你看电影,"静惠指着面前开过的一辆公车上的广告,"那部片星期六演,我好想看。"
  "《The End of the Affair》?"徐凯皱眉头,"你喜欢看这么沮丧的电影?""我喜欢男主角,他是《The English Patient》的男主角。你喜不喜欢《The English Patient》?"
  徐凯摇摇头,"那种电影细腻得令我紧张。我喜欢那部……"另一部公车开过,载着《Deuce Biglow, Male Gigolo》的广告。
  徐凯叫计程车送她到家门口,她下车,站在原地看计程车开走。徐凯回过头,隔着后车窗向她挥手。
  她走上四楼,靠在家门外,心还在一直往上爬……
  洗完澡后,她站在床前叠刚洗过的衣服,电话响。
  "你在干吗?"
  "叠衣服。"
  "让我猜猜……嗯……你的床前有一个柜子,桦木的,土黄色,四个,不,五个抽屉。第一层摆内衣,第二层摆内裤,第三层摆袜子,第四层是小饰品和化妆品,第五层,第五层呢……"
  "你再掰嘛……"
  "第五层呢……"
  "你永远猜不到。"
  "没关系,你很快就会请我去参观对不对?"
  "又让你猜到我的心意了……"
  他们又聊了起来。他问下午逃班会不会怎样。
  "没什么,只是几百万美金的损失而已。"
  "你越来越油腔滑调了。"
  "都是被你带坏的。我发誓,我在公司不是这样的。我这一辈子都没这样过。"
  "大器晚成,很好很好。"
  他说她的手机在他的篮子里,"你这种谨慎小心的人,怎么会忘了手机?"
  "有人食物中毒,我是为了打电话给119!"
  "那也应该记得拿回来啊!"
  "其实我是很糊涂的。"
  "怎么说?"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有一次我去新加坡受训,回来时在新加坡机场的免税商店逛,我想都check in了嘛,就优哉游哉地逛。看看这个包包,试试那个香水。我还记得,我在看Christine Dior一个叫'Remember Me'的香水,好喜欢,然后突然听到扩音器叫我的名字,催我登机。因为他们叫的是我机票上英文名字,起先我还没有会意过来。他们重复了两三次,我才发现他们在叫我,拔了腿就跑,香水也没买。上机后所有的人都抬头看我,糗死了。"
  "真难想像。我一直觉得你像一架航天飞机。"
  "什么意思?"
  "你永远是非常理性,非常精准。任何事都有万全的准备,事前经过多次的演习。起飞前要做上百项检查,一有不对,立刻停止倒数。但只要一发射,很少有不成功的。"
  "大部分时候是这样,从小训练的吧,加上现在的工作性质……那你呢?你应该是……"
  "我是一只麻雀,飞不高,但想飞就飞了。"
  他们一直聊到四点。她第一次晚上没有看美国行情。
  8第二天下午,静惠吃完饭回到公司,看到办公桌上一个购物袋。她打开,里面有一个方形纸盒、一杯果汁、一张卡片、一个塑料袋,和她的手机。她打开纸盒,是个蛋糕。
  "想吃午饭,干吗不先打电话?"静惠打电话问他。
  "那是你们这些航天飞机的想法。麻雀的做法是临时起意,跑到你公司,如果你在,表示有缘,不在,也无所谓。"
  "那我们无缘啰。"
  "唉,我们无缘。""你少故作潇洒。如果你真的是随兴,怎么会一早起来榨果汁?"
  徐凯不讲话,静惠吸一口果汁,享受扳倒他的快乐。
  下班前徐凯都没再打电话来,他该不会生气了吧?
  程玲来找她。
  "周胜雄不在?"
  "他到美国开会去了。"程玲逗她,"你最近很忙喔?周末不在,晚上家里电话又一直讲话中。"
  "哪有?你什么时候打的,我都在啊!"
  她们去吃饭,程玲讲周末和周胜雄爸妈吃饭,闷得发狂,他们简直是另一个星球的人,吃饭时会把餐巾绑在领子上。静惠很熟练地附和,心里却想着徐凯。
  "走,我带你去玩?"
  静惠没有问"去玩"是指什么,不过她直觉的反应是婉拒。
  程玲很丧气,但还是开车送她回家。到她家门口,静惠下车。程玲打开乘客边的电动窗,"跟我去认识一些新朋友嘛,他们都很疯,很有趣的……"
  静惠转过来,蹲低了身子,透过车窗说:"出去一切小心。"
  "什么?"
  "出去一切小心。"
  "你还是我的风纪股长……"
  静惠笑,程玲摇头,快速开走了。
  夜里睡在床上,静惠瞪着天花板:不会这样就生气了吧!她看着书桌上的电话,想站起来去打,却强迫自己翻过身去。胡思乱想了半个小时,电话响了。如释重负,好像听到小学时暑假前最后一堂课的下课铃。
  "睡了吗?"
  "没有,你呢?"
  "我还在公司,赶一个图,明天要比稿。"
  "你还好吧?"
  "很好啊?怎么了?"
  "没事。什么图,搞到这么晚?"
  徐凯说是一家化妆品的广告,几家公司在抢这个客户。
  "我看过那个牌子的广告,一个女孩站在湖边的那个。不过我觉得他们的定位一直不清楚,我看不出那个广告到底要卖什么--"
  "没错!"徐凯兴奋地切断她的话,"那正是我用的字,'定位不清楚'。我们明天去比稿,就是要把原来那家广告公司干掉!"
  静惠躺在床上,徐凯的腿翘在公司的电脑桌上,他们聊起很多广告。
  "我没想到你的行销概念这么清楚。"静惠说。
  "我也没想到你的行销概念这么清楚。"
  "我是学商的,当然要有点概念。"
  "我也到政大夜间部去上过课。"
  "真的?"
  "去年二月到六月,每个礼拜两次,累死了,"徐凯说,"不过我发现自己对行销很有兴趣。"
  "你真的是……"
  "怎么样?"
  "常常让人惊喜。"
  "嘿,我请美国的朋友帮我拷了一卷今年超级杯足球赛的转播--"
  "超级杯足球赛转播的广告是全年最棒的!"换静惠抢他的话。
  "我一直没时间看,找一天我们一起看。"
  "今年百事可乐有一个广告,拍得很俏皮--"
  "我听说了,推销他们的'Pepsi One',1卡洛里的低糖可乐,他们说和一般的可乐味道一样,完全不会感觉是低糖--"
  静惠自然地接起,"那个创意很好,一艘船,载满上班族,因为风浪大,所以左右摇晃--"
  徐凯接,"船上吧台前每一个乘客都在一边看报一边喝可乐,他们一个连一个坐着,有人喝'Pepsi One',有人喝一般的可口可乐--"
  "对啊,然后因为船左右摇晃啊,所以他们面前吧台上的可乐罐也跟着滑动,这个人的可乐,滑到另一个人面前,但是因为大家都在看报嘛,没有人注意到,所以每个人还是拿起面前的那罐来喝,其实已经喝到了别人的可乐--"
  "没错,其中有一个男的,本来在喝可口可乐,后来不小心喝到了旁边那个人的'Pepsi One',又回来再喝可口可乐,他都没感觉甜味有什么不同--""后来他放下报纸,看到旁边的人在喝'Pepsi One',还说:'Pepsi One,我应该试试看!'"
  "其实他早就喝过了。"徐凯说。
  "这广告真有趣。"静惠说。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我看亚洲华尔街日报啊,他们有一页专门谈广告。"
  "嘿,我们的世界有交集了!"徐凯兴奋地做结论。
  他们又聊到四点。
  第二天,静惠第一次迟到。

第二章 第一节 聚散
  她只睡三个小时,却精神十足。她看得比较亮、听得比较大声、闻到的味道比较浓、说话的力道比较重。她打字的速度加快,影印时觉得自己脸上有光彩。中午吃饭,她到Sogo买了一些化妆品,回来后在洗手间搽上,觉得自己更漂亮。她平常很少注意的工读生,也去主动询问他们在学校的近况。
  她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像到了一个别人说过很多回,媒体拍过千百遍的国家。她第一次来,不会说当地语言,没有旅行社安排好的行程。她得找到那个比她先到的朋友,他说他来过,可以带她去玩。
  如她预期,他的朋友在下班前打给她。电话响时她很高兴,不只是因为他打电话来,更是因为她猜测他会打来而他真的打来。
  "你什么时候下班,我带你去庆祝。"徐凯说。
  "庆祝什么?"
  "今天是我们认识四个月的纪念。"
  "有这么久吗?"
  "去年的圣诞节派对到今天。"
  "你还记得!"
  "我们约在捷运台北车站站好不好?"
  "你要带我去哪里?"
  "你别管,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捷运站的哪里?"静惠问。
  "你几点可以走?"
  "七点。"
  "你会搭板南线对不对?"
  "没错。"
  "好,待会见。"
  "呃……等一下,你还没有说在哪里见。"静惠追问。
  "你七点出来,搭板南线,你一下车,自然会看到我。"
  静惠为这样的周到和自信而高兴,但仍忍不住抗议,"你疯了,捷运车那么多,车厢那么长,台北车站人那么多,你怎么有把握看到我?"
  "我有把握。"他很坚定地说,"嘿,不准带手机。"
  "为什么?"
  "考验一下我们的默契。"
  静惠临走时把手机放在办公桌上,走出门口又回来把手机放回包包。七点一到,她走出办公大楼。她知道他会算她的时间,所以努力保持自然的速度。她走下捷运站,一大群学生排队进站,她想这下惨了,徐凯怎么可能料到这个?她在下月台的楼梯上看着一班车开走,徐凯一定以为她在那班车上。
  她超越黄线、伸出头等下一班车。车来,她走进,开始评估应该站在哪一节车厢。她气自己对台北车站站不熟,不然还可以算出哪一节车厢会停在最开放、最宽广的那块月台,一出来就被他看见。
  忠孝复兴、忠孝新生、善导寺……捷运从来没有开得这么快,她从来没有搭得这么紧张。
  台北车站站到了,全世界都要下车。乘客从身旁挤过,她退到后面。她突然不太敢出去,她怕一个人站在拥挤陌生的台北车站站,没有人来找她。万一没看见徐凯,是不是他们没缘的征兆?
  她低头走到月台,一朵红玫瑰伸到她鼻前。
  "我说我有把握吧。"
  她抬起头,心里充满感激。感激别人给了她一个不太可能达成的承诺,然后如此轻松地达成它。
  "你怎么知道我会在这下?"
  "我就是知道。"
  他带她走8号出口,上来后是公园路。
  "去哪里?"
  他笑而不答,带她向新公园走去。她多少猜到要去新公园。前天下午在公园很开心,再来一次是正常的。
  徐凯拿出一颗巧克力,"先吃个巧克力,今晚会吃得比较晚。"
  不是要去公园野餐吗?为什么吃得比较晚?
  他们穿过补习街上课的人潮,走到台湾博物馆的门口。正要进公园,徐凯突然想起一件事,"啊,对了,我有一个朋友在这附近上班,他一直要拿个东西给我。你介不介意我先去找他一下?"
  "当然不介意。"她一听就觉得奇怪,但乐于看他表演。
  他们走到街上的办公大楼。
  "你在这边等我一下,我马上下来。"
  徐凯离开,静惠看他走进电梯。几分钟后,他回来,"你可不可以上来帮我一下,东西太重,我一个人搬不动。"
  这时她觉得诡异了,但完全不知道他在玩什么花样。他要送给她一个礼物吗?什么东西那么重?
  电梯坐到8楼,门打开,一家公司,没有明显的招牌。她跟着他走进去,公司早已下班,一个人都没有,灯都关了,走廊一片阴暗。静惠看到墙上几张电影海报,不知道这是什么公司。
  他拉着她转了好几个弯,来到公司最后面。
  "东西在这房间里面。"
  他打开门,拉她进去。那门好重,不像一般办公室的门,门后还有另一扇门,他再打开,拉她进去,里面一片漆黑……
  静惠左边墙上突然闪出一阵强光,她眯眼,慢慢张开,竟然是电影银幕。他牵着她站在黑暗中,银幕上出现《The English Patient》男主角的名字,然后片名《The English Patient》被打出来……
  那是一场电影……
  房间里没人,那是一场专门为她放的电影……
  她站在银幕前,放映机射出的光穿过她的脸,她脸的黑色轮廓映在电影上……
  她该说什么?
  她说不出来。黑暗中她把他抓紧,像是握住汽车内的扶手,她立刻觉得安全。她在第一排坐下,看着银幕,上面演着她想看的电影,她喜欢的男主角在银幕上,她看到的却是旁边这个男人。她想着这一切安排背后所花费的时间,每一个必须运用的关系,每一个可能出错的环节,每一个声东击西的招术,每一个必须cue好的时间点。她想着,银幕下的戏,比银幕上更精彩。
  电影完后,字幕跑完,她还在一开始那种惊喜中。他站起来,她拉他坐下。
  "我们再坐一会好不好?"
  他点点头。他们在黑暗的戏院内,牵着手,坐了五分钟。
  走出电影公司,整部电影的雨景让街道上感觉有了湿气。她觉得身体很轻,像飞机反复尝试降落却无法着地。
  "想吃什么?"徐凯问。
  "都可以,你说呢?"
  他带她到通化街夜市。他拉过铁凳子,很自然地在地摊上坐下。
  "吃摊子可以吧?"
  "当然!"
  "你看起来像是那种一定要用餐巾才能吃饭的人。"
  "我是在乡下长大的,你才是穿Prada的人。"
  他们叫了牛肉面,切了老板特别推荐的大肠。面吃完了,大肠却没怎么动。
  "你吃啊!"静惠说。
  徐凯吃了一口,做出要吐的表情。
  静惠看着自己碗中的浓汤,把大肠一条一条地夹起来,藏进汤中。
  "你在干什么?"徐凯问。
  "这是老板亲自推荐的,我不想让他知道我们都没吃,还是把它藏起来吧。"
  静惠把大肠埋在汤里,再加上一大坨辣椒,让汤的颜色更为浑浊,彻底遮住了下面的大肠。
  他右手撑着头,专注地看着她。
  "怎么了?"
  "你真是一个很有趣的女生。"
  吃完饭,徐凯带静惠逛。他的手机一直响,他看了看屏幕,都没接。他认识很多摊贩和店家,和他们热络地打招呼。她没有看过他在人群中的样子,对他熟练的社交手腕有些惊讶。他和他们讲台语,握手拍肩,很兴奋地试戴他们的饰品,谈笑间把价钱杀低。
  "这位漂亮小姐是……"
  "我朋友,林静惠。"
  "是朋友还是女朋友?"
  "你看呢?"
  他抱住她的肩,摆出拍结婚照的亲密姿势。
  "女朋友就有打折对不对?"
  "那有什么问题?"
  他转过头来,摊开手,无奈地笑笑,"你委屈一点,省下的钱我请你吃蚵仔煎。"
  他用低价把试戴了很久的一个手环买下。那手环粗大,不锈钢的颜色,镶了各种不同的几何图形,几何图形可以转动,方形可以变成菱形。他在手上把玩了许久,然后拿下来,戴在静惠手上。
  "送给你。"徐凯说。
  "你这么喜欢,自己戴啊!"
  "我本来就是要买给你的,你是我见过最不会用饰品的女生,"他一手拉起她的手,另一手转着手环,"你看,你戴这个,立刻年轻了五岁。"
  "我穿这样,"静惠看身上保守的上班服,"怎么戴这么劲爆的手环?"
  "那你就错了。你没看过DKNY那个广告吗?一名西装笔挺、拿公事包的男子穿着直排轮,滑过纽约的大街去上班?"他两手抓住静惠的肩,夸张地摇动,"你有酷的本钱,自己都不知道!"
  在静惠的感官中,他抓住她肩头那个开玩笑的激烈摇动变成了慢动作。她闭上眼睛,仿佛能看到自己的头顶到胸前变成波浪,头上的发、脸上的汗、胸前衣服上沾的毛,都随徐凯的摇动一起缓缓落下。她不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和徐凯在一起的每一刻,都有这样的戏剧性。她感觉自己好像在演电影。她是街上拉来的新人,从来不知道自己能演戏。但是编剧、导演兼男主角告诉她,来,你戴这个手环很酷,你其实可以做明星!跟着我,我们演对手戏,把他们吓死,让他们在茶余饭后讲我们的故事。好美的承诺,她相信了,跟着转,跟着跑,跟着陶醉,跟着忘记自己……
  "对,让我们现在就把你变得酷一点。"
  徐凯拉她逛每一间店。
  "首先,你一定要有一双靴子,让我买一双靴子送给你!"
  "不用了,我从来不穿靴子。"
  "什么?"他当街惊叫,"我从来不认识一个女生是没有靴子的。"
  "所以你才会喜欢我啊!"
  这句话把静惠自己都吓了一跳。也许是时间越来越晚,也许是他一直在演戏,也许是他的批评让她心急,她开始越玩越大。
  这句话果然得到他全部的注意力。他站定,转过头来看她,然后点点头,举起食指一直指她,"有自信,很好,你已经变得更酷了。"
  他们走进鞋店。
  "你喜欢哪一双?"
  静惠挑了一双短筒的。徐凯摇摇头。他拿起一双黑绒布表面的长筒靴,"你腿长,当然要穿长靴,试这双。"
  "先生眼光很好耶,小姐穿起来很漂亮。"
  "看看有没有更喜欢的。"
  静惠看时,徐凯走到店外。他把皮夹中的信用卡和现金都收起来,只剩一千五。
  "你到哪去?"
  "丢个垃圾。有更喜欢的吗?"
  她摇头,"不过这双真的好看吗?"
  "相信我,我是专业的。这双很棒,既可以让你当童子军,也可以让你演S&M……"他转头对小姐说,"小姐,你们有没有顺便卖皮鞭?"小姐被问得一头雾水,静惠把他拉回来。
  徐凯花了很久才说服静惠,小姐开价四千,徐凯说没带那么多钱。
  "那你能付多少?"
  "我看看,"他在小姐面前打开皮夹,"只有一千五啊。"他给静惠一个眼神。
  "不行啦,先生,这样我们赔钱呢!"
  "真的吗?"
  "一千五没办法卖啦。"
  "好吧,"他装出遗憾的口气,"那就算啰。"静惠有默契地开始脱靴子。
  "先生可以刷卡啊!"
  "你看我的皮夹,我没卡啊!"
  "小姐呢?小姐也没有吗?"
  "我出门都是他付钱。"静惠装得像小女人。
  她把脱下的靴子放回盒内,两人牵着手走向大门。
  "先生,等一等啦!"
  她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
  静惠戴着手环,穿着新靴子走出鞋店。
  "你还要一双网袜,洞很大的那种。"
  "你要把我变成什么?"
  "我在帮你发挥潜力!你才30出头,穿得像50岁。"
  他买了一双性感的黑色网袜。
  "我要在上面写名字,你只能穿给我看,不能穿给别人看!"
  "穿给别人看?我连穿给自己看都不敢!"
  "好,今天先到此为止,下次带你来买内衣。"
  "哇--我等不及了!"他们走出通化街。
  "想不想去诚品?"
  "买完网袜去诚品,我喜欢。"
  他们到了诚品,徐凯跑到杂志区,看日本的服装杂志。
  "你对服装也有兴趣?"
  "我对任何流行的东西都有兴趣,"他翻着杂志,"你不觉得这些东西很有趣吗?"
  "这些东西都只是有趣一阵子,很快就被淘汰了。"
  "所以呢?"
  "所以我不太花时间在上面,它们都不会长久的。"
  "你在计程车上一定不常跟司机搭讪对不对?"徐凯问。
  "这跟计程车司机有什么关系?"
  "照你的理论,任何短暂的东西都不需要去追求。既然你和司机只是萍水相逢,何必花时间去认识他?"
  "不是这个意思……"
  "你就是这个意思,"徐凯说,"我跟你的想法完全不同。人生很短,不能因此就不好好活。我当然知道这些都是很短暂的,这个时代有什么是长久的?但我就会趁它们还很漂亮、很流行的时候享受它们。等到它们被淘汰了,再去追求新的东西。这就跟吃水果一样,每一季有每一季的水果,不能说因为冬天吃不到西瓜,就连夏天也不吃西瓜了。"
  静惠无法反驳。徐凯察觉到她的尴尬,替她圆场,"不过话说回来,"他摔下手上那本杂志,"这一季的衣服也真的太烂了!"
  他带她离开杂志区,逛着逛着就分开了。静惠去看中文创作,她还记得去美国念书之前好喜欢看小说,到美国之后,因为不好买,也没时间,就没再看了。回台工作之后,觉得自己的人生进入了另一个阶段,年轻的东西,自然地忘记,没什么动力再追寻,也不愿意被提醒。就像现在再问她怎么算梯形面积,她恐怕都说不清,嗯……上底加下底……她的人生正处于看不到上底和下底的阶段,而是她自己要赶着进入这个阶段的。每一个阶段有每一阶段的事物,她是那种迫不及待要准时、按照顺序进入下一个阶段的人。她想,某种程度来说,她比徐凯还追求流行,她是这样急切地想放弃眼前的一切,迎接下一个阶段的来临。
  徐凯显然不是,他走回来,抱着一叠漫画书。
  "不要笑!"徐凯说。
  "《美味的关系》?"
  "这是我最喜欢的日本漫画。以前在租书店看过,一直想买,从来没有一家书店有齐全的。"
  "你的兴趣真的是太广泛了。"
  "你别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我们一起看这套漫画,你一定会和我一样喜欢!"离开诚品已经五点了。
  "好累,"徐凯说,"我们坐着休息一下。"
  他们在新光大楼的台阶上坐下,黑夜已经渐渐疲倦,等着白天来催她入眠。稀疏的计程车快速开过,溅起地上的水。
  "我们去泰国好不好?"徐凯的脸发亮,好像夜晚才要开始。
  "我们去哪里?"
  "泰国。"
  "东南亚那个泰国?"
  "还有哪个泰国?"
  "很难说喔,你知道一大堆奇怪的地方,'巴黎公社'在罗斯福路,'泰国'可能在安和路。"
  "我说的是越南旁边那个国家。"
  "现在?"
  "我们去曼谷的湄南河坐船,去中国城买布做衣服……"
  "别人累的时候是回家睡觉,你累的时候是去泰国?"
  "想到能出国,精神又来了。"
  "我们又没有订机票,而且我也没有签证。"
  "泰国是落地签证,你只要带着护照就好。"
  "就这样去?我们什么都没有准备……"
  "要准备什么?"
  "这太疯狂了!"
  "不会啊。"
  他很坚定地看着她,她忍住原先要爆发的嘲笑。
  "还是你想去韩国、印尼,或是新加坡?"他问。
  "这些都是落地签?"
  他点点头。
  "你知道所有落地签的国家?"
  "我随时都准备出国!"徐凯说。
  "你有过在早上五点跑去泰国吗?"
  "晚上七点有,早上五点还没有,"徐凯强调,"所以我们才应该去!"
  "照你的逻辑,我们应该去做每一件没有做过的事。"
  "没错。"
  "包括被那辆计程车撞到。"
  "被车撞是痛苦的事,去泰国是快乐的事!你知道泰国shopping多便宜?曼谷的人妖多美吗?去人妖的pub坐一天,你回来后会立刻想开始做脸。况且,那边的天气那么好,你什么衣服都不用带,把这两件脱了就好。台北这么冷,窝在这干吗?"
  他口沫横飞时,静惠把跟她很要好的理性藏到口袋里面。她知道,经过了《The End of the Affair》、靴子、网袜和《美味的关系》后,她的理性已经不合时宜。
  "我们走。"她说。
  "真的?"
  "我们走。"
  他们跳上计程车,静惠一直看着前方,很笃定地笑着。徐凯看着她,惊讶她竟然会答应。车到静惠家,她上去拿护照,徐凯坐在车里等。她带着简单的行李下来时,徐凯站在路上,计程车已经走了。
  "车呢?"
  "我让他走了。"
  "为什么?"
  "我只是想知道,你是能够随时和我去泰国的人。"
  "你在测验我?"
  "我在了解你。"
  "你这个猪,"她用手上的袋子甩他,"你知道泰国shopping多便宜?曼谷的人妖多美吗?去人妖的pub坐一天,你回来后会立刻想开始做脸。而且,那边的天气那么好,台北这么冷,窝在这干吗?"
  两人站在静惠家门口犹豫了一会,还不想说再见。徐凯把静惠白衬衫的领子翻起来,然后蹲下来,将她的裙摆往上摺,静惠本能地退后一步,他不停止,继续整理她的裙子。他站起来,看看静惠,从自己的背包中拿出梳子。
  "你是我见过唯一会随身带梳子的男生。"
  "所以我才是你认识的男生中头发最漂亮的。"
  "你的头发比我还好看,你不觉得这太夸张了?"
  "没错,你这头发在哪剪的?这还不是狗啃的,这是鸡啃的,我剪的都比这好!"
  徐凯替静惠梳头,清晨六点,她家的门口。她回到高中时代,教官检查头发,任意用手拨弄,像在挑白菜,她好怕里面有寄生虫。她只能闭着眼,咬着唇,希望能侥幸过关。他梳得很用力,很果断。她感到头发中刷出大量的静电,传过脊椎,电到脚底。
  "好了,你照照镜子,你可以当张惠妹了!"
  "我比较喜欢孙燕姿--"
  "什么?"他又在大街上夸张地大叫。此时他的手机响起,他看了看屏幕,迅速看回静惠,"好,拜拜,我恨孙燕姿,我没有办法跟任何喜欢孙燕姿的人交往,"他倒退着走,"很高兴认识你,祝你幸福,胆固醇不要过高,开车不要被拖吊,喝冰水不会牙痛,股票不要被套牢,我相信你只是怕伤害我,不是骗我,很爱过谁会舍得,好,一切保重,拜……"
  他真的就这样走掉,他们认识四个月了。
  在办公室,静惠多了轻松愉快,少了昔日的专注紧张。每次走回自己的座位,她先看手机,有没有"1个未接电话"和信封标志。她听留言,如果不是徐凯,她会好失望。甚至是老板留言赞美她,她都会无力地放下手机。但如果是徐凯的留言,她会对着手机笑,然后存下来,一整天反复地听。
  徐凯并没有让她失望,在关键时刻:十一点、五点、七点,总会打电话来。他们交易室的电话因为都有时效,所以没有人有语音信箱,同事们会互相帮对方接电话,立刻帮对方处理。所以徐凯打来她若没有接到,同事会帮她记留言。但他不是留个言就算了,他会不断地打,让她手机不停地响,像救火车,铃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响。有时静惠在用电话交易,手机不停地响,为了怕错过徐凯,她会先按手机,让他听到她在讲公事,匆匆谈完,再抓起手机:"喂--喂--"
  "讲完啦?我打到公司--"
  "我们交易室的电话都有录音,我们直接在手机上讲吧……"
  "不不不,我要打到公司,我要被录下来,我要你们全公司的人都听到!"
  他挂断,打了公司电话。
  "嘿,你偷公司的那一百万美金,汇到我账户没?"他故意大声,讲给录音机听。
  静惠很快就跟上他,故作严正地说,"我不干,纵使你威胁要杀我我也不干。"
  "我就料到你会这样。我在你们公司女厕放了炸弹,三分钟就要爆炸!"
  "你别傻了,"静惠笑出来,"我们公司又没有人在监听,我们只是录音存档,和客户有纠纷才把带子调出来听。你还真以为有人会听你这么讲,然后立刻疏散员工?"
  "不是吗?"
  "当然不是。"
  "太可惜了,不然我们又可以喝下午茶了。"
  "你到底有没有在上班?"
  "有啊,只是今天下午很无聊。"
  "你在干吗?"
  "喝一杯可尔必思。"
  "可尔必思?我大概有二十年没喝了。"
  "我从小喝到大。便秘就是这样治好的。"
  "喔喔喔,你不用告诉我这么多你的优点。"
  "真的,可尔必思治便秘很有效,你要不要试试?"
  "等一等,如果这么有效,你又从小喝到大,那你怎么会得便秘?"
  "又来了。你一定要这么聪明吗?"
  "你这就像问我是不是一定要长这么漂亮,我是没办法控制的啊!"
  "唉,我好怀念当初那个压抑的你……"
  "我好怀念那天逃班去公园,"她适时转变了话题,她不要伶俐到令人讨厌,"天空好蓝,好像刚刚漆过还没有干。"
  "我来接你。"
  静惠笑出来,"去哪?"
  "带你去看天。"
  "你真的都不用上班吗?"
  "我去拜访客户啊!你不是也该去了吗?"
  “我是交易员不用拜访客户”
  "那你身体不舒服,月经来了。"
  "你怎么知道?"
  "天哪,我竟然蒙对了!赶快记下来,算你的安全期。"
  静惠下午请了假,拿着两瓶矿泉水,站在台北车站的大厅等他。她四处张望,不知道他会从哪边出现。
  他从后面冒出来,摸她的头发,像摸狗一样。
  "快来,车要开了。"徐凯大叫。
  "我们去哪里?"
  "基隆!"
  他拉着她跑下电扶梯,冲过检票员,再冲下月台。车已经开了,他先推她上车,把包包交给她,然后,然后竟站在原地跟她挥手拜拜。
  "你在干什么?"她头伸出车门大叫。
  "旅途愉快,寄明信片给我……"
  车越开越快,他越来越远,她身体越来越向外。
  "猪,你给我过来!"
  "拜拜……"
  她算着车和月台间的缝隙,准备跳回月台。
  "不要跳!"他看她要跳,立刻向前冲,"我逗你的……"他大叫。火车已加速,他跑得很快,灵活地闪躲月台上的人,但他和静惠的距离并没有缩小。她左手拉着扶杆,右手伸出来想抓他。他用力地跑,手剧烈摇摆。火车越来越快,月台到了尽头,他涨红脸跑着,天啊,下一站是哪里……
  他跳上来。
  "你这只猪!"
  她捶他,他张开双臂让她捶,然后慢慢试着抱住她,"不生气,不生气……"
  火车全速前进,噪音淹没了他安慰的话,在车门边,风灌在脸上,他摸着她飘扬的头发,完全抱住了她……
  坐下后两个人不讲话,静惠从塑料袋中拿出矿泉水给他,他打开,用嘴撕掉封条,把瓶口送到她嘴边。她瞪他一眼,喝了一口,徐凯拿回来,直接对瓶口灌。"我好久没到基隆了。"徐凯说。
  "猪!"
  "不要这样嘛,我说我好久没到基隆了,你的回答怎么是'猪'呢?"
  "你刚才差一点撞死……"
  "我怎么会撞死?我还不能死,我还有好多心愿没有完成呢!"他把她从肩膀处拉过来,她没有抵抗,头顶着他胸膛。她听到他的心跳配合着车轮,使劲敲,使劲敲……
  "什么心愿?搞革命?在台湾根本不可能。"
  "那又不是我最重要的心愿……"
  "那你最重要的心愿是什么?"
  "我还没和我的爱人做爱呢……"
  这是这两个字第一次出现,当下静惠没有说话,仍靠在他胸膛。不过几秒钟后她立刻说:"这恐怕比搞革命更不可能。"
  他戏剧性地站起来,拿下行李架的包包,"我们回台北吧!"
  "你好现实!"
  "男人都很现实,"他达到了戏剧效果,安然坐下,"我已经算比较有灵性的了。"
  "真的?下次你发挥灵性的时候叫我一下,我有时候注意力不太集中。"
  "你知道吗?"他转过身,双手抓着她肩膀,"其实你是很爱我的。"
  "喔,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把你隐藏了三十多年,个性中恶毒的一面,慢慢、慢慢地,都激发出来了。"
  "这怎么能证明我爱你?"
  "因为只有当你爱一个人时,你心中的魔鬼,像欲望啊、贪婪啊、嫉妒啊、猜忌啊,才会出现。"
  "那你对我一定是一见钟情了!"
  他笑出来,被她完全击垮。
  "好,我输了,我们重来,"她喜欢他这样,她喜欢能认输的男人,"我好久没到基隆了。"
  "我也好久没到基隆了。"
  "你曾经去过基隆嘛?"
  她摇头,"我的确很少出门,台湾好像没什么好玩的。"
  "台湾好玩的才多!我最讨厌你们这些在国外待过的人,开口闭口都是纽约、洛杉矶,过年一定要出去,台湾好玩的地方却不屑一顾。"
  "嘿,是谁说他在德国一个小镇买了沙威玛,那是他一生最愉快的下午。"
  "那你还没听过我在阳明山的下午、垦丁的下午、溪头的下午,玉山的下午……"
  "好了好了,不要告诉我你的情史。"
  "你还没听过我在基隆的下午。"
  "等一下,你该不是要带我去你跟你以前的女友去过的地方吧?这样recycle感情是不对的!"
  "什么叫'recycle感情'?"
  "带我去她带你去过的地方啊,把她送给你的东西转送给我啊,跟我一起看你们一起看过的电影的录影带啊……"
  "嗯……"徐凯故作沉思状,"抱歉,那上次那个网袜我得拿回来……"
  "你也曾经送给她网袜?"
  "她曾经送给我。"
  "她……"
  "不要问了,很变态的,你还是别知道的好。"
  "你们该不会是用在……"
  徐凯惭愧地点点头,"没错。"
  "我以为那种事只会发生在光华商场卖的盗版VCD中"
  "你在光华商场买过我们拍的VCD?"
  "你们拍过--"
  "没看过最好--不能recycle感情,我的天,你的标准好严……"
  "我要新鲜和原味,你有没有?你不是想卖果汁吗?你有没有新鲜和原味?"
  "你放心,我没跟别人去过基隆,我以前的女友不喜欢天,她们只喜欢床。"
  "喔--跟你有同好……"
  "很经济的嗜好呢,不需要买车票,省好多钱。"
  他们抬杠了一会儿。徐凯拿出随身听和一个皮包,拉开拉链,里面全是CD。
  "你最近在听什么歌?"他问。
  "孙燕姿。"
  "God……"
  "你带我听啊,你在听什么?"
  他撩开她的头发,把一只耳机塞进她耳中,另一只塞进自己耳中。
  "你的耳机线交叉了……"她把两人的耳机拿下来,把缠绕的部分一圈一圈地解开,理成清楚的两条线后,再把他刚才戴的耳机塞进自己耳中,把自己的给他。戴着刚才放在他耳中的耳机,她想,他们的耳朵接吻了呢。
  "听到了吗?"徐凯问。
  "她的声音好沙哑。"
  "她叫Macy Gray。黑人,声音很好。"
  "她在唱什么?"
  "你看……"他拿出歌词,翻到其中一页,"《I Try》……"他的手指随着歌声在纸上移动,
  I try to say goodbye and I choke
  I try to walk away and I stumble
  Though I try to hide it,it?s clear
  My world crumbles when you are not there ...
  "我喜欢这一句:'我试着说再见但我呛到。'"静惠说。
  "我也是!"徐凯真诚地睁大眼睛。
  静惠说:"我喜欢她把说再见这种很内心、很悲伤的事跟呛到这种很外在、很滑稽的形象放在一起。你可以看见一个正要柔情万种说再见的人突然像吃到一根骨头一样呛到,涨红了脸,一直咳嗽的糗样子。"
  "人真的会这样,当你心情不好的时候,身体也会遭殃。"
  "对啊,就像汤姆·克鲁斯那部电影--"
  "《Jerry Maguire》!"他们一起叫了出来。她立刻打他的头,许了愿。他们的话越来越急,越接越紧,越来越大声。
  她说:"《Jerry Maguire》,好棒的电影!"
  他说:"最棒的是那段,汤姆·克鲁斯被他徒弟fire之后回到公司,走在办公桌之间--"
  "撞到一台推车--"她接。
  "刚好跌了一个狗吃屎--"他接。
  "跌狗吃屎已经够好笑了,特别是汤姆·克鲁斯这种英挺的人跌狗吃屎就更好笑--"
  "也更突显他内心的悲哀--"
  "对啊,当你不顺时,走路也不顺,一切就都不顺--"
  "但是他还是立刻爬起来--"
  "爬起来还装着一副很有尊严的样子--"
  "你记不记得他拍拍自己的西装--"
  "没错,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立刻要秘书把客户的电话拿给他--"
  "还说了两次,'Wendy,bring me my numbers.'"他们一起讲出这句对白,静惠还刻意装出男声。
  "这是全片最好的一段,"徐凯说,"我好喜欢这部电影--"
  "还有另外一段--"静惠欲罢不能。
  "是不是他在客户房间接到他徒弟的电话,装作自己是那个客户?"
  "就是这一段!""他整段都没有讲话,完全是表情,而且是要在微笑的前提下,演出很复杂的表情--"
  "你可以想像他那时的心情,自己唯一的客户暗中和自己的敌人签下卖身契--""一定有很多矛盾的情绪撞来撞去--"
  "他一方面不能让电话彼端的徒弟知道他是谁,一方面又要让身旁的客户以为打来的是记者--"
  "我最喜欢他照徒弟的吩咐,吸一下鼻子的那个画面,甚至在那时他还都能保持微笑--"
  "还有后来他打完电话,心都碎了,却仍然微笑说--"
  "'No comment!'"他们异口同声。
  "唉,我喜欢这部电影……"徐凯说。
  "我也是……"
  "好想当Jerry Maguire……"徐凯自言自语,"好想当Jerry Maguire……"
  他们平静下来,《I Try》唱完,她自动去按"重复键",他看着她,"你也是会按'重复键'的人?"
  她点头。
  "你知道,世界上有两种人,"徐凯说,"一种是会按'重复键'的人,一种是不会按'重复键'的人。会按'重复键'的人听到喜欢的歌,会一直重听,一直一直重听,十遍二十遍,直到腻掉为止。不会按'重复键'的人,听一次很满足后,就安详地听下一首,等到下次'有缘'再重听。"
  "我绝对是会按'重复键'的人。"静惠说。
  "可是你看起来那么像不会按'重复键'的人。"
  "不会按'重复键'的人是什么样子?"
  "他们很安静、很压抑、很中庸、很随缘。他们要细水长流,不要一下就玩玩了。天啊,那不就是你吗?"
  "我是会按'重复键'的人!"静惠强调。
  "你确定?"
  "我确定!"
  他们真的听了十遍。
  "换这一张……"
  "这首歌我听过,有一次路过唱片行听过,但不知道她是谁。"静惠说。
  "好清的声音对不对?"
  "钢琴的前奏呢,现在很少有歌只用一架钢琴了。我喜欢这种简单,"静惠慢半拍地跟着唱起来,"'告诉我,你不是真的离开我,你也不愿这样的夜里把难过留给我……'"徐凯加进来唱,"'告诉我,你不是真的离开我,你是要惩罚我的爱让你失去自由,告诉我……'"
  火车飞快,他们没有喝酒,但有一点醉。各自看着窗外的单调风景,哼着同一首歌,他们在想:我是谁、他是谁、我们有没有机会?
  "你有没有发现,每次我们出来,看的听的都是悲伤的东西:《爱情的尽头》、《I Try》、《告诉我》……"
  静惠没有回答,徐凯也不再追问。CD转着、火车的轮子转着、熟睡的乘客眼睑下的眼珠转着、风景换着、他们各自想着,他们的心转着……
  下了火车,他们坐计程车到中正公园。
  "不要误会,这还不是看天的地方。每次来基隆,我会先来这里敲钟。你绝对不相信,过去五年,每一个我在这敲钟许下的心愿,统-统-实-现!"
  "不可能!"
  "真的!"
  徐凯站到敲钟的大木槌前,闭起眼睛,双手合十,默念着。静惠从来没有看他这么严肃过,甚至以为这是他另一个把戏。他敲钟,圆满,虔诚地退下。
  "你试试看。"
  静惠就位。
  "不过我得先解释一下,"徐凯堵在木槌前,严肃地说,"你不能挑战神明……"
  "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不能为了证明神明灵不灵,就许'我要捡到一百万'这种愿,这对神明是大不敬!"
  "所以过去你都许什么愿?"
  "最过分地也只是保佑我痔疮开刀一切顺利。"
  静惠倒在他身上。
  "你不要笑,我是跟你讲真的,"他扶起她,还是一本正经,"你若挑战神明,会得到反效果!"
  "好比说痔疮长了满屁股。痔疮会长满屁股吗?"
  "你尽量笑吧,别怪我没警告你。"
  他退到后面,她闭上眼睛,忍住笑,两手把槌向前送。
  在槌敲到钟前,在钟响遍满山前,徐凯说:"我只是不想你许一个'希望能和我永远在一起'的愿,然后得到反效果。"
  静惠听到了,在大雨一样的钟声中……
  那钟声一直回音、一直回音,好像在咀嚼徐凯的话……
  一直回音、一直回音,好像在考虑静惠的愿望……
  离开公园,他们往另一边山上走。徐凯向一辆辆开过的车挥手大叫。
  "你有毛病?"
  "这是我进行了两年的一项实验,我在台湾各地向驾驶员招手,要求搭便车,看哪个地方的人会先让我搭。"
  "结果呢?"
  "台中的人停下过……"
  "台中人是满有人情味的--"
  "不不不,那个人是停下来跟我问路。"
  走了二十分钟,他们在一个小型博物馆前停下,博物馆前一大片草地,上面停着一辆坦克车。
  "这就是看天的地方了,我们爬上去,"徐凯说,"你先爬。如果你掉下来,我可以送你去医院。"
  她踢他。
  "那我先爬,你爬的时候我可以在上面看你的胸部。"
  "这么高我怎么爬得上去?"
  "拉那些环啊!"
  "我够不到。"
  "我背你,你骑在我脖子上,手再向上一撑,就可以够到第一个拉环,然后就可以爬上去了。"
  "我穿裙子--"
  "喔,我知道,我一定会偷看的。"
  "还是你先爬吧--"
  他突然蹲在她身前,手伸到她小腿背上一抓。她措手不及,倒在他背上。他站起来,她大叫。
  徐凯用力,"你……你……好重……"
  她抓住坦克车车身上的环状楼梯的最下面一阶,他转过身,脸贴着她的裙子,抱住她的大腿。她的腿突然麻起来,她的腿骑到他的脖子上,她的腿暖、她的腿轻、她的腿抬头看着她的脸,一副炫耀的表情。她往下瞪,她嫉妒她的腿……她爬上去,好希望花更久的时间。
  然后他们躺在坦克上看天,她的腿仍然留在环状楼梯上。不,她的腿仍然留在徐凯的肩膀上。
  云和风,她在基隆。星期四下午,她所熟悉的人在台北的金融区奔波,她桌上三台电脑屏幕漆黑地像在哀悼。她看远方,夕阳像一团累了的火。她揉眼,太阳变成了三个、四个……她的左肩碰着他的右肩,他什么都没说,左手玩着口袋里的零钱。徐凯是谁,从哪来?何时来?来了多久?要待多久?她不知道。她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过这样生活、做这样的自己。她从来没有看过云,吸过草根之间的空气。
  下坦克时,徐凯逞英雄,爬到炮管,坐上去,屁股从炮尾往前移,从炮头跳下。"噢--"
  他的手和脚一起着地。手痛得阖不起来。
  天黑了,回台北的火车上,她把他的右手拿过来,轻轻地揉。他们什么都没说,一人一耳机听着Rickie Lee Jones的专辑。她看着CD壳,微笑。第四首叫"It Must Be Love"呢,他们终于在听不悲伤的歌了。揉着听着,她睡着了,没等到第四首,没等到抬头暧昧地问他,"你觉得这首歌怎么样?"她睡了,头斜靠在他肩头,嘴巴还张开。她听见草上的风,看到炮管上的云,和云端的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计程车已经停在她家门口。
  "要不要上来坐一坐?"她问。
  "好啊。"
  她打开门,开灯。
  "哇……"徐凯叫出来。
  "家里很乱,对不起,我很少有客人。"
  "你这叫乱,你应该看看我家。"
  "你想喝什么?"静惠问。
  "咸豆浆加蛋。"
  她笑出来,"我没有。"
  "咸豆浆都没有,还想招待客人?"他故做嫌恶的表情,"有啤酒吗?"
  "没有。"
  "你有什么?"
  "嗯……牛奶和柳橙汁。"
  "现榨?"
  "浓缩。"
  "算了。"徐凯玩她餐桌上的水果和吐司,"你喜欢吃这种菠萝吐司?"
  她拉开椅子坐下来,"你知道我最喜欢的吐司是什么吗?红豆吐司!你吃过吗?"
  "哪有这种东西?"
  "我在奥斯汀的时候,每个礼拜到一家中国杂货店去买,它的红豆吐司好吃得不得了,吃着吃着就上瘾了。回台湾后,怎么找都找不到!"
  "没关系,我做给你吃。"
  "你会做?"
  "我不会。"
  她把菠萝吐司从他手上抢过来,"那就不要乱玩。"
  "你不觉得吐司就是要白的吗,像白开水一样?红豆吐司就像在白开水里加糖,吃起来多奇怪。"
  "我就是喜欢红豆吐司!"
  他们只是在借这些无关紧要的对话化解两个人独处一室的紧张。
  "这是我的房间。"
  她打开灯,感觉到他紧贴在自己身后。
  "我好喜欢女生的房间,不管是几岁的女生,房间里永远有一种少女的甜味。"
  "听起来你好像常进女生房间……"
  "我?开什么玩笑,我指的是我妈的房间。"
  "喔,当然,当然……"
  他走到书柜旁,"你怎么会只有这些书?"
  "我的书都在储藏室里,我从美国回来后,还没有真正把它们拿出来整理过。"
  "你看,"静惠抽出一本书,"这是我最喜欢的书。"
  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
  "有没有看过?"静惠问。
  "喔,我知道,梅尔吉布森有一部电影,里面说所有的变态杀手都读过《麦田里的守望者》……"
  "《绝命大反击》!"他们一同叫出来。
  "好难看的电影!"他说。
  "不过《麦田里的守望者》很好看,这本送你好不好?"
  "我看不懂英文。"
  "他写得很简单,你一定看得懂的!"
  "你买一本中文的送我。"
  "没问题。"
  "你会记得吗?"
  "我当然记得。"她坚定地说。
  他走到书桌,拿起一本英文的邮购目录。
  "这是'L.L.Bean',"静惠解释,"我所有的衣服都是跟他们邮购的。"
  "我从来没听过这个牌子。"
  "我以前也没听过。是到美国念MBA,课堂上研究L.L.Bean公司的案例,才对这家公司产生崇拜。他们非常重视品质,每一个产品都经过很多次的试用和品质管理,同时还坚持要以合理的价格服务客户,我很认同他们的企业哲学,所以是他们的忠实顾客。"
  "哪有人是以企业哲学作为买衣服的依据?"
  "我是啊!你也应该试试看。"
  徐凯坐在床上,静惠僵硬地靠在衣柜上,两人对望着,静惠转过头去,"好闷,我把窗户打开……"
  "过来坐着嘛……"徐凯拍床。
  "你真的不要喝什么?"
  徐凯摇头。
  "我给你倒一杯水。"
  在厨房里,她打开水龙头,闭着眼睛,撑着水池。她怎么了?她怎么会把徐凯带到自己的床上?她对他了解多少?他对她的感情有多少?如果他靠过来,她知道怎么应付吗?如果他坚持,她知道怎么下台吗?徐凯会怎么想她?爸妈会怎么想她?黄明正会怎么想她?她会怎么想她?
  "嘿,你好吗?"徐凯走进厨房。
  "马上好了。"
  "不用麻烦了,我回去了。"
  "怎么了?"
  "没事啊,你累了,我该回去了。"
  她不知道该不该劝他留下。
  "我借你的电话叫车。"
  徐凯到家后没有主动打电话来,她打去,响了很久他才接起,"嘿,对不起,我睡着了。"
  "我以为你还没到家。"
  "不好意思,一进门就挂了。让你担心。"
  "没关系,你先睡吧,明天再打电话。"
  那晚她睡得不好。白天的快乐在那一秒钟完全翻转了。在她开窗、倒水那一秒钟,她和徐凯好像突然变成了陌生人。
  第二天下午徐凯打给她,化解了她的担心。
  "我们今天要出去拍一个广告。"
  "什么广告?"
  "一个洗发精的广告。"
  "你们要出外景吗?"
  "我们去摄影棚,你要不要来探班?我们可以来接你。"
  "今天恐怕不行……"她看到老板在办公室。
  "没关系,你晚上有空的话,打我手机。"
  她下班时打他手机,没人接。她留了话,故意在公司多待了半个小时,却没有等到回电。她离开公司,走到捷运站。捷运开来,风吹起她的头发。走进车厢,看着车窗上自己的影子,单薄得一推就倒。她在期望什么?他们只不过出去玩过几次,聊过一些东西,他在她家坐了一下,连水都没喝。他没有必要每天准时联络,立刻回电。她在期望什么?
  那晚在家很难熬。不管静惠怎么否认,徐凯的出现,已经改变了她的生活和心情。以前下班回家,手机立刻关掉,做一点沙拉和果汁,在餐桌上就着《亚洲华尔街日报》吃。她拿下隐形眼镜,洗澡、洗头、戴上眼镜,用白毛巾盘着头,坐在床上看CNBC的美国金融行情,十二点准时睡觉。电话铃响,答录机去应付。那个NEC的答录机是她的护城河,家是一个城堡,她自给自足,谁也不需要。这么多年来,没有人能冒犯。试图冒犯的几个人都掉进护城河中,她走过时没有丢下游泳圈,只是摇头笑笑。而徐凯像送报一样,不打电话,不按电铃,骑着单车,吹着口哨,轻轻一丢,就把自己丢了进来。护城河对他没有功用,他不需要游泳,他会飞的。
  那晚她看着手机和电话,想徐凯现在在干什么。她试着看一点书,两页翻过却不知道在说什么。她打电话回家,妈妈的唠叨让她把电话拿开耳朵,任凭妈妈对空气讲。她打开电脑,想上网却怎么也联不上。她打给程玲,未开机。她打回公司,听下班后还有没有人留言给她。最后她再打给徐凯,还是没人接。
  那晚她三点才淡淡睡去。
  整个周末徐凯都没有电话,星期天晚上,手机响。
  "静惠吗?"
  "我是……"
  "我是邱志德。"
  邱志德是她大学同学,当时追过她,被她挡在城堡外,毕业后就没有联络了。去年在一次讲习会上,他主动来和她打招呼。原来他后来也出国念了MBA,现在也在银行做外汇。同学、同行相遇,当天聊了很多。后来他又开始常打电话,起先静惠还跟他聊聊,后来发现他打来的时间越来越晚,讲的事情越来越杂,就开始疏远起来。但他从不放弃,一个月总要留三、四次话,静惠从来没回。
  "嘿……志德,好久不见。"
  "静惠,我现在刚好在你家附近,可以顺便看看你吗?"
  她答应了。不能再闷在家里。
  她和邱志德约在附近一家咖啡厅,一坐下就后悔了。邱志德是一个典型的银行人,正式、保守、四平八稳、中规中矩。走到哪里都拿着一本《经济学人》杂志,手机挂在腰际的皮套上。他们聊了业界的人和事,静惠看着西装笔挺的他,想他怎么能跟徐凯比?如果徐凯来找她,从窗外走过,看到她和邱志德在一起,他会不会觉得她背叛了他?她和徐凯之间,有所谓"背叛"的顾虑吗?她看着邱志德细薄的嘴在动,想的都是徐凯。
  "对不起,我得先回去了。"
  "这么赶?"
  "不好意思,明天一早有会。"
  "星期天还要工作?你们公司太狠了。"
  "没办法。"
  静惠站起身,邱志德跟着站起来。
  "嘿,静惠,下礼拜匈牙利布达佩斯交响乐团要来台湾,"邱志德拿出裤子口袋的皮夹,拿出两张票,"我有两张票,你有--"
  "谢谢,我下礼拜不太方便。"她倒退着走,连好好说个再见都没时间。
  邱志德点点头,仍然保持着微笑。
  "没关系。"
  "拜拜啰。"静惠挥手,邱志德的手很重,但仍抬了起来。
  她走出咖啡厅,四下张望。她快步走回家,没有人来电。她觉得很失礼,打邱志德的手机。
  "喂?"
  "志德,不好意思,刚才走得很匆忙。"
  "喔,没有关系,你还好吧?"
  "很好,你呢?"
  "很好啊,我现在走向捷运站。"
  "你坐捷运啊?"
  "对啊!嘿,静惠,很高兴见到你。"
  "我也是。谢谢你。"
  她挂下电话。她的生活变得好小,徐凯变得好大。不论徐凯在不在她身边,她都容不下别人。
  星期一,另一个礼拜的开始。冬季的末尾,阳光慷慨地照进窗帘。静惠起得很早,光脚走到厨房,拿起透明干净的玻璃杯,倒一杯水。安静的早上,水倒进杯子都嫌吵。她慢慢喝,感觉流过咽喉的水的质地。
  她突然决定穿上球鞋。
  国父纪念馆早已挤满了人。她在太极拳和土风舞的阵式中左右闪躲,慢慢跑过。不一会儿,汗水已从颈背流下。她去摸,是冷的。她想,这样也很好。为什么要让别人来操纵自己的心情?为什么要把快乐交给别人来料理?她一向自主独立,没有必要到了32岁才变得needy。她叫林静惠,她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她曾经一个人过得很好,现在当然也可以。她看着国父纪念馆两旁的大厦,对自己说:"静下来,不要胡思乱想,努力工作,有一天,我也可以住在这里。"
  回到家,跳进浴室,打开莲蓬头。她刻意用冷水冲,逼走所有慵懒的念头。洗完澡,坐在床上,轻松自在,又有了那种没有负债、不怕催款的安宁。
  在捷运车上她想,这样也好,我可以一直这样过下去。
  直到她又接到徐凯的电话。

第二章 第二节 飞车生活
  “我到东京去了,今天早上才回来。”
  “东京?”
  “去看一个朋友。我最好的朋友住在东京,我们很久没见,我去看看他。”
  “好玩吗?”
  “很棒,我过几个礼拜还要去,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这个问题打破了静惠花了整个周末建立起来的武装。
  他们约晚一点在电影院见面。静惠先到,等了十分钟徐凯还没来。她拿起电影院的杂志,却看不下几个字。
  “小姐,我们在哪见过吗?”
  “嘿,你来了。”
  “等一等,我们认识吗?”
  徐凯又要玩了。
  “对不起,我认错人了。请问有什么事?”
  “不好意思,我刚才站在那边,一直在注意你。我觉得你很有趣,想跟你做个朋友。”
  “很有趣,什么意思?你觉得我长得很有趣?”
  “不不不,我是说你很特别,站在人群中,拿着杂志看,好像旁边的人一点都不会影响你。”
  “当然会啰,我现在不是在跟你讲话吗?”
  “好吧,既然你已经被我影响了,我可不可以请你看场电影?”
  “我根本不认识你,怎么能跟你看电影?”
  “我叫徐凯。你叫……”
  “我在等我男朋友——”
  “当然,这么好的女孩怎么会单身。那你们两个我一起请好不好?”
  静惠皱起眉头,不可置信地看着这家伙,“我打给他,看他到了没,”她拿起手机,拨了自己办公室的号码,当自己的留言出现时,她说:“John,你到了没……什么?……我等了二十分钟了啊……你为什么不早讲……好了好了,算了……”她生气地按掉手机。
  “怎么了?”
  “他要加班。”
  “笨蛋,如果你是我女朋友,我连班都不上了,别说加班!”
  “那可不行,我是要被人养的。”
  “没问题,我养你……”他拿出两张《哈拉猛男秀》的电影票。
  “我刚才看到它客满了,你怎么买得到票?”
  “我中午就来买预售票了。”
  “这么有心,你本来要约谁?”
  “没有,我有一种预感,今晚会碰到好女生。”
  “我是很坏的。”
  “看不出来。”
  静惠眯起眼睛,“我是很坏、很坏的。”
  “让我见识一下。”
  他们走上电扶梯,好像只是百货公司并排上电梯的客人。
  “想不想吃爆米花?”
  “不用了,谢谢。”
  他还是买了,替她拿着。
  “我要去洗手间。”静惠说。
  “我等你。”
  徐凯拿着爆米花,杵在女厕门口。许多女子进出,给他白眼。
  静惠走出来,开门时差点打到他,“你杵在这儿干什么?”
  “怕你出来看不到我。”
  他们就这样伪装着。电影开始,徐凯笑得很大声,静惠也笑,不是为了电影,而是为了这种看电影的方式。那包爆米花,两个人都没怎么动,放在徐凯腿上,被他笑时抖脚抖掉一半。她用眼角看徐凯,徐凯看得很专心。
  散场后他们仍然假装着。出戏院后,时间晚了,戏院门口已经没什么人。
  “林小姐,我送你回家吧。”
  “你怎么知道我姓林?”
  “美女都姓林,林青霞、林——”
  突然他们听到一名男子骂人的声音。他们转过头,一对情侣在吵架。女生低头坐在人行道的花圃上,个子矮小的男生站在她面前,以激动的音量和命令的语调骂她。女生手脚缩在一起,身体颤抖,怕得头都抬不起来,更别说讲话。她面前的男生却不断大叫:“说话啊!你给我说话啊!”
  “如果有一天我们吵架,不要那样好不好?”静惠说。“如果有一天我们吵架会是怎么样?”
  他们继续走,两人都不出声。
  “你当年为什么要走?”徐凯问。
  静惠不说话。
  “你就那样消失了……你知道我花了多少时间找你?找你的家人,你的朋友。没有一个人愿意告诉我。我在你家门口站了两天两夜,九十三个人进出,没有你。”
  “当年我不懂。”
  “不懂什么?”
  “我们的关系。和你在一起,我不知道未来在哪里……我们是这么不同,不同的年龄、不同的教育、不同的家庭、不同的工作、不同的兴趣、不同的价值观。我们是完全不同的人。”
  “那你现在为什么回来?”徐凯问,“我们还是不同吧,恐怕比当年更不同了。”
  “我想你。”
  “想是不够的……”
  “你想我吗?”
  徐凯笑场。
  “你想我吗?”静惠悲苦地追问。
  “好像广告的台词……”
  “你想我吗?”静惠继续。
  徐凯停下,看着静惠,然后抱住她。他抱紧她。那是静惠最深、最紧的一次拥抱。没有人,包括他爸爸,包括黄明正,抱她的时候,能让她感到呼吸困难。没有人,能让她感觉脊椎瞬间破碎,可以不再用力,完全柔软,完全依附。他送她回家,计程车开过忠孝东路。夜里车很少,一路是绿灯,她感到大官般备受礼遇。这一晚太愉快了,令她感到尊贵起来。车经过八德路口,在红灯前停下。
  “你看……”徐凯说。
  静惠抬起头,看着高架桥上巨大的电影广告牌。上面正预告着罗宾·威廉斯演的《变人》。
  “我觉得这是台北市最棒的一块广告招牌,在最繁忙的交叉口,俯视着整个城市。我一直叫我们公司媒体部的人去买,听说被电影公司包了下来。每晚下班我都会经过这里,看着招牌变了,就知道一个月又过去了。它好像是一个长辈,不断提醒我,我每天都在变老。”
  静惠看着招牌,《变人》,有趣的名字,认识徐凯后,她变了多少?
  “我们如果10点前经过,它的灯还亮着,广告牌会更漂亮。”
  “它10点就关灯了?”
  “有时候晚回家,经过时灯已经关了,会觉得好孤单。”
  她摸摸他的肩。绿灯亮了,车往忠孝东路奔去。
  他们回到她家门口。
  “我直接坐回家了。”
  “喔……”静惠有些失望。
  “这是给你的。”徐凯从口袋拿出一个小礼物。
  “为什么?”
  “算是见面礼吧,很高兴你接受我的邀请。可惜你男朋友没来,否则我也可以给他一个。”
  计程车开走,静惠双手紧握着礼物。
  进了家门,她打开灯,在饭桌上坐下,把菠萝吐司移开,把礼物放在灯光的焦点下。她轻轻拉开丝带,小心地拆开包装纸……
  是Christine Dior的“Remember Me”香水。
  上面一张黄色的自黏纸条:
  我没有让航空公司广播找我。
  她又回到了原先那种云霄飞车的生活:玩得刺激,有些害怕,想要下来,结束后却想再玩一遍。下午程玲来电话,约她晚上见面。她虽然没有跟徐凯约好,却觉得应该保留时间给他。
  “你最近在忙什么?老是找不到人。”
  “没有啊……”
  “晚上打电话到你家,你都不在。”
  “你怎么不留话?”
  “该不会是在谈恋爱吧?”
  “哪有?”
  “静惠恋爱了,多不容易啊!”
  下班前,她打电话给徐凯。
  “嘿,你打电话给我……”
  “为什么大惊小怪。”
  “你很少打电话给我。”
  “怎么会?”
  “你很少打电话给我,每次都是我打给你。有时我觉得,好像在打扰你。”
  “你千万不要这么想。”
  她拿着手机,走到落地窗旁,看着公司楼下的街景,计程车像显微镜下的变形虫,不断黏合又分开。她走回座位,右手玩着一支削到很短的铅笔。她很好奇徐凯现在的手放在哪里,看的是什么风景。
  “我今天在网络上买了一本书,关于雷诺阿的画。”
  “你喜欢雷诺阿?”
  “他是我最喜欢的画家!”
  “真的?”
  “你为什么这么惊讶?”
  “你喜欢看《美味的关系》,看不出来你也喜欢古典画家。”
  “我可迷呢,当初我会去读美工科,就是想变成雷诺阿!”
  “可是你今天做广告?”
  “好了,我们可不可以暂时不要审判我,我已经够唾弃自己了。”
  “你为什么喜欢他?”
  “你知道,雷诺阿最会画人了。他画了很多丰满的裸女,我初中时看到,还真的有反应呢!”
  “原来是荷尔蒙的关系!”
  “当然不是。”
  “不过你喜欢那种女生。”
  “你公司E?mail的地址是什么?我发一幅他的画给你。”
  静惠告诉他E?mail地址,“不过你不要发给我丰满的裸女,我会自卑。”
  “我不喜欢丰满的裸女,”徐凯辩解,“我喜欢我发给你的这一型的……收到了没?”
  “哪那么快?”
  “雷诺阿说:‘为什么艺术不能是漂亮的?特别是当这个世界充满了这么多丑陋的事物!’每次我花钱买好衣服,就这样安慰自己。”
  “所以你藉着买衣服,变成了雷诺阿……”
  “当然不是,我还是在画,我一直想画一幅雷诺阿的画,我希望我可以画得跟他一样好。”
  “画好了吗?”
  “我画了10年,还没开始。”
  “为什么?”
  徐凯没有回应,静惠等他。
  “我怕。”徐凯说。
  “怕什么?”
  “一开始画,就得证明自己到底行不行了。”
  “你可以的,你应该赶快开始。”
  “我不敢画大画,我的画都是很小的。”
  “为什么?”
  “在小的画中,你可以省略许多细节,隐藏自己的缺点,你草率一点,没有人会发现。你就用你熟练的那几招,也可以让人觉得你画得很好。画越大,你就得越诚实,你会暴露你的缺点,别人也看得一清二楚。画越大,你就得有自信,有魄力,你得越努力,越要突破自己。”
  “你有这个才气啊,不试怎么知道不行?”
  “我试过一次,是用投影机把我传给你这幅画的幻灯片投射到画布上,再照着描……”
  “结果呢?”
  “感觉在做弊。”
  “你不需要这样啊,你可以自己画的。”
  “再说吧……”
  “收到了!”静惠体贴地转变话题,“档名叫……”
  “‘Irene’。”徐凯说。
  “‘Irene’?”
  “这幅画叫《Irene Cahen d?Anvers小姐的肖像》,又叫《Little Irene》,‘小艾琳’。”
  “一个女生的名字?”
  “雷诺阿是个穷画家,唯一的经济来源是替富人画肖像。Cahen d?Anvers是当时法国一个有名的银行家,他雇用雷诺阿为他8岁的女儿画肖像。这幅画是在1880年画的。”
  “你先不要说,让我打开来看——”
  “等一下!”他严厉制止她,“在你打开之前,我要告诉你,这才是我喜欢的女生。”
  “一定是波霸!”
  “你听到了吗?”
  “听到了啦……”
  静惠对着附件按两下鼠标,文件似乎太大,画面迟迟不出来。她又再按了两下,慢慢的,一幅油画从上到下,缓缓、缓缓,出现……
  “看到了吗?”
  静惠不回答。
  “看到了吗?”
  静惠没回答,她只是点头。那是一个小女孩的侧面肖像,她有一头红色而蓬松的头发,垂到胸前和腰际。她穿着一套淡蓝色的洋装,头上扎着小蝴蝶结。她坐着,手安静地放在大腿上,脸色有些苍白,大眼睛忧郁地看着前方,心事重重,没有人了解……
  “她长得跟你很像,对不对?”徐凯说。
  “她……”
  “去年在派对上看到你,我立刻想到这幅画。”
  “她……”
  “我第一眼看到你,有一种找到老朋友的感觉。”
  “她……”
  “我一直想画的就是这幅,”徐凯的深呼吸从电话中传来,“我希望有一天,能画出这么棒的画……”徐凯低声说,连他自己都不相信。
  “你可以的。”
  “你知道,原画的尺寸是61公分乘以57公分……”
  “那算大吗?”
  “61乘以57……”徐凯笑笑,“不算大,但我永远也画不出来……”
  挂了电话,静惠仍然为她和小艾琳的相像而震惊。她拿出化妆盒,打开,看镜中的自己,然后瞄向电脑屏幕上的小艾琳。她8岁,活在1880年,她32岁,活在2000年,他们怎么可能如此相像?她把那张图打印出来,站在打印机前,纸慢慢露出头,白色的反面在上,有图的正面在下。她拉开纸的头,确定印了出来。她看打印机吐出那幅画,像目睹自己的妹妹从母体中诞生。徐凯公司忙,他们约好晚一点见面。静惠晚上自己吃饭,吃完饭后买了一个相片框,桦木的,淡黄色,闻起来还有淡淡的香味。回到家,她把小艾琳的肖像放入框中,然后把相框放在客厅的茶几上。她坐在沙发,小艾琳坐在茶几。她感觉家里多了一个人,第一次,这房子有家的感觉。
  “我今晚走不开,明天要跟客户开会。我下面的人请假,我得自己下来弄。”
  “真难想像你当主管,你就像那种20几岁的父母,自己都照顾不好,怎么可能照顾别人?”
  “等一等,等一等,你骂我幼稚?”
  “没有,我赞美你童心未泯。”
  “我生气了,你先去睡吧。”
  “我来陪你加班好不好?”
  静惠自己也被这个问题吓了一跳。她知道自己想见到徐凯,但她一向能控制自己的情绪。现在不见,待会儿也可以。今天不见,下礼拜也无所谓。这么多年来,她已经把自己训练成一摊水,到哪种形状的容器就变成哪种形状。没有什么坚持,没有什么退一步即无死所的决心。她已经把自己训练成专业与得体的企业人,不管在工作中或工作外。她的每一句话,大至报美金的价格,小到指示计程车司机怎么走到目的地,都经过大脑的迅速思考,再缓慢而稳重地说出。但是“我来陪你加班好不好”,像是穿过滤网的米,“嘭”一声掉进水池,立刻流进出水孔,再也捡不起来。她笨拙地抢救,“如果你真的太忙,那就算了。”
  “快过来。”徐凯说。
  “真的吗?”
  “你可不可以带两盒‘乳果在一起’?”
  “什么东西?”
  “一种新的饮料,便利商店都有。”
  静惠站在7?11的冰箱前,一格一格地找。她在玻璃门上看到自己的脸,有着难得的兴奋表情。她专心地找,好像是白天专心地看着电脑屏幕上的美金价格。乳果在一起……乳果在一起……等一等,是“乳果在一起”,还是“乳果我们在一起”?……她打开厚重的玻璃门,拿出一罐橘黄色的饮料,“‘乳果在一起’……”她念着,“他讲错名字了嘛,明明是‘乳果在一起’,他还说是‘乳果我们在一起’!”
  她抹掉饮料上的水珠,手上沾满了幸福。
  他在大厦门口等她。她远远看到他和警卫聊天,向他挥手。他立刻张开双臂,跑到人行道来接她。
  “你戴眼镜?”
  “工作的时候戴,我近视不深。”
  “你戴眼镜很有气质呢!”
  “你小心别爱上我喔。”
  “你买到了!”电梯中他把饮料从袋子中拿出来。
  “‘乳果在一起’……”
  “没错,‘乳果在一起’……”
  “这是你最喜欢的饮料?”
  “喔,不,我们在做一个新饮料的案子,要研究现在市面上各种饮料的包装和广告,公司那几盒不知道被哪个王八蛋喝掉了。”
  她顺利地压下失望的表情。这只是他的工作而已,她想得太多了。
  她走进公司,徐凯桌上果然放满了各式各样的饮料。
  “这就是我的办公室……”
  徐凯的办公室不大,但与外面以玻璃墙相隔,看起来很宽敞。落地窗外就是大街,18楼的夜景很美。天花板上吊下几架模型飞机,在空调通风口外缓缓摇动。一面墙上钉着世界各个城市的明信片,当然以欧洲的居多。墙角挂着一套干洗过的西装,透明的塑料袋还套着。电脑屏幕上是接龙的游戏,显然他刚才没有专心。静惠走进来,看到他的书架……
  “天啊,你真是星球大战迷!”
  他的书架上是满坑满谷的玩具:咸蛋超人、哥斯拉,还有一整块星球大战区。有的像橡皮一样小,黑武士的玩具则像电脑主机那么高。
  “去年星球大战前传上演时,我专程跑到美国去看。”
  “不会吧……”
  “其实也不是专程去看电影,我当然顺便买了一堆玩具。我去之前特别申请了好几张信用卡,回来后全部刷爆。”
  她无奈地摇摇头,“有时我真觉得,你不是我们这个星球的,你应该属于星球大战那个世界。”
  “那你就错了,你知道我们这个星球有多少星球大战迷吗?每年我去参加星球大战高峰会,可以认识几万人!”
  “什么是‘星球大战高峰会’?”
  “所有星球大战迷聚在一起交换收藏品的聚会,今年会在旧金山,离乔治·卢卡斯的农场很近,你想不想去?”
  “我对星球大战没兴趣,”静惠四处张望,“你弹吉他?”静惠指着靠在墙上的吉他。上面花纹绚丽,好像摇滚乐手会用的那种。
  “我只会弹一首歌……”
  “弹给我听。”
  “不行,不适合现在的气氛。”
  “弹给我听嘛。”
  他坐下,拿起吉他,神情肃穆。他调了调音,然后深呼吸……
  “等一下,灯要暗一点,气氛才对……”
  他起身,关灯,坐下,若有所思……
  然后他用单音弹出“两只老虎”……
  玩具和吉他并不是徐凯办公室的唯一特色。他的家具都很精致,长形的玻璃桌,黑色的木头外缘。银色的桌灯,灯泡小却亮光十足。笔罐里只有一支铅笔和Mont Blanc的钢笔,连桌上放名片的架子都有Gucci的字样。
  “这个垃圾筒一定不是公司的……”静惠踢着一个黑色铁线“织”成的垃圾筒,上面有精细的图形。
  “公司的垃圾筒太丑了,这是我去远企买的。”
  静惠知道徐凯重视这些东西,但没想到是到这种程度。
  “这些是什么?”静惠指着贴在书架上的十几张照片。
  “喔……”他笑笑,“我以前开车,这是所有被拍超速的照片。”
  “哇……”她一张张研究,“你真是哪里都可以超速……现在怎么不开了?”
  “出了一次车祸,吓到了,不敢再开车。”
  “因为超速吗?”
  “只差这么一点点,我们可能就不会认识了……来,我带你参观一下……”他带她走出房间,“这一块都是我们创意部门。我带两组人,Sharon和Jason坐这边,小林和Tracy坐那里。还有一个设计坐那里。”
  “这是Sharon?”静惠看着桌上一张照片,“Sharon很漂亮。”
  “她文笔很好。”
  “所以是才貌双全啰?”
  “跟她老板学的。”
  静惠走过Sharon的座位,咬着下嘴唇。
  “你们每天都在忙些什么?”
  “好比说这次这个新饮料的案子,客户要推出一个新饮料,我们和业务部门会先去听顾客的简报,他们会告诉我们这个产品的特点或策略,我们回来,再想怎么样用广告来传达。Sharon是copywriter,她要想所有文字的东西,Jason是art director,他处理图像。”
  “那你干什么?”
  “我其实没什么事,所以才能常逃班找你去玩。”
  她喜欢他把自己讲得很不重要。
  “不过今天Jason请假,我只好自己下海,”他回到办公室,脱下西装外套,卷起深蓝色衬衫的袖子,“这是我们客户的饮料,还没有定名字,我们暂时叫‘星期六的下午’——”
  静惠笑了出来,“这哪是饮料的名字?”
  “我觉得这是很好的名字!”他辩护,很少看他这么认真,“星期六的下午,懒懒的、慢慢的、困困的、晕晕的,这个饮料也是这样,有一点淡淡的酒味,喝了后让你慢下来,甚至有醉醺醺的感觉。Sharon的文案写得还不错,你看:
  又是一个疲惫的礼拜,
  终于到了星期六下午。
  在从来睡不饱的床上,
  找到百分之百的幸福。”
  “我们在安和路一幢大厦借了一间很大的卧房,拍了一百多张床和床头茶几的照片,”徐凯把桌上一叠彩色打印机印出来的照片推到她面前,“我们的想法很简单,这是一个单身贵族的家,她忙了一个礼拜,每天睡不到三小时。星期六到了,她一直睡到下午,她翻来覆去,床被她弄得皱巴巴的。床头桌上有个钟,已经下午3∶20,钟旁边摆着我们的饮料,吸管已经插到罐中。”
  “我很喜欢这个概念。”
  “我现在得决定用哪一张……你觉得这张怎么样?”他熟练地挑出一张。那张照片从地面仰角拍摄,画面上有床、床旁有桌子、桌上有钟和饮料,“为什么没有人?”
  “你要人?那这张怎么样?”
  “有没有不是整个人的,比如说,只露出个腿,其余都包在被子里——”
  “我也这么想!”徐凯张大眼睛,“我喜欢这一张……”
  “这张好。”
  “这张呢?”
  “两个人?”床上露出四只脚,显然是一男一女,桌上的饮料也由一瓶变成两瓶,“我不喜欢两个人,太过了。”
  “你不觉得两个人在星期六下午一起睡午觉是很浪漫的事?”
  “我会想起一夜情。”
  “不会吧……”
  “你不觉得一个人比较能突显出饮料的重要性,她单身,一个人睡觉,唯一陪伴她的只有你们的饮料。如果是两个人,大家的焦点都会在那两个人发生了什么事,反而不会去注意饮料了。”
  他们就这样讨论着。她坐到他旁边,他认真地在电脑上排着稿子,身后的街景越来越暗,他们两个人的身影就越来越闪闪发光。他们聊起公司里的事情,业务部门和创意部门搞不拢,Sharon和Jason之间有心结。徐凯很多时候在处理人的问题,搞得他很烦。妈的,他是要搞革命的,哪有闲情逸致babysit这些小朋友。他不想当主管,如果干不了切·格瓦拉,他就只想画,画一幅大的油画,只想当雷诺阿,最好是能穿Prada的雷诺阿。徐凯讲这些,有一种孩子气,好像一切能一走了之,毫不负责。静惠顺着他,跟他同仇敌忾,她喜欢听他说自己的烦恼,让他对她发泄。她喜欢参与他的工作,出点子,然后把功劳归给他。她喜欢这一晚,远超过法国餐厅和电影院,远超过玫瑰花或阳明山的夜景。
  一个晚上过去,徐凯身后的天空亮起来,静惠往下看,计程车又开始穿梭。他们站在打印机前,看着整晚的成果慢慢印出来:从门口拍的一张床,床下一双倒掉的高跟鞋,床上睡着一个女生,她趴着,整个人捂在被子里,只有小腿露出来。被子上有她上班的衣服,显然是衣服都没挂好就挂了。床头桌子上的电子钟显示3∶20,钟旁边摆着饮料,上面插着吸管。
  “好想喝一口呢!”她说。
  “如果客户通过,我要请摄影师把床和人拍模糊,焦点在背景的桌上的饮料,那样就更有味道了。”
  “客户一定会喜欢的。”
  “谢谢你来陪我。”
  “我应该谢你,我玩得很开心。”
  “要不要我送你回去?”徐凯问。
  “没关系,我自己可以回去。”
  “我替你叫车。”
  他打电话,车五分钟到。
  “你不回去睡一会儿?”静惠问。
  “我在桌上趴一下就好了,九点要去跟客户开会。”
  “这岂不是要你的命?”
  “没错,我中午以前很少是清醒的。”
  他送她下楼,走到大楼门口,“我下礼拜四要去日本,你要不要一起去?”
  “喔,对,你要去看你朋友……方便吗?”
  “当然方便,你去过日本没有?”
  “去过一次,公司出差,什么都没玩到。”
  “我带你去玩。”
  “真的?”
  车子来,他替她开门,她坐进去,把窗子摇下来。
  “加油,你一定会拿到这个account的。”
  “没问题。”
  “‘愿原力与你同在’……”
  “什么?”
  “‘愿原力与你同在’……”她说。
  “你也喜欢《星球大战》?”他疲惫的脸上露出新鲜的笑容,“你刚才为什么说对星球大战没兴趣?”
  她笑一笑,车子开走了。她回头,徐凯一直站在大楼门口。她一直回头看着后面,甚至当徐凯已经消失,也不愿转过来坐好。清晨的车开得飞快,原力与他们同在,他们要一起出国了。
  静惠早上到公司,第一件事是看自己的时间表。下星期五公司要开会,星期四走不了。她立刻打电话给徐凯,徐凯说没关系,他可以先去,静惠再来找他。
  她打电话给旅行社。
  "你想住哪里?"
  "哪一家饭店最好?"
  "你想住'帝国'吗?"
  "我去过'帝国',感觉好老气。"
  "'New Otani'呢?服务一流,克林顿都住那里。"
  "有没有比较年轻、比较新潮的高级饭店?"
  "Park Hyatt好了,不过价钱比较贵……"
  "多少钱?"
  "一晚六万块日币。"
  "帮我订下来,从星期四开始。"
  "要不要帮你订顶楼的New York Grill,那里一位难求,是东京男人求婚的餐厅!"
  她毫不犹豫地订下。下午,徐凯问她订哪家饭店。
  "我同事说Park Hyatt很好。"她故意装得非常随意。
  "呼……你真有钱。"
  "要不要我星期四晚上也帮你订下来?"
  "不用了,我先住我朋友家就好了。"
  她微微地失望,却没有表现出来。
  "我传了一封信给你,你收到没?"徐凯说,"今天早上你走后我写的。"
  "没有啊!"
  "你去看看,我刚传。"
  她挂掉电话,走到传真机旁。她笑了出来,信是用法文写的。
  她没有打回去问,她要自己想办法看懂。中午,她去问学过法文的同事。
  "这是什么?"
  "别人写给我朋友的东西,我朋友托我问的……"静惠说。
  "'昨天……下雨时……你……会不会见面……',这个不合文法啊……"
  她打电话给一个大学同学。
  "你是不是在学法文?"
  大学同学看了之后仍是一头雾水,"我帮你问我们老师好了,他是法国人。"
  一小时后。
  "我们老师说这封信的文法都不对,他也看不懂。他只能看出几个句子,像是'去年的昨天下雨时……在办公室等你……说了很多很多话……如果不会再见面……去吃法国菜……'"
  晚上她见到徐凯。
  "你这么聪明,怎么会看不出来?"
  "聪明也没用,你写的是法文。"
  "我知道你不懂法文,怎么会要你看法文?"
  "可是这明明是法文啊!"
  "你再慢慢看吧。"
  他们去吃饭,天气冷,走在路上,他牵起她的手,她不吭声,假装理所当然。第一次走路牵手呢,和选举揭晓那晚去声援落选者时牵手完全不同的感觉。走着走着,他把两个人的手都放到他的外套口袋中。
  "你怎么有这么多零钱?"她摸到他口袋里的东西。
  "坏习惯,每次付钱都拿整钞,零钱积了一大堆。我家更多,整整一个鱼缸。"
  吃完饭,徐凯拿出整钞,静惠把手伸到他口袋,抓出一大把零钱。她一个一个慢慢挑,他笑了出来,"你真是专业,从最小的单位开始挑起,先解决1块,所有的1块都用完了,再用5块、10块、50块,我服了你。"
  "以后,我就专门负责花你的零钱。"
  她把剩余的硬币放回他口袋,他伸进口袋抓住她的手。
  他们逛街,徐凯走进好几家店看衣服,静惠耐心地跟着。
  "你不会觉得很无聊吧?"徐凯问。
  "怎么会?"
  "你帮我看看这两件衬衫哪一件比较好看好不好?"
  "好啊。"
  徐凯走进试衣间,"进来啊……"
  "你要我进去?"
  "当然,不然你怎么看?"
  她走进试衣间,他拉起帘子。窄小的空间,两个人面对面。徐凯脱掉外套、衬衫,光着上身,抖一抖新衣。她专注地看着他的脖子,不让视线往下移。他拿起新衣,抬起手臂套进去,她不小心看到他的腋毛,立刻低下头看自己的皮包。
  "你觉得呢?"
  "好合身喔,你真幸运,买衣服都不用改。"
  "你摸摸看,这料子好好……"
  他胸前的扣子打开,她摸着那一块的质料,食指的背面碰到他的皮肤。
  "好软喔。"
  "颜色呢?"
  "你再试试看蓝色的。"
  他脱掉,拿起另一件,穿上,扣着扣子。他扣到中间,静惠接手帮他扣上面两个。
  "这件呢?"徐凯照着镜子,她站在他身后,看到他们两个人在镜中,"喜欢吗?"他问。
  "我比较喜欢这一件。"
  "我也是。"
  "我们的品味很接近呢。"
  "那我以后买衣服都要找你了。"
  他拉开帘子,她觉得外面的光好刺眼。试衣间内是一个太早结束的黑夜,她的梦还没有机会蔓延。
  静惠的手机响起。她没有接。
  "怎么不接?"
  "没关系,不重要。"
  几分钟后又响了。她接起。
  "喂……我是……什么……我认识……真的……喔……谢谢谢谢……不好意思……好……我们过来拿……"
  她按掉电话,"你有没有掉什么东西?"
  "我的皮夹!"
  "他们怎么会打给我?"
  他们坐计程车回到餐厅,老板把皮夹交给徐凯,静惠抢过来。她打开,翻里面的东西……
  她从徐凯皮夹里拿出一张林静惠的名片,上面用圆珠笔写着:"紧急联络人"。那变成了她最喜欢的一家餐厅。
  在街角,徐凯从失而复得的皮夹中拿出100元,请静惠喝珍珠奶茶,"我就知道紧急的时候你会救我……"
  她把他的100元放进皮夹,从他口袋中拿出六个5元、一个10元硬币。
  "……还会替我省钱。"他补充。
  她用力吸着最后一口,吸到塑料杯发出噪音,杯子凹进去,她快乐,不在乎没气质。
  他们走回仁爱路,刚才逛的店都关了,然而在人行道上却发现了宝!
  "看那个!"徐凯快步跑去,那是倒在树下的一块铁牌。
  "这是个交通标志……"静惠说。
  "'禁止通行'!这个酷吧?"
  "怎么会掉在这里?"
  "可能是被风吹下来的。"
  徐凯把它拿起来,"不重嘛!……走吧!"他拿起交通标志跑了起来,静惠跟上,"这可以拿吗?"
  "管他的,拿了再说。"
  他们跑了几分钟,拦下第一辆停下的计程车。
  "你疯了……"静惠边喘边说。
  "快上车,警察来了!"
  他们回到他家。他住在公寓的3楼,和办公室一样,简单而精致。他没有太多东西,但是每一样都是顶级的。一台三十多英寸的平面电视,影、音设备一层层地叠在玻璃柜中,玻璃门紧密关着,按一下就轻轻弹开。玻璃柜的两旁是两个大柜子,一边是录影带和DVD,一边是CD。米色的沙发,软得像海绵。玻璃的桌子和茶几,杯子摆上去有清脆的响声。
  "这张餐桌是我特别从德国订的。"
  她摸着玻璃桌面,"你很喜欢玻璃?"
  "我喜欢透明。光打上去很漂亮,你看,"他打开开关,天花板上两条轨道特别装的小灯,慢慢亮起。
  "好梦幻……"
  "看看我的厨房。"
  那是比一般厨房大一倍的空间,里面明亮干净,气氛可以比美卧房。和简单的客厅、饭厅相比,厨房显得丰富许多,各式厨具整齐地堆在柜子上,有些静惠根本叫不出名字。
  "给你看我的锅,我最得意我的锅了。"
  徐凯把一个黑色的煎锅拿下来舞动。
  "这是我特别托人从芬兰买来的。纯铝的,散热很平均,锅上有三层杜邦防止沾锅的材料,上面再打一层粗糙的表面。不但不沾锅,而且好洗得不得了。"
  "你真讲究……这是什么?"
  "喔,这个茶壶很特别,水烧开了,茶壶会变成粉红色。"
  "怎么可能?"
  "你看……"
  徐凯把水倒进蓝色茶壶中,茶壶两旁是透明的,可以看到里面的水。他打开煤气,水一会儿就滚起来。随着水滚,茶壶果然从底部慢慢开始变成粉红色……
  "怎么这么快就开了。"
  "这是这个壶的另一个优点,水开得比较快。否则站在这儿老半天等它变色,多无聊啊!"
  "这又是从哪买的,瑞典吗?"
  "这个比较传统,英国。"
  静惠指着架上的一排工具。
  "这些都是做法国菜的工具,哪一天我做给你吃。"
  "你可以在家开餐馆了。"
  "我手艺很好的,你饿不饿,我煮点东西。"
  "刚才才吃饱。"
  "我想喝个汤。"徐凯说。
  他开冰箱,拿出蛋和番茄,开水龙头洗番茄、打蛋、点火、烧水。他的动作利落、干净。
  "来看看我的卧房。"
  他把"禁止通行"的铁板搬到卧房。他开灯,第一眼就是一张King Size的床。
  "你一个人要睡这么大的床吗?"
  "你一辈子三分之一的时间都花在床上,"他把"禁止通行"斜靠在床边的墙上,"当然要买一张好床。"
  他脱下西装,小心放进衣柜。
  "你的衣柜大到可以变成一个房间,"她走近看,"你怎么会有这么多衣服?"
  他用手扶过所有的西装外套,"十几年的累积啊……"
  "怎么有一股怪味?"
  "喔……"他笑笑,"我以前在这里种大麻。"
  "什么?"
  "我以前在这里种大麻。"
  "哪里?"
  "这里,这个衣柜里。"
  "你开玩笑,衣柜里怎么种?"
  "很简单啊,你只要有种子,有土,最重要的是要有一个特别的灯,24小时开着,当作太阳,你看……"他指着衣柜内侧的一个洞,"我以前就把灯钉在这儿。"
  她不可思议地摇头。
  "那灯不是普通的灯,是托人从纽约带来的,非常耗电,那几个月电费一个月一万多。后来想想,还是直接去买大麻比较便宜。"
  "你抽大麻?"
  "你要不要试试?"
  "不要。"
  "我告诉你,大麻只是一种草药,跟你在中药店买到的其他草药没什么两样,它没有尼古丁、不会让你迷幻、不会上瘾。它只会high,high有什么错?"
  "那它为什么被禁?"
  "这就跟20年代美国禁酒一样,完全没有理由,只是宗教的压抑和政治保守势力控制社会秩序的方法。"
  "我还是看你的书好了……"她转头,看他的书柜。
  "有一天大麻会合法的!"
  他床旁边是整面墙的书柜,静惠弯着头看。
  他凑到她耳边温柔地讲,"有一天,大麻,会合法的!"
  她转移话题,"你是唯一会把《美味的关系》和《追忆逝水年华》放在一起的人。"
  她看着他,他很有默契地忘记大麻。
  "你刚好讲到我最喜欢的两本书。"
  "嘿,你还喜欢Puffy。"
  "我非常、非常喜欢Puffy!"
  "你多大了?"
  "谁说年纪大一点就不能喜欢Puffy。我参加他们的演唱会,还看到六十岁的阿妈!"
  "你还去参加他们的演唱会?"
  徐凯走去客厅,拿了一样东西走回来。
  "这是Puffy环游美国的录影带,是只送不卖的。当时我为了得到这卷录影带,还填了CD里面一张又臭又长的问卷,寄到索尼音乐参加抽奖。结果真的被我抽到了,我还特别跑到索尼音乐去拿呢!"
  "你真伟大。"
  她走到书桌旁。
  "这就是我的鱼缸了。"
  床旁的茶几上,圆球形的鱼缸里堆满零钱。
  "这里面还有日币,"静惠抓出几个日币,"你应该分开才对。"
  "没关系,过几天我们就去日本用掉。"
  他靠上来时她并没有预期。他的手摸上她的肩,她回旋的空间变得很有限。他亲吻她,她退到书桌上,屁股压着桌缘,左手在背后撑着桌子。他闭起眼睛,很温柔地吻了几次。她张开嘴配合,却把舌头往里面缩。他摸到她胸部时,她右手中的日本硬币掉在地上,发出铃铛的响声。他拉下她胸罩的肩带时,她说:"你的汤……"
  他继续,好像没听到他的话。
  "你的汤……"
  "没关系……"他很轻,照理说她不用怕的。可是她心跳得很快,不是兴奋,而是恐惧。他拉开一边胸罩,摸到她的胸部。她看着墙上"禁止通行"的标志,胸部烧了起来。
  "你的汤……"
  他停下来,低下头,喘了一口气,"你等我一下……"
  徐凯回来时,静惠拿着皮包坐在床上,匆忙中,她的扣子扣错了一格,整件衬衫是歪的。
  "我要回去了。"
  "为什么?"
  "对不起。"静惠说。
  "不要对不起。是我的错,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叫车。"
  "我帮你叫车。"
  他打电话。
  "让我送你回家,这样我比较心安。"
  "真的不用了。我想一个人。"
  他坐到她旁边,用手去调她的扣子。
  "请不要……"她把他的手推开。
  "你的扣子扣歪了,我只是要帮你调正而已。"
  她没有说话。他把她的衣服穿好。车在下面按喇叭。
  "到家后给我个电话。"
  她走了。
  回到家,她洗澡。洗完后坐在床上。她拿出白天那张传真,看着看着,看懂了,眼泪掉了下来。
  "我传了一封信给你,你收到没?今天早上你走后我写的……"
  她拿出笔和尺,从纸的左上角到右下角划一直线,沿线被划到的字母是:
  B?A?B?Y?I?M?I?S?S?Y?O?U
  每个字母都各自藏在一个法文单字中。那些法文单字的组合是没有意义的。
  徐凯打来几次,她没接。她躺下,闭上眼睛。眼泪积在眼皮内,她感觉自己躺在游泳池底。电话声从池畔传来,隔着水,声音很模糊。她换了一口气,慢慢睡着。

第二章 第三节 求婚
  接下来两天,他们没有讲话。她知道他们互相喜欢,她却不愿让它发生。她没有接他电话,不是因为气他。她反而有些抱歉,觉得那样走真的伤害了他。她只是对他们两人的节奏不同感到可惜,他觉得已经可以,但她觉得还要等待。为什么他们不接近一点?
  收到E?mail,英文写的,标题是:"活着的原因"。
  切·格瓦拉
  雷诺阿
  星球大战玩具
  Prada
  厨房
  法国葡萄酒
  德国沙威玛
  Puffy
  火线追缉令DVD
  还有,最重要的
  小艾琳
  她很高兴他给了她下台阶。晚上睡觉前,她打电话给他。他人在外面,街道声很吵。
  "你方便讲话吗?"
  "方便方便,你等我一下。"他走到安静的地方。
  "对不起,那天那样地走……"
  "是我对不起,你还好吗?"
  "很好,你呢?"
  "我糟透了,一直担心你。"
  "别担心我了,我很好……你要回家了吗?"
  "我快到家了。"
  "我听不清楚你的声音,你回家后再打给我吧。"
  过了两个小时他打来,她睡了。
  "你还没睡吧?"
  "没有,你呢?"
  "当然没睡,不然怎么打电话给你……嘿,你下个月20号有没有空?"
  "下个月20号……"
  "一个月以后。"
  "有啊。"
  "我刚刚去买了两张《图兰朵公主》的票。"
  "你喜欢歌剧?"
  "我喜欢歌剧,也喜欢音乐剧,里面的感情好强烈。我特别喜欢《图兰朵公主》!"
  "为什么?"
  "因为图兰朵公主压抑而冷酷,她的追求者卡拉夫勇敢而激情,仔细想想,简直跟你我的关系一样。"
  她半睡半醒,很恍惚,没有接下去。
  "你还是会来东京看我,对不对?"
  "当然啊。"第二天一早,她打电话给旅行社。
  "东京现在有歌剧可以看吗?"
  "《蝴蝶夫人》正在演,要不要帮你订票?"
  又是一出悲伤的作品,她想。
  她订了票之后,整个上午投入忙碌的工作中。她看着屏幕,美金的卖价一直跌。她手上有几个大的订单,一个早上买卖之间,替公司赚了近10万美金。中午休市时,她站起来,喝了一大杯水,她又有了专业的成就感。
  吃完午饭,她才有时间看E?mail。
  标题是:"救难的拥抱"。
  附件是两名婴儿拥抱的照片。旁边的文字描述这对双胞胎自出生后,妹妹就陷入危急状态。医院将两人放在不同的保温箱,让姊姊免于受到妹妹的拖累。一个礼拜过去,妹妹的情况越来越差,眼看就要夭折。照顾她们的护士不顾院方的规定,将妹妹放进姊姊的箱中。姊姊自然地把手放在妹妹脖子上,久久不放。而妹妹在姊姊的怀中,竟奇迹似地心跳回稳,体温正常,生命又再度有了希望。
  徐凯写:"我快死了,请给我救难的拥抱。"
  那晚一见面,徐凯紧紧抱着她。
  "你瘦了。"徐凯说。
  "真的?"
  "我喜欢跟很久不见的朋友说你瘦了,让他们觉得没有我他们就会消瘦。"
  "我真的瘦了,"她配合他,"三公斤,每个同事都羡慕我。"
  "真的?"
  "真的。"
  "好久不见了。"徐凯说。
  "才三天而已。"
  "三天很久呢。"
  "是吗?"
  "来,我带你去看一个东西……"他往前走。
  "看什么?"
  "你跟我来嘛!"
  他带她往明曜百货公司那方向走。
  "到底要去哪里?"
  "你跟我来就是了。"
  他们走进忠孝敦化捷运站,走下楼梯。
  "我们要坐到哪里?"
  他笑而不答。走到售票机旁时,他抓着她,"不管我到哪儿你都会跟我去对不对?"
  "我不怕。"
  "好!"他拉她进男厕。
  "等一下……"
  她挣脱,笑得遮住嘴。
  "你不是答应跟我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
  "可是去男厕干什么?"
  "你不要管嘛,跟着我就是了!"
  "会不会很恶心?"
  "保证不会。"
  徐凯看里面没人,把静惠拉了进去。他把她拉到一个尿池旁边。
  "看这个……"
  尿池上方墙壁上挂着许多小相框,里面都是缩小的电影海报。徐凯指的那个是罗勃特·雷德福和蜜雪儿·菲佛主演的《谢谢你爱过我》。
  "这部片子的英文名字叫《Up Close and Personal》。""我看过,我很喜欢有一幕,蜜雪儿·菲佛要搭飞机,站在机场的电扶梯上,慢慢往上,罗勃特·雷德福则在电梯下,目送她……"
  "不过我要你看的是它的文案。"徐凯说。
  他们一起念出来,
  "Every day we have, is one more than we deserve."
  "我们拥有的每一天都是恩典,都是我们不配得到的。"她用中文讲了一遍。
  "所以……"他说,"三天是很久的。"去东京前,他们在一起的时间更多,好像在去之前必须把两个人的关系拉近到某一个程度,去了才能尽兴。他们一下班就混在一起,有时候并没有精心规划。
  "我们应该去西门町,"徐凯说,"开始做事后就很少去西门町了。"
  他们走出捷运站,"我带你去打电子游戏!"
  徐凯把静惠推上赛车的驾驶座,他握着她的右手,帮她控制方向盘。她完全体会不出方向盘和屏幕上赛车之间互动的感觉,不断失声大叫,几秒钟就撞翻了。徐凯自己上去时,万分专注。他的身体拴在方向盘上,随着赛车的方向用力扭转。他的头发散到额前,她忍不住替他拨开。他瞄了她一眼,车就撞翻了。
  "你真是个危险的女人!"
  他带她去玩吸盘式的手球,静惠好久没有这样活蹦乱跳。她知道她的同事看到她这样一定会吓一跳,那个白天在电脑前为公司瞬间买卖几千万美金的交易员,晚上竟然挤在高中生之间玩吸盘手球。但她不在乎,在徐凯面前,她愿意当个小孩。
  他们离开电子游戏区,下到一楼。
  "想不想看电影?"徐凯说。
  "这些都是艺术片。"
  "你不喜欢艺术片?"
  "你喜欢吗?你不是都喜欢《哈拉猛男秀》那种电影?"
  "谁说的?艺术片我也看。我很喜欢《辛德勒的名单》,我跟我法国女朋友分手的时候,一个礼拜待在家里不出门,坐在电视机前一遍一遍地看《辛德勒的名单》,那还是法文配音的,听都听不懂,哭都哭错地方。"
  "天啊,你也有阴暗的一面。"
  "你没有吗?你最喜欢的电影是哪一部?"
  "你有没有看过一部电影叫《Before Sunrise》?"
  "喔--我知道,伊桑·霍克和茱丽·黛比演的,中文叫《爱在黎明破晓时》。"
  "我很喜欢那部电影,两个陌生人在火车上邂逅,同游维也纳一天,碰到一堆奇怪的人,聊了一些有的没有的东西,然后就永远不再见面。很诗意。""诗意个头,那只是个一夜情的故事。讲了一大堆冠冕堂皇的话,最后还不是做了那件事。"
  "哪有?他们才没有做!"
  "要不要打赌?"徐凯很坚定,"那部片我看得模模糊糊,就是这一段记得最清楚。"
  "好,我跟你赌,我看了十几遍,怎么会记错?"
  "赌什么?"
  "一顿晚餐。"静惠说。
  "太无聊了,这样吧,输的人要跟赢的人做伊桑·霍克和茱丽·黛比最后做的那件事。"
  她笑出来,"这样不管输赢你都占到便宜!"
  "那是你假设他们最后做了,如果他们没做,你就赢了,你赢了,我们就什么都不做,像伊桑·霍克和茱丽·黛比那样。"
  他们看了看正在上演的片子,都是没听到过的欧洲艺术片。不但不知道故事,连演员都没听说过。
  "就看《新娘百分百》吧,跟《爱在黎明破晓时》的感觉有点像。"
  "你知道剧情吗?"静惠问。
  "就是不知道才有趣!"
  漆黑的戏院里只有四个人,徐凯戴上眼镜,专注地看着银幕。静惠一直瞄着他,根本没在看电影。她心想:只有跟徐凯在一起才会临时决定看一部一无所知的电影,只有跟徐凯在一起看完电影会仍然一无所知。
  他送她回家,又经过忠孝东路和八德路交叉口那个电影广告牌,上面换成了茱丽娅·罗伯茨演的《永不妥协》。已经过了10点,广告牌的灯关了。
  "好孤单喔……"他们抬起头,一起说。
  "你看,又换新片了。"他说。
  "这个广告牌是我唯一的电影资讯来源。"她说。
  "你也觉得这个广告牌很有效对不对?"
  "当然啰,这么大的广告牌,在台北最繁忙的街道上!"
  车开过了,徐凯还回头看。
  到她家时,他问也不问就跟她上楼,她也没有反对,似乎先前谈过了性这个话题,独处一室就不再有性的紧张。
  "天啊,没有我的时候,你都在家整理统一发票……"
  徐凯看到静惠桌上的一叠一叠的发票,每一张都平顺整齐,像熨斗烫过一样。徐凯摇摇头,"这些发票不能对,更不能丢,它们应该成为收藏品。"
  "你可以把你的发票拿来,我替你整理。我运气很好,中过四千块。"
  "你是我认识的人中唯一中过奖的。我一直觉得统一发票是一个很大的阴谋。我们花了这么多时间保存、对奖,其实那些大奖的号码从来不存在,根本没有发票有那些号码。你几时在报上看过得奖者的报道,从来没有对不对?照理说得奖者应该很受瞩目啊,这么多人在对,只有这几个人得奖,大家一定都想知道是谁啊,为什么从来没有报道?哈哈,因为从来没有人得过大奖!"
  "好,让我得一次给你看。"
  "我们应该安排一次约会,星期六晚上,哪里也不去,什么都不做,关上灯,点上蜡烛,脱光衣服……"她张大眼睛,他故意慢吞吞地说:"一起对统一发票!""太浪漫了!我一辈子都在找一个愿意和我一起对统一发票的男人。"
  "不过对统一发票之前,先让我们一起消费。"
  徐凯抓起桌上L . L . Bean的邮购目录,"我们从来没有一起买过东西,每次都是我买,你看,让我们一起买一次……"
  他坐在床上,翻着目录中的女装和家庭用品,她跪在旁边,头靠着他的肩。"这个好看。"他指着一双雪白的毛拖鞋。
  "蓝的也不错啊!"
  "我穿蓝的,你穿白的好不好?"
  她打电话到美国。这个邮购专线打了无数次,从来没有这么兴奋过。好像她是为了婚礼,或是婚后的新家购物。她拿着无线话机,坐在床上,等待对方接通。徐凯坐在旁边,摸她的耳朵。她忍住笑,跟销售员讲了型号和大小,徐凯在旁边跟她比手势。她叫对方等一下,徐凯说:"买两套,一套放你家,一套放我家。"买完东西后,徐凯起身。
  "我该走了。再不走,我又想占你便宜了。"
  她看他要走有些失望,听他语气中有讽刺的味道,脸突然沉下来。
  "嘿,我是开玩笑的……"他搔她痒,她笑了,"不过我得警告你,你今天跟我打赌一定会输,他们在《爱在黎明破晓时》里面真的做了。"
  "我明天去租录影带,证明你是错的。"
  他笑笑,摇摇头,没再说话,走到门口,打开门,蹲下来穿鞋。她冒出一句,"我只是想等到我们都准备好……"
  "准备什么?"
  "等我们再确定一些……"
  "我们已经每天黏在一起了,还有什么不确定的?"
  "不只是这个,不只是时间而已,我要我们的感情也到极致……"
  他站起来,"你觉得我们感情还不够好吗?"
  "不是,我只是希望再确定一点……"
  他看着她,伸手摸她的脸颊。她弯下脸,顺着他摸的弧度。她亲他的手,他走上前吻她的额头。然后他突然睁大眼、张大嘴,以夸张的惊恐表情叫:"天啊,你该不是那种坚信结婚后才能发生性行为的吧?"
  她跟他玩,故作沉重地说,"没错,你终于知道了!"
  "不会吧……"
  "抱歉。一定要先结婚。"
  他大叫,"神啊,救救我!救救我!"他从楼梯落荒而逃。
  每一次离开,他总要有戏剧性。
  第二天下午,她收到一件快递。封面没有写寄件人,外表摸起来硬硬的。她正在交易,没时间拆开。四点半开会,她随着简报资料一起带进会议室。会议室中灯光很暗,老板正用投影机解释国际汇市的新趋势,她坐在长方桌的尾端,偷偷打开快递……
  徐凯,系台湾省台北市人,年三十二岁,一九六八年一月十六日六时生
  林静惠,系台湾省台南县人,年三十二岁,一九六八年一月二十三日十时生
  谨詹于
  二年四月十日晚间七时在凯悦饭店举行结婚典礼
  缔结良缘宜室宜家谨以
  白头之约书载明鸳谱此证……
  徐凯去文具店买了结婚证书,大红绒布封面上镶着金色的龙凤图案。里面自己签名盖章,还冒刻了工商界名人的章盖在证婚人处。在静惠应该签章处,他贴着一张"Sign Here"的标签。
  结婚证书里还夹了一张"囍"字的贴纸。
  会议结束,同事走光了,她还坐在会议室不走。大白天会议室一片阴暗,投影机没关,白幕上一块黄光。她还坐着不走。她要记得这个地方,这种感觉。
  晚上她去租《爱在黎明破晓时》,回家后兴冲冲地倒到最后。伊桑·霍克和茱丽·黛比躺在花园里看星空,拥抱接吻,却没有性行为,下一幕就接到第二天清晨两人走在寂静的街道上。静惠十分得意,正要打电话跟徐凯示威时,她注意到茱丽·黛比的衣服。原本她穿了一件白色T恤,外搭一件黑色的细肩带连身裙,然而现在只剩下黑色的连身裙。Oh,No……
  她打给徐凯。
  "你看了录影带吗?"
  "喔……我刚刚看了,"徐凯丧气地说,"我输了,他们没有做那件事!"
  她讶异。
  "我们说输的人要怎么样?请吃晚饭对不对?你想吃什么?"
  她知道,徐凯是故意让她的。
  去东京的前一晚,徐凯在公司忙到半夜。他打给静惠时已经凌晨两点了。
  "你睡了吗?"
  "几点了?"
  "两点多。你礼拜五飞机几点到?"
  "我不记得了。"
  "你要不要去看看,我好到旅馆等你。"
  "你等一下……我得穿个衣服,裸睡起来是会着凉的……"
  "嘿,你越来越会开玩笑了!我一直不知道你有幽默感。"
  "我的事你不知道的可多呢!"
  "我的事你不知道的也很多。我告诉你一件好不好?"
  "好啊,怎么了?"
  "你不会生气吧?"
  "怎么了?你听起来很严肃。"
  "你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吃饭时,我跟你说我32岁?"
  "记得啊,你还问我结过婚没有。"
  "静惠,"他停顿了一下,"我28岁。"
  "什么?"
  "我只有28岁。"
  静惠在床上坐下,手里拿着机票。
  "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我喜欢你,想和你交往。当你告诉我你32岁时,我不希望你因为我比你小就放弃我,所以我骗你说我也32岁。"
  静惠不讲话。她看着手中的机票,突然变得心虚。
  "那你现在为什么要告诉我?"
  "我们要一起出国。你迟早会看到我的护照,所以我想先告诉你。我不希望你自己发现。如果有一天你自己发现,你会担心过去我说的其他事情也可能是骗你的。"
  "我需要那样担心吗?"
  "不需要。"
  静惠回想过去这一个月他们做的事情,然后想像徐凯只有28岁。
  "你不会介意吧?"
  "不会啊……"
  "我们在一起,你会觉得我比你小吗?"
  "不会。"
  "就算你觉得我比你小也没有关系,小就小吗,我的学长歌德,专门爱上年龄跟他差很多的女人。"
  "你的学长是谁?"
  "歌德啊!18世纪德国浪漫主义大诗人,他跟我一样,都在法国的斯特拉斯堡念过书。"
  "你真会攀交情。"
  "歌德20几岁的时候先爱上比她大7岁的有夫之妇,到了72岁的时候甚至向18岁的小美眉求婚。"
  "结果呢?"
  "那小美眉拒绝了,歌德彻底心碎,写了一首长诗,叫'激情三部曲'。伟大的爱情激发出伟大的文学,那是我读过的最好的一首诗……你见过72岁还会心碎的人吗?"
  静惠被他逗笑了,她怎么能跟歌德的学弟生气。
  "不生气了?"
  静惠摇头。
  "你还是会来东京吧?"
  "会啊!我们不是讲好了吗?"
  "你一定要来照顾你弟弟喔!"
  第二天晚上她送他到机场,他走进透明的海关门之前,将她紧紧抱着。手扶着她的颈背,嘴亲吻她的头发。人很多,他被挤了进去。她加入透明墙外一字散开的送行人群。他始终转着头,带着笑容,向她挥手,倒退着走,不甘愿地被队伍往前推。她的脸贴在透明墙上,吐气让塑胶模糊。
  他突然对她用力挥手,比手势要她拿起手机。她看到他在手机上拨号,然后自己的手机响起。
  "喂……"她接起,听到透明门另一边的噪音。
  "我爱你。"他说。
  她拿着手机,猛点头。
  "我爱你。"他又说了一遍。
  那一遍她没有听到他身后的噪音,一切如此清晰。她知道他在飞机上会为她写一首长诗,像歌德一样。她希望今晚就在梦中读到。
  然而一到东京,事情就不对了。她在旅馆等徐凯,他迟了一个小时,出现后显得十分烦躁。
  "对不起,我感冒了,身体很不舒服。不好意思,你大老远来,我应该很兴奋的,没想到却感冒了。"
  他这样说,她也只能把失望的心情压下去。他还是带她去六本木吃晚饭,约略介绍每一家店的特色,吃完后也带她去喝东西,品尝东京的夜生活。才十点多,他就送她回饭店。
  "你先休息,我去看个医生。"
  "我陪你去--"
  "不用了,你刚到,一定很累。我朋友陪我去,我快去快回,待会儿再来找你。"
  他匆忙离开,不给她讨论的余地。她一个人坐在饭店房间,从48楼看着窗外东京的夜景。霓虹灯在唱戏,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寂。楼下是新宿的公车站,一班班乘客下光的公车开回来。她打开电视,跳过一台台笑闹的日文综艺节目,好不容易找到CNN,播出的是以阿冲突的血腥画面。她摊开桌上的英文报纸,强烈的油墨味让她想吐。她走到浴室,洗脸之后稍微好了一些。她把房门拴上,走进浴室淋浴。浅黄色的大理石地板很冰,她把左脚踩在右脚上面。她打开莲蓬头,始终觉得热水太冷。
  淋浴完,穿着白袍坐在床上,看着另一张空床,电话一直没响。她坐了一个多小时,毫无睡意。勉强熬到一点,关灯躺在床上,仍然睡不着。一点半她起来,检查电话的留言灯,没有亮。两点她又起来,打开门看走廊,毫无动静。她躺在床上,陷入半睡半醒的混沌状态。三点半左右,终于有人敲门。徐凯走进来,说他回朋友家,朋友带他去看病,再回朋友家,吃了药,不小心就睡着了。
  她能说什么?她打开灯,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
  "我觉得我这次来变成了你的负担,你来看你朋友,现在又生病,却还要招待我。我不忍心看你这样跑来跑去,我还是提早回去算了。"
  "你当然不是负担。我朋友明天一早要去美国,我就可以陪你了。我很抱歉没有好好招待你,我也没想到会生病。但我今天去看了,已经好多了。你如果现在走,我会很内疚。我会觉得这次是完全的失败,错都在我。而我原本的计划都泡汤了。"
  "我不想再像今晚这样……"
  "不会的。我跟你老实说好了,我订了旅馆,明天要带你去箱根过夜。我本来希望这是个惊喜,现在只好告诉你。你去过箱根吗?"
  静惠摇头。
  "那就留下来跟我去,"他跪在静惠的椅子前,"我们明天一早上山,吃烧肉,洗温泉,你会忘掉今天的不愉快。"
  "好,我们去箱根。"
  但徐凯一直到中午仍在睡。静惠八点钟醒来,看他沉睡,也就跟着他继续睡。中午,她冲澡出来之后,徐凯在床上发呆。
  "你还好吗?"静惠问。
  "头好痛。"
  "你的药呢?"
  "放在朋友家。"
  "要不要回去拿?"
  他摇摇头。
  "你介不介意我们今天留在旅馆?"徐凯问。
  "当然不介意。你确定你还好吗?"
  "我们去吃点东西吧,吃点东西后也许会好些。"
  他们在饭店的西餐厅吃,没有讲什么话,好像他们只是一起出差的同事。静惠试着逗他,说了个日本男人喜欢在电车上乱摸女人的笑话,他只是不露齿地微笑,纯粹出于礼貌。下午待在房间,他拿出笔记本素描房间的装潢,画出轮廓后要她帮忙着色。他放日本歌给她听。
  "她叫铃木亚美。"
  她替他着色,和他用耳机一起听着"Reality"。下午的阳光照进窗内,阳光照到的角落和没照到的形成清晨和黑夜的对比。她坐在阳光中着色,看徐凯躺在阴暗的床上画新的东西。她想,这是幸福。
  但到了五点左右,他说他要去朋友家拿药。
  "我陪你去。"
  "不用了,他家很远,我自己去就好了。"
  "你是不是还有其他的事?"
  "我有什么事?"
  "那你为什么不让我跟你去?"
  "你难得来东京,我不想要你一直跟我做这些无聊的事。我去拿药,你去逛一逛,我们晚上一起吃饭,不是很好?"
  她知道再讲下去会破坏下午所有美好的感觉,便不再说话。
  "我先走了,最多一个小时。"
  他走了,她看到他留在床上的素描簿,他刚才竟然在画她,她的侧影,他在试图画雷诺阿的那幅"小艾琳"。
  她快乐,但很怕再在房间等他,她跑去健身房,扎实地跑了四十分钟。在跑步器上她一直想着徐凯在东京奇怪的行径,虽然有一些猜测,但不愿多想。
  回到房间,徐凯竟然坐在床上。
  "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没去。坐上地铁,觉得很不舒服,立刻就坐计程车回来了。我好像发烧了。"
  她去柜台借来体温计。
  "36度9,还好。"
  "不晓得怎么搞的,觉得没有力气。"
  "要不要吃点东西?"
  他摇头,"静惠,你介不介意我回我朋友家?"
  "你要回你朋友家?"
  "我不舒服,不想传染给你。而且我的东西都还在他家。"
  "我来东京,就是来看你,陪你,现在你生病,却不让我照顾你?"
  "我很抱歉,我没想到我会生病。现在既然我病了,我宁可一个人躲起来,也不愿板一张脸在你面前。因为我在乎你啊!"
  "这是在乎一个人的方式吗?"
  "这不是吗?"
  "这不是。"
  他们对坐,久久不讲话。
  "如果回去真的对你那么重要,你就走吧。"她退让了两天,第一次表达了自己的意志。她心想:你没有在说实话。但她不愿说出来。她只要表达,还不需对决。
  他想了一下,站起来。她虽然讲得潇洒,但当他真的站起来,她痛了。此时的处境好像是联考的多项选择题,她是第一个被删掉的答案,而她不知道其他的答案是什么。
  他打开门,她跟他走到走廊,希望他回心转意。走进电梯,她的表情很沉重,这可能是她一生中第一次沉重的表情。电梯到了41楼的lobby,徐凯再按48楼的钮。
  "我们回房去吧……"
  到了48楼,电梯门开,他走向房间,她叫他,他不理。他走进房间,她关上门。
  "你要走,我当然会失望,不然我会怎么样?拍手叫好吗?你走了真是太好了,我大老远跑来,终于可以在房间好好看我的报纸,看我的CNN!"
  也许是她反讽的语气太强了,在衣柜旁,他突然大叫:"你让我走好不好!"然后夺门而出。
  她吓坏了,她从来没有看过男人发脾气。她试着安慰他,说不要这样。她冲到门外,追上他,他在走廊上仍一语不发。她试着安抚他,当然完全没用。走廊尽头走来一对白人男女,和他们擦身而过。知道他们在吵架,瞄了他们一眼。他继续向电梯走去,她跟在后面。她拍他的肩,他甩开。在电梯门口,她一直说"是我,是我……"她觉得他一定把她当成别人了。因为她从他身上感到一种恐惧,他们之间怎么会有恐惧?
  他们走进电梯,他慢慢平复下来。到了41楼的lobby,他快步走过,她跑步跟上他。他们搭上另一班电梯,直奔一楼。走到旅馆门口,外面下着大雨,车子很难叫,等了十分钟,他们都没有讲话。车来,他上去,头也没回就走了。
  每一次离开,他总要有戏剧性。
  她走回房间,呆坐在窗前。
  过了一会儿,有人敲门,她兴奋地跳起来,跑到门口。
  "Room Service。"穿戴整齐的侍者把车推进来。
  "我没有订Room Service。"她好失望。
  "Sorry?"日本侍者听不懂她的话。
  "我没有订Room Service。"
  他还是听不懂,他把盘子上的盖子打开,里面是一块牛排,旁边还有血。
  她摇摇头。
  侍者摸出口袋里的纸条,想要搞清楚错误在哪里。
  "Thank you。"她给他小费,请他出去。她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OK?"侍者问。
  "OK。"
  侍者关上门,她坐在床上,看着推车上的牛排,血从边缘流下……
  电话响,她立刻接起来……
  "林小姐,"对方是标准的英文,"这里是52楼的New York Grill,我们想跟您确认一下晚上的订位,两位,七点,是吗?"
  那是东京的求婚餐厅。

第三章 第一节 阿金
  "他在日本已经有女朋友了,他是去看她的。"
  程玲坐在静惠家客厅。傍晚了,他们没开灯。远处大楼日光灯的余光一路蔓延到她的客厅,好像那晚在东京的饭店。静惠看着地上跳动的光影,眼皮也跳了起来。
  "那他为什么还要找我去?"
  "也许本来以为另一个女人搞不定,拿你当垫背,但去之后搞定了,你就变成多余的了。"
  程玲讲得好冷,静惠颤抖起来。她坐在沙发上,两腿抬在胸前,抱着自己,上下轻轻摇动。她闭起眼,咬着嘴唇,太用力,竟把嘴咬破了。她舔着血,舌头上一股苦味。
  "不会的,他不会这样的。"
  "怎么不会?你把这件事讲给任何人听,大家的反应都会跟我一样。"
  "我们在台湾的时候还很快乐的呢……"
  "没有人一开始是不快乐的。"
  "不可能变得这么快……"
  "怎么不可能?你们根本不适合。他比你小四岁,喜欢玩,交过很多女朋友。你内向,喜欢看书,这可能是你的初恋。他爱买衣服,逛名店。你一shopping就头痛,衣服都是邮购买来的。他没上过大学,只在法国混过波西米亚的生活。你一路乖乖念书,每天12点前睡觉。他搞广告,满脑子花花绿绿的东西。你做外汇,整天只想着数字。你们根本是不同世界的人。"
  "他不是你讲的那样,他还有很多其他的东西。他说他最想做的是搞革命--"
  "革个屁。对他们这种人来说,革命只是今年秋天的新流行。你把他的手机和信用卡拿走,他就活不下去了,还谈什么革命?"
  "但我们很有默契呢……"她根本没有听程玲在讲什么。她想起他们共同喜欢的东西,互相接对方话时的流利。她从来没有想过他们是如此不同,纵使想过,也觉得彼此制造的快乐是可以克服那些不同的。
  "他还是有可能真的生病了。"她想起黄明正那年来奥斯汀看她,她也没有留在他的旅馆过夜。
  "你当然可以这么想,"程玲摊开手,"但我的原则是,一旦你的直觉告诉你他在说谎,他就真的是在说谎。"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因为……"程玲笑笑,"我常说谎。"
  程玲轻声讲着,静惠渐渐听不清楚。她想起东京最后一晚的情景,觉得好疲倦。闭上眼睛,不知不觉就睡觉了。第二天早上醒来,发现自己坐在沙发上,程玲也在旁边的沙发上睡着。
  她又回到认识徐凯前的生活,每天埋首于电脑屏幕上五颜六色的数字。她不再用隐形眼镜,戴着棕色框的眼镜上班。又开始和同事吃午饭,谈早上的股市行情,批评各自的主管,互相告知百货公司的促销活动。她虽然没有力气讲话,却总是保持微笑在聆听。失踪了一阵子的静惠回来了,大家觉得她没什么改变。那个准时、有礼、得体、疏离的静惠回来了。"那个叫徐凯的还打电话来吗?"同事们在她背后窃窃私语,她低下头,走回自己的座位。
  她当然会想徐凯,想他那一晚到底在干什么?想他什么时候回到台湾?现在在干什么?她想徐凯是很自然的。那晚他走掉,他们就没再见面。他们交往的这一个月虽然充满戏剧性,却没有一个结尾,一个斩钉截铁,让人大彻大悟、永不回头的结局。他们留下一大堆疑惑、遗憾,像是一场到高潮时就停电的电影,观众在嘘,戏院没有人出来解释,大家不知道要等待还是走开。像一个精美却吃不完的生日蛋糕,在冰箱摆了好几天,寿星不知道该把它吃完,或是全部丢掉。
  她想打电话给他,却绝不会这么做。她去洗手间,回到座位时,会瞄一眼手机,看有没有"未接来电"。一旦有,她会立刻去按键,看打来的是谁。如果不是徐凯,她甚至不会听完那通留言。
  程玲关心她,每天给她好几个电话,晚上来找她吃宵夜,要介绍新朋友给她。静惠站在阳台,看程玲走下车。
  "我不想见陌生人。"静惠说。
  "好,不见陌生人。那你想不想有一夜情?"
  她知道程玲是开玩笑的,但她连一点鼓励的笑声都挤不出来。
  "周胜雄怎么不上来?"
  "他昨天回新竹去了。"
  "新竹?刚才不是他送你来的吗?"
  "喔,那不是他……"
  静惠皱眉,"那那个人怎么把你的车开走?"
  "我把车借给他。"
  静惠点点头,不再问。
  "我去换个衣服,你想吃什么?"
  "去吃牛肉面好不好?"
  静惠走到卧房,打开抽屉找衣服,程玲走进房间,倒在床上。
  "怎么了?"静惠问。
  "好烦……"程玲把枕头抱在胸前。
  "烦什么?"静惠拿出轻便的运动服。
  程玲不回答,摇摇头。静惠脱掉裙子,换上运动裤。
  "你看不到徐凯的时候,会不会心神不宁?"
  "会啊……"
  "你都怎么办?"
  "你问这个干嘛?"
  "你说嘛。"
  "工作啊,让自己分心……你怎么了?"
  "静惠,我认识了另一个人……"
  静惠裤子穿到一半停下来。
  "什么意思?"
  "刚才你看到的那个……"
  "你的朋友?"
  "不只是朋友!"
  静惠把裤子拉好,靠在衣橱上看床上的程玲。
  "周胜雄很好,是可以嫁的,"程玲对着天花板讲,"这个男的完全不同,他是激情式的。我知道我跟他不会有什么结果,但还是陷了下去。"
  "多久了?"
  "一个月。"
  "周胜雄知道吗?"
  程玲摇头。
  静惠拉上运动外套的拉链,却不知道下一个动作是什么。她从来没有面对过这样的处境,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有没有那种感觉,你碰到一个男的,你知道爱上他是会下地狱的,你脑子里一百万个不,但他一通电话来,你还是去了。"
  静惠想起徐凯。
  "他要你来你就来,要你走你就走,你想,我干嘛那么没尊严?下次他打来,我就故意不接。你脑中都预习好了。可是当他真的打来时,稍微温柔两句,你又立刻跑去找他。"
  "你既然这么喜欢这个男的,为什么不跟周胜雄分手?"
  "为什么?我也喜欢周胜雄,想跟他有结果。这男的只是一时出轨,我不知道能维持多久,为什么要放掉周胜雄?"
  "这样对周胜雄不是很不公平吗?"
  "爱情是没有公平的吧?"程玲冷笑,"你看看徐凯怎么对你?而你还在替他辩护。"
  静惠对程玲的比较感到愤怒。程玲背着男友和别人交往,徐凯仍有可能只是感冒而已。
  "你为什么对徐凯那么肯定?"静惠问。
  "看着我,静惠,"程玲从床上坐起来,"我就是徐凯,我知道这种人的把戏。"
  程玲的事让静惠更为混乱,她在国父纪念馆跑步时,脑子里想的是程玲和另一个男人约会的情形。她如何可以安心地和周胜雄讲话、牵手、亲吻,然后下一秒钟再和另一个人做同样的事?真的有人能这样吗?他们这样的时候快乐吗?徐凯真的可以画完她的肖像,然后就立刻穿过东京去找另一个女人吗?
  她跑了几分钟就精疲力尽,手撑着膝盖,弯腰喘气。她的血中缺氧,周围人的脚步声变成钟响,轰……轰……轰……她听见有人在敲钟,钟摇动,而她被困在钟里面。
  静惠和徐凯三个星期没联络了。戏院还在停电,大部分的观众都走了,一两个还在等待奇迹出现。蛋糕还在冰箱中,没有人敢吃,却漂亮得使人舍不得丢掉。星期一,她接到一通电话:阿金病了。
  自从大学时做义工认识阿金以来,她一直和他保持联络。毕业后开始上班,固定每个周末去看他。他越长越高,她觉得有成就感。她出国前,阿金用小时候她送他的乐高玩具堆了一架飞机给她,要她常飞回来看他。在国外这几年,阿金开始上初中、高中,每次寄来的照片,都比前一张更高。每一张,他都戴着她送他的那顶红色的Nike棒球帽。他总是在照片背后歪七扭八地写着:"初一,学游泳,阿金。","初二,学校操场的单杠旁,阿金。","初三,参加绘画比赛,阿金。"这些照片,成了静惠一个人在国外时最大的精神慰藉。她感觉到这世界除了家人,有一个人在想着她。他想她,不是出自于义务,而是出自于感情。因为见不到面,说不到话,他们的思念只能往内堆积,养分慢慢长成一片防风林。周末的异乡,失眠的晚上,乐高飞机吊在床头,机头朝家的方向,外面的世界可以狂风暴雨,防风林后面却很安静。
  回台湾后,静惠仍然定时去看他。他还是住在育幼院,只是已经变成了一个瘦高的高中生。静惠摸着他黝黑的颈部上的喉节,感到与有荣焉。育幼院的老师也把静惠当作自己人,阿金有什么好事都会打电话告诉她。"阿金又得第一名了。""阿金开始替院里的小朋友当家教。""阿金想考大学。"每次接到这样的电话,静惠都很高兴。她的生活和周遭的人已与当年完全不同了,但阿金一直是她和过去的连结。阿金提醒她她曾经是一个怎么样的人,有过什么样的梦想和情操。阿金反映出她所有美好的特质:纯真、善良、耐心、谦卑。那些因为进入社会而慢慢消失的特质,只有当她和阿金在一起时才会重见天日。
  然而她怎么也没想到会接到这样一通电话。
  "检查的结果怎么样?"
  "肝癌。"
  从来没有任何两个字能给她这么大的打击。她虽然在去育幼院的计程车上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然而当吴院长真正说出来时,她还是像第一次听到时一样震惊。她坐下,腿暂时失去知觉。她想举起手喝水,却没有力气。
  "怎么可能,他这么年轻?"
  吴院长不说话,她也问过自己千百遍了吧。
  "阿金知道吗?"
  "他很勇敢,他说要接受治疗,他说他还是想上大学。"吴院长的声音很冷静,这样一个孩子,碰到这样一件事,大人除了冷静,其他反应也无济于事,"医生要他再去做一个电脑断层检查。大医院太挤了,要排到两个礼拜以后,医生建议我们到小医院做,当天就可以拿到片子。"
  "我带他去。"
  "你有空吗?"
  "我请假。"
  她去育幼院接阿金时,他已经瘦了一圈,好像知道自己生病这个事实就可以让人消瘦。
  "你好吗?"
  "我很好,谢谢你来看我。我好想你。"他虽然生病,却依然热情。
  "我也想你,待会儿照完后,我们去吃面线。"
  她带他上车,告诉司机地址。一路上她握着他手,感觉他握回来的微微力气。到了医院,他们等着挂号,坐在开放式的大厅,看着,或是避免看着,一个个走过的绝望表情。为了让阿金分心,她兴高采烈地问他学校的事情,阿金努力配合,但眼神中充满倦意。
  "这是我的E?mail地址。"他写给她。
  "哇,你也有E?mail了!"
  "你会E?mail我吗?我好喜欢收到E?mail。"
  "我会天天E?mail给你。"
  "真的?"
  "我发誓。"
  "你可不可以把你收到的笑话转寄给我,我在收集笑话……"
  "你在收集笑话?"
  "我已经有四百多个了。如果我每天讲一个给你听,一年也讲不完呢!"
  "好啊,那你就每天讲一个给我听。从今天开始的一年,我们每天都见面。"
  挂到号,他们走到地下室的电脑断层室旁等待。阴暗的走廊,让走过的护士的白衣显得刺眼。医生快步经过,无视他们的存在。四周没有任何红色数字在叫号,他们不知还要等多久。一旁的小姐,自顾自地在电话上聊天。
  "小姐,请问大概还要多久?"
  "你那边坐一下,到了我会叫你。"
  等了一个小时,阿金靠在她肩膀上打瞌睡。
  "你们的显影剂要打自费的还是公费的?"小姐问她。
  "有什么不同?"
  "公费的健保给付,但有的人打下去会吐。自费的要一千二,副作用比较小。"
  "自费。"
  叫到阿金时,她跟着进去。她和医生扶着阿金坐上细长的床,形状和材质都像太空舱。他躺下,头被围在机器的大圆圈里。医生固定他的手脚,把绷带拉紧,阿金的脸抽动了一下,嘴角在颤抖。她对阿金说:"不要怕,我就在那扇门外面。"
  阿金把颤抖扭成笑容,右手从绷带中跷起来,比出胜利的V字。
  静惠站在厚重的钢门外,钢门贴着一个标志:"放射线区域,请勿靠近"。
  她看红色的警示灯亮起。
  护士最后把片子给她,她不敢去细看,只瞄到黑色的片子上有好几个红铅笔画的圈圈。
  照完后,她带他去西门町吃面线,他吃了两口就放下。
  "如果我得在医院住一段时间,你会来看我吗?"
  "我每天都来看你,好不好?"
  "真的吗?"
  "真的啊。你不是说要讲笑话给我听吗?"
  电脑断层的结果显示肿瘤的情况比原先诊断的还严重,阿金住进医院。那天静惠也请了假,穿梭于各个柜台为阿金办手续。化疗会掉头发,医生建议把头发全部剃掉。晚上她带他去理发,站在椅子旁边,看着镜子里小姐用推剪毫不留情地把阿金的长发铲平。阿金看到自己头上的森林突然冒出一条跑道,傻傻地笑了。她转过头去,想起吴院长跟她讲的话,"不要哭,如果你在阿金面前哭,只会让他更难过。"
  理完发,她坐在床边陪他。六人病房住满了,旁边那床来了七、八个探病的家属,男女老少大声喧哗,把公共病房当成三代同堂的客厅。嘈杂中阿金仍睡着了,她安静地坐在旁边。那一晚,她睡在医院。
  "我们还是请个看护吧……"第二天一早吴院长说。
  "不需要,我可以照顾他。"
  "静惠,我知道你很关心阿金,阿金也很感激。可是你毕竟不可能24小时照顾他,我们也不可能24小时照顾他。陈老师认识一个看护,最近刚好做完另一个案子,她可以24小时照顾阿金,你还是可以随时来看他。"
  静惠摇头。
  "静惠,这种病是长期抗战,我们要有长期的计划。"
  三天后,她同意请看护。她坚持每个月拿出一点钱帮忙分担。
  她离开医院去上班的那个早上,阿金跟她说:"别忘了送E?mail给我!"
  "你又没有电脑,怎么看?"
  "我可以溜到网络咖啡厅,打电子游戏,收我的E?mail。"
  去公司的计程车上,司机在听晨间政论节目,音量很大,但她完全听不到。她看着窗外,笑了出来。他还要打电子游戏呢,她怎么能悲伤?
  回到公司,几天没上班,桌上积了一堆信。她一封封翻过,都是广告和账单。最后一个大的信封,来自徐凯的公司。
  她刻意不去看它,立刻开始工作。阿金的事发生前,她一直想着徐凯。这个礼拜忙着阿金的事,想的次数少了。跟阿金的事比起来,她和徐凯的烦恼太微小了。中午她看报,是关于昨晚国家剧院《图兰朵公主》演出的报道,她很平静地读完,轻轻把那张翻过。"图兰朵公主压抑而冷酷,她的追求者卡拉夫勇敢而激情,仔细想想,简直跟你我的关系一样。"徐凯曾这么说。她没看过《图兰朵公主》,不懂徐凯的比喻,如今也不需要懂了。
  晚上回到家,她终于打开徐凯的信。那是两页从英文杂志上剪下来的广告,左边是纽约的一幢摩天楼,楼顶上一个大大的霓虹灯招牌,写着"You, Inc."("你"公司)。右边一整页白底,文案是:
  你那个藏了很久的创业梦想
  是该与世界分享的时候了
  因为现在每个人都能成为e经济的玩家
  你的创意能和其他人的创意结合
  而惠普的服务器、软件,和顾问服务可以把所有人的创意连在一起
  你心中有一家新公司吗?
  在这里发明它吧:www.hp.com/e?services
  庆祝'你'的盛大开幕
  就这样的两页广告,没有黄色的自黏纸条,没有文字,没有图画,什么都没有。她好想打电话给他,现在终于有借口可以打了。"我收到你寄来的东西了,谢谢你,最近好吗?"她想打给他,告诉他阿金的事。她想说,你可不可以陪我去看阿金,我一个人在那边好孤单。
  她没有打。
  下班后她直接到医院,阿金显得很有精神。只是一直咳嗽,咳的时候整个人前仆后继。医生说他有点感冒,化疗要晚几天才能开始。他拿他画的一幅素描给静惠看,那是他从病床上看静惠坐在椅子上睡着的样子。
  "昨晚我半夜醒来,看到你睡着了。"
  "我很喜欢,你把我画得好漂亮。"
  "以后你每次来,我都帮你画一张好不好?"
  回家的计程车上,司机跟她聊天。
  "你是这里的医师吗?"
  "不是,我是家属。"
  "什么病啊?"
  "肝癌。"
  "唉,年纪大,难免会有这些毛病,你要放轻松一点。"
  计程车到家,她匆匆下车,甚至没有拿回找钱。
  徐凯站在她家门口。
  她跑到他怀中哭起来。
  徐凯第一次和阿金见面,就让阿金很高兴。他带给阿金一包油腻的卤菜和几件鲜艳的毛衣。他大声说话,开心谈笑,不让阿金觉得自己是个病人。当他知道阿金也喜欢画画,他立刻拿出纸笔,用连环漫画的方式介绍自己。
  他先画一个自己,手上拿着画笔。
  这个人走进一幢大楼,招牌上写着广告公司。
  这个人在制图桌上画图,旁边放了一大杯咖啡。
  然后一名很像老板的胖子走到他旁边,用铁锤敲他的头。
  阿金笑了,对着静惠的耳朵说悄悄话,静惠笑出来。
  "他说什么?"
  "他问我你是不是我的男朋友。"
  徐凯立刻画他和静惠抱在一起亲嘴,亲出许多红心。
  "他很喜欢你,"走出医院后静惠说,"谢谢你来看他。"
  "要我送你回去吗?"
  "不用了,我叫车。"
  徐凯看她上车,她上车后没有回头,只是侧头看着窗外。街灯照着计程车后窗上贴的车号,影子映在她的大腿上,她伸手去盖着,好像在保护她的腿。车开远,路很平,她的心颠簸着。
  他们没有谈东京的事。昨晚他在家门口等她,也许想要说些什么,但她哭出来,说出阿金的事,阿金就变成他们唯一的话题。其实她也不想谈东京,他还能怎么解释呢?她不要他用力去合理化东京的事,他合理化的尝试,只是二次伤害而已。
  徐凯每天晚上都来医院,总是带一些小东西给阿金:棒球帽、飞机模型、画素描的有色铅笔,甚至送给阿金一本雷诺阿的画册。阿金打第一针的那个下午,静惠赶到医院时,徐凯单独坐在阿金旁边,看护不在。
  "你怎么知道他今天要打针?"
  "我问看护张小姐的。"
  她从徐凯手中接过阿金的手,阿金睡得很熟。
  "我让张小姐出去走一走,她整天闷在这里。你不介意吧?"
  "怎么会。阿金还好吗?"
  "他很勇敢,你看那针筒,"徐凯指着护士推车上一根像吹风机一样大的针筒,"他看到那针筒一点都不怕,还画了这个,"静惠接过一张纸条,上面是漫画式的针筒,针筒上加了头、手,和脚,一个"针筒人"在他手臂上跳舞。
  静惠看着光头的阿金,睡得安详而和平,很难想像他体内正有一场战争在进行,而痛苦的是那个年轻的战场。陪着沉睡的阿金,他们轻声讲话,谈的是工作上的琐事。他的公司比稿赢了,接下那个新饮料的客户,他把功劳归给她,说要请她吃饭,她只是笑笑,直说自己什么都没做。啊,他们好客气!
  阿金醒了,静惠和徐凯急忙站起来。
  "你还好吗?"
  "很好,有点想吐。"
  "没关系,这很正常。头昏吗?"
  "不昏。"
  "你想不想吃什么?"
  "想吃面线。"阿金伸出舌头淘气地笑,好像觉得这个要求太奢侈了。
  "我去买,"徐凯问静惠,"你想吃什么?"
  静惠本想说我跟你一起去,但又怕没有阿金的缓冲,他们单独在一起会很尴尬,"随便买吧,我无所谓。"
  半小时后回来,他递给静惠一个面包店的塑料袋,"这是给你的。"
  静惠打开,是红豆吐司!
  "你还记得!"静惠高兴地叫出来。
  "华江桥下面有一家店,我打听了很久才找到。"
  "那你吃什么?"静惠问。
  "我们一起吃吐司啊!"
  "你不是只吃白吐司吗?"
  "谁说的,"他拿出一片红豆吐司塞进嘴里,"我最喜欢红豆吐司了!"
  晚上他还是照常送她回家。车到她家门口,他跟着下来。
  "你来看阿金我很高兴,可是我不想耽误你太多时间。"
  "不会啊……"
  "这样我会过意不去……"
  "嘿,不要这样。我来,是因为我想来,我想看到你,看到阿金,我觉得他很可爱,这么年轻就要面对这种事很勇敢。我高兴来,也高兴你让我来。"
  "谢谢你。"
  她拿出钥匙,转过身打开铁门,再回头,"拜……"
  "早点休息……"徐凯说。
  她走进去,关上门,背贴着铁门内侧。她感觉徐凯仍站在铁门外侧,也许背也靠着铁门。这个夜好宁静,天上的星星在眉目传情,隔着一扇铁门,他们就这样背对背地站了好久。
  阿金第一针后两个星期都稳定。静惠几乎每天来,偶尔要加班也会打电话问张小姐阿金的情况。徐凯也来得很勤,有时来晚了,总是先打电话跟静惠说。静惠明知他没有必要这么做,但还是接受了。徐凯电话多,但在医院里他都关机,把精神集中在阿金身上。
  第三个星期,阿金开始发烧。
  "这是很正常的,"年轻的住院医师说,"他现在白血球降得很低,抵抗力弱,发烧是正常的。"
  "有没有什么方法让他退烧,"徐凯焦急地问,"他已经烧了两天了。"
  "我们给他吃退烧药,你们不要担心。如果继续烧,你们给他睡冰枕。还有,你们陪病的最好都戴口罩,多洗手,不要把细菌传给他。"
  徐凯去买了口罩,帮静惠戴上,"你的嘴怎么了?"
  "没什么,"静惠说,"嘴破了,火气有点大。"
  戴起口罩,两个人的话更少了。他拿出素描簿,画了半个小时。
  "你还在画'小艾琳'?"静惠弯着头看徐凯的素描簿。
  "有点自不量力……"徐凯调侃自己。
  "怎么会,我一直相信你会画得很好!"
  "你为什么这么觉得?"
  "我看过你在东京画的东西,我很喜欢。"
  "那只是几笔而已,离真正的画还远呢!"
  徐凯笑笑,阖上画簿,走到阿金床前。
  "你要不要先回去,九点多了。"静惠问。
  "没关系,我没事。"
  十点,阿金开始吐,他们反应不及,让他吐到被子和床单上。徐凯袖子都没卷,抓了卫生纸就擦起来。他扶阿金坐到椅子上,再帮张小姐和静惠换床单。他平日那雅痞广告人的味道全没了,穿着一万块的衬衫,换沾满呕吐物的医院床单。那晚他们忙到十二点,回家的计程车上,静惠低下头。
  "别难过啊,"徐凯说,"医生不是说,这些都是化疗的正常反应吗?我们早就预期到了对不对?"
  "但是他吐成那样……"
  他把手绕过她肩膀,把她往自己的肩头拉。她顺势靠了上去,悬空了一天的头找到了重心。
  "要不要我陪你上去?"
  她点头。
  "嘿,你怎么没有把我给你的'囍'字贴在门上。"一进门他抗议。
  她疲倦地笑笑。
  他们坐在沙发上喝了一口水,静惠闭上了眼睛。
  "去床上睡吧!"他把她安置在床上,盖好被子,"晚安。"他走到房门口。
  "徐凯?"
  "嗯?"
  "你今晚可不可以陪陪我?"
  他走回床边,摸摸她的头,"我睡在外面的沙发,你需要我就叫一声。"
  第二天一早,她被厨房铿锵的声音吵醒。她走出卧房,看到餐桌上摆满一桌早餐。走进厨房,徐凯跪在地上,拣着满地的绿豆。
  "怎么了?"
  "我把绿豆打翻了,你家的扫把在哪里?"
  "我的扫把断了,前几天才丢掉,"她蹲下来帮他拣,"怎么会把绿豆打翻呢?""想煮绿豆汤给你吃……"
  "为什么要吃绿豆汤?"
  "火气大当然要吃绿豆汤……"
  他很害羞地说,好像自己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她继续拣,没有抬起头。他们跪着,没有看彼此,没有说话,拣了半个小时。
  拣完后,他们站起来。他扶她走到餐桌,"你这样走路,好像怀孕了。"
  "腰好痛……"静惠说。
  "来,坐下。"
  他拉开椅子让她坐下,自己坐在她旁边。
  她看到他膝盖上被绿豆压出来的印子。
  "赶快吃点东西。"
  "这都是你做的?"
  "牛奶,柳橙汁,培根火腿蛋三明治,我放了一个苹果在你包包旁边,你吃完午餐后可以吃。"
  一切都回来了。
  一切都回来了,以更强的力量。

第三章 第二节 亲密接触
  去医院成了晚上固定的行程,他们独处只剩下11点离开医院以后的时间。星期五晚上,他们会去赶午夜场电影。徐凯拿咸爆米花,静惠拿甜的,两人的手交叉伸着去拿对方的爆米花,偶尔拿起各自的可乐,看到入神处,会错喝到对方的可乐,然后用一个眼神来表达歉意和幸福。银幕上的光影跳动,他们之间却在演着另一部电影。
  散场后出来,她接到程玲的电话。
  “对不起,程玲,我现在在看电影,可不可以再回你电话?”
  回到徐凯家,他家门口真的贴着一个“囍”字。
  “对不起,家里很乱,很少待在家里。”
  静惠看到餐桌上一本介绍癌症的书。
  “喔,这本书很好,你应该看看。”徐凯说。
  静惠翻开那本书,里面用黄色荧光笔画了很多重点。其中一页夹着几份医院印的化疗病人的手册。她翻开,上面写着:“……接受治疗时可能会出现疲惫、不适、昏睡……对消化道的副作用:口腔疼痛、恶心、呕吐、食欲丧失、腹泻、便秘……”
  “我去找医生拿的,”徐凯坐到她旁边,“你看这里……”他翻到其中一页,“这里说要在用餐时间及两餐之间饮用大量水分,阿金喝的水根本不够。”静惠阖上手册。
  “书上说化疗患者应该多吃纤维质水果,我可以帮阿金做果汁。还有——”
  “你真的不需要为我做这些……”
  “嘿,你少臭美,我才不是为你做的,这是我自己要做的,”他故意把书抢走,站起来,“阿金可是我徒弟呢!”
  她牵住他的手……
  那天晚上,他们一起睡在徐凯的床上。那是静惠第一次和男人睡在一起。她不时会碰触到他温热的腿,一碰到,她就假装睡着,让自己的腿一直贴在他的腿上。清晨徐凯醒来,爬下床,她立刻也惊醒过来。
  “我上个厕所,你继续睡。”
  他立刻爬回床上,在被窝里握着她的手。静惠很安心地闭上眼睛。她又醒来几次,偷看徐凯,他始终瞪着天花板,眼睛眨也不眨。他早就睡不着了,但为了让她有安全感,在床上硬躺了好几个小时。她侧身,蜷曲,把头靠在他的胸前。她听到他低沉稳定的心跳声,觉得很安全。
  起来后是星期六的早晨,静惠冲澡后穿着徐凯的衬衫和运动裤。
  “现在我们上过床了,”他摊开曾快递给静惠的结婚证书,“这个结婚证书你可以签了吧?”
  “我们哪有上床?”
  “我们睡在同一张床上,还不算吗?”
  “当然不算!”
  “天啊,”徐凯故意装出惊恐的表情,“没想到你观念这么开放!”
  “我就是保守,才不能让你这么容易就求婚成功。”
  “这样还不够?”
  “这样当然不够。拜托喔,你是创意总监呢,想个新的点子嘛?文具店买个结婚证书就想讨到老婆?”
  “你这样说也对,我未免太小看自己了,好,你等着……”
  “不要让我失望!”
  “但是我可以先送你结婚礼物吗?”
  “当然,礼物我是来者不拒的!”
  他拿出一个长宽30公分左右的相框,上面还有灰尘。静惠接过来,“嘿,这是你……”
  “两岁的时候,”两岁的徐凯站在照相馆的人工花园中,手扶着花园的一张藤椅,眼睛和嘴巴都睁得很大,一副“不然你想怎样”的挑衅表情。他穿着白色长袖和长裤,有绿色的边和小圆点。他的鞋是一只鬈毛狗的脸,黄色底,黑色眼睛加红色的嘴。
  “你小时候就这么帅?”
  “大家都这么说!”
  “你真不谦虚。”
  “这是我唯一的一张,给了你,我自己就没有了。我可是把我终生托付给你了,你要给我什么回礼?”
  接近中午时,徐凯说:“我们去阳明山好不好?”
  “现在?”
  “你有没有去过‘秘密花园’?”
  “没有。”
  “我们去喝东西……怎么了,你不想去?”
  “没有,没有,我只是想去看看阿金。”
  “喔……”
  “我们晚上再去阳明山好不好?”静惠问。
  “好啊,没关系。”
  “你不会介意吧?”
  “怎么会?”
  他们改去光复南路一条巷子里一家花园般的餐厅吃饭,阳光从天窗照下,射在徐凯的脸上。
  “这也是个秘密花园!”
  “没错,这是我最喜欢的餐厅之一,你一定要试试他们的狮子头。”
  “我喜欢这里的装潢,好像在欧洲,在欧洲一个有钱人家的后院里吃饭。”
  “我们把这当作我们的‘老地方’好不好?”徐凯说。
  “就像很多人喜欢说:‘我们老地方见’!以后我们说‘我们老地方见’,就是指这里。”
  “好棒,我们有老地方了。”
  “好甜蜜。”
  “另外一个规则,以后打电话,不需要报名字,第一句就直接说‘你在干吗?’或‘你在哪?’还有,任何礼貌的字,请,谢谢,对不起,以后都不许用!”“我一直在找一个能直接说‘你在干吗’的人。”
  “你找到了!”他的口气,好像他是上帝,他的信徒找到他,是一种重生。
  下午他们一起去医院,徐凯用保温锅带了一份狮子头,阿金吃得很开心。看护张小姐也喜欢徐凯,“你们很配呢!”她拿下口罩说。
  “谢谢。”
  “护士小姐都在问,你是不是明星?”
  “没有,我家开屠宰场。”徐凯说。
  “什么时候结婚?”
  “我们已经结婚了。”徐凯抱着静惠说。静惠舍不得反驳。
  阿金睡后,他们三人坐在旁边。徐凯传来一张纸条,“既然已经结婚了,你什么时候要履行夫妻义务?”
  她笑笑,把纸条揉掉。
  他立刻又传来一张,“既然已经结婚了,你什么时候要履行夫妻义务?”
  她再揉掉,他再写,“今天是星期六呢!”他看一旁的张小姐已经睡着,就扭动屁股,摆出做爱的姿势,她立刻挥手要他停止。
  “生气啦?”
  她用头指着躺在面前的阿金。
  他们七点离开医院,没有去阳明山,怕太晚回来在山上叫不到计程车。
  “回家吃披萨,看录影带?”
  回到徐凯家。在客厅里,她坐在沙发和茶几间看录影带,就着茶几吃披萨,怕把屑屑掉在地毯上。徐凯自己反而坐在沙发上,边看杂志边吃,丝毫不管掉在沙发上的屑屑。
  “这篇文章好有趣,你知道吗?日本人把食物分成阳性和阴性。阳性包括肉类啊、菜根啊、萝卜啊。阴性的有地上长出的野菜、动物的脑啊、内脏啊……”她不回头,手伸到后面把杂志拿过来,“你看得懂日文?”
  “我看不懂,看图就好了。”
  他把杂志拿回去,“我好喜欢这些日本杂志,编得真漂亮……嘿,我去穿耳洞好不好?”
  “神经病!”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你自己看,这个男生穿西装戴耳环多帅……”
  她没有回头看。
  “你就是这么固执……那我们去看Fuji Rock好不好?”
  “那是什么?”
  “这边写着,好像是在富士山上办的露天摇滚乐演唱会,有来自世界各国的团体,整个活动有三天三夜……哇,真酷,参加的观众都在山上露营,每天晚上都有party!这太好玩了,我们一定得去!”
  “好啊!听起来很有趣呢。”她只是附和着,却没有觉得特别兴奋。日本,是他们的一个禁忌。
  那晚,他们在床上挣扎了很久。他抚摸,他亲吻。她紧张,她想释放。但当他想要进一步时,她停止了。
  “对不起……”她说。
  “没关系,”他摸她的头,亲她的脸颊,“早点睡吧。”
  “我爱你。”她吻他,想要补偿。
  “我也爱你。”
  她从来没有睡得这么好过。整夜没有梦,没有碎动。清晨醒来,没有任何藕断丝连的混沌。张开眼,看到徐凯在旁边,她整个人很清醒,很清凉。像刚浇过水的草,刚吹过进行曲的小号。
  礼拜一,静惠走进公司。她来得比较晚,整层楼已经忙起来了。"我跟徐凯住在一起呢,"她边走边想,"我们这算同居吗?"她边走边看同事,不知道他们会怎么想。她不知道身旁有多少人和她一样。
  下午程玲打电话给静惠,"你失踪三天了!"
  "嘿,程玲。对不起对不起,那天你打给我时我在看电影,不方便接……"
  "你看电影看了三天?"
  静惠答不出话。
  静惠告诉程玲她和徐凯又在一起,不过没有提到在他家过夜。
  "很好啊,"程玲说,"你那么喜欢他。"
  "他天天到医院来陪我,为了阿金,他甚至去研究癌症。"
  "有没有问他在东京的事?"
  "没有。"
  "他也没有主动提起?"
  "我不想知道。"
  "这样也好,人家不是说:'水清则无鱼'?"
  "怎么说?"
  "他过去的事知道得太清楚,你反而没办法爱他了。爱一个人,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比较好。"
  阿金顺利地度过第一针的副作用,体力慢慢恢复。看护张小姐非常负责,让静惠很放心。偶尔她公司忙,晚上就不去了。让静惠很感动的是,在她不能去的时候,徐凯仍会跑去。
  "你们到哪去了?"那天静惠很晚才到医院,没看到阿金和张小姐,坐在空床边着急,半小时后,徐凯才和阿金走进来。
  "我们去网吧打电子游戏。"阿金说。
  "阿金好厉害,玩'战栗时空',两三下就把我干掉了。"
  "你们跟医院请假吗?"
  "请什么假?"徐凯说。
  看到阿金开心,静惠也就压下自己的不高兴。"还想吐吗?"
  "刚才吐过了。"
  "你刚才吐了?"
  "吐在徐大哥的西装上。真是不好意思。"他指着角落一个塑料袋。
  "没关系,"徐凯说,"我本来就不太喜欢那一件。"
  晚上离开医院后他带她去吃凉面。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有趣的店?"
  "爱吃嘛。"
  "我们认识到现在,还没有同一个地方去过两次。"
  "五年内大概都不会有这个问题。"
  睡前他说:"你介不介意明天我晚一点去医院?重庆南路有个光统书店,每个月8号和23号打八折,我想去买一些杂志。"
  "当然不介意,"她放下牙刷,吐掉泡沫,走出浴室,坐在徐凯面前,"我说过了,你来看阿金,我很感激,我也希望你来,因为我喜欢你。但是我知道你有自己的生活,所以不要让这件事影响了你本来的生活。我们如果那样子相处,是不可能长久的。"
  "我知道,我没什么事,有事我会先跟你讲。这星期六晚上小江找我,就是在电影公司做事的那个,我已经拒绝他好几次了,这次我应该去。"
  "你当然应该去。"
  "你想跟我们一起吃饭吗?"
  "不用了,我去陪阿金。"
  "真的没关系,我希望你认识小江,他是我的好朋友,我也想认识你的朋友。"
  "改天吧,等阿金好一点之后。"
  徐凯去洗澡时,她躺在床上看书,几页就睡着了。她做了一个梦,梦中有歌声。半夜醒来,书桌上的小灯没关,咖啡杯的影子端庄地躺在桌面,窗帘在微风中摇摆,隐隐露出窗外夜空的喉咙。床头电子钟的红色数字不断地闪,好像刚才停过电。床头音响小声地放着阿妹的"灰姑娘",她原本以为那首歌是梦中的,看到收音机上的红灯亮着,才知道是真实的。徐凯躺在床上,均匀地呼吸。她站起来,脚步变得很慢,有一种在悬崖边缘行走的空阔感。她突然又感觉,也许她醒来这件事也是梦的一部分,光、影、风、歌,都只是白天记忆的循环。她回到床上,蜷曲躺在徐凯胸膛,脚底贴着他脚背,缓缓摩擦。第二天徐凯先起来,她醒来时,小灯和床头音响都关掉了。窗帘静止,窗外是平坦的白光。她永远不会知道,昨晚那美妙的歌声是梦还是真……
  星期六晚上徐凯和小江吃饭,她一个人在医院,阿金精神很好,一直和她讲话。
  "你男朋友今天没来?"张小姐问。
  "他有事。"
  "他实在很有心呢。我看他照顾阿金,帮他买饭,给他擦身、按摩,有时照顾得比我还好。"
  "他很喜欢阿金。"
  "很多病人的家属,花钱请个看护,然后把病人丢给看护就跑了。护士们都在说,他们从来没有看过你们这么负责的家属,而你们还不是家属呢。"
  她好想徐凯。
  十点多,她去茶水间装开水。
  "你的手机刚才好像在响。"张小姐说。
  回来后她拿起手机,是徐凯打来的,她很兴奋地听留言。
  "嘿,找不到你。我们吃完饭了,小江今天心情不太好,我陪他回家聊一聊。你不要等我,先回去吧。我再打给你。爱你。拜。"
  她打给他,他收不到讯号,她留了话。
  半小时后,仍然收不到讯号。
  一小时后她离开医院时,"您的电话将转接语音信箱,不想转接请挂断……"回到家后,她坐在客厅,等着手机或家里的电话响。她快转频道,电视都赶不上她。
  她在急什么?徐凯跟他的好朋友吃饭,朋友心情不好,他陪他回家聊聊。他收不到讯号,有很多种可能。她在怕什么?张小姐今天不是还讲,他没有见过像徐凯这么负责的家属,而徐凯还不是家属呢!徐凯做这一切,为的是什么?她还怕什么?
  整夜她开着手机,没有响。
  第二天早上她去医院,手机终于响了。
  "你在哪?"是程玲,静惠有些失望。
  "要不要一起吃个午饭?"
  她本来想拒绝,怕徐凯待会儿找她。但一夜的等待已让她烦躁,她需要透气,"好啊!"
  她们约在医院附近的餐厅,没想到周胜雄也来了。
  "我们早就想来看阿金。只是你从来不开手机,都找不到你。"
  静惠看到周胜雄,竟然有一种奇怪的歉意。特别是周胜雄一直开朗地微笑,很多小动作显示他对程玲很好,更让静惠不停想着程玲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的样子。程玲啊程玲,为什么要告诉我?现在不只你要演戏,我也要演戏了。我以前罩你,到现在还要罩你。程玲倒是落落大方,谈起她最近正在争取新竹科学园区一个案子,有时中午还可以跟周胜雄吃饭。
  "我可是万里寻夫呢!"她抱住周胜雄,摇果汁一样摇他,"你到哪儿去找一个老婆,开一个半小时的车去和你吃午饭?"
  "我是一个幸运的男人!"周胜雄说。
  "他当然也不错啦!"程玲说,"前几天我月经走,他还亲自炖鸡汤给我补!"她捏捏周胜雄的脸,"他大概是想把我养胖,这样就不会有别的男人来跟他抢。"静惠看着程玲,不知该做何表情。
  他们一起回到病房,阿金看到人多很高兴。
  "你赶快好起来,"程玲说,"我帮你介绍女朋友!"
  "真的吗?"阿金笑得很开心。
  "你喜欢哪一型的?"
  阿金想了一下,"像静惠姊这样的。"
  "像静惠姊这么漂亮的?"
  "还要像静惠姊这样,对我这么好的!"
  "你的要求好高,这种女生很少呢!"
  "我这么好,当然要找一个好的才配得上我。"
  静惠在旁边听着,心抽紧了起来。
  程玲和周胜雄留下来。三点多,徐凯来了。
  "哇……神秘男友终于出现了。"程玲嚷嚷。
  "这是程玲,我的好朋友。"
  "常听静惠谈起你。"程玲说。
  "我们见过嘛。"徐凯说。
  "看《Girls Interrupted》那一次,"程玲打量着徐凯,"这是我男朋友周胜雄。"
  周胜雄给徐凯名片,"你好面熟,是不是拍过广告?"
  "没有。不过我在广告公司做事。"
  坐定之后,徐凯在一旁小声地跟静惠说:"对不起,昨晚手机没电了。小江情况很糟,一直在喝酒、诉苦,我也不好意思打断他打电话给你。"
  "没关系。"她微笑,拍拍他的腿。
  大家聊了一下,程玲和周胜雄先走了。静惠和徐凯一直待到晚上十点。
  睡前她在刷牙,看着镜中的自己,想着徐凯昨晚的去向。她关上灯,走出浴室,徐凯平躺在床上。
  "看这个……"徐凯说。
  他开始扭动全身,做出各种奇怪的姿势。他太用力,把床单都弄皱了。他做了七、八个姿势后,气喘如牛地说:"看懂了吗?"
  "你在干什么?"静惠笑出来.
  "我再做一次,注意看喔!"他开始重复先前那些动作,第一个是两手两腿并拢,手伸展到头上面,全身变成一个"I"。第二个是腰弯90度,让上半身和下半身垂直。第三个是身体拱成一个椭圆形……他又整套做了一遍,结束后瘫在床上,不断喘气。
  "这是瑜伽吗?"
  他挫折地用枕头盖住头,在枕头中说:"这是我用身体在写'I LOVE YOU'!"
  快乐如常,东京那晚早被淡忘,和小江在一起的那晚回想起来也很合理。他还是常来医院,最近开始做饮料的案子,有时会没办法过来,但都会打电话,并且开手机。星期五晚上十一点,他竟然开车到医院门口等她。
  "你不是不开车了吗?"
  "我们去台中!"
  "现在?台中有什么?"
  "什么也没有。但是明天是七夕啊!我们留在台北,不是太浪费了吗?"他们在7?11买足了零食,一路飙去。徐凯车开得的确很快,静惠必须抓着手把。他们听着广播,静惠想转台。
  "我们转台看看好不好?"
  徐凯转过头看她,"什么?"
  "我们换别台听听看好不好?"
  "当然好啊。"
  "你想听什么?"
  "都可以,你来挑。"
  她找了几个频道,最后选了一个音乐频道。
  "这个好吗?"静惠问。
  "这个是我最喜欢的。"
  他们沉默地听着正在播的一首歌,他的脸上慢慢露出微笑。
  "笑什么?"静惠问。
  "你是唯一一个在转台前会先问我意见的女生。"
  到台中已经两点,因为七夕,所有汽车旅馆都客满,他们找了一小时才找到住处。进房后他说:"这些房间都有针孔摄影机,我们千万不能做不轨的事情。"他大惊小怪的玩笑口气纾解了她的压力,她也跟着开玩笑说:"那太可惜了,我本来想在七夕那天给你呢!"
  "我们立刻回台北!"
  第二天中午才起来。退房之后,他带她去逛第一广场,然后在附近吃饭。吃到一半,他瞄了一眼墙上的钟,然后说:"我去洗手间一下。"
  他站起来,她看到他牛仔裤前面口袋中鼓起的手机。他走进厕所,她看墙上的时间:1点整。
  他去了十分钟,她用叉子刮着瓷盘里的酱,一口也没吃。
  七夕呢,她为什么不开心?
  黄昏时,他们去精明一街。欧式的露天咖啡座,空气很悠闲。
  "你等我一下。"她看他走开,不知道他又要去哪里。她转过头,不想让心情处在跟踪他的状态。她开手机,问了阿金的状况。挂完电话后他还没回来。他回来时拿着一个红气球。
  "情人节快乐,"他把线绑在她手腕上,她抬起手,好像要被气球带上天。她拉线,把气球拿下来,上面用蓝色签字笔写着:"永远快乐,给亲爱的老婆。"她坐着抱住他,希望气球能把两个人都载上天。
  "我打个电话给小江,看看他怎么样。"他拨号,对方没反应,"哎,你的手机也在响。"徐凯提醒她。
  静惠打开包包,手机果然在响。她关上包包,放在地下。徐凯还在等小江接电话。
  "为什么不接?"徐凯问。
  "不重要的电话。"
  "可能是医院打来的,接接看嘛。"徐凯催促。
  "没有显示来电姓名,没关系。"
  他也没有找到小江,焦急地说:"他家电话没人接,我有点担心。"他再打一次。
  "你的手机又响了。"他提醒她,"接吧,也许很重要。"
  她接起来。
  "谁说这通电话不重要?"她惊讶,竟然是坐在她面前的徐凯的声音。
  她看着他,又被他征服了一次。
  "老婆,要永远记得气球上的话喔!"
  她拿着手机,在电话中听徐凯呼吸,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认真的表情。她伸出手,徐凯跪到地上,脸贴在她的膝盖,亲吻她的手……
  回台北时在休息站,她去上厕所。出来时远远看到他在打电话,他主动和她招手。回到车内,他挂掉电话。
  "找到小江了。"徐凯说。
  "他还好吗?"
  "在家猛睡。"
  他们回到台北,上床之前,她想:多愉快的情人节。

第三章 第三节 危机
  "情人节去哪里啊?"几天后她和程玲吃午饭。
  "我们去台中。一天一夜。你们呢?"
  "我在加班,周胜雄来陪我。我们好几个同事都在忙,我也没空照顾他,他就一个人坐在旁边看书,足足坐了四个小时。"
  "他真是个好人。"
  "真的,那天我在整理东西,一直在嚼口香糖,等到整理完了,要进去开会,他自动把手伸在我的嘴巴前……"
  "让你把口香糖吐在他手上?"
  "我常觉得跟他在一起是在欺负他。"
  "那你为什么不对他好一点?"
  "我对他很好啊,只是有时候觉得……觉得……他不是我的对手,你知道那种感觉吗?"
  "你为什么需要对手?"
  "那样才有趣啊!"
  "真的?"
  程玲点点头,很相信自己讲的话,"你呢,你们在台中做什么?有没有……"
  静惠摇摇头。程玲说:"你们真是奇葩。都一起过夜了,却从来没做过。你不爱他吗?"
  "你知道我很喜欢他,只是我还没准备好。"
  "准备什么?你既然爱他,那就是最好的准备啊!"
  "我一直在等一种感觉,就是你百分之百确定这是你要的人,我还没等到那种感觉。你会有那种感觉吗?"
  "静惠,你太复杂了。百分之百的确定?很多人到结婚后都没有百分之百的确定!"
  "你和周胜雄……"
  "我们认识一个月就做了。"
  "你当时的感觉是什么?"
  "我喜欢他,他喜欢我,我们避孕,做完后我们都很快乐,感觉更亲密。"
  "你不觉得性应该是爱的极致吗?"
  "God,你好天真,现在还相信这个。"
  "我相信。"
  "你知道,有时候性是培养爱的一种方式。我和周胜雄做过后,感到更有安全感,更爱他。"
  静惠不说话,喝着玻璃杯里的冰水,"我不知道,我一直觉得性是像爬珠穆朗玛峰,8848米,你爬上去,什么都没有,为什么要爬上去?为的是爬上去的过程!"
  "我同意,所以前戏很重要。"
  "所以爱很重要!那个爬的过程就是爱,你唯有经过爬的过程的那些辛苦,最后站在山顶才有意义,不然大家坐直升机登顶就好了,干吗还那么辛苦地爬?"
  "你把性看得太严重了,世上有几个人登过珠穆朗玛峰?如果性都得像登上珠穆朗玛峰,那么大家都出家算了。有时候性只是像在公园散步,那么简单,那么轻松。你重视过程,没错啊,性就是那个过程啊!"
  "性怎么可能是那个过程?如果性是那个过程,那终点是什么?"
  "什么终点?"
  "终点啊!那个山顶,那个珠穆朗玛峰是什么?"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那个终点,一切的爱到最后是什么?"
  "快乐?"
  "快乐怎么会是终点?快乐是伴随爱发生的东西!"
  "唉,我觉得你们这些读太多书的人都中了一种毒,就是喜欢把事情想得很严肃,把自己想得很悲壮,好像一定要活得很沉重,否则就不像在活一样。珠穆朗玛峰是什么,我哪知道?没有人在登珠穆朗玛峰啊!我连二楼都懒得走,还登什么珠穆朗玛峰?为什么我们要登山?为什么不能在平地就好?有必要活得这么累吗?帮个忙好不好,Take it easy。"
  "我没有把事情都想得很严肃,我只是对这件事很严肃而已。"
  "我开始同情徐凯了……他的想法如何?"
  "他很尊重我。"
  "见鬼!他交过那么多女朋友,忍得住吗?"
  静惠点头。
  "你们这种干煎鲳鱼的关系,迟早要出问题的。"
  "你把性讲得好容易。"
  "本来就很容易。其实你仔细想想,忘掉一切学校老师社会价值观告诉你的,我问你,性和握手有什么两样?我们赋予性太多形而上的意义,最后把大家都弄得紧张兮兮的,干吗啊?"
  "性和握手当然不同,这就是人和动物不同的原因。"
  "喔,你是说人类是有文明的?"
  "当然!"
  "那你应该看看蜜蜂的社会,蜜蜂社会组织很缜密,分工很明确,蜂巢是六面体,非常精致的设计,讲文明,它们不输给人类。它们对性的态度是怎么样呢?它们的蜂后飞到公蜂聚集区,几千只公蜂等着和她交配!她最后会跟18只公蜂交配,这些公蜂乐极生悲,交配完后肚子会爆掉,惨死在蜂后面前。"
  "你怎么能这样比?"
  "为什么不能?"
  "如果要和动物比,我宁愿当天鹅。天鹅是一夫一妻,从一而终的。"
  "Well,"程玲笑笑,"那么徐凯是幸运的。幸福?我不敢说,但至少是幸运的……"
  "我不懂……"
  程玲等着、看着静惠,"你没有经验对不对?"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第一次总是最难的……"
  静惠注视着她,不露出任何感情。
  "第一次之后,你就不会想这么多了。"
  阿金得了肺炎。
  徐凯来接她,他们赶到医院。在走廊上,他递给她口罩,她接住,立刻戴上。面对紧急状况,他们已变得如此熟练。
  "他现在因为抵抗力很弱,很容易就会感染肺炎。我们会用抗生素。他现在痰很多,你们家属每四个小时要来帮他拍痰,拍他的背,每边拍十分钟,拍完后再帮他抽痰。"
  护士示范了拍痰和抽痰的方法,徐凯问了好几个问题。
  从下午到晚上,他们总共拍、抽了三次。徐凯做了两次。第二次抽痰时,阿金一口痰喷到徐凯额头上。他没有去擦,先把痰抽完。那晚,他们都睡在病房。徐凯去买了一个睡袋让静惠睡,自己靠在橘色的塑料椅上。半夜四点,他自己一个人起来拍痰。静惠和张小姐被声音吵醒。静惠起来,黑暗的病房只有床头的小灯,徐凯脸上的阴影很尖锐,表情却很柔和。阿金侧躺着,徐凯一手扶住他的肩,另一手鼓起来,用力拍背。他的手始终鼓着,十分钟内没有松懈。她跪在床边,抓着阿金的手,抬头看徐凯专心的模样。
  第二天他们两个人都请假,又这样忙了一天。
  "你们回去吧!"阿金说。
  "没关系,我们陪你。"
  "你们累了,我好多了,你们回去休息,明天再来看我。"
  他们回徐凯家,那晚,他们发生了关系。
  那晚之后徐凯对静惠的好有增无减,对阿金也比以前更为周到。早上出门,两个人关上家门,他跪下来,把静惠的脚抬起,帮她把鞋穿上,然后抱住她的腿亲吻,从脚趾一路亲到裙子里。中午,他请快递送给静惠他在办公室做的果汁。装果汁的纸袋,还是他自己做的,上面有"就是juice"的logo,铅笔线画出的裁切线,还没有擦掉。夜里睡觉,她被蚊子咬到,痒得醒过来。他好像跟她有连线,立刻也就醒了。先用口水抹她痒的地方,然后打开抽屉,翻箱倒柜地找万金油。帮她擦完药后,他穿上衣服,打开手电筒,拿着拖鞋,睡眼惺忪,像跳舞一样地追着蚊子。有一天早上醒来,她背又痛了,想去洗三温暖。他还没睡醒,却仍爬起来,打104问了十几家饭店的号码,再一家家看哪一家有开放三温暖给非会员。
  周末,他总是有特别的礼物。
  "这是什么?"她兴奋地打开包装纸。
  "你看嘛……"
  她打开精致的礼盒,拿出一块"Do Not Disturb"的塑料牌,再拿出像化妆品似的瓶瓶罐罐。
  "这是'不要打扰'礼盒。"徐凯说。
  "'不要打扰'礼盒?"
  "国外的旅馆不都有'Do Not Disturb'的牌子吗?让你挂在门把上,这样清洁妇就不会进来整理房间,没有人会打扰你。这个礼盒,就是在你不希望被打扰时用的。"
  他牵她走到家门口,打开门,把塑料牌挂在外面的门把上。关上门,拿起像化妆品的瓶瓶罐罐,牵她走进浴室。他打开热水,拿起其中一个瓶子说:"你背痛,先洗个泡泡澡吧。"
  洗完澡,他牵她到床上,拿出按摩油帮她按摩。她感觉背被打开,里面的筋和肉被他重新整理清楚。他按了好久,竟然趴在她背上睡着了。
  好多的快乐、超速的快乐、一路没有红灯的快乐、星火燎原的快乐、覆水难收的快乐,从心的这头到那头,从身体的这头到那头。清晨,和他躺在床上,肌肤黏着肌肤,她希望今天不需要上班,一天24小时是夜晚。晚上,和他坐在沙发前,头靠着头,她没想到电视是这么好看,勤快的她竟变得如此慵懒。她快乐,感觉每一秒钟都在活着。她的体温升高,腹部有一把火在烧,一杯甜咖啡慢慢在熬。
  直到小事又开始发生。
  那个星期五晚上他们看完午夜场,回到静惠家已经两点多了。她在卧房浴室刷牙,他在客厅看报。她走出浴室,听见客厅的他接起一个电话。
  "嘿……在外面……你呢……没有啊……怎么会……你不要这样嘛……我再打给你好不好……我再打给你好不好……"
  星期六清晨,一个噩梦让她醒来,徐凯不在旁边。她打开门,听到他在客厅打电话。
  "对啊……其实不会……你很奇怪喔……才不会呢……拜托喔……"
  她关上门。她不应该偷听。她躺回床上继续睡。几分钟后徐凯进来,回到床上躺下。像往常一样,在被窝中握住她的手。
  起来后,她若无其事,和他一起做早饭,吃得很愉快。
  "下午你要去医院吗?"他问。
  "对啊,我下午想去。"
  "下午我公司有点事,我晚一点去好不好?"
  "没关系,你忙。"
  他离开她家,亲她的脸颊。她坐在客厅,看着放在沙发上的无线电话。她把它拿起来,放回话机上。突然灵机一动,按下话机上"重拨"的按纽。电话自动拨了一长串号码……
  "喂……喂……"一名女子的声音。
  她不出声,等那女子挂断后,再按掉电话。
  到了五点徐凯仍没有消息,她在医院走廊打给他。过了七、八声,他接起来。"不好意思,我这边事情还没完。"
  "我要离开医院了,我来公司找你。"
  "我们出来拍外景,我不在公司。"
  "你们在哪里?"
  "淡水。"
  "那你什么时候结束?"
  "很难说哎,你先回去,我再打给你好不好?"
  她很生气,但不愿在电话中发作。
  "好吧。"
  "拜--"他挂断。
  晚上十二点他才打来。
  "你睡了吗?"
  "睡了。"
  "我们刚刚才弄完,我要回台北了。"
  "弄那么晚?"
  "你先睡吧,明天一早打给你。"
  她一夜没睡。
  第二天他并没有打电话给她,而是出现在她面前。他按电铃的时候,她正孤单地坐在餐桌上吃谷类早餐。
  "吃早饭!"他进来,拿着一包包麦当劳,"喔,你已经吃了?我还以为这么早你一定还没起来。"
  "今天起得很早,"她打量着他,搜寻任何的异样。他轻松自然,像往常一样阳光。
  他立刻就大嚼起来,胃口奇佳。她手撑着下巴看他,心想他昨天晚上在哪。她帮他从纸袋中拿出可乐,插上吸管,放到他面前。
  "No,No,No,No,No……"他抽掉吸管,拔开塑料盖,直接对杯缘喝,"我喝可乐从来不用吸管。"
  "为什么?"
  "喝可乐用吸管是很没男人味的事情!"
  "这是什么歪理?"
  "还有我洗衣服也不放柔软精。"
  "这也会失去男人味?"
  "还有吃绿豆汤不能加糖!"
  他又成功地把她逗笑。他们一起去国父纪念馆跑步,他为了她故意放慢脚步。她跑了五圈就不行了,他陪她走到草地上坐下。
  "你去跑啊,我在这里等你。"静惠说。
  "我跑不动了,"他故意装出喘气声,"还好你停下来,否则我会倒在路上。"他弯下腰,两手撑着膝盖。
  回家洗完了澡,他们在床上睡着。早上11点,他们从来没有大白天在家睡觉。但静惠睡得如此舒服,如此满足。她的腿摩擦着他的腿,他的腿强壮而粗糙,像一根烧红的木炭,一直给她温暖。
  徐凯在身边时,那样的温暖可以让静惠暂时忘记心中小小的怀疑。然而当周末结束,他不在身边时,怀疑像一只蚂蚁,爬出洞穴,在心底四处觅食。而不管她如何阻止自己,仍抵抗不住喂蚂蚁的诱惑。蚂蚁不至于造成巨大的困扰,只是在脑袋中不断爬出小小的问号。她不断自我辩论:他这么爱她,会有什么问题?就算有,他爱她的程度是不是可以抹煞那些问题?但如果在他如此爱她的情况下仍有问题,那么那些爱是不是因为是虚假的而更为可恨,或是那个问题的程度已经远超过她一厢情愿地认为的他对她已经颇为巨大的爱?
  她去电信局调出过去几个月家中电话的详细记录。在拥挤的大厅中央,她看着一长条边缘有洞的报表纸。过去两个月,她家的电话打出五次给一个手机号码。时间都在清晨或深夜,但静惠并没有打这些电话。前几天早晨她听到徐凯打电话,也是那五次之一。
  离开电信局,她呆站在门口,不知往哪里去。她没有坐捷运。她突然有一种被活埋的恐惧。她必须看到街道,看到人,看到车,她不能感觉这么孤寂。她是一个32岁,每天玩弄数字的专业人士,现在却被一个十位数字一拳击垮。她必须呼吸空气,让吸进的空气在胸腔中像风一样产生阻力,把心跳的速度降低,让血液不要流得那么急。她走在路上,风很大,把她的衣服里灌满风,她带着一肚子的风,被飘起的头发拉着往前走。她上公车,找不到零钱,后面的乘客站在车门口等她,司机率领全车乘客瞪她。她拿出一张一百元塞进票箱,扶着铁杆往后走。她步伐摇晃,一身正式的上班服装和中午搭车的乘客格格不入。她走到最后一排坐下,像跑完马拉松一样疲惫。
  她看着窗外,想着过去几个月徐凯为她做的每一件事。她不懂。像是一个物理教授突然递给他一道高深的习题,她连题目都看不懂,更别说解答。
  紧急煞车,她差点摔到前一排。
  下车后,她走到路边的公用电话,拿起话筒,放在耳边,投入硬币,拨出那个她家打出过五次的号码。
  "喂?"对方是那个熟悉的女声。
  "喂……"静惠无意识地说。
  "请问找哪位?"
  "…”
  "喂?"
  静惠挂掉电话。

第四章 第一节 战争
  她和徐凯还是每天见面,他来医院的次数不减。她没有提起自己小小的发现,但和他之间已经有了一道墙,或至少是一道网,他的任何亲密动作、任何甜言蜜语,都开始经过那张网的过滤。但她没有表现出来,她必须让他觉得一切正常,他才会继续经营他原本在经营的东西。
  然后是那关键的一晚。
  "这星期六公司要去拍外景,我可能不能去医院。"星期二晚上洗盘子时他说。
  "没关系,你忙你的。"
  他从背后过来亲吻她的颈背,她拿着白毛巾擦白盘子,算计着。
  星期六中午她离开徐凯家,相约下午再手机联络。她走出他家楼下大门,却没有离开。她走到他家斜对面公寓的门旁边,监视着徐凯家楼下的出入口。她刻意侧着身,让从徐凯家楼下出入的人看不见她。
  她恨自己变成这样。整个下午她扭曲着身体憋在那里,整个下午徐凯没有出门。三名女子走进公寓,她记得非常清楚,但不知道她们是去几楼。她恨自己变得这样多疑、这样猥琐、这样偷偷摸摸、这样糟蹋自己。她不知道她想抓到什么?徐凯和一名女子走出来?如果她抓到了,那代表什么?那人可能是他的同事,他的妹妹。两个人走在一起又能代表什么?他可能只是送她去搭车,去散步。她不知道自己希望抓到什么,却知道自己必须亲眼目睹。她想上厕所,却忍住,怕去的时候错过徐凯。她忍着尿、弯着腰,躲在街角一幢公寓门口,感到路灯的讪笑。一直到晚上八点,徐凯仍没有出门,也没有依约打电话给她。她拨他手机,响了十声后没人接。她本来要打电话到他家,拨了几个数字却作罢。她想:他明明告诉我他在外面拍广告,我怎么会打到他家找他?她几乎要被自己当下所处的地理位置所蒙骗。但转念又想:手机找不到他,我当然打家里的电话,打家里的电话并不就意味着我知道他在家。如果他接起来,该解释的是他,不是我。她打家里,始终是答录机。到了晚上十点,她已经筋疲力尽。她饿、渴、想上厕所,想知道真相。一名妇人走向徐凯家大门,静惠追上去。妇人打开门,静惠若无其事地跟她走进去。妇人转头瞪了她一眼,她冷静地微笑。
  她们一起上楼,妇人要回家,静惠还不知道自己上去要做什么。按他的电铃?在门外等?她听见自己的脚步,响声很空洞,好像她的意图。万一走到他家门口他们走出来怎么办?她僵硬地练习微笑,甚至练习伸出手来和对方握手。对方知道她的存在吗?如果不知道,至少先不要伤害对方。"我姓林,我是徐先生的邻居,"没错,她可以这么说,"我住四楼,有空来玩。"
  静惠在三楼停下,作势要按电铃,妇人继续上楼。她斜眼看妇人,确定她走开后,她退到楼梯上坐下。她低头喘气,却立刻压制住,她不能让屋内的人听到声音……
  她调匀呼吸,慢慢抬起头……
  在阴暗的楼梯间……
  她看到徐凯门口放着一双女人的高跟鞋。
  她猛吸一口气,把自己从肚脐部位往上提。她屁股突然变轻,好像要跟上半身支离。血流加快,她听到隆隆的声响,好像是血流撞击血管壁的声音。她觉得胸前很冰冷,开始颤抖。她靠着墙壁,想要让颤抖停下。她想起摩擦取暖的方式,开始用手搓着双臂。她脑中快速闪过徐凯和她在一起做过的事:傍晚公园的野餐、通化街的杀价、去基隆的火车月台、电脑屏幕慢慢露出小艾琳的肖像……
  然后她想起此时他在里面和另一名女子可能在做的事……
  冷静下来后,她低头看那双高跟鞋。名牌、黑色、尺寸很小、看起来很新。她回忆刚才走进公寓的三名女子,她们的脸却一片模糊。她轻轻靠上门,试着听屋内的声音,安静无声。
  她往上爬一楼,在四楼门前的楼梯间坐下。她要等他们出来,她要看到她。但她又不敢直接看到,她没有自信自己能够承受。三楼是写实的,四楼是安全的。但那只蚊子先出来了。很大一只,飞到面前还会发出噪音。她挥手,自然是打不到它。她站起来,转身寻找那只蚊子。在阴暗的楼梯间,什么都看不见。她对着空气挥舞双手,甚至用脚去踢。她一坐下,蚊子又回来了。
  "你知不知道,"徐凯曾跟她说,"蚊子一旦吸了你的血,就不会叫了。会在你身旁一直叫的,都是还没有吸到血的。"
  她坐定,让蚊子吸血。她为什么要看到她?她已经知道徐凯因为另一个女人欺骗她,这还不够吗?看到她能让她更理直气壮做某些决定吗?
  她坐在楼梯间,对四楼的大门保持警戒。徐凯的邻居若开门看到她坐在这会怎么想?她只要听到四楼门内传来一点声音,就立刻站起来,装做只是从楼上走下来。
  一个小时过去,徐凯就在一层楼下,但她觉得好孤独、好浪费。那女人的高跟鞋在外面,那女人的脚在里面,也许正穿着徐凯和她一起买的L.L.Bean的毛拖鞋。徐凯的人在里面,心也许也在里面。而她在外面,外面的外面。
  她被咬了好几个包,蚊子却依然在叫。
  她一边抓痒,一边无聊地打开皮包。捷运卡、健保卡、诚品书店卡、身份证、提款卡、VISA信用卡。她把皱折的统一发票弄平,叠在一起,对折后整齐地放进钱包。他们会不会在里面对统一发票?她想,那是徐凯约定要和她做的事情。她继续翻皮包,翻出那张电信局的通话记录。
  她回到三楼,走到徐凯门前,用手机打通话记录上那个陌生的号码。她靠上门,听见屋内有手机在响。她听着耳中的响声和屋中的响声和谐地奏鸣,身上的肌肉却失去协调。她抽筋,缓缓坐在地上。
  休息了一会儿,她站起来,一跛一跛地走下楼。她不再需要看到那个女的,也毋须跟徐凯对决。她用很卑微的方式,了解了一些事情,现在必须很有尊严地离开。她走下楼,相信自己是最后一次走下这楼梯。她一路坠落,但仍边走边整理自己的仪容。她狼狈地来,但必须风光地走。走到一楼,她很坚定地打开铁门,正要关门,犹豫一下却没关。她走出公寓,看了一眼站了一整个下午的角落,那角落因为被她站过,显得十分委屈。她走到巷口,坐上车,回到家,直接钻进被窝。她整个人坐在被窝里,四周封死,没有光线和空气。
  她一直喘气……
  第二天清晨,她站在浴室镜前看自己红肿的眼睛,突然冲上一股不甘心。她穿上运动衣,跑下楼,坐车到徐凯家。楼下的铁门仍然开着,她走进去,一口气爬到三楼。那双高跟鞋还在门前,像一道符咒一样保护着徐凯的城池。她爬到四楼,坐在昨晚的位置。她的身体蜷曲成一小块,好像刺猬进入备战状态,随时可以和门内走出来的人决斗。却又好像是在用手脚遮掩着全身的破绽,不让敌人一个开门声把她击碎。
  阳光照进来,她累得睡着。醒来后她急忙跑下楼,鞋仍在。她躲回四楼,看表,12∶10。
  12∶40,门打开的声音,静惠是清醒的,却有被叫醒的唐突和惊吓。她隔着一层楼听女子和徐凯走出来。
  "你下午要干什么?"徐凯问。
  "我想把你上次买的那条床单拿去换……"
  "找时间一起去嘛……"
  "等你不知道要等到哪一年。"
  "我晚上再打电话给你。"
  他陪她走出门,静惠缩到墙壁,好像怕被看见。
  "拜……"女子说。
  "打电话给我……"
  然后静惠听到亲吻的声音。
  像炸弹爆炸的声响,她摸着冰冷的楼梯,踩着满地灼热的碎片。
  十分钟后,她走出徐凯的公寓。她坐上车,因为躲太阳光而坐到后座中间。她的手机响,是徐凯,她没接。又响,她仍不接。她回到家,家里的答录机的灯在闪:"嘿,对不起,昨天到山里拍片,手机一直收不到讯号,今天早上才回来,你好吗?阿金好吗?"
  是"阿金"那两个字让她愤怒的。她拿起电话,拨给他。
  "喂?"徐凯接起。
  "我看到她离开你家。我看到你亲吻她。"
  阿金开始打第三针,在静惠面前总是打起精神。她在家里做了一碗面线带来,小心地不让汤流出来。她蹲在床尾,把床的前半部摇高,他自然就坐了起来。她为他架起可以放在床上的桌子,把面线从保温瓶中拿出来倒在碗中。这每一个动作,她都做得细致而彻底,每一个动作,她都专心,希望这样就能忘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
  "徐大哥最近怎么没来?"阿金问。
  折叠好的橘色塑料椅靠在墙边,那原来是徐大哥的位子。他们已经一个星期没有讲话。徐凯试着找她,手机和家里都试了很多次。半夜一点,她躺在床上,听电话无助地持续响着。徐凯留下的message中没有说话,只是挂掉电话的声音。他可能也知道她醒着,所以不停地打。她的确也是在数他打来的次数,只是不去接。这样的你来我往,也变成一种沟通模式。
  阿金吃完午饭,睡了一下。她拿着自己的面包,走到病房外。下午一点,她坐在医院长廊的一排塑料椅上。阳光斜斜地照进,吃掉一半的椅子。她的上半身裹在阳光中,双手拿着全麦面包啃。她戴起随身听听广播,俏皮的广告热烈地推销手机。她拿起旁边椅子上的矿泉水,阳光照着透明的水瓶,里面摇动的泡沫闪闪发光。隔两个座位菲佣用英文写着家书,高挑的白衣护士快步从他们跟前走过,她听着广播中陶子唱着《太委屈》……
  她低下头,把嘴中嚼了一半的面包吐回透明的塑料袋,口水沾到自己的手背。她的头塌进手掌,把棕色框眼镜丢在旁边的塑料椅上,用力揉着眼睛。她上下的牙齿咬紧,忍住不哭出声……
  那天之后,她就常戴着随身听。走在路上,感觉有人陪伴她。她喜欢孙燕姿的《开始懂了》,走下捷运站,音乐围绕着她,觉得自己好悲壮,好像在演电影,身后永远有配乐。如果徐凯现在在看这部电影,应该会再喜欢她吧。站在月台,地上的红灯闪烁,轨道洞口吹来的风把她的头发吹起,在列车的噪音中,音乐突然没了。她低头看,没电了。她试着关掉电源,再打开,随身听就打不开了。可惜,现实生活是没有配乐的。
  她学了好多流行歌曲,知道听众在什么情况下点什么歌。她听着DJ念着点歌人给对方的话,觉得每个人故事都一样,她的没什么不同。有一天下午,她听到台中的"鸭鸭"(应该是这样写吧),点了Macy Gray的"I Try"给台北的"阿毛",鸭鸭说:"我们在一起,历经了这么多起起伏伏,如今虽然分手了,但我希望你知道,我仍然爱你,没有你,我的世界将永远是残缺的。我诚心地祝你幸福、快乐,早日找到比我更适合你的女孩。"
  世上只有一个故事,她很高兴自己正在体验那个故事。
  她又回到一个人的生活,那种徐凯还没出现前、多年来她认定的美好生活。早睡、早起、刷牙、洗脸、穿衣服、戴耳环、找钥匙、穿鞋、下楼梯、出门、进捷运站、下楼梯、刷卡、走进月台、被想赶在车门关闭前冲上车的人撞到、等车、抬头看电子显示屏上写着"开车酒精浓度超过标准处15000元以上60000元以下罚款并吊销驾照一年"、走进车、扶铁杆、看着座位上的男孩把手绕过女友的脖子、下车、出站、买早餐、买《经济日报》、对店员"需要袋子吗"的问题说"要"、进公司大楼、把识别证戴在脖子上、进电梯、颈背感觉到陌生人吐出的气、进办公室、和沿路的同事微笑、开电脑、输入密码、进入交易系统、开始整个上午的厮杀、中午在办公桌上吃快餐、读《经济日报》"店头理财"那一栏、她的手机在响,她不接、吃完饭看着窗外的高楼和街道,计程车蠕动地像电子游戏中的精灵。她去洗手间、冲水、使用、再冲水、用洗手乳、把手洗干净。回到座位,把椅子往前拉,把自己卡在桌和椅之间。回复E?mail,不用主词,用最简单的字和最短的句子。七点,离开公司,买快餐,坐捷运到医院,询问张小姐白天的状况,和阿金评论起每一个护士。十一点,回到家,坐在沙发上看CNBC,发现自己的英文听力越来越差。十二点,刷牙、用牙线、吐漱口水、关灯、开始失眠。她去看医生,医生给她镇静剂,叫"Trazadone"。她在网络上输入镇静剂的名字,跑出一大排文章。其中有一篇提到美国的疯狂博士、"邮包炸弹手"泰德卡金斯基被捕时,家里也搜出大量的Trazadone。
  "不适合就不要勉强。"程玲来找她,她们走在她和徐凯走过的仁爱路。"我们很适合啊,很多时候,我们的默契,是别人无法了解的……我们喜欢同样的电影,我们一起忘记同一部电影的片名,我们都有背痛,我们还谈过结婚呢……"
  "结婚需要同质性很高的,你们根本来自不同的世界。"
  "没有人是真正来自相同的世界,我们都改变了自己去配合对方。"
  "你还想跟他联络对不对?"
  "为什么这么说?"
  "你还在替他辩护。"
  "我没有在替他辩护,我是在为我们辩护,我们毕竟都花了很多的感情和心力。我辩护,是希望那些感情和心力不是白费的。"
  "你到现在还这么MBA,斤斤计较。"
  不甘心啊,静惠想,每一个人都会吧,不只是MBA。如果我真的是好的MBA,早就认赔杀出了。
  "我只是不懂,他为什么在对我那么好的情况下,还能跟别人在一起?"
  "当然可以啊……"程玲说,"我很爱周胜雄啊,我想嫁给他。但是我还是跟Richard见面。"
  "为什么?"
  "我从两个人身上得到的东西是不一样的。"
  "你为什么要从两个人身上得到东西,一个不够吗?"
  "不够。我曾经同时跟四个男人交往。那是我的全盛时期。"
  "接起电话,搞得清楚谁是谁吗?"
  "搞不清,所以一律叫honey。"
  "我真是服了你。"
  "每一个人给你不同的东西。周胜雄给我安全感,他照顾我,可以依赖。
  Richard给我的纯粹是身体的,很单纯的快乐,我们都没有期待,也就都没有负担。"
  "他们都不知道另一个人的存在吗?"
  "周胜雄当然不知道,他本来就憨,凡事都少根神经,又整天在新竹,怎么会知道我在台北搞什么。Richard不知道,也不在乎,我们都得到彼此想要的,其他的都不重要。"
  "你怎么能讲得这么轻松?"静惠的口气从谅解到不平,"难道忠诚对你没有任何意义吗?"
  "没有。"
  "没有?"
  "你所谓的忠诚只是基督教文明的产物,只是道德的规范,对我没有意义。我只对我的感觉、我的情绪忠诚,我认识Richard,喜欢和他在一起,喜欢和他上床,这是我最真实的情感,最原本的情感。我对周胜雄,有时只是感激,只是责任,这只是在道德规范下衍生出来的东西。而我永远不会让衍生出来的第二级的东西,约束了最原本的东西。"
  "我听不懂你在讲什么,听起来你只是在为自己的放纵自圆其说。"
  "我何必要自圆其说?这是我的生活,我做我喜欢的事,谁能管我?我只是在解释给你听,你的很多框框都是人为的,它们其实并不合乎人性。"
  "你跟Richard的关系又怎么合乎人性?你怎么能和一个人维持只有性而没有爱的关系。"
  "性和爱根本是两回事。爱如果是鱼类,性就是鲸鱼,他们根本不是同类的,为什么一定要同时发生?"
  "当然要,我和一个人在一起,要的是全部,如果一下子得不到全部,我先要的是他的心,而不是他的身体。"
  "那你还烦什么?徐凯对你有心啊,看看他为你做的事情,如果你最在乎的是他的心,那么为什么不能忍受他的心在爱你的同时,身体和另一个女人在一起?"
  静惠答不出话。
  "你看过那女人吗?"
  "没有。"
  "你想看吗?"
  "本来很想,现在不太确定了。"
  "如果是我,我不会像你这么难过,但我一定要看看那个女人长什么样子!你知道,像《往日情怀》的最后,芭芭拉·史翠珊一定要看到罗伯特·雷德福离开她后,最后究竟和怎么样的女人在一起?"
  静惠在人行道上的椅子坐下。
  "我好累,我们休息一下好不好?"
  程玲坐到她旁边,两人一起看着前方来往的车。
  "没关系,徐凯爱玩,就让他去玩,几个月后他就会后悔,再回来求你……"
  "真的吗?"静惠问。
  程玲停顿一下,"其实也未必。不是所有外遇的女人都是坏女人。"
  静惠点头,微笑,"只是那样想会让我们比较好过一些。"
  "事实上,她可能比你更适合徐凯,他们的故事可能比你还悲壮。"
  "因为是地下的,他们见面如此不易,于是激情更强……"
  "现在在台北另一个角落,也许那女的也在和她的朋友谈你们的事,我相信你会被刻画成一个严厉、刻薄、无趣、疯狂的女人,她是拯救徐凯的天使,他们在你的压迫下追求真爱……"
  徐凯仍持续打电话来,只是次数慢慢减少,偶尔他会留话:"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确定你一切都好。"她没有回话。张小姐说他来看过阿金几次,都是趁她在上班的时候,阿金问徐凯为什么晚上都不来了,徐凯说最近在赶几个案子。在公司开会,她很专注地看着老板,适时地点头、合宜地微笑,却没有在听他在说些什么。结束后,老板问她,"你晚上把这个弄好了打个电话给我,你再告诉我一下你的手机号码……"
  她说出一个号码,老板重复。
  "对不起,我讲错了。"她又说了另一个号码。
  她第一次说的竟然是徐凯的号码。
  下班,她走在街上,店家放着孙燕姿的《和平》,她在橱窗前停下来,看着窗内的衣服和窗上自己的身影,听孙燕姿唱:
  爱是固执的
  我只要在兵荒马乱中找到和平
  和平对待你
  不掉泪是因为好多事还要努力……
  她走进自助餐厅,快打烊了,菜已陆续收起,铁盘下的水上浮着几条毛巾,冒出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眼镜。她坐在自助餐厅,只剩她和黄色制服的欧巴桑在吃。突然间某人的手机响起,铃声和徐凯的手机一样。她立刻停止咀嚼,转头看谁接起来。一名欧巴桑接起,用台语说:"好了,马上就回来,你先睡。"
  她放下筷子,再也吃不下去。
  走上捷运,她自然地往最后一节车厢走去。到了医院,张小姐说棉花棒没有了。她到地下室去买,走向电扶梯。那电扶梯好陡好长,站在顶端看不到下面的尽头。她闭起眼睛,慢慢下降……
  回到家,她坐在餐桌上整理信件。打开信用卡账单,一条一条的消费,让她回想起他们过去做过的事情:吃印度菜、洗温泉、买家具……好多好多。她打开手机的电话账单,费用高的都是打给他的电话。她看着最高的数字,不过是一个月之前,他们曾经用手机讲过198分钟的电话。那时他在花莲拍片,晚上刚刚收工,她站在医院门口,请叫好的计程车离开。他们都不愿回到住处再用一般电话继续。对他们来说,有些话必须在当下讲完。
  她走到客厅,坐在沙发上。她身体前倾,坐在长沙发中间,头转向左边,眼睛看着地面,右手托着脸,左手握成一个无力的拳。小艾琳的相框在旁边,她们两个人的眼神都没有焦点。她看到桌上的蜡烛,头上的蕊短得几乎看不见。
  "你知不知道,这种蜡烛可以从另一头把蕊整个拉出来!"
  "嘿,不要拉,那是我最喜欢的蜡烛!"
  她想,这样不联络,是谁比较难过呢?
  "你不要去想这种问题。"程玲前几天跟她说,"想了你自己痛苦。"
  "他刚好可以跟那个女的天天在一起。"
  "你也可以去交新的男朋友啊!追你的人那么多?"
  "我不会喜欢的,不会有跟徐凯在一起时相同的感觉。"
  "那你注定要比较难过。他的优势是他跟别人在一起有同样的感觉,而你没有。"
  "也许他现在也和我一样难过。"
  她躺在床上想,会不会再碰到那么好玩的人?32年来,她只碰到一个徐凯。她翻来覆去想着他们若还在一起可以做的事情,有些都已经讲好的:一起过生日、去纽约、一起去圣诞舞会,在舞会上假装初识,当晚发生一夜情……
  "永远会有另一个男人,"在健身房,程玲和她一起在跑步机上快走,程玲说,"我也曾经觉得某一个男人是全部,没有他就活不下去,我也自杀过,最后被拉去灌肠。我当时觉得那么强烈、那么绝对的东西,现在想起来只是一个笑话。六个月,你就给自己六个月的时间,每天数每天数,到了第181天的早上醒来,你会发现徐凯已经很远了。"
  "你难道从来不会怀疑,自己会不会因为一时的任性,而错过了人生中最好的爱情?"
  "徐凯欺骗你,和另一个女人过夜,你说这是你人生中最好的爱情?"
  她想着想着就睡着了。夜里被街上的狗叫吵醒,再回去睡就睡不着了。台北的夜有好多声音啊,远方警车开过、楼下有人发动摩托车、楼顶水塔开始抽水、没关好的窗有风灌进来。她起床,走到客厅,打开落地窗,走到阳台。下雨了,地湿了。雨打在一摊摊的积水里,像是沸腾的油锅。黄色的路灯照着滚烫的油,整条巷子泛着被炸熟的金色。她回到床上,身体热起来,嘴巴干,喝水也没用。熬到七点,她换上运动衣去跑步。国父纪念馆内,消防局正举办着消防设备展示会。云梯车载着一批一批的市民上升。他们在广场内搭起"烟雾体验室"和"地震体验室"。地震体验室是一辆会摇动的车,烟雾体验室是一个透明的帐篷。跑完后她停下来,告诉工作人员说她想尝试"烟雾体验室"。他们给她一个塑料袋,要她戴在头上,然后把她推进白烟弥漫的透明帐篷。她蹲在里面,隔着烟隐约地看到帐篷外的人在看她。她并不感到尴尬或窒息,反而有一种平静,与世隔绝的宁静。好像在希腊的一个小岛,或是像挪威那样遥远的国家。当她慢慢觉得呼吸不顺的时候,心里突然闪过徐凯。他现在在干什么?是不是刚和另一个女人从睡梦中醒来。抱着她的头,亲吻她的头发。想到这里,她立刻从希腊回到徐凯家门口的楼梯间。她仓皇逃出烟雾体验室,差点撞倒了帐篷。
  "你还好吗?"她一直咳嗽,工作人员拍她背。
  "我还好,好真实。"
  她回到公司,收到徐凯寄来的信。她把它当作信用卡公司寄来的促销广告,试着平静地打开。里面又是一张《图兰朵公主》的票,日期是今晚。
  "打了几次电话给你,你都没接。
  请你记得,这出戏最后那个陌生人的名字。"
  她没有去。那个周末她回到台南看爸妈。"你瘦了。"
  "哪有?"
  "你脸色好差。"
  "最近工作比较忙。"
  他们对徐凯的事一无所知,她想现在也不需要告诉他们了。爸妈自然又对结婚的事唠叨了一番,她努力摆出微笑,要他们不要担心。
  "到底有没有对象啊?"
  "还没有。"
  "要不要再跟陈阿姨那个儿子见个面?"
  "不用了,"她抱住妈妈,"我自己会找到的。"
  星期日晚上快十二点才回到家,她很快就睡了。然后她被电话声吵醒,翻过身,时间是半夜四点。她让答录机去接。对方没有留话,只是一通一通地打。打到第五通,对方终于留话。
  "喂,我可不可以见你一面?……"
  她可以听见客厅答录机录下的声音,她已经完全清醒。她等着对方继续说,但对方一直沉默,只听得到他后面街上的噪音。她在床上坐起来。
  "我想跟你说,不管你心里怎么想,我要你知道我是爱你的,我爱过很多女人,从来没有人给过我这种感觉,不管怎么样,我要你记得,你记得好不好?……"她想接起来,不管他怎么对不起她,想想他为她做过的事,也可以原谅了吧。接起来,做个朋友吧。看不到他的这段日子,她毕竟是不快乐的。看不到他的日子,每一天都像一个巨大的工程,必须去奋斗、去克服,把不打电话给他当作成就,把不想他当作成熟。每天睡前,她告诉自己,我10天没跟他联络了,我11天没跟他联络了,我又忍过了一天,我破纪录了,我赢了……
  为什么要这么累呢?
  "我不会再打扰你了,也不会再去打扰阿金。我希望你们都很快地好起来……我们夫妻一场,我希望最后你记得,我真的爱你,真的爱你……保重了,拜--"
  "喂?"
  是"夫妻一场"那四个字打动她的。
  第二天晚上,他们在一家没有个性、没有气氛的咖啡厅见面。她希望淡化这次见面,他们只是朋友了,不是吗?
  "她是我前任女友--"
  "你不需要告诉我,真的,我不想知道--"
  "我想要告诉你,我欠你一个解释。"
  "你不欠我什么。"
  "她是我前任女友,我们当初都同意分手,分手三个月后,她回来找我,说想要复合。我跟她说不可能。后来我和你开始交往,就更不可能了。但她还是一直打电话给我,我跟她说我已经有女朋友了,她说她不在乎。我告诉她我没办法再接她电话,她说我这样会逼她走上绝路。那天她说她想通了,想见我最后一面,我答应了。我知道如果跟你说实话你是不会谅解的,所以我骗你。她那天来我家之后情绪立刻失控,整晚大哭大叫,我赶都赶不走。所以我让她留下来过夜,第二天中午她就走了。"
  静惠回想那晚守在门外,并没有听到哭叫声。
  "你不必告诉我这些,如果你不想说实话,你就什么都不要说。"
  "我现在告诉你的都是实话。我和你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为什么还要骗你?"
  她气愤起来,气他这个时候还在说谎。他的谎言把这段日子的痛苦琐碎化,那些痛苦为的不是什么伟大的爱情,而只是到现在还死不掉的谎言,"你在我家用我的电话打给她很多次,电话单上都有记录,"她心平气和地说,"你讲的好像永远是她来找你的样子。"
  "是她来找我,她会发了疯地一晚上留五个留言,最后一个威胁要自杀,我能不回吗?"
  她拿着咖啡的小汤匙,看着窗外。
  "你们那晚发生性关系吗?"
  "没有。"
  她自己也觉得这个问题和答案的可笑。这是她评断能否原谅徐凯的标准吗?只要他们那晚没有发生性关系,一切就OK了吗?
  "我们去纽约好不好?"徐凯说。
  "什么?"
  "我们不是一直说要去纽约吗?我们去,就像两个朋友一样去,没有任何期待,任何责任。我们去,远离这一切,远离我前任女友,远离医院,让我们看看,在一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我们会是怎么样?"
  他们去了。她没有想太多就答应了。她已经厌倦于思考。她想度假,有没有徐凯都好。
  在飞机上,徐凯睡着,她看着黑暗的窗外,寻找北极光。没错,他们的相处,掺杂了太多外界的干扰,哪有人恋爱是天天在医院里谈的?她记得阿金生病之前,他们的快乐是很单纯的,像街上任何人在谈的恋爱一样:不停的电话、不停的礼物、不停的熬夜、不停的华纳威秀(台北一家著名影城)。他们肤浅而快乐,却觉得无比尊贵。阿金生病以后,他们也是快乐的,是一起作战的快乐,一起在做一件比他们两个人更大的事情的快乐。徐凯做了,而且做得很好,从来没有抱怨过,但她能期望他把这当作生活的常态吗?他毕竟是一个对生活充满了兴奋和好奇的人,认识她之前玩过所有好玩的东西,随时准备去泰国,而不是急诊室。他毕竟才28岁。
  他醒来,对她傻傻笑着,喝醉酒似的很安详。
  "你睡饱了,我睡一下。"她说。
  "你要睡觉?"
  她点头。
  "你睡前我送你一样东西好不好?"他说。
  "什么东西?"
  他从包包里拿出一个红包袋。
  "你必须猜中里面是什么,才能给你。"
  "钱吗?"
  "当然不是。"
  "这怎么猜?"
  "你问我问题,我借回答来给你提示。"
  "这太难了。"
  "好吧,算了--"他收起红包袋。
  "等一下……"她开始好奇,"这是纸制品?"
  "没错。"
  "这是你买的,还是自己做的?"
  "可以说是买的。"
  "在什么地方买的?"
  "我怎么能告诉你?……嗯,这样说吧,可以说是在地摊买的。"
  "是饰品吗?"
  "不是。"
  "在地摊买的,但不是饰品……价钱呢?"
  "两千块。"
  "这个东西跟我们两个人有关吗?"
  "有很大的关系。"
  "嗯……上面有字吗?"
  "有。"
  "是印刷的还是手写的?"
  "都有。"
  "机票?"
  "机票怎么可能在地摊上买?"
  "这太难猜了,你要给我一点提示。"
  "我给你的提示是:我从来没有买过这个东西,你也没有……"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
  "以我对你的了解。"
  "一张卡片?"
  "我们当然买过卡片啊!"
  "我不猜了,你不想告诉我就算了,我要睡觉了。"
  他从红包中拿出一张粉红色的纸,上面有红、蓝、黑笔写得龙飞凤舞的字。
  "我去卜卦,算我们两个的感情……"
  她拿过来看,上面印着一些看不懂的字:"本卦"、"互卦过程"、"变卦结果",每一栏下都画着类似"三"的图案,下面是"占",写着"乾为天(姜太公钓鱼)……"
  "要不是这张纸,我没有勇气来找你,"他说,"那个老师说,我们之间都是'乾'卦,这是最好的卦。他说我们目前很美好,中期是大吉,未来有姻缘。你看到'应吉'这一项没有,他说快则一个月内有转机,慢的话也会在农历十一二月前发生。他说我自己是主宰,一切要看我怎么做……"
  她把那张粉红色的纸放在椅背的桌上,用手去摸,好像要把折纹压平。
  "老师还说,我们的卦是很好的卦,我们应该到行天宫去向月下老人还愿,再求回两根红线,一根放在我的枕头下,另一根放在你的枕头下……"
  她没有抬头看他,她还是摸着那张纸,想像他那天去卜卦的样子。
  "我想你大概不会跟我去,所以我就自己去了,求回了这个……"她转头看他,他从自己垫的枕头下抽出一根红线……
  然后他从衬衫口袋里抽出另一根红线,把红线放在枕头下,把枕头放在她头下,再把她的头发弄整齐。
  "睡吧,你会睡得很好的。"
  她一闭眼,就到纽约了。
  他们住在她一个朋友家,朋友回台湾去了,整个家属于他们两人。纽约很冷,家就更有家的感觉。两个人都是第一次来,出去吃宵夜,见了店就进去。结果误打误撞,味道还不错。回来的路上,寒风刮上脸,他抱着她,紧得像抱个婴儿。又回到初识的感觉:没有责任,没有负担,每天都是假日,都可以分成早上、下午、晚上、夜里四阶段来计划。一早,徐凯装内行,自告奋勇地带她去吃早饭。他带她上1号地铁,坐到72街下车。
  "为什么在这里下?"
  "你看这里,"他指着车站墙壁上的地铁路线图,"72街是一个大圈,其他街都是小圈,所以这应该是一个大站。"
  走出站,他带她到街角一家咖啡店吃早饭。他用破英文点了牛角面包、咖啡和胡萝卜汁。她装作一句英文都不会说,慢慢看他挣扎。她好喜欢看他费力。在台北,他是王子,一切水到渠成。在纽约,他显得犹豫而笨拙,她反而更喜欢他。下午,他们在格林威治村。徐凯拿出他从台湾带来的纽约指南。
  "原来你有备而来!"
  "当然,我很重视和你来纽约!"
  他带她逛好几家店。
  "这边都是卖女装的,你来干吗?"
  "替你买衣服啊!"
  "在格林威治村买衣服?我不要变成嬉皮。"
  "这是Armani的店,不是卖给嬉皮的。"
  一个下午,他为了她买了三条裙子和两双鞋。她为他买了一张《Jerry Maguire》的海报。
  "这是我最喜欢的电影!"徐凯说。
  "我知道,我还记得。"
  他们在一家咖啡厅坐下。
  "'White Horse Tavern',书上说这是鲍伯·狄伦写歌的咖啡厅,嘿,我有没有告诉你,我在法国时,去过加缪的咖啡厅?"
  她摇头。
  "那时我在巴黎,跑去加缪生前常去的一家咖啡厅。坐在窗口,学他一样抽烟,看他的《局外人》。突然一个女的走过来,请我喝一杯咖啡,我说谢谢,她说我长得很像年轻时的加缪。"
  "她想把你……"
  "没有,她当时就从书里拿出一张加缪的照片给我看,我吓一跳,还真有点像,当然我比他帅一点。"
  "然后呢?"
  "然后她问我:'你知道加缪是怎么死的吗?'我哪知道?那时我看《局外人》也只是培养气氛,对加缪其实没那么了解。然后她说:'加缪47岁的时候车祸死的。'然后她掉头就走,把我吓死了,我后来再也不敢到名人去过的咖啡厅。""没关系,鲍伯·狄伦还活得好好的。"
  他们又可以讲话了,又可以开玩笑,互相挖苦。
  "你知道不接电话是很幼稚的。"徐凯说。
  "不会比说谎更幼稚吧!"
  他们好到可以互揭疮疤。
  "我帮你拍张照好不好?"她说。
  "为什么?"
  "回去看看你到底像不像加缪。"
  "来吧……"
  她用数码相机拍了几张,正面、侧面都有。
  "你头低一点,笑一笑好不好?"
  "还有规定姿势的?"
  "配合一下嘛!"
  他低下头笑,她从侧面拍了好几张。
  "笑大一点!"
  "笑大一点就不像加缪了,他是存在主义者呢!"
  拍完照,他们讨论晚上的计划。
  "你想干吗?"他问。
  "你不是有纽约指南吗?"
  "想不想看《蓝人》?"
  "想啊,现在是不可能买得到票的。"
  他变出两张票。
  《蓝人》是外百老汇一出有名的剧目。台上只有三个光头男演员,全身漆成蓝色,他们使用鼓和各种道具,配合灯光和现场乐队,进行90分钟毫无对白的表演。由于舞台上会溅出各种颜料,前排的观众还得穿雨衣。他们坐到很好的位子,徐凯一定早就买了票。
  表演进行到一半,一名蓝人走
  到观众席,选观众上台加入表演。当蓝人的眼睛朝静惠这方向看过来时,她就知道自己被选到了。一个东方女生,在观众席中太抢眼。聚光灯打到她脸上,所有的观众都在看她。
  "去啊,一辈子只有这一次机会!"
  观众开始鼓掌,她看着徐凯,他向她膜拜。她站起来,观众的掌声更大。她走上台,坐在三名蓝人中间。她一直在找台下的徐凯,徐凯很有默契地向她挥手。蓝人什么也不说,拿出餐巾,帮静惠围上,从谷类早餐盒子中拿出一颗颗像球的东西,放在他们和她面前的盘子里。第一个蓝人吃了一个球,嚼了两下,停止,却立刻吐出两个完整的球,观众欢呼。第二个蓝人不服气,吃了一个球,嚼了两下,停止,却吐出四个完整的球,观众更高兴。第三个蓝人想打败他们,吃了一个球,用力嚼了两下,停止,想要吐球却一个都吐不出来。他张大嘴,里面空无一物,观众大乐。然后第三个蓝人做手势要静惠吃,静惠摇摇头,观众笑了出来。第三个蓝人故作生气状,和另外两个蓝人商量如何叫静惠吃。结果三个人站起来围着她,一副霸王硬上弓的姿态。静惠被他们挡住,观众看不见她,此时一个蓝人把一根塑料管放在她的餐巾下,然后把她的头轻轻往下压。蓝人们站开,观众看到她,他们的手还放在她嘴边,好像刚刚逼她吃下一堆球的样子。当静惠正要抬头时,突然有一坨白色像呕吐的东西从她餐巾下的管子喷出来,看起来好像她吃撑了在吐,全场观众又叫又笑。第三名蓝人还站起来,用拍立得替她照了一张。
  当静惠走下台时,全场观众为她热烈鼓掌。她当然不好意思,却又感到一种难得的解放。她走回座位,徐凯站起来抱着她。她从没感觉回到徐凯怀中是这样光彩,这样有自信。
  看完表演出来,竟下起雪来,把他们原本已经高亢的情绪再拉高。他带她到电影《Great Expectation》里那家叫"Kelly & Ping"的中国餐厅。挑高的天花板,昏黄的烛光,像明星一样漂亮的侍者,开放式的厨房。他们在纽约,在一部电影里。
  "我带你去跳舞好不好?"
  "去哪里?"
  "'Webster Hall'。书上说这是格林威治村最有名的舞厅。"
  他们玩到两点。出来时,气温降低,风雪变大。他在门口替她整理衣服,把夹克的拉链拉到她下巴,帽子盖住眼睛,指尖碰到手套的底。她把他的围巾打好,尾端收到毛衣里。她脱掉手套拿出面纸,帮他把鼻孔上的鼻水擦掉。
  "擤一擤。"
  他擤。
  "用力!"
  她擦完,把卫生纸折起来塞进口袋。
  他们牵手向前走,十分钟仍叫不到计程车。
  "风雪太大,你在这个店门口等我一下,我去找车。"
  "我要跟你一起。"她把他的手抓得更紧。
  他们逆风前进,风把雪一片一片地喷射到他们脸上,像小刀不停地在划。
  "低下头,我牵你走。"
  她低头,把自己完全交给他。他一步一步,扎实地前进,不时停下来,回头看后面有没有车。这样走了半个小时,她突然害怕起来。街道上的车慢慢淹进雪堆中,他们也一步步陷进地里。
  "我们这样下去,会不会冻死?"
  "什么?"强风把她的话都淹没了。
  "我们这样下去,会不会冻死?"
  "当然不会,"他大叫,换手牵她,另一只手绕过她的肩膀抱着她,"林静惠,我不会让你冻死!"
  他搓搓她露在风雪中的下半边脸,然后把自己的围巾拿下来,帮她把那半边也包住。
  "我不要,这样你就没有围巾了。"
  他翻起外套领子,"这是开司米,很保暖。Jil Sander的,你看吧,名牌是可以救命的!"
  一辆计程车在街角停下,上面的乘客要下车。他牵着她向前跑,勉强赶上。司机说他要回家休息,不载客了。他拿出一张百元大钞,用他那破英文,以一种命令的口气说:"载我们!"
  回到家,他立刻把她丢进热水澡中。她洗了二十分钟,出来后,看见他坐在客厅发呆。他面前的窗外,风雪仍然猛烈。
  "喝这个。"他从微波炉中拿出一杯热牛奶。
  "你去洗澡。"静惠说。
  他洗完出来,她已经趴在床上睡着。他替她盖好被子,爬上床。她醒来。
  "背好痛。"
  "我替你按摩。"
  他去浴室把乳液拿出来替她按摩。他开了床前的小灯,打开音响,选了一个古典音乐电台。
  "你手好冰。"静惠说。
  他停下,两手掌摩擦生热。冰的乳液、热的手掌,她背部的细胞收缩又膨胀,她的心也是。他的手指随着钢琴键的敲打按在她的背上,背上塞住的脉络全都打通。她闭着眼,感觉他骑在她臀部。她很安心,不久就睡着了。
  第二天,他们到更另类的East Village,走进一家镜子店。
  "干吗在国外买镜子?"
  "你看这个……"
  徐凯拿起一个箱子,里面两面镜子90度地组合在一起。
  "你看镜子里的我们……"
  "这有什么特别?"
  "你仔细看……"
  "没什么啊……"
  "真的吗?"
  她看镜中的影像,她疑惑的脸,旁边是徐凯自信笃定的神情……
  "喔--是反的!"
  "应该说是正的。"徐凯纠正她。
  一般的镜子,形象是反的,徐凯站在她左边,映在镜中是在镜子的右边。然而这面镜子的形象却是正的,徐凯站在她左边,在镜中也是左边。
  "这叫'真实镜子',全世界只有这里有卖,这家店卖的全是真实镜子!"
  "你怎么会知道这种地方?"
  "我什么都知道。"
  "这种镜子有什么用途?"
  "好玩嘛……我们买两面好不好?一面放我家,一面放你家。"
  "这一面要200块呢!"
  "让我们看清自己的真面目,值得值得!"
  他们在苏荷区混了一个下午。四点时,他说:"我们到中央公园去看看好不好?"
  "天快黑了,现在去看什么?"
  "跟我走就是了。"
  他带她来到中央公园的旋转木马,许多父母带着子女在排队。
  "你喜欢这里吗?"
  "喜欢啊……"她很机械地说。
  "不不不,你真的喜欢这里吗?"
  "喜欢啊--"
  "你真的、真的喜欢这里吗?'Phoebe Caulfield'……"
  她想一想,会心地笑出来,把头埋进他的大衣中。
  "我猜你会想来看一看。"徐凯说。
  "好开心喔……"
  "《麦田里的守望者》的男主角,最后就是带他妹妹来坐旋转木马啊!"
  "你看了?"
  "你不是说要送我一本吗?我等得好苦啊!"
  "对不起,我忘了。"
  "当初还说'我一定记得!'"
  "对不起。"
  "食言而肥!"
  "啊,真的对不起,对不起啦。"
  他把她的头抱到自己肚子前。
  "上去坐一次吧!"
  "我太老了,跟这些小朋友抢,太丢脸了!"
  "那有什么关系?"
  徐凯买了两张票,花了一块八毛钱。
  "这是我用最少的钱,却最快乐的一次消费。"
  轮到他们时,徐凯争先恐后地和小朋友抢马,一个金发小孩瞪他一眼,他反瞪回去。他们是唯一的大人,坐在马上可以看到其他孩子的头顶。音乐响起,木马起动时,静惠差点摔了下去,她连忙抓紧铁杆,笑得合不拢嘴。徐凯逞英雄,放开双手,转头看着静惠。骑到一半,他竟然在马上转身,背对着马头坐着,两手插在胸前看着静惠,随着音乐左右摇摆。
  "你小心摔下去!"静惠大叫。
  "他们应该放《烟雾迷漫你的眼睛》。"
  那是《麦田里的守望者》中旋转木马放的歌。
  下来后,静惠拉着徐凯的手,蹒跚地走着。
  "好久没坐旋转木马了,转得我头昏脑胀!"
  "那好,我们刚好可以去溜冰!"
  他带她来到洛克菲勒中心的溜冰场,两边是摩天大楼,前面是全世界最大的圣诞树。这是《麦田里的守望者》的主角荷顿·考菲德带她女友莎莉去溜冰的地方。"你应该像莎莉一样,换上会飘扬的短裙!"
  "帮个忙好不好?莎莉17岁,我几乎是她的两倍!"
  他们租了鞋,静惠不会溜,徐凯陪她站在栏杆边,扶着她走。
  "你去溜啊!"
  "没关系,我陪你。"
  "我要你溜给我看。"
  他很熟练地滑了出去,频频回头看她,向她招手。他轻松地绕了一圈,躲过几个要撞上他的人。再绕一圈,他指着四周的高楼,她看过去,整排大楼内的灯光把黑色的夜空底部蒸出一条浓郁的霓虹。好像在远方的天上,一场派对刚刚开始。他回来,快到她身边时故意装作跌倒,最后一头撞在她肚子上。他拿下帽子,用头发摩擦她的小腹。
  "好久没有和你亲密了。"他说。
  "那昨晚算什么?"
  "喔,那只是性而已!"
  他们离开洛克菲勒中心,横跨纽约,一路走到中央车站。
  "很多电影都是在这里拍的。"
  他们走过卖票的大厅,来到餐饮区。各式的餐厅排开,位子散布在整个大厅,像是购物中心的美食区。
  "要不要在这里吃晚饭?"他问。
  "我们先休息一下好不好?"
  他们坐下,隔着厚重的大衣彼此靠着。他们脱掉帽子和围巾,太阳穴贴着太阳穴。徐凯的手伸过静惠颈后,抱着她的肩膀。下班回家的人潮匆忙地在他们面前走过,人潮越快,他们越静,四周的噪音越大,他们越听不到声音……
  他们坐在人声嘈杂的中央车站里睡着了。
  他们同时醒来,立刻抱在一起,好像是庆幸随身携带行李,包括对方,没有因为睡着而失窃。
  "我从来没有睡得这么好过。"静惠说。
  "我也是。"
  "我们睡了多久?"
  "半个小时。"
  "只有半小时吗?"
  "感觉好久……"
  "好神奇的感觉……"
  "我们在大庭广众下睡着……"
  他们站起,四周的食物香味让他们突然饿了起来。
  "要不要吃那家的汉堡?"徐凯问。
  "我想吃面,吃碗热腾腾的汤面。"
  "我知道去哪里。"
  他带她到时代广场附近一家日本面店。简单的装潢像个家,饭菜都在吧台后现做。
  "我们坐在吧台好不好?"
  "你不喜欢坐桌子?"
  "我喜欢和女朋友坐在吧台,那种很近很近的感觉。"
  他们坐上吧台,炉子上煮面的热气扑上他们的脸。他们叫了拉面和锅贴,开始狼吞虎咽。吃到一半,他突然停下,碰碰她的肩,给她一个眼神。他们一起瞄刚走进来的客人。
  "李安?"静惠说。
  "嘘……"
  "真巧。"
  "我要去找他签名,《卧虎藏龙》是我最喜欢的电影。"徐凯说。
  "你不是说《Jerry Maguire》才是你最喜欢的电影?"
  "我改变主意了。"
  "别打扰人家,人家在吃面--"
  话还没说完,徐凯已经走去。静惠看他很有礼貌地跟李安打招呼,李安回以腼腆的微笑。徐凯拿出纸笔,和李安解释了一会,李安开始写,写好之后,徐凯有礼地和他握手,慢慢走回来。他拉开那张纸,拿在胸前:
  给静惠,
  心诚则灵
  李安那晚最后他们走到时代广场。一大组人马正在拍电影,工作人员把TKTS票亭四周都封锁起来。一辆架着十排强灯的卡车,配合摄影机缓慢地前后移动。摄影师把摄影机背在肚子前,上面包着透明塑料袋,两个工作人员拿着伞替他挡雪。雪又大了起来,来自全世界的游客越聚越多。大家交头接耳地问是哪个明星。徐凯抱着静惠的肩,不断替她挥掉帽子上的雪。
  "这是时代广场,世界的中心。我们应该在那个Suntory的招牌下照一张相。"
  "可是他们把那整块都封锁了。"
  "所以我们必须冲过去。"
  "冲过去?"
  "我们冲过去,拍一张照,立刻再冲回来。"
  "嘿,是他们在演电影,不是我们。"
  "李安刚刚是怎么跟你说的?"
  他们对看一眼,她还没有机会劝他,他就牵着她向前跑。她听到风声、车子的喇叭声,然后是有人用英文吓唬他们的声音。他根本不管,只是一直跑。雪地很滑,她几乎跌倒。他们跑到管制区的中心,Suntory的巨型招牌下,他站定,抱住她,把相机拿在胸前,由下往上照。管制人员跑过来,他把她的头靠着他的头,按下快门……

第四章 第二节 我要回家
  回到台湾,程玲要结婚了。
  她们一起午餐,程玲说:"订在明年五月。"
  "怎么这么突然?"
  "我们讲了一阵子了,我想,明年就33岁,我又想生小孩,是时候了。"
  "我好羡慕你们。"
  "你和徐凯去纽约还好玩吗?"
  "很好玩,一切都很顺利,只是我们买了一张电影海报,回来托运弄掉了,徐凯气死了。"
  "会想结婚吗?"程玲问。
  静惠看着程玲,程玲的表情很认真,静惠笑笑。
  "你现在要结婚了,你跟周胜雄说过你跟其他男人的事吗?"
  "我疯啦?当然不会!他不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他。你为什么这样问?"
  "我只是不知道婚姻中两个人要坦诚到什么程度?对于徐凯,我还有好多疑问,连谈恋爱时都这么没安全感,结婚后怎么办?"
  "你爱他吗?"
  "爱啊。以前的我,对爱是有洁癖的。徐凯的事发生在别的男人身上,我一定立刻分手。但今天是徐凯,所以我愿意改变自己。我愿意妥协。"
  "和他在一起快乐吗?"
  "快乐。"
  "他对你好吗?"
  "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
  "跟我一起结婚吧。"
  "可是他也曾经对别人一样好。他常跟我说他跟以前女朋友在一起的事,我虽然都假装大方地在听,心里却很难过,他怎么可以爱那样的人?他怎么可以和别人也那么亲密?"
  "你猪啊你,你这样只会让自己痛苦。每个人都有过去,不要问,下次他再讲你也不要听。"
  "我当然懂这个道理,只是心里还是会嘀咕,我到现在连在东京发生了什么事都还不知道。"
  "不要嘀咕,不然就问清楚。"
  "我好羡慕你们。"
  "我们快乐,"程玲说,"因为我们各自有很多秘密。"
  程玲约静惠去听莫文蔚的演唱会。体育场下着湿冷的毛毛雨,莫文蔚穿脱之间,让现场充满热力。当她最后唱到《忽然之间》,全场观众跟她一起唱起来。
  "我打个电话……"静惠拨徐凯家里的号码。
  "喂……"徐凯接起。
  "你听这个……"静惠将手机高举对着齐唱的观众,自己也跟着唱:
  我明白
  太放不开你的爱
  太熟悉你的关怀
  分不开
  想你算是安慰还是悲哀
  而现在
  就算时针都停摆
  就算生命像尘埃
  分不开
  我们也许反而更相信爱……
  "听到了吗?"静惠把手机拿到耳边。
  "赶快回来,让我吃掉你!"
  她挂掉电话,程玲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怎么了?"静惠问。
  程玲摇摇头。
  "怎么了嘛?"
  "你没救了。"
  她喜欢跟程玲出去,她们能聊徐凯。她更喜欢和徐凯出去,他们不用讲话都很快乐。徐凯会一手拿着爆米花,腋下夹着可乐,另一手把两张票拿给撕票员。幸福是什么?她想。他们走过撕票员,他找正确了厅,她看着他,想着幸福就在刚刚那个角落。幸福就在一起去看一场电影,另一个人为你拿票撕票的感觉。戏院暗下来,预告片开始,她伸手去拿爆米花,喝着可乐,幸福就在那些垃圾食物中。和徐凯在一起后她吃了很多垃圾食物,戏院里、深夜家中的录影机前、火车上、床上。他们总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比吃饭更重要的事,于是垃圾食物就取代了正餐。她还记得上个星期天下午,他们走到华纳威秀后面的中强公园。他们坐在椅子上吃汉堡,指着公园外新盖的昂贵大楼,挑选将来他们要住哪一户。他站起来,拿起公用呼拉圈,很熟练地摇起来。他边摇还边唱手语歌,嘴唇和手势一样熟练。静惠看了很久才发现他唱的是《月亮代表我的心》。她坐在椅子上,笑得直不起腰……她坐在椅子上,电影开始了,她想,他总是能把人逗笑。那天中午,他们在凯悦吃日本料理,一直吃到两点半,侍者要收架上的食物时,礼貌性地问他们,"我们要把东西收起来了,先生小姐还需要什么吗?"徐凯一本正经地指着架上展示的一条大章鱼,"那只章鱼可不可以帮我打包带走?"他那天特别high,下班之后,他在楼下等她,去医院之前,路过一家婚纱摄影,他带她走进去。"我三月结婚,想看一些婚纱。"小姐一本一本地为他们解说,徐凯一边看还一边煞有介事地转过头来和静惠严肃地讨论。最后当他们要走时,小姐把经理请出来,再向他们强势推销。"两位很配呢!我做了这么多年,很少看到像你们这么有夫妻脸的!""喔,你搞错了,她是我妹妹,我要娶的不是她!"电影在演,她一点都没在看。他就是那张嘴,她想。有一晚离开医院后,他们去一家叫"MOD"的pub。他问:"MOD是什么意思你知不知道?"静惠说:"Mother of Duck?"他指正她:"Movement of Deconstruction,解构主义运动!"然后他滔滔不绝地跟她解释什么是解构主义,说他在法国去过解构主义之父德里达的研究室,从这家店的摆设,比如说玻璃后一张巨大人像,可以看出这是一家解构主义的店。讲到最后,爆米花来了,他立刻停止高谈阔论,"来,你丢爆米花,我用嘴来接。"她开始丢,他仰着头,像个老鼠一样地接,"你刚才还在讲解构主义,现在就在接爆米花,你不觉得很幼稚吗?""哈哈,我就是在跟你示范解构主义真义,就是这种矛盾啊!现在你懂了吧?"这是他的嘴。唉,他的嘴的故事真多,还有一次,他带她去游泳,为她准备好了一切。"来,先吃点饼干,免得游到一半肚子饿。"她没带蛙镜,他把他的给她。屋顶的灯打在摇动的水面,绳结般的阴影映在池底。突然间池底分隔水道的蓝线上冒出一张脸,是张大眼睛的徐凯,他潜到她身下,在水底对她说话。她看到气泡不断从他嘴里冒出,却分不出他在说什么。他比手画脚讲了好几次,气都用完了,她还是不懂。最后他在水中抱住她,亲吻她,从她嘴中吸气,再贴着她耳朵说,她才知道他在说"我爱你"。游完,他们各自淋浴。在门口见面时,她看到他眉毛上沾着奇怪的东西。"这是什么?好心!""心什么?"他摸下来,抹在她的鼻子上,"这是你刚才吃的饼干,放在我袋子里,屑屑掉出来沾到毛巾上,我一擦,满脸都是饼干屑。"那晚回去,他耳朵浸水,她帮他拍出来,顺便替他挖耳朵。她坐在沙发上,他的头侧躺在她大腿,右耳在上,看着电视。"你多久挖一次耳朵?"她问。"我从来没挖过。"他说。她挖出一颗颗像八仙果一样大的耳屎,因为沾了油和水而有怪味。他把自己的耳屎拿过来玩:"这些千万不要丢,我可以开个化石展。"挖完右耳,她要他换边,头侧躺在她大腿,左耳向上,他的脸正对着她裤子的拉链。"这种姿势会令我对你有非分之想。"他就会贫嘴。讲着讲着,当她挖完,用挖耳棒反面的毛球弄他的耳洞时,他竟然舒服地睡着了……她转头看他,此时他正专心地看着电影,没有睡着,黑暗中她还能看到他的胡碴。那晚他从浴室走出来,"我的电须刀钝了,胡子刮不干净。""我看看。"她把他拉上床,骑在他肚子上,近看他的胡碴,密得像支扫把。"让我来……"她说。她吻他,慢慢把嘴移到他的下巴,用舌头舔到一根胡碴,牙齿接上去,用力一咬,把胡碴连根咬起。"噢!"他大叫,她伸出舌头,胡根在上面,"这样不就一劳永逸了?"他看着她,表情好像她刚才说了脏话,他说:"你越来越坏了……""这是赞美吗?"说到赞美,她常赞美他,特别是他的手。首先是指尖。那一阵子她背痛得受不了,他带她去矫正脊椎。为了陪她,他自己也接受治疗。他们趴在同一个房间的两张床上,床是特别设计的,头的地方有一个洞,趴的时候脸就卡在洞里。他们看不到对方,只能伸出手去牵对方。床与床之间太宽了,他们牵不到手,只能勾到彼此的指尖。认识这么久了,她碰到他的指尖仍会颤动,像碰到电流。指尖下面是指头。在淡水那晚,她挑选地摊上的戒指,"你试戴一下这只……"她帮他戴上,老板赞美,"先生的手很细,戴这个很好看!"她试了几个尺寸,终于找到最适合他的。"等一下,"他说,"我要买一个一样的给你。"回台北,他们坐在捷运上,牵着手,对戒摩擦着。回到家,睡前她说:"我们去学交谊舞好不好?"他说:"不用学了,我教你就好了。"他们躺在床上,他把她的手拉过来,手掌打开向上,然后用自己的食指和中指当做两条腿,在她手掌上跳舞,"探戈是这样,华尔滋是这样,恰恰是这样……来,跟我一起跳……"他把她的手指拉过来,两人四只手指在他的胸膛,他一边动,嘴巴一直哼着那种舞的旋律。第二天,他真的去报名,晚上在医院,他把报名费收据夹在静惠的报纸里,她打开"证券投资"版,台积电大跌的头条上赫然是YMCA的收据。那晚阿金想吃水果,她去买。"我陪你去。"徐凯说。"你在这里陪阿金,"静惠说,"我马上回来。"她从四楼走楼梯到二楼,身后有急促的跑步声,"静惠、静惠……"她听见徐凯叫她,便停下脚步,然后她听到一阵错乱的脚步和跌倒声。她跑上楼看,徐凯跌倒在楼梯间,手上拿着她的外套。"怎么搞的?"她问。他发不出声,抓着脚跟,显然扭到了脚。"你干吗要跑?"她急得责怪他。"怕你冷……"他把手上的外套披在她肩上。她扶他回到阿金的床边,他完全不能走路。"现在应该冷敷还是热敷?"四周竟然没有一致的答案,其他病床的家属各有高见,还有人拿芦荟露给他们敷。她跑到护理站问医生。"刚扭到,为了防止发炎,应该冰敷。"她蹲下,把他的脚放进冰块盆中,几秒中后再拿出来,这样重复了一晚。第二天一早,扭到的地方肿了一大块,她带他到青年公园旁边一家国术馆推拿。"你怕不怕痛?"医生问他。他摇头。"你能忍的话,我帮你揉用力一点,这样好得比较快。"他躺在小床上,脚放在床旁的板凳。她站在床头,握他的手。医生在肿的地方抹上棕色的油,开始拉、揉、推、扭。徐凯的脸挤成一团,咬着蓝色床单,把静惠的手都抓红了,硬是不吭一声。医生像包饺子一样揉他的脚,徐凯的冷汗流到静惠的手上。弄完后,他瘫在床上,脸色苍白。静惠拿一杯温水给他,他喝一口,都从嘴巴旁流出来。休息一天后,他还是天天来医院。星期五晚上,还是一跛一跛地陪她来看电影……电影演完了,她站起来,抖掉身上的爆米花。徐凯一跛一跛地走在前面,她跟在后面,幸福是什么?她想,幸福就在那一跛一跛之间。
  阿金出院了。他打完三针,反应很好。虽然瘦了一大圈,但医生说肿瘤已经小了很多。出院那天,阿金戴着徐凯送他的帽子,穿着如今已过大的衣服。徐凯借了一部车,用他的跛脚踩油门,他们开了一个小时才回到院里。
  "我会再来看你!"徐凯说。
  "你们以后不要吵架了好不好?"阿金说。
  "我们没有吵架啊!"徐凯试图掩饰。
  "我们以后再也不吵架了!"静惠点点头。
  "你要好好照顾我姊姊。"
  "我会的。"
  然后就是西洋新年了。快到十二点时,他们跑到仁爱路上,和跨年的人潮挤在一起。"我要全世界都看到我们在一起!"他牵着她向巨型的电视屏幕和摄影机跑去,穿过一群一群的人潮。倒数时,他抓着她,在疯狂的噪音中大叫:"记得这一刻!"
  "记得什么?"
  "我们从20世纪爱到了21世纪。"
  21世纪,他们紧紧地抱在一起。21世纪,地球自转得更急。她觉得昏眩,快乐得无法呼吸。
  接着就是他们的生日了。双方都在秘密计划着,谁也不愿透露。周末他们整天在一起,只有趁着对方去上厕所的小空档打电话安排,讲电话时还得频频回头,怕被对方逮到。徐凯的生日先到,静惠的压力比较大。星期五下班后,她在他公司门口等他。
  "去哪?"
  "跟我走就对了。"
  他们来到垦丁。冬夜的沙滩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徐凯毫无准备,Prada的裤子卷起来走在沙上。为了配合他,静惠也穿着上班的衣服。
  "我们在沙滩上做爱好不好?"徐凯说,"在这里做,搞不好菲律宾人都听得到!"
  "不行!"静惠拒绝。
  "为什么?"
  "这会破坏我的计划。"
  "我才不管你什么计划,"他抱住她,把她压在地上,"今天是我生日,一切都得听我的!"他扯开她的衣服,开始亲她身体。他的吻好冰,像银河的星星掉在她的皮肤上。她看着天上的星星,她已经好久没有看到星星了。
  "等一下……"她抓住他头,"让我把裙子脱掉……"她作势脱裙子,趁他松懈时逃开。
  "你欺负我跛脚不能跑!"他在后面大叫。
  回到房间,他沮丧地坐在沙发上,她走进浴室。
  "我身上都是沙,进去洗一下……"她在浴室内叫。
  "嘿,今天是我生日,你应该让我快乐才对!"
  "什么?"她装作没听到。
  "算你狠……"
  他打开电视,无聊地看着。正当他要打瞌睡时,静惠走出来,站在浴室门口……她穿着北一女的制服。
  回台北的飞机上,空中小姐送上餐盒。
  "吃一点吧。"静惠说。
  "我不饿,你吃。"
  她摸着有航空公司标志的餐盒和旁边的果冻。
  "你晚上吃得很少,吃一点吧!"
  "我真的不饿,你干吗一直逼我吃?"
  "我是为你着想,不吃就算了。"
  "好好好,我吃。"
  徐凯打开餐盒,里面是一个天蓝色盒子。
  "喔……"
  他拿出来,是Tiffany?s蓝盒子。他打开,一只银色戒指。他拿起来,戒指内侧刻着:
  心诚则灵
  "我们共勉啰。"静惠说。
  "我被你打败了,"他摇摇头,"我不敢送你我替你准备的礼物了……"
  "怎么可能,你准备的礼物一定更棒!"她故意再给他压力,她知道他承受得起。
  "这应该很难刻吧?"徐凯问。
  "还好李安不是多话的人……"静惠说,"我帮你戴……"
  "很合适,你怎么知道我的尺寸?"
  "我就是知道……"
  他握住她的手,不想再追究。他们都太聪明了,何必一定要揭穿对方?何不享受这一次?
  "淡水的那只戒指!"他指着她,"我一直不懂那天你为什么要买戒指给我!"
  他以为生日已经过完了,没想到星期一走进办公室,看见吉他旁放着一幅用牛皮纸包好的画。他站在前面笑,不愿拆开。他打给她。
  "你怎么把东西放到我办公室的?"
  "我们不是说好,都不问的吗?"
  "我想我知道这是什么。"
  "对啊,你一定知道。"
  他一手拿着手机,另一手拆开画。
  "Oh, God..."
  如他预料,那是《Jerry Maguire》的海报。那部他最喜欢的电影,那张他在纽约找了半天,最后却被航空公司运掉的海报。此时在他办公室,油画处理、黑框裱好,上面仍有他最喜欢的文案:"Everybody loved him...Everybody disappeared. Jerry Maguire. The journey is everything."出乎意料的,是她把那张海报做了特别的处理,把汤姆·克鲁斯侧面低头微笑的脸变成徐凯的脸,神奇的是,徐凯的脸的角度、阴影、皮肤的颜色、甚至连笑时嘴边的皱纹,都和汤姆·克鲁斯完全一样。徐凯的脸和海报融合得如此自然,好像海报上本来就是他。
  "你想当Jerry Maguire,"静惠说,"就让你当Jerry Maguire。"
  徐凯从来没有笑得这么久。
  "我不问你是怎么做到的……不过,你怎么会有我的照片?"
  "你就不能乖乖地佩服我一次吗?"
  "好,我乖乖地佩服你一次……喔,该死,鲍布·狄伦的咖啡厅!"
  下礼拜就是她的生日,他整个礼拜都在降低她的期望,说他没有办法和她比。"我们在一起,好像在比赛!"他说。
  "对啊,我怎么样也打不过你。"
  "这样正常吗?"
  "我不知道,你经验比较丰富,你以前交别的女友,也会这样吗?"
  "从来没有,跟你在一起,我自然会有很多灵感。You inspire me!"
  "等一等,这好像是Jerry Maguire的台词。"
  "没有,这是真心的。"
  星期五下班,下着大雨。他来接她,在大楼门口等了半个小时。
  "对不起,老板一直拉着我讲话,走不开。"
  "没关系。"
  他们都没有带伞。他要她在大楼门口等,自己走到街上,在雨中淋了几分钟才叫到车。他跑回大楼门口,用手盖着她的头,和她一起走上车。
  "小心头……"他轻压她的头,怕她撞到车顶。
  "今天好累,会从早开到晚。"
  "太好了!"他说。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说太好了,等他带她走到那家饭店的三温暖的门口,她才恍然大悟。
  "这是优酪乳spa。"
  "优酪乳spa?"
  "这是印尼爪哇岛流传的一种秘方,皇家贵族在出嫁前40天,每天要用这种秘方敷满全身,这个秘方中有檀香木、姜、碎米粒、茉莉精油等等。他们先帮你全身按摩,然后再敷上秘方,然后再用优酪乳按摩全身。出来之后,你会全身雪白,连续做40天,你就可以出嫁了!"
  "那我现在做会不会太早了?"
  "你现在做刚刚好。"
  她笑了笑。不用别的,这句话就是最好的生日礼物。
  "为了让你更舒服,我帮你请来了汤姆·克鲁斯来台湾时的按摩师。"
  "亏你想得到。"
  "是你给我的灵感,Jerry Maguire那张海报,You inspire me!"
  三温暖后,他带她到他们第一次约会的那家餐厅,给了她第二个礼物。
  "没什么,只是一张生日卡。"
  她打开,上面写着:
  和我在一起,你不会错过任何事情。
  卡片右半页有一根回形针,夹着卡片背面的东西,她把卡片翻过来……
  两张去米兰的机票和在米兰看《图兰朵公主》的票。
  "6月16号,我们到米兰约会好不好?"
  吃完饭,他们坐上计程车。
  "我们到你家?"徐凯问。
  "当然好!"收到这些礼物,她已经什么都好了。
  计程车开上忠孝东路,雨越下越大。时间已经晚了,路上的车不多。到八德路口时,徐凯突然叫计程车停下。
  "怎么在这里下?"静惠问。
  他没有回答,拉着她下车。他们冲进骑楼,徐凯还是什么都不说。他拿起手机,打了一个电话。
  "小张,可以开灯了。"他挂掉电话,转头对静惠笑,"你看……
  他抬起手,指向忠孝东路和八德路交叉口的高架桥,她的眼睛慢慢跟着他的手移到交叉口的红绿灯,往上移到高架桥,再往上移到高架桥上的路灯,路灯上第一银行的霓虹灯,霓虹灯旁的电影广告牌……
  电影广告牌上的灯突然打亮……
  上面的电影广告是……
  Little Irene,
  Would you marry me?
  Little Irene,
  HAPPY BIRTHDAY!
  右边是英文字,左边是雷诺阿的《Little Irene》。
  灯很亮,照着图上小艾琳的眼睛闪闪发光。
  灯很亮,把"Would you marry me?"照出了阴影,好像同一个问题问了两次。
  灯很亮,落下的雨一条条好清楚。
  雨好大,水珠聚集在小艾琳的脸上。
  雨好大,静惠走进雨中,近看那个广告牌。雨从她的鼻下流进嘴巴,她吐出来。她回头看徐凯,他走出来,理一理她湿掉而缠在一起的头发,然后突然把她从地上抱起……
  "这个广告整晚都会亮着,"徐凯亲着她湿透的肚子,"你让很多10点以后回家的人不再孤独。"
  她不知道那晚有多少人看到那个广告,多少人的孤独得到安慰。但她知道,那一晚,她的孤独退役了。那个征战了33年的将军,在徐凯的臂膀旁光荣地卸甲归田。回到家,她很满足地倒在床上睡着。他亲吻她说"生日快乐"时,她累得语无伦次,直说"最近是买美金的好时机,我下礼拜给你提proposal……"第二天醒来,她发现脖子上多了一条项链。徐凯还在睡,她没有叫醒他。她打开床前的小灯看,是一个心形的小水晶,里面有蓝色的水,水里面是一粒米。她把灯靠近,蓝色的水闪闪发光。她摇一摇,水滚动米,她这才看到米正反两面都刻了字:正面是"凯",反面是"Irene"。
  "是在纽约定做的。"
  不知何时他醒了,摸着她的头发说。
  "你把我们的名字刻在同一粒米上,我们一辈子都要吃同一碗饭了……"静惠说。"我就是这个意思。"
  新的一年,新的一岁,阿金在恢复中,地球变得更温暖。他们这样很放肆地快乐了好几个礼拜,直到奇怪的电话又出现。
  那晚他们看完电影,回到徐凯家已经两点多了。在进徐凯家的楼梯时,他的手机响起。
  "喂……嘿……好啊……没有……嗯……我再打给你好不好?……拜……"
  静惠的心跳了一下。挂掉电话,徐凯什么都没说,她也没问。她不想做一个疑神疑鬼的人。整晚,她躺在床上想。徐凯在旁边安稳地睡着,发出安详的呼声。
  第二天一早她就起来,七点不到就穿戴整齐。临走前,她亲吻他,他眼睛都还张不开,嘴歪斜地笑着。
  "我先走了。你再睡一会儿!"静惠说。
  "今天好累,可以睡到中午。"
  "我再打电话给你。"
  "要不要我替你叫车?"
  "现在早上了,外面很多车。"
  她离开他家,走到巷口坐车。在计程车上,她打电话回他家,却在讲话中。她看表,七点十五分。她再试一次,讲话中。到了公司,看了一下总公司传来的报告。八点二十。她再打,仍是讲话中。"是他的电话没放好吧,"她想。八点五十五,交易开始前,她再打一次,通了,她一听到铃声就立刻挂断。
  在徐凯家,静惠开始睁大眼睛。她不知道自己要找到什么。徐凯在她身边,她当然不敢大剌剌地去翻他的东西。她只是变得不太专心,她感觉自己有两个使命:一个是在徐凯面前做一个完美的情人,另一个是证明徐凯不是一个完美的情人。"你们这样怎么走得下去?"程玲说,"你根本不相信他。"
  程玲带她来到婚后将搬进的新家,里面正在重新装潢,各种建材散置一地。地板全部被撬起,露出灰色的水泥地。木屑在空气中飞,工人的烟屁股放在餐桌上。"我希望证明我是错的,我所有的怀疑都是多余的。"
  "我早就跟你说过,当你有任何怀疑的时候,事情就没什么好怀疑的了。"
  "也许是我多虑,我一向是个多虑的人。"
  "你为什么不直接问他?"
  "他不见得会说实话。"
  "唉,你们就像我这个家,"程玲踢开地上一块木板,"以前很漂亮,现在外面看起来不错,里面却满目疮痍。"
  "可是重新装潢后,它会更好的,对不对?"静惠很高兴抓到程玲的破绽,"你花了这么多钱,就是相信现在这些只是暂时的,将来这个家会更漂亮,对不对?"
  "你和她还有联络吗?"早晨的餐桌,他看着报,她从果汁中突然抬头问。那是一个星期一的早上,她想,就算吵开了,她还可以逃到公司。用一个礼拜的忙碌来麻痹自己。
  "当然没有。你为什么突然这样问?"他的口气很平静。
  "我觉得你最近怪怪的。"
  "没有啊,你为什么会这样觉得?"
  "上礼拜四我们回家,半夜两点多,你接了一通电话,那是谁?"
  "是小江啊。"
  "真的吗?"
  他站起来,走到客厅拿起电话,再走回来,"你打电话去问他。"
  她看着他,知道一场风暴要来了。他站在她面前,电话仍拿在她鼻子前,她不拿下。
  "你从来没有真正要相信我对不对?"
  她想要提起那天一大早她打电话回家,他的电话一个多小时都在讲话中的事,但说不出口。
  "当然不是,"静惠辩解,"我相信你。只是这些事情,让我觉得不舒服,我把我的感觉告诉你,这有错吗?"
  "你不是'告诉我',你根本就是在'审判我'。我们天天在一起,你为什么还会这么想?和你在一起,我电话都不敢接,就是怕你起疑心。过去我三天两头去party,现在人家找我,我理都不理,也是在乎你。但你还是不相信我。我感觉像一个有前科的犯人,只因为做错过一件事,到后来不管再怎么努力,都没有用了。"他的声音很大,在清晨听起来更为刺耳。他背对阳台,挡住早晨的阳光。屋内很阴暗,空气流动得很迟缓。灰尘黏在她的皮肤上,她全身发痒。她从来没有看他这么生气过,脸涨红着,手不停地颤抖。她走到他身后,搭上他肩膀,他用力把她甩开。
  她离开。
  那两天她一直打电话给他,手机没开,家里和公司都是答录机。她留言,问他好不好。她到他家门口等他,没看他进出。她打电话到公司,找到总机小姐。"他这两天请假。"总机小姐说。
  她打开抽屉,找出从电信局调出来的通话记录,拨徐凯曾打过的那个号码。刚好也关机。
  是巧合吧,她想。
  徐凯失踪后的第四天,她终于用手机找到了他。晚上10点,他身后十分嘈杂。"你好吗?"
  "还好啊,你呢?"
  "我们见面谈一谈好不好?"
  "现在吗?"
  她被他犹豫的语气刺伤了,好像他们只是吵架的同学,过去的关系仅只于互抄作业。他们之间没什么大问题,有问题也不需立刻解决。
  "别这样,我们谈一谈嘛……"静惠恳求。
  "好啊……不过我现在在外面……我们约明天好不好……"
  "你现在在忙吗?"
  "没有啊……"
  "那为什么不现在谈?"
  他不讲话,她听着他身后的嘈杂声音。是西门町?忠孝东路四段?某个舞厅的门口?某个pub的洗手间?
  "那你明天什么时候有空?"静惠问。
  "下午……"
  "那我明天下午再打给你好了!"
  "静惠……"
  "嗯?"
  "谢谢你打电话来。"
  她挂下电话,接下来一个小时,看着像棺木一样静默的电话。她以为徐凯会立刻打给她,但他没有。她想,她和徐凯毕竟是不同世界的人,不在于年龄、学历、工作,或价值观,而在于悲伤时的自处之道。不在一起的时候,比较难过的总是她。徐凯很容易找到分心的方法,她则总是无谓地在原地挣扎。徐凯能够去热闹的地方,她走到哪里都觉得像坟场。
  她这样想了四个小时,直到半夜2点。电话没有响,他应该已经睡了吧。她突然很好奇,想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她打他手机,响了十几声后进入语音信箱。十分钟后她再打,仍是相同的反应。
  她拿着无线电话,用天线戳自己的额头,她怎么让自己变成这样?过去她自由独立,一瓶矿泉水就可以快乐过一天。现在找不到徐凯,她坐立难安,对所有其他的事物失去兴趣。她是一个专业的美金交易员,白天在持续的压力下做即时的判断。碰到徐凯,她丧失了判断和承受压力的能力。她不想看电视、不想看书、不想打电话给程玲、不想闭上眼睛。
  她打电话到他家,响了很久,他接了起来。
  "你回家了?"
  "对啊……"
  "你睡了吗?"
  "嗯……"
  "我们见面好不好?"
  "明天吧……"
  "我们不要这样好不好?"
  "我们不是说好明天见面吗?"
  "这样你睡得着吗?"
  他不说话。
  "那为什么不现在见面?把事情讲清楚,大家都可以睡个好觉。"
  他们静默了一会儿,她已筋疲力尽
  "我现在过来,我尽最大的努力,要不要见我,你自己决定。"
  她快车到徐凯家门口,打电话上去,他接起来,"我下来。"
  雨丝飘过白色的路灯,脆弱得像掉落的白发。她注视路灯泛开的白色光环,眼睛模糊开来。
  他走出来,脸色很沉重。
  "我想给你一个东西,"她装出微笑,把音调提高,从口袋里拿出两张票,"这是《Bounce》的票,明天晚上的,我今天去买的预售票……"
  "谢谢……"他收下,没有特别的表情,"我们去走一走。"
  "我们上去谈嘛……"
  "我想走一走,"徐凯说,"我们去走一走。"
  那一刻,她就知道不对了。那一刻,她就该走的。为什么她不走呢?不甘心?不服气?不了解?不认输?
  "为什么不让我上去?"
  "没有啊,我想透透气……"
  "上面有人对不对?"
  他笑笑,摇摇头,"别这样……"
  "那我们上去,我的东西还在你家……"
  "我改天拿给你。"
  "我现在就要。"
  "何必急于现在呢?"
  "你现在给我好不好?"
  "好,你等我一下,我上去拿给你。"
  "我跟你一起上去。"
  "静惠,别这样……"
  "我没有怎么样啊?我只是想上去拿我自己的东西。"
  他看着她,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送你回家吧……"
  "不是要上去拿东西?
  "太晚了,明天吧……"
  徐凯已经说得很明白了。那些从街灯飘下来的雨丝落在她的脸上,她觉得好痒。可以走了,她告诉自己。她对自己的羞辱已经完成,她的尴尬明亮得像头顶的路灯。
  "走吧,我送你回家。"他拨手机叫车。
  "不!"她粗鲁地抢下他的手机。
  "静惠……"
  "让我上去。"
  "别这样,我们不要这样……"
  她握着他的手机发抖。
  徐凯说:"想想纽约,想想阿金,我们之间有过一些美好的东西,不要让最后变成这样……"
  他又提到阿金,她生气了,放声大叫,"这句话你应该讲给你自己听!"
  "静惠……"
  她堵在门口,不说话,脸贴在铁门上。徐凯抓着她的手,试着拉开她,她用力抵抗。徐凯感觉她在施力,松开了手,她的手反弹到铁门上,嘣的一声,在深夜,撞击声更为响亮。
  "静惠,我们去看《Bounce》吧……"
  她很固执地摇头,背贴着铁门不动。
  他们沉默对峙。徐凯蹲下,看着地上一摊积水,小雨不断地打进去。
  她的脑袋一片空白,却突然想起几年前在美国看过的一部纪录片,她常用那部片来激励自己,告诉自己那是她要的爱情。那部片讲的是1996年5月,12队登山者挑战珠穆朗玛峰。其中最大的一队有50人,由经验老到的新西兰登山高手罗伯特·霍尔领军。5月8日,他们在攻顶时遇到一场暴风雪,队伍被打散,8人丧生。领队罗伯特·霍尔知道自己也没有希望了,用无线电和营地的同伴取得联络,同伴为他接通了远在新西兰的太太珍。他在零下100度的低温、6700米的高峰、史无前例的暴风雪和地球另一端的太太告别。最后,他们一起为珍腹中七个月大的孩子取了名字。然后他就在冰雪中睡去,任凭珍在无线电另一端叫喊,也醒不过来。她想,和罗伯特·霍尔比起来,自己好猥琐、好卑贱。
  然后他们听到楼上铁门打开的声音,好像从珠穆朗玛峰传来。她醒来,徐凯站起,他们四目交接。
  "静惠,我送你回家吧……"徐凯走过来,试图牵她的手,她仍紧贴着铁门不放,"静惠,我送你回家吧……"
  她摇头,杵在门口,背贴着铁门,徐凯靠着门边的墙壁。
  细雨打在她的嘴唇。
  现在走吧,还来得及,何苦这样伤害自己?
  细雨打进她的眼睛。
  "静惠……"
  楼梯间传来高跟鞋的声音……
  现在走吧,就当作这是一个梦。明早醒来,你什么都不会记得。
  "静惠……"
  现在走吧,徐凯说得对,你们有过一些美好的东西,公园、基隆、小艾琳、心诚则灵,为什么要把它们完全破坏?
  楼梯间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静惠,来,我送你回家……"
  走吧,你如果爱他,就给大家都留一点颜面。
  她仍站在门口不动。
  高跟鞋声走到一楼……
  静惠移到门旁。
  铁门从里面被打开,嘣一声,好像黑夜中有人开枪。
  里面走出的女子擦撞过静惠,一直往前走。静惠没有看到她的正面,只看到她浓密的卷发、高挑的身材、雪白的腿、还有那双高跟鞋。徐凯低头站在一旁。
  没有人讲话,静惠的屁股沿着铁门慢慢下滑,直到她坐到地上。她的手卡到门缝,让铁门关不起来。裙子坐在地上,立刻就湿了。她的腿张开,内裤露出来,鞋掉在几步之外,脚踩到地上的脏水……
  "静惠,我们起来……"徐凯蹲下来抱住她,"我送你回家……"

第四章 第三节 全清楚了
  "最近台股一直涨,过年前只有四千六百多点,昨天已经涨到六千多点,是这段时期全球表现最好的市场。威盛从年前的210涨到340,简直是疯了。美股反而大跌,连Sun Micro?Cisco这种蓝筹股中的蓝筹股都跌了百分之五。倒是旧经济的公司表现得很出色,菲利普莫瑞斯几乎天天在涨……"
  中午,静惠和同事在公司的会议室吃快餐,大家兴奋地讨论股市,静惠维持优雅的笑容。
  "静惠最近在买什么?"
  "我的钱都在美国股票上。"
  "科技股吗?"
  "Yahoo,Cisco……最近都跌得很惨……"
  "这些股票本来就不稳定,它们涨得快,跌得也快……"
  "我知道……"静惠低下头。
  "你应该选稳定一点的股票……"
  静惠想着。
  "你年纪不小了,应该选稳定一点的股票……"
  "我知道,"静惠自言自语,"他们涨得快,跌得也快……"
  她不太敢回家,不敢走进卧房。徐凯的鞋子还在鞋柜,衣橱里还有一排他的衣服。她在公司待到很晚,晚上十二点,整幢办公大楼只剩下几个亮着的灯,她的区域是其中之一。回到家已经一点多,天气很冷,她走进浴缸冲澡,冲在身上的水却半天热不起来。她直打颤,跳出浴缸,草率地擦了身子,套上运动衣裤,走到后阳台看热水器。她反复转热水器,毫无反应。她冷,开始打喷嚏。她看到热水器上电池容量的指针已经到零。她回到卧房,把湿的头发绑起来,穿上毛衣和外套,打开门,一阶一阶走下楼梯,打开大门,跑到巷口的7?11。她买了电池,跑回家,装在热水器上,她坐在浴缸上,打开莲蓬头,水溅到她的脸上。她把手伸到水柱中,一分钟、两分钟,仍然是无情的冷水。她的屁股从浴缸边滑到地上,莲蓬头溅出的水流到浴缸外,慢慢洇湿她的运动裤……
  她以为自己可以很坚强,可以忘掉徐凯。毕竟从头到尾她没有对不起他,她的良心完整,应该可以心安。然而早上醒来,第一个念头是徐凯在干什么?他昨晚有没有回家?他和谁睡在一起?他在想什么?邻居一大早在施工,钻墙壁的噪音刺到她的骨头里。她坐起来,走到厕所,拿起牙刷,发现牙膏没有了。她打开抽屉,翻了一下,找出一条牙膏,牙膏旁边,是一盒开封的保险套……
  "跟我们出去走走,台北海洋馆有一个侏罗纪海洋化石展。"程玲说。
  "我好累,想在家里休息。"
  程玲找她吃晚饭,她也拒绝了。一个人走进公司旁边那家拉面店,热情的女侍者迎上来。
  "一位。"她说。
  "男朋友今天没来?"
  "没有。"
  "好久没看到他了。"
  "他出国了。"
  因为一个人,她被安排坐在吧台。一抬头就是镜子,她看着自己的脸,觉得自己老了好几岁。她低下头,鼻子和汤只有几公分的距离。也许是餐厅希望顾客有热乎乎地吃拉面的感觉,冷气开得特别强。她把外套的一边盖到另一边上面,把自己像个包袱一样包起来。她匆匆吃完,害怕热情的侍者又来问她男朋友的事。
  "这张贵宾卡送给你,"侍者说,"你男朋友也可以用。"
  邱志德打电话约她喝东西,她想分心,立刻就答应了。邱志德显然被这样快速的接受吓到,一时间竟然说不出个地方。半小时后他打回来,约在她公司附近的一个pub。
  她进去pub时还四处观望一番,怕撞到徐凯。看到邱志德,她很安心,但没有兴奋。他还是像往日一样的热情、诚恳,标准的好男人。"我上个月升经理了!"他说。"太好了!"她说。她的恭贺是真心的,只是没什么力气。
  "你好吗?"
  "很好啊……"
  "你的气色不太好。"
  "最近工作比较忙。"
  "有没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
  她笑笑,侧过头去。他们谈起一些共同的朋友,大学的同学,MBA的朋友,她觉得好陌生,一年来,她活在徐凯的世界,原先她自己的那个世界已经逐渐模糊。
  "阿明过世了。"
  "阿明?"
  "车祸,在加州的高速公路上。"
  "喔……"
  她被自己的冷漠语气吓到。阿明是他们的大学同学,他过世了,她竟然无动于衷。
  临走时,邱志德从袋子里拿出一个礼物。
  "你不需要每次都送我东西!"
  "我知道我不需要,但是我喜欢。"
  她拆开包装纸,里面是一个心形的热水袋。
  "天气冷,你也许用得到。"
  回到家,上床前脱掉牛仔裤。闻到牛仔裤沾的烟味,觉得好伤感。她和徐凯是不是就要像那烟味一样,当时抽烟谈笑的快乐已经没有了,只剩下黏在身上和衣服上的烟味,有一点过气,有一点廉价,洗个澡、洗个衣服、一天、两天,烟味也会消失。
  "你再拒绝我,我就跟你翻脸,"程玲说,"我下午在新竹开会,晚上和周胜雄在新竹吃饭,你过来,我们带你到新竹逛一逛。嘿,搞不好还会认识电子新贵!"她在路口等开往新竹的巴士,忠孝西路和中山南路的车阵发射出几万瓦的灯光,模糊了她的视线。上车后,车在市区转了半个小时才上高速公路,一个半小时后,她到了新竹。
  "程玲被客户拉去吃饭,要晚一点才来。"在清大外的Starbucks,周胜雄告诉她。"她不是讲好要和我们吃饭吗?"
  "你知道程玲的……"周胜雄笑笑。
  和周胜雄单独吃饭有些奇怪,虽然他们见过好几次面,她和徐凯的事他也都知道,但在他面前静惠并不自在。也许是因为她知道程玲一些秘密,一些她觉得周胜雄应该知道,却又绝不能知道的秘密。他们在清大旁一家小店吃面,头顶上的电视播着八点档。他们默默吃着,气氛尴尬。
  "你和徐凯还好吗?"周胜雄终于问。
  "我们好几个礼拜没见面了。"
  "你还是很喜欢他对不对?"
  "你为什么这么说?"
  "我看得出来,你谈到他时的样子,和他分开对你的生活的影响,程玲和我都说,静惠永远离不开徐凯。"
  "真的吗?"静惠笑笑,"你们低估了我的意志力。"
  周胜雄笑。
  "笑什么?"
  "这又不是比赛,没有人在观赏或打分。你憋着不打电话给他,让自己痛苦,只为了证明自己有意志力?谁在乎呢?"
  "我在乎。我记得我曾经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徐凯的事,让我把对人和对爱情的标准一点一点地降低。我不是自己了,我很难过。"
  "不和他联络,你也难过吧……"
  "这是短暂的,我会好起来。"
  "确定吗?"
  "我有点惊讶你会这么说。我们两个算是比较类似的人,但我觉得你好像是在替徐凯说话。"
  "我是替你讲话。没错,我们其实是很类似的人,所以我才替你讲话。"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还是很喜欢徐凯对不对?如果他今天回来,保证他永远不和那个女人联络,或是说那个女人不见了,出国了,不会再成为你们之间的问题,你还是会接受他对不对?"
  静惠看着他的眼睛。
  "因为你们真的爱过,完全失去那份爱,比继续一个残缺的爱,痛苦太多了。""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就是这样。"
  静惠一时反应不过来,她看着周胜雄的眼睛,那双眼睛一动也不动。
  "你说什么?"静惠问。
  "我和程玲五月结婚……"
  "还有四个月……"
  "我知道她到现在还在跟别的男人在一起。"
  静惠倒抽一口气,假装他的话只是头顶上电视剧中的一句台词。她把口中的面嚼完,慢慢吞下去。她抬起头,周胜雄的眼镜仍然端正,领带仍然整齐,折腾了一天的白衬衫仍然坚挺。
  "我和程玲在一起两年,一直有别人,我都知道。"
  "不会吧……"静惠说。她突然想起多年前那个下午,她站在教室中央,老师拿着点名簿,问她程玲到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跟你说,所以我也不方便多讲,我只是想告诉你,有别人,并不代表你们不能在一起。"
  "我了解程玲,她虽然爱玩,但还不至于这样……"
  "她有没有这样其实不重要,"周胜雄笑笑,"就算有,我也试着忘记。"
  "不会的,程玲不是这种人,你不要胡思乱想。"
  "我没有胡思乱想,我看到过。"
  "你一定看错了。"
  周胜雄摇摇头,"你不了解程玲……"
  "我跟她从小一起长大,当然了解她。"
  "我只是要说,徐凯在你背后做了什么,你不要想,你只要看他在你面前,是不是真的爱你?你们快不快乐?"
  静惠又回到这个从台北一路带到新竹的问题。
  "这太难了,如果是你,你做得到吗?"
  周胜雄点头,"一开始我也很痛苦,我们不在一起的晚上,我明明知道她跟别人在一起,我整晚都睡不着,我会想去找她,甚至想抓到她。"
  静惠不回答,她拿捏不到自己的立场。
  "特别是她第二天回来,还能装着若无其事,对我甜言蜜语,我就好气……"
  "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办?"静惠努力地把对话带回她和徐凯。
  "我会忍住……"
  "忍住?"
  "我不想破坏我们在一起的快乐时光。"
  "那种情形下你还能快乐吗?"
  "程玲是一个快乐天才,她在任何时候都能让你快乐。"
  "然后呢?"
  "然后我慢慢不再去追究她的下落,不再去调查她有没有骗我。我只是专心的,管好我们两个在一起的时间。"
  "你真的能不去想?"
  "只要练习,你什么都能!"
  他微笑,她从来没有看过那么悲伤的笑。
  "一开始我也在想,以我的条件,可以找一个完全忠诚、完全爱我的女人。但我知道和她们在一起不会有和程玲在一起一样快乐。程玲是一个奔放的人,那是和她在一起会快乐的原因,既然要快乐,就得承受奔放的人会带来的痛苦。"
  "如果程玲真的是这样,你为什么不跟她好好谈一谈?"
  "何必呢?为什么要让她难堪?好几次她当着我面扯谎,我都想揭穿她,最后都忍住了。"
  "为什么?"
  "拆穿她,我自己觉得痛快,觉得伸张了正义,但她却觉得羞辱,觉得难堪……"
  静惠想起她曾经这样拆穿徐凯,"那是说谎应该付出的代价……"
  "我不觉得,"周胜雄看着她,在她、程玲、徐凯之间,静惠从来没有听过那么坚定的语气,"知道她在说谎而不拆穿她,应该是爱的基本礼仪吧。"
  "我佩服你,我永远做不到那样……"
  "你自己说的,不要低估了你的意志力。"
  "我知道我是个怎么样的人,我给了徐凯我最珍贵的东西,我就希望他用同样的东西回报。"
  "你给了他什么?"
  "我的爱,我专心的爱……"
  "你能给他最珍贵的东西不是爱……"
  "那是什么?"
  "自由。"
  他们不讲话。周胜雄拿起玻璃杯,慢慢喝了一口水。静惠转过头,看外面骑过的一辆辆摩托车。
  "你还爱程玲吗?"静惠问。
  "我们五月要结婚呢!"
  周胜雄尽地主之谊,带她去看城隍庙。一进庙门,"金门保障"、"理阴赞阳"两个匾额悬在空中。右边是大爷谢将军:瘦、高、黑眉、白脸,吐出长舌。左边是二爷苏将军:矮、胖、黑脸。这就是七爷八爷吧。她觉得好肃煞。她不信教,不了解为什么保卫人民的神,看起来竟如此恐怖。她走到后厅,正中间是"都城隍爷夫人",右边有"注生娘娘",左边是"大二少爷"。一名戴着眼镜、二十来岁的瘦小女子跪地祈祷着。香慢慢地烧,空气凝止不动。静惠专注地看着她,对这名女子的兴趣大于供奉的神明。她在求什么?她的世界是怎么样?如果她遇到徐凯,会是什么样子?我的难过跟她比起来,是不是微不足道?另一名男子走进来跪拜,闭起眼睛弯下腰去,她也好想跪下来。这庙里充满了绝望和渴望,这世界充满了绝望和渴望。
  程玲一直到11点才出现,带着一身烟酒味。
  "不好意思,顾客拉我去吃饭,脱不了身。"
  周胜雄替她扣好衬衫的扣子。
  "你今天没开车?"周胜雄问。
  "车借给朋友了。"程玲说。静惠看她一眼。
  "要不要我开车送你们回去?"周胜雄问。
  "不用了,我们坐巴士就好了。"
  她们搭上巴士,周胜雄在路上跟着跑,直到巴士把他甩掉。
  "周胜雄有没有带你去走走?"程玲问。
  "有,他带我去城隍庙。"
  "好玩吗?"
  "很好玩,我很喜欢新竹。"
  "你们聊什么?"
  "没什么……他告诉我婚礼的计划,还有你们新家布置的进度。"
  "再过两个礼拜就完工了。"
  "到时候我一定去看。"
  "这个家可是我的心血结晶。周胜雄的品味多差你知道吗?他本来还要买一套咖啡色的皮沙发,像他爸妈家一样。天啊,我真受不了他--"
  "程玲……"
  "嗯……"
  静惠看着程玲,酒精让程玲的动作整个放慢,她转过头来,发丝遮住她的眼。
  "周胜雄是个好人。"
  "为什么这么说?"
  "你很幸运。"
  新竹回来后第三天,礼拜五晚上,她11点多离开公司,跑到西门町去看《Traffic》。那是一部描述美国和墨西哥境内贩毒、反毒的电影,一名高中女孩不管怎么努力,总是戒不了毒。毒瘾不但伤害了她的身体,也改变了她的个性和价值观。静惠越看越怕,她想起徐凯,想起那晚在他家跟他辩论大麻应不应该合法化。她不抽大麻,却有别的毒瘾。徐凯不就是吗?她明知道和他是不可能了,却还是在想他,想打电话给他。她一早起来打他手机,只为了趁他开机前听到他语言信箱的声音。看完电影,走在深夜的西门町,排班的计程车等着接舞厅的小姐和客人。她想起几个月前在西门町和他看《What Lies Beneath》。他们坐在戏院,她一直听到低沉的鼓声,她说:"这部电影的配乐好奇怪--""笨蛋,那是楼上舞厅的声音。"看完那部电影,也是这个时间,他们坐上排班的计程车,激动地讨论。回到家,她躺在床上,他上网,把美国的影评念给她听。她听着听着,眼皮压下来。徐凯关掉电脑,替她盖上被子。她觉得被子像一身轻快的羽毛,徐凯一吹,她在梦中飞了起来……
  回到家,寂寞像一件湿重的雨衣,她坐在沙发上晾了半天也干不了,反而渗透进去,变成她的皮,流进她的血液。她打开电视,漫无目的地换频道。她走到卧房浴室,用冷水洗把脸。手机在客厅响起,她脸也不擦就冲出去,结果发现是和信电讯的广告。
  她站在客厅,突然听到外面有嘈杂声。她打开阳台的落地窗,节奏强烈的音乐声灌进来。对面公寓的屋顶上正开着party,临时搭起的棚子垂下许多长条形的气球,黑夜中蓝色的灯光打在被微风吹动的气球上。静惠走到阳台,她只看得到party客人扭动的黑色身影。7、8、9、10、11……十多名客人在棚内饮酒谈笑。她看不到他们的脸,但扶着阳台栏杆的手能感觉到他们音响低音的震动。她看着那个欢愉的场面,如果从空中走过去,快乐离她只有几步的距离……
  她回到客厅,倒在沙发上。她在想什么?也许周胜雄是对的,徐凯是爱过她的,过去几个月,他的确把大多数的时间花在她身上。这是重点,其他都不重要。她看着电话,和墙上缓慢的秒针。她拿起电话,犹豫了又放下。联络一下吧,他是我的男朋友,我为什么要走开?如果是三角恋爱,我不能不战斗就服输!就算我服输了,联络一下又有什么关系?就算是急救措施吧。生死垂危时,电击是可以接受的。联络一下吧,人生太短了,为什么要拿来怨恨?就算只是找个排遣寂寞的伴侣,就算只是朋友,朋友总是可以打电话的啊。不要见面,只讲讲话。我不会吃亏的,我只是在利用他……
  "喂……"对方接起电话。
  "徐凯?"
  "静惠!"
  "你好吗?"
  "静惠……"他想讲话但讲不出来,她只听到他沉重的呼吸声。安静的电话线像一个空旷的广场,他们两个各站在一角,看不清楚对方,"静惠……"
  "方便讲话吗?"
  "方便……静惠……我好想你……"
  他们见面,去她最喜欢的那家店吃凉面。
  "我感觉好久没见到你了。"他说。
  "几个礼拜了……"
  "有一种'代远年湮'的感觉……"
  "什么感觉?"
  他指着墙上一份日历,日历上除了农历日期和吉凶资讯外,还有成语介绍。
  "'代远年湮'……"徐凯念出日历上的成语。
  "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应该是很久很久的意思吧!"
  他们回家、做爱,像是在补偿什么。
  他们又恢复了旧日的习惯,除了上班时间都黏在一起。甚至上班时也用E?mail通信。他送给她一张电子贺卡,上面除了问候的字句,还有一首歌曲。
  "我们公司的网络没办法放歌,你选的是哪一首?"她在E?mail上写。
  "你猜啊!"
  她怎么猜?她回送给他一张贺卡,选的是梁静茹的《勇气》。
  下班后,她到公司附近的网络咖啡厅上网,打开徐凯给她的贺卡的歌,竟然也是梁静茹的《勇气》。
  他们并没有机会好好谈一谈,因为徐凯生病了。她带他去看病,排在45号。她拿着写着"45"的纸条,盯着墙上的数字。她没有这么急过,像在等美金升到32.845,然后把手中一大笔美金卖掉。徐凯一直往她脸上咳,她把他抱到自己怀中。旁边一个戴着口罩的小女孩看着他们,她对小女孩微笑。看了医生,大大小小的药拿了一堆。睡觉前,他一直想吐。他蹲在马桶前,她跪在他身后拍他的背。
  "想吐就吐出来……"
  她看他吐出来的东西,都是胃里的酸水。
  他躺下,开始猛咳,整个人随着咳嗽蜷曲起来。她拿出一条毛巾,泡了热水,敷在他喉咙上。他很快就入睡了。她起来,到厨房煮了一锅稀饭。煮好了后发现冰箱里没有任何配稀饭的菜。她走到7?11,买了鳗鱼、花瓜和肉松。她回来,进门时发现门口的鞋太乱,帮他整理了一下。她打开鞋柜,看到那双高跟鞋。
  那双曾让她在楼梯口痛苦了一晚的高跟鞋,那双曾让她在楼下门口失去所有尊严的高跟鞋,现在已经有了固定的位置。
  她在黑暗的客厅坐了好久,睡不着。她走进房间,徐凯仍在熟睡。
  她开始翻他的东西。
  她知道,这就和第一次和徐凯做爱一样,是跨越了一条线,从此以后,她再也不能理直气壮地怪罪徐凯不忠,再也不能骄傲地以为自己在这段感情中是完全的纯洁。她知道这样做,她就失去了道德的优越性,她就和徐凯平等了。客厅和饭厅里没有任何东西,她走到厕所,打开镜子后面的柜子,里面也没有什么。
  她走进卧房,坐在书桌前,在黑暗中小心地四处张望。徐凯发出平稳的鼾声,她不时回头看他。桌上很凌乱,灯、文具、笔记本、零钱、拆开的账单、未拆的信。她的手安静地放在大腿上,眼睛却快速搜寻。还可以回头,她告诉自己,现在回到床上,她还算什么都没做,可以全身而退,以后不管和他怎么样,她回想起这段感情,不会觉得肮脏,不会鄙视自己。还可以回头,站起来吧,回头,回到床上。
  她看了徐凯一眼,轻轻打开抽屉,抽屉的滑轮慢慢滚过,没有发出声音。
  里面是银行账簿、几支回形针、没盖笔套的笔和几张剪报。剪报都是布莱德·彼特的汽车广告,斗大的"BreaksintosStyle"的字。
  她打开另一个抽屉,里面是散落的发票和一个纸盒。她打开纸盒,里面是他们交往的纪念品:他们去看《Girls Interrupted》试映会的票、去过的餐厅的统一发票、去纽约的机票、纽约地下铁的地图、他们去淡水射飞镖得到的奖品、他们看过的电影票根、结婚证书……
  回头吧,程玲不是说过,水清则无鱼,周胜雄不也说,只要专心在你们两个在一起的时间。你为什么要知道?知道只是伤害自己而已。
  她打开第三个抽屉,里面是他的信件。她转头看徐凯,仍沉睡着。她拿出用橡皮筋包好的一捆,第一封就是一张卡片,粉红色的信封,上面有秀气的字迹。没有邮票,也没有寄件人姓名。她摸着那张卡片的表面,深呼吸。
  徐凯咳了两声,她缩紧身子,把那捆信夹在大腿间。"我睡不着,起来坐一下。"如果他发现的话她就这么说,信,让它自然地掉在地上。
  她转头看,徐凯翻过身去,背对着她,睡得很安稳。她把卡片从那捆信中抽出来,打开封口,拿出卡片,打开:
  昨晚很开心,你总是能逗我笑。
  我家旁边那幢公寓还空着,你要不要搬过来?民生东路三段这边离公司也近。
  或是直接搬到我家……S.写信日期是三天前,在"代远年湮"之后。
  "道·琼斯指数14日猛跌317.34点,跌幅逾3%,以9973.46点作收,加上12日才狂泻436.37点,蓝筹股陷于13年来最黑暗的一周。以科技股为主的纳斯达克,也跌42.69点,收在1972.09点,是本周第二次跌破2000点心理关卡……"
  静惠把报纸放下,离开公司。她白天和徐凯通过电话,他在家休养,声音仍然沙哑。她装着什么都没有发生,说再见时还是说"Love you. Bye."。下班后,她到屈臣氏帮他买了一个装药的盒子,一格一格的,上面标示着"M""T""W"……代表"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然后她去买徐凯喜欢的小米稀饭和蒸饺,等的时候,到超级市场买了蜂蜜,同事说蜂蜜加热水可以治喉咙痛呢。
  徐凯吃完饭就睡了,她坐在客厅想,她不能在这时候离开他,她不能在他生病的时候离开。她要忍着,等到徐凯再犯错,那时候离开,他们的结局就永远要由徐凯负责。她不要将来任何一方在回述这个故事时,任何听的人会皱眉头说,"徐凯固然不对,但林静惠怎么可以在他生病时离开他?"
  夜里,她醒来,徐凯熟睡。她去洗手间,看见马桶里有呕吐的残留物。她上完厕所,拿起地上鸭子形状的清洁剂,清洗马桶内侧。
  "你在干吗?"徐凯问。
  "洗马桶。"
  "对不起,我刚才又吐了。"
  "没有没有,是我刚才大号没冲干净。"
  她回到床上,摸着他的头发。他的头发好多、好厚,在生病时仍然有弹性,想要飞扬。她想,一个人好看,就什么都好看,眼睛、眉毛、鼻子、嘴巴,完美无瑕。他怎么样都好看,熬夜、抽烟、喝酒、吸大麻,仍然毫发无伤。
  "你有没有口香糖?"徐凯问。
  "什么?"
  "口香糖。嘴巴好苦,想吃口香糖。"
  她去7?11买了口香糖。他躺着,侧过头来看她,慢慢嚼,慢慢想像。她侧躺着看着他,幻想他和S的见面,他怎么样逗她开心。他逗她开心那晚,她一个人坐在公司,用鼠标一则一则地点选路透社的新闻。半夜一点,保安公司的人打电话来,查询他们公司的保安为何没有设定。她报出自己的名字。
  "林小姐最近常加班?"
  "对,最近比较忙一点。"
  "待会儿离开时不要忘了设定。"
  "好,谢谢你。"
  她本来想打电话叫徐凯来接她,但想一想,他们才刚复合,给他一点空间。好险她没有打啊,否则就尴尬了。
  徐凯躺着,一边微笑一边嚼,"你要不要看我家的蚕宝宝?"他问。
  "你有没有养蚕宝宝?"
  他点头。
  "放在哪里?"
  "这里……"
  他的嘴扭成奇怪的形状,牙齿在嘴中动。然后用舌头送出白色、被嚼成蚕宝宝形状的口香糖。
  他们一起笑了起来,蚕宝宝被喷到枕头上。那一刻,静惠是快乐的。没有S、没有半夜的电话、没有高跟鞋、没有谎言。那一刻,她眼里只有这个生着重病时,嘴巴里还会跑出蚕宝宝的大男孩。
  他把口香糖塞回嘴巴。
  "你要不要看两只蚕宝宝?"
  徐凯很快就好了,他们又开始恋爱。但静惠已变得保留,像一条弹性疲乏的橡皮筋,对外力的反应变得迟钝。她不再那么常睁大眼睛、伸出舌头、疯狂大叫、笑到弯腰。徐凯依然生气勃勃,但她只是微笑。徐凯依然对她很好,但她发现自己开始低头看表。
  她知道他们走不下去了,在一起只是猜忌。在餐厅,每一次他去上厕所,她怀疑他去打电话给S。每一次他接手机,故意装出轻松自然的口气,她觉得是S。每一次她晚上打手机给他,他若说待会儿再打来给她,她知道他和S在一起。每一次他穿一件她没看过的衣服,戴一个和他平常风格不合的戒指,她猜想是S送的。那晚在他家,他们叫披萨,她向104问披萨店的号码,拿起电话旁一个信封记,她写下披萨店的号码后,翻过信封,是信用卡公司寄来的,上面有徐凯随手记东西的笔迹,徐凯写着:"你哪一天回国?哪一天?哪一天?……"
  静惠并没有出国。
  "为什么不分开?"程玲问她。
  "怕寂寞吧。"
  "以你的条件,很快就会碰到更好的男人。"
  "我三十几年都没碰到呢!"
  "你三十几年,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的条件这么好,你漂亮、成熟、聪明,有好工作,街上哪个男人不要你?"
  "我做过实验,花一整天走在街上,从东区走到西区,从宏泰大楼走到龙山寺,我注意看每一个男人,问自己有没有可能和他们在一起。那一整天,我大概看了三、四百个男人吧,没有一个我有兴趣认识。"
  "你在认识徐凯前,不也这样想?"
  她笑一笑,"这好像是一种毒瘾,你明知道自己不该再打电话给他,但还是忍不住。你明知道你们没有未来,但你总想,过了今晚再说吧……"
  "这就是你们不可能在一起的最好证明。失败的感情,都是以一个晚上为单位在计划的。你每天都在想,今晚能不能见面,明晚还会不会在一起。真正有未来的感情,是以一年为单位来计划的。今年我们结婚,明年我们生小孩……""我知道我们没有未来,但我想,也许我们能做个朋友,毕竟他是一个这么有趣的人,对我这么好过……"
  "可是你们一旦再见面,他真的用朋友的方式来对你,你又无法忍受。你无法忍受他继续和另一个女人联络,无法忍受晚上他不睡在你旁边。"
  "我知道,我很矛盾。"
  程玲替她倒一杯水。
  "我们有很多美好的回忆呢!"
  "过去就过去了,"程玲说,"中坜站过去就是桃园了。你要靠回忆过活吗?"
  "我知道,可是我总是想,如果我们当初能做到那种程度,为什么不能克服眼前的困难?"
  "当初哪种程度?当初他就和这个女人在交往,你以为你在经历伟大爱情时,他搞不好已经跟那个女人上过床。你们的美好在他们认识时就结束了。"
  "不是的,你不了解我们,他没有你讲的那么坏。我在那里,阿金生病的时候我在那里,我看到他怎么照顾阿金,怎么照顾我的。他不可能是你想的那样!"
  "不管他是不是那样,都不重要了。你愿不愿意和另一个人分享他?"
  "当然不愿意。"
  "那就说拜拜吧。你总是要继续走下去,不能老在这个泥淖中挣扎。吵一架,分开几天,忍不住,又联络,又在一起,快乐几天,又开始怀疑他,为一件小事再吵一架,再分开。静惠,你也不小了,不要让自己再过这种生活。我这么爱玩,我都要结婚了。你还在办家家酒,有没有搞错啊?"
  静惠迟迟没有行动,冬天慢慢过去,春天要来了。气温回暖,她更不愿处理悲伤的场面。星期六一早起来,煎蛋吃到一半,徐凯突然说,"我们去台中好不好?""台中有什么?"
  "台中科博馆在做兵马俑特展,听说很棒。我们可以在那边度周末。"
  他们坐上火车,一路上拥抱、亲吻,手滑到披在大腿上的外套下。到了台中,他们住进一家豪华饭店,下午一点,窗外的太阳正烈,他们拉上窗帘,亲热起来。徐凯在上面,努力运动,她侧着头,看着窗帘细缝外的阳光。结束后他们睡着,醒来时已经晚上七点。
  "兵马俑展还有吗?"她问。
  "大概关了。没关系,我们明天再去。"
  他把手绕过她的肩膀,把她抱向他,她很柔顺地靠过去。他仍闭着眼睛,她在他怀里,眼睛张得好大。
  他的手机响了,在口袋里发出沉闷的铃声。他没有接,她的眼睛睁得更大。十声后停止,不一会儿又响了。他叹了一口气,仍然没接。第三次响时,他跳起来,抓起衣服,把手机从口袋中拿出来,关机。
  "我好爱你。"他回到床上,抱紧她,"我们不要回台北,好不好?"
  星期日晚上他们回到台北,吃了晚饭,回到他家。他翻报纸,她看杂志,很久没有讲话。突然间她又觉得幸福,好像他们不是在谈恋爱,而是在生活。
  "我们去看电影好不好?"徐凯问。
  "好啊,你想看什么?"
  "我们可以去看我们一直没机会去看的《Bounce》……"
  "好啊……"
  "我答应过你的,和我在一起,你不会错过任何事情。"
  她离开他家时,拿起自己的皮包。
  "你今天要回家?"徐凯问。
  "我今天想回家,我好久没回去了,你不介意吧?"
  "当然不会。"
  她拿着皮包,徐凯空手,坐车到了戏院。下车时,徐凯回头看,"好险!"他打开车门,拿起掉在座椅上的手机,"差点又掉了。"
  走进戏院,上楼。
  "我去上厕所。"他说。
  "我去买爆米花。"她走到中间的小卖部。前面排了两个人。她转头看角落的厕所,徐凯从厕所走出来,站在墙角,低着头,想着事情。轮到她,她点了爆米花和可乐,等服务生装可乐时,她再转头看墙角,徐凯不见了。买完后,她两手满满地走到墙角,找不到徐凯。她坐下来,等了五分钟,电影已经开始了。徐凯从厕所走出来。
  "对不起,拉肚子。"
  "你还好吧?"
  "没问题。晚上那家餐厅不干净。你肚子痛不痛?"
  "还好。"
  "对不起,电影开演了。"
  她笑一笑,"没关系,我们进去吧。"
  她知道,事情又不对了。
  看完后,他们走出戏院,热烈讨论着结局时男主角问女主角该不该卖房子的那段。
  "那真是最好的示爱的台词。"
  "我喜欢它的海报。"她指着大厅内《Bounce》的英文海报,上面的文案是:
  Two strangers fell in love, only one knew it wasn?t by chance.
  "两个人恋爱了,只有一个人知道那不是巧合。"徐凯说。
  "写得好好。"
  "嘿,我们就是因为电影海报文案而认识的。"
  "对啊,《Girls Interrupted》。真巧,今天又看到了一张我们都喜欢的海报。"
  "下个月就一周年了。"徐凯说。
  "一年了。"
  "我都计划好了,你完全不用操心!"徐凯说。
  "什么计划?"
  "当然不能告诉你。"
  他牵着她,走过戏院中庭。
  "你真的要回家吗?"他问。
  "你拉肚子,要不要我陪你?如果你要我陪你,我可以明天再回去。"
  "没关系,我没事,"徐凯说,"你要不要我陪你?我跟你回去好不好?"
  "不用了。"
  "我可以回去整理一下再去找你?"
  "没关系。"
  "那我送你回去。"
  "没关系,"静惠说,"你家比较近,先送你。我到家再打给你。"
  她到家立刻打到徐凯家,他立刻接起。
  "你还好吧?"
  "还在拉。"
  "要不要我过来?"
  "没关系,睡一会儿就好了。"
  "那你好好睡,夜里有事再打给我。"
  "你也是,我手机都会开。"徐凯说。
  他们挂掉电话,她打了一个电话回台南,然后去洗头、洗澡。她知道今晚会有事,她要给徐凯多一点时间去酝酿。
  一小时后,她打到徐凯家里,没人接。她试了两三次,还是没人接。她试手机,关机。
  她摇头,苦笑的意味大于气愤,徐凯太可预期了。他们的爱情充满创意,他们的背叛却乏善可陈。
  她换上运动衣裤,坐车到徐凯家。按了十分钟的电铃,没有人回应。她再试他的电话和手机,仍是相同的反应。她站在门口,路灯照得她好明显。影子已经爬上二楼,迫不及待要去偷窥徐凯的家。她退到角落,等着徐凯的邻居进门。邻居进门,自己就可以若无其事地混进去。敲他的门、看他门外的鞋、羞辱自己,和自己赖以为生的甜蜜回忆。
  等了两个小时,没有邻居回家。试了两个小时的电话,仍然没有反应。
  凌晨四点时,她想到了。
  她拿出手机,拨那几个徐凯常叫的无线电计程车行的号码。
  "对不起,小姐,我想请你帮个忙,我有一个朋友晚上坐你们的车来找我,可是一直到现在还没有到,我很担心,可不可以麻烦你帮我查一下?"
  "他什么时候叫车的?"
  "大概12点左右。"
  "从哪出发?"
  她说出徐凯家的地址。
  "没有记录呀。"
  她好高兴,也许徐凯已经睡着了,也许她的忍耐终于改变了他,也许他们终于苦尽甘来。她边问第二家边想,也许他们苦尽甘来。
  "小姐,我们没有记录,你说他是搭到哪里?"
  她不知怎么回答,立刻挂了电话。
  徐凯肚子痛,想好好休息。他把手机关掉,如此而已。
  她打第三家车行……
  "12点半叫的车对不对?"小姐说,静惠屏住气息,"到民生东路三段,12点45就到了啊!"
  "你说他坐到哪里?"
  "民生东路三段啊。"
  她什么都没说,挂断,一切都清楚了。

第四章 第四节 小艾琳
  第二天早上,徐凯没有消息,到了下午才打来。她没有接。他留言,兴高采烈地说:"亲爱的,今天还好吗?很想你喔!Call me!Call me!Call me!"下班后,她去看程玲和周胜雄的新家。敦化北路一条巷子里,一幢三房两厅的公寓。一个月前散置的木材和工具已经完全不见,一开门,是一户全新家具、全新装潢的新家。程玲迫不及待地替她介绍:这是客厅,地板是最好的木头,沙发是Philippe Starck的,音响就花了三十几万。这是饭厅,光为这个椅垫的颜色,就不知道失眠了多少次。这是主卧室,King Size的床,做爱时有足够的空间。这是主卧室的厕所,里面有一个spa。我们要在天花板上装一面大镜子,还没做好,怎么样,很色吧?这是书房,柜子都是定做的,直接嵌在墙上。这些都是周胜雄的书,我的只有几本。你看,他还有《叶珊散文集》,算他狠!来,跟我来看客房,这是客房,也充当我妈的麻将间。旁边这是婴儿房,以后baby就住在这里……周胜雄一直跟在一旁,不说话,好像他也是参观的客人。
  "这是我见过最棒的家。"静惠说。
  "不知道花了多少钱、多少时间!"程玲说。
  "我好羡慕你们。"
  从头到尾,周胜雄只是微笑着,让程玲享受所有的光荣。
  她回到家已经12点了,答录机有三通徐凯的留言。她没有回。她去洗头、洗澡,在浴室的镜子前,她摸着自己的皮肤,好久没有保养了,五月她要做伴娘呢,她得好好整理自己一下。
  她关上浴室的灯,坐在客厅沙发上等头干。没有电视、没有音乐、没有电话、没有手机,阳台的落地窗开着,风微微吹进来,晚归的摩托车发出噪音,醉酒的人走过。狗,那几只常吵架的狗呢?
  她的对讲机响起。
  她本来不想去接的,让它响了五分钟。但她想,还要拖到什么时候呢?她不想再牵肠挂肚了。她不想再竖起神经,每天抓徐凯的疑点。她不想逼徐凯,每天用新的谎言来遮掩前一个谎言。成全他们吧,我退出。徐凯的King Size床好大,但我睡得好拥挤。这种游戏没有结局,而我的时间已不够了。这是她第一次意识到她和徐凯年纪的差距。他29岁,S看起来大概20出头,而她已经33岁了。她怎么可能赢呢?或者说,这种事最后会有赢家吗?让他们去吧,祝福他们,也算帮助自己。徐凯、她,和她不认识的S,都是好人,都值得一个更好的生活。徐凯的热情、她的心、S的高跟鞋,都值得一个更好的位置。
  她开门,他走进来,焦急地说:"你到哪去了?我找了你一整天,"他摸着她,检查她是否毫发无损,"我差点去报警。"
  她看着他,摸他的头发,对他微笑。他真是一个很好看的男生呢,连焦急时都这么迷人。
  "你还好吧,为什么不说话?"
  她摇摇头,笑一笑。
  "你说话啊,到底怎么搞的?"
  她转头,看到放电话的茶几上的"小艾琳",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拿起电话旁的笔和黄色自黏纸条,一笔一画写着:
  Thank You.
  Good?bye.
  徐凯没有表情,连原本抓着她的手都没有松开。聪明的他,应该懂了吧。他很勇敢地看着她的眼睛,她也看着他。他眼睛里还看得到她的脸呢,她快乐地想。她眼睛里是什么呢?应该是那些美好的回忆。
  真的吗?
  他写。
  她想了很久,她想起不和徐凯在一起那些寂寞、慌张、冰冷、失眠的夜,想起醒来后第一个念头总是徐凯,因为没有徐凯而不愿意起来,想起一次次分开后又忍不住打给他,想起《天人交战》那部电影,想起莫文蔚的演唱会,想起阿金,想起他们曾经很单纯、很快乐地在一起,想起那部不知所云的法国电影,想起在徐凯办公室的那个晚上,想起东京,想起纽约,想起垦丁,想起周胜雄在新竹跟她讲的话,想起离开徐凯,要花多少时间去找另一个人,找到他后,要花多少时间去建立她和徐凯有过的东西,想起徐凯离开这里,可能会直奔民生东路,另一个人会给他安慰,给他爱情。自己也许因为气愤,会一个礼拜不跟他联络,但是一个礼拜后一个星期六的晚上,她会忽然想起他,想他在干什么,是不是跟别人在一起,是不是在热闹的地方,是不是正在和别人做他们两人曾经快乐地做过的每一件事,然后好想打电话给他,愿意再无条件地接纳他,有第三者也好,你爱她也好,只要你也爱我……她想起这一切,想起这循环想过千百次的东西,然后从他手中拿过纸笔:
  真的
  徐凯走了,没有戏剧性的拥抱或哭泣,像下班,提着背包就走了。她没动,一直坐在那儿,头发始终干不了,心也忘了跳。一个小时后,徐凯打电话来,答录机接起。半夜两点,他在街上,嘈杂的街上,他讲得很快,口气很焦急,他在哭吧,或哭过了,很重的鼻音:
  "静惠,我刚才应该说的,可是没说,我要你知道,不管怎么样,我要你知道,我是爱你的,不管你现在还相不相信,我要告诉你,我是爱你的。你和我过去爱过的人都不一样,你的年纪、你的工作、你的个性、你对爱的想法……"他停顿,用力调着呼吸,"你知道我一直想革命,爱你,是我的第一场革命……"
  他又停下,只剩背景的嘈杂声,静惠的左手按住右手,她不能去接……
  "静惠,我们的爱有好大的责任,对你,对阿金,你知道我玩惯了,这种责任我从来没有经历过,我怕了,所以想逃。我和她,不是你想像的那样。你看过她写给我的信,你应该知道。静惠,你记得,你记得好不好,我们虽然分手了,但是你记得,我爱你。以后你想起这一年,要想起,我是爱你的……"
  她坐在答录机旁,闭起眼睛,微笑着……
  他们没有再见面。阿金的病又复发了,他回到医院,进行第二阶段的化疗。静惠每天晚上都去。起初几天,阿金会问徐大哥呢,她总说他今天在忙。一个星期后,阿金很有默契地不问了。他在病床上睡着,她坐在床旁边,趴在他腿上打瞌睡。阿金醒来,摸摸她的头发。她以为是徐凯,高兴地醒来,看到是阿金,仍然开朗地笑笑。阿金闭上眼,手仍摸着她的头发。她趴下,脸侧着,正要阖眼,却看到床头柜子上一顶Nike红帽子,那是当年她送给阿金的帽子,他又拿出来戴了!他要告诉她什么?
  "我还在……"阿金说。
  她抓住他的手。
  "你记不记得我要你转寄笑话给我?因为我在收集笑话。我讲一个我收集的笑话给你听好不好?"阿金躺在床上,她趴在阿金腿上,"有一个小弟弟,跟他妈妈去海滩散步,看到一只死的海鸥躺在沙滩上,小弟弟就问他妈妈:'妈妈,妈妈,那只海鸥怎么了?'妈妈说:'海鸥死了,然后上天堂去了。'小弟弟说:'那它怎么会躺在这里呢?是不是上帝把它赶出来了?'"
  她本能地笑笑,却立刻感到一种更大的悲伤。她仍然趴着,侧着脸,让阿金摸她的头,好像她是他的女儿。那年静惠33岁,一名33岁的女儿。
  静惠在奥斯汀的好友Ann怀孕了,她将自己第一张baby的超音波照片E?mail给静惠。入夜的办公室,同事都走了,她看着电脑屏幕,图档慢慢地从上而下露出。那是自"小艾琳"之后,她第一次这样感动。
  "我寄给你一本杂志,你收到没有?"Ann在E?mail中写着,"你现在可是名人了!"
  几天后,静惠收到Ann寄来的DHL。收到时是下午三点,正是最忙的时候。客户要她在32.868时卖美金,50支的量。她专心地看着电脑,最高买价在32.837,她等价钱上升。价格好一会儿没有变动,因为好奇,她打开信封,里面是一本杂志:"The New Yorker,Jan. 29, 2001",《纽约客》杂志,薄薄一本,封面是漫画,一名老太太坐在大雪覆盖的中央公园。她在Ann家看到过这本杂志,却没有去翻它。她拿起杂志,其中一页冒出一张黄色的自黏纸条,应该是Ann放的,静惠翻开……
  是她和徐凯在中央车站睡着的照片。
  她的电脑屏幕闪动,美金的价格掉到32.827……
  她看到照片吓了一跳,没有去理会电脑上的数字。那是一张全页的黑白照片,正是静惠和徐凯闭眼熟睡的模样。她前后翻杂志,确定不是黏上去的。
  她看照片下的说明,写着"The Travelers, Grand Central Station."
  32.743,电脑上的美金价格继续下降,她应该卖了,她已经在赔钱,现在卖至少可以减少亏损……
  但她继续研究杂志,那张照片是一个摄影专题中的一张。整个专题有19张照片,全部黑白,呈现纽约的形形色色。
  32.674,她的亏损越来越大……
  专题名字叫"Nights in New York",摄影师是Stephen Goldberg。
  32.491……
  而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她看到照片中,两人在熟睡时,徐凯那穿着大衣的臃肿的手,还是紧紧、紧紧地抱着她的肩膀……
  静惠和徐凯认识周年那天,快递送来一幅牛皮纸包好的画框,静惠迫不及待地拆开……
  是雷诺阿的那幅"小艾琳"。帆布油画,像一张海报那么大。
  "好漂亮!谁送的?"同事围上来。
  "一个朋友。"
  "嘿,画上这个女孩跟你好像喔!"
  "真的吗?"静惠问。
  其他几位同事靠近来,大家都这么说。
  "这是谁的画?"
  "雷诺阿,"她很骄傲地介绍,"法国印象派画家。"
  "这该不会是原件吧?"
  "我不知道……"
  "真的好像你。"
  "谢谢。"她不知道在谢什么,但她很得意。
  她难得高兴起来,这是她和徐凯分开一个月来第一次高兴。没有信,没有message,只是一幅画。
  那晚看完阿金,回到家,把画挂在电视后面的墙上。她走近卧房,打开灯,打开衣柜,拨开大衣,拿出一个礼饼铁盒。她坐在床上打开,盒盖内侧的金黄色反光照到她的眼睛,她闪过头,摸着盒子里的东西。她想起那天在徐凯家里翻他的纸盒,想起那里面的东西,突然意识到他盒子里有的东西她都没有。她有的是徐凯留在她家的牙刷、刮胡刀、棉花棒(谁会料想到一个男生需要那么多棉花棒?)、他送她的切·格瓦拉红星帽、通化街手环、他求婚的钮扣、参加《蓝人》表演的照片、心形水晶项链、算命的粉红纸、在纽约时代广场亡命天涯拍到的照片(Suntory招牌是照到了,但他们的脸却一片模糊)。里面还有一张阿金在医院为静惠画的素描,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把它放在这个盒子里,也许阿金已经成了她和徐凯之间一段重要的过程。没有阿金,他们不会走到这里。
  盒子内和徐凯的盒子重复的,只有结婚证书,和那张到米兰的机票和看《图兰朵公主》的票:6月16号,还有三个月……徐凯不是要她记得剧中那个陌生人的名字吗?她到现在还不知道呢。
  她把那本《The New Yorker》拿出来,再看了一遍他们在中央车站合照的照片。她突然很想打电话给他,但压抑了下来。这一个月来她习惯了压抑,现在已经变成本能。她不知道徐凯有没有试图打给她,她的答录机有几次接通后立刻就挂断的声音,不知道是不是他。
  她走到厨房,倒了一杯水。
  她拿起杯子,仰起头。水流过喉咙,她想像徐凯在身后。
  她把杯子放下,用抹布把料理台擦干净。
  她走出厨房,关灯。
  然后她突然感到右脚踩到什么东西,她打开灯,蹲下来……
  那是一颗绿豆……
  一颗孤单的绿豆,在瓷砖上回忆属于它的时空……
  她在厨房地上坐了很久,注视着沉默的绿豆。然后站起来换上运动衣裤,拿起钥匙,走向大门。这是她的方法,每次想起他,她就出去走一走。出门前,她再瞄了一眼墙上的"小艾琳",忍不住又走近,摸摸画的纹路。她闻一闻,想闻出颜料的年纪。她若有所思,慢慢走到门口。突然站定,好像想起什么。她跑到卧房,拿出一卷长尺,回到客厅,抽出尺,量那幅画的大小……
  长61公分,宽57公分。
  她在纸上写下:61×57。
  和雷诺阿原画的尺寸一样。
  她突然想起初识时,有一晚徐凯和她在电话上聊"小艾琳":
  "她长得跟你很像,对不对?去年在派对上看到你,我立刻想到这幅画。"
  "她……"
  "我一直想画的就是这幅,"徐凯的深呼吸从电话中传来,"我希望有一天,能画出这么棒的画……"徐凯低声说,连他自己都不相信。
  "你可以的。"她鼓励他。
  "你知道,原画的尺寸是61公分乘以57公分……"
  "那算大吗?"
  "61乘以57……"徐凯笑笑,"不算大,但我永远也画不出来……"
  那晚徐凯在电话中的叹息还那么清楚,但眼前却是一幅真真实实、61乘以57的图。
  爱情好大,她也曾以为他们永远画不出来。这一年多来,也的确画得很辛苦,但至少,至少他们不曾认输。
  所以她微笑,感到骄傲。她看着墙上的画,很高兴知道,她和徐凯曾经相乘过,而最后是这样一幅美丽的结果。他们虽然没有相加成一个偶数,却曾经相乘出一种幸福。
  她关上门,满足地下楼。她走出家里的巷子,走到大街。午夜的台北仍然熙来攘往,这城市自顾自忙着,没有心思去理会她的喜怒哀乐。她等着过马路,好几辆计程车以为她要坐,在她面前减速,她挥挥手,他们悻悻然开走。绿灯亮,她过马路,走到路中间,她想通什么,笑了出来……
  徐凯这小子,终于画出了"小艾琳"…… 

(全文完)
   

[ 打印 ]
阅读 ()评论 (0)
评论
博主已隐藏评论
博主已关闭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