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王文华:倒数第2个女朋友

(2008-09-06 13:30:35) 下一个

1.
  志平的婚礼,当年三年2班的同学来了两桌,都是礼拜天早上固定打篮球的。明宏是伴郎,黄世仁是司仪,杜方、李玉昌、吴英鹏是招待。现场是杜方设计的,很简单,没有表情夸张的“?”字,只有满山遍野的白花。
  “礼堂怎么可以用白色布置?多晦气!”做律师、一板一眼的吴英鹏曾经反对。几个月前,一群人打完球,在南海路教师会馆对面吃冰,讨论着婚礼。
  “我问你,婚纱是什么颜色的?”设计师杜方辩驳。
  “那……那不一样……”
  “天堂是什么颜色的?”
  “我哪知道。”
  志平喜欢创新,跟老婆Grace商量后,同意了“白色”主题,“Grace很喜欢白色……等一下……她好像也喜欢粉红色……”
  杜方把舞台设计成小花圃,白花周围配上粉红的玫瑰。三十桌,桌上架起一根竹子,花绕在竹子上,竹子顶端摆着一筒粗蜡烛。三十桌蜡烛一起点燃时,像黄昏的伊甸园。
  “杜方,我不得不赞美你……”彩排后,明宏和杜方站在红地毯起头处看着会场。
  “你结婚时,我帮你弄得更好。”
  明宏笑笑。
  “我说真的,”杜方说,“我公司就等着做你的婚礼生意呢。”
  “那你公司前途堪忧,不能待啊!”明宏转变话题,  “听说你公司搬家了?”
  “搬到一个大一点的地方,”杜方掏出皮夹,“给你一张新名片。”
  “这么不景气,你们还有钱搬家,做得不错嘛!”
  “你也不错啊!听说你最近升官。来来来,名片来一张。”
  杜方把明宏的名片放进皮夹,安安从后面走过来。她是杜方的女友,才大二,刚下课赶来。她负责收钱,却穿了一套正式礼服。
  “这……这位新娘,您……您是不是走错地方了?许陈联姻是在金龙厅……”
  “趁客人没来,我想走走红地毯。杜方,你陪我走好不好?”
  “拜托喔,不要抢主人的喜气!”
  “走走红地毯,可以改变我爱情的手气。”
  “没错,”明宏说,“认识杜方,你真的很倒霉。”
  “认识我真的很倒霉,他有亲身经验,”杜方自嘲,“这是我最好的朋友林明宏!”
  “你到底有几个最好的朋友?”安安很直。
  “我是其中唯一的男的!”明宏说。
  安安去厕所补妆,周琪走进来。周琪是新娘Grace过去的同事、今天的伴娘。
  “嗨,你是伴娘对不对?刚才彩排我看到你了。我是安安,我负责收钱。”
  “嗨,你好你好,我是Kiki。”
  周琪把一个旅行袋放在地上,拉开拉链,拿出另一双鞋换上。
  “噢,好紧!”周琪叫。
  “干吗换?你现在这双比较好看啊!”安安说。
  “刚才彩排时我发现,我穿这双鞋会比新娘高,还是换一双平底的比较好。”
  “来……”安安蹲在周琪脚前,从皮包中拿出一个OK绷,“你把脚抬起来……”她撕开OK绷,贴在周琪的脚跟,“这样就不会磨破了!……你看我……”
  安安把自己的高跟鞋脱下来,周琪看到她的脚跟贴着同样的、小熊维尼的OK绷。两人对望一眼,笑了出来。
  七点一到,志平和Grace准时站在门口。花瓣铺出的红地毯伸向舞台,伴郎伴娘在台前就位。穿着黑礼服的女歌手站到麦克风前,钢琴师坐下。司仪点头,钢琴传来简单而清脆的前奏,志平牵着Grace缓缓走进来,花瓣被踩得跳起来,女歌手开始唱:
  听见别人提起你的名字,我就会脸红
  一张有你合照的照片,看来看去都不厌倦
  坐在寂寞了很久的窗前,不停地想念
  从没有对谁的只字片语,可以读了好几百遍……
  钢琴牵出大提琴,志平牵出Grace。歌手的声音很纯净,爱到深处没有杂音……
  像童话中的世界,如今出现在真实人生的眼前
  再苦闷的时刻,也有彩虹,哪怕只是轻靠你的肩
  像传说中的爱情,如今出现在真实人生的眼前
  当你拥抱着我,轻轻地对我说,你会爱我到永远……
  志平笑着,喉结上下跳动。Grace比较胖,宽大的裙摆飘起凉风。他把她牵得好紧,仿佛到了此时此地,一不小心还是会牵掉。摄影机拍着他们脸部的特写,传送到台前的银幕。摄影机拍他们手的特写,紧得像一句誓言……
  伴郎明宏站在台前,听着歌声、看着走来的志平,想起高中时学校的洗手台。高二刚开学,他们从高一各班分到第一类组,谁也不认识谁。高一时三十四个班,到了高二只有三班是第一类组。他第一次看到志平,是在厕所旁的水池。他从厕所走出来,看到一个人穿着卡其制服在水龙头旁洗脸。满脸肥皂泡,像被砸了奶油蛋糕。早上十点,洗什么脸?他觉得这人很怪,走到水池,小心翼翼地跟他隔一个水龙头,身体还偏向另一边。没想到志平突然打开水龙头冲脸,强劲的水柱冲到磨石子池面,溅到明宏身上。他本能地骂出“干”,那人抬起头来。
  “嘿,你水开那么大干吗?没看到这块牌子吗?”
  那时政府正在倡导节约用水,每个学校都有节水标语。他们学校的压克力牌子上写的是:“开关勿开大”。
  “什么牌子?在哪里?”
  “你近视啊!”
  志平抹掉眼睛上的肥皂,吃力地瞄一眼。
  “抱歉抱歉!”他嘴上都是肥皂,一边说一边吹出泡泡,“今天第一天来这边上课,还没看到。”
  “你哪一班的?”明宏问。
  “我2班的。”志平说。
  “高二2班?”
  志平点点头。
  “我也是。”
  “余志平。”泡沫人说。
  “林明宏。”
  志平把脸擦干后,从口袋里掏出眼镜,明宏才发现:这小子真的近视!
  “不好意思把你的制服弄湿了。我买了新制服,今天刚绣好杠拿回来,先借你穿。”
  明宏穿上志平的制服,奇怪地合身。那天,高二2班有两个余志平。真的余志平当上班长。另外一个,一辈子把他当偶像……
  我就像Cinderella,等到了寻找我的他
  爱情的过程,总会有泪有挣扎,
  有你的温柔我就什么都不怕
  我就像Cinderella,等到了寻找我的他
  等待你是我付出最甜蜜的代价,快乐的Cinderella,
  真爱得到了回答……
  歌曲结束,志平和Grace在台前站定,忍了好久的掌声爆开,拉爆竹的客人一哄而上,白花兴奋地脸红,天塌下来。
  司仪黄世仁说,“刚才那首是阿妹的《灰姑娘》……嗯,这是我们高中的班歌……”
  大家爆笑,他们高中时,阿妹才几岁啊?
  当某人开始说年纪的俏皮话时,就表示他已经老了。

2.
  年轻人个个不同,老年人彼此很像。老人的共同点之一:手机都没有照相功能。
  “我们拍一张吧!……1、2、3……”
  杜方的女友安安用手机帮大家拍照。高中毕业后,志平这群死党礼拜天固定打篮球,所以没有重逢的兴奋。杜方带新女友来,是唯一的新鲜事。大家自我介绍,抢着掏名片给她。
  “你们每个礼拜天打球?这么多年,怎么可能维持?”安安问。
  “有几年打得很间断,”吴英鹏说,“大家出国的出国,工作的工作,交女朋友的更不可能礼拜天一大早爬起来。不过三十岁以后,志平回国,李玉昌结婚,打得又规律了。只怕几年后大家开始生小孩,又打不起来了!”
  “阿鹏是我们这些人中出席最勤的,毕业后这十几年来,他没有长期缺席过。”李玉昌说。
  “一直到今天,他每个礼拜三还固定发E-mail,提醒大家礼拜天要打球。”明宏说。
  “但是杜方从来不回信。”吴英鹏抱怨。
  “什么E-mail,我从来没收到过。”杜方说。
  “你少盖。”
  “我们同病相怜,”安安举起酒杯,“他也从来不回我的简讯。”
  阿鹏拿起杯子,还在犹豫怎么喝,安安一杯红酒喝完了,“为什么都是你联络,你以前是班长吗?”
  “班长是志平!”大家齐声说。
  “因为我一直在国内,”志鹏说,“明宏消失了几年,像志平这种出过国的,中间也有好几年没打。”
  “你们杜老爷呢,是回国后也没来打,”李玉昌指着杜方,“你说,你上次来是什么时候?”
  “嗯……半年前吧。”
  “那你上礼拜天一早怎么说要去打篮球?”安安问。
  “什么……喔,那天早上我要去,对对对,那天我有去……”杜方瞄明宏。
  “对啊,上礼拜天对不对?我记得那天你有去……”
  “对对对,”众人一起说,“杜方那天有来!那天有来!”
  “那天好像12比21,我们大败……”黄世仁说。
  “都是杜方,一直误传!”吴英鹏凑热闹。
  明宏赶紧补上一句,“什么半年前,你醉啦,杜方?来来来,安安,我敬杜方,你代他喝。”
  安安体贴地喝了,不戳破老同学苦心编织的谎言。

3.
  平时见面总是在球场,第一次大家一起穿西装。当初那个“没有前途,念不下去才转第一类组”的班级,如今各自有了方向。新郎志平三个月前辞掉银行的工作,准备创业。明宏在企管顾问公司,专做金融界的案子。杜方搞室内设计,自己开公司。吴英鹏是律师,黄世仁还在念中文博士。李玉昌的变化最大,体格最好的他,当兵时抽到空军,当着当着竟当出兴趣,退伍后去学开民航机,现在是副机长。
  “你结婚结得太早了!每天跟这么多空姐工作,怎么能抵抗得住诱惑?”杜方调侃李玉昌。
  “只能看看,过过干瘾。”
  “要不要我帮你分担忧愁?”杜方慈悲地说。
  “其实当爸爸后,我觉得小孩比辣妹可爱!”
  “不不不,”杜方指着安安,“是像小孩的辣妹最可爱!”
  安安说,“其实你们一天到晚在外面飞,老婆也抓不住你的行踪。”
  “我给了她我的密码。”
  “什么密码?”
  “我们公司的班表都在网络上,打入密码就可以看到。我结婚时宣誓对老婆效忠,就把密码给了她,现在她随时可以查我的行程。”
  “笨啊!”大家齐声哀嚎。
  “密码改掉不就好了?”
  “我一改,她不就起疑了吗?”
  “所以你就让她继续监控你的行踪。她有了这种安全感,反而不会来怀疑你。”黄世仁说。
  “没这么复杂,我又没有非分之想,怕什么?”李玉昌从小就是乖乖牌,现在当选了好老公。
  “唉,这么好的职业,就让你给浪费了!”杜方感叹。
  “你呢,你到底什么时候拿到博士学位?”李玉昌反问黄世仁。
  “快了快了。”黄世仁说。
  “你十年前就说快了快了。”
  “中国文化博大精深,怎么可能两三下就念完?”
  “等一下,”杜方张大眼睛,“黄世仁,你是念中文的?”
  菜一道一道上,大家轮流糗不进入状况的杜方。他最近去某个时尚派对,上了杂志,潇洒的杜方被拍得极胖。“侵犯我的隐私,我要保留法律追诉权!”“那是因为把你拍丑了,”明宏亏他,“如果拍帅了,你搞不好每个人送一本。”
  参加那个派对的还有金融界的大老板,明宏说起他们的八卦。坐在旁边的安安没听过那些人,开始玩手机。她去上厕所时,同学们开炮。
  “杜方,我不知道你有女儿?这么大了,高三那年生的是不是?”
  “你女儿这么瘦,你这做爸爸的有没有尽到责任?”
  “为什么每次带来的都不一样?这是老几?”
  “你上礼拜天到哪里去‘打球’了?”
  杜方从高中被消遣到现在,早就习惯了。他一点都不生气,弥勒佛似的,边抽烟边笑。大家表面上笑他,心里佩服他。他在美术方面的天才,没人比得上。高二时他代表学校参加书法比赛,写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得了全岛第一名。他们校长题的字,都是杜方写的。
  不过大家羡慕的,不是他的才气,而是他的女人缘。高二他当文体委员,负责跟女校办联谊。
  “我们到乌来——”杜方在班会上报告。
  “嘘……乌来有什么好去的,去过几百次了!”
  “笨蛋,乌来可以洗温泉,这样才能脱她们的衣服!”
  杜方十六岁时就有这样的雄心,可惜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最后只有十几个人去。没想到女生来了四十几个,男比女一比四,是那天去的男生生命中最光荣的一刻。那些男生也因此培养了深厚的感情,十多年后还一起打球,参加彼此的婚礼。
  “杜方,教我们怎么泡马子好不好?”
  “这怎么能教呢?”杜方摆出大师的姿态,“建筑大师Ludwig Mies van der Rohe说过——”
  “谁谁谁?”明宏打断。
  “Ludwig Mies van der Rohe。”
  “听起来好像一种病!”
  “没错啊,这种病在你身上叫‘无知’!”杜方瞪明宏,“Ludwig Mies van der Rohe说过:‘有两种建筑设计我教不来,church和bar,因为它们都是非常spiritual的东西。’爱情我怎么教?这也是spiritual的东西啊!”
  “她叫什么名字?”
  “讲到名字就有趣了。她本名叫张若安。现在叫张若仪。她说她每换一个男朋友就要换个名字,忘掉过去所有不愉快的回忆。”
  “所以你是她第二个男友?”
  “她是这么说,鬼才相信!谁知道中间她换过多少名字?张淑惠、张美娜、张爱玲……”
  “你们怎么认识的?”
  杜方张牙舞爪地说,“有一天下班我开车经过忠孝东路四段,在延吉街Starbucks门口停下来等红灯。她从我车前走过,穿着一条很透明的裙子,大灯一照,裙子里的内容照得非常清楚。当下我就爱上她了。”
  “哇——真有趣,”明宏说,“印度教有讨论到裙子和灵魂的关系。人的灵魂就该像透明的裙子,让街上每个人都可以看到。”
  中文博士黄世仁寻思,“这个算spiritual吗?”他看着每一个人,征询大家的意见,大家都假装皱起眉头,故作深思状。
  然后众人齐声,“Spiritual!”

4.
  喜宴到一半,志平和Grace走上舞台,众人鼓掌。
  “呼……终于把婚纱穿上了,今天以后不必再减肥了!”Grace说。
  “你减过肥吗?”志平说。
  Grace捶志平,“特别谢谢几位从宾州来的好朋友,他们是我们在美国念书时的朋友。因为听不懂中文,被塞在最后面那一桌。”
  大家笑,志平接着,“还有旁边那一桌,是我高中的同学,今天都是他们帮忙策划的,如果大家觉得菜不好,请怪他们……”
  Grace补充,“他们都住在台北,但陪志平走了十多年,所以也算是远道而来。”
  司仪黄世仁在台下叫,“既然今天大家都远道而来,你们能不能给一些保证,让大家觉得不虚此行。”
  Grace说,“大家放心,我们会把大家送的礼金全数用掉,不辜负大家的好意。”
  志平补充,“我们发誓,不论发生什么事,我们会好好照顾彼此。”
  “这种誓要怎么发呢?”黄世仁问。
  Grace向乐队点头,键盘立刻响起来,Grace和志平随着音乐摇晃,唱了起来……
  我的一份柔情,我的一片心意
  我已奉献给了你
  不要对我冷漠,不要不理睬我
  怕你冷冷地待我
  不求你的荣华,不求你的富贵
  只愿你把我珍惜
  给我一点关怀,给我一点安慰
  我就能满足我心扉……
  很少有新娘敢在自己婚礼上唱歌,Grace敢是有原因的。她中气十足,不但歌声有专业水准,表情动作更是投入,丝毫不受礼服和高跟鞋的束缚。
  好好爱我,好好珍惜
  这份情感,得之不易
  好好爱我,互相勉励
  幸福人生,藏在爱情里……
  “你听过这首歌吗?”杜方问安安。
  “当然听过啊!刘虹?的《好好爱我》嘛!我很喜欢这首歌耶。”
  “刘虹?是谁?”
  间奏结束,大家正期待Grace的第二轮,志平忽然爆出歌声:
  我的一份柔情,我的一片心意
  我已奉献给了你……
  就歌声来说,他们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但志平极为投入,五官都挤到一起,把情歌唱得像军歌。他的卖力为他赢得更多掌声。副歌来时,两人合唱,大家都忍不住打起拍子。
  好好爱我,好好珍惜
  这份情感,得之不易
  好好爱我,互相勉励
  幸福人生,藏在爱情里……

5.
  志平和Grace送完客回到房间,已经十点了。打开门,众人扑上来扒两人的衣服。明宏和李玉昌抓住志平,李玉昌使出空服人员制服劫机歹徒的技巧,扯掉志平的衣服。闷了一晚的安安叫得特别大声,和周琪合力对付Grace。两人被推进浴室后,他们把门紧紧拉上。明宏隔门大叫,“限你们三分钟内把衣服脱光跳进泡泡澡中,否则我们就夺门而入!”
  “这水太烫了,现在不能下去!”志平说。
  “少来,我们刚才都试过了,这是最舒服的水温!”
  “5、4、3、2、1!”三分钟到,众人破门而入。一人一边,志平和Grace已经躺进泡沫中,头浮在水上。众人踢开地上两人的衣服,向浴缸逼近。
  “喂,志平,手在水底下规矩一点!”杜方说。
  明宏补充,“咦,志平,你大腿上的痣怎么这么大。”
  “嘿,志平,从水浮上来的程度,可以判断你们两个的体积都不大。”杜方说,“刚才我和明宏下去,水都漫了出来。”
  “没错,”明宏说,“不知道志平哪里发育不完全……”
  志平抓起一把泡沫,准确地丢到明宏脸上。明宏抹下,冲上去抹在志平脸上。志平吓了一跳,把泡沫溅到Grace头上。Grace大叫,泡沫飞到池外。池内的志平和池旁的明宏对峙,两人脸上都是泡沫。明宏看着浴缸里的志平,想起高中时那个在水池旁洗脸的男孩。
  “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念得这么辛苦,为的是什么?”
  高三时,他们几个放学后留在学校K书。五点多下课,先去打一场球。打到六点,冲个干净,到学校后门外吃自助餐。酒足饭饱,回来后刚好打开书本——大睡一觉。起来后罪恶感好重,于是猛K一个小时。九点多,夜补校下课的钟声响起,他们自动又饿了。每个人都有一个钢杯,食指晃着钢杯,走到训导处盛热水煮泡面。泡好了坐在教室门口,看着操场,和满天的星星一起吃。
  “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念得这么辛苦,为的是什么?”明宏问志平。
  志平猛吸面,声音像马桶冲水。
  明宏追问,“考上好大学、出国留学、回来后报效国家,然后呢?”
  志平打个饱嗝,酱料味爆出来,“我从来没想过念书是要报效国家,我只觉得考上好大学,泡马子容易一些。”
  今晚,志平念书的目的达到了。明宏看着他,他最好的朋友结婚了,纵使满脸泡沫,他仍看得出他幸福的表情。
  那晚明宏回到家,客厅的落地窗没关。窗帘被风吹得不断飘,墙上挂的画轻轻摇。七月的台北,怎么有点冷?
  他关上窗,转头看到窗旁的茶几。录音机上的红灯急速闪动,红灯旁边的数字显示着“72”。
  他没有碰录音机,甚至连客厅灯都没开,在黑暗中安静地走进卧房。
  他有72通留言。

6.
  林明宏在民生东路一家企管顾问公司上班。二十层的大
  楼,电梯有六台。1到10楼三台,11到20楼另外三台。那栋大楼外商到连电梯都讲英文:“This is the 10th floor.”每天早上,明宏起床后听到的第一句话是:“This is the 10th floor.”
  明宏的公司标榜人性化设计,加上大部分员工长期在客户的公司工作,所以没有人有固定座位。
  “这叫‘行动办公室’,”老板说,“是国际上的新潮流!”
  行动办公室的概念是:员工早上进公司,先在门口的电脑上选位子。电脑屏幕像书店的订票系统,按一下键,哗啦啦所有的位子都冒出来。早起的鸟可以选任何位子。晚来的人选择较少,但可选邻居。再晚的人什么都不能选,只有挤在墙角,连电话都没有。最晚的人只有坐在老板旁边。没有人有固定的分机,接电话都用手机。为了不错过客户的电话,很多人的手机没有语音信箱。忙的时候,同事会帮忙接。在这样的办公室,没有人有隐私。
  明宏订了座位,到健身房式的置物柜子中把行李箱拿出来。因为没有固定桌子,公司发给每个人空中小姐拉的行李箱。让大家在高科技大楼中当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明宏将行李箱拉到座位旁,看看手机:8:10。他除了台湾的两个客户,最近开始支持深圳的同事争取新客户。每天从早上八点做到晚上十点。早午晚餐,都在办公桌上吃。
  他放好东西,下楼买早餐。他穿越民生东路,走进对街的麦当劳。礼拜一早上,上班族规矩地排队,每个人都露出疲惫的表情。
  “单点一个麦香猪柳加蛋带走。”明宏点麦当劳已经熟练到把所有会被问到的答案一次讲清,不给店员任何表现的机会。
  “加蛋要等三分钟可以吗?”
  “那不加蛋,‘麦香猪柳’就可以了。”
  回到座位,他插上网络、打开电脑,在Windows跑的那一分钟吃掉汉堡。公司升级到XP,他的压力变大,因为啃汉堡的时间少了好几秒。
  中午,杜方打电话给他,约他十分钟后吃午饭。
  “你约人都是十分钟前通知吗?”
  “我约女朋友都是十分钟前通知,而且还强调随时可能有突发状况,她手机要一直开着。”
  “这样还有人愿意跟你交往?”
  “你跟我吃饭,我告诉你其中一个。”
  他们约在明宏公司附近的北方馆,明宏走进来时,杜方已经开始吃了。
  杜方说,“我知道你赶时间,不想让你等,就先点了。锅贴、小笼包、小米稀饭,你看,你一来就可以吃,我这朋友多好!”
  “你对我这么好干吗?”
  “你这几天可能会接到找‘林明宏’的电话,但其实是找我的。”
  “什么意思?”
  “你这辈子有没有遇到过一个女人,当你看到她的第一眼,就知道你这辈子离不开她?”
  “我妈。”
  “除了你妈之外……”
  “你那个小女朋友安安不错啊……”明宏激杜方,没想到他说,“那安安让给你,我今天遇到另一个女人。”
  “天哪,怎么可能!你这么忠诚的男人!”
  “我早上到银行办事,看到一名美女。很高,有一米七吧。短头发,一身黑,像电影明星一样。她背对着我,所以我只看到她的背影。她拿了一个号码牌,走到等候区坐下。我虽然已经办完事了,为了看她,也绕回到等候区坐下。我坐在她背后几排,专心看她的背影……”
  “小姐,帮我们加热茶好不好?”明宏故意不专心。
  “她随手拿起银行的广告传单在看,我一直注意她。后来电脑清脆地‘铃’一声,然后叫‘来宾254号,请到4号柜台’,她站起来,走上前去。几分钟,她办完事,掉头要走,我这才看到她正面……Oh, my God……”
  “Oh, my God!”明宏故意大叫,把杜方从陶醉中惊醒,“小米稀饭中有蚂蚁!”
  “算了,不讲了。”
  “你讲你讲,你说Oh, my God,然后呢?”
  “超辣的!她办完事,走到门口,我看苗头不对,立刻跑上去自我介绍。大概很多人跟她搭讪吧,她见怪不怪,很熟练地笑一笑。我拿出一张名片给她,我说你看,这是我最后一张名片,给了你我就没有了,你是我这辈子最后一个搭讪的对象——”
  “哇……好浪漫的故事,”明宏假装擦眼泪,“不过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回到公司,打开皮夹,赫然发现:我那唯一的一张名片,还在皮夹里,而你礼拜天给我那张,却不见了!”
  “你是说……”
  “我错把你的名片给了她!所以她现在以为早上跟她搭讪的帅哥叫‘林明宏’,在一家企管顾问公司做事!”
  “太好了!那我岂不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耶,你少来,是我先认识她的!”
  “干吗,这又不是去图书馆,哪有什么先不先的?”
  “你不会喜欢这种型的女人!”
  “‘Oh my God的辣妹’谁不喜欢?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这种型的?”
  杜方自信地摇头。
  “等一下,你是不是常干这种事?我常接到一些电话,对方开口就说:‘林老板,我是蜜糖啦!你怎么好久没有来了?人家好想你啦!’我一直在调查,是哪个王八蛋在酒店乱发我的名片。”
  “喔,这我倒发过一次……”
  “就是你!”
  “不过今天早上绝不是故意的!她如果打来,你就叫她打给我。”
  “你是说‘蜜糖’吗?”
  “我是说‘来宾254号’!”
  “你怎么知道她会打来?”
  “相信我,她一定会打来。”
  “那安安怎么办?”
  “她太小了。”
  “你不是喜欢年轻的吗?”
  “但她的个性太幼稚。那天闹洞房,最后不是一团乱吗?我们回去后,发现我把她的披肩忘在洞房。她跟我一直吵,讲不过我,竟然拿起一本女性时尚杂志砸我的头。时尚杂志,你知道那玩意儿有多重吗?她太幼稚了!”
  “那你当时怎么反应?”
  “我当然气得要死!大吼一声,推了她一把,抓起杂志,当场撕成碎片!我要让她知道,跟我谈恋爱是不能这么幼稚的!”

7.
  明宏回到公司,立刻把杜方的托付忘得一干二净。杜方从高中起就是白马王子,女友像天气,三天一小变,三月一大变,改变时大家都知道,但变来变去还是那几种类型。杜方是大陆型气候,冬冷夏热。他喜欢的不是冷若冰霜的模特儿,就是闹哄哄的小女生。他变天时,抵抗力弱的,比如安安,会感冒,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但身边其他人,比如说他们这几个同学,早就习惯了。到时间不变天,还觉得不自在。
  高中时,杜方是大家的健康教育老师。除了定期提供“教材”,还带大家实地参访。他带女生回家,走进房间。同时把家钥匙给明宏,让大家开门进来,跪在房间外偷听。大家都谴责,也庆幸:杜方这么低级!这种事做过一次,大家就不干了。纵使杜方不介意,他们这帮人也无法忍受听过之后,过了几天在校园音乐会撞见那女生的尴尬。
  回到公司,明宏立刻被老板抓过去。下礼拜他们要提案,整组人在和PowerPoint游击战。
  “台湾金融界逾放比率这么严重,每家银行都有压力,他们的压力就是我们的机会……”老板激励大家。
  五个人坐在会议室,白衬衫和领带像盔甲,让他们讲话大声、姿势唬人。明宏知道:专业形象只是一种武装,大部分的时候他们和客户一样茫然。什么企管顾问?他们只是一群没有产业经验的年轻人,凭着商学院的理论和PowerPoint的功能,试图改变这个世界。
  晚上七点,公司仍像补习班一样嘈杂。大会议室人进进出出,松开的领带押解着每一个人。明宏正在PowerPoint里做一个表格,手机响起来。
  “请问林明宏在吗?”
  “我就是。”明宏戴起耳机,两手仍打着键盘。
  “我是周琪,你记得我吗?”
  “嗯……喔!你找杜方对不对?”
  “杜方?”
  “对不起,他给你的名片是错的!那张名片其实是我的,我叫林明宏。你早上碰到那个人叫杜方,他把我的名片给了你。他叫杜方,我给你他的电话喔……”
  “你在说什么?”对方笑出来,“我是周琪,Kiki,是Grace的同事,我们上礼拜六在她的婚礼上认识……”
  “喔……”明宏突然站起来,像被点到名,“你是……那个……”
  “伴娘。你记得吗?”
  “当然记得……呼……那天你踢得我好痛!”
  “不好意思,我当时想在桌下把鞋脱掉,我那双平底鞋太紧了!”
  “那双鞋的底真的很平,像砖头一样……”
  明宏走出办公室,走到电梯旁。他们聊了一下,赞美婚礼多成功。周琪说她出来开一个会,刚好就在他们公司附近,问他要不要一起吃晚饭。
  “嗯……”明宏看着电梯,门打开,有人走出来。
  “没关系,”周琪听出他的犹豫,主动说,“你可能在忙……”
  “谢谢你,Kiki。不好意思,我们正在赶一个东西,今天不太方便。”
  “那改天吧。”她轻快地说。
  “改天,改天我请你。”
  “好啊,那你忙吧。”她的口气仍然开朗,“改天再找你。我的号码刚才有显示,你可以找到我。”
  明宏挂掉电话,走回座位,边走边回想那天的伴娘,只记得她很漂亮。他坐下来,看着电脑屏幕、撑着下巴。那晚被她踢到的腿还隐隐作痛,他揉一揉。他是伴郎,她是伴娘。她打给他,他为什么没有感觉?
  “明宏,”同事叫他,“去吃饭吧。”
  “走。”
  他们一行四个人从电梯中走到lobby,明宏的电话又响了。他看着屏幕上陌生的号码,以为又是周琪。
  “喂?”他犹豫了一下接起。
  “请问林明宏在吗?”
  “我是。”
  “我们今天早上在银行认识……”

8.
  婚礼那天踢到明宏的是周琪,她是新娘Grace的属下,也是好友。她小Grace四岁,把她当姐姐。她毕业后到Grace的公司应聘,面试她的正是Grace。她跟Grace做了四年,公私无所不谈。甚至当另一家公司来挖她,她也第一个告诉Grace。
  “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你当然要去。你在这里也学得差不多了,趁年轻,出去开拓更大的天地。”
  当时周琪自己都不太确定。离开,完全是因为Grace的鼓励。最后一天,Grace出差不在,周琪桌上却奇妙地摆着一个礼物。她把所有的东西收好,把一罐用完的乳液拿到厨房回收,走回座位,电脑关机后,才从袋子中拿出那个礼物。她用刀片小心割开包装纸,一层一层摊开,里面是……
  IPSA的“Time Reset”乳霜。
  礼物袋中有一张卡片,上面写着:
  肌肤和事业,同时Reset。
  到了新公司,周琪虽然不常见到Grace,但她每天都在发挥Grace教她的东西。她在这家女性清洁保养品公司做行销,短短六个月,业绩就有起色。她的精明干练,很快在业界传开。  “Kiki,广告公司下午五点来谈合约,还记得吧?”她最要好的同事宝宝走来。
  “你跟大楼管理处讲了没?”
  “讲什么?”
  “请他们不要把空调关掉啊!”
  “喔,差点忘了。”宝宝说,“你总是这么细心!”
  周琪外表温和,谈生意却很利落。会议五点开始,一直到八点还如火如荼。三个小时她一次都没站起来,一瓶矿泉水插着吸管摆在面前,一口都没喝。手机响了几次,她接起来,遮着嘴小声讲了几句,立刻回到会议中。
  “第15条的B项,”周琪说,大家翻到那一页,“第三行,你们说我们收到发票后的10个工作日内要将款项汇到你们美国总公司的账户,你们怎么定义‘工作日’?”
  对面的男士笑出来,“工作日就是工作日啊,还需要定义吗?”
  “当然要!”不介意对方的讪笑,她心平气和地说,“你讲的是美国的工作日还是台湾的工作日?万一我们农历除夕收到账单,可以初五上班后再过10个工作日再付吗?”
  对面的男士哑口无言,前后翻合约。
  “这里讲的,应该是台湾的工作日吧……”对方说。
  “写在哪里?”
  “嗯……”男士说,“应……应该是第……”
  会议桌上的周琪和回到座位的周琪是不一样的。开完会,回到座位,晚上十点多了。她把桌子收得很干净,HP计算器放进皮套里。那瓶插了吸管的矿泉水,一天都没喝完。吵了一整天的手机,六点后就沉沉睡去。她反复看着E-mail,每一条的深黑色都变成浅黑色,没有新讯息。透过她座位旁的落地窗可以看到建国南北路高架桥,她开始算桥上有多少辆Mitsubishi的车,然后记在电脑屏幕旁的一张便利贴上。
  “算这个干吗?”宝宝走过来,坐在她桌上。
  “我有一个好朋友在Mitsubishi做事,这样我就知道他做得好不好。”
  “这种资料你不能看报纸吗?”
  “不一样的。那种实际在街上看到车子跑过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就像我们到店里去巡产品一样!”
  “没错!那是一种很个人、很亲密的感觉。”
  某种程度,那种亲密感补偿了周琪在另一方面的空虚。没有人相信她已经两年没交男朋友了。她聪明、年轻、个子高、皮肤好。和前任男友分手后,两年来也有不少追求者。但那些男人都像她卖的洗面皂,洗后不留痕迹。表面上,她的生活很完美。早上,开着白色的March去上班,固定经过花店,买一朵玫瑰花。她在公司旁边的大楼租了停车位,把车停好后,在摩斯汉堡买牛奶和三明治。摩斯卖的是全脂牛奶,她冒着变肥的危险喝,只因为喜欢他们的牛奶瓶。那是一个透明的玻璃瓶,上面有蓝色、手写的“milk”字迹。她喝完后,把瓶子洗干净,把玫瑰花插进去,也把自己插进旋转椅。中午,跟同事出去吃饭,菜上来时,她会从皮包中拿出自己的餐具。
  “你有洁癖啊?”宝宝说。
  “没有啊,我只是想保护地球。”
  “这里用免洗餐具,很环保啊!”
  “用免洗餐具,也是在浪费地球的资源啊!”
  “大家都在用免洗餐具,你一个人自备餐具有什么用?”
  “那你要不要跟我一起?我送你一套,跟粉饼一样,很方便的!”
  下班后,她练瑜伽、学日文、看杂志、研究别人家的化妆品。她买了一百个小时的按摩时数,两年都没用完。为了了解日本的潮流,她订《Taipei Walker》,买看不懂的日文女性杂志。她最喜欢的是《ef》,觉得里面的模特儿最漂亮。中文版上市后,她立刻订了两年。
  婚礼上认识明宏的第三天,她收到《Taipei Walker约会新玩法》特刊。
  “这本特刊是一个征兆!”晚上七点多,宝宝找她去吃饭,她跟宝宝宣布,“表示我该开始约会了!”
  “拜托,这只是杂志社刺激销售量的方法。”
  “那为什么刚好今天寄到?我礼拜六认识他,礼拜一就收到杂志?”
  “也许因为邮局周末不上班?”
  “我应该打个电话给他。”
  “千万不可以!女生采取主动的恋情,通常都没有好下场!”
  “什么恋情?我只是好几天没看到他,问候他一下而已。”
  “那我们也好几天没看到老板,要不要也打电话问候一下?”
  “我打林明宏,你打老板。”
  “我可以打给老板,但你千万不要打给林明宏!”
  “嘿!”她指着桌旁一本摊开的《时报周刊》,“你不要泄我的气好不好?你看我的星座本周的运势,这边说:‘由你主动规划的约会将有意想不到的浪漫结局,但千万不要强求。万一对方没有同样强烈的反应,暂时休息,再接再厉!’”
  在宝宝的阻止下,她打给明宏。
  “请问林明宏在吗?”
  “我就是,”她可以听到对方的键盘声。
  “我是周琪,你记得我吗?”
  “嗯……喔,你找杜方对不对?”
  明宏以为她是别人,后来解释清楚了,两个人都笑了出来。他在忙,他们没有多讲。
  “我告诉你吧,”宝宝用圆珠笔敲她的头,“女人不能主动!”
  “啊……”周琪假装大哭,头敲桌子,头发散满桌面,“我被拒绝了啦!”
  “好啦,别泄气,我们去吃饭!”宝宝说。
  周琪立刻抬起头,“没关系,谁需要男人?我们俩也可以去这些‘约会新玩法’的地方啊!”
  她们坐进周琪的车,电源打开就是日语录音带。
  “日文学得怎么样了?”
  “最近进步很多。而且我发现我的日文老师在追我!”
  “那很好啊!交个日本男友,日文一下就通了!”
  “不幸的是,他比我小五岁!”
  “客气什么?姐弟恋现在很流行的!”
  “我时髦的极限,是买假的凯莉包,姐弟恋对我来说太前卫了……对了,你不是说要帮我买吗?到底什么时候拿得到?”
  “快了快了,我朋友说这一家的货,跟真的完全一样。就是因为做得太好了,所以现在缺货!”
  “连假的凯莉包都缺货,这是什么世界!”
  她们吃完饭,一起到超市看她们公司产品的摆设。
  “还好你没跟那个林明宏见面,你如果在他面前巡产品,他一定会疯掉!”
  周琪数着架上的货,边记笔记边问,“为什么?”
  “男人根本搞不懂这些东西。洗面奶、保湿液、洗发乳、刮胡膏,对他们来说通通一样。我走进我弟弟的浴室,只看到五样东西:牙膏、牙刷、刮胡刀、肥皂、洗发精。他们这样活就很快乐了。你浴室有几样东西?”
  “37。”周琪说。
  “你还真的算过?”
  “有一个礼拜六晚上无聊,彻底算了一下。不过最近夹牙膏的夹子掉进马桶,被我丢掉了,所以只剩下36样。”
  “什么是夹牙膏的夹子?”
  “牙膏不是从后面挤对不对?挤扁了的部分,我会把它卷起来,用个夹子夹紧,这样,就不会浪费任何一滴牙膏。”
  “天啊!你怎么还单身,就已经开始当妈妈了?”
  在收银台,周琪把塑料夹和两大袋苹果放在柜台上。
  “帮我拿一包。”离开超市,走到街上,周琪请宝宝帮忙。
  “你买这么多苹果干什么?重死了!为什么不买轻一点的水果?”
  “我告诉你,苹果是最适合单身者的水果。”
  “为什么?”
  “单身的人吃饭的时间地点都不确定嘛,吃水果也就不确定。苹果的好处是不会坏。你摆了一个月,吃起来一样美味。香蕉、西瓜、葡萄,通通不能摆,只有……”
  “God,Kiki,你知道你这句话多悲哀吗?”

9.
  喜欢吃苹果的,不只是周琪。安安挂下电话,也咬了一口。
  谁是巫婆,喂她这颗毒苹果?
  杜方又在开会了,没时间讲话。这跟她拒绝班上男生时说自己头痛一样,是万用借口。我头痛,我在开会,谁能证明这不是真的呢?
  她从小调皮,但碰到杜方,却变成淑女。
  她在台中长大,爸爸在她高一那年离家,妈妈一个人养她。妈妈赚钱忙,没时间管她。她也自暴自弃,对读书失去兴趣。高二那年,学校来了新校长。她服装不整,被校长骂过好几次。校长总是说,“你看看你,邋里邋遢的,衬衫也不塞进裙子里,一点女孩子家的样子都没有!”她因为头发长,被记了两个警告,一直对校长怀恨在心。
  新校长要整顿风纪,每节下课都在教室外走廊上巡逻。
  “跑那么快干吗?”有一天下课,她靠着三楼教室外的栏杆,看着校长在二楼走廊喝斥跑过的同学,“你看看你,疯疯癫癫的,一点女孩子家的样子都没……”
  校长话没说完,天上掉下一块东西,直落在她头上。旁边的同学一时看不清是什么,但都忍不住笑出来。校长很冷静,没有出声,她慢慢把头上的东西拿到面前……
  是一块用过的卫生棉。
  考大学时,安安也不知道要读什么。喜欢看日剧,就选了日文系。来台北上大学后,当然不会乱丢卫生用品了。那份冲动,通通转移到爱情。她才二十岁,已经不记得交过多少男朋友。她交男朋友就像看电影一样,只看DVD,绝不到戏院。屏幕小无所谓,看懂故事就好。DVD只租不买,看了十分钟不喜欢,立刻就不看了。有的DVD两三天就还,有的忘了还,在床下放一两个月,都忘掉了。那些男孩当然也喜欢她。她激情、早熟,男生都还搞不清楚的状况她都懂。但她就像台风,快来快去,走了之后,很多人家破人亡。
  直到她遇上杜方。
  杜方比她大一轮,一个在学校一个在社会,照理说是不会认识的。有一次她离开忠孝东路和延吉街口的Starbucks,杜方匆忙走进来时撞到了她。
  “对不起,小姐。”
  “看路好不好。”
  “你也喜欢他的小说?”
  “你是谁?”
  “一位书友。”
  那天安安穿着紧身牛仔裤,边走边把发票塞进口袋。动作大了点,所以其实是她撞到杜方,但她的口气仍然很冲。
  “什么书友?”
  “你手上这本啊。”
  也许是杜方的外表和诚恳打动了她,她没有甩头就走。
  “我还没看过,好看吗?”
  “不错,不过我比较喜欢他上一本。”
  “他上一本是什么?”
  他们一起走到旁边的金石堂书店,杜方送给安安《挪威的森林》。
  那天晚上,杜方送她回家。她住在学校外面,小小的房间隔成两片。
  “这里好像女子监狱。”
  “谁说的?我的室友小路常带男朋友回来,你见过可以嘿咻的监狱吗?”
  “这里完全没有隔音,那他们在那个的时候你怎么办?”
  “我躲到漫画书出租店去。”
  “这么够意思?”
  “小路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一起从台中来的!”
  安安的“房间”很小,两个人要同时坐下,只能坐在床上。她用被子盖住床上的衣物,把桌上的杂物都塞进衣橱。
  “这是什么?”杜方看到衣橱内架子上一排排的洗发精空瓶。
  “这是我用过的洗发精。”
  一眼瞄去,有二三十瓶。
  “这还只是这两年的而已,之前的都放在仓库。”
  “你收集洗发精?”
  “我有一个志向,要用过世界上所有的洗发精。”
  “这是什么志向?”
  “从小到大,我很少用过两瓶相同的洗发精。每次用完一瓶,一定换另一个牌子,然后把用完的空瓶保存起来。每次我有朋友出国,我都请她们帮我带不同的洗发精。”
  “这是什么怪癖?”
  “这怎么会怪?你集邮,我收集洗发精的瓶子。”
  “谁集邮啊?我哪有那么老气?”
  “那你的嗜好是什么?”
  “我收集毛笔。”
  “喔……我误会你了!你不集邮,你收集毛笔,这样你年轻多了!”
  她的室友敲门,没等她回应就闯进来。看到杜方,停下来,毕恭毕敬地说:“张伯伯,你好……”
  后来,安安都叫杜方“张伯伯”。

10.
  “我请你喝水!”
  “张伯伯”不像一般男孩,总是请她喝咖啡。他第一次约她,带她到西华饭店对面的诚品书店。
  “这个咖啡厅搜集了各国的水。起泡的、不起泡的、蓝瓶的、红瓶的、上面写法文的、上面写俄文的……”杜方一口气点了十七瓶,每一瓶都尝一口。十七杯水像十七个不同口味的湿吻。他连她的手还没碰,她已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爱情。
  第二次约会,杜方叫她去他公司。当身旁追她的男生都还在跟家里要零用钱,杜方已经有了一个一百多平米的公司。
  “你找哪位?”门口的小妹问。
  “我找杜方。”
  “总经理外找。”小妹拿起电话说。
  她大二,却在跟总经理约会。
  她走进杜方的办公室时,杜方正站在办公桌前——写毛笔字。
  “你坐一下,马上就好了……”
  她自然好奇地凑上前去,那是她见过的最大的一张宣纸。
  “这是什么?”
  “王羲之的《兰亭集序》。”
  “什么东西啊?”
  杜方专心地写,一句话都不说。
  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
  “你真的在收集毛笔耶!”安安看着杜方办公室的玻璃柜,一枝一枝的毛笔,整齐得像卫兵。
  虽趣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得于己,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将至……
  “哈……”安安打个大哈欠,“看你写我都困了!”
  杜方不回答,专心地写完最后一个“至”字,嘴巴还跟着一起念出来。
  “这到底在讲什么?”
  “这是王羲之描述知心好友在一起时痛快的感觉。”
  “写这干吗?”
  “这是我写给你的第一封情书啊!”
  那晚,他送她回家,把那张宣纸贴在她床边的墙上。然后,杜方用还沾着墨的手摸着她的脸,在“当其欣于所遇,?得于己,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将至”几个字下,吻了她。
  那天晚上,安安的室友躲到漫画书出租店。

11.
  杜方跟安安在一起,也变得年轻。他把屋顶装置成花园,七月的周末,和安安一起整理。杜方光着上身,穿着运动短裤和夹脚拖鞋。安安上身穿着三点式泳衣,下面穿着很多须须的牛仔短裤。他们在屋顶花园洗地,安安喷水,杜方用力刷。水从地砖上溅起来,弄湿杜方的头发。
  “I think you are cute。”安安对杜方说。大太阳下她眯着眼睛,手中水管的水畅快地流。
  “I think you are cute too.”杜方的笑容像太阳一样炙烈。
  “I think you are cute THREE.”安安跟着说。
  杜方接不下话。
  “我们去买鞭炮,晚上在屋顶上放好不好?”她建议。
  “好啊!”
  “那要开车去中坜。”
  “中坜?”
  “台北很难找到鞭炮耶,我知道中坜有一家!”
  “喔……那我们还是在家看DVD好了。”
  中坜太远了,杜方的极限是西门町。安安喜欢陶?,杜方被她拉去听了一场Tension的演唱会,只因为她听说“陶?有可能会来”。杜方大概是现场唯一的男性,不然也是最老的人。Tension穿裙子出场,旁边的小女生叫得哭出来,他却哈哈大笑。最后,陶?并没有来。他为了安慰她,回家的车上都在放陶?的歌。在《海滩》时,她在座位上满足地睡着。他把冷气关小,怕她感冒。
  他们认识几个月后,安安二十岁生日。杜方带她去京华城购物中心一家高级牛排馆。他安排了餐厅正中央的桌子,走进来时很多人都看着他们。吃完后,杜方拿出他准备好的生日礼物。
  “生日快乐!”
  “这是什么?”
  “打开来看看。”
  安安把方形的礼物放在桌上,兴奋地拆开包装纸……
  是陶?的新CD《乐之路》,封面写着:“祝安安生日快乐!”下面是陶?的签名。
  她看着礼物,手遮着嘴,忍着不哭出来。
  “生日快乐!”杜方摸她的头,像爸爸哄女儿一样,“吃蛋糕吧……”
  这时候餐厅的灯突然暗下来,音响放出陶?的《22》:
  春天是她最爱的季节
  当微风随意吹乱她的头发
  她并不在意身边世界的嘈杂
  只想着自己生命中的变化……
  在黑暗中,侍者从厨房走出来,拿出一个插着蜡烛的小蛋糕。蜡烛在黑暗的房间,像流星闪过天堂。侍者走过整个餐厅,所有的客人都放下餐具,眼光跟着蜡烛走……
  她今年农历三月六号刚满二十二
  刚甩开课本要离开家看看这世界
  却发现许多烦恼要面对Oh yeah……
  蜡烛和蛋糕最后放在安安面前的桌上。杜方站起来,走到安安旁边,在《22》的背景上唱出“祝你生日快乐……”其他客人受到这景象的感召,一起唱了起来。最后,安安吹掉蜡烛,所有的客人一起喊,“安安生日快乐!”
  人生偶尔会走上一条陌路
  像是没有指标的地图
  别让他们说你该知足
  只有你知道什么是你的幸福……
  “他们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他们都是我公司的人,我找他们来一起帮你庆生。”
  安安转头看,一整间餐厅,大概有二三十人。
  “把蜡烛拔下,吃蛋糕吧。”
  安安拔下蜡烛……
  才发现蜡烛是嵌在一只钻戒上。
  她常会想望能回到那年他一十二
  只需要好好上学生活单纯没忧愁
  她笑着想过未来Oh
  她应该得到幸福
  如此的简单的梦
  有没有实现……
  杜方和安安都曾经相信:他们是要结婚的。特别是当感人的仪式结束,他们走出餐厅,正要搭电扶梯下停车场时,杜方突然说,“往这边走!”
  杜方拉安安往一楼门外走去。
  “喂……停车场在那边……”
  “我先带你去一个地方。”
  杜方带安安走到京华城外,在黑夜中绕到市民大道和东宁路的交叉口。
  “你看看京华城这个入口,你觉得它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杜方问。
  “没有啊……”
  “你看一看嘛!”
  “就是一个门啊!”
  “你看看门上方的结构……”
  “我哪看得出来?我又不是学这个的!”
  “你看一下门上的墙壁,有什么不一样?”
  京华城是一个球体,因为这样独特的形状,建筑物的结构也很不同。市民大道和东宁路的交叉口那个入口上方不是平的外墙,而是一块凹进去的三角形。三角形弯上去,才连接到建筑物的外墙。于是门前形成一个又像洞穴、又像雨篷一样的区域,“这样的门,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是很奇怪啊……你为什么带我看这个?”
  “来,我们走进来……”杜方指着门上的字,“你看……”
  安安读门上的字,中间是“回旋音入口”,左右各写着“Echo Entrance”。
  安安问,“为什么叫‘回旋音入口’?”
  杜方牵安安到门前的洞穴。他左右踏步,好像在探测地雷……
  “因为这块角落独特的结构,当你站在这个门前的某一点时,你一讲话,可以听到自己的回音。”
  “哪有可能?”
  “你不信?”
  安安摇头。
  杜方站定,看着安安。夜里的台北很安静,连购物中心的门外都没有声音。
  “我们回家吧……”安安向马路走去,杜方站着不动。
  “走了嘛……”
  杜方不理她,他站稳,深呼一口气,然后大叫:“安安,我——爱——你——”
  安安转过头。那一刻,在台北的那个定点,杜方和安安都清楚地听到,“我爱你”三个字的回音,一波一波,冲倒水坝,排山倒海而来。
  从那一刻起,安安被吸进回旋音入口。

12.
  安安不知道,回旋音入口还站着别人。
  那天在银行搭讪的女子打给“杜方”。
  “喂?”他犹豫了一下接起。
  “请问林明宏在吗?”
  “我是。”
  “我们今天早上在银行认识……”
  “谁?”对方说。
  “我们早上在银行见面,你给了我你的名片。”
  “喔……”彼端的明宏会意过来,他解释了一番,把杜方的电话给她,拿到电话后,没等明宏说完,那女子就挂掉,随即打给杜方。
  “我们约在哪里?”她问。
  “你公司在哪里?”
  “仁爱路和新生南路交叉口。”
  “嗯……”杜方想一想,故作严肃地说,“那我们就约在那个交叉口的大安分局好了。我们不熟,约在警察局门口我比较不会有危险。”
  “应该是我要担心吧!”
  “你别担心,我有正当职业。不信的话,要不要来我公司看看?”
  照例,杜方和陌生女子约在公司,让她瞻仰他创业的成果。她一进门,看到一面石墙,上面写着“Tu & Company”。墙顶端有一排铁架,架着五个圆形投射灯,把“Tu & Company”照出庄严的阴影。走过玄关,空间被走廊分成两边,每一边又分成三排,每一排各坐了两个人。两边的最后一排后面各有一个书架,放着吓人的专业书。书架后面有厨房、文具室,和几间独立的办公室。
  “你的天花板怎么会有这么多管子?”
  “这个粗的灰色钢管里面是空调,上面这些聚在一起的白色细管里是电线。”
  “这么多管子多丑,你怎么不把它们藏在天花板里?”
  “怎么会丑呢?结构本身就是美,管线也是结构的一部分,干吗要把它们藏起来?该露的地方就要露,暴露事物的原始状态,就是一种自然的美!”
  “你是在讲建筑还是女人?”
  “你说呢?”
  杜方停顿一下,开始了他一贯的戏码,“房子就是机器,有形式,也有功能。现代主义讲,形式应该来诠释功能……”
  “你看这边的灯,”杜方指着右边,“这些是日光灯,没什么稀奇,但因为我把日光灯藏在天花板下的铁架内,日光灯往上照,光线感觉就比较柔和。”
  “日光灯要藏在天花板下的铁架内……喔……你怕太主动的女人?”
  “我不怕女人,女人应该怕我!”
  他们走到办公室后方。文具室摆着各种装备,包括一台印设计图的大机器。接下来是两间主管的房间。杜方打开其中一间,“这是我partner的房间。”
  “怎么还有一张床?”
  “我partner在上海,这个房间没在用。所以我买了一张床,我们会计怀孕了,中午可以在这儿休息。”
  “你对员工这么好?”
  “我不敢说我的公司多成功,但我最骄傲的是:我们公司就像一个家,十个人,感情很好。现在经济不景气,案子少,我都很open地告诉员工公司状况不好,但我绝不裁员。大家一起减薪,但绝不裁员!”
  走到底是杜方的办公室。一进门,最显眼的是桌上的宣纸。
  “这是什么?”
  “我在写字。”
  “写什么?”
  “王羲之的《兰亭集序》。”
  “喔,王羲之……他最近好像有在诚品演讲。”
  “听说他口才不错,你去听了吗?”
  两人配合得很好。来宾254号坐下,她看了一圈:玻璃柜里有毛笔,书和杂志堆在墙角,围着一台真空管扩大器,喇叭架在天花板,管线优美地隐藏在天花板内。
  “你不是说结构就是美吗?那音响线为什么就要藏起来?”
  “这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音响线太细小了,暴露它只会让人感到琐碎。空调管够粗,比较容易做文章。”
  “唉,我觉得艺术都是诠释出来的,只要符合你们个人的品味,永远可以编出一套道理来自圆其说。”
  长长的木桌上一团乱,一张图摊在桌上,几本建筑杂志堆在旁边,彩色铅笔盒大得像喜饼,摊开着,像小学的美术课。
  “你看这个,”他拿起桌上一个画框,“这是我裱的一张餐巾纸。”
  “餐巾纸有什么好裱的?”
  “你看看上面的图案。”
  “这是什么?”
  “Museum fur Kunsthandwerk,这是法兰克福博物馆的外观。博物馆是德国建筑师Richard Meier设计的,这张餐巾纸是他画的博物馆外观的素描,只在博物馆内的餐厅拿得到。”
  “餐巾纸有什么好裱的?”
  “你别小看它,这是这整个公司最有价值的东西。”
  “我永远不懂,艺术的价值是怎么定的。”
  来宾254号不耐烦地起身走动,看到杜方笔记本电脑的屏幕,“这是什么?”她问。
  “设计图。”
  “这么复杂的图怎么画出来的?”
  “有CAD软件。”
  “你是老板,还要画这种图吗?”
  “我只画sketch,他们会把细图画好给我看。”
  “那就让他们画,我们走吧。”
  她上车,杜方替她关门,自己再坐进去,这一晚进入第二阶段。
  他们开在仁爱路,车速的荧光数字投射在车窗左下角。
  “这车真酷,车速还会显示在窗子上。”
  “最酷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这车会认人的。”
  “怎么说?”
  他在收音机前弹了一下手指,收音机竟突然睁开眼睛似的打开,出现了频率的数字。他又弹了一下手指,收音机关上。
  “这有什么了不起?”
  “你试试看。”
  来宾254号试了几次,收音机都没有反应。杜方清脆地再弹一下,音乐响起。
  她摇摇头,雕虫小技。
  杜方带她去中山北路一家意大利餐馆。窄小的巷弄内,不是内行人找不到。他一手包办,从酒、开胃菜、主菜、点心,都帮她打理妥当。她只需在一旁,从容地表现性感。
  “我很喜欢你的耳环,”杜方伸手去摸,刻意碰到她的耳垂,“跟你的项链很搭。”
  “你是不是常跟女人说这种话?”
  “从来没有,我欣赏女人,通常先欣赏她们的腿,你是唯一上半身先让我感兴趣的。”
  邻桌只有一个人,他站起来去洗手间。他一走,留在桌上的手机就铃铃响。杜方正要进入下一个阶段,那手机却响个不停。响了三轮之后,杜方忍不住了。
  “等一下……”他跟来宾254号说。
  他走到邻座,接起陌生人的手机。
  “喂……对不起,他现在不方便讲话……我?我是他旁边桌子的客人……他可能去洗手间了……您要不要留下电话,待会儿他回来我请他打给你……喂?喂?”
  杜方走回座位,若无其事地对来宾254号说:“哪有人随便挂人电话的?没礼貌!”
  来宾254号笑,杜方让自己的魅力烧。
  晚餐后进入第三阶段,离开中山北路的餐厅,顺水推舟,杜方带她上阳明山。这是他最拿手的路线,跟他上阳明山能全身而退的,目前为止只有他妈。
  看夜景时,他牵住她的手。
  来宾254号没有抵抗,只是笑笑,“我要警告你,其实我是一个很坏的女人。”
  “不会啊,我觉得你蛮好的。”
  “那是因为你还不认识我。”
  “那我们最好就保持这样的距离,”杜方放下手,“不要太熟,维持对彼此都有好感的感觉。”
  “好主意。”
  “等一下,”杜方露出戏剧化的抗议表情,“不行不行,这样我吃亏,因为我是一个你认识越多会越喜欢的人。”
  来宾254号又被逗笑了。
  那晚结束后,跟杜方上阳明山之后能全身而退的,仍然只有他妈。

13.
  志平和Grace全身而退,整趟蜜月旅行只掉了一把梳子。
  回国后的周末,他们在新家办housewarming party。Grace负责联络,第一个当然找周琪。
  “有没有dress code?”周琪的第一个反应。
  “这不是国宴,没有dress code。不过我可以特别替你准备红地毯,志平那些同学大概很早就会来,站在两旁欢呼。”
  打篮球的那一帮果然都来了,明宏扛着一箱红酒。
  “你是来狂欢的吗?”
  “‘狂欢’?谁要跟结了婚的人狂欢!”
  志平出去玩总会拍幻灯片,这次去欧洲也不例外。七月的午后,他们关上窗帘,放着幻灯片。
  “我们在罗马,亲眼看到抢劫!就在教堂前,一对美国老夫妇被抢,我们站在旁边,吓都吓呆了!”
  志平换幻灯片,咔嚓——
  “哇!Spanish Plaza!”周琪叫出来,“这就是《罗马假日》里戈里高利·派克和奥黛莉·赫本吃冰淇淋的地方!”
  篮球帮每个人都睁大眼睛。
  “哇……真浪漫……”周琪很陶醉。
  安安问杜方:“《罗马假日》是……”
  “一部电影。”
  “那‘奥黛莉·赫本’……”
  “不是你穿的内衣。”
  Grace说,“Kiki很喜欢这部电影,看完之后,她觉得骑伟士牌速克达的男人都很性感……”
  “我们都骑伟士牌!”篮球帮异口同声说。
  幻灯片结束,大家自由聊起来,最关心的当然是志平的动向。他一直在银行做事,婚前辞去工作准备创业。以他的金融背景,大家都以为他要搞投资或网络,没想到他竟要开一家录像带店。
  “录像带店很难开吧!”安安说,“我同学都看盗版VCD。”
  “不只是录像带店,”他纠正安安,“我的店是书店,你可以进来看书,可以买书。也是咖啡店,你可以喝咖啡、买咖啡。也是录像带店,你可以租录像带,甚至在现场一边喝咖啡一边看录像带。我出租很多的经典名片和艺术片,这是一般店找不到的。”
  “你有那么专业的背景,干吗开店?”吴英鹏说。
  “嘿,开店是很专业的事!我喜欢看书、看电影、喝咖啡。我把我的兴趣和专长变成生意,还有什么比这更专业?开店要管会计、财务、operations、顾客服务,这些所需要的专业能力,比坐在办公室里强多了!我以前在银行,每天写报告、做简报,常常一个简报内容,是从半年前另一个档案剪剪贴贴来的,那有什么专业呢?”
  “毕竟是有名的大公司!”
  “公司越大,里面的人越小。大家你争我夺,斗来斗去。到最后只是为了把人家比下去而活,自己是不是真正想要那些东西都不知道了。我退出江湖,很多人不再把我当假想敌,朋友突然变多了。若是我还在公司,婚礼那天恐怕不会来那么多人!”
  “你不怕这样的店有点曲高和寡?”
  “为什么?因为我出租艺术电影?我也出租好莱坞的商业片啊!就像我有艺术的书,也有畅销书。谁说有气质就一定会曲高和寡?”
  志平的热情是具感染性的。大家七嘴八舌地放炮,但真要跟他辩,还是很吃力。从高中起,他就有革命家的魅力。他要找你去做什么,总可以用激情的语调说服你。你纵使看得出他逻辑上的漏洞,却抵挡不了他滴水不漏的热情。
  “今天中山女高校庆园游会,我要去,谁要来?”
  “班上一下子少了那么多人,不太好吧!”吴英鹏说。
  “所以我们才选你当风纪股长啊!”志平对吴英鹏说,“如果老师问,你就编个理由。”
  “怎么编?”
  志平说,“就说病假,冬天感冒很普遍嘛!”
  “十二月高中校庆多,你们这个月已经感冒五次了!”
  明宏说,“没错,我们最近身体不好,所以今天得去做健康检查!”
  “上个月检查过了!”
  “就说我们都是校刊社的!请公假。”志平说。
  “校刊社?你们连校刊费都没交!”
  “哎呀,你见机行事啦!”
  “你们都走了,留我一个人在这里?”
  志平指李玉昌,“你陪阿鹏!”
  “为什么?”
  “你体格最好,老师不会相信你又感冒了。”
  志平带大家逃学去女校,走到校门口,没假单出不去。他带大家绕到校门边的校刊社办公室,跟里面的同学哈拉几句后,没想到他们想一起去。志平打头阵,一行八人,硬是从校刊社天花板旁的小窗户爬出围墙。那天志平认识了中山女高的吴倩莲。吴倩莲是学姐,志平却胆大包天,约她们班去联谊。志平的说服力也适用于女生。他跟吴倩莲说她应该去演电影,没想到她后来真的成了大明星。
  大家争论着志平的店的可行性,明宏大声说,“你的店要开在哪里?我正愁下班没地方去。”同学中他跟志平是最亲的,志平号召的事,他总是第一个参与。
  “我最近看上一个地方,在忠孝东路四段,房东要价很高,我还在跟他谈。”
  “我挺他,”Grace走过来,摸摸他的肩,“如果店做不好,我养他!”
  “我也挺他,”杜方也走过来,摸他另一个肩,“如果店做不好,我顶下来开酒店!”
  安安跟周琪在一旁聊洗发精,兴奋到两人的头发都闪闪发光。她们都喜欢陶?,最喜欢的歌却不一样。安安喜欢《22》,周琪喜欢《天天》。讲到高兴,安安唱了起来。
  杜方走过来。
  “你的手机在响。”他对安安说。
  “你认识他吧?”安安问周琪。
  “认识啊。”
  “你好,”杜方说,“我是陶?。”
  “你少臭美!”安安说。
  “为什么不行?陶?年纪跟我差不多啊!”
  “但你其他方面都差太多了!”
  安安去看手机,杜方跟周琪聊起来。
  “你卖洗发精,那你有没有发现,最近女性的清洁用品,有越来越多证言式的广告,那些女生的身份都是真的吗?”
  “当然?!”
  “我也常在外面谈案子,我怎么从来没看过那么漂亮的‘企划专员’?”
  “也许你们那个行业比较少。”
  “你认不认识多芬的品牌经理?”
  “当然认识,我们是同行。”
  “可不可以帮我介绍?”
  “她好像有男朋友了耶。”
  “我不是要追她,我是要请她帮我介绍她的代言人。”
  “小声一点,你女朋友在那边!”明宏插进来,捶杜方的肩,和周琪握手,“嘿,又见面了。”
  “谁说的?我女朋友在这边!”杜方指着周琪,“这是我女朋友周琪。”
  “哈?。”周琪笑了出来,不急着否认。
  “周琪,你一定要相信,不是每一个男人都像杜方一样,他是特例。”
  “不不不,每一个男人其实都像我一样。那些看起来比较乖的,像明宏,只是会压抑而已!”
  “他不压抑,所以你看,啤酒肚都出来了。”
  “胖一点女生才喜欢,你太瘦了,没办法给女生安全感!”
  “这倒是真的,女生都很喜欢他,他也很爱女人。”明宏说。
  “你话中有话!”
  “在餐厅吃饭,他去上厕所,男女厕门上各写着Men、Women,杜方连看到厕门上的‘Women’,都会情不自禁地走进去。”
  “你把我说得太肤浅了吧!我也喜欢小孩啊!像我就常带我的小侄子去SOGO买衣服。”
  “你这么有爱心啊?”周琪赞叹。
  明宏说,“因为SOGO的童装和女性内衣在同一层!”

14.
  杜方带安安先走了,不知道是带她去买童装还是女性内衣。
  明宏和周琪聊天,一讲就是一个小时。站在主卧室的窗前,从头到尾没改过站姿。他们从五楼看着底下的行人,连行人的发型都可以评论。明宏本来要去上厕所的,讲着讲着也忘了。
  他们有许多共同点:小学都当过童子军,大学都念经济,都喜欢旅行,都去过旧金山。他们都喜欢在旧金山拍的电影:《绝地任务》很酷,《甜蜜的十一月》很美……
  “不过那个故事太悲了!”明宏说。
  “可是你不觉得基诺利瓦伊就是要演悲剧才帅吗?他每次演喜剧我觉得他呆呆的。”
  “他演过喜剧吗?”
  “有啊,你有没有看过《十全大补男》?”
  “喔……那部……”明宏想起。
  “我对那部就没有感觉。”
  “嗯……基本上他演什么我都没感觉。你看他演《骇客任务3》,有一段那个Agent Smith不是一直在问他为什么还要战斗吗?Agent Smith说这一切都是母体营造出来的幻象,一切的战斗都是枉然的。那个Agent Smith滔滔不绝地讲了大概十分钟,基诺利瓦伊的响应是什么你还记得吗?”
  周琪摇头。
  “Because I chose to.”明宏学基诺利瓦伊的生硬腔调,周琪笑了出来。
  “Because I chose to!”明宏又学了一遍。
  “哎呀,女生不在乎这个啦,帅就好了。”
  “好险我帅!”
  明宏当然称不上帅,所以周琪的笑声像烟火一样爆开。
  “你最近有去旧金山吗?”明宏问。
  “我下个月可能会去开会。”
  “哇,好羡慕。”
  “我会寄明信片给你。”
  “请贴足邮票。我收过欠资明信片,最后我还要付钱。”
  “那你朋友一定很不好意思。”
  “不会啊。她写明信片跟我分手,开心得不得了。”
  周琪又被逗笑。
  “你童军当了多久?”周琪问。
  “一年吧,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被选上的,被迫花钱做制服,我根本不想当!”
  “怎么会有人不想当童军!”
  “每天绑绳子,无聊死了!”
  “嘿,童子军讲话怎么可以这么负面呢?你不记得贝登堡讲的话了吗?童军的精神就是要快乐。他要我们保持欢乐的神态,不要把自己搞得太严肃。”
  “贝登堡是谁?”
  “天啊,你真的要回来重修了!”周琪故作生气状,“这样吧,我读的小学下个月要开一个营火大会,他们邀请我回去,我带你去,找回童子军的光荣!”
  “那我得先复习一下……嗯……童子军的信条是……‘快、狠、准’吧?”
  “‘智、仁、勇’啦!”
  那晚散伙后,明宏和周琪一起走出巷口。
  “你住哪里?”明宏问。
  “板桥。你呢?”
  “我住师大那边。不过我送你回去。”
  “你开车吗?”
  “没有,我可以坐出租车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喜欢坐地铁。感觉很开阔。”
  “那我陪你坐地铁好了,时候不早了。”
  “不用了,我常这么晚自己坐车回去。你不要麻烦了。”
  “不麻烦,我很乐意。”
  他们在地铁的昆阳站上车,那节车厢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谈着明宏的工作。明宏说起上礼拜到高雄出差。
  “我家在高雄。”明宏说。
  “你回家了吗?”
  “忙死了,过家门而不入。”
  “你们住旅馆?”
  “对啊。第一晚,我们三个人,坐在饭店大厅的coffee shop讨论事情,从晚上七点一直搞到十一点。几个很漂亮的女孩子,一直在我们身旁走来走去。到了十一点,其中有一个跑上来跟我老板说:‘大哥,你们工作得好辛苦,要不要跟我们去唱歌?’我老板被这么一问,完全不知道如何招架,只是一直目不转睛地打着电脑,还好我替他解围,说:‘小姐,不用了,谢谢你,我老板不是台湾人,不会唱中文歌。’
  ‘那我们可以唱英文歌啊,我朋友的歌声很像玛莉亚·凯莉喔!’
  ‘我老板是泰国人啦。’
  她们接不上话,我老板才松了一口气。”
  “是松了一口气吗?你说他是泰国人,搞不好他因此对你怀恨在心。”
  “不会啦,我老板很黑,真的很像泰国人。”
  “但他不愿意被提醒吧!”
  “咦?你讲得对喔……难怪我回来之后,工作量增加了一倍。”
  他一路陪她坐到新埔站,而且跟她一起下车、一起上楼梯、一起把票插进出口、一起通过、一起乘手扶梯往上、一起看到大汉桥、一起走在红砖道、一起走到她的公寓门口。
  “你跟爸妈住?”
  周琪点点头。
  “那你不用邀我上去喝咖啡了。”明宏说。
  周琪笑笑,明宏说,“我走了。”
  “到家打个电话给我,让我知道你平安到达。”
  “不用啦,我是男生,没事的啦。”
  “你还是打吧。这样我比较安心。”
  “下礼拜找一天吃饭。”
  “好啊。我再打给你。”
  两小时后,明宏还没打来。她梳洗完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睡不着。当她犹豫着该不该主动打去……
  明宏来简讯,说平安到家,抱歉忘了打来。
  周琪满意地睡了。
  满意的周琪没有告诉明宏:她其实有车。她的车,就停在志平家的巷口。

15.
  杜方的车,则停在另一个巷口。他和来宾254号见面,安安自然不知道。对于突然的疏远,他以工作忙碌来搪塞。有一天他早上才回家,车一停好,一名女子跑上来,二话不说,一巴掌挥过来。杜方抓住她的手,她开始大哭,是安安。在大街上,她对杜方拳打脚踢,路人指指点点。杜方把她拉进大楼,安安在警卫面前发飙。
  “我昨天晚上六点就在这里等,饭都没吃。你干吗关机啊?整晚都找不到你!你到哪去了?”
  “我在公司跟客户谈事情。”杜方很平静。
  “男的还女的?”
  “男的。”
  “你少来,我昨晚十二点到你公司,一个人都没有。”
  “他要看我的设计,我带他到阳明山喝茶。”杜方设计了阳明山的一家餐厅,是他的得意作品之一。
  “那你关机干吗?”
  “我没有关机,那边收不到讯号。”
  “什么客户?要喝一整夜?”
  “我们聊得很开心,一直到三点。我送他回家,他又请我上去坐了一会儿。”
  “一听就是谎言,你不要唬我啦。”
  “不信的话,你打电话问他。”杜方用手机搜寻一个名字,然后拿给她,“就是这个Jack。”
  安安拿过杜方的手机。他是很重视隐私的,从来不把手机给她看。她拿着手机,看着杜方。
  “你打啊。”
  清晨八点,他们在警卫面前对峙。
  安安低下头,杜方把手机拿回来。她抱住他,哭了起来。
  “肚子饿了吧?走,我带你去吃豆浆。”
  “我可能得了忧郁症,要去看医生。”
  她说暑假生活不正常,每天恍恍惚惚。她一边说一边擦睫毛膏,她是那种在豆浆店也要看起来很美的女生。
  “我有个朋友是心理医生,叫江志杰,很有名,诊所在天母,很高级。我帮你约。”
  “不要啦,我没有钱。我要看有健保的那种。”
  杜方笑笑。她的忧愁有个底限,那个底限叫健保。
  “心情不好,干吗不回家?”
  “家里没人。我妈和我阿姨去‘剑湖山世界’乐园玩了。”
  “为什么不跟她们去?”
  “这些主题乐园我都去过了,包括剑湖山。你喜欢去主题乐园吗?”
  杜方摇摇头,“我有恐高症,一坐上云霄飞车,我就想把衣服脱光!”
  “少盖!”
  “真的!”杜方拿起油条发誓。
  “你这种表情好白痴喔,不要动,我帮你拍一张。”
  她拿出数码相机,杜方把油条放在舌前,像鬼的长舌头。
  她连拍了好几张,看着作品,边喝豆浆,边呵呵地笑,豆浆表面激起一圈圈愉快的涟漪。
  “来,我也帮你拍一张?”杜方说。
  “等一下,可不可以给我苹果光?”
  “还苹果光哩?平常多吃苹果吧你!”
  他们把相机当做调情的玩具,照了一堆鬼脸的相片。
  “走,现在路上没什么车,我带你去兜风,散散心。”
  “你只要带我去屈臣氏,我的心情就会好起来了。”
  他们走到屈臣氏,她在洗面皂的架子前蹲下。看了两三个管装的洗面皂,挑了一支粉红色的。
  “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喜欢买新的洗面皂洗脸。我喜欢买日本的洗面皂,上面全是日文的那种,不知为什么,洗起来就会觉得很幸福。最幸福的就是泡沫很多那种,还没抹,就觉得洗干净了。脸洗干净,不开心的事也就忘了。”
  “那天party上周琪跟我说,泡沫的多少跟洗得干不干净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不是要洗干净。我只是喜欢那种,被泡沫包围的柔软感觉。”
  杜方带她回他家,把她安顿在自己床上。她还没洗脸,就握着新买的洗面皂睡着了。
  这时杜方才注意到她的穿着:她的T恤很短,肚脐露了出来。肚脐下是牛仔裤。她绑了一条很宽的白色皮带,上面两排大洞,像刑具一样。她穿着一双休闲鞋,蓝色的底,两边有黄色的“M”。她没穿袜子,一躺上床,光脚背就露了出来。她的背包倒在墙角,背包正面是一块纽约的车牌。他坐在床尾,听她微微的打呼声。他摸她肩头的一个蝴蝶图案的印章,应该是某家pub的入场证明吧。他顺着她手臂上的汗毛摸下,拿起她的手,发现她的指甲油和T恤的颜色是一样的。他把她的脚放在他的膝盖上,小心地帮她解开鞋带,脱掉鞋子。她的脚底很脏,因为没穿袜子而有味道。她的脚掌好小,杜方把她的脚握在掌中。
  她还只是一个小孩呢。

16.
  但安安想尽办法进入大人的世界,包括杜方的。
  礼拜三,吴英鹏照例发出了标题为“周日打球否”的E-mail,慷慨激昂地说,“上周只有四人来,被东吴那批兔崽子吃死。本周请踊跃出席,一雪前耻。”大家回答得都很简短。志平写“这礼拜要赌冰,要赌大家才会振作!”明宏阿Q地说,“年纪差这么多,小输就是大赢。”李玉昌说,“我们应该找一天固定练体能!”至于杜方,他从不回信。
  他们每个礼拜天早上在爱国西路的台北市立师范学院打篮球。挑师院,因为在市中心。他们不敢回母校,在学弟面前丢脸太糗了。在师院,没有人知道他们是谁。几个东吴大学的也在那边打,志平他们报过队,输得很惨。后来东吴的把整个队移到师院练习,就成了他们固定的对手。
  礼拜天早上,大家刚被东吴以21∶8打败,坐在场边哀嚎。都十一点了,杜方才慢条斯理地走过来。
  “同学们,请向我的女友挥手!”杜方指着背后。
  “嗨……”安安站在操场外围,大家坐在地上有气无力地挥手。
  “我跟她说我来打球,她不相信,一定要送我。”
  “你是不值得相信,”明宏说,“上次那个来宾254号呢?”
  “暂时冷却一下。”
  “那么快就腻了啊?”
  “你有没有这种经验,逛唱片行时听到一首歌,觉得很好听,兴冲冲地买回家,却觉得没那么好听。”
  “是因为在家听到了完整的歌?”
  “还是因为在家放了太多遍?”
  讲到女人,大家又七嘴八舌,比打球更有精神。志平先站起来,回到球场运球,大家也纷纷下场。
  吴英鹏瞄一眼安安,把球传给杜方,“杜方,你既然已经有了别人,就不要欺骗这个小女生。她这么幼稚,打个球还要监视,你们在一起会有什么结果?”
  “她并不幼稚,她有很多优点。”杜方好几个礼拜没来了,跑起来有些吃力。带球上篮,没人守也擦不到板。
  “比如说……”
  “她的身体非常敏感,像PDA的屏幕一样。”
  大家羡慕地点头。
  “不要羡慕了,李玉昌,快投!”
  李玉昌随意投出,杜方被羡慕后颇为自豪,竟神勇地抢下篮板,运到罚球线,准备远射。
  “还有,她很可爱……”杜方出手,难得的空心,“你跟她约在外面见面,你迟到,她等了半个小时,不但不生气,看到你终于来了,还会眉开眼笑,朝你跑过来……”
  “是偶像剧女主角在沙滩上那种跑法吗?”
  “没错!还有她再见时都用双手。”
  杜方把球丢下,两手一起挥,“我们再见时吭都不吭一声就走了对不对,她再见时会弯着头,给你一个大笑容,然后双手一起挥舞。”
  “我只有在日本卡通中看过这种女生!”
  “她是读日文系的啊!你知道她最大的志愿是什么吗?用过全世界的洗发精!”
  “什么?”
  “没错,这也是我当初的反应。我看过她从小到大保存的洗发精空瓶,像兵马俑一样排得整整齐齐,她很少用相同品牌的洗发精。”
  杜方把球传给吴英鹏,吴英鹏投了个篮外空心,志平抢下,“Grace会喜欢她,她是行销人的终极挑战。”
  “猜我们昨晚在干吗?”
  “去pub跳舞狂欢?”
  “我刚认识她时,也以为她们这些小妹妹大概只会做这些事情。后来才发现,那都是我们这些无知的老古板的偏见。昨天晚上,我们哪里都没去。她帮我用刷子刷我鼻头的毛孔,你们有用刷子刷过鼻头的毛孔吗?”
  众人面容呆滞。
  “我只有在理发厅用洗衣刷刷过头发。”吴英鹏说。
  “你们应该试试看,你们会很惊讶地发现里面累积了很多脏东西!”
  “我不懂这些年轻人……”黄世仁说。
  “没错,”李玉昌说,“上礼拜飞纽约认识一个空姐,漂亮得不得了,但怪癖一大堆,她把从小到大剪的指甲存在一个罐子里。”
  “干吗?当瓜子吗?”明宏说。
  “她每次回国第一件事是什么你猜得出来吗?”
  “洗澡睡觉啊!”杜方说。
  “脱掉制服去巷口吃凉面!”
  “要配味噌贡丸汤吗?”杜方问。
  “我下次问她。”
  杜方罚球线投篮,“我们的志愿是做大事、赚大钱,她们是要吃凉面,用过天底下所有的洗发精。这世界,怎么会有和平呢?”

17.
  安安还没有用过周琪卖的洗发精,这给了周琪加班的动力。
  礼拜六下午没事,她开车到公司。拉开百叶窗,八月的阳光一涌而上。她拧开一瓶矿泉水,插上吸管,旋转着座椅,不知道来公司的目的。她突然了解:工作,给了她生活某种意义。就像当年参加童子军一样,让她的生命,大过自己本身。
  为什么不能满足于自己本身?
  也许自己本身的生活乏善可陈吧。
  觉得空虚时,本能动作是上网和看手机。
  “到台中看看吧……”
  她在网上订了机票,下礼拜六到台中看他们的货品在各超级市场的陈设。
  三点多,Grace打电话来。
  “你在干吗?”
  “你有没有算过,电脑键盘上总共有几个键?”周琪问。
  “五十个?”
  “我刚才算了一下,104!”
  “请问,知道这件事对任何人有任何帮助吗?”
  “好像没有。也许下一次可以变成在party上跟人聊天的话题!”
  “那你很快就可以用到!下礼拜六来我家吃饭,我找了几个朋友。”
  “礼拜六不行,我要去台中做store check。”
  “那礼拜天好了。”
  “我礼拜天傍晚才回来。”
  “没关系,我们等你。”
  “这样不好吧,你不是还有其他朋友?”
  “你是主角。”
  那天晚上,志平经过明宏公司的大楼,打电话上去,果然在公司找到他。
  “Loser!礼拜六晚上还在公司。”
  “什么loser?我在增加国民生产毛额!你今天做了什么促进经济增长的事?”
  “完全没有,那又怎样?我今天还过得蛮开心的,这是唯一有意义的国民生产毛额……下来走一走吧,我请你喝咖啡,你想喝什么?听说这里的焦糖玛奇朵不错……”
  “我喝黑咖啡!”
  明宏下来时领带已经拉开,脸色像试图上吊但失败。
  “你这样下去会累死。”志平把黑咖啡递给他,他们走在民生东路上。
  “啊,什么?”明宏很恍惚,“你要去当老师?”
  “下礼拜天晚上来我家吃饭,我要下厨。”
  “难得,什么场合?”
  “没什么,大家聚一聚,我约了周琪。”
  明宏看着志平,嘴角上扬。
  “你怎么都没打电话给她?人家对你印象蛮好的!”
  “我知道啊。我不怪她。”
  “你不要臭美。”
  “好,告诉你实话,其实我们出去了好几次,我还去过她家!”
  “真的?”
  “当然是假的!我连礼拜六晚上都要加班了,哪有时间联络?”
  “少来,这种生活我不是没过过。你我都知道,忙都是借口。”
  “跟头痛一样,不需要提出证明的万用借口!”
  他们在红灯处停下,对街的绿灯小人向前冲。
  “周琪是个好女孩。”
  “我知道。”
  “不把握,过一阵子她可能就不在了……”
  “她要移民吗?”
  志平不觉得好笑,他把空的咖啡杯丢进旁边的垃圾桶。
  “你知不知道有一种金色的奇异果?”他问明宏。
  “当然知道。很营养,很好吃,但也很贵,五个一百块。”
  “你喜欢吃吗?”
  “很喜欢。晚上回家当宵夜,一次吃两个。我本来不喜欢吃奇异果,觉得太酸了。后来因为金色的品种不酸,才开始吃。”
  “你最好趁夏天多吃一点!”
  “为什么?”
  “我那天去水果摊,看到金色的奇异果,很开心,对老板说:‘哇,金色的又出来了,之前好像消失过一阵子?’我原本以为是代理权发生了问题,或是通路谈不拢之类的,没想到老板跟我说,是因为冬天没有金色的奇异果。”
  “什么意思?”
  “冬天就过季了。”
  明宏呼吸。
  “没想到吧!奇异果这么常见的东西,也是有季节性的!”
  绿灯亮了,他们没有往前走。
  “来,这个给你……”
  志平把一颗金色奇异果,放在明宏的手掌中。
  明宏低头摸着奇异果,“现在这个时候,我不想把生活弄得太复杂……”
  “复杂什么,只是交个朋友。”
  “志平,”明宏打断他,“我现在只想过简单的生活,你知道我现在生活中最大的单笔花费是什么?李斯德林漱口药水!没错,李斯德林漱口药水!你知道吗?这玩意儿小小一瓶要210块,一两天就用完了。”
  “你当水喝啊!漱口药水是要稀释着用的。”
  “我不要稀释,我吃什么、喝什么,都不稀释,我不是一个稀释的人。我要么就全要,要么就没有。”
  “所以你现在选择没有?”
  “我选择简单的生活。”
  “在你这简单的生活中,最大的成就是什么?”
  明宏想了很久,“一张1000块的地铁票,能完全用完,而不会半途弄丢。”
  “最高兴的事呢?”
  “早上进公司打开信箱,有很多E-mail。”
  “还有呢?”
  “迟到的那天,老板刚好更晚来。”
  “就这样?”
  “在7—11结账,不用排队!”
  “不会吧!”
  “礼拜六的下午,突然收到简讯,但不是电信业者的广告……开会时,你讨厌的同事被老板骂,他还笨到去顶嘴……跟客户约开会,他自愿来你公司……一直用电话沟通的客户,第一次见面发现她是美女……在自助餐店买便当,欧巴桑把你点的各种菜摆得很整齐……打开冰箱,发现牛奶刚好明天到期……冰了半年的花生酱,还是很软很好涂……打开一个红西瓜,两边加起来也只有五颗子……出租车费75块,拿一千块出来司机也乐意找……晚上加班加到十二点,坐出租车回家时听到一首高中舞会时跳过的歌……沉睡后因为闹钟铃声,而不是因为外面街上其他奇奇怪怪的声音而醒来……刷牙时硬毛牙刷已经被刷软了……天冷时洗澡水一下就热了……换裤子时发现直接从烘衣机里拿出来的裤子一点皱纹都没有,穿上去,口袋里摸出一千块……出门前找钥匙一下就找到了……刷卡走进地铁车站时车刚好来了……地铁上坐在你对面的男生跟你年纪差不多,却还在看‘学生版’的时代杂志……街上发传单的人因为你不是目标族群而不发给你……玩扑克牌时拿到K……辛辛苦苦地削了一个香瓜,真的是甜的……去中泰宾馆的泰国餐厅吃饭,没有订位却刚好有位子……喔,还有,没看报纸,也没订票,突然跑到华纳威秀看电影,还能买到五分钟后开演的票。”
  “这些事都让你快乐?”
  “等一下,还有还有,每个礼拜天去游泳时,我游的那个水道不超过五个人。”
  “这样你就满足?”
  “有一个礼拜天,我快关门了才去,泳池人很少,我自己游一个水道,那时我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这是你要的生活?”
  “这是简单生活。”
  “明宏,你有没有发现,在你刚才说的所有让你快乐的事情中,你都是一个人?”

18.
  礼拜天晚上明宏一个人去了。志平亲自下厨,做的菜说不出名字,但都好吃。细心的周琪煮了一碗酸辣汤带来,上面盖着保鲜膜。进门后在桌上放下,保鲜膜拿下,保鲜膜上面竟然一滴汤都没沾到。
  “我从家里一路带来的!”
  “你是不是当过模特儿?”志平赞美周琪的平衡感。
  “你开的车一定很高级,跑那么远都不会溅出来!”明宏补充。
  “你背着我偷偷去练瑜伽!”Grace说。
  “其实,只是我的碗大,而汤的量比较少。”
  酸辣汤让大家胃口和话匣打开。吃完饭后,Grace特别慎重,用她新买的咖啡机打了Cappuccino。当四个人都坐定后,她坐到志平旁边。
  “其实,今天有另一个好消息……”
  “其实也不是今天的事,只是我们一直没讲。”志平说。
  “你们是好朋友,没什么好隐瞒的。”
  看着Grace的眼神,周琪猜出来。
  “我们怀孕了。”志平说。
  “其实我们结婚前就怀孕了!”Grace补充。
  “真的?”周琪没有料到。
  “已经快两个月了!”志平说。
  “先上车后补票!”明宏兴奋地说,“我认识你十几年,终于找到一个以后可以嘲笑你的把柄!”
  “你们有什么打算?”周琪问。
  “生下来啊!不然要去堕胎吗?”
  “你准备好了吗?这么年轻就做妈妈?”
  “Kiki,我已经32岁,算是高龄产妇了!”
  “我的朋友中,还没有生小孩的。”
  “那是因为你交的朋友,都是台北的上班族。我们以为这是世界的全部,其实这是很小的一个团体。我到医院妇产科一看,天啊,所有的产妇都比我年轻!”
  “你不要吓我!”周琪说。
  “Kiki,你应该到医院妇产科的门诊去看看,任何自以为是单身贵族的人,都应该到妇产科去看看!”
  “没错,明宏,”志平警告,“你不去妇产科警惕自己,过几年,你可能就要直接去泌尿科!”
  明宏笑笑,看着志平。
  “来,吃点水果!”
  志平端上一盘金色奇异果。
  “哇——金色的!”周琪叫出来,“多吃一点,冬天就没有了!”
  金色奇异果上市了,Grace怀孕了,Cappuccino冷了。志平跟他说的话他还没忘:让明宏快乐的事情中,只有明宏一个人。让志平快乐的事中,已经有三个人了。

19.
  让杜方快乐的事中,人永远多得数不清。那晚,安安在杜方家做饭,来宾254号打电话来。在杜方的手机上,来宾254号显示的名字,是“Jack”。
  杜方坐在客厅,瞄一眼厨房,放低了声音,走到阳台。
  “你消失啦?”
  “最近比较忙。”
  “不是说从美国出差回来就和我联络?”
  “什么?”
  “你不是去美国出差吗?”
  “喔……对对对,我昨天才回来,行李都还没打开。”
  “你来陪我好不好,我今天晚上不太舒服。”
  “今天晚上不行,我在开会,明天要跟客户提案。”
  “那我来找你……”
  “不行!”
  “为什么?”
  “我……我待会儿要去公司。”
  “你家有别人对不对?”
  安安虽然年轻,做菜却不含糊。意大利面酱的香味,从厨房一直飘到阳台,甚至飘到杜方的话筒里。
  “我们出去吃好不好?”挂掉电话,杜方提议。
  “神经病,”安安端出海鲜意大利面,“我都做好了。”
  杜方狼吞虎咽,西红柿酱沾到嘴边,面条掉在桌上,腿在桌下抖个不停。
  “好吃吗?”
  “很好啊。我出去买个甜点,你要不要吃什么?”
  “我做了吉士蛋糕啊,出去买干吗……嘿,你不要抖好不好?”
  “我哪有抖?”
  杜方的心悬空,面吃得满脸。他很快吃完,跑到客厅看电视。安安一个人面对满桌的食物,胃口全失。她站起来,走进厨房,把面倒进垃圾桶。很快洗了碗,收拾了东西说要回家。杜方惊讶地问,“怎么了?”
  “没什么,明天要期中考,我想回去看书。”
  “你干吗?生气啦?你不是做了吉士蛋糕吗,我们来吃蛋糕啊!”
  “你的滤水器的滤心该换了!”
  那是她那晚讲的最后一句话。
  杜方陪她走到楼下。
  “我帮你叫出租车!”
  她摇摇头。
  杜方陪她走向地铁。安安抬头挺胸、脚步很快。杜方加速跟上,巷口站着一名高挑的女子,他再怎么样也知道不能去认。他瞄了来宾254号一眼,加紧脚步跟上安安。一路上安安不说话,杜方主动出击。
  “你到底怎么了?”杜方问。
  安安继续向前走。
  “你生什么气啊?”杜方失去耐性,“就因为我吃得太快?你不要这么幼稚好不好?”
  安安没有回应,走下地铁站的楼梯。
  月台地上警示的红灯闪动,一阵风灌过来。安安的头发飘起,杜方站在离她五步的距离。
  安安走进车,转过身,门关起来。透过透明的门,杜方看她举起了右手,比出那个她常比的“V”字形。车子开始移动,杜方看到她的嘴型无声地说着:
  “Love and peace……”
  爱与和平,那是陶?常在呼吁的事。
  安安一个人坐在车上,回想着刚才杜方在阳台讲电话的情景。她看着自己放在大腿上的双手,抬起来内外检查一番。她看着左右手无名指上的戒指,突然觉得自卑。她拿出镜子看看自己,镜中的脸像个四十岁的女人。她拿下发夹,夹在T恤的圆领上,开始梳头发。
  她在台北车站换淡水线,长长的电扶梯往下。一名匆忙的旅客从左边跑过,把她整个人撞向扶手。上了车,车厢很空。她拿出一本日文小说,翻到书签那页。她的书签是盒装面纸的椭圆形开口,那盒面纸现在放在杜方的卧房,杜方的卧房现在有……
  她回到家,洗了澡,坐在床上涂指甲油,半小时后,她的二十枚指甲都变成黑色。她看着手机,晚上十二点了,越想越气,跑到室友小路房间……
  “我们去染头发好不好?”

20.
  杜方回家后,原本在街角的来宾254号不见了。他在家等了很久,来宾254号没有来。他打了几个电话给她,都关机。十二点多,当安安开始染发时,杜方找到了来宾254号。
  “你不是要来吗?”杜方质问。
  “有吗?”
  “你刚才还站在门口!”
  “我不记得了,我要睡觉了,拜——”
  “我来找你。”
  “不要了,我要睡了。”
  杜方立刻开车到她家,在楼下按了十分钟电铃,她才让他上去。
  “吃饭了没有?”她站在门口,穿着睡衣。杜方问,她摇摇头。
  “我特别帮你买了吉士蛋糕。”
  染了发的安安好几天没接杜方电话,杜方只好在别处得到补偿。他在客户的公司开会,开到一半,假装需要一份数据,请客户的女秘书去影印。她站起来,转过身,杜方坐在会议桌对面,用力看她的好身材。像超人,他在发展他的透视能力。像圣人,他对每一名女子格物致知。
  安安不在,杜方晚上没伴,开始慌张。他跑到明宏公司,拉他出来吃饭。杜方带他去加州健身中心后面巷子的“橘子工房”。一坐下,旁边都是十几二十岁的小女生。
  “干吗来这里?”明宏问。
  “干吗每次都去鼎泰丰?”
  明宏转头看了一圈,“喔……因为这里……”
  “东西好吃!”
  杜方把安安和来宾254号狭路相逢的事告诉明宏,对自己的齐人之福颇为得意。明宏把他臭骂一顿,“安安这么小,你这样对她真的很不公平!”
  “我对她很好啊,我上礼拜还送礼物给她!”
  “你送她的是股东会纪念品!”
  “那也是礼物啊!”
  “你会送给来宾254号那种礼物吗?”
  “她不适合送热水壶。她可能比较适合……嗯……内衣裤!”
  “你有病!”
  “什么病?我跟其他男人有什么两样?”
  “杜方,你去买D Size的电池都会兴奋!”
  “那又怎样?”
  “要不要去看医生?搞不好是生理问题……”
  “什么生理问题?”
  “搞不好你……荷尔蒙不平衡?或是你可以去找我们班那个江志杰,他不是在当心理医师,在天母有个诊所?”
  “我没问题。”
  “任何称呼一个女人‘来宾254号’的男人都有问题!”
  “没错,我病了,应该多喝点水……小姐,”杜方转头叫侍者,“可不可以替我加水。”
  侍者笑容可掬地走过来加水,杜方看着她。
  “谢谢你喔,Jenny。”
  侍者听到自己的名字,笑得更开心。
  “你怎么知道她叫Jenny?”
  “我刚才听到在厨房旁边,她的同事叫她Jenny。”
  “你真是超人,坐在这边跟我讲话,还听得到厨房那边的声音。”
  杜方自满地把水喝光,又开始转头找Jenny。
  “你是真有病啊?喝那么多水干吗?”
  “我只是想多闻闻Jenny身上香水的味道。”
  明宏手上的叉子掉进盘中。只有杜方,是的,全世界只有杜方,才能把这么恶心的话说得这么真诚,而且会眼神迷蒙,好像自己都被自己感动了。
  “唉,人生真是很辛苦。昨天我去高雄,飞机降落后,我们排队上接泊车。一个身材很好的女孩排在我前面,她穿着牛仔裤和一件无袖上衣,上衣很短,腰都露出来。当她走上巴士的楼梯,上衣被撑得更高。我就站在后面,眼睁睁地看着她露出腰部白肉,还看得到她的Levi's牛仔裤是W24,L32的。上了车,我立刻跟她搭讪,没想到她年纪轻轻,已经结婚了!遗憾啊!”
  “唉,上天对你真不公平!”
  “你不要这么酸,我知道你不以为然,但我就是这样,我喜欢女人,从来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你当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你就像是制造空气污染,对你的直接危害很小,但是对所有的人类是有害的。”
  “我又不是为人类而活。何况,任何男人看到W24,L32的女人都会有反应吧。你不会吗?”
  “也许我会,但我不会像你,因为这样就跑去跟人家搭讪。你怎么知道她没有男朋友?”
  “那又怎样?你们学商的不是都讲究‘有效率的市场’吗?你还记得‘有效率的市场’的意思吗?”
  “在信息完全流通的市场,股票的价格会被一名拥有充分信息的投资者,以不高也不低、最合理的价格取得。等一下,这跟女人有什么关系?”
  “如果她有男朋友还能被我追走,就表示她那个男朋友不够好。我是那个信息充足的投资者,她男朋友就是那个信息缺乏的投资者,所以她被我抢走,也是应该的!”
  突然间,明宏的脸沉下来。室内的灯暗了,空气干了。
  明宏微笑,看看表,“我该走了。”
  杜方知道讲错话了,想要补救,却不知该说什么,“嘿,那个叫Kiki的怎么样了,看她好像蛮喜欢你的。”
  “你又知道了?”
  “拜托,全世界都看得出来。”
  “我看不出来。”
  “怎么可能?”
  明宏站起来,“也许因为我是那个信息缺乏的投资者吧!”

21.
  周琪也缺乏信息,但凭着《时报周刊》的星座运势的激励,打了两次电话给明宏,但他都没有接到。明宏的手机不能留言,她完全找不到他。他看到“未接电话”是周琪的号码,也没有冲动要立刻回。他总是找一些合理化的借口,“啊,待会儿回公司,坐定了再回。”“晚上下班,轻松一点再回。”“周末下午,时间比较多再回。”“十点多,太晚了,打去不礼貌,明天再回。”
  那是一个礼拜三的晚上九点。他坐在公司会议室,吃完便当,看着电视上的气象预报。气温和晴雨的信息根本没进入他的脑袋,但他仍衔着牙签、痴呆地看着。下班的同事从门外走过,跟他说再见,他没听见。
  他关上电视,走回座位,准备收拾东西回家,他看到行李箱中,志平给他的奇异果……
  “嘿,Kiki吗?我是林明宏。”
  “嘿……你好吗?”
  “不错啊,你呢?”
  “还在公司。”
  “不好意思,这两天到桃园受训,没回你电话。”
  “没关系,没什么事,只是看你好不好。”
  “你有空吗,我请你喝东西。”
  “现在?”
  “如果你有空的话!”
  “好啊,可是你可不可以等我一下,公司里还有件事没弄完。”
  “好啊,你忙完了再打给我。”
  他们约在东区一家咖啡厅。他准时到,她已经站在门口。明宏走来,看到她在门外打公用电话。她放下话筒,叫他先进去。他进去,隔窗看着她。她拿着话筒,专心聆听的同时还隔窗跟他挥手。几分钟后她走进来,提着一个环保袋。
  “你干吗打公用电话?”明宏问。
  “我这几天整理抽屉,发现有好几张没用完的电话卡,立志要在这个月把它们用完!”
  “这种事也要立志?”
  “当然?,用手机太方便了,公用电话又少,一不小心,这些卡又要摆几个月。”
  明宏笑笑。
  “你笑什么?”
  “没事。”
  “我这个人有一个优点,”周琪说,“就是当你说‘没事’时,我会真的相信你没事,不会一直逼问:‘一定有事,快说快说!’”
  “哇——这是所有男人梦寐以求的优点!”
  “就是啊,男人最怕女人?嗦。”
  “你EQ好高喔。”
  “没有啦。好,言归正传,你刚才到底笑什么?一定有事,快说快说!”
  明宏笑笑,“你吃过饭没有?”
  “我吃了,好胀,不过我们可以点个甜点,你想吃什么?”
  “既然好胀,还吃得下甜点?”
  “我现在在学日文,那天还学到一句话。你知道吗,日文中有一句谚语说:‘女生都有两个胃。’”
  “这是说日本女生的食量都很大?”
  “这是说她们有一个胃是专门用来吃甜点的!”
  “你很哈日对不对?”
  “没有啦,只是喜欢日剧而已。”
  “真的吗?你最喜欢的日剧明星是谁?”
  “我喜欢《Good Luck》中的柴崎幸。你看日剧吗?”
  “当然看啊。”
  “那你喜欢的是谁?”
  “嗯……中森明菜!”
  “拜托喔,你哪个年代的?”
  他们聊了聊他那个年代的生活,以及他现在的工作。明宏说这几个礼拜马不停蹄地工作,每天都弄到九十点。
  “你好像也很忙,你那一袋是什么?”明宏问。
  “喔,这个……说来好笑。我们过几天要办一个新产品发布会,邀请了很多人。但是邀请卡今天才印出来,有点晚了。所以我就跟同事讲一定要限时专送寄出去。刚刚我本来要走了,看到她桌上这些卡,发现她都没有把邮政编码写上。你知道,虽然是限时专送,如果没有邮政编码,还是不能保证在一天内送到,所以我要回家把邮政编码统统写上。”
  明宏拿出几封来看,地址遍布台湾,“你怎么知道这些地方的邮政编码?”
  “查这本书啊,”周琪从皮包中拿出一本册子,“交通部邮政总局编的邮政编码目录。”
  明宏不由得笑出来,拿过来翻了两页,“你有多少封?”
  “五百多封。”
  “五百多封?要查很久吧?”
  “没关系,就熬夜吧。我查这一次,查出来之后,输到数据库,就一劳永逸了。”
  “我帮你查好了。”
  “不用了。”周琪连忙挥手,“这很无聊的,怎么能麻烦你?”
  “我本来就是个很无聊的人,这种工作最适合我!”
  “不好意思啦!我们聊聊吧,这我回家后慢慢弄。”
  “我告诉你,我数学很好,你回家弄要五个小时,我十分钟就可以搞定!”
  “这好像不需要数学好,视力好比较重要!”
  “我视力2?0,而且是邮政编码的专家!不信你给我任何一个台北的街名,我立刻可以告诉你邮政编码。”
  “怎么可能?”
  “你考我嘛!”
  周琪打开邮政编码目录,“忠孝东路?”
  “几段?”
  “四段。”
  “大安区106。”
  “这太简单了。嗯……卧龙街?”
  “106。”
  “耶,不错喔……好,这个你不可能知道:瑞光路……”
  “114。”
  “真的还假的?”
  “在内湖啊,很多科技公司在那里。”
  “算你狠……好,康定路?”
  “100。”
  “哇……好厉害!”
  “我瞎猜的,还真的蒙对了!”
  周琪看着手中的册子:康定路,108。
  明宏把地上的袋子拿到桌上,把信封倒出来。
  “真的不用了,明宏。我只有一本册子,没办法两个人查。”
  “那我来查,你负责输入数据库。”
  他们打开明宏的笔记本电脑。明宏翻着索引,把查出的邮政编码写在信封上。周琪则拿过信封,把上面的数字打进电脑中。
  “台南县永康乡……”明宏一边念一边翻着目录。
  “710。”周琪说。
  “你怎么知道?”
  “统一企业在那里,我们常常邀他们来参加活动,地址都背下来了。”
  “你知道吗?”明宏查出兴趣,开始考究起来,“和平东路一段1到153号是106,155号以上是110,然后所有的双号都是106。这是为什么?”
  “当初一定有一个伟大的人,坐在邮政总局一个小小的办公室内,设计出这套庞大复杂的系统。这背后搞不好根本没什么道理,只是因为他弄到一半出去吃午饭,回来之后忘记刚才弄到哪里,所以和平东路一段的双号,都变成106了。”
  “不合逻辑,对不对?”
  “没关系,我E-mail给台北市长,跟他complain!”周琪说。
  “你有市长的E-mail?”
  “每个人都有啊,你只要到市政府的网站上就可以看到。”
  “你写过吗?”
  “还没有。我要把我对台北所有的complaint集合起来,写一封大的,这样他才会注意,搞不好还会召见我之类的。”
  “搞不好还会爱上你……”
  “真的吗?”她很认真地问。
  “呼……”明宏摇摇头,“我可不要当市长的情敌!”
  这个玩笑很甜蜜。
  他们查了两小时,只剩下十几封。
  “我找不到桃园市耶。”
  周琪靠过来,斜着头看索引,他们第一次靠得这么近,“我看看……”她的手臂摩擦他的手臂,“桃园市……喔,这里,330!”
  “桃园市怎么会排在桃园县里面?市不通常比县大吗?”
  “你没学过县辖市吗?”
  离开咖啡厅,已经一点了。
  “我去洗手间一下。”
  明宏趁周琪去洗手间时把钱付掉。她回来,走向柜台,明宏向她点点头,表示已经付过了。
  当他们走出大门时,明宏却拍她的肩,尴尬地说,“你忘了付钱了!”
  “啊,真的,我以为你付……对不起对不起。”
  周琪走回柜台,小姐告诉她那位先生已经付过了。
  “你耍我!”
  她跑出来,作势要揍他。他捉弄成功,哈哈大笑。她追他,他灵活地闪开。
  “我的车停在公司,我得先回去。”周琪说。
  “那我们一起坐出租车吧。”
  “你住哪里,先送你还是先送我?”
  “当然是先送我?!”明宏理直气壮地说。
  走到大街,很多车在排班。一辆新车停在他们面前。
  “我们坐那辆好不好?”
  周琪走上前,招下一辆开过的旧车。
  “为什么不坐那一辆?那一辆新多了!”
  “旧的出租车总得有人坐啊,不然他们怎么活呢?”

22.
  那夜是百年一次的天文奇观,像月蚀或流星雨,发生时令人惊呼,但短暂的几小时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天际依然平静,你突然不确定几天前老远跑来观赏的异象,是真的存在,还是只是你异想天开。
  一个礼拜过去了,周琪没有接到明宏的电话。
  同时间,志平却打给很多人:房屋中介公司、房东、银行、录像带经销商、杜方。
  “我从来没见过你一天打这么多电话!”Grace说。
  “以前在银行,每天只要坐在那边接电话就好了,光是电话的留言就回不完。”
  “以前是别人求你,现在是你求别人……”
  “有点讽刺,不是吗?我因为觉得在大公司里很窝囊,才出来自己创业,没想到现在反而姿态更低。我去银行贷款,才发现我们以前对待别人的方式是多么傲慢!”
  “慢慢来,总是需要一些调适。”
  “不能慢慢来喔!我要在baby出生前把这个店做起来!”
  “干吗给自己这么大的压力?”
  “我希望他出生之后,能够专心地照顾他。”
  经过了一个月的纠缠,志平终于和房东达成了协议。店面在忠孝东路四段Mango旁边的巷子里。
  “地铁站出来只要三分钟呢!”他签完约,先打给Grace,第二通就打给明宏,“这边店面很多,但巷子里都是住家,这些住家都是我的潜在顾客!你中午有空吗?我带你看我的店。”
  他们在地铁站碰面。志平兴奋地在前面带路,明宏勉强跟上。那是一栋大楼的一楼,门前还有一排停车位。
  “我的店也分到一个停车位,我不开车,就留给顾客。你说,哪家录像带店有停车位的?”
  “周末生意好的时候,我可以过来代客泊车。”
  他们走进店里,旧房客搬得很彻底,四周空旷得听得到回音。
  “这里有回音耶!”明宏说。
  “你也注意到了!听说以前是KTV酒廊,跟外面的隔音做得很好。”
  明宏左右张望,没有酒廊的痕迹。那是一栋一百平米的房子,做录像带店是大的了。
  “这么大的地方,装潢一下要花不少钱。”
  “我跟杜方谈过,他很够意思,他说他从不打折的,我是第一个。”
  “杜方替你装修,吴英鹏帮你办营业登记证,你这家店快变成我们高中同学的老巢了。”
  “那你要帮我什么?”
  明宏打开靠在墙上的折叠椅,放在房子正中央坐下,“我帮你记账好了。”
  志平说,“同样做得那么累,干吗不替自己当老板?”
  “我喜欢拿薪水,不喜欢发薪水。”
  “难道你打算当一辈子的顾问?”
  “有什么不好?一辈子企业界都会有野心勃勃,却没有头绪的老板。”
  “你明明对做生意有一些想法,何必一直窝在大公司?整天开无聊的会,伺候老板?你有被启发的感觉吗?你每天除了presentation,还在做什么?过几年,微软可以发明一个软件,完全取代你的功能,到时候你怎么办?”
  “我们可以去卖那种软件的盗版。”
  志平没笑。
  “唉,我知道自己不是做生意的料,”明宏说,“穿着西装、坐在冷气房里写写报告、作作简报可以。一旦自己做生意,自负盈亏,那就是完全不同的游戏!我们的工作其实跟模特儿没什么两样,只不过他们在伸展台,我们在会议室。”
  “既然是游戏,要玩就玩大的!”
  “为什么不玩轻松的?我们从小奋斗到大,现在三十多岁了,为什么每一件事还要搞得那么累?我现在的公司名气响、薪水高,别人拿了你的名片,回去后会真的留在名片夹中,有什么不好?”
  “明宏,我们要做的是那种不需要印名片的人!”
  “但是……”明宏笑笑,“开个店就能做到吗?”
  “这只是第一步。我跟你讲,我们已经错过Internet那一波,不能再错过这一波!”
  “我们哪有错过Internet那一波?那时候还没有人听过Yahoo的时候,你不是就叫我买Yahoo的股票,我们还真赚了几万块!”
  “我不是说赚几万块,我是说赚几百万!我们永远停留在几万块这个世界,都是被好学生情结所害的!”
  “什么叫‘好学生情结’?”
  “永远走最安全的路,作最安全的选择。因为我们不能失败,我们从小到大没失败过。我们习惯了顺利,所以不敢冒险。总要选名牌、看前例。可是十年前,谁听过Yahoo这个牌子?十年前,谁听过Amazon这个品牌?如果当年那些投资人都选名牌,网络根本就不会发生!”
  “如果当年那些投资人都选名牌,网络‘泡沫’也不会发生!”
  “是不是泡沫,是我们可以决定的。”
  “志平,其实我不是那么喜欢凡事自己决定。在公司做那些presentation,我不累,累的是想每天晚上要吃什么,周末怎么安排。我好希望像军中一样,有人包饭,时间到了就送来。每天要变花样,好累啊!凡事都要自己决定,也许你才被好学生的情结害了。”
  志平拉来一张椅子,自己也坐下来,“想一想,你和我,我们一起创业,一起工作。我们一向是最好的搭档。别忘了,你穿过我的制服!”
  “但我不是你。志平,你比谁都知道,我不是你。”
  “那你不要跟我比。你看杜方。你别看他那个样子,整天泡美眉,其实我蛮佩服他的。自己出来做,当初资本额也不过几十万,几年下来,也把它做起来了。”
  “那是几年前,现在不是好时机。”
  “你是说经济不景气?”
  “所有的事都不景气!”
  志平笑一笑,“你知道大乘佛法的最高境界是什么?”
  “大乘佛法是什么?”
  “我觉得你已经达到了。”
  “为什么?”
  “大乘佛法的最高境界是无我,一个高僧年轻时花了很多时间修道,修得很好,有很多领悟,大家都很称赞。然后到了某一个程度,他停下来了。他变得无我,不再想自己下一步要修什么。他摆个测字摊,做起算命的。来来往往很多人请他算命,他都算得不错。可是对他自己,他就不算了。”
  空气凝重,好友四目相对。
  “你这样讲是不公平的……”
  “难道要一直这样,把自己封闭起来?这两年来,你也遇到过一些不错的女孩,你总是嘻嘻哈哈,虎头蛇尾地敷衍过去。介绍周琪给你,你也不积极,她哪里不好?”
  “周琪很好……”明宏微笑,“我们约见面对不对,我到的时候,她在门口打公用电话。我走过她身旁,通常这种状况,大部分的人就是点个头,然后继续讲,让我很尴尬地站在那里。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周琪那时候在跟国外的老板报告,还讲英文呢,看我来了,很冷静地打断对方说:‘对不起,请你等我一下。’然后跟我说:‘对不起,美国的老板打电话来,有急事,你要不要先进去坐,我马上进来。’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当下也没有感觉。可是我回去越想越觉得,这其实是需要某种细心,某种体贴,某种细致的个性。”
  “没错啊,她长得漂亮,又有细心体贴的个性,这种组合的概率有多少?杜方就说过,要不是看在大家是老朋友的份上……”
  明宏沉默了几秒钟,“会不会过了一个年纪,或是全力以赴地爱过一次后,你就再也不会感觉到比较年轻时感受过的那种爱,再也不会那么义无反顾地爱上别人?”
  “不会!”志平斩钉截铁地说,“但是过了一个年纪后,的确是会变得比较胆小,编织借口的口才变得比较好!”
  “喔……”明宏装作一箭穿心状,从椅子上慢慢倒在地上。没有人能像志平这样,轻轻一针就刺破了他。

23.
  杜方和明宏很多方面都相反。明宏修大乘佛法修到无我,杜方任何事先想到自己。明宏对周琪无动于衷,杜方仍会为安安坐立不安。
  那天晚饭不欢而散后,安安就失去联络。打她电话她都不接,留言也不回。杜方坐在车里,在安安家门口等了一晚。夜里下雨,他对着雨刷吃御饭团。第二天早上,台湾所有AM、FM电台的频率,他都背下来了。早上她出门上学时被他拦下。她不理他,踏着湿的巷道往前走。他的车无声地跟着,不开音响、不按喇叭,两个人就这样缓慢地走在窄巷中。后面的车跟得不耐烦了,开始按喇叭。杜方不加速,仍然慢慢开。安安转过头,看着杜方后面跟着三部车。她挥手叫杜方开走,杜方不管。她无可奈何,只好坐进他的车。
  “你不怕被揍?我们这边有很多流氓。”
  “揍我?我就是流氓!”
  说完他猛加速,在窄巷中飞驰而过。
  “我送你一首歌好不好……”杜方按着钮,音响出现前奏:
  我的一份柔情,我的一片心意
  我已奉献给了你
  不要对我冷漠,不要不理睬我
  怕你冷冷地待我……
  杜方拿起CD盒,“这是刘虹?唱的《好好爱我》……”
  安安摸着CD盒,一周来硬撑的倔强,一下就崩溃了。她转头看着杜方,鼻头不停地收缩,慢慢说:“可是……我比较喜欢凤飞飞那个版本耶。”
  他们又开始恋爱了。晚上,杜方带她去吃大餐,服务一流,色拉和牛排是在客人桌子旁现做的。侍者将一盆色拉,像赌场的轮盘一样旋转,边转边加入酱料。两盘放在他们面前,漂亮得像两盆插花。
  “怎么样,跟庞德罗莎的色拉不太一样吧!”
  “嗯……”安安大口吃着,点点头,“这个比较冰!”
  啊!杜方想,只有安安会有这样的反应!
  马铃薯上来时,上面插了一张小卡片。
  “这是什么?”安安拿起来:
  I am a genuine USA potato.
  There is no need to act discreetly!
  I've been tubbed!
  I've been scrubbed!
  It's quite all right,
  To eat me completely.
  杜方解释说,“卡片上写的是:‘我是纯正的美国马铃薯。对我请不要客气。我洗得很干净!磨得很光滑!你可以把我整个吃下去都没关系!’”
  “真好玩,”安安说,“马铃薯也会说话。”
  吃完饭,杜方带她去看电影。
  “你想看什么?”安安问。
  “当然是《绝地战警2》?!”
  安安抗议,“可是……《向左走,向右走》比较好看耶?”
  杜方皱起眉头。
  “好吧,那就《绝地战警2》吧,威尔史密斯还蛮帅的啦!”
  杜方买了票,给她一张,“这一部保证比较好看!”
  安安拿着票……
  是《向左走,向右走》。
  电影演到一半,杜方手里还拿着爆米花,却张大嘴巴睡着了。安安把他手中的爆米花拿过来吃掉,靠上杜方的胸膛,和他一起睡。金城武在银幕上,她却闭上眼睛。安安心想:我有全世界最好的男朋友!
  看完电影,他们开车回杜方家。安安倚在杜方右肩,比排挡杆还轻。开到仁爱路上,杜方在富邦大楼前停了下来。他跑下车。
  “你干吗?”
  “下来,我给你看个东西。”
  安安下车,抬头看富邦大楼。大楼内灯火通明,把楼前的池塘和花园照亮。
  “你知道这里有个池塘吗?”杜方问。
  “你神经病啊,半夜三更来找池塘。”
  “你来嘛……”
  他向她挥手,她跟上去。
  “来,我们到池塘旁坐下。”
  她坐在池塘旁的小亭子,时间晚了,整条仁爱路只剩下他们。杜方的车还停在路上,引擎没熄,两边红灯闪着。
  “记不记得我送你的《兰亭集序》?王羲之写的‘兰亭’在绍兴,我没去过,我一直把富邦大楼这个亭子,当作台北的兰亭。”
  “这么晚了,你就是要告诉我这个?”
  “还有这个……你坐好……”杜方确定安安坐好,两手放在大腿上。
  “坐好了。”
  然后杜方跪在池边,卷起袖子,手伸进池内。
  “你在干吗?”
  杜方伸到池底,摸了摸,
  “噢!”他大叫一声,假装被鱼咬到。
  “怎么了?”
  杜方看她上当,大笑出来。
  “你很无聊耶,我要回家了啦——”
  “等一下!”
  杜方的手从池中慢慢伸出来,湿淋淋的手上——拿着一个密闭的塑料盒。
  他用袖子把塑料盒擦干。
  “打开来看看!”
  安安接过盒子,小心地放在大腿上。杜方跪在她腿旁,等着她的奖赏。她打开盒子,里面是两小瓶酒。
  “当初王羲之在兰亭和朋友饮酒作乐,有四十一个人。现在我只要你一个就够了……”
  他替她旋开旅馆房间里的超小酒瓶。他跪在她面前,慎重地跟她敲瓶子。两个人仰起头,一饮而尽。
  他怎么知道,她最喜欢办家家酒?
  回到杜方家,安安已经醉了。和他冷战这几天的不愉快,像香槟的泡泡,一粒粒消失了。她躺在他的胸前,头夹在他的胳肢窝里。
  “要不要吃水果?”杜方问。
  “我吃不下了……”
  “等一下,我马上回来。”
  杜方回到床边,拿着一盘草莓。
  “哇,好漂亮,不过我真的吃不下了……”
  “那我吃?……”
  杜方把草莓放在安安身上的不同部位。
  他开始亲吻她,她眼睛闭着,嘴角慢慢漾开。冰草莓在皮肤上刺刺的,杜方的嘴唇湿湿的。然后她听到杜方开始小声地唱歌,曲调她没听过,但风格是儿歌,或是催眠曲,不过歌词却很陌生。杜方在唱什么?她仔细听,慢慢听出来:
  我是纯正的美国马铃薯。
  对我请不要客气。
  我洗得很干净!
  磨得很光滑!
  你可以把我整个吃下去都没关系!
  安安摸杜方的头发,慢慢微笑。

24.
  Grace不吃草莓,不吃马铃薯,事实上,她什么都吃不下。她32岁,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有如此奇妙的变化。怀孕以来,她的口水变多,但食欲却变差了。她以前爱吃,现在看到什么食物都恶心。有时甚至没看到食物,只是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新闻频道若有食物的画面,也会想吐。她的尿变得多,半夜要起来个两三次。以前她是睡靠窗的那边,现在换到靠厕所这边。每次她醒来,志平都会跟着起来。
  “你起来干什么?”她问。
  “我……”他摸起床头的手电筒,照着厕所的方向,“我喜欢偷窥女生上厕所。”
  厕所里一片漆黑,Grace坐在马桶上,志平背靠着马桶旁的浴缸坐着。没有开灯,他把手电筒放在磁砖地上滚,地上扇形的光圈在黑暗中起舞,照到她的脚趾,他从她的脚趾,慢慢摸到她的脚背。
  “我变得好丑……”
  “有吗?”
  “以前只是胖,现在更肿了。”
  “嗨嗨嗨,你不要侮辱我老婆!”
  “你看,”她解开睡衣的扣子,露出胸部,“怀孕之后,我的胸部变大了!”
  “那很好啊!我怎么这么幸运?”
  “可是你看,上面凹凹凸凸的,好像一条柏油路。”
  “这是我听过女人抱怨自己身材最有创意的台词!”
  “还看得到下面的血管呢!好像道路底下的管线……你不觉得吗?”
  “你这样讲,我以后走台北的柏油路,都会觉得兴奋了!”
  “还是你觉得像苦瓜?”
  “呃……我最讨厌苦瓜!”
  “很多老公都在太太怀孕时有外遇耶,你会不会去赶时髦啊?”
  “嘿,我还没想到耶,谢谢你提醒我!”
  “你若是有外遇,我OK,只要不告诉……”
  他堵住她的嘴,轻轻吻她。她有些惊讶,脚一踢,把手电筒踢到墙角,室内更黑暗了。
  杜方和明宏下班后去看Grace,亲自送上礼物。
  “这是什么?”Grace问。
  “杜方的主意。”明宏说。
  “打开来看看吧!”杜方说。
  Grace打开,是一本叫《What to Expect When You're Expecting》(《怀孕时应有的心理准备》)的书。
  “我特别从Amazon上订的,今天刚收到。”杜方说。
  “没有没有,”明宏补充,“杜方有存货的。他一次买二十本,常送这本书给他女朋友。”
  “哈——哈——哈——”杜方假装大笑,“你别傻了,我避孕做得最彻底了。如果台大要开‘避孕学’的课,我是最好的老师。”
  “你很尽责,下课后还会跟学生‘实习’对不对?”
  “那是校外教学啦!”
  明宏说,“那本书是怀孕时看的,我们还帮你订了三年的《Child》杂志,以后baby生下来,你还可以学些育儿常识。”
  “只怕你没时间看……”志平搂住Grace的肩头。Grace看着志平,摸摸肩上他的手,“志平希望我把工作辞掉。”
  “为什么?”
  “Grace工作太累了,”志平说,“我希望她休息一下,把孩子好好生下来,将来自己带。”
  “这样很好啊!你做事也十年了吧,一直没有休息。”
  “我不愿意,”Grace说,“志平的店将来怎么样也不知道。我希望家里还是有一份稳定的收入。”
  “唉,这你别担心!”杜方叫道,“志平私房钱很多的啦。当初还没有人听过‘Yahoo’这个字时,志平就叫我们买它的股票,我们都海捞了一票。”
  “他哪有捞到!”Grace说,“他当初也叫我买啊!结果是在高点上买的。”
  志平说,“对不起,当初我们还没那么熟,所以我没有一开始就叫你进场。”
  Grace抱怨志平,“等到我要卖时,也叫他卖,他死也不肯,最后通通赔光了!”
  “可以考虑休息一下,”明宏说,“我们做事也做这么久了,知道企业就是这么一回事。大家斗来斗去,真的学到什么东西,做了什么事情,倒也不一定。你每天鞠躬尽瘁做的那些事,十年后谁还会在乎?孩子才是真的。既然要生,就要好好生,将来好好养。”
  “你要听明宏的,”志平看着明宏,“他是顾问,帮别人算命都很准的。”
  明宏和杜方离开志平家,走向杜方停在大街上的车。
  “你要去哪儿?”杜方问。
  “大同水上乐园。”
  “真的?”
  “这么晚了还能去哪儿?当然是回家!”
  “这么无趣……嘿,我介绍伊林给你认识好不好?”
  “谁是伊林?”
  “‘伊林’是一个模特儿经纪公司。待会儿有个聚会,好几个美女会去,一起来吧。”
  “老兄,快十二点了耶,明天是礼拜三,你不用上班吗?”
  “我当然要上班,我明天还要去上海呢!不过这几个绝对值得你熬夜,都一米七以上的。你不是羡慕志平娶到Grace吗?搞不好今晚你就会碰到你的Grace。”
  “Grace只有一米六,而且我猜她也没听过伊林。”
  “认识一些新朋友嘛,搞不好会拉到新客户!”
  “你是说,模特儿需要企管顾问的服务?”
  “很难说喔,模特儿这一行竞争非常激烈!”
  “我要走了。”
  “喂,你不要这么封闭好不好?”
  “我没有封闭,我只是累了。何况,我跟她们活在不同的世界,认识后能聊什么?”
  “你看看,你就是成见太深。你这辈子若娶不到老婆,就是被这种‘好学生情结’害的!”
  “你说什么?”这是他这个礼拜第二次听到这个说法。
  你心中有很多刻板印象,都是当好学生的时候学的。你总觉得那些书念不好的人都很肤浅,甚至是坏人。你一路当好学生,又怎么样?你现在赚很多钱吗?你快乐吗?我那些模特儿朋友,都是很热情的人,赚的钱搞不好比你多,最重要的,她们都比你快乐。”
  “你怎么知道我不快乐?”
  “你这样叫快乐,那全世界都在吃摇头丸了!”
  明宏看着杜方,说不出话。
  “走吧,喝个东西而已。”
  “改天吧,我真的很累,想回去休息。”
  杜方放了他,绕到驾驶座,打开车门,本来要走了却又补上一句,“明宏,人三十岁以后,老得很快。你自己要把握时间。你以前跟女生搭讪,碰到中意的,会问人家有没有男朋友。慢慢的,碰到中意的,要问人家结婚了没有。再过几年,你会问人家有没有小孩。到那时候你还找不到对象,你就只能问人家说:‘哈?,你女儿结婚了没有?’”
  “是你的亲身经验吗?”
  “我都直接问最后一句!”
  明宏笑笑,他们还是好朋友。杜方点点头,坐进车里。车尾的灯打开,迅速地消失在车流中。
  明宏坐进一辆崭新的出租车,一进去就听到一首熟悉的歌。那歌像新车的冷气,迎面冲上。
  是电影《新娘百分百》的主题曲,罗南基顿唱的《When You Say Nothing at All》……
  It's amazing
  How you can speak
  Right to my heart
  Without saying a word
  You can light up the dark……
  新车的窗户关得特别紧,冷气特别强。明宏被《When You Say Nothing at All》团团包住,完全听不到窗外的声音。他看着仪表板,CD在播第8首歌。窗外忠孝东路的人潮,海浪一样无声飘过。
  The smile on your face lets me know
  That you need me
  There's a truth in your eyes
  Saying you'll never leave me
  The touch of your hand says
  You'll catch me whenever I fall
  You say it best
  When you say nothing at all……
  好不容易那首歌放完,明宏松了一口气。音响短暂的静默后,又开始重复那首歌。
  原来司机很喜欢这首歌,重复放着。
  明宏坐在后面,晕车一样,身体轻晃起来。他打开公文包,拿出公司文件来看,但是仍听得到歌声。他拿出手机,想打个电话,却又不知道该打给谁。
  “先生,可不可以请你把音乐关小声一点?”
  司机关小,但他耳中的声音却越来越大。
  “不好意思,我就在前面下好了。”
  他匆忙地下车,座椅上一堆口袋中掉下的硬币。他没有捡,关上门。站在大街上。
  大街让他感觉赤裸。他钻到巷子里,走进一家面店,店快打烊了。像避难一样,他自然地往店后头钻,一个人坐在十人座的大圆桌。他把手机放在桌上,手机上的液晶字因为太久没有收到来电而疲惫地变暗。小弟在角落擦桌子,他看着醋和酱油紧紧靠在一起。他抬起头,前方几个桌子都没人,他一眼可以看到门外。他看着有木棂的门,门上有水气。窗外下雨,红绿灯的光映在地上。出租车开过,行人撑伞走过。其中好像有一个是她,好像不是……
  他回到家,打开门,瞄一眼录音机。红灯闪烁,显示留言数的红色数字还是“72”,在黑暗中像救护车的灯一样刺眼,一样紧急。

25.
  志平的大乘佛法,杜方的醒世箴言,罗南的歌,都刺激着明宏。几天后,明宏写了封E-mail给周琪,写到一半,被老板叫去。回来后赶着去开会,就作罢了。第二天中午,周琪主动打来。
  “要不要一起吃饭?”
  “好啊。”
  “去吃西红柿面好不好?”
  他们约在她公司的lobby。他早到,站在正中央等,出去吃饭的人从他身边走来走去。
  “你喜欢我们大厅的装置艺术吗?”她出现,笑容照亮整个大厅。
  “哪里有装置艺术?”
  “那个啊!”
  她指着外面。明宏转头,一眼就看到大楼外街道上一排出租车,杂乱地停在红灯前。
  “嗯……那些出租车的排列的确蛮有趣的……”
  “什么?”
  “你不是说那些出租车吗?”
  “我是说这个……”她指的是他们眼前大厅中的一件艺术品。用报纸包成的几个假人,从地面一个连一个,叠罗汉似的登上天花板。
  “喔……”明宏摇摇头,“我的眼光远大,哪会注意到这个?”
  “我的眼光短浅,所以要带你去的这家面店,就在我们公司附近,店面很小,却好吃得不得了!”
  他们在民权东路巷子里一家小店吃西红柿面,店面小得像槟榔摊,只有一张补习班里的细长白桌。他们坐着时膝盖碰膝盖,桌上手机靠手机,像芭比娃娃和肯尼。店门口挂着小风铃,中午的微风拂过。轻微的铃声,从周琪的发后响起。
  “风铃好可爱。”明宏说。
  “很棒对不对?没有门的店,店门口挂一个风铃。”
  “我就是喜欢这种简单的感觉。一是一,二是二,不做作!”
  他们点了面,明宏看到价钱,一碗四十元,他喜欢这种不做作的价钱。
  “我送你个东西,”周琪说,“谢谢你那天陪我查邮政编码。”
  “干吗这么客气?”
  “打开来啊……”
  明宏接下这个包装精美的盒子。他小心地打开包装纸,是一条皮带。他像抓蛇一样把它拿起来,悬在半空。
  周琪先发制人,“不要想歪了!”
  “你不是那个意思吗?”
  “才不是呢!”
  “好失望喔!”
  周琪帮明宏把皮带收进盒子中,明宏问,“你怎么知道我需要一条皮带?”
  “那天你查邮政编码,一直打哈欠。你伸懒腰的时候,我注意到你的皮带中间的铁牌退色了。”
  明宏看着她,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来,于是他本能地冒出一个笑话,“喂,非礼勿视,你怎么可以看我下体呢!”
  “我不但看,我还用眼睛量了一下你的腰身。我选了这个长度,帮你多打了两个洞,应该没问题了。不过你要多吃一点,你又瘦了。”
  明宏想说谢谢,但说出口的是,“那天我伸懒腰的时候,你有没有注意到我外套口袋里的皮夹里的钱好像也变少了。”
  “有啊!你怎么知道?”周琪从皮包里拿出一个更小的礼物,“这跟皮带是一套的……”
  明宏打开,是一个新的皮夹,“天啊,我是随便乱说的……”
  “那天我的确注意到你的皮夹的边缘都起须须了……”
  明宏拿出旧皮夹,摸摸边缘的须须。他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放进新的皮夹里。
  “好漂亮的皮夹……”明宏说。
  “是仿造的Hermes。我有一个同事,他知道一家专卖仿造品的店,我们公司读书小组都是在那里开的。”
  “我喜欢!”
  “真的?”
  “如果里面有钱,我就更喜欢了!”
  他们笑到两点,该回去上班了。周琪拿出一张一百元,解决了一顿饱满的午餐。她收回老板找的二十块。
  没想到不用信用卡,也可以有好的约会。
  他们离开店里,在街角招出租车。明宏送周琪坐进车内,帮她关上门。他站在路边,向逐渐远去的车挥手。他已经好久没有跟任何人挥手了。
  西红柿面店里,补习班的细长白桌上,两个空碗中间,摆着一只旧皮夹,被风吹啊吹的。皮夹边缘的须须,被风吹得上下飘,像出租车里的周琪,因为高兴而不断眨的睫毛……

26.
  安安的睫毛很长,她躺在地上时,睫毛看起来像地上的草。
  她躺在杜方客厅的地毯上,两手举起,拿着一份CD的小册子在空中读。她换一张CD,CD槽伸出来,滑过她眼前。她把新CD摆进去,把CD槽压回,从头到尾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为什么国外的歌星都要在CD的说明书上感谢上帝?”安安问。
  杜方坐在饭厅餐桌上看报纸,没听她在讲什么。
  “我不是说什么老气的歌手,《真命天女》耶,够酷了吧?在这张专辑说明书中她们就写,‘要不是因为上帝,我们不会在这里做这第三张专辑。’呃,好矫情。还说,‘世上没有人像你一样伟大!’这不是废话吗,世上当然没有人像上帝一样伟大……”
  杜方爱理不理,安安站起来。她走到杜方收集的DVD柜子前,用手指滑过他的DVD。
  “真好笑。哪有人把《教父》放在《Playboy泳装特辑》旁边啦!”
  杜方还是没反应。
  “我在跟你讲话耶!”
  “我知道,因为美国是一个很虔诚的国家啊。”
  “我要去美国耶——”
  杜方抬起头。
  “你要去哪里?”
  “你要不要跟我们去黄石公园?”
  杜方回到报纸中,“不是说不去了吗?”
  “我妈还是想去,她说要趁我暑假,刚好可以陪她。你要不要跟我们去?”
  “我要去上海,那边的分公司现在很忙。”
  “你晚一点再去不行吗?”
  “就算我能去,你妈在,多奇怪?”
  “怎么会?”
  “下次我们一起去吧。只有你和我。”
  安安坐回地上,把音响的音量开大。她猛按遥控器,每首歌只听几秒钟。
  “那我们就不能庆祝认识四个月了!”
  “嗯?”
  “我说‘那我们就不能庆祝认识四个月了’!”
  “喔,四个月……”杜方放下报纸,“你想怎么过?我们在你走之前先过!”
  认识四个月,安安想唱KTV。约好七点,杜方临时说要开会。她只好找小路和几个同学来唱。杜方十点才到。两个同学先走了,包厢里只剩下三个人。安安一手麦克风,一手荧光棒,很努力地用郑秀文的《眉飞色舞》带热气氛。
  “嘿,小路。”杜方走进来,打了个招呼后,喝了一口茶,一首歌都没完,又走到门外去接手机。
  他回来时,安安兴高采烈地拱他唱歌。
  “他的拿手歌是《好好爱我》!”安安骄傲地跟同学宣布。她熟练地找到歌的代码、输入、插播。屏幕上的字变成红色,和其他没有插播的歌区隔。同样的动作她重复了五遍,屏幕上一排五次红色的《好好爱我》。
  “你神经病啊!”杜方说。
  “这样歌才会比较快出来啊!”
  歌出来时,杜方在门外接手机。安安兴高采烈地替他唱了一段,巴望着他能回来跟她合唱。
  “切歌!切歌!”小路叫。
  安安坐在键盘旁,不管观众怎么要求、场面怎么冷清,她就是切不下去。
  安安一早走,在机场打给杜方,他没开机。中午,杜方在饭店和客户吃饭,吃到一半起身去洗手间。
  “前面那个门出去右转。”客户告诉他。
  “我知道,这边我常来!”
  他站起来,把椅子放进去,转身走向洗手间。迎面走来一名可爱的女侍。杜方露出微笑,突然停下来。
  “小姐,请问洗手间在哪里?”
  小姐转过身,“你看到那边那个盆栽吗?”
  “看到了。”
  “盆栽那边右转。”
  “喔,我以为你说那边那个盆栽就是洗手间。”
  小姐笑了,杜方赢了。安安不在,他需要用别的方法找到这种赢的感觉。
  安安走的第一晚,杜方就寂寞了。在公司待到十一点,一个人回到家,开门后直接倒在沙发上。沙发上的软垫掉在他脚背上,他连踢开的力气都没有。他的身体像一件瘫在沙发上的大衣,好久没有干洗。他转着电视频道,一分钟内就转过100台。他无意间瞄到DVD的架子,《教父》旁边,现在摆的是《神鬼战士》。至于《Playboy泳装特辑》,被放到《黑色追缉令》旁边。
  他笑一笑,拨安安的手机。她关机,应该在飞机上吧。
  他一个人躺在床上,很累了却睡不着。他没有力气去客厅看《神鬼战士》,他唯一还有力气做的事,是拿起电话。
  “喂……”
  一小时后,来宾254号来到他家。
  安安从美国打了几次电话来,杜方都和来宾254号在一起。他看到手机屏幕上没有显示来电号码,知道可能是美国打来的,就不接。
  “你跑到哪去了?都不接电话。我现在在黄石公园里面打电话给你,我们的小木屋里没有电话,我得跑到森林里的公用电话打给你,晚上冷得要死,四周黑漆漆的,好想你喔。这边到了晚上,回到小木屋,什么都不能做,没有电视,没有电话,只能睡觉。我妈睡了,我跑出来打给你,好想听你的声音。你带着手机好不好,好想跟你讲话……”
  安安在黑森林留言的那一刻,杜方正和来宾254号和她一群朋友,坐在安和路的pub里,点了一杯“黑森林”鸡尾酒。他们五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每个人都在偷瞄邻座的客人,看有没有人在注意自己。来宾254号低头按手机,检查留言,虔诚的程度好像手上捧的是祖先牌位。
  他们散了后,杜方送大家回去,最后剩下来宾254号。他看她整晚心不在焉,想夺回她的注意力。
  “想不想去听卡雷拉斯的音乐会?”
  “我最讨厌国家音乐厅了,”来宾254号说,“闷都闷死了。”
  “我不是说去国家音乐厅。”
  “那去哪里?”
  “我带你到吴哥窟去听音乐会好不好?”
  “哈!”来宾254号爆笑出来,“我才不要去柬埔寨呢!那么落后,连像样的饭店都没有!”
  杜方换挡,什么也没说。他开了一段,很温柔地说,“我明天一早要跟美国做一个电话会议,今晚不想睡了,你来陪我好不好?”
  “不行,我明天早上要开会。”
  “没关系,我一早送你去公司。”
  “不要啦,你现在送我回去吧。”
  “你还有事是不是?”
  “你这口气什么意思?我又不是你女朋友,你管我这么多?”
  “你找我的时候那么热情,现在我需要你,你就变得这么冷淡!”
  “你搞清楚,当初是你来跟我搭讪的——”
  他紧急刹车,她被安全带拉住的身体向前冲。
  “你干什么啊?”她破口大骂,尖锐的声音和优雅的外表格格不入。
  杜方猛踩油门、再紧急刹车、猛踩油门、再紧急刹车。来宾254号的身体被前后甩动。
  “你再说说看……”杜方也大叫。
  来宾254号扯掉安全带,抓起皮包。杜方抓住她的手臂,她用力地甩开,打开车。

27.
  周琪的手搭在摄影机的监视器前,看着画面中导演调整模特儿脸上的光。她一整天都在内湖的摄影棚监督广告片的拍摄。导演是一个叫Johnny的香港人,眼睛很大,绑个马尾。周琪第一眼看到他,觉得他是不修边幅的艺术家。但看他工作,又觉得他细心而有条理。外形是会骗人的,他并没有艺术家的疏离。中午吃便当,他看周琪没动鸡腿,就用他的广东国语问,“你吃素啊?”
  “我吃半素。”
  “‘半素’?你是说你吃的菜,一半是荤的,一半是素的?哇,那我也是吃半素!”
  周琪笑了出来。
  “等我一下……”
  Johnny去拿拍立得,回来帮周琪拍了一张。
  “拍我干吗?”
  “你笑起来很好看呢!有没有兴趣演广告?”
  “你这是骗女生的标准台词吗?”
  “你怎么知道?”
  “我被骗过。”
  “你冤枉我了。难道我不能真心地赞美一个女生吗?”
  “我哪会演戏?何况,我是广告主,怎么能自己下来演广告。”
  “你的皮肤很好啊,如果你们也拍证言式的广告,你会是最好的代言人。”
  “我怎么可能和那些专业的模特儿比?”
  “别傻了,我看过那么多‘专业的模特儿’,他们都是化妆和灯光制造出来的。你没化妆还能这样,算是奇迹!”
  “你怎么知道我没化妆?”
  “那你让我检查一下……”他的食指,竟然直接伸了过来,周琪闪过脸。
  “你这边有个饭粒……”他说。
  周琪把饭粒拿下来,Johnny接过去,“你看,饭粒上一点粉都没有!”
  Johnny花了三个小时拍水泼到脸上的镜头。因为不能把模特儿脸上的妆弄糊,所以脸上还贴了一片透明胶布。当然Johnny有办法能让观众看不出胶布,这是他一部片子能拿上百万的原因。他的眼神很锐利,镜头前任何小东西都被他自动放大三倍,于是工作的时间也自动加长。那晚一直到十一点才收工,整理东西的时候,周琪从皮包中拿出自己的手
  机。没有人打电话来。她打了一个电话给明宏,响了十声没人接。她不知道,他的客户找他的运气会不会好一点?她也纳闷,那天中午是不是只有她喜欢西红柿面?
  “Kiki,”她转过头,是Johnny,“你怎么回去?要不要我送你?”
  “你开车?”
  Johnny摇摇头。
  “那你怎么送我?”
  “我们可以散步啊。你家在哪里?”
  “我家在板桥。”
  “喔……那我们坐出租车好了。”
  “不用了,我开车。”
  “好啊,那你送我!”
  Johnny坐上周琪的车,一路开往台北。Johnny常来台湾拍广告,虽然没车,对台北熟悉的程度不下于周琪。
  “我请你喝个东西?”
  “我没看过客人请主人喝东西的。”
  “有什么关系?因为客人很想跟主人多聊聊啊!”
  周琪逗他,“你知道,我是客户,你是我们聘请的人员,我们之间是不能有暧昧关系的。”
  “那我们就不要暧昧,我直接告诉你我想追你好了!”
  周琪被逗笑。
  “好吧,你是客户,我是员工。那就算伙计请老板喝东西吧,我总要跟你拍拍马屁,希望你以后多给我一点生意。”
  “嗯……改天吧,今天有点晚了。”
  “别这样嘛,难得有机会。我明天就要回香港了。”
  你怎么拒绝“明天就要回香港了”这样的话?
  她进了pub,Johnny和众人打招呼,显然是常客。他走到吧台尾端,和酒保讲了几句广东话,酒保笑得把杯子打翻。
  “你明天回香港?”周琪问。
  “我两天内会把A拷剪好。下礼拜把片子交出来。下下礼拜我要去巴西。”
  “巴西?”
  “亚马孙河。”
  “亚马孙河?去拍片吗?”
  “去度假。”
  “去亚马孙河度假?”
  “很奇怪吗?”
  “我以为度假都是去巴厘岛之类的,你去亚马孙河?”
  “很好玩的,你有没有看过印地安那琼斯电影?就像那样,是探险之旅。”
  “你跟团去吗?”
  “跟团?你看过印地安那琼斯跟团的吗?”
  “亚马孙河可以一个人去吗?”
  “当然可以啊!我告诉你,真正好玩的地方都是一个人去的。比如说登陆月球,有跟团去的吗?每隔三小时还让你下车,上厕所买纪念品?‘喔,各位旅客,这里是月球。我们在这边停一小时,大家可以上上厕所,买买纪念品。我们一小时后出发!’”
  “你讲得一副好像你去过月球的样子。”
  “我将来会去。你知道现在俄罗斯可以送老百姓上太空,只不过要好几百万。”
  “好几百万,我会先买房子。房贷比太空真实!”
  “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去?”
  “我没有好几百万。”
  “我是说亚马孙河,想不想跟我一起去?”
  周琪被这个问题镇住,但她不动声色。
  “听起来很棒,但是我不能去。”
  “为什么?”
  “我工作好忙,现在走不开。”
  “你该不是怕食人鱼吧?”
  “食人鱼?”
  “亚马孙河有食人鱼,”Johnny用手比出一只鱼,“小小的,看起来没什么。但是你如果掉进水里,哇——”Johnny的手突然冲到周琪的面前,成功地吓得她大叫一声,“它在半小时可以把一个大人吃得干干净净。”Johnny拿起桌上的胡椒粉,倒进水杯中,细致的黑色颗粒慢慢沉到杯底,“最后就剩下这些粉……”
  周琪被吓得闭上眼睛。
  “张开眼睛!”Johnny说,“我变个魔术给你看……”
  他随手拿起啤酒瓶旁的瓶盖,放在掌心,“你摸摸看……”
  周琪用食指碰了一下瓶盖。
  “瓶盖在这里没错对不对?”他合上手掌,变成拳头,假装向拳头吐了一口痰。他把拳头转过来,张开手掌,啪啦!瓶盖不见了!
  “怎么会这样?”周琪把他的手抓过来,仔细地检查。
  “真的不见了!”周琪大叫。
  “你找不到的啦!”Johnny得意地笑,“我有执照的,哪会那么容易被你抓到!”
  “什么执照?”
  Johnny把手从周琪手中抽回来,拿出皮夹,抽出一张卡。
  “天啊……魔术师也是有执照的!”
  “我去参加过《哈利·波特2》的试镜,他们没要我。我魔术变得最好,但长得不像白人。”
  那的确是充满了魔法的一晚。周琪送Johnny到敦化南路和信义路口的饭店,车停好,眼前路口的交通信号灯变成红灯,Johnny坐着不动。
  “是这里吗?”周琪问。
  “没错。但我不要你一个人等红灯,我陪你坐一下。”
  周琪的心暖了一下,两个人不讲话,一起等绿灯。
  绿灯亮,他很有礼貌地下车。周琪正要开走,他转过身跑到她车窗口。周琪摇下窗户。
  “嘿,别忘了这个。”他从包包里拿出刚才在摄影棚帮她拍的那张拍立得。
  周琪走进家门,连客厅的灯都没开,直接走进卧房。她打开桌上的灯,把拍立得插在电脑键盘上,Q到P的那一排。
  照片上她低着头、吃着便当,笑得很开心。
  她看了看时间,一点了。她拿起手机,电池满格,却没有人打来。手机躺在桌上,形状像一辆在终点站等了过久,却始终等不到任何乘客的公车。
  她关掉手机,放进皮包。
  然后她看见皮包里——
  有个啤酒瓶盖。
  闪闪发光,像Johnny的大眼睛。

28.
  中午周琪约Grace见面,两人坐在咖啡厅里吃三明治和色拉。Grace从厕所走回来,无奈地摇头。
  “我纤维吃太多,一天要上好几次厕所。”
  “干吗吃纤维质?”
  “我本来就胖,怀孕后志平更注意我的饮食。他把墙上的电影海报换成六大食物类的图表,礼拜一到礼拜六,每天强调一个主题。礼拜一是淀粉,礼拜二是肉、蛋、豆类等等。横跨六天的主题,是纤维质。昨天他还喂我吃马铃薯皮,说有很多维他命B和纤维质。我不想吃,他说多吃纤维质才不会害喜。”
  “你老公真细心!”
  “跟他吃饭有够boring。都很营养,都很难吃。想吃甜点,门儿都没有!”
  “那我们来点甜点吧!”
  “可以来杯咖啡吗?”
  “不要跟志平说你今天中午跟我一起吃饭!”
  提拉米苏上来,Grace咬下一大口,“这景象给志平看到,他会气死。”
  “他的店还好吗?”
  “已经开始装潢了,大概还要几个礼拜才能开张吧。”
  “你们真勇敢,结婚后立刻生小孩,开自己的店,你们都知道自己要什么,然后不顾一切去追求。”
  “没那么壮烈啦!”Grace尝了一口咖啡,“你也知道我们是先上车后补票的,这一切不在计划之中。我们本来也没也打算七月结婚。”
  “你们本来有什么打算?”
  “我们本来根本没在想结婚这件事,在一起那么久了,觉得维持现状很好啊。后来怀孕了,觉得那就结婚好了。我们无所谓,但还是要在乎爸妈的想法。”
  Grace喝着咖啡,周琪的舌头却冒出一滴苦味。
  “让你失望了对不对?”Grace注意到周琪的表情,“其实我们本来就是平凡人,不因为怀孕或创业就变得有什么特别。你看看外面,每天有多少人怀孕或创业,我们跟他们没什么两样。你觉得特别,是因为我们这些从小就乖乖念书的人,都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也因此都把自己保护得很好。生活突然有了一点变化,就觉得很不得了!志平多多少少就是抱着这种烈士的心情在创业,我一直很替他担心。”
  “你不希望他创业?”
  Grace摇头,“创业本身是好事,只不过他把创业的意义膨胀得太大了,好像自己从小到大的学业经历,或一生的价值,都维系在这一件事上。我一直告诉他:不要给自己这么大的压力。你越是把自己逼到没有退路,你越会真的没有退路。”
  Grace舔舔手上的巧克力,“所以,别人都说我现在事业这么好,怀孕很可惜,还说我真是个伟大的妈妈之类的。我当然不会去纠正他们,但我知道我其实没这么伟大。其实我很讨厌怀孕。如果时光倒流,我不会这么快怀孕。怀孕后不能喝咖啡,好痛苦。我也不想创业,创业好辛苦。志平现在没有收入,变成一个小气鬼,出租车都不敢坐。他把健保移到我名下的那天,好像家里有丧事一样,别扭了好几天。”
  “但是你们考虑过这些,还是做了。你要生,他要创业。”
  “有时候,时间到了,你会知道。你一直在做那些伟大的计划,想哪一年要做哪些伟大的决定,那些都不准的。时机真的到了,该生小孩了,该创业了,你都会感觉到。”
  “我还没有任何感觉。”周琪笑笑。
  “那就是时间还没到。或者,也许它永远不会到。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应该经历人生中每一件事情。”
  “我很羡慕你所经历的这些……”
  “我还羡慕你的身材呢!”
  Grace调整了一下坐姿,把盘中的甜点吃干净。周琪看她吃得津津有味,把自己的那份也推给她,“我很羡幕你能把一块提拉米苏,吃得这么津津有味。”
  Grace不客气地接受。
  “你什么时候发现你怀孕了?”周琪问。
  “六月。还不是因为月经,而是突然间性欲增加,而且很容易达到高潮。”
  “哇!”周琪睁大眼睛,“那我可能也怀孕了!”
  “小姐,我是说‘很容易达到高潮’!”
  “喔,那我不能往自己脸上贴金。”
  Grace知道:每一个玩笑,都有几分真相。
  “最近有跟明宏联络吗?”Grace问。
  “有啊,我们见了几次面。”
  “感觉如何?”
  “他蛮好的,很会耍宝。”
  “那很好啊。”
  “但是我一直觉得他……很疏远。”
  “好像在做客户服务一样……”Grace附和,“对明宏……你要主动一点。”
  “我觉得我已经蛮主动的耶。他人很好啊,我们也出去过几次。可是我觉得,他好像包着保鲜膜,虽然看得很清楚,但是摸起来就是不真实。”
  “我懂你的意思……他可以跟每一个人都当好朋友,但他很难跟人亲。”
  “不会啊,那天在你家,我看他跟杜方他们就很亲,打打闹闹的,一点顾忌都没有。”
  “你知道杜方和明宏是什么交情?”
  “高中同学?”
  “他们有一群人,从高中毕业到现在,一直在打篮球。那些人之中,明宏、杜方和志平三个人是最好的!”
  “他跟志平要好我还可以了解,他跟杜方简直是天壤之别!”
  “他跟杜方才好呢!几年前杜方有一个女朋友,在杜方床上拉出一件不属于她的内衣。杜方情急下说昨天把家借给明宏,那一定是明宏女朋友的。那女的当然不信,杜方叫她直接打给明宏,她打了,接通后,你知道明宏怎么说?”
  “他应该否认吧!”
  “他说:‘是我女友的啊,你们有没有找到她的耳环?’”
  周琪笑出来。
  Grace说,“你认识他多久?一个半月?他和杜方认识十五年了!”
  “那我认输。我快三十了,没有十五年的时间来认识他。”
  “志平蛮想撮合你们,但我觉得如果不适合,就算了吧。你条件这么好,追求者不断,何必这么辛苦?”
  “我从来不把追求者的数目当做一种成就。我真正佩服
  的,是那些一个追求者都没有,却还能凭空找到另一个人,和他经营出一段美好的关系。那种感觉,好像在沙漠中创造出了自己的绿洲!”
  “你太理想化了。我怕你跟志平一样,把所有的情感都投注在一件事上。而那件事,是一开始就不被看好的。”
  “你不看好林明宏?”
  “他是一个好人,但我不会跟他交往。”
  “他有女朋友了?”
  Grace摇摇头。
  “还是有过很好的女朋友?”
  Grace笑笑,“你自己问他吧。”
  “还是他就是对我没兴趣?”
  “不要这么想……”Grace欲言又止,“每个人忘掉过去的能力不一样。我有一个staff,跟男朋友分手,第二天请了一天假,在家看了一天的大爱电视台。第三天再来上班全好了。”
  “但明宏不是……”周琪说。
  “我觉得,这两年认识明宏的女人都很倒霉。好像房客兴冲冲地搬进一间新房子,却被房东催收前任房客积欠的房租。”
  周琪微笑,喜欢这个比喻。她想:可是,我押金都付了呢!
  “别说了……”Grace笑笑,“你日文学得怎么样?”
  “很好啊,只是我练习不够,我想去日本……”周琪体贴地不再追问明宏的事。
  “我想,明宏就像日文,每个人都会两句。但要学的好,你需要很多,很多的练习。”

29.
  日文,明宏、周琪都学得不好。她唯一擅长的,是工作。晚上六点多,她还在忙。她们有个新产品,要申请在军公教福利中心卖。她花了一个下午填表格、照了好几张产品的照片。
  宝宝过来,“走,几个朋友喝东西,一起去吧!”
  “不行耶,我得把这个东西弄完。”
  “听说有一个男的蛮cute的,你不去会后悔喔。”
  “那你先去认识,下次再介绍给我。”
  “干吗为这个加班?明天再弄不行吗?”
  “你知道送件进去要多久才能通过吗?两个月!我分秒必争,要赶快进入这个通路!”
  “这样工作下去,你卖的洗发精通通进入了通路,但您老人家却永远待在家里!”
  周琪弄到八点多才走。明宏打来时,她正站在地下室停车场。她从皮包中拿出手机,一看到是明宏,激动得皮包都掉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散了一地。他说他在晶华酒店开会,想约她过来吃饭。挂上电话,周琪坐进车里,深呼吸一口气。
  这是爱吗?短短几秒钟的电话,结束后也要深呼吸。
  她坐在晶华酒店的大厅,凝视前方,他迟到了。
  “这么专心,在思索人生的意义吗?”明宏突然出现。
  “没有,我只是在看Bulgari的橱窗而已。”
  他出现在她面前,她第一眼去注意他的皮带。他没有戴她送他的新皮带,她的心垮下来。
  “来,这是给你的。”周琪给明宏一个袋子。
  “干吗每次都送我东西?你好像慈善机构。”
  “我哪能救济你?你赚的钱不知道是我的几倍!小东西,我前几天逛街看到的,想也许你会喜欢。”
  他从礼品袋中拿出一个小盒子,他打开盒子——
  是一串小风铃。
  “这跟那天面店那个好像……”
  “没错!我问他们是在哪里买的,去买了个一样的。好险,老板说是最后一个!”
  “干吗这么麻烦……”
  “没关系,我知道你喜欢。”
  “等一下,这是什么……”他从礼品袋摸出另一个东西,“为什么还有一个3M的塑料钩子?”
  “这样你就不用再去找钩子啦,回家后直接挂上去就好了。”
  明宏感动,但也开始忧虑。
  “那你给我的礼物呢?”
  周琪逗他,两手叉在身后,身体摇啊摇。
  “给你的礼物……”明宏的脑筋快转,然后从包中拿出一本杂志。
  “这是什么礼物?这是……《经济学人》杂志……”
  “你看看……”明宏翻开杂志,“这里有一篇关于P&G行销洗发精的文章,他们是你们同行,这篇文章你一定会有兴趣!”
  “我送你风铃,你送我《经济学人》杂志……”
  “没办法,我这个人就是这么浪漫!”
  明宏在饭店内开了一天的研讨会,吃完饭后想透透气。他们开到国父纪念馆,绕着广场散步。九月的夜晚,三三两两的中年人在练土风舞,旧式的收音机放在地上,放着旧式的歌。
  “你常来这里吗?”明宏问。
  “我小时候家住在这附近,常常来。高一时,有一次我下课不直接回家,骗家里说去补习,其实是穿着制服在这里约会。我跟一个男生来,我们在外面的麦当劳买了汉堡,走进来吃。那时候小孩子觉得吃汉堡超浪漫的。你看那边,我们就坐在那边那张椅子上,他喂我吃汉堡,我嘴巴张得好大,然后竟看到了两个人……”
  “谁?”
  “我爸和我妈!他们吃完饭出来散步,我竟然刚好被他们抓包!”
  “怎么会这么巧?”
  “我吓死了!当场就把嘴里嚼到一半的汉堡吐出来,刚好吐到那男的手上。”
  “所以后来你就没跟那男的联络了!”
  “不,后来我再也不吃汉堡了。”
  “呼……难怪麦当劳最近关了很多店!”
  “嘿,我食量有这么大吗?”
  “耶,你看,你爸爸在那边……周伯伯好!”
  “哪里?”周琪四处张望,才发现自己被戏弄了。她捶他一下,他夸张地叫出来。她是一家国际公司的行销经理,下班后穿着套装在国父纪念馆捶男生。
  他们走到周琪昔日出丑的石椅上坐下。
  “你呢?你常来这儿吗?”周琪反问。
  他摇摇头,“我觉得一个人逛广场,是很孤单的。”
  “没错,广场好像凸显了你‘一个人’的状态!”
  “是啊!电影院也是。餐厅啦,地铁啦,婚礼啦,通通都是不该一个人去的地方!”
  “那一个人的时候可以去哪里?”
  “游泳!”明宏说,“你呢?”
  “公司!”周琪说。
  他们离开孤单的广场,走到忠孝东路,经过一家康是美。
  “我们来看看你一个人的时候跟谁做伴……”明宏说。
  周琪介绍她们公司的脸部清洁和保养用品。每个产品的特质、定价策略、不同的目标市场、广告模式。
  “你常要巡视店面吗?”
  “当然,像康是美、屈臣氏这种连锁店是我们很重要的通路。”
  “所以你每天都逛药妆店。”
  “不只药妆店,还有很多其他的通路,超级市场是一种。像家乐福这种大卖场是另一种。军公教福利中心,一般的独立小店也都很重要。”
  周琪一边说,一边用手整理“露得清”架子上的产品。
  “我以前在露得清,现在虽然换公司了,每次做store check,还是忍不住会帮老东家整理一下架子,把产品排整齐。”
  “嗯……我了解那种感觉。”
  “你也常替老东家做事?”
  明宏看着周琪,一时答不上来。他怎么能在周琪面前、康是美明亮的日光灯下,整理过去的架子呢?
  “我们跟客户提案时,都要讲到过去做过的案例,所以以前的客户的数据,我们都很熟悉。”
  他们离开康是美,转进逸仙路,沿着国父纪念馆的外围的红砖道走。在逸仙路和仁爱路的转角,突然听到猫叫声。
  “你听到猫叫声吗?”
  他们在铁栏杆内的草丛中发现一只猫。后半身低着,脸往后缩,以防卫的姿势看着他们。周琪把手伸过铁栏杆,猫退了一步,“好可怜的猫,一个人在这么黑的草丛中,一定饿坏了。”
  “我们可以去买东西给它吃。”
  “我也这样想!”周琪大声叫出来,“可是这附近没有7—11。”
  “当然有,在光复南路啊!”
  “你愿意陪我走到光复南路吗?”
  “嗯……算了,太远了!”
  “那你在这边等我——”
  “跟你开玩笑的啦!”
  他们走到光复南路的7—11,进门后没说话,很有默契地分工,各走一边。他在架子上选蛋糕,她到冷藏区挑牛奶。他买了一盒小的孔雀饼干,她买了一包纸碗。
  “买纸碗干什么?”明宏问。
  “牛奶热了之后,放在纸碗中,这样它才比较好喝啊!你要猫用吸管啊?……你买孔雀饼干干什么?”
  “我不知道猫吃不吃饼干。如果它吃,孔雀饼干比较松软,吃起来比较方便。”
  “如果它不吃呢?”
  “我自己吃,我蛮喜欢吃孔雀饼干的。”
  到了收银台,收款机打出68块。他们两人同时掏钱,他先掏出50,当他还在口袋里找时,她很顺利地拿出18,好像两人事先商量好了。
  “我去把牛奶热一热。”明宏说。
  “60℃。”
  “什么?”
  “按60℃就好了。那样热出来的温度最好喝。”周琪说。
  他们离开,周琪突然想起某件事,“等一下!”她回头冲进店里。
  “怎么了?”
  她没有回答。他隔着玻璃门,看她走到收银台,从皮包里拿出一个透明的塑料袋,里面是……他上前一步仔细看——
  里面是许许多多的电池。
  “麻烦您帮我回收好吗?”
  他们循原路穿过国父纪念馆广场,回到逸仙路和仁爱路转角。周琪小心地安置蛋糕和牛奶,好像在准备一场盛大的派对。明宏打开孔雀饼干,把它弄成更小的一片一片,在牛奶中放进几小片。
  两人紧张地看着猫……
  猫仍然缩在角落,虎视眈眈,不敢轻举妄动。
  “它再不吃……”明宏说,“我都想吃了。”
  周琪紧张地抓着明宏的手臂。
  猫慢慢走到碗前,小心翼翼地舔了一口。
  他们松了一口气。
  他们离开国父纪念馆。她要送他,他说不必了。她怕他还有别的事,不好意思坚持。他陪她走到她的车旁。
  “白色的车很适合你!”明宏说。
  “其实我最喜欢的交通工具不是汽车……”
  “那是什么?”
  “伟士牌速克达,而且也要是白色的!”
  “喔……对,你上次说过,因为《罗马假日》那部电影,你说骑伟士牌的人都很……”
  “性感!”
  “那你为什么不买一台?”
  “我妈会杀了我!”
  她从皮包中拿出钥匙,“真的不要我送你?”
  “不用了,我想走一走!”
  “你为什么不开车或骑车?”
  “我喜欢大众交通工具。”
  “为什么?”
  “因为我坐在上面时很轻松,我不必专心看路,我可以想自己的事情。”
  “你都想什么事情?”
  “就是……事情嘛!”
  周琪点点头,准备上车,突然又想起,“明天中午我会来看看它,再告知你最新状况。”
  “它若没吃,那些孔雀饼干融化掉,那碗牛奶大概要变成奶茶了。”
  “你真的很恶心耶!”
  他看她上了车,她发动引擎。他敲她的窗,她把窗放下来。
  “想不想吃消夜?”他问。
  “你要请我吃消夜啊?”
  他点点头,魔术般,从手指中变出一块孔雀饼干。
  “喔……你偷偷藏了一块……”
  她从他手中接下饼干,看着他,咬一口——
  他本能地,把手伸到她的嘴下,接掉下的碎屑……
  明宏一个人走回家,咬着孔雀饼干。他拿出周琪送给他的风铃,边走边甩,风铃叮当地响着……
  这么好的女孩,走进他空虚的生命,他为什么像那只猫一样,如此惧怕向前?
  周琪上华江桥,开始加速。她嚼着孔雀饼干,家好像越来越近了……
  那个风铃,能不能让他竖起耳根,终于听到她的来临?

30.
  安安睁大眼睛、竖起耳根。清晨下飞机时,偷偷希望杜方会给她一个惊喜:来机场接她们,送她一朵花,递上一瓶矿泉水,抱着她说“累了吧”……走进入境大厅时,她四处张望,很多饭店的司机拿着牌子,一整排人没有杜方。她和妈妈走向巴士候车处,外面下着大雨。空气好闷热,像她的心。
  回台北的高速公路上,她的鼻子顶着玻璃窗,看旁边车道的车,一辆一辆超过他们。雨水从那些车的轮胎间喷出,像烟一样。
  她一回家就打给杜方,杜方压根儿不知道她今天回来,看着手机上显示的号码吓了一跳。但还是清清喉咙,装出兴奋的声音。
  “我今天下午有空,你要不要来公司?”杜方说。
  “好啊,我下午来找你!”
  “刚下飞机会不会很累?累的话你先在家里休息。”
  “没关系,我来找你。我有时差,如果不来找你,在家睡觉,晚上又睡不着!”
  “喔,我是帮你调时差的吗?”
  “你就是我的时差!”
  下午,安安跑到杜方办公室。她特别化了妆,让自己看起来更漂亮。
  “我好想你,”她一走进杜方办公室,就跳到他身上,“你有想我吗?”
  “当然有啊,你走了几天后,我就‘间接’地开始想你。”
  “你还是‘间接’地想我,不是直接的喔?”
  “‘渐渐’!不是‘间接’!”
  “这还差不多!”
  “你又染了头发!”
  “我在旧金山染的,很好看吧!这种染料是有机的。”
  “有机的鬼,这年头贵的东西都说是有机的!”
  “嘿,我花了那么多钱,你就不能赞美两句吗?”
  “你的头发好像变长了……”
  “算你眼尖!”她把头发拉到胸前,“你看看,我去植发,让头发变长。”
  “你又没秃头,植什么发?”杜方去拉她的长发。
  “嘿,不能拉啦……”她退后一步,“今晚我是长发造型!怎么样,像不像蔡依林?”
  杜方摇摇头,回到他的制图桌。安安看他失去了兴趣,连忙大叫,“嘿,想不想看我送你的礼物?”
  “什么礼物?”
  杜方本来以为会是名牌的皮包或领带,没想到她却从包中拿出一张地图。
  “这是什么?”
  “美国地图。”
  安安轻脆地拉开地图,摊在杜方的制图桌上。
  “你知道黄石公园在美国的哪里吗?”
  “嗯……”
  “你看,”她整个身体趴上制图桌,手指着地图,“我们这次先去旧金山,参加当地的旅行团,再从旧金山北边的奥克兰机场坐飞机到犹他州的盐湖城,”她的手指随着路线滑动,“盐湖城是黄石公园附近唯一有机场的城市。从这边开始,就要坐车了。我们沿着15号州际公路,向北走,进入爱达荷州。差不多早上十一点,先在一个叫‘黑脚’的小镇休息。”
  “‘黑脚’?”
  “叫‘Blackfoot’,很好笑对不对?然后我们再向北走,在‘爱达荷瀑布’这个镇停下来吃午饭。那个小镇好小喔,大概只有两三百人吧,但竟然也找得到中国餐厅。你想想看,一对台湾来的夫妇大老远跑到爱达荷州一个三百人的小镇开中国餐厅,你不得不佩服他们……吃完午饭之后,我们上这边这个26号公路,往东走,进入怀俄明州,下午三点左右,到了‘杰克森洞市’,这里就是国家公园的门口。然后往北走,进入‘大提顿国家公园’,这是黄石公园南边的一个小国家公园,风景也不错喔!过了大提顿国家公园,就到了黄石公园的南边入口。黄石公园在怀俄明、爱达荷,和蒙大拿三州的边界。进去后再开一小时,就到我们住的小木屋。嘿,我就是在这个小木屋旁的公用电话亭打给你的。”
  安安转头看杜方,他正低头看手机简讯。
  “嘿,你有没有在听啊?”
  “这些圆圈是什么意思?”杜方指着地图上一路画的很多圆圈,“旧金山”、“奥克兰”、“盐湖城”、“黑脚”、“爱达荷瀑布”都被圈了起来。像高中课本上的重点一样,圈圈有很多层,画得很用力,纸都被画破了。
  “每次我想你,就在当地画一个圈。这些都是我想你的地方。”
  杜方摸摸她的头,像爸爸。安安说:“当然,这张地图不是真正的礼物……这才是。”
  她从口袋中掏出一个贴在冰箱上的磁铁,上面是黄石公园地热喷泉的图案,图案上写着……
  Old Faithful。
  他带她去吃饭,她给他看她用数字相机拍的照片。他的手机一直在他裤子口袋里震动,他不理会。
  “你去哪儿?”安安问。
  “我去洗手间一下。”
  走进洗手间,他迫不及待地拿出手机。如他预期,是来宾254号。他想起她那天在街上无情地离他而去,决心要惩罚她。他回她电话,冷漠的口气,“干吗?”
  “我们见面好不好?”
  “我在忙。”
  “你在哪儿?”
  他学她那天的口气,“我又不是你男朋友,你管我这么多?”
  杜方挂掉电话,开心地笑出来。他在洗手池前,愉快地整理头发。这一回合,他又赢了。
  他走回座位,若无其事地对安安笑。安安弯着头,坐在椅子上张开双手,迎接他回来。
  但他似乎回不来。几分钟后,他的手机又开始震动,他又让它震动了几次。
  “你手机在响耶。”安安说。
  “没关系。”
  “要不要接一下?”
  “没关系,是明宏,他打一天了。”
  “什么事这么急?”
  “他希望把他家重新装潢一下,要我去看看。”
  “那你为什么不接?”
  杜方向前倚,握着安安的手,“你刚回来,我想跟你讲话。我天天见到他,不急啦。”
  快吃完时,手机又在他口袋里震动。安安说,“你接吧,搞不好是急事!”
  “喂?”
  “你干吗不接电话?”来宾254号劈头就问。
  “我在忙。”杜方维持正常语调。
  “我九点来找你,我有东西要给你。”来宾254的声音很大,像爆裂的消防栓。杜方把电话靠紧耳朵,一个无力防堵的水坝。
  “九点?九点有点赶耶,明天好不好?”他边讲边对安安笑。
  “怎么,女朋友回来啦?”
  “没有啊,就是我跟你提到的那个客户……”杜方看着安安,她仍一脸天真的表情,拿着叉子卷意大利面,然后塞进嘴巴,“没事,只是今天比较忙一点,你也有这种经验吧。”
  “那你忙吧,下次你女朋友不在的时候,不要来找我。”来宾254号挂掉。
  杜方装出大笑,“好啊!纽约很好啊,对了,洛克菲勒中心有一家巧克力店叫‘Teuffers’,你帮我带几盒好不好?安安最爱吃巧克力了!……好……好……他们有两种,一种综合的,一种香槟的,你就帮我各带一盒好了!……够够够,各买一盒就够了……OK,谢了,明宏,拜!”
  他挂掉电话,“明宏要我九点去找他,看他的房子,他要出差一个礼拜,希望走之前能让我看过。”
  “他要去纽约?”
  “我叫他帮你带巧克力。一盒综合,一盒香槟,你一定会喜欢。”
  “Yeah!”安安欢呼。
  吃完饭,他们回杜方家。在车上杜方想:安安毕竟太年轻了,两盒巧克力,就可以让她相信任何故事。
  第二天安安要去注册,很早就醒来。旁边的杜方还在睡,她没有叫醒他。她洗完脸后走到厨房,水池里堆了一排碗盘,她一一洗干净,放进烘碗机。她按“30”的钮,让它烘30分钟。开水没了,她打开水龙头,注意到杜方还是没换滤水器的滤心。她烧了一壶水,等待时把客厅扫了一遍。水开了,她在水壶旁放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刚开的,小心烫!记得换滤心!”
  她离开杜方家,走到地铁站。她站在月台,打开在美国买的Prada钱包。钱包虽是新的,里面的东西却是从旧钱包直接塞过来的,丝毫没有整理。地铁票、发票、拍立得照片、信用卡,甚至还有黄石公园带回来的一片叶子。在叶子下面,竟然还有两个月前婚礼拿到的一沓名片。她翻了翻,找到林明宏的那张。
  明宏桌上的电话响起,“我是林明宏。”
  “请问林明宏在吗?”
  “我是。”
  “嘿,你好,我是杜方的女朋友,我是安安。”
  “安安!”
  “你还记得我吗?”
  “当然当然!”
  “嘿,杜方要我打电话给你。他说他昨天请你在美国带的巧克力,可不可以多买一盒?”
  明宏的警觉性升高,杜方的女友直接找他,不是第一次。
  “嗯……不好意思,我这边收讯不好,听不太清楚,你刚刚说什么?”
  “杜方说他昨天请你在美国带的巧克力,可不可以多买一盒?”
  “要多买一盒?”明宏顺着安安的话说,“我知道了,好,我多买一盒……确定只要多买一盒吗?要不要多一点?”
  “多一盒就好了。”安安说。
  “没问题。”
  安安进一步说,“不好意思啊,一下子就叫你带一打,太麻烦了!”
  “这有什么关系?杜方是老朋友,别说一打巧克力。把巧克力店买下来都可以!”
  安安挂下电话。月台地上的红灯开始闪,她的心揪紧。她蹲下,列车经过。风把头发吹散在她的脸上。她的嘴巴好苦,巧克力加上谎言,竟然是这种味道。

31.
  安安打来有惊无险,明宏立刻打去警告杜方,留了言。明宏开了一早上会,中午和志平有约,正要离开公司时,手机叫了一声。他拿起来看,是一个简讯。他打开:
  猫不见了,蛋糕没动,但牛奶剩一半。谢谢你陪我喂它。Kiki
  他笑了笑,把手机放回口袋。他匆忙走出去,赫然看到安安坐在接待小姐旁。
  “你……”
  “你们公司好像K书中心喔!”安安满脸笑容,像个等待剪头发的小女孩。
  “你怎么会在这里?”明宏很镇定。
  “来找你啊。”
  “你怎么知道我的公司?”
  “婚礼那天你给过我名片啊!忘了吗?喔……你给人名片都不记得喔,这样不诚恳耶!”
  同事纷纷走出去吃饭,走过时瞄着他们。学生打扮的安安,不常出现在这样的公司。
  “你们公司冷气好棒喔!”
  “中央空调……”
  “外面这么热,在这里面上班一定很舒服!”
  “有什么事吗?我赶着要出去。”
  “除了我,杜方是不是还有别的女朋友?”
  “什么?”
  明宏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吓到了。
  “你是他的好朋友,一定知道。”
  “我怎么知道?”
  “你告诉我,让我死心好不好?”
  “我只知道,杜方很喜欢你。”
  “我只是要知道她是谁。我只是要确认我没有被比下去。”
  “没有人会把你比下去,杜方跟你在一起后,都很少跟我们混了。”
  “真的吗?”
  明宏点头。
  “不好意思,我中午还有约,我得走了。”
  “我跟你一起去。”
  “你怎么能跟我一起去?”
  “你不要我跟,就告诉我杜方别的女人是谁。”
  “什么别的女人?我根本不知道。杜方不会跟我们讲这些,他跟谁交往,从来不告诉我们。”
  “喔……你这样说,意思就是他真的有。”
  “我哪有这样说?”明宏的口气变成小学生。
  “你明明就有!”
  明宏不跟她纠缠,径自走到电梯。她跟进去,全场紧迫盯人。电梯打开,明宏快步走过大厅,她紧逼在后,左右脚都跟他一致。他推开旋转门,她加快脚步。他头也不回,坐进出租车,往志平店里开去。
  到了志平店里,内部已经焕然一新。所有的架子都装好了,新得闪闪发光。
  “你绝对想不到刚才谁来找我!”一进门明宏就说。
  坐在电脑前的志平问,“谁?”
  “杜方的女友。”
  “你是说……她?”
  志平站起来,明宏转过身,安安开门走进来。
  “嘿,你就是那个新郎。吴……”
  “‘余’!余志平。”
  “你怎么跟来了!”明宏大叫。
  “好极了,一下子逮到两个证人。”
  “证人?”志平一头雾水。
  “哦……这就是你的店……位置不错嘛,还在Mango旁边……”安安看着架子上的DVD,完全忘记她来的目的,“你知道吗?我最喜欢电影了。”
  “好极了,那你以后可以当我的顾客。”
  “我可不可以当你的雇员?你缺人吗?我可以打工吗?”
  “这……”志平和明宏不可思议地对看,这是最诡异的求职方式。
  “我有很多工作经验,很能干的。”
  “你不是还在念书吗?有什么工作经验?”
  “打工啊,我在网络公司待过。”
  “做什么?”
  “Producer。”
  “‘Producer’?工读生也能当Producer?”
  “我要走的时候,他们还要升我当Manager呢!”
  明宏说,“难怪网络会垮。”
  “你说什么?”
  “我说你有没有做过网咖?有没有跟顾客接触的经验?这是录像带店,最重要的就是服务顾客的技巧。”
  “没有,不过大一暑假在电影公司工读过,我很了解电影的。”
  “真的?”
  “你考我。”
  “你最喜欢什么电影?”
  “《食神》!”
  “《食神》?”
  “没错,周星驰的《食神》!”
  志平倒抽一口气,“安安,我想你大概不适合这个工作!”
  “你们有没有吃过‘爆浆濑尿牛肉丸’,可以当乒乓球打的那种?”
  “没有。我们不是小吃店。我们出租很多艺术片……”
  “我也看过很多艺术片啊!”安安说。
  “你看过什么艺术片?”
  “《神鬼战士》!”
  “嗯……”志平思索,“这算艺术片吗……”
  “当然算啊!罗素克洛超性格的!”
  志平婉拒了她。她走到门外,在台阶上坐下。明宏离开时,她仍坐在太阳底下。
  “你给我注意一点,”她对正要离开的明宏放话,“我今天没时间追问你,下一次一定要问个水落石出!”
  “呜……我好怕喔,”明宏故作惊吓状,“从今天起我都睡不着?!”
  下午四点,志平出门办事情,安安还坐在门口。
  “你怎么还在这里?你不用上学吗?”
  安安坐在台阶上,抬头看着他,阳光直接打在她脸上,她眯起眼睛说,“去年我在餐厅的厨房里打工,负责煮饭,有一次把电饭锅放歪了,煮出来的饭有一边都焦了,厨子看了很生气,就叫我把那坨焦的饭吃下去,我吃了一口,感觉像仙贝一样……”
  志平听着。
  “本来我最喜欢吃‘雪宿’那种仙贝……你知道‘雪宿’吗?”
  志平摇摇头。
  “上面有一点一点白白的糖,像雪一样。”
  “听起来很好吃……”
  “那次被迫吃下焦饭之后,我再也吃不下仙贝了!”
  志平看着她。
  “你看起来像个好人,你老婆看起来更好。你如果不用我,我就得回去替叫我吃焦饭的那种人做事。我还没跟你讲他对我性骚扰呢!”
  志平皱起眉。他不可能从早到晚守着店,的确需要一个人。他在104人力资源网站上找了半天,没有合适的。安安长得漂亮,人又伶俐,可以拉到不少男顾客。
  “安安……你是杜方的女朋友,他又是我的好友……”
  “这不是刚好吗?我有裙带关系啊!就当做是杜方说情让我进来的!”
  “我要先问问杜方……”
  安安把手机拿给他,“打给他啊!我刚才已经问了,他说好啊,他还说你很有钱,薪水要多付一点!”
  杜方当然说好。安安有工作,他就有更多自由。他压根儿不怕安安从志平那边探听出什么秘密,他的朋友会保护他。而且,就算她探听出什么,又怎么样呢?
  安安来帮忙后,志平的店进度更快了。他忙着在外面跟各个联营系统签约,店内的整理就交给安安。安安很勤快,一下课就大老远从淡水跑来。洗洗刷刷的,把店当宠物在养。DVD陆续进来,她一一贴上条形码、放到架上。这漫长、无聊的工作,她熬了一个礼拜的夜,漂亮地完成。甚至连杜方打电话来,她都刻意地冷落。她坐在地板上,左右摇着头,看着架子上排列整齐的DVD,像是约会前化好妆一样快乐。
  “你真的很能干!”志平递给她可乐,坐到她旁边。两人手放在背后、撑着地、看着整面墙的DVD,像在博物馆里看着米开朗基罗的名画。
  “很少漂亮的女生还这么能干的!”
  “你不要爱上我喔!”
  志平笑,“我已经结婚了。”
  “就是这样我才担心!”
  安安歪着头说,“《北非谍影》那个DVD摆得好像有点歪耶,会不会‘焦’掉?”
  志平笑出来,“你放心,不会变成锅巴。”
  “我这么能干,有没有加薪?”
  “我没听过做两个礼拜就要加薪的!”
  “嘿,我也可以四个礼拜才把这些弄好。”
  “没有加薪,不过有这个……”
  志平撑在背后的手轻轻滑动,把一个小东西推到安安也撑在背后的手中。
  安安没有转头,也没有把地上的东西拿起来看。她摸摸东西的表面,慢慢笑了出来……
  那是一块“雪宿”的仙贝。

32.
  正式开张的前一天中午,杜方来店里看最后的成果,只有安安在。
  “这么漂亮的老板,你们店有没有装保全啊?”
  安安不理他,自顾自在架子前整理着DVD。
  “小姐,我来送快递啦。”
  安安踮起脚放片子,杜方走过来,把DVD从她手中拿过来。
  “《爱是您爱是我》,‘Love Actually’……”他念着片名,帮她把片子放到架上。
  “你干吗?”
  “我来送快递啦。”
  “什么快递?”
  他从背后拿出一罐……
  洗发精。
  上面系着红缎带,蝴蝶结刚好打在正前方。
  “特别从上海快递来的!这是内地很受欢迎的‘舒蕾’洗发精。”
  安安忍住高兴,冷漠地说,“快递这个给我干吗?”
  “我哪知道?我只是快递小弟。”
  安安仍然不理他。她从美国回来那晚的晚餐,他骗她是明宏找他,她虽然没有拆穿,但必须给他惩罚。她得让他知道:他不能把她视为理所当然。他不能在和她约会时,让手机放肆地震动。
  “小姐,你拿到东西,那我走?。”杜方转头走到门口,“喔,对了,”他回过头,“这张要请你签收一下。”
  杜方从西装口袋中拿出一张纸,放在安安面前……
  是陶?十一月演唱会的票。
  安安还是瓦解了。
  “我可不可以租个DVD再走?”
  “你要租什么?”她低下头,不让杜方看到她心软的表情。
  “有没有一部片子叫《亲爱的老婆,我想你》?”
  安安忍住,“有啊,不过这是新片,要扣十点。”
  “没关系。”
  “而且晚上就要还片。”
  “这是什么黑店?”
  “只有对某些信用不好的顾客才如此。”
  “好吧,我租。片子在哪里?”
  “你会好好地看,记住它的内容吗?”
  “我会背下来。”
  “这张DVD很贵喔,你能好好保护,不把它刮伤吗?”
  “我会每天用绒布擦!”
  “万一刮坏了怎么办?”
  “万一刮坏了……我会把它买下来!”
  “确定?”
  “确定!片子在哪里?”
  安安深呼吸,“你等一下……”
  她从柜台后面走出来,把自己从架子上拿下来交给杜方。杜方抱住她,温暖的热气穿透西装,进入他体内。
  “这么好看的片子,”杜方说,“有没有第二集?”
  他们亲吻,安安可以看到落地窗外的行人。
  “你想不想看动作片?”安安一边吻一边问。
  “你们有没有三级片?”杜方一边吻一边回答。
  “我们老板很古怪,他不进三级片……”
  “好,那你们动作片在哪里?”
  安安推杜方移动,“在里面,比较隐秘的地方……”

33.
  志平开张,亲朋好友都来了。安安一网打尽,通通强迫加入会员。有个从美国回来度假的同学,也在威胁利诱之下,乖乖办了金卡。
  “可是我住在美国耶!”
  “我拷台湾的连续剧寄给你。”
  “我那边看得到台湾的电视。”
  “你看得到黄志玮演的偶像剧《蔷薇之恋》吗?”
  “我三十多岁了,不看偶像剧《蔷薇之恋》!”
  “你一定要看,黄志玮很帅的!”
  “我是男的!”
  “所以你要跟他学啊!”
  大家对杜方的设计赞不绝口。纽约Soho风格,没有招牌,店的外墙斜着悬了一面大旗,旗子上写着“Rest”。明明是英文字,却用中国书法的风格。大门的整面墙由六片落地窗组成,每扇窗后面嵌着一台电视,对着街道放着最新的DVD。从外面一眼可以看到屋内后方的柜台,柜台头顶上装着一个灯,把“Rest”四个书法写成的字母投射在柜台后面的墙上。
  “这个灯每天换一个色片,”杜方介绍,“一个礼拜七天,每天打出的‘Rest’字颜色都不一样。”
  进门后右边墙上裱着四张经典名片的海报《公民凯恩》、《阿拉伯的劳伦斯》、《第三类接触》、《教父》。进门后左手边有个很高的茶几,上面摆了像古董的缸,缸内一盆清水。
  “放盆水干吗?”明宏问,“你们还卖手扒鸡吗?”
  杜方说,“你没有听过‘土地、空气、火、水’吗?”
  “这好像是明曜旁边那家餐厅吧?”黄世仁说。
  “这是亚里士多德的理论!他相信地球的四个基本元素是土地、空气、火和水,分别代表着干、湿、热、冷四种特质。四个元素合在一起,就形成一个完美的体系。你们看看这个空间,我们踩在土地上,大门让空气流通,这里再放一盆水,不就是完美环境了!”
  “你这是天文馆还是录像带店?”明宏说。
  “等一等,”吴英鹏打断,“你说有四个元素,我没看到火啊!”
  “你看到那个店员没有?”杜方指着墙角的安安,“别惹她,她火气很大!”
  他们走到给客人喝咖啡和看杂志的沙发上,坐下来聊天。
  “志平,既然开了录像带店,你那些CD为什么不顺便拿出来卖?”黄世仁问。
  “我那些CD是自己收集的,才不会拿出来卖呢!”
  “谁要买你那些CD啊?”李玉昌说,“现在大家都听周杰伦!你那些都是……”
  黄世仁补充,“刘文正啊、杨烈啊……”
  安安说,“这些东西没有市场啦!”
  “谁说的?”志平反驳,“我虽然不卖,但很确定它有市场。只是它的市场不一样。你到二手店去看看,这些CD,我是说CD喔,不是卡带,那时候有CD不容易喔,可是抢手货呢!你记得‘星星、月亮、太阳’吗?”
  黄世仁说,“这也是一家餐厅吧?是不是跟‘阳光、空气、水’同一个老板?”
  “胡晓菁、金玉岚、马萃如……少女团体啦!”志平用力解释,安安一脸迷惑,明宏说,“反正跟S.H.E很像啦!”
  志平说,“‘星星、月亮、太阳’的同名专辑《星星、月亮、太阳》,二手店一张卖1000块,‘S.H.E’卖得到这样的价钱吗?安安,你说,‘S.H.E’的CD多少钱?”
  “我都是用download的。”
  安安手机响了,她走到旁边接。
  杜方不想聊古董唱片,站起来问明宏,“嘿,‘艺术电影’那个架子前面那女的是谁?”杜方觊觎着一名陌生女子。
  “喔,那个啊……”明宏瞪杜方一眼,“那是你女友安安啊!嘿,安安!”
  杜方捂住明宏的嘴,向美女走去。
  “你干吗?”明宏跟着,“你女朋友在,你还敢泡马子!”
  “我哪有泡马子?我只是问她是谁而已!”
  “杜方,你知不知道,三岁小孩的智力和黑猩猩一样,你知道为什么吗?”
  “这是……脑筋急转弯的题目吗?”
  “因为人类是会进化的。”
  “那又怎么样?”
  “你帮个忙,跟着大家一起进化好不好?”
  “你是说,越进化的物种,就要越压抑?”
  “不是压抑,是自觉!”明宏拿下架上的一片DVD,“你有没有看过这部片?”
  “《蜘蛛侠》?”杜方摇摇头。
  “你拿回去看。看了以后你就会懂了。”
  “你是说,《蜘蛛侠》的智力也跟三岁小孩一样?”
  “蜘蛛侠的舅舅跟他说,当你的能力越强时,责任就越大!杜方,这句话是对你说的!”
  “我是蜘蛛侠?”
  “你像蜘蛛侠,你有一种超能力。你知道你可以泡到任何女人,所以你对这些女人就都有责任。你不能滥用你的超能力,你要小心!就像蜘蛛侠自己说的,‘这是我的命运,也是我的诅咒!’”
  “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回去看嘛!”明宏把DVD塞给杜方。
  “没兴趣,女主角不够正。”
  杜方随手摘下一张Discovery出的DVD,“这一部才值得看。你看看狼。一匹雄狼跟无数雌狼交配,才能繁衍更多狼,狼才能成为强势动物。你要讲进化,这才是进化!”
  明宏摘下另一张DVD,“那你怎么不看丛林之王狮子?当一头雌狮病了,雄狮也会垂头丧气,不跟其他雌狮做爱。这又是什么原因?你怎么用这来解释你说的动物本能?”
  “我怎么知道?也许那只雄狮是和尚?也许雌狮病了时散发出不好的气味,坏了雄狮的性欲……你看这张DVD就知道,大部分动物都不是一夫一妻的!”
  “安安就在那边,你要不要再大声一点?”
  “其实安安也知道我有别的女人,她都不在意,你操什么心?”
  “不在意?她都跑到公司来找我了!”
  “她了解我,给我一个平台,让我自由发挥。”
  “所以你就在这平台上面装了各式各样杂七杂八的软件……”  “而且大多是盗版的……”杜方得意地笑。
  明宏放弃了。他摇摇头,走向门外,“杜方,小心当机……”
  周琪和Grace在外面的庭院聊天。周琪穿得轻松却优雅,衬衫第一、二个扣子打开,露出细致的项链,下面是洗成淡蓝的牛仔裤,配上高跟的凉鞋。
  “昨天晚上打给你,你没接……”Grace说。
  “我跟同事去看电影。”
  “男的还女的?”
  “当然是女的!”
  “为什么‘当然’是女的?”
  “礼拜五晚上约男人,太敏感了吧!”
  “你哪来这么多规矩?”
  “很好笑,我们去华纳威秀,昨晚台北市卫生局在门口发保险套,推广安全的性行为……就是这个……”周琪从包包中拿出一个保险套。
  “你拿这干吗?”Grace问。
  “我想要啊!”
  “Kiki,这不是面纸,可以随时拿来擦脸!”
  “我现在当然没得用,但也很自然地拿了。”
  “等一下,搞不好这真的可以擦脸,当吸油面纸!”
  “不过大概不能在地铁上拿出来用!”
  两个好友大方地笑出来。
  “我拿这个,不是因为我多想要有性关系……”周琪说完后转一转大眼睛,改口说,“虽然说我也真的是蛮想要有性关系的……”她笑自己,“但我就是想要这个保险套。”
  “为什么?7—11可以买到更好的。”
  “不一样,拿到卫生局发的保险套,你们就好像被台北市政府认证了一样!”
  “我知道……”
  “你知道那种感觉吗,一段爱情,被公家认证的感觉。”
  “好像你赚了钱之后,拿到税单一样。”
  周琪被Grace点醒。一个政令宣导的工具,为什么被她赋予这么大的意义?她把自己拉回来,“你还没说昨晚为什么打电话给我?”
  “喔……没什么,志平和我去一家新的餐厅,在你们公司附近,想找你一起来。”
  “你们去哪里?”
  “一家叫‘True Love’的店。”
  “‘True Love’,一定很挤吧!”
  “完全没有人!”
  “怎么可能?”
  “现在人不愿作承诺,不敢跟对方去‘True Love’吧。”
  “那这家餐厅会不会开不久?”
  “True Love doesn't last。”两个人笑出来。
  “好吃吗?”
  “红烧蹄膀很棒!”
  “你去True Love吃红烧蹄膀?这么不浪漫!”
  “这很浪漫啊!只是结婚后,你对浪漫的定义改变了。”
  “什么意思?”
  “都只剩下一些细琐,却扎实的小事。”
  “比如说?”
  “志平现在开店,我上班,我们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所以我们设计了一个机制,刻意改变我们生活的节奏,培养我们的感情。”
  “什么机制?”
  “我们每个礼拜三晚上一定在一起吃饭,然后去看电影!”
  “礼拜三看电影?”
  “没错。大家都礼拜六看,我们跟别人去挤干什么?礼拜三,我们两个人都忙了几天,喘口气不是很好?”
  “谁礼拜三会有心情去看电影?”
  “我们会去看,这才是True Love嘛!”
  明宏走过来,“两个女人,聊得这么开心,手上还拿着保险套,你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Grace立刻把保险套从周琪手中抢过来,“我在给周琪看我在卫生局拿的免费保险套,志平创业维艰,什么都要省,保险套也不例外,怎么样,你有意见吗?”
  “我以为怀孕的时候是不需要用……”
  “你少没常识了,”Grace斥责,“保险套的功能不只是避孕好不好!”
  “那还能干什么?”
  “当吸油面纸啊!”
  Grace把保险套带着走开,周琪感激地看着她。
  “嘿,你好吗。”明宏问得很心虚,他知道自己又好几个礼拜没跟她联络。
  “嗯,很好啊,你呢?”
  “找个时间吃饭吧。上次你请我吃西红柿面,这次我可以请你吃蛋炒饭。”
  “好啊,我最喜欢吃蛋炒饭了。蛋炒饭和印刷术,是中国人最伟大的发明!”
  “嘿,我们来订一个规则好不好,以后我们彼此请客,要像上次吃西红柿面一样,两个人加起来不能超过一百块!”
  “这很难耶……”
  “要用点创意对不对?”
  “那只能吃午餐??”
  “反正晚餐吃太多本来就不健康。”
  “好吧。还好我本来就喜欢吃面包。”
  “甜的还咸的?”
  她对他微笑,他总是把话接得这么好。
  “那下礼拜一中午有空吗?”明宏问。
  “礼拜一中午我们固定开会。礼拜三好不好?”
  “礼拜三不行,我要去深圳。明天呢?礼拜天?”
  “明天我要去高雄办活动。”
  “礼拜天还有活动?”
  “我要去高雄SOGO办一个产品展。你知道,我们的产品都开架式,不是专柜的,那些喜欢逛百货公司一楼的消费者很少看到我们的产品,所以我们偶尔会去百货公司办展览,让他们试用一下。”
  “嘿……你们一定要在我的party上谈行销吗?”志平拿着鸡尾酒走过来。
  “哇……余老板,”明宏说,“我们谈的行销都是空谈,这小子以后每天要跟客户接触,那才是真正的行销。”
  “我很喜欢你那个‘艺术电影’的专柜,我家附近的录像带店都是好莱坞电影,想找一些非主流的片子很难。”周琪说。
  “那你得加入我们的会员。”
  “我加入了,还买了2000块的点数。”
  “喔?那我要叫安安把钱退给你,你应该免费才对。”
  “为什么?”
  “明宏是我哥儿们,他的朋友当然要免费。”
  “那今天的客人不都要免费了?”
  “你不一样……”志平说,“你特别。”
  “为什么她特别,我就没有免费?”杜方和安安走过来,“这家店是我设计的,我都还要付会费!”
  “你当然要,”安安说,“我可是有业绩压力的。”
  “我很喜欢你的设计,很有style,不像录像带店,像东区的发廊。”周琪说。
  “我倒觉得像lounge bar,”杜方说,“其实我是有预谋的!如果做不下去,录像带拿掉,直接做lounge bar!”
  众人嘘他,“呸呸呸,开张的大喜日子!童言无忌!”
  “我告诉你,开lounge bar卖大麻,多赚十倍!”
  “那以后我开店,你也帮我设计好不好?”安安聪明地转移话题。
  “你要开什么店?”明宏问。
  “我想开一家咖啡厅,很浪漫的咖啡厅。”
  “别傻了,亲爱的,”杜方摇头,“我认识很多在大公司做事的人,通常是女生,她们赚很多钱,但是不快乐。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想辞掉工作,开一家咖啡厅,或是……花店。你以为咖啡厅那么好开?十家咖啡厅有九家倒了!”
  “真的吗?”安安向周琪求援,“你想开咖啡厅或花店吗?”
  “我不想开店。不过我投资过一家pub,在明曜后面的台南担仔面旁边。”
  “那边有pub吗?”安安说。
  “当然没有啊,因为倒了嘛!”杜方以先知的笃定语气说。
  “那家pub叫‘Sax City’,我们本来要开一家专放爵士的pub。但是东区听爵士的人好像不太多。”
  “我最讨厌爵士,更讨厌听爵士的人。明明听不懂,还一副很陶醉的样子。难怪会倒。”杜方说。
  “嘿,不要一直说倒不倒的。今天是志平开张,讲点吉祥话好不好!”安安说。
  “我无所谓,”志平说,“既然敢做,就不怕倒。我三十几年,从来没有失败过,偶尔失败也好。”
  “等一下,”杜方从口袋中掏出一张纸,故作大惊小怪地说,“你开的这张票子是什么时候到期的啊?”
  大家一起笑,志平看着杜方。只有他知道,杜方掏出那张纸不是支票。从头到尾,杜方从来没有跟他收过,甚至谈过钱。
  派对结束后,明宏陪周琪走到她停车的地方,本来说要约吃饭,似乎又要不了了之了。走着走着,没什么话,周琪也不介意。她反复想着志平刚才说的:“明宏是我哥儿们,他的朋友当然要免费。”觉得很甜,什么时候,她已经被归为明宏的亲友了。
  “要不要我送你回去?”走到车前,周琪问。
  “不用了,我回去帮志平收拾一下。”
  明宏看到驾驶人座旁边的椅子上放着一本《经济学人》杂志,“你真的在看《经济学人》?”
  “这是你上次给我的那本啊,我就是因为你才看的!”
  “为什么?”
  周琪把钥匙插进车门、打开、拉开门,“我想了解你吧。”
  “我很难了解吗?”
  “你有点像英国人,很幽默,很得体,但是有距离。”
  “哪有!”明宏装出小孩的抗议表情。
  “很多地方看不懂,我还在查单词呢……”
  “你不要管那些单词,我碰到看不懂的,跳过去,文章的大意看懂就好了。”
  “我不是在讲那些文章……”
  她笑一笑,坐进车子。明宏站在车门边,举起手来。她发动引擎、换挡,正要开走,明宏敲着窗,她打开,他说,“我们再约吃饭的时间!”
  她点了点头,微笑。她知道,等待又要开始了。

34.
  但明宏让她惊喜了。第二天,周琪在高雄SOGO的活动很成功,一天下来有一百多名顾客过来询问或购买。这样的业绩虽然不大,但让周琪进一步了解了南部的顾客。她帮工人拆台,把产品装箱运回台北。她的手机响起,她一时找不到皮包。最后,她在满地的纸箱和胶带中接起电话。
  “活动办得怎么样?”
  “很成功,我得到很多赞美喔!有几个顾客问我自己是不是用我们的产品洗脸,我说当然是?,她们就立刻买了。”
  “不实广告!”明宏大叫,“你是丽质天生,哪是用你们产品的结果?你用洗衣粉洗脸,大概也可以洗成这样!”
  周琪好开心,“嘿,我们今晚见个面好不好?”
  “今晚?现在已经九点了,你回来都十一二点了吧!”
  “没关系啊,我们去吃消夜!好久没吃消夜了!”
  两个小时后,她回到台北,在车上打给他。他们约在他家巷口,他走出来时,看到她提着一个纸袋,穿着整齐的套装站在川流不息的师大路。她看到他那一刻,远远地向他挥手。他觉得自己像归国旅人,被接机的家人热情欢迎。
  “这是什么?”
  “我们的产品啊!来,送你一瓶,收缩毛细孔。”
  明宏把产品拿过来,摇头笑笑,“我大概无药可救了,我的脸粗得像橘子皮一样。”
  “你说什么?”周琪吃惊地问。
  “我说我无药可救了,脸粗得像橘子皮一样。”
  “你看过我们的广告吗?”
  “没有啊,怎么了?”
  “Amazing!”
  “什么amazing?”
  周琪从皮包中拿出一本时尚杂志,其中一页夹着细长的便利贴。她打开那一页,是周琪的产品的广告。一名穿着白色的年轻女子皱着眉,她头上是一颗橘子。文案是:“你的脸近看时,是不是像橘子皮?”
  “这个概念,就是我想的!”周琪兴奋地说。
  “喔……你很没有同情心喔!看我脸这样不但不同情,还从我脸上想文案。我要跟你收权利金!”
  “我太有同情心了,我的比喻竟然跟你完全一样!”
  明宏替她拎袋子,两人走在师大路。车子很多,他要她走路的里面,好像她是眷属。
  “你想吃什么?”
  “我们吃减肥餐好不好?最近胖了一公斤。”
  明宏皱眉,一副“一公斤有什么关系”的表情,“最近是多久?”
  “最近一个月。”
  “一个月?我今天中午吃All You Can Eat,下班时就胖了一公斤!”
  “嘿,男生跟女生不一样嘛!”周琪辩解,“你们这边有减肥餐吗?”
  “有啊,我带你去吃素食。”
  吃完消夜,他们把车子丢下,漫无目的地在台北散步。沿着和平东路,走到安和路,奇迹似的,一路都是绿灯。
  “我们散步的运气很好呢!”周琪说。
  “‘散步的运气’?”
  “朋友适不适合,就看他们在一起时各方面的运气,所以有‘散步的运气’啦、‘停车的运气’啦、‘等餐厅位子的运气’啦……甚至还有‘避孕的运气’耶!”
  “那情侣‘避孕的运气’好,是指……”
  “嗯……应该是……不容易怀孕吧……”
  “那志平和Grace‘避孕的运气’太差了!他们不应该在一起!”
  “不会有人所有的运气都好的啦,好一两项,就可以白头偕老了!”
  “那我们‘散步的运气’好,可以怎么样?”明宏逗她。
  “就多散步啊!”
  话刚说完,在和平东路和安和路口,他们碰到红灯。他们停下。绿灯亮时,上面的数字从“45”秒开始倒数。
  明宏说,“你有没有发现,台北市每个行人穿越道的绿灯秒数都不一样,而且都是从很奇怪的数字开始倒数,45啦、64啦、36啦。你搞不懂这些数字有什么含意。你不由得想,台北市政府交通局一定有一个天才,他每天工作就是设定所有绿灯的秒数,他也许有一个公式来决定每一路段绿灯的秒数,但那是台北市政府的最高机密,没有人知道。”
  “就像邮政编码一样!”
  “没错。”
  “这我也要写信给台北市长complain。”
  “你要不要自己出来竞选议员?”
  “世上有好多数字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邮政编码、红灯的秒数、地铁第一班车的时间、红包和白包最适当的数目、收音机电台频率的数字、高低血压的数字、飞机飞的高度……”
  还有他们已经快乐地走了多久。两小时?三小时?
  在安和路上,他们绕到小巷里。两旁是已经入睡的人家,月亮的阴影在寂静的巷弄中拉得特长。他们在关了的小店前看黑板上的菜单,相约要找一个时间来试试在庭院中吃午餐的感觉。世界都睡了,他们在城市的闹区,享受被孵化的宁静。
  “好大的树!”周琪指着一户住家门口的大树,“在小巷子里有这么大的树很少见了!真希望我家门口有一棵!”
  “别傻了,有这么大的树,早上五点就有鸟叫,吵得你睡不着!”
  “这样才好啊,每天不用闹钟就可以醒来!”
  “半夜里还会有树上爬下来的虫跑到被子里……”
  “没关系,反正我也想有个伴!”
  “你这么寂寞啊?”明宏笑。
  周琪顺势开玩笑,“我寂寞到睡觉时都要打开房门,这样我才会感觉到在另一个房间的爸妈,不至于觉得我是一个人。”
  “真的还假的?”
  周琪楚楚可怜地说,“我寂寞到订很多杂志,《时报周刊》礼拜二来,《商业周刊》礼拜三来,《Taipei Walker》月初来,这样我几乎每天都会收到东西,感觉很多人记得我。”
  “这么麻烦干什么?要别人记得你,一个月不缴电话费就好了!”
  “我寂寞到晚上回家,蹲下来脱鞋的时候,会觉得有点喘。”
  “所以我都不解鞋带,更不蹲下来,脚一踢就把鞋子脱掉。”
  “我寂寞到电视遥控器要放在枕头边,早上醒来立刻打开电视。”
  “你有没有注意到早上电影台的片子都很烂?”
  “没错,演员都叫不出名字。不过有一天早上八点我看到《莎翁情史》!”
  “真的还假的?”
  “男主角好帅,他是雷夫范恩斯的弟弟!”
  “他帅吗?我觉得他瘦巴巴的。”
  “但眼神很忧郁。”
  “喔,我知道了,你是喜欢忧郁型的!”
  “我喜欢英国演员。”
  “喔……”
  “那你呢?你最喜欢的男明星是谁?”
  “汤姆·克鲁斯。”
  “喔,对!我也喜欢他。”
  “但他是美国人啊!”
  “不管了啦,喜欢就喜欢嘛!”
  “嘿,你很没原则耶!”
  “耶,你看,”周琪指着树枝上悬吊着的东西,“这树上为什么吊了这么多宝特瓶?”
  “咦……好奇怪……”
  他们讨论了半天,想不出答案。是养虫?种花?还是主人也很寂寞,把宝特瓶绑在树上,等着某个人回来?
  “我告诉你,这边有一个小公园!有时我睡不着,早上起早了,上班前就来这边走走,坐在椅子上吃早餐,你来过吗?”周琪说。
  “我只知道大安森林公园。”
  “大安森林公园像是经济舱的候机楼,这边是头等舱的休息室。”
  他们走进公园。因为下午下了雨,木椅是湿的。明宏四处看了一下,大叫,“等一下!”他跑到旁边的便利商店,周琪一团雾水地站在原地等。他跑回来,拿着一份报纸。
  “你买报纸干吗?”
  他一句话不说,把报纸摊开,叠了好几层,垫在湿的台阶上。
  “喔……”她感动地叫出来。
  明宏淡化这个动作的意义,“我不想把裤子弄湿,我忙到没时间去干洗。”
  “你真好玩。有时候觉得你大而化之,有时候你又这么细心。有时候你很搞笑的,可是每次打电话给你,又觉得你很严肃。”
  “我怎么会严肃?你去问志平,以前我在班上是专门耍宝的。”
  “我问啦,他和Grace什么都不说。他们说:‘林明宏这个人,你要自己去了解才有趣。’”
  “呼!好险,我以为他们会泄露我的秘密。”
  “你有什么秘密?”
  明宏沉默了几秒钟,“好吧,看在你送我收敛水的份上,我就诚实告诉你好了……”
  周琪睁大眼睛。
  “其实我是美国CIA的卧底探员,那些什么企管顾问的工作,都只是幌子而已……”
  “少盖!”
  “你看,跟你说真话你又不信!”
  他们在公园坐了一个小时,明宏没有躲避蚊子,却躲避了很多话题。虽然她刻意避开感情问题,但明宏对他私人生活的任何细节都很小心。
  “我们那一班,每个人都不同。志平从小就不安于室,喜欢冒险,老师越禁止的,他越要做。杜方的专长是写毛笔字和交女朋友,他后来把这两种嗜好合而为一,在一个女生身体上写毛笔……”
  “哎哟……”
  “没错,我也觉得很恶心。”
  “我不想知道他们,我想知道你。”
  “你真的想知道?”
  周琪点头。
  “你如果真想听,二月份再告诉你。我的故事,要春节连续假期才说得完。”
  “你就先起个头嘛。”
  “好吧,既然你一定要知道,我就说了。但我说了后就必须杀了你。其实我不是CIA,我甚至不是地球人,我的本名叫‘艾肯里夫’,我来自一个遥远的星球,叫‘纳维亚杜’……”
  两人一起笑出来。周琪知道问不出所以然来,体贴地改变话题,“耶,我今天在杂志上看到一个伦敦饭店的广告,饭店叫Halcyon……”她从包中拿出《经济学人》,翻到有便利贴的一页,“你看这……”
  明宏打断,“你好喜欢用便利贴喔!”
  周琪笑笑,“便利贴和防毒软件,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样东西!”
  她翻开杂志。那是一则细长的广告,占那页的三分之一。广告上方是照片,拍的是饭店大门口前短短的石头阶梯,石阶上方有一个宝盖头的屋顶,细细的黑色铁架支撑着白色毛玻璃。
  “你看,这个广告说,Halcyon位于伦敦市中心闹中取静的一区,是闹市中的绿洲,位置在荷兰公园旁,离电影《新娘百分百》描绘的、具有波希米亚风格的诺丁希尔只有五分钟……好美喔,对不对?你看过《新娘百分百》吗?”
  “嗯?”
  “《新娘百分百》?茱莉亚罗勃兹演的。”
  “看过啊。”
  “那首主题曲很好听对不对?”
  明宏没接话。
  “罗南基顿唱的,‘You say it best, when you say nothing at all……’”周琪轻声唱出来。
  明宏还是沉默。
  “你是在实践歌词的原则吗?”周琪问。
  周琪看着明宏,明宏看着她,眼睛却没有光。像卧房调暗的灯,等待着不会回家过夜的主人。周琪收回想讲的话,说,“时候不早了,我们走吧。”
  他们站起来,周琪拿起垫在地上的报纸,明宏说,“我去丢掉。”
  “让我带回家做纪念吧。”
  他们坐出租车回到师大路,明宏陪她走向她的车,“我家就在那边。”明宏指着巷子的另一边。
  “你住得这么近?那我怎么没有常在这里碰见过你?”
  “你常来吗?”
  “那边有一家女性内衣店,我常在那里买打折内衣。”
  “真的吗?我也是耶!”
  那是那晚的最后一个笑话,明宏的语气已经有些勉强。他们告别。他说他会回去用她们的产品洗脸,她微笑说再见。她开走,驶上大马路,在红灯前停下才发现没扣安全带。她扣上,拉了两下确定绑紧了。她看着旁边空荡的位子,想:他,为什么总绑着安全带?

35.
  杜方是不绑安全带的。他像一条鲨鱼,本能地不停向前游。肚子不饿,也要张口。
  礼拜六中午,安安回台中妈妈家。杜方拿着一杯Starbucks到公司,一个人都没有。会计把财务报表放在他椅子上,确定他一定会看到。他拿起来,看着被荧光笔标出的几行,然后把报表甩开。他把脸放在手掌中,来回摩擦。
  他站起来,翻着桌上的信件,一份一份地拿起又丢开,直到看到一张明信片。
  那是一张黄石公园的明信片。
  你好吗?我是为了这张邮票写给你的。你在想我吗?我在想你。
  明信片右上角贴了一张L、O、V、E四个字母组合成的邮票。
  他笑了笑,坐下来,把财务报表踢开,把腿跷到桌面。他挑出几支色笔,把Starbucks给的餐巾纸拿过来,开始画那张邮票。几分钟后,正方形的餐巾纸变成一张大型的邮票。他把它放进信封中,贴好,信封上写着安安的地址。
  他工作到晚上,起来上厕所。回来后,看着外面一排排的办公桌,四周安静得像坟墓一样。他慌了,打给安安,没有人接。他按手机上下一号码,是来宾254号。
  “你又出现了。”来宾254号慵懒地说,好像还睡在床上。
  “天气很好,我带你出去走走。”
  “不行……我今天好累,要睡了。”
  杜方心里刺了一下,“你是不是跟别人在一起?”
  “你管我?”
  杜方恨得牙痒,却用力哄她,“别这样嘛,我们见个面,我带你去阳明山……”
  “我去过阳明山了。”
  “你是不是不舒服,我带你去看医生?”
  “我要走了,拜。”
  “等一下!我们见个面,一下就好。”
  “去找你的小妹妹吧。”
  “你什么时候……”
  来宾254号挂掉电话。杜方再打,关机。他拿起钥匙,冲到门外。他是一条鲨鱼,必须不停地向前游。来宾254号住在一条小巷中的四楼,他开到她家楼下,看到她房里的灯还开着。他打她的手机,还是关机。他下车,踮脚往上看,完全看不到屋内的情形。他走到公寓门口,按门铃,没有反应。上次他按了十分钟把她按出来,但这一次他没有那么多时间。他用手拉紧闭的铁门,铁门发出铿锵声。他退后两步,左右观察,找不到攀爬的入口。此时他的手机响起,他赶忙拿起来,是安安。他只要接起这通电话,就立刻有伴。但他不要。他是杜方,找伴不难。他无法忍受的是:无法随时得到想要的东西。他用脚踢铁门,响声像涟漪,回荡了好几次,最后回旋地轰到他心里。他拿出自己的钥匙,徒然乱试。有一支插得进去,但转不动。他用力左右扭转,钥匙柄咬进了他的拇指。他抽出钥匙,又踢了一次铁门,转身走回车子。他坐进车,开始按喇叭。
  “按什么按啊!”邻居走到阳台上骂。
  窄小的巷弄,喇叭声特别亮。他坐在车内,完全不受咒骂的影响。有人丢了一个啤酒罐下来,打到他的引擎盖。他吓一跳,松手一秒后,按得更凶了。楼上的叫骂声越来越凶,他不松手,直到一名邻居走出来。
  是来宾254号。
  这个喇叭声,可比那天银行叫她号码的铃声响亮多了……
  那晚远在台中的安安听不到喇叭声。她还在杜方的手机留言,约他明天去看电影。
  我们去看《美国派之婚礼》好不好?我已经去买预售票了,听说超好笑的!
  第二天下午,杜方开车带安安兜风。排挡前的饮料架上放着一罐咖啡,咖啡上面的音响放着流行歌。经过和平东路和复兴南路口,安安的鼻子贴上车窗。她一边嚼口香糖一边说,“嘿,这边有个‘敦南通商大楼’。”
  “那又怎样?”
  “你不觉得很奇怪吗?‘敦南通商大楼’怎么在和平东路上?”
  杜方答不出来,“你怎么会有这么多奇怪的问题?”
  “你不觉得这个问题很合理吗?”
  “我一点都不觉得。那你怎么解释台北有‘New York, New York’。那家店应该叫‘Taipei,Taipei’才对!”
  “没错!”安安的嘴嚼个不停,她拿起咖啡,猛灌了一大口,“你怎么这么聪明?”
  “你一边吃口香糖还能一边喝咖啡?”
  “很简单啊!”她张大嘴,伸出舌头,露出舌尖的口香糖,然后把舌头向左转,用舌尖把口香糖顶在牙齿旁边,口齿不清地说,“很简单啊,你把口香糖塞在牙齿旁,就不会被冲下去了。”
  杜方笑一笑,“你真是个小孩!”
  “哪是?我已经20岁了!”
  “明年你就大四了吧。”
  “大三!”
  “我以为你大四了。”
  “你永远搞不清楚我的年级!我是学什么的你知不知道?”
  “嗯……”杜方假装皱眉、露出想不起来的痛苦表情,“土木工程!”
  “你看吧!”安安生气地转过头。
  “日文!我当然知道。虽然我不知道你学这个要干吗。你有没有在计划你的未来啊?毕业后你要干什么?”
  “当然有啊!”
  “你有什么计划?”
  “先去日本玩一趟。”
  “你不是去过了吗?”
  “我还有好多地方没去耶!北海道就没去过!”
  “我不是说这种计划,我是说人生的计划,你毕业后要做什么工作?”
  “去日本是我很重要的人生计划啊。你看……”她从书包中拿出一本印刷精美的书,她迅速翻过,都是彩色照片,“这本书叫《世界旅游图鉴》,是很好的旅游书,里面的照片都是彩色的,日本的这本很贵,要700元,不过我觉得很值得。我大一就买了,到现在,只去过十页左右。”
  “下次要不要买薄一点的书?”
  安安越讲越兴奋,“你带我去好不好?”
  “我现在不能出国!”
  “为什么?”
  “公司很忙啊,我有好几个案子在做。昨天礼拜六晚上还在加班。”
  “我打给你都不接。”
  “就是在加班嘛!”
  “有这么忙吗?”
  “有这么忙!我连离开办公室的时间都没有,别说出国。”
  安安缩回自己的座位,“你知道吗?我们从来没有一起出过国。”
  杜方很聪明地伸出右手抱住她的肩膀,“别这样,过一阵子,等公司不那么忙时,我带你出国。”
  “你一直这样讲……”
  “去马尔代夫好不好?”
  “真的?”
  “不过你千万不要买一本马尔代夫的旅行书!”
  杜方把车停到了华纳威秀旁的停车场。他们下了车。
  “你带着包包干什么?”杜方问。
  “我待会儿要去志平店里。”
  “我送你去,你包包可以放在车上。”
  “太好了!”
  安安打开后座,把包包放在座椅上。关门的那一刹那,她瞄到后座的地毯上,躺着……
  一只保险套的包装纸。
  她只犹豫了一秒钟,便清脆地关上了门。和杜方交往,惊讶与狼狈已变成了反射动作。她透过车窗看着里面的地毯,突然觉得无比孤单。远方的杜方按摇控器锁上车门,安安被遥控器的哔哔声吓得震动了一下。她摸摸自己的耳垂,若无其事地走向杜方。
  “没事吧?”
  “没事啊,”她露出灿烂的微笑,“今天忘了戴耳环了。”

36.
  周琪也有同等灿烂的微笑,但背后的心情截然不同。
  红色数字“60”闪动,没有人走进就诊室。伴随铃声,“61”亮起。这是一位名医,下午的门诊看到61号。周琪像个敬业的药厂公司业务员,在就诊室外耐心等待。她身上办公大楼的套装,对比着旁边病人的绝望。她等了半小时,红色数字停在“72”,医生的门打开。周琪确定没有病人后,才起身走进去,“陈医师,您好,我是周琪,昨天跟您打过电话。”
  “嗨,你好,我们不是约三点吗?”
  “您在忙,我不好意思打扰。”
  “下次直接进来就好了。干吗等到72号?”
  “您病人很多,他们比较急,我等一下无所谓。”
  “下次早一点进来,不要在外面枯等。”
  周琪点点头,医师请她坐下。她花了十分钟的时间,把自己产品的成分讲给医师。女医师听过之后点点头,“你希望我写多少字?”
  “三百字!我们广告公司的人会帮您拍照,我再跟您约。”
  走出看诊室,周琪高兴地打电话给宝宝。
  “陈医师答应替我们推荐了!”
  “算你狠!我吃过好几次闭门羹!”
  “我一直强调ingredient。我就跟你说,医生都是科学家,你跟他们讲产品的功效,他们半信半疑。你跟他们讲化学成分,他们才会听!”
  走在医院的长廊,周琪想把这个好消息跟别人分享。和宝宝挂了电话,她第一个想到的,是明宏。她发了一封简讯给他——
  新产品得到皮肤科医生推荐。很高兴,跟你分享一下。你好吗?
  明宏开了一天的会,傍晚才接到周琪的简讯。他坐在电脑前,放下手机,把键盘旁啃了一半的汉堡拿起来。他没有立刻回复,回到工作中。他看着电脑屏幕,嚼了几口汉堡,突然停下来……
  他收到一封E-mail,一名朋友曾介绍给他认识的女孩要结婚了。几个月前,他们曾愉快地共进晚餐。之后他变得很忙,打了几次电话后,就没有联络了。如今,他只是她用E-mail通知的众多朋友之一。
  周琪会不会是下一个送他这种E-mail的人?
  “喂,Kiki,我是明宏。”他看着那封结婚的E-mail,打给周琪。不是基于爱,而是基于同侪压力,或是改革的决心,或是错过的恐惧。就好像你的朋友都在讨论一部电影,你也看到不错的影评。它任何一天都会下片,你必须趁它下片之前去看!你真的喜欢电影的故事或明星吗?你不知道。你只知道朋友会问你,你得参加讨论。在拿着高脚酒杯的场合,你必须拿着酒,不管你喝不喝。在朋友之中,你不能是一个不酷的人!
  “你在干吗?”明宏问。
  “我在看灭蚊灯。”
  “为什么?”
  “我们公司有一只蚊子,咬得大家心神不宁。福委会开会,推我负责把它杀掉。”
  “行销工作就是做这些吗?”
  “没有……”周琪拖长了声音,“行销工作哪有这么复杂!”
  明宏笑出来,“他们为什么推你杀蚊子?”
  “我是福委会主席。”
  “你们福委会的业务真是繁重。”
  “明年不当了啦!”
  “你帮同事谋福利很辛苦,换我帮你谋点福利。我请你吃饭好不好?”
  “好啊!”
  “你想吃什么?”
  “我没听到灭蚊灯电到蚊子的嘶嘶声,有点失望。我们去吃炭烤好不好?让我过过干瘾。”
  他们去新生南路的炭烤,他特别早到了十分钟,坐在二楼等她。她走楼梯上来踏到二楼时,他第一次仔细地看她全身。
  “我从来没注意到你这么高!”明宏说。
  “嘿,今天是几号?”周琪坐下,假装看表。
  “10月27,怎么啦?”
  “今天是你第一次赞美我喔,我要记住这一天!”
  “高是一种赞美吗?”
  “高就够了,我很知足。”
  周琪是常客,很会点。口味重,话就多。他们聊得很开心,从甜不辣讲到萤火虫。
  “现在是萤火虫求偶的季节,我们去看萤火虫好不好?”周琪建议。
  “哪里有萤火虫?”
  “我发现了一个很棒的地方,在新竹的内湾,你去过吗?”
  明宏摇摇头,“我没看过萤火虫……有一次本来要去,后来没去。”
  “内湾山里面萤火虫和天上的星星一起闪动,真的是奇景。我们可以坐火车去,超浪漫的!到新竹,下来后换内湾支线,坐到终点。一路爬山上去,山上的风好舒服!”
  “你果然是做行销的,蛮会卖东西的!这个地方被你讲的,好像巴厘岛!”
  “我们也可以去巴厘岛啊!你去过巴厘岛吗?”
  明宏点点头。
  他很久没有吃这么重的口味,边吃边灌水,厕所跑了好几趟。最后一次回来时,被周琪叫住。
  “等一下,”明宏正要坐下时,周琪说,“你长青春痘了!”
  “什么?”
  “天啊,你的新陈代谢真健全。刚吃完炭烤,火气就上来了。”
  “哪有青春痘?”明宏在脸上乱摸。
  “不可以乱摸啦!”
  明宏为她的认真语调笑出来,“你下午去看了皮肤科医师,现在怎么讲话也像皮肤科医师!”
  “你等我一下。”
  周琪起身离开,两分钟后匆匆回来。坐定后,她打开皮包,在里面找东西。
  “你刚才去哪里?”
  “洗手啊!”
  “洗手干吗?”
  周琪没有回答。她拿出一包吸油面纸,正面是干的,反面是湿的那种。她抽出一张,对明宏说,“不要动。”明宏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周琪用湿的那面轻拍明宏的青春痘。
  “你干吗……”明宏躲避。
  “你不要动好不好!”
  她拿出一管小小的药膏,熟练地旋开盖,在指间上抹了一小点,“不要动喔……”
  然后她轻轻地,将药膏搽在明宏脸上。那一刻,明宏的脸感到一阵热。今天吃炭烤,他的脸在火炉上烧。
  “你看,”她拿出化妆镜,让明宏看自己,“完全看不出来对不对?”
  “这是你们公司的产品吗?”明宏努力维持正常的语调。
  “这是竞争者的,不过我们会研发出能打败它的产品。”
  “谢谢你,”明宏本想去摸患部,但立刻缩手回来,“这样一定很快就好了。”
  “想得美!你还要勤洗脸!你会洗脸吗?”
  “谁不会洗脸?”
  “听你这样说就知道你不会。走,我教你怎么洗脸。”
  “上哪去?”
  “你家不是在这附近吗?”
  明宏很犹豫,他不想给她错误的暗示,但也不好意思浇熄她因为专业而表现出的热情。他家在附近吗?他也搞不清楚。他每天在自己的床上睡觉,但感觉起来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两年来,他每个礼拜六、日仍然七点起床,跑到公司上网。他不能赖在床上,意识到生活如此贫乏。忙了一天,半夜回家,就像回到旅馆一样,1067、1068、1069号房……他对那个房间并没有特别的感情,哪一间都一样。他的房门上没有“请勿打扰”的牌子,他把那块牌子挂在脖子上。因为那块牌子,两年来,很少人到过他家。志平只来过一两次,其他的人更别提了。像某些高级饭店,常有闹鬼的传闻。两年来,他也常常被压。
  好吧,她要来就来吧。也许她可以帮助我,教我怎样退房。
  他们先到屈臣氏买了周琪公司的产品,然后走到他家。他已经很久没有带朋友回家,打开门,传来一股霉味。他开灯……
  “哇……”她惊叹,“这就是你家!”
  “干吗这么惊讶?”
  “我终于打破你的神秘感了!”
  她走进客厅,第一眼看到墙上挂着的一幅画。他第一眼看到的,是录音机上红色的“72”。
  “这是什么画啊?”周琪问。
  “这幅画叫‘Echo and Narcissus’。”
  “谁画的?”
  “一个叫John Waterhouse的家伙。”
  “Echo和Narcissus是两个人的名字吗?”
  “Echo是回音的意思。Narcissus,应该翻成自恋吧。Echo和Narcissus都是希腊神话中的人物。Echo是个多话的女精灵,她跟天神宙斯偷情,被宙斯老婆发现,宙斯老婆诅咒她,让她永远不能讲话,只能重复别人说的话。Echo后来爱上一名叫Narcissus的男子。但是Narcissus有一次看到自己在水中的倒影后,竟然迷恋上自己,不能接受Echo的爱。Narcissus因为迷恋水中的倒影,不愿离去,所以不能吃饭,又因为不愿破坏水中的影子,也不敢喝水,最后活活饿死。Echo也因为爱人死去,憔悴化成石头。”
  “好悲哀的故事!跟你不像。你怎么会喜欢这幅画呢?”
  “别人送的。”
  周琪看着画,沉默了几秒钟。
  “完了完了,你比我想象的更神秘!”
  “我哪里神秘,我不是带你到我家了吗?我还没去过你家呢!”
  “你家一看就知道是单身的人住的。”
  “为什么?”
  “你的画是歪的!”
  她走到画前,指挥他把画挂正。
  他们走进浴室,打开日光灯,盖掉任何可能的暧昧气氛。周琪脱下手表和耳环。
  “你干吗?”
  “我示范给你看啊!”
  她打开水龙头,身体靠向池子,“喂,先生,你要一起洗啊!”
  她调整冷热水龙头,直到出来的水是温的,“温水才能把你的毛孔打开,”他们把脸打湿,她拿出自己公司的洗面奶,先按一点到他手上,再按到自己手上。
  “第一次看别人洗脸,是高中时的余志平。你是第二个在我面前洗脸的人。”
  “不要?嗦,赶快洗啦……先沾一点水,把洗面奶在掌中揉一揉,然后抹在脸上。”他们对望着,两个人都像上了妆的小丑,“我们从额头开始洗起,两只手先顺时钟慢慢按摩……不要洗太用力!男生都觉得用力就会洗干净,其实是错的。太用力会伤害你的毛孔,然后会越变越粗。”他们的脸上已经充满泡沫,但因为都闭着眼睛,谁也看不见谁,“接着洗鼻子,鼻头是积油最多的,要按摩得比较彻底。再来是两颊,接着是嘴巴附近,然后是脖子……”
  他很快就按摩完了,想要冲水。他张开眼睛,看到她仍然细致地在处理鼻子。他不好意思,多按摩了两下。
  “你好了吗?”周琪问。
  “我去年就好了。”
  “好,你先冲掉。”
  “为什么要我先?你先啊!”
  “你先嘛!”
  “为什么?不公平!”
  “你是小学生啊!”
  她先冲掉,水沾湿了她的头发。她把头发往后翻,监督明宏冲洗。
  “我检查一下。”
  她轻轻摸了他几个区域的点。
  “不错耶!”
  “好,我们现在来收缩毛孔。你的收敛水呢?”
  “什么是收敛水?”
  “我上次不是送你一瓶收敛水吗?”
  “喔……好像放在公司……”
  他们擦干了脸,坐在明宏的客厅。
  “你的家有一种简单的美!”
  “谢谢。”
  “唯一不协调的是这幅画。”
  明宏站起来,把画从墙上拿下来。他正反面翻转,让画面壁罚站。
  “嘿,我随便说说的,你不要当真啊!”
  “其实我也不怎么喜欢。”
  他坐回沙发,和周琪的距离更近。
  “我发现一件事……”他语气沉重地说。
  “怎么了?”
  “你听了后可能会难过喔。”
  “没关系,你说。”
  他叹了一口气,“你们家这个洗面奶,洗起来会紧绷耶!”
  周琪忍住不笑,“你脸这么嫩啊?”
  “我脸PH值5?5啊!”
  “那你要不要用我的乳液?”
  明宏点头。
  周琪想:是到了Time Reset的时候吗?
  她从皮包中拿出IPSA的乳霜,旋开盖,挤一小坨在食指上。
  “来……”
  明宏看着她的食指,犹豫一下,用食指把乳液接过来。他食指一横涂在脸上,像在信封封口涂胶水。
  “乳液不是这样擦的啦!”
  “那要怎么擦?”
  她又沾了一坨,站起来,面对坐着的他,像替他化妆一样,把乳液点在脸的各个关键位置。
  “然后,你要回旋地按摩!”
  她的手碰到他的脸,他自然地闭上眼睛。她把乳液按摩开,小心地好像他是婴孩。她把他额前的头发拨开,让乳液能够渗透到额头顶端。他深吸了一口气。不知道那是乳液还是周琪的香味。
  “好了!”周琪站着看着他,满意的表情,“现在觉得怎么样?”
  “不紧绷了。”
  他拉住她的手,她坐下。他上前亲吻她的脸颊,她的手摸着他的胸膛。乳霜掉到地上,四只脚碎动。乳霜在脚中间滚,开始reset。他亲吻她的颈部,亲到她的头发。他起身,跪在沙发上。她抱着他的身体。他亲吻她的额头,透过她的头发,看到了沙发旁茶几上的录音机。他闭上眼睛,低下身,好像在躲避一颗子弹。他面对她的脸,亲吻她的双眼皮。她张开嘴,碰到了他的下巴。他弯着头,她张开嘴,他吻到她的嘴唇——
  然后他看到“72”。
  他收回下巴时,她没有准备,头悬在空中,像停车场中,唯一空荡的车位。她睁开眼睛,发现他已经靠回沙发上。他对她微笑,用手摸着她的脸。他低下头,不知是害羞,还是抱歉。
  “你好厉害!”她温柔地说。
  他抬起头。
  “你怎么知道我今天生理期?”
  两个人都笑了。
  他送她到她停车的地方,他没来得及办理退房。夜风吹,脸不紧绷了。虽然没洗到心,但心却绷了起来。
  “下次你教我怎么擦收敛水。”明宏建议。
  周琪笑,没有说话。
  出租车开过他们身边,大灯把两个人叫醒。
  “谢谢你。”明宏说。
  “为什么?”
  “教我洗脸。”
  “应该我谢谢你。”周琪说。
  “为什么?”
  “给我这个机会。”
  在出租车的引擎声中,他听不清周琪是说给我“这”个机会,还是给我“一”个机会。
  回到家,明宏发现,周琪的耳环忘在他的洗脸台。那是好久以来,他家里第一次有女生的东西。
  回家的路上,夜空晴朗。周琪的雨刷摇动,她却感觉不到。她唯一感觉到的是:她和林明宏,大概不会有结果了。

37.
  这种感觉,杜方最熟悉。和周琪不同的,他因此而庆幸。
  来宾254打电话给杜方时,他正在高速公路上。
  “哇……稀客稀客。”杜方说,“你怎么会打来?”
  “你在哪里?”来宾254号试图保持冷酷的语调。
  “我要去新竹,跟一个客户开会。”
  “晚上见个面吧。”
  杜方在电话这一端得意地微笑,“你等一下……”他把手机放在右边的座椅上,等了十秒钟,再拿起来,“对不起,刚才过收费站。你说什么?”
  “晚上见个面吧。”
  “嗯……不行耶,”杜方装出为难的语调,“我已经约好人了。”
  “少来这套。”
  “真的,我‘女朋友’晚上要来我家。”
  “喔,是吗?她‘放学’后要来找你喔。”
  “什么?”杜方故意装作听不见,“我听不到你了,你再说一遍!再说一遍好不好?”
  她挂下电话。
  杜方得意地笑。至少他扳回一局。
  电话立刻又响。杜方让它响了很久,才慢慢接起来。
  “我来新竹找你。”
  他们在新竹一间旅馆见面。性,还是像过去几次一样美好。杜方想,她像直升机,不需跑道、不需准备,一秒钟就可以开始飞行。
  “你为什么来找我?”结束后他问。
  “我跟他分手了。”
  “谁?”杜方故作冷漠的表情。她没回答。
  “跟他分手你就来找我?你把我当什么?”他问。
  “你还不是一样?”她说,“我们不用美化这样的关系。”
  “你这样讲,我受伤了。”
  “喔,是吗?”
  “你不会吗?”
  “我已经不会受伤了。”她说。
  “你如果不会受伤,怎么会跟别人分手后,大老远地跑到新竹来找我?你如果不会受伤,你现在应该在你家巷口的摊子……吃蚵仔煎之类的。”
  杜方的手机响起,他看了一下,是安安。来宾254看着他,他接起。
  “你在哪里?”走在台北街头的安安兴奋地说。
  “我在新竹开会。”来宾254号转过头去。
  “你猜我在哪里?”
  “黄石公园?”
  “我在信义计划区新光三越这里。我发现,光脚走在这边的石头地上好幸福。你有没有光脚走过台北的地,是温热的!”
  “我在新竹,我不知道台北的地是什么温度。”
  “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待会儿来找你好不好?我有个东西想拿给你看!”
  “我今天不回去了。什么东西?”他把旁边的来宾254号搂过来。
  “你听我的声音有什么不一样吗?”
  “没有啊!”
  “我现在是用新手机跟你讲话哟!我刚刚跟网友买了一只新手机!好漂亮喔,是《爱上女主播》里金素妍用的那只。”
  “我现在不能讲话。我明天回去再打给你。”
  杜方挂掉电话,把手机放到床边的柜子,他关掉灯,把来宾254号搂紧。
  杜方的手机在黑暗中嘀叫了一声,是简讯。杜方没有去看。
  简讯写着:
  新手机第一个简讯,I·LUV·U。

38.
  志平拿起手机,发简讯给还没到的人。礼拜天打球,他们固定去的师院在办运动会。一行人只好转移阵地,跑到对面的弘道国中。到了弘道,篮都被占满了。他们报队,被国中生打得溃不成军,五上五下仍无招架之力。才一场,大家就瘫在场边。
  “玉昌好久没来,体力却越来越好。是不是在家被老婆‘训练’的?”志平说。
  “是啊,每天训练,日日夜夜,她动不动就要我‘抱孩子’。”
  “哇……标准老公也开始抱怨了!”
  “哪有?我最爱我老婆了!”
  一瓶矿泉水,一排人轮着喝。还是像高中一样,不碰嘴,从空中向嘴巴灌。
  “听说你们公司最近换了一个新的总经理?”黄世仁问。
  “一上来铁腕政策,空服人员一律强迫减薪。”
  “有这种搞法?”
  “你能怎样,辞职不干?他巴不得你辞职,还不用给遣散费。”
  “真的有这么不景气吗?”做律师的吴英鹏问。
  “我们的生意掉两成。”李玉昌说。
  “我很多朋友都没有工作,”明宏说,“我不是讲一般的劳工阶级。我这些朋友也是聪明能干,也有很好的学历,在大公司待过,但公司裁员,一下就失业了。现在要在外面找工作,你愿意减薪都未必有机会。”
  志平说,“外商裁员多狠,你早上去上班,还在想下礼拜的会要准备什么资料。老板十点找大家开会,宣布整个部门被裁撤,下班前收拾干净。”
  “外商做事就是这样,没有情面。”
  “所以我很佩服志平,”李玉昌拍志平的肩,“放着外商的高薪不要,自己出来创业。”
  志平被拍得身体向前倾,脸上被拍出苦笑。
  “别佩服我,”志平站起来,把球抓过来运,“我的店也不好做。”
  志平走回球场,一个人对着篮投起来。
  “经济不景气,我们是最惨的,”明宏说,“高不成,低不就,只有任人宰割。”
  “就像现在打球一样。”黄世仁说。
  “别臭美了!我们哪是最惨的?我们还没去开出租车呢,埋怨什么?”
  他投篮,空心。
  “没错,我们不是最惨的,”李玉昌也站起来,抢志平的说,“我看我的小孩,一岁,可爱的不得了,我却为他担心。我不知道他将来长大后,台湾会变成怎样!”
  打完球,大家在水池前清洗。志平把汗衫放在池里冲,明宏却整齐地走出厕所。
  “干吗穿这么漂亮?”
  “爸妈来台北,约了亲戚一起吃饭。”
  “在哪里?”
  “天福楼,在西门町。”
  “西门町……”志平长叹一声,“好久没去了。”
  “你还记得‘点心世界’吗?”
  “当然,小时候常去,在中华路,他们有木头桌和木头板凳。我最喜欢他们的豆腐脑。它还不叫豆花,一定要叫‘豆腐脑’。冬天吃烫的,加点姜汁,多过瘾。现在的豆花,好像要甜死你,现在的一切东西都好像要甜死你!”
  “你知道‘点心世界’现在搬到哪儿去了?”
  “不是倒了吗?”志平把汗衫拧干。
  明宏摇摇头,“前几天我听朋友说,他们现在在宝庆路远东百货公司地下室,他们搬了好几个地方,现在在远百地下室。”
  “真的?改天我们去吃。”
  “你中午干吗?没事的话跟我一起去吃。”
  “不了,”志平把拧干的汗衫穿上,“Grace还在家等我,我要回去做饭给她吃。”
  “你做什么?”
  “当然不是做天福楼那种。我做全麦吐司加花生酱,既有纤维又有蛋白质,不是很好吗!”
  “纤维质吃太多,是会拉肚子的!”
  志平惊讶地看着明宏。
  “怎样?”明宏很无辜。
  “你怎么说跟Grace同样的话?”
  他们走到校外,和其他同学道别,一起走到重庆南路。
  “一起坐出租车吧?”明宏问。
  “不了,”志平指着信义路的公车站,“我去坐公车。”
  “干吗?”
  “能省就省一点吧。”
  明宏赶去天福楼,他已经很久没去西门町了,也讲不清楚在哪条街和哪条街交叉口。短短一段路,出租车坐了二十分钟。见了爸妈亲戚,一开始当然是谈工作。讲到最后,难免又扯到老问题。
  “什么时候要结婚啊?有没有合适的对象?”
  明宏有礼地笑笑,摇摇头,低头吹着汤。天啊,这汤好烫!
  吃完饭,爸妈要去舅舅家打牌,他们就在餐厅门口道别。那是一个天气很好的礼拜天下午,路上挤满逛街的年轻人。他没有留恋,立刻钻进出租车。出租车开在昆明街上,转到汉口街,在中华路路口等绿灯时,坐在后座的明宏注意到了旁边的大楼。
  曾是台隆手创馆的大楼,现在变成“美华泰流行生活馆”。
  他抬头看。绿灯亮了,车开始走。他转过头,曾是台隆手创馆的大楼,慢慢被中华路上其他的大楼吃掉。
  他家对面在拆房子,整栋楼剩下一半。鹰架用白底蓝条的帆布遮盖,微风中飘啊飘的。那些飘过帆布的风吹过空中,吹过他的阳台,吹过纱窗,吹过他的鼻孔。他的口很干,但站不起来。

  天黑了,他换了衣服,走到家附近的学校操场跑步。礼拜天的晚上,操场一个人都没有。学校旁的公寓中露出电视上周日晚上综艺节目的光,闪闪的,把天空照得很亮。他在黑暗中慢跑着。他已经跑了20、30圈,他也没有数。他渐渐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只有一颗头在黑暗中游动着…… 
  那是她最喜欢的百货公司,因为在里面可以买到很多日本商品。她的铁制衣架、木桌、衣橱、书架,都是在那里买,然后回去两个人一起拼装的。她在那儿买过一枝铅笔,笔身刚好是尺的刻度,她觉得这是最聪明的发明。她买过便利贴,不是boring的黄色正方形,而是白色牛奶瓶的形状。她买过厨房洗碗池出水口的滤网,回来后发现尺寸不合,他答应帮她拿去退换……
  他在黑暗中奔跑。他大概已经跑了两个钟头了吧。学校旁公寓里已不再有电视的亮光,事实上连任何灯光都没了。整个城市都已经睡了,他还在绕着圈子跑……
  夜深了,下雨了,他被淋湿,却觉得口渴。他想找一些东西喝。他经过他们曾去的麦当劳,因为大雨,玻璃上全是雾,只有Cappuccino的小霓虹灯,穿过雾,咬紧牙关闪耀着。灯上的水,像是灯太用力所挤出的汗。
  他的汗,却一直流不出来。
  西门町的台隆手创馆已经结束营业了,明宏心中的台隆手创馆,却灯火通明。

39.

  “请问你们有没有一部老片叫《乱世佳人》?”
  “谁演的?”
  “克拉克·盖博和费雯丽。”
  “谁?”
  “克拉克·盖博和费雯丽。”
  “没听过。”
  安安像明宏一样,毫无目标地奔走。她跑了好几家录像带店,找一部叫《乱世佳人》的老片。志平为了让自己的老片齐全,常叫安安到别家店寻宝。
  “我可以帮你去找,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
  “告诉我杜方其他的女友是谁!”
  “哪有员工跟老板开条件的!”
  “你不要逃避我的问题!”
  “怎么会有呢!杜方很爱你的,他逢人就夸你,我从来没看过他对任何女孩这样。”
  安安知道问也是白问,但“问”这个动作就代表她还没放弃。下午,店里面一个客人也没有,她撑着下巴,无聊地上网。她打给杜方,他说正在开会。晚上见面吧?晚上要加班!他最近常常加班,在忙什么?其实她的怀疑不是一两天了,车后座的保险套包装、不时的关机,都只是冰山一角。杜方当然有跟别人见面,只是交往的程度而已。杜方和她第一个月就上床了,和别人会有所不同吗?好吧,就算上床,他爱她们吗?就算他也爱她们,那种爱应该不会持久吧。
  安安不断后退,她才二十岁,学校里一大堆人追,却已经学会全自动地委曲求全。
  她看着手机,系上有个叫小丁的,每天发一个简讯给她,已经发了半年多。他头发长长、胡子脏脏、嚼着口香糖、双眼皮眨得很紧张。同学们都说他很有型,好几个女生哈他,但她却从来没有回过他的简讯。她总是拿他们和杜方相比,再怎么酷的男孩,都变成小弟弟。
  怄了一下午,晚上小路约她去逛街,她又快乐起来。她在SOGO买了一条Kookai的裙子,站在镜子前,想杜方应该会喜欢。他第一次脱掉她的裙子,就是一条Kookai,他念成“库卡”,她总是纠正他“扣凯”,但他永远记不住。
  从SOGO走出来,她再打给杜方,还是没人接。
  “不用打了啦!”小路骂她。
  安安放下手机,手机垂到她胸前,像孩童遗弃的秋千。买到喜欢衣服的喜悦,立刻打了对折。
  “我搞不懂你,干吗跟他在一起?”小路说,“他那么老,根本不适合你!”
  “他很有才气的。我们去吃饭,他随手拿过一张餐巾纸,就可以把餐厅内的装饰画出来。”
  “这有什么了不起?那你干脆爱上一台相机好了。”
  她们找了一家奶茶店坐下,安安边嚼粉圆边说,“他真的很有才气。写字啦,画画啦,恋爱啦。他写的那些毛笔字,我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但看起来真的很潇洒,连我都想去买墨汁了。”
  “他搞不好就只会写那几个字。你下次叫他写‘苹果日报’四个字看看!”
  “还有,他总是为现在而活。什么好吃、好玩的,他都要第一个尝试。”
  “可是你跟他在一起,却完全是活在过去!”
  “不会啊,我们现在跟刚认识的时候一样快乐啊!”
  “我不是说你活在你们刚认识的时候,我是说你活在你国中时你爸爸离开你的时候。”
  “你想太多了,我早就忘掉我爸了。如果他今天在开出租车,我坐上他的车,我认不出他来。”
  “我知道你忘了你爸了,所以你全心全力地找另一个爸爸。”
  “哎呀,你很烦耶。你到底要不要听我讲嘛?”
  “你讲你讲。”
  “杜方他的那些朋友,一个比一个老气,每一个都有很多包袱,每天都在计划未来的事。他不一样,做什么事情都是要现在。我老板现在才开始创业,杜方五年前回国就开始创了。他比很多我们这个年纪的人,都知道及时行乐的重要!”
  “是啊,所以除了你之外,他也跟很多其他的女人及时行乐。”
  “不讲了啦!”
  安安的手机响起。她简短回答后挂下电话。
  “他要我去找他。”安安站起来。
  “岂有此理?让你等那么久,还叫你去找他,你应该叫他来找你!”
  “叫他来找我,他就不来了!”
  “不来就不来啊!你试过吗?你没有试过怎么知道!”
  安安低头摸着手机。
  “你真的很喜欢他?”小路问。
  安安点点头。
  “那就去吧!”小路说。
  “我想去厕所把这件新买的Kookai换上,他看到一定会很高兴,你帮我把身上这件带回家好不好?”
  安安换上粉红色的新裙,在厕所补了妆。她坐车到一家pub,杜方已经和几个朋友在聊天。看她走进来,他没注意到她的Kookai,只是立刻皱起眉头,“你穿短裙怎么穿球鞋,你要去打网球啊?”
  他没有介绍她给他的朋友认识,任由他们好奇的眼光在她身上打量。他们在聊生意的事,她一句话都插不上。她把两腿并得很紧,一直把短裙往下拉。烟雾缭绕的pub里很热,她却觉得这张椅子异常冰凉。

40.
  早上醒来,Grace也觉得手脚冰凉,志平坐在床前替她按摩。她害喜的情况渐渐好转,食量突然变大。办公桌的抽屉拉开,合约下面都是零食。周末在家没几分钟就跑厨房,冰箱被开到不冷了。她订了很多孕妇杂志,礼拜六下午两点,坐在客厅沙发,看着看着,竟然睡着了。她到文具行买了一本有着透明书页的数据夹,把杂志上剪下来的育婴文章夹在里面。她摸着数据夹的塑料封面,像是摸着孩子平滑的脸。
  礼拜六晚上,她会去找志平。当他正忙着跟客人讲话时,她会假装是另一名客人,踮着脚看架子顶层上的DVD,自言自语地说:“这里的片子好多啊!”其他客人会转头看她,她会主动微笑。
  志平忙完后,他们一起去吃晚饭,然后逛到仁爱路。
  “你看,这边有一家婴儿用品店!”
  他们走进像糖果屋一样的店,Grace比进入米兰的Prada店还要兴奋。她拿起许多婴儿衣服,在志平身上比对,好像是在替他买衣服。
  “你现在就要买衣服?你还不知道是男是女呢!”
  “我感觉是女的,你喜欢女的吗?”
  志平说,“我喜欢女的。女的如果像你这么漂亮,一定会幸福。男的如果像你,可能会变成同志。”
  “只希望她不要像我这么胖!”
  “胖才好,胖有福气!每次在街上看到瘦巴巴,特别是戴眼镜的小孩,我都会想,你这父母怎么当的!”
  “我喜欢这一件!粉红色的!”Grace拿起一件有着米老鼠的朋友米妮的衣服,杜方拿过来看,一块豆干的大小。
  “这是她的第一件衣服。”
  “我们买一台推车好不好?”Grace说。
  “现在就要买?”
  “我喜欢家里有一台推车,好像……好像还没过年就把春联贴起来的感觉。”
  礼拜六的晚上九点,一辆婴儿车走在仁爱路富邦大楼前的红砖道上,推在把手上的是Grace发胖的臂膀,跟在后面的是她微微肿大的脚。
  他们一家三人,走在仁爱路上。那曾是杜方带安安走过的一段,两个同学走在同一段路,却有完全不同的感觉。
  回家后,他们做爱。自从怀孕之后,做爱成了一个特别的仪式。虽然说医生告诉他们应该维持正常的性生活,但他们总是小心翼翼。他转过身,开始亲吻她。他移动得特别小心,好像在切豆腐。他亲吻她的肚子,像抱着一整个地球般有成就感。仿佛拥有了这个肚子,他就拥有了地球。

41.
  周琪的屏幕保护程序,是世界地图。地球对于她的意义,是搞清楚美国总公司现在是几点。
  早上第一个会在八点,向总公司报告这个月的销售量。开了一个小时,挂完电话后大家松一口气。有的出去买早餐,有的在茶水间看报纸。周琪则立刻跟业务部门谈降价的活动。
  “我发现对方要模仿我们,推出一个类似的产品。所以我们要调整进度,抢先出来,而且做降价,让消费者先试我们的产品。这类产品的购买周期是两个月,我们抢在前面,等到对方的东西出来,不管做得再怎么好,消费者也会说,‘这东西好是好,不过我已经有类似的产品了,过两个月再说吧!’”
  “你怎么打听到他们要推出类似的产品?”业务问。
  “哈哈,这就是我的秘密啦!”
  会议结束,回到座位,一个人坐在桌前。喝了一口的牛奶放在电脑键盘前,她对着吸管再喝一口,已经不冰了。她盯着电脑屏幕,开始做明年的年度预算。Excel工作表,像客厅的窗帘似的,拉一次拉不到尽头,而且一拉,就遮住了所有的阳光。
  她心神不宁,把手从键盘上收回来,放到胸前的桌面。她转头看窗外,嘿,又一辆Mitsubishi!她在屏幕旁的便利贴上画一横,完成另一个“正”。便利贴下是她的维他命。她看着那罐500mg的维他命C,第一次注意到罐子上的小字:“每日建议用量:一颗。”天啊,她怎么从来没有看到这行字,她一直都吃两颗!
  对于明宏,她是不是也过量了?
  她看着E-mail中的“送出邮件”,她把送给明宏的邮件,特别用一个资料夹保存起来……
  我今天去学做肥皂。我想,我在卖肥皂,应该自己要会做肥皂。我今天学到,肥皂里有两种东西,一个叫皂基,一个叫皂碱……
  明宏没有回信。她甚至不知道他收到了没有。
  她转头看落地窗外的台北街景。他好像下面的那些树,风再大,也只能把他的叶子往某一边吹,但他的根仍是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何苦要这么勉强?勉强得来,也不会长久。
  桌上的电话响,她没有接。她必须要承认:不管你多漂亮,对他多好,多么有耐心,多么不求回报,爱情仍有可能不会发生。爱不像跑步,三十分钟一定可以烧300大卡。爱可以跑上一年,仍然一滴汗也流不出来。没有人能够解释,找答案只是自寻烦恼。你只能选择快一点,或慢一点,接受。
  爱情当然是困难的,如果爱情容易,这个城市为什么有这么多美丽善良,却孤单迷惘的人?
  中午,她和同事在会议室吃三明治,一边吃,一边看同事带来的《美丽人生》。这是她看的第一出日剧,在电视上播时她就看过,这次再看仍有感觉。她特别喜欢剧中的配乐和每集结束前的独白。木村拓哉和常盘贵子的旁白,已经预先暗示了悲剧结局。多么凄美的故事,她就是看了《美丽人生》才想学日文的。
  下班后,Grace约她去逛街。她们约在地铁出口。Grace迟到,周琪站在红砖道上,拿出随身听和日文录音带。看着进出车站的人潮,听着录音带中日本女人说着:“请问东京铁塔怎么走?”她跟着在口中默念,模仿常盘贵子的口气。
  Grace来了,她们立刻杀到店里。Grace讲起她最近的shopping狂。
  “我们还没搞清楚baby的性别,我就买了一大堆衣服。志平很省,我这样花钱,把他气死了。”
  “你叫他别气,我连baby都没有,最近也买了一大堆衣服。”
  她们隔着更衣间的薄墙笑了开来。
  她们逛了一个小时,Grace就累了。她们在麦当劳坐下,周琪请Grace吃蛋卷冰淇淋。
  “我老公看到你请我这个,会杀了你!”
  “因为是甜的?”
  “因为里面没有纤维!”
  “那我们再去买衣服!”周琪建议。
  “为什么?”
  “因为衣服里很多纤维!”
  她们笑得很开心。Grace问周琪如何,周琪装出一副专业的幸福表情,却忍不住地讲到一个礼拜前到明宏家的事。
  “有一种人,一辈子只谈一次恋爱。接下来的所有情人,都是第一个的翻版。”Grace说。
  “我不要当别人的翻版。”
  “他知道,所以他不要让你接近。”
  周琪也安静下来。
  “你日文学得怎么样?”
  “不错,我现在看日剧,可以听懂五六成了。”
  “你看日剧,你应该知道,不是每个人都能和自己最爱的人在一起。”
  “好比说木村拓哉和常盘贵子……”周琪自言自语地说。
  “就当朋友吧!”Grace说,“他搞金融的,数学很好,你可以找他帮你报税。”
  周琪笑出来。
  “真的,我和志平的税都是他报的!”
  周琪点点头,微笑接受,“嗯,就当朋友吧,我可以找他报税……”

42.
  周琪的“朋友”明宏知道自己失态了,对周琪,也对自己。
  他想打电话给周琪,不是特别要道歉,只是看看她好不好。不是以一个暧昧情人的身份,只是以一个朋友。
  但他没打。
  回到忙碌的工作是最简单,也是最有效的。周琪说对了,一个人逛国父纪念馆很尴尬,一个人时,最好的去处是公司。因为办公室永远会接纳你,不会吞吞吐吐,露出尴尬的表情。你32岁,住在台北,在大公司上班,有一些牵扯的儿女私情。So what?这样的人生中所能碰到的任何问题,都能用忙碌来解决。
  明宏给自己排了很多会,见很多客户。合作可能性很低的,他也去拜访。坐在客户公司的接待处,笔记型电脑在他的脚底。他翻翻桌上的杂志,又放下。旁边有一个纸杯,里面有凉了的茶。他的心的温度,就像那半杯茶一样。
  “不好意思,黄先生,麻烦您再等一下。”
  “没关系。”他客气地说。他不是黄先生,但何必去纠正她呢,我只是另一个业务员而已。在这个城市中,很多人是像我一样。
  但是,真的有很多人是像我这样活着吗?
  他的手机响起——
  “我是明宏……”
  同事打来的,提醒他下午另一个会。他挂掉手机,有些失望。
  晚上回家,经过一家新开的7—11,店里亮得像一个降落的飞碟。里面一名女子的侧影很像周琪。她侧着头,头发盖住她的脸。明宏走到窗外,那女子站在一排洗发精前,专注地看着。明宏在窗外注意她很久,她仍然站在原点,好像那上面有一个真理,她正专心地等待它的诞生。除了周琪,谁会花这么大的热情看超市的商品?明宏绕到门口,正要进去,那名女子转过头来……
  明宏失望地走开。他看到7—11前,菲佣在讲公用电话。周琪是他的朋友中唯一会用公用电话的。突然有个念头,想打给周琪。一辆出租车开过,他闪到路边,瞪了那出租车一眼。出租车走后,他打电话的念头又消失了。
  出租车顶上的招牌写着“大爱”。
  他揉揉眼睛,出租车消失。
  会不会有一种人,辛苦地爱过一次、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之后,就再也提不起劲来,爱另一个人?

43.  
  杜方大概不会同意。
  “您要靠窗还是靠走道的位子?”
  “靠窗。”
  杜方坐在香港机场的登机门外,看着同班飞机的乘客抢着登机。这几年台北上海来回跑,香港机场成了他唯一能放松的地方。这次跑上海,感觉比以往累很多。上海到香港,他一路睡。他从不在飞机上睡觉的。坐飞机,是杜方最重要的社交活动之一。他怎么可以浪费在睡觉上?他总是坐靠走道的位子,这样才能跟空中小姐搭讪。他总是坐华航或长荣,他不想费了半天工夫结果对方根本不住在台北。他的眼睛很利,当小姐问他吃鱼还是吃鸡时,他已经瞄到了她的姓名。“咖啡需要吗?”每一次小姐拿任何饮料走过,他一概需要,让小姐有成就感。“免税商品需要吗?”杜方家里有个行李箱,放的都是飞机上买来、却从来用不到的免税商品。他从不在飞机上和小姐聊天,她们太忙了,就算对你有兴趣也没时间多聊。他总是在快降落前,小姐忙完了之后,站起来,走到厨房,拿出自己的名片,轻声说,“嗨,杨小姐,不好意思打扰您。我姓杜,这是我的名片。我只是想说,您的服务很好,我很感谢。如果我有荣幸,回台北想多认识您一些。”空中小姐那么累,哪个乘客懂得感谢?杜方不但懂,而且风度翩翩。所以小姐总是笑得很甜,希望杜方问她们的电话。但此时杜方点点头,转身就走。多年的经验让他知道:耐心,是最大的魅力。不要问电话,给她们名片就好,她们会打电话来。也许不是今天,也许不是明天,但会是一个礼拜之内。“喂,请问杜先生在吗?”她们总是会打来,一开始总是叫他杜先生。一个月后,她们打来时变成:“是我。”
  回到台北,杜方出关,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他以为是那个空中小姐。
  “你怎么来了?”
  安安在另一边,高兴地跳起来。还像饭店司机一样,拿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杜方的名字。
  “我来接你啊?”
  “你拿牌子干吗?”
  “好玩嘛!”
  “你怎么来的?”
  “我开车啊。”
  “你哪有车?”
  “我跟朋友借的。”
  “你怎么知道我坐这班飞机?”
  “我不知道啊,我只是知道你今天晚上回来。我等了三个小时了!”
  他不知该觉得气愤,还是幸福。万一他跟别人一起回来?万一杨小姐追了上来?万一他从机场要直接去某人家?万一他约了别人来接他……
  “我帮你推……”
  她把他的行李箱抢去,像是小学生抢着抱记事本。
  “我要你帮我买的洗发精买了没?”安安问。
  “嗯……”
  安安体贴地转变话题,“台北这几天好热……”
  “是吗?”
  “我去把车开过来……”安安兴奋地说,“你在那边等我!”
  她跑走,像一只工蚁,为了搬一片碎饼干而上天下地。
  Grace也像工蚁般忙碌,花了一个周末布置好婴儿房。因为不知道性别,所以房间的色调是米色系,很温暖,适合男生和女生。小熊维尼的壁纸,把房间像一个礼物一样包起来。小床、摇篮、推车、纸尿布,各拥山头,彼此对望,像个蓄势待发的惊讶派对,只等寿星莅临。
  “最难找的,其实是intercom。”Grace跟周琪描述这种放在婴儿床上,婴儿哭时另一个房间的父母可以听到哭声的装置,“要买到好的,要跑好几家!”
  “我从来没见你这么兴奋过。以前在公司,就算完成了一个大案子,你也不会这么high。”
  “你慢慢就会感觉到什么对你是真正重要的。以前那些案子,我一件都不记得了。现在买到一双好看的婴儿袜子,就高兴个老半天。”
  婴儿房的布置,志平并没有参与。整个周末他待在店里,店内的电脑死机,顾客的数据都在里面。电脑公司的人来修,折腾了一天没有结果。开张以来,生意一直不好。连锁店的竞争,是他早就预期到的,只是没想到这么厉害。装潢店面、购买DVD、每个月的租金……连安安都感觉到他的窘境。
  “如果你付不出薪水,我可以少来几天。”安安坐在旋转椅上,讲到尴尬问题一样大方。
  “开什么玩笑?”志平潇洒地说,“我会付不出你薪水?”他把归还的DVD放回架上。短短一个月,他对于每一张片子放哪里都了如指掌,“你有没有像你一样可爱的同学,我马上就要开分店,还得找人。”
  “这一家都没生意了,还开分店?”
  “你没有听过新光三越在信义计划区的策略吗?”
  “喔喔,又要上课了。”
  “信义计划区是百货业者兵家必争之地,新光三越开了A11、A8、A9,2005年还要开A4馆?这不是自己打自己吗?为什么?”
  “因为有很多人喜欢Chanel?”
  “因为如果它不开,竞争者会跑来开。为了阻断竞争者的机会,它自己开了好几馆。有没有生意,赚不赚钱不重要,重要的是将整个市场先放在自己的口袋中。这叫什么你知道吗?”
  “浪费钱?”
  “‘Pre-emptive Strike’!这叫‘预防性的攻击’!”
  “你啊……”安安指她的老板,“你们这些三十岁的,都是这样。理论派。就知道发明一大堆唬人的名词来总结人生,其实还不是在弥补内心的空虚。那个林明宏也是一样,压抑得要命。你们这辈子最大的不幸,就是书念得太好了。”
  “你男朋友不也是三十岁的。”
  “杜方不一样……”安安露出崇拜的微笑。
  “没错,杜方是不一样……”志平点点头,语意深远地笑着。
  安安知道,杜方是不一样的。他不是理论派,他是实践派。他在自己的爱情中实践了“预防性的攻击”,连续开了A11、A8、A9、A4……
  而她是哪一馆呢?
  杜方的确是实践派。从上海回来后,第二天就见了来宾254号。那个姓杨的空中小姐,如预期地打给他。他们也很快地见了面。
  “我第一次和飞机上认识的客人喝东西。”杨小姐说。
  “我也是。”杜方说。
  “你少盖。你一看就是那种每天晚上跟不同女人吃饭的。”
  “那你还敢来?”
  “开开眼界、看看世界奇观?,做空姐不就为了这个吗?”
  “我跟不同女人吃饭不是因为我花,而是我不能一个人吃饭。我有一种病,一个人吃饭会睡着。有一次我一个人吃饭,菜还没来,我已经睡着了。餐厅的人吓得一直摇我,他们以为我食物中毒了。”
  “其实你只是想借睡着来跟女侍者搭讪。”
  “我做了什么事?你怎么对我印象这么坏?”
  “没有,我不喜欢太过自信的男人。”
  “你觉得我太过自信?”
  “可能是因为被女人宠坏的关系。”
  “谁说的,我在上海就吃不开。”
  “你常去内地吗?”
  “只有去上海,我在上海有一个公司。”
  “哇,两边跑。”
  “我们这一代就是这样,上海台北都不能放。”
  “你对女人也是这样?”
  杜方知道碰到对手了。他转变话题,“其实这是我第一次坐你们的飞机。我最讨厌的是,你们飞机上报告时为什么要讲那么多种语言,吵死了!这年头还有人听不懂国语吗?”
  “总要顾及到不同客户的需要嘛——”
  杜方的手机响起,他忘了改到震动,两人同时看着他的手机。
  杨小姐指着他的手机,“就像你,也要顾及到不同客户的需要……”
  “好吧好吧,”杜方关掉手机,“你崇高,我是猪,我配不上你。”
  “谁说我崇高了?这年头还有人能在爱情中崇高吗?”
  “听起来你是很纯情的。如果有人选爱情中的二十四孝,你应该会当选。”
  “我也有我的问题。”
  “干吗,你也周旋在很多男人之间?”
  “恰恰相反,我和另一个女人分享一个男人!”
  “老天,你这么节省啊!”
  杨小姐笑了笑。
  “别担心,你条件这么好,最后一定会赢的!”杜方说。
  “我不可能赢,他是别人的老公。”
  “唉,这就是我不结婚的原因,我希望每个女人在我面前,都有公平竞争的机会!”
  “其实,这样的竞争,是对他老婆不公平。他老婆要理家,带小孩。我一个人,自由自在。”
  “我的天,还有小孩!台北都没有好男人了吗?你干吗这样委屈自己?”
  杨小姐睁大眼睛瞪杜方。
  “好啦好啦,台北是没有好男人了。但你也用不着这样委屈,你长得漂亮,又这么聪明。”
  杨小姐用小汤匙搅一搅黑咖啡,“没有人在爱情中有当聪明人的权利。如果你在谈恋爱时觉得自己很聪明,你大概不是真的在谈恋爱。你觉得自己在爱情中很聪明吗?”
  “什么?你说什么?对不起我比较笨,这句话我听不懂。”
  杨小姐和杜方一起笑了。虽然他们不会发生任何关系,但此时却觉得无比亲密。
  吃完饭,杜方要带她去喝东西。杨小姐说第二天要飞,婉拒了。她让杜方送她回家,但也只到巷口。
  “下礼拜天我开生日party,你来吧,”杜方说,“我介绍我同学给你认识,他们都单身,是又笨又好的男人。”
  “下礼拜天我跟我男朋友有约!”
  “干吗,这是一周一次的配给吗?”
  “对啊,不过我这个月分配到礼拜天,还不错。”
  “其实我觉得礼拜一比较好,精力比较充沛。像我都把礼拜一分给我最喜欢的女生,礼拜天我只想找最会按摩的。你不要自作多情,你男朋友搞不好也是打这种算盘。”
  “你嘴巴不要太坏,小心我男朋友修理你!”
  “好啊,你介绍我们认识,我想看看什么样的男人,值得你这样牺牲!我还可以把他揍一顿,让他赶快清醒过来。”
  “你省省吧。他是副机长,体格本来就好。他每个礼拜天跟高中同学打篮球,体力超赞。”
  杜方愣住。
  “我走?!”杨小姐开门下车,杜方坐着不动。在她关门前,杜方靠向打开的车门说,“嘿,今天没吃到饭,你这趟回来,我请你吃东西好不好?”
  “好啊,你要吃什么?”
  “嗯……凉面怎么样?”
  “好啊!我最喜欢一回来就去吃凉面了!”

44.
  杜方的生日party,李玉昌果然没来。
  “李玉昌呢?”先到的志平问。
  “他今天要飞!”杜方说。

 “怎么会?上礼拜打球,他说他这个月都在台湾受训。”
  “我昨天打给他,他说他临时要飞纽约。”杜方假装一笑,“他不来也好,他是乖宝宝,他在我们玩不起来。”
  杜方邀了周琪。她没有刻意问明宏会不会去,她不是那种永远必须看有哪些人会去然后才决定自己要不要去的人。
  “我得晚一点,公司最近在做预算。”其实预算早就做完了,周琪只是希望到杜方家时,明宏已经在那里了。
  她九点到,一屋子的单身男女,周琪一进来,很多男士转过头来。她东张西望,没看到明宏。
  “真高兴你能来,”杜方上前迎接她,“明宏到深圳去了。”她不知道杜方为什么要特别跟她说明,但她很开心。
  客厅里有好几组。Grace、志平和已婚的在聊天。杜方和安安带领单身的玩交换礼物的游戏,周琪自然被拉了进去。每位男士进门要交一条领带,女士要交一瓶香水,然后众人一一上台,自由挑选一条领带或香水,针对领带或香水的主人说出三个形容词,然后再猜出主人是谁。周琪根本不知道要玩游戏,没带任何东西。
  “没关系,我借你一瓶。”杜方说。
  “你怎么会有这么多女人的香水?”
  杜方试着关上行李箱,里面东西太多,怎样都关不起来,“我喜欢买免税商品。”
  很多男士上台,都猜自己选中的香水是周琪的,都不对。反倒是她的那瓶真正被挑到时,那个蠢蛋连猜三次都没猜到她。游戏结束后,大家在客厅随意聊天。一名男子来和她讲话。
  “嗨,我是Kevin。”
  “嗨,你好,我是Kiki。”
  “我刚才以为那瓶Chanel是你的。你有那种气质。”
  “什么气质?”
  “那种很富丽,很雍容华贵的感觉。”
  “天啊,你说我老。”
  “是成熟,稳重。你有一种欧洲的感觉,你有没有在那边念过书。”
  “我念辅大,是在新庄……”周琪笑笑,“喔,不过,我有订英国的《经济学人》杂志喔!”
  切完蛋糕,好朋友们送上礼物。众目睽睽之下,杜方拆开志平的礼物。
  是两张DVD。杜方举高给大家看,《捍卫战士》和《关键报告》,封面都是汤姆·克鲁斯。《捍卫战士》上贴了一张便利贴,写着“Tom Crusie,1987年”。《关键报告》写着“Tom Crusie,2002年”。
  “打开卡片!”志平催促。
  杜方打开,先笑了出来。
  “写什么?”众人问。
  杜方念出来,“你跟Tom Crusie一样,是越老越有魅力的人。”
  “志平说的没错!”杜方自夸,“安安也说我的发型很像《香草天空》中的汤姆·克鲁斯!”
  安安说,“我是说片中他毁容后!”
  杜方忙着招呼客人,明宏没来,于是周琪跟安安聊得很尽兴。拿着红酒,你一句我一句。
  “你知道,陶?是《Elle》杂志选出来的台湾女生最理想的情人,”周琪说,“我们面对相当激烈的竞争!”
  “我们约定一下,如果最后是你或我得到他,我们都跟彼此分享好不好!”安安建议。
  “万一我们都得不到呢?”
  “反正我们都有备胎嘛!我有杜方,你有林明宏!”
  好苦的红酒。
  “我们过几天可以一起去听陶?的演唱会!你们买票了吗?”
  周琪摇摇头。
  “你们要赶快去买,再慢就没有了!”
  她们从陶?聊到周琪的洗发精,安安听说周琪最近要去工厂巡视,吵着要跟她一起去。
  “你还是别去吧。我们花了那么多钱打广告,好不容易建立了你对洗发精的浪漫印象。我怕你一到工厂,看到那些机器和化学原料,梦想全破灭了!”
  “不会啦,我没那么纯情啦,”安安说,“你看,我还不是跟杜方在一起……”
  周琪摸摸安安的肩,安安微笑,一点都不伤感。
  “干吗?替我难过啊?我刚才不是说了吗?他只是我的备胎而已,我真正爱的还是陶?啊!”
  “好,你想去工厂,我就带你去。”
  “帮我揭开这些东西的真面目!”
  “一言为定!”
  “你知道我们还可以去哪里吗?”周琪说,“日本!你一定知道所有好玩的地方。”
  “我们还可以一起去洗头啊!”安安说,“我知道有一家半夜可以染发的。哪一天你半夜失恋了,我可以带你去。”
  “希望我不会用到。”
  “别说得太早。我觉得失恋像麦当劳,没有人一个礼拜前就计划好要去,都是最后一刻,临时起意……”
  杜方电话响起时,旁边的周琪和安安聊得正高兴。但周琪仍忍不住地偷听杜方讲话。
  “明宏,你这家伙,我的party竟敢不来!”杜方接到电话破口大骂,“志平、Grace、周琪都来了,就你这个王八蛋缺席!你等一下,我让你跟周琪讲……Kiki,Kiki!”
  周琪装作没注意,优雅地转头微笑。
  “怎么了?”她轻声问。
  “明宏,他在深圳,你要不要跟他打个招呼?”
  “喔,真的?”她惊讶地放下手中的红酒,“对不起,”周琪有礼地跟安安说,然后大方地接过电话,“喂?”
  “嗨,Kiki,我是明宏……”
  他的声音好近,仿佛就在隔壁。这会不会只是一出恶作剧?他会不会突然从隔壁房间走出来,替寿星献上一束花?
  “嗨,明宏,你好吗?”
  “很好啊,我在深圳,支持一个案子。你呢?”
  杜方开玩笑地搭住周琪的肩,好像要偷听他们讲话,周琪笑出来,“我在杜方家,支持杜方,他喝醉了。”
  “那你好好照顾他,杜方喝醉是很可怕的!”
  “怎样,他会脱裤子吗?”周琪问。
  “不,他会脱别人的裤子!”明宏说。
  周琪笑了出来。
  “还好,我今天穿裙子。”
  “那更危险!他曾经拿女人的裙子擦打翻在地上的红酒!”
  “我今天穿窄裙,不够他擦,他可能会找穿长裙的。”
  “那你死定了!他会把红酒倒在你的窄裙上!”
  “Kiki穿窄裙,好性感喔!”杜方起哄,抱住周琪。
  “听到你的声音很高兴。”内忧外患中,周琪力求镇定。
  “我也是。”明宏说,“我下礼拜回台湾再打电话给你。”
  “好。”
  他们挂掉电话。周琪坐下,摸着自己的长裤,微笑着。挂了电话,她一口喝完杯中的红酒。
  志平那晚玩得虽疯,送Grace回家后,自己又回到店里工作。Grace早上醒来,发现他整夜没回来。她想打电话给他,却觉得身体好重,想起床却使不上力。这个月,她突然有些水肿,胖了两公斤,更嫌弃自己的外形。她伸长手臂去开收音机,传来的竟是摇滚乐,她立刻关掉。婴儿在肚子里动,她感觉到下腹部有些疼痛,于是又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不知不觉又睡着了。醒来时,已经中午。她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喘了一口气,才打给志平。
  “那现在还会痛吗?”
  “不会了。”
  “要不要我陪你去看医生?”
  “不用了。”
  “可能是你的睡姿吧。昨晚你是靠你的左边睡吗?”
  “我也搞不清楚,你不在,我睡得不好。”
  “安安下午会来看店。我回家,带你去散步。”
  “我需要运动。我又胖了。”
  四点左右,志平牵着Grace在国父纪念馆散步。礼拜一下午,国父纪念馆内只有稀疏的游客和老人。他们转个弯,看到忠孝东路上拥挤的车流。不久前,志平也是那车阵中的一辆。顶着大公司的光环,在周一下午四点,从一个会议赶向另一个会议,把一天中会议的数目当做自己重要性的指标。那时他们在车内看着国父纪念馆内悠闲的人,曾断定他们都是一群输家。现在,他自己也从围墙外走进围墙内来。
  “你羡不羡慕那些现在在办公大楼的人?”Grace问。
  “只羡慕他们可以用Messenger聊是非。”
  “可是他们对经济有所贡献。我们在这里散步,对经济没什么贡献。”
  “谁说的?我们在这里散步,有助于你和胎儿的健康!”志平摸Grace的肚子,像魔法师摸着水晶球,“这个孩子有你的美丽,我的聪明,你的行销专长,我的财务背景,将来长大一定是张忠谋等级的人才。这样的人才对经济的贡献,岂是那些现在窝在办公大楼里的人能比的!”
  “你希望你的小孩像张忠谋?”
  志平摇摇头,“太辛苦了!”
  他们走出国父纪念馆,走在人行道上。国小的学生放学了,他们突然被学生包围。Grace指着学生,“我们将来的孩子应该像那个。”
  “哪个?”
  “黄色书包那个!”
  “太胖了吧!”
  “你上次才说胖很好!”
  “胖可以,但我会叫他多运动,多吃纤维质!”
  “拜托,他才几岁!”
  “健康是要从小培养的!我的孩子,不用像张忠谋。其实,我什么都不求,只求他们健康、快乐!嘿,我们叫就他‘余乐’好不好!”
  “你少来,你一定会逼他们念书,考好的学校。”
  “不不不,我以前也许会,现在不会了。每天打开报纸,你看有多少书念得好的孩子自杀的?我可不要。书念得好又怎样?不快乐都是白搭,你看看林明宏!”
  “你看看余志平!”Grace说,“何必做得这么辛苦?开一个店,晚上都不能回家睡觉,再成功有什么用?”
  “这是暂时的,过了这一阵子就……”
  “你不是只要你的孩子健康、快乐吗?这么简单的要求,自己却做不到!”
  “谁说的?我很快乐啊!”
  “这样吧……”Grace正式宣布,“我们生两个孩子,不管是男是女,一个叫余乐,一个叫余康。提醒他们自己一辈子要健康、快乐,也提醒他们的老爸!”
  “‘余康’?我已经可以预测,他以后的同学都会叫他‘鱼缸’……”
  鱼缸?也没什么不好。也许从小被嘲笑惯了,长大就不会这么骄傲。骄傲,其实是所有不快乐的根源。骄傲,纤维质也没办法治。志平最知道,因为他是患者。
  就快乐吧,好不好?像他们身旁走过的国小学童一样。志平抓过Grace的手,把四只手放在她的肚子上,仿佛这样就可以许下快乐的愿望。仿佛快乐,是可以点石成金的。

45.
   安安最年轻,却最不快乐。她手上的石头很顽强,但她不懂魔法。
  礼拜天的傍晚,杜方回到家时,安安坐在大厦门口。
  “你昨天到哪里去了?手机都不接?”
  杜方本来是高兴见到她的,这个礼拜她考试,都没有见面。但走下车,听到她质问的语气,不高兴起来。
  “你有打来吗?”
  “你要不要看看,你有多少未接电话?”
  “喔,我以为是卖信用卡的。”杜方试图用俏皮话来缓和气氛。
  “你去哪里?为什么不接电话?”
  “我去打球啊。”他走进电梯,她跟上去。
  “打球是早上,你昨天下午去哪了?”
  “我跟志平他们聊天去了。”
  “志平昨天下午在店里。”
  他停顿一下,开门走进家,安安理所当然地跟进来。
  “对啊,志平先走了。我跟明宏继续聊。”
  “我打给林明宏,他说他在公司加班,不能跟我讲话。”
  这时杜方忍不住了,“你凭什么调查我的行踪?”
  “你知道昨天是什么日子吗?”
  “什么日子?”
  她把两张纸甩在他脸上。他捡起来,是陶?演唱会的票。
  Shit,他完全忘记这件事。她最崇拜的歌手,他两个月前就帮她买了票。
  这时杜方的手机响起。他本来不想接的,但因为不知道怎么和安安解释昨晚的事,就接下电话,争取一点思考的时间。
  是来宾254号,他们才分开不到半小时。
  “我待会儿再打给你好不好?”
  他挂电话,把手机放在茶几上。背对安安走进厨房,脑子里还在想借口。
  他从厨房出来,拿着一杯水,看到安安拿着他的手机在讲话,“你是谁?你跟杜方是什么关系?”
  他冲上去,抢下手机。
  “你昨天是不是跟这个女人在一起?”
  “你凭什么看我电话?”杜方叫出来,声音突然变得像小孩子一样尖锐。
  “你说啊,她是谁?”
  “你凭什么看我电话?”
  “她又是你在哪里搞上的女人……”
  杜方打她。
  那响声像房间里碎了一块玻璃。
  安安惊讶得不知如何反应。杜方也慌了,本能地歇斯底里大叫,“你给我出去!”杜方推她,“出去!”
  她站在原地不动,他硬把她往外拉,像在机场拉一箱没人认领的沉重行李。安安抵抗,放声大哭,跌坐到地上,脚底在地上磨,发出尖锐的吱吱声。她的脚踢翻了灯,手臂上有了抓痕。他不管,仍硬把她推到门口。她挣脱他的手,回头往客厅里爬。他抓住她的裤子,和她拔河。她肩上的包包掉在地上,掉出很多书和化妆品。她尖叫,想爬回去捡地上的东西。他故意把东西往屋内踢开,让她一样也捡不到。他把趴在地上的她往外踢,她的手被他的皮鞋踩痛了,猛收回来,人一倾斜,就被他顺势踹到门外。她哭着坐在门口,像个迷路的小孩。哭声在空荡的楼梯间回响,听起来特别大声。他用力甩上门,大声地反锁。快速关起的铁门闪过一道银光,闪电般划在安安脸上。
  杜方像在倒垃圾一样。
  他瘫在沙发上,慢慢听不见门外的哭声。他拿起手机,关掉,他不想再接到任何人的电话。安安、来宾254号。台北、上海。真实、谎言。通通不想。
  他突然觉得好疲倦。他才刚从来宾254号的床上起来,却觉得好疲倦。
  醒来时看录像机上的时间,半夜一点半了。他转头看家里的电话录音机,惊讶没有任何留言。他坐了一下,想起几小时前几秒钟的冲突,觉得很后悔。他毕竟比她大这么多岁,怎么能就这样把她踢出去呢?他站起来,捡起散落在地上的化妆品和书。他翻着安安的日文书,里面用不同颜色的荧光笔画满重点,还有他看不懂的日文眉批。安安比他想象的用功很多呢!她的日文写得很可爱,一颗一颗圆滚滚的,好像小学生的笔迹。他把书放回书包,发现书包里有一条仍在织的围巾,两根木针倔强地交错着,像他和她的争吵。他翻她的书包,发现一本教人织围巾的书。他翻开,荧光笔也吃掉好多页。他小心地拿出围巾,是他最喜欢的紫色,长度看来已经快完成了。他从来不知道,年轻的安安还会织围巾!
  他打安安的手机,关机。他打她家,录音机。他打给小路,她冷淡地说安安还没回家。他又连续打了好几次安安家,都是录音机。他把安安的东西装进书包,到冰箱里拿出一些水果装进去。关上冰箱时,他看到安安在黄石公园买的,“Old Faithful”的磁铁……
  他冲到客厅、打开门……
  安安坐在外面,靠墙睡着了。
  她的脚趾上有干掉的血迹。
  他揉她的脚趾。她抽搐一下,往后退缩,眼睛仍然紧闭。仿佛在睡梦中,依然恐惧。
  他像抱一个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把她抱进来。
  甜蜜的十一月,没有基诺利瓦伊的台北。明宏从深圳回来,打电话约周琪。周琪改了好几次,最后约晚上九点喝东西。周琪九点半到,明宏竟然还没来。她本想打电话问他在哪里,拿出手机,拨了几个数字后就作罢了。
  既然只当朋友了,急什么呢?
  他来的时候她在看杂志,“嘿……”他拍她的肩,吓了她一跳。这年头还有人见面时拍肩吗?她站起来,好像在迎接一个客户。他们已经一个月没有见了,他很热情,甚至抓着她的肩头,用力地揉一揉。
  “对不起,我迟到了。”明宏说。
  “没关系,我也九点半才到。”
  “这年头在台北约,大家其实都可以自动晚三十分钟!”
  “不不不,那是晚餐。像我们这种约九点的,照理说应该要准时。”
  “有这种说法?”
  “网络上在传,你没有收到吗?”周琪笑笑,“在加班?”
  “我刚才去游泳,结果游泳池淹水。”
  她直觉笑了出来。这是个笑话吗?她不知道。只是从明宏口中讲出来,她直觉想笑。
  “你又孤单啦?”她记得之前他说过,少数适合一个人去的地方是游泳池。
  “你还不是!你从公司来的对不对?”
  “等一等,我是一早就在公司,所以这并不代表我孤单。你是下班后特别去游泳池,你一定寂寞死了!”
  “就是啊,我特别去的,游泳池还淹水,真倒霉!更衣室里都是水,我好不容易才把衣服救出来。”
  “你连头发都没吹,天气这么冷,小心感冒了。”
  “如果吹的话,我可能会迟到更久。而且地上都是水,我会遭到电击!”
  她很自然地隔着桌子,用手把他垂下额前的几撮头发扶正。她一摸,果然都是湿的。
  明宏并没有被她的小动作吓到,他开玩笑地说:“轻一点,我已经到了掉头发的年纪。”
  明宏拿起周琪在看的《经济学人》杂志,“这个礼拜有什么世界大事?”
  “这一期我看不太懂,单词好深?!”
  明宏笑了出来,“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敢承认看不懂《经济学人》的人。”
  “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美国人,英文差一点有什么关系?我长得漂亮就好啦!”
  “等一下,是谁在说话?”明宏假装东张西望。
  “老实告诉你,”明宏说,“这上面很多文章,我也看不懂。很多期,我看都没看。”
  “那我以后不用订了,跟你借就好了。”
  “不行,我都拿去垫桌脚了。”
  “你用《经济学人》垫桌脚?”
  “很平啊!”
  喝完东西,他们走出餐厅。华纳威秀附近的人潮已经散了,空旷的信义区反而更显冷清。
  “你还是不买车?”周琪说。
  “我跟你说过,我要想事情啊!”
  “那我送你回去,”周琪说,“你可以坐后座,专心想事情。”
  她带他通过Neo19大楼,往松寿路底走去。
  “你停在哪里?”明宏问。
  “这后面。”
  “这后面有停车场?我从来不知道。”
  “你不开车,当然不知道。”
  “也是在地上吗?”明宏问。
  周琪看了他一眼,勉强忍住笑说,“没错。它不是在天上。”
  明宏立刻辩解,“不是,我的意思是它是平面停车场……”
  “嗯……它应该不是立体的!”
  “嘿,你很冷喔!”擅长捉弄人的明宏第一次尝到苦头。
  周琪打开车门,明宏直接坐到前面。
  “喔,对不起……”周琪的前座上丢了一张喜帖。她从明宏屁股下抽起来,放在后座。
  “谁要结婚?”明宏顺手把喜帖拿过来看。
  周琪左转开上路,自然地说,“我的前男友。”
  “你前男友叫‘许木财’?”明宏皱眉。
  “嘿,不要这样,他当初对我很好!”
  “是不是帮你钉了很多家具?”
  虽然很毒,周琪还是笑了。
  “他家开五金行的是不是?”
  “他在Mitsubishi做事。”
  “做什么?”
  “Sales。”
  “他卖哪一款车?”
  “你要买车吗?”
  “没有啊。”
  “那你问那么多干什么?”
  “我只是好奇。他如果卖Mitsubishi,你怎么开March?”
  “哎呀,就是因为他没送我车,我们才分手了嘛!”
  “那你还帮他说话!”
  “好聚好散啊!”
  “喔……原来你是‘好聚好散’的那种人!”
  “什么叫‘好聚好散’的那种人?还有别种吗?”
  “‘玉石俱焚’?!”
  “你是‘玉石俱焚’喔?”
  “没有,我是‘沉默是金’的那种。”明宏摇摇头,“你知道最高境界是什么吗?”
  “什么?”
  “‘视而不见’!不过那太专业了,只有杜方才能达到!”
  “我觉得大部分的人都是‘好聚好散’。”周琪说。
  “谁说的?我很少听到‘好聚好散’的。更没听过前男友还会寄帖子给分手的女友!你不会去吧!”
  “我当然会去啊!”
  “不会吧……这……这不尴尬吗?”
  “怎么会呢?”周琪打灯左转,边转边说,“红包包少一点就好了嘛!”
  “我才不相信!你看到你前男友挽着另一个女人走进礼堂,你能坐在角落拍手?过一会儿,还能站起来跟大家一起跟他们敬酒?”
  “我还去闹洞房呢!”
  “你有自虐狂啊!”
  “我真的不介意,”周琪说,“去前任男友的婚礼不让我尴尬。唯一让我觉得尴尬的,是我永远是别人的‘倒数第二个女朋友’。”
  “什么叫‘倒数第二个女朋友’?”
  “我交过两个男朋友,两个都是在跟我分手之后,就认识他们后来娶的太太。”
  明宏安静地体会这种命运的意义。过了一会儿,车停在红灯前,两个人看着前面走过的行人不说话。
  “这样说来,你都是帮人家加工的……”
  “自己一点好处都没捞到……”
  “你有点像那种送员工出国进修的公司,员工回国后就跳槽了。”
  “我从来没从这个角度想过,但听起来是同样的意思。”
  “你有点像台湾集成电路这样的公司,是好公司没错,不过终究是帮人家代工半导体的,最后的产品做出来,挂的还是别人的牌子。”
  “所以最近股价都不太好。”
  “其实你这样的状况跟我做企管顾问一样。开了一堆会,做了一堆报告,累得半死,成功失败都是客户的。一个案子结束后,都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至少你有拿到顾问费,我还要送红包。”
  “呼——”明宏长叹一口气。
  “谢谢你的同情。”
  “所以哪天我真的想结婚,最好的方法就是先跟你交往,然后再跟你分手。”
  “嗯……应该是这样……”
  两个人憋了一下,然后同时笑出来。红灯变绿灯,他们可以走了。那一刻,明宏第一次觉得,他是可以爱周琪的。

46.
  周琪感觉:当你只想跟对方做朋友时,在一起反而愉快。第二天礼拜六,中午起来,拉开窗帘,阳光刷进来。她打开手机,有一通留言,明宏说:“今天天气好好,想出去兜兜风,你有没有空?”
  周琪打给他,一接通也不说“喂”,直接说,“你有车吗?”
  “没有啊!”
  “那你要怎么兜风?跑步吗?”
  “你有车啊……”
  “喔……原来你是要我当司机啊!”
  她开到师大路,看到明宏靠着电线杆在等。
  “你戴太阳眼镜好酷啊!”明宏踏进车的第一句话,“我从来没看过你戴太阳眼镜。”
  “因为你从来没有跟我去郊外玩。”
  “或是因为你太有气质了,我不觉得你是那种会戴太阳眼镜的人。”
  周琪有些不好意思,转移话题,“你吃过饭了吧?”
  “早上吃了,中午还没吃。”
  “我也没吃,要不要去吃点什么?”
  “没关系,我不饿。不过我可以陪你吃。”
  “麦当劳好不好?”
  “你不是在国父纪念馆跟男生吃麦当劳被你爸妈逮到,以后就不吃汉堡了吗?”
  “没关系,为了你我可以破例!”
  明宏不希望成为她破例的对象,“算了吧,你这么有气质的女生怎么可以吃麦当劳?”
  “麦当劳也很有气质啊!”
  “这附近哪有麦当劳?”
  “我带你去。”
  她竟然上了高速公路,他想问,却忍了下来。这是她的表演,他应该给她尽情发挥的空间。他们经过内湖,过了汐止收费站,从基隆下来,他们经过基隆军港。车子上滨海公路时,飘起细雨来。
  “我的屁股好烫!”明宏低头看着座椅。
  周琪笑笑,“你把座椅上的电热器打开了。”
  “座椅上还有电热器,这是什么车?”
  “我妈有风湿,我特别为她装的,我来关……你知道我最受不了的汽车配备是什么。”
  明宏想了一下,“车灯上的雨刷?”
  “你怎么知道?”周琪激动地抓住明宏的肩膀。
  “有一种奔驰车,车灯还要装雨刷,我也想了半天,不知道用途是什么。”
  “唯一的可能性是,当你下雨天开过泥泞地时,雨刷可以把车灯上的泥巴刷掉。”
  “但你开奔驰哪会经过什么泥泞地?如果你开吉普车,还可能穿山越岭,经过泥泞地。你开奔驰,经过的地方应该都有红地毯吧!”
  他们像一首二重奏,此起彼落。周琪开得很稳,明宏坐低,满意地几乎要闭上眼睛。
  “我们到了……”周琪说。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公路左边天空的风筝。一眼望去,二十多个风筝在天上飞。高低不同,颜色却一样鲜艳。每个风筝的颜色都一截一截,红橙蓝绿,清楚地分开。他们看不到放风筝的人,只看到风筝稳健地在天上飞。如此稳健,仿佛眼前的景色是一张照片。
  “你看右边。”
  明宏转头看,一家麦当劳。
  “这里叫碧沙渔港。这是台湾唯一一家能看到海的麦当劳。”
  他们点了周琪最喜欢的鸡块,坐在二楼的落地窗前。他坐左边,她坐右边。他们把手放在桌上,屁股坐在高脚的圆椅。腿悬空,前后摇晃,踢着玻璃窗。好像这是暑假,他们坐在一个很高的堤防。他们居高临下,更清楚地看到风筝和放风筝的人。
  “你知道风筝为什么都五颜六色的吗?”周琪问。
  “为什么?”
  “因为它们都很快乐。”
  “你是说它们在天空中飞的样子?”
  “那种很用力,很认真向前冲的样子,快乐如果有一个姿势,一定就是那样理直气壮、勇往直前的。”
  明宏点点头,喝了一口可乐,“那是因为放风筝的人都是很快乐的。不会有悲伤的人会费那么大的力气,去跑,去叫,去拉,去扯,只为了把一个风筝放起来。风筝是一种快乐的运动。”
  周琪转头看明宏,“我们去放好不好?”
  “嗯?”
  她放在桌上的手很自然拍他的手,“我们去放好不好?”
  他握住她的手,把五指伸进她的五指中……
  她的眼睛闭起来……
  被国父握到手,大概是这样吧。
  他的手掌在她的手背上移动,他的大拇指,摸着她手腕处突出的骨头……
  她的身体倚过来,他松开手,敞开肩膀,很大方地让她的头发种进他下巴和脖子间的洞穴。他的下巴抵着她的头顶,他闻到她洗发精的味道。他把右手放在她的肩膀。她的上衣的肩比较低,他的拇指尖碰到了她肩膀的皮肤……
  窗外的风筝,飞得更高了。
  不是说只当朋友吗?
   安安也带杜方去过碧沙渔港。台北以外好玩的地方,都是安安带他发现的。
  杜方站在地铁站入口等安安,看着来来往往的年轻女孩。他认识这么多女人,到头来,给他最多的快乐还是安安。不仅是身体上的,心理也是。她总是这么容易兴奋,这么容易原谅,愿意笑他的笑话,胆敢挖苦他。其他的女人冷若冰霜,无聊得像行军床,除了脸蛋和身材,其余平凡不堪。安安有一些别的东西,他没办法用两个字的词或四个字的成语形容,但他知道那是她跟别的美女不同的地方。她会突然打电话来说,“我们去吃鸳鸯锅吧!”
  “神经病,夏天吃什么鸳鸯锅!”
  “没关系,那家店的冷气很强!”
  “不行啦,我在赶一个案子,今天晚上很忙!”
  “那你想吃什么?燕饺还是花枝丸?我先去,帮你热锅,你二十分钟后再来,到的时候就可以直接吃了!”
  他一个小时后到,连酱料和酸梅汁都准备好了。
  他的生命中很多冰冷的美女,却只有一个热锅的安安。
  那晚大吵后,杜方想要补偿安安,“我们礼拜六去淡水吧!”他建议。
  “好啊!我们坐地铁去好不好?像其他的情侣一样?在车厢中手牵着手,故作神秘地讨论终身大事。”
  其他的女人不会有这些微不足道的想法,其他的女人不会对生活还充满这么多诡计。她们在各自的美丽和专业中打转,没有时间和想象力,去取悦生活。
  “下雨了,”安安打电话来,杜方站在地铁站外接起,她说,“你先进站,到月台上等我,我马上就到了!”
  杜方走下月台,他已经十多年没有用大众运输工具了,地铁中竟然有这么多的广告,广告上有这么多美女!
  “这班车到淡水吗?”他问旁边等候的乘客,乘客点点头。他突然回到高中时,去郊外跟女校联谊的情景。
  他等了好一会儿,安安还没来。当他开始在月台上无聊地踱步时,扩音器传出——
  “杜方小朋友,杜方小朋友,听到广播请到服务台,你的妈妈在找你。杜方小朋友,杜方小朋友,听到广播请到服务台,你的妈妈在找你……”
  他当场大笑出来,旁边的乘客都看着他。他在上升的电扶梯上行走,安安从另一边向下的电扶梯走下来。她穿着一件白衬衫,脖子上套着一件粉红色的毛衣。她旋转着双手,展示她新的粉红色指甲油。
  “你以后要听‘妈妈’的话,不可以乱跑喔!”安安说。
  他们在淡水吃完晚饭,临时起意到北投的温泉旅馆过夜。泡完汤回到房间,杜方累得瘫在床上。安安爬到他身上,他没有反应。
  “杜方,你的手机在震动。是不是美女打来的啊?”
  “告诉她我已经跟最美的女人在一起了。”他用枕头包着头,虚弱地说。
  安安靠着床坐在地上,打开电视看了一下又关上。她摸着杜方伸出床尾的脚。
  “嘿,你的两只脚的大拇指的指甲长的速度不一样耶。”
  “什么?”枕头里的声音。
  “你的左脚大拇指的指甲长得比较快,右脚大拇指的指甲长得比较慢。”
  “应该不会有生命危险吧……”
  “很难说喔……”
  安安从她的皮包中找出指甲刀。
  “不要动喔……”
  “你看我这样是要动的样子吗?”
  咔嚓两声。
  “你把我的脚趾剪断了是不是?”
  “没有,我只是把你两脚的脚指甲剪成一样长而已。”
  杜方睁开眼,一条弯曲的指甲边缘摆在他的枕头边。近看,像是窗外的月亮。

47.
  那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周琪打给明宏,没人接。碧沙渔港回来一个礼拜,明宏又失踪了。
  她走到宝宝座位,她在玩电脑游戏。
  “去运动吧!”周琪建议。
  “你看起来很累的样子。”她们走进电梯,宝宝说。
  “昨天晚上没睡好。”
  “怎么啦?在想林明宏啊?”
  “也不是,你会不会半夜三点睡不着,明明累得要死,脑袋却还一直在跑。身体突然觉得很重,很想跟人家讲话?”
  “神经病!”
  “我看我的天花板看了一夜,发现我的天花板越来越低。”
  “这就是你的毛病,你太敏感了。你应该去运动,流流汗,把这些念头蒸发掉!”
  “我运动了啊,但晚上一样很清醒。”
  “那就是因为你老了。我上礼拜跟一个做电影行销的朋友聊天。他说电影的核心观众是18到26岁。我吓了一跳,问他为什么是26岁,为什么不是像我一样27岁?26岁跟27岁有什么差别?他说他也不知道。我很生气地说那你去搞清楚。他说你那么激动干吗?我说:我那么激动,是因为我不想掉入电影的核心观众之外!我虽然很少看电影,但我就是不想掉出任何年轻产品的目标市场之外!”
  周琪笑出来,她们开上信义路,看着窗外接二连三的几家婚纱摄影店。
  “你有没有觉得,婚纱店的灯光总是特别亮?”
  “对啊,有种光芒万丈的感觉!”
  “为什么?”
  宝宝说,“我们是搞行销的,你应该知道,那是一种行销策略,灯光辉煌,让人觉得结婚是一件温暖光明的事。”
  “真的蛮令人心动的。”
  “你自己做行销,不要被骗了!”
  “我其实不是想结婚,只是想有个伴。我不知道,昨天半夜很冷,我睡不着,干脆起来,坐在沙发上。我打开电视,怕吵到我爸妈,不敢开出声音。我看了一下新闻就不想看了,在沙发上坐了十分钟,什么事都没做。那时我在想:如果这时候有一个人,能陪我坐在这里。我不用假装,他也不用假装。在这个很冷的晚上,我们一起看一部……好比说罗宾威廉斯的《春风化雨》的DVD,不是很好?他甚至不需要是情人,只是一个可以一起看《春风化雨》的人。”
  “只要能一起看《春风化雨》就好吗?”
  “当然,最好要能和我一样,了解《春风化雨》的英文片名《Dead Poets' Society》是一个多好的片名!”
  “这太难了,你的标准太高。”
  “这样还算太高!”
  “你准备做老处女吧!”
  “那你的标准是什么?”
  “我只要男人坐上车后,记得靠过来帮我开门。”
  “天啊,那我的标准真的太高……其实我还没讲出我真正的标准呢!”
  “你真正的标准是什么?”
  “我真正想要的,是一个能陪我看BBC拍的《傲慢与偏见》影集的人,不只是本片,还有20分钟的幕后花絮。”
  “Oh,my God……”
  “不仅如此,还要能和我一起赞美片中柯林弗斯演的Mr. Darcy很帅。”
  “你不是喜欢Mr. Darcy,你只是想当伊丽莎白而已。咦……等一下,他们这对不就像你和林明宏?”
  周琪和宝宝到了健身房,半小时后刚好有一堂有氧舞蹈的课。她们在更衣室换好衣服,周琪拿出她准备好的色拉,两个人在休息区吃起来。
  “那个林明宏到底是怎么回事? ?什么??”宝宝质问,“没有搞头就不要浪费时间。你年纪不小了,shelf space是很宝贵的,他卖不起来就要让他下架,没什么好留恋的!”
  “那天我们去基隆,感觉很好。但是……”
  “他说:‘对不起,Kiki,我是gay。’”
  周琪笑了笑,“我不知道,他人很好,有幽默感,很愉快。但每次有了一点感觉后,他又开始疏离了。”
  “疏离个屁,他是gay!”
  “你不要每一个男人都是gay好不好。”
  “本来就是,不然我们这么好的女人怎么还会单身?你看看刚才那些婚纱店里试穿衣服的女人,哪一个条件比我们好?她们都结婚了,我们怎么还没结婚?她们在试婚纱,我们在吃色拉,岂有此理!”
  “那她们怎么结婚的?”
  “她们都嫁给gay,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
  “拜托喔。”
  “真的。台湾离婚率高居亚洲第一位,是有原因的!”
  “你怎么知道台湾离婚率高居亚洲第一位?”
  “这种数据我都有在收集,这是我抵抗我妈逼婚的最好武器。”
  “唉,你真是越帮越忙!”
  “什么,我帮了你大忙!我告诉你,林明宏是gay。你看,他瘦、会穿衣服、爱干净,铁gay!”
  “他不是,”周琪自言自语地说,“他只是不会是那种能跟我一起看《春风化雨》的人。”
  那《傲慢与偏见》呢?好像更遥远了。
  “不要《傲慢与偏见》,一切都好谈,”宝宝说,“你还有什么条件?我来过滤一下其他朋友回收的男朋友。”
  “25岁之前,我要陶?加休·杰克曼,现在,只要不是台湾国语都可以试婚一下。我很早就放弃期望男人坐上车后会靠过来帮我开门,所以我自己开车。”
  宝宝笑了出来,她看着周琪,这么好的女孩,为什么没有伴?
  她们离开健身房,走在大街。多少夜晚,有多少像她们一样成双的好女孩,走在这像沙漠一样的忠孝东路上。
  “我要搬家了。”宝宝说。
  “为什么?”
  “我室友要结婚了,我一个人住不起那么大的房子。”
  “再找个室友不就得了。”
  “不要。我觉得27岁还有室友是件蛮蠢的事。”宝宝说。
  “那我怎么办,我28岁还住在家里呢!”
  “我想搬到公司附近,找一个比较小的地方。”
  “那,我有一个表,上面有台北市各区合理的房租,可以给你参考。”
  “你怎么会有这个?你又不租房子。”
  “我喜欢收集表格。台北各区的房租啦,各百货公司周年庆活动的比较啦、各种水果中不同的维生素啦、坏男人的特征……”
  “这个还需要表?我可以告诉你,坏男人的第一个特征是:上床之后没有‘follow-up call’。‘follow-up call’你懂吗?事后主动关怀问候的电话!”
  “我们又没有上床。”
  “拜托,你们去了碧沙渔港耶,那是比上床还亲密的行为!”
  “唉,别说了,越说越沮丧,”周琪说,“我们去吃什么?”
  “买东西到我家吃,顺便看DVD。”
  “我们找不到男人,只好靠自己啦!”
  “不过我可不要看什么《春风化雨》!恶……”
  “那你要看什么?”周琪问。
  “《晚娘》好不好?”
  “钟丽缇那部?”
  “我朋友从香港带VCD回来,这真的是寓教于乐的电影,特别是对你这种东挑西挑的人。你看了之后,会更懂得把握时间。”
  “怎么说?”
  “上帝对女人是很残忍的。钟丽缇生了小孩后,身材真的差很多。”
  时尚杂志里的模特儿,身材都很好。安安在书店买了一本,一个人坐在咖啡厅看。一页一页的广告,一页一页高挑丰满的模特儿。她摸着雪铜纸,摸着她们的大腿和胸部。杂志页面散发出新皮鞋一样的味道,她却感觉像樟脑。什么时候,我才能像她们一样?
  她和周琪有相同的困扰,她们的男人都不会用手机。她在等杜方的电话,他又迟到了,打过去他关机,她的心像投到大海的钱币。她当然生气,但对于这种模式,她又已经习惯,提不起劲在他的语音信箱大骂。也许杜方喜欢的是像杂志上的这种女人,不是她这样的小女生。杜方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她早就知道。但她却不能说什么,也下不了决心离开他。她曾经离开他一次,也是因为第三者,但只维持了两个礼拜,心防就像水坝决堤。杜方来找她,顶着两个黑眼袋,说自己在附近逛街,想上厕所没地方去,可不可以借她的厕所?上完厕所,他走到客厅,两人四目相对,都不想去开门。
  “可以听点音乐吗?”杜方问。
  安安点点头。
  他把音响打开,从西装口袋中拿出一张CD,放进去。她走到客厅,是陶?的《Angel》。
  Angel,Angel,盼望你在我身边
  Angel,Angel,是否听见我在呼唤你
  能不能告诉疲惫的我,你永远为我守候
  Angel,Angel,请你留在我的身边
  Angel,Angel,请你不要放开我的手……
  她听到一半,立刻就投入他的怀抱。他们坐在客厅,听杜方录给她的CD,上面有所有她说过她喜欢的歌。去买这么多CD,一首一首转拷,要花多少时间啊?想到这儿,她立刻原谅了他。
  最后,他不仅借用了厕所,也再一次地借用了她的床和心。
  当然,那种甜蜜只维持了几个礼拜,杜方的行踪又变得飘忽不定。她不止一次问自己:为什么离不开他?为了打破杜方的魔咒,她试着和追求她的其他男孩出去。有一晚杜方失踪了,系上的小丁带她去跳舞。买了票,她被盖上一个蝴蝶图案的印章。Pub里大家的打扮都一样,拥挤的舞池不能飞翔。她不觉得自己像陶?唱的那只高飞的蝴蝶,只觉得自己是在魔鬼灯下蠕动的毛毛虫。她走到门外,小丁走出来,递上香烟。她抽了几口,小丁上前吻她。她让他吻她的舌头,他很激烈,但她却觉得味道很苦。
  安安走到书店的漫画区,重看她之前看过的日本漫画《哭泣杀神》。一个帮派的职业杀手,每次杀了人后都会流泪。有一次他犯案时,阴差阳错地被一名女生看到,他本来要杀了那名女生灭口,却情不自禁地爱上了她……
  她坐在地上,看了两小时的漫画。她用的书签,是杜方画给她的“LOVE”餐巾。杜方还是没来。她再试着拨电话,还是打不通。她离开书店,站在大街上。她坐了两小时,却觉得好累,不知道下一站要去哪里。她招了一辆出租车,跨上车,把自己晾在后座,“请到仁爱路四段325号九楼。”
  司机从后照镜瞄了她一眼,“小姐,我可以带你到325号,不过九楼你要自己上去。”
  这句话把她点醒了。她实在不想再一个人走到九楼,蹲在杜方门外等他。他若在家,她恐怕不想看到里面走出来的其他人。他若不在家,回家后看到她在门口等他,一定又会说她在监视他。那个地址,能带她通往哪里呢?
  明天还要期中考,一切等考完再说吧。
  “对不起,我要到地铁站。”
  她在地铁上睡着了,一直坐到淡水线终点。她一个人站在冷清的月台等回红树林的列车,她打给杜方,还是关机。她那电池丰沛的手机,终于开始渐渐失去讯号。
  杜方压根儿忘了跟安安的约。他和三个朋友吃晚饭,整餐心不在焉。邻桌四名女孩在谈笑,都十几二十岁。其中一个身体向前,兴奋地在讲一个男同学的糗事。因为前倾,她的上衣往上,杜方立刻可以瞄到她牛仔裤里的丁字裤的边缘。
  离开餐厅时,朋友之一John消遣他,“看得很过瘾吧!”
  “我哪有在看女生?”
  “我有说你在看女生吗?”
  “我在研究这家店的室内设计。”
  “杜方,你这么喜欢小美眉,应该活在希腊。”
  “为什么?”
  “那个时代父女恋是不会被社会谴责的。”
  杜方很快地反应,“不不不,我也喜欢老女人,只不过我和她们的关系不一样。”
  “那你跟老女人是什么关系?”
  “同学。”
  “天啊,你真是有年龄歧视。走,我们去唱KTV,我介绍一些‘老女人’给你认识,也许会改变你的想法。”
  John上了车后打电话,四个人到了KTV坐定不久,几名美女陆续抵达。John是有名的小开,这些女人当然不是“老女人”,最大的也不过三十岁,不是自己创业就是替很好的公司工作,其中一个还是媒体上的名人。她们一坐下来就大声喧哗,忙着抓东西吃,跟在电视上的形象完全不同。John介绍了一圈后,大家就像认识了三年似的你推我挤。KTV是最好的催情剂,半小时后,杜方已经要跟刚刚认识的女子唱《广岛之恋》了。这几名女子和小美眉不同的是:她们很会玩,很有经验。举手投足、张口闭口之间,都是挑逗。一名女子唱莫文蔚的《阴天》,完全不看屏幕的歌词,手上拿着麦克风,深情凝望着John。John拿起红酒,浅浅地喂了她一口。他们没有合唱,但搭配得完美无缺。
  “你会不会唱萧亚轩的《没有人》?”
  另一名女子问杜方。杜方想起有一次跟安安吵架,事后曾请秘书录过一张CD,上面好像有这首歌。
  “当然会啊!”杜方说。
  “我们一起唱好不好?”不等杜方回答,她已经输入了电脑代码。
  “你跟John在哪儿认识的?”杜方问女子。
  “KTV。”
  “你们认识多久了?”
  “没多久,今天第二次见面。”
  “真的?你们看起来很熟。”
  “是吗?”她拉着杜方的左臂,“我们看起来也很熟啊。”
  杜方不是初出江湖,当然不怕肢体接触。他抬起左手,摸摸她的头发,“真的吗?”
  “看你怎么说?……”
  “你们常这样玩吗?”杜方问。
  “我朋友蛮多的,John就更不用讲了,你嘛……你一看就是很花的样子。”
  “冤枉啊,我天蝎座,最专情了。”
  “才怪!”
  “别说我,你这么漂亮,男朋友一定很多吧!”
  “No!”她坚决地摇头。
  “怎么可能?”
  “你‘男朋友’的定义是什么?”
  杜方耸耸肩,“上过床?。”
  “我标准没那么低。”
  “这样还算低?”
  “男朋友当然要养我,所以要买过车子才算。”
  杜方不知道外面的行情已经变成这样。
  “你干吗要别人养?你自己做生意就赚不少钱吧?”
  “那不一样。我做生意是因为没有人养我,我不得不做。我巴不得赶快交了男朋友,把自己的店收起来。那么累干吗?”
  “这不是很可惜吗,你做得这么好,大家都知道。上杂志、上电视,做名人耶!”
  “能维持多久?那些都是假的。台湾的名人跟出租车一样多。过两年不红了、车型旧了,谁还会理我?找个好男友才是真的。”
  “男朋友也会分手啊。”
  “所以在一起的时候一定要拿到车。”
  “真有这种男人?”
  她从皮包中拿出一把BMW的钥匙。
  “这岂不是包养了吗?”杜方义愤填膺。
  “你这么气干吗?”
  “我气包养你的不是我!”
  “《广岛之恋》,谁点的?”旁人叫。
  “我们的歌来了!”杜方自然地抓住女子的手。火热的指甲油下,她的手掌异常冰冷。

48.
  志平的店也异常冷清。计划了一年,开张了两个月,花了那么多钱整修,雷声大雨点小。
  “你不能拿办诚品那套来开录像带店,”礼拜天早上打球时,吴英鹏念叨他,“开录像带店只有两条路,一条是加入百视达,另一条是弄得像国术馆。你的店面这么有气质,没有人敢进来。花那么多钱装潢干吗?杜方那小子,就会骗钱!”
  杜方没来,志平替他辩解,“杜方没骗我钱。店开了几个月了,杜方还没把账单送来。那些包商的钱,我看杜方都帮我垫了。我催了他好几次,他总是说:‘我上海那边一大堆大案子,收钱都来不及,哪有时间管你这笔小钱。’咦……杜方在上海是不是真的发了?”
  “谁知道?”明宏说,“他在上海的生意就像他的感情一样,成功失败、是多是少,永远是个谜。”
  杜方的散漫倒也给了志平喘息的空间。他和Grace工作这么多年,当然有一点储蓄。但辞职、结婚、房贷、生活费、店的开销、baby的准备……他不可能没有压力。店的自动铁门,每次按钮后慢慢降下,到地上要一分钟。每夜他注视着铁门慢慢放下,思绪发出了像铁门一样绞动的声音。他也在问自己:是不是做了一个愚蠢的决定?一年前,他在大公司做事,人人要拍他马屁。现在,他是录像带店的老板,忙着跟三教九流的客人打躬作揖。
  “有没有色情片?”
  “对不起,我们没有。”
  “没有色情片开什么录像带店!”
  他去美国念商,拿了一个硕士,难道连一个小店都搞不起来?明宏会不会说中了,他们这种规规矩矩长大的,都只能穿着西装坐在冷气房里当无关痛痒的顾问,真刀真枪一上手,不但打不过别人,还把自己弄得满身是伤?
  “你明天不是要考试吗?干吗还不回家?”
  晚上十一点了,志平催安安。
  “我在这里念书反而更专心!”
  “这里不是图书馆,我要省电费!”
  志平把灯一一关掉,安安哀嚎一声后收起书包。
  “你从小就想开录像带店吗?”安安问。
  “没有,我本来想当周杰伦。”
  “真的?”
  “当然是假的!这是什么问题?谁从小想开录像带店?小时候作文课写‘我的志愿’,有人写开录像带店吗?”
  “嘿,人家是很认真地问你耶……你这么机车干什么?”
  志平吐了一口气,“对不起,我今天很累。”
  “不要拿我出气好不好?我也很烦啊!”
  他们走到门外,铁卷门关下来那一分钟,没有讲话。
  他们走在夜晚的忠孝东路,志平陪她走向地铁站。
  “我曾经想开一个甜甜圈店。”志平突然冒出来。
  “什么店?”
  “卖甜甜圈的店。”
  安安大笑,书包掉到地上。
  “你喜欢吃甜甜圈啊?”安安惊讶地问,她很难想象这个在她和他朋友面前都是领袖的人,竟然喜欢吃甜甜圈。
  “我很喜欢甜甜圈。而且是美国那种甜甜圈,不是台湾这种。”
  “美国的甜甜圈和台湾的有什么不同?”
  “美国的甜甜圈的那个圆圈是实心的,台湾的甜甜圈的那个圆圈是空心的。”
  “所以呢……”
  “所以美国的甜甜圈在台湾都卖不好。”
  “台湾买得到美国的甜甜圈吗?我去面包店,买到的都是空心的甜甜圈啊!”
  “这就是你们这些小妹妹不知道的啦。美国最有名的甜甜圈店叫Dunkin Donut。1985到1986年曾经来台湾,做得不好,两年就收了。1997年,另一家叫Ann Kiss的又进来,还开了五六家,南京西路和天母的新光三越都有店,光是永和就有两家,当时我想,以前倒了一家,这一家一定不能倒。我很支持那家店,还去买了两千块的礼券,没想到后来它也开不下去。我的礼券还剩两百块呢!”
  “这么大费周章,都是因为空心和实心的差别?”
  “没错。”
  “也许我们,不喜欢吃实心的东西。”安安说。
  志平点点头,看安安走进地铁站。下坡的楼梯,一步一步,她却走得好沉重。
  “安安,”志平叫住她,她回过头来,在地铁站惨白的灯光下,她的笑容依然温暖。
  “回家的路上小心!”志平说。
  “干吗跟我讲这个?”
  志平站在地铁站入口,安安站在楼梯上。志平想说什么,却挣扎着。他走下楼梯,隔着分隔上下方向的栏杆,看着安安。
  “你还好吧?”安安问。
  “我刚才没有说完……”志平东张西望,寻找适合的字,“我刚才不是说我喜欢吃实心的甜甜圈吗?结果在台湾的面包店买,买到的都是空心的甜甜圈……”
  安安点点头。
  志平想一想,“我买到空心的甜甜圈,还是吃了一口,发觉是空心的,就不吃了。不管它表面多像真的甜甜圈,不管吃一口就不吃了是多么浪费,因为它不是我想要的,我就不吃了。”
  安安看着他。
  “我只是想跟你说……”志平深呼吸,“如果你吃到这样的甜甜圈……你也可以不要吃完……”
  人不像甜甜圈,没办法咬一口立刻分辨。每个人,都应该有第二次机会。
  周琪接到Johnny的电话很惊喜。
  “你还活着!”
  “是啊!没被亚马孙河的蟒蛇咬死。我在台北拍广告啦,你有没有空,我请你吃饭?”
  Johnny带她到南京东路小巷内的法国餐厅,黑白桌巾交叉铺着,整面墙都是红酒。
  “你怎么会知道这家餐厅?”周琪惭愧地说,“我住在台北,我从来不知道台北有这么有味道的餐厅。”
  “你工作太努力?,”Johnny说,“我来台湾工作,一住就是两个礼拜,什么人都不认识,能干吗?只能吃!”
  “两位要喝点酒吗?”侍者问。
  “你想喝什么?”
  “你决定吧,你一定很懂。”
  “给我们来个……咸豆浆打个蛋吧!”
  周琪被逗笑。
  Johnny点了一瓶红酒,名字周琪听不懂。酒来了,Johnny晃动酒杯,闻一闻,浅尝了一口,眼睛眨了眨,双眼皮像夹子一样,夹住了周琪的注意力。
  那天晚餐是她第一次真正认识他。上次拍广告时,她只觉得他符合业界的名声:很专业。在摄影棚,他轻声细语、慢条斯理的,像工程师在修机器,不像艺术家在搞创作。她记得他工作时手里拿着拍立得,演员的每一个表情、背景的每一个细节,他都拍下来,然后坐在角落细细研究,一切想清楚了才开摄影机。正式开拍后,干脆利落,一两次就搞定。在片厂他很轻松,很稳定,坐在角落等,好像他只负责收工后拖地。
  “你只拍一两次,不怕出来的东西不行?”
  “怎么会呢?”他轻声地笑,笃定像知道一加一不会等于三。
  “你想不想拍电影?”
  “不想。”
  “很多广告导演都想拍电影。”
  “我没那个才气。拍三十秒的广告对我来说已经很吃力了,更别说两小时的电影。我喜欢东西越短越好。”
  “你拍不拍MTV?”
  “通常是不拍,不过你发片我可以考虑。”
  “那你还是多接广告吧!”周琪说。
  “你知道我最喜欢拍什么吗?”
  “什么?”
  “照片!”
  周琪笑出来。
  “为什么你那么会拍脸?”
  “其实我最擅长的是脚,”Johnny严肃地澄清,“何况我住在香港,最会拍香港脚。只是香港脚的广告预算都很低,没有人会请我飞来台湾拍。”
  周琪笑得露出整齐的白牙,Johnny看得出神。
  “我不太想拍脸了,接下来我想拍牙膏,到时候你一定要来做我的模特儿!”
  “我现在终于确定,你都是这样追女生的,请她们做你的模特儿。”
  “你又知道我在追你了。”
  “我常被追,我知道。”
  “你觉得我跟其他追你的那些人有什么不同?”
  “嗯……你的国语是最差的。”
  “这要怪我爸妈。”
  “你住在香港,所以你的精神是最可嘉的!”
  “精神可嘉?这好像是拒绝的安慰话。”
  “不过,因为你说要请我拍广告,所以你的预算是最大的!”
  “你红的话,拍一个广告可以赚几百万,别人的预算不可能这么大吧!”
  “不可能!”周琪赞同,“我这辈子收过最贵的情人礼物,也不过是一张按摩椅。”
  “真浪漫!”Johnny拍手叫好,“我的竞争者如果是这些,我的希望可大了!”
  愉快的晚餐,结束后Johnny坐周琪的车回旅馆。经过忠孝东路时,被警察拦下。
  “有没有喝酒?”
  周琪的酒测过了,Johnny没绑安全带却被开了罚单。
  “这真为我们愉快的夜晚画上完美的句点。”周琪拿着罚单说。
  “前面的巷子里的7—11停一下。”Johnny说。
  “为什么?”
  Johnny拿着罚单下了车,一分钟后走回来。Johnny说,“这张还你,影印的给我。”
  “影印罚单干什么?”
  “我不要句点,我要纪念。”
  “要纪念干什么?你这样讲好像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这句话像一根针,刺在牙齿敏感的神经上。两个人不说话。他们的车停在小巷里,刚才那句话停在心上。
  他说,“嘿,现在是大闸蟹的季节,我带你去香港好不好?”
  他转头看她,等她回答。她眨了眨眼睛,一只蝴蝶飞起。Johnny是好人,聪明、幽默、很明显地喜欢她。十一月了,天气好冷。她的房间没有暖气,床上没有余温。去香港多好!香港不是比台北温暖吗?她喜欢吃大闸蟹,喜欢把手弄脏的感觉。她好想掉头回板桥拿护照,她的港签就要到期了,她还没有真正玩过香港呢!她好想在机场快线上,旁边有一个人跟她解释,窗外的山和海叫什么名字,“青衣”的典故到底是什么?
  她好想说,“我们把手机关掉,你带我去香港!我有一个iPod,在飞机上耳机我们一人听一边!”她好久没有和男人在一起了,她好久以来都这么寂寞。夜里刷着牙,浴室的灯泡突然熄了,她刷着刷着,竟然哭了出来。她走进浴缸,打开莲蓬头,水把头打湿,才发现洗发精用完了。她走出浴缸,身子滴着水走过客厅,去储藏室拿新的洗发精。走回浴室,走进浴缸,湿的手,怎么样也撕不开洗发精盖子外密封的塑料膜。她好久以来下班后去停车场都绕路,不敢经过一家有落地窗的咖啡厅。落地窗最适合炫耀了,她羡慕窗前那些成对的客人,两个人却只点一杯热咖啡。而她只能拿着关东煮,纸杯里的热汤溢了出来,烫伤她的手。有时她想减肥,走到停车场前去买水果做晚餐。买了一大包,水果店老板假设是给两个人吃的,里面丢了两根叉子。那多出来的一根,刺得她好痛。她走下停车场,把车开上来,出口的警卫向她打招呼,出口的横杆打开,好像在向她的寂寞致敬。她也想跟一个男人窝在沙发上,灯全关掉,盖着被子,看她刚买的《傲慢与偏见》DVD,跟她一起喜欢柯林弗斯。她也想跟一个男人挤在被窝,小腿摩擦小腿,脚趾交叉,感受他比她粗的皮肤和高的温度。她想把手机交给他,把密码交给他,把遥控器交给他,把车交给他,把家钥匙交给他,把自己交给他。有没有性都好,她只是想有个伴……只是想……有个伴。
  她转过头看Johnny,他靠上来,用食指的指背摸着她的脸。她喜欢他身上那种男人的气味,比氧气浓稠。她低下头去,把沉重的头全部丢给他处理。他亲吻她的额头,她闭上眼睛。他亲吻她的眼睛,她的嘴角翘起来。他亲吻她的耳朵,她感觉到他呼出的热气,从耳朵冲进她的脑子里。慢慢的,他接近她的嘴。她的鼻子呼吸到他呼出的热气,混着晚餐的酒味。她亲了他的嘴唇,很扎实的几秒钟。然后她松开嘴,慢慢把头移开……
  如果开始,她要怎么收场呢?货一铺出去,她就有义务去巡店面了!再怎么寂寞,困到三点也就睡着了。激情过后,她会失眠还是昏睡过去?寂寞?也许我养条狗吧!
  Johnny很有礼地回到驾驶座。他拍拍周琪放在排挡上的手,“没关系,现在的大闸蟹,可能不太新鲜了。”
  他微笑地说,“我便车就搭到这里,你回去吧。”
  “为什么?”
  “这样我就不会待会儿在旅馆下车时邀你去第二个地方再聚而被你拒绝啊。”
  “你还想去哪里再聚,我们去啊!”
  Johnny下车,周琪跟着下来。有客人走进7—11,门铃响得很大声。
  “我们再去上次那家pub好不好?你变魔术给我看的那一家!”
  Johnny在风中摇摇头。
  “我是要聚很久很久的那种。”
  周琪懂了。
  “我的机会不太大对不对?”
  周琪听到这句话,低下头,流出泪。
  “你为什么这么说?”
  “别忘了,我的专长是拍脸。我最会抓表情了!”
  她想说什么鼓励他,却无法由衷地说出来。
  “没关系,”Johnny潇洒地说,“过几年我要去月球的时候,再来约你,”他用大拇指帮周琪抹掉眼泪,“可以吗?”
  她站在街头,用力地点头。

49.
  明宏没有想到,当Johnny和周琪告别时,他其实也站在那个街头。
  那晚他去参加老板的生日聚会。老板请了乐队到现场表演,他们端出键盘和萨克斯风,成了现场的KTV伴奏。客人轮流被拱唱歌。主人当然先上台,正当大家好奇他要唱什么歌时,他冷不防抢来萨克斯风,即兴地吹了《夜来香》,博得一片掌声。老板说:“今天在这么多朋友面前,我要感谢我的老婆,我今天如果有什么成就,都‘不’是她给我的……”大家大笑,“但我所有的快乐,都是因为她……”
  他把萨克斯风摆好位置,大家屏气凝神,餐具都放下来。他闭上眼睛、鼓足了气,吹出音乐……
  是《月亮代表我的心》……
  那一刻,明宏终于感到:自己少了些什么。
  当他在神游之际,听见自己的名字,老板推他上台,同事跟着欢呼。他走到麦克风前,毫无准备,看着同事……
  “老板刚刚说今天若有什么成就,都‘不’是因为老板娘……”他清清喉咙,转头看老板,“我早就知道了,因为老板今天若有什么成就……”他停顿,突然大叫,“都是因为我们啊!”
  众人欢呼!明宏乘胜追击。
  “老板,我们不需要你的回报,我们唯一的要求是……”
  老板笑得眯起了眼。
  “我们唯一的要求是……老板,可不可以不要再搞‘行动办公室’了,我们想要有固定的位子!”
  众人起立鼓掌。
  就这样,明宏逃过唱歌的义务。笑话,可以让他逃过一切的东西,包括工作,包括爱情。
  离开前,老板娘送他到门口,“明宏,我办公室新来一个女生,二十岁,很可爱,改天找个机会一起吃个饭吧。”
  “好啊。”
  “你不要光说好,要有行动啊!大家替你介绍了这么多人,有没有一个你联络过第二次的?”
  “当然有!上次你替我介绍的那个,我们第一次出去时,我的手机掉在她车上,她说要拿来还我,我们见了第二次。”
  “你们第二次见面干什么?”
  “她开车来,我们公司附近不好停车,所以我叫她不要下来了,我在大楼门口等她,我拿了手机,叫她立刻把车开走。”
  明宏和老板娘介绍的二十岁女生约在餐厅,他一眼就认出她来。
  “Tracy吗?嗨,我是林明宏。”
  Tracy是一个一见之下能够立刻讨人喜欢的女孩。个子不高,但是脸蛋很甜。讲话始终微笑,毛细孔散发出热情。和她聊天,明宏忘了时间。坐了二十分钟,还没看菜单。他使出他惯用的风趣和表演,让Tracy笑声连连。
  “你看起来不像三十几岁的。”Tracy说。
  “我很努力地运动。你没听说吗?金融界歧视外表不好的人。”
  “真的吗?”
  “骗你的啦!”明宏逗她,“不过你怎么搞的,才二十出头,看起来像生过小孩!”
  “我堕过胎啊。”
  明宏的水差点喷出来。他本来只是要开她玩笑的,没想到她竟蹦出这样一个答案。
  “什么?”
  “我堕过胎。”
  “喔,对不起。”
  “我堕胎,你对不起干吗?孩子又不是你的。”
  “不好意思让你想起不愉快的回忆。”
  “谁说不愉快?除了堕胎那几个小时之外,堕胎前的一切都蛮愉快的!”
  “你自己去的?”
  “当然啦,这不是Spa,没办法两个人一起做!”
  “没有人陪你吗?”
  “你好像很遗憾的样子?下次再去,我找你好了!”
  明宏叹口气。
  “你不要这么娘娘腔好不好?”
  “没有啊,我只是觉得你不应该一个人承受这种痛苦!”
  “哎呀,没什么啦……谁没爱过呢?”Tracy耸耸肩。
  这句话像一个巴掌,打在明宏脸上。
  谁没爱过呢?
  “你呢?我老板说你还单身。”Tracy问。
  “嗯。”
  “有没有女朋友?”
  “没有。”
  “那有没有男朋友?”
  “什么?”
  “你承认吧。我反而会更喜欢你。”
  “好,我承认,我的确有蛀牙。”
  “好冷喔。你也算是黄金单身汉吧,台北那么大,难道没半个中意的?你如果不是gay,偶尔也要带几个女的出来露露脸,免得别人说你。”
  “如果我是呢?”
  “那我们去shopping,因为跟你聊天蛮无聊的。如果你不想让别人知道你是gay,我可以当你女朋友,做你个幌子,但我们各玩各的。”
  “你都帮我计划好了,对不对?”
  “朋友嘛,就是要彼此帮忙啊!”
  “我怎么没有早一点认识你?”
  “因为你讲话闪闪躲躲的,认识不到朋友。”
  “谁说的?”
  “你说嘛,你最近一年,认识几个新朋友?”
  “你老板就是我朋友。”
  “我老板是你老板的老婆,这哪叫朋友?你今天来,还不是为了应付她?你是真的想来吗?我不相信。”
  “那你干吗来?”
  “我想找人请我吃饭。”
  “那你吃饱了吗?”
  “可以点甜点吗?”
  她吃完甜点,明宏付了钱,陪她走向地铁站。
  “你有几个兄弟姊妹?”明宏问。他很少会对对方有兴趣到询问她们的家人。
  “我有一个哥哥。”
  “你哥哥在哪里?”
  “他在医院。”
  “喔,真抱歉,他怎么了?”
  Tracy笑出来,“我只说他在医院,我没说他是病人。”
  “喔……他是医生!对不起对不起。”
  Tracy摇摇头,“你虽然嘻嘻哈哈,其实蛮悲观的。”
  “怎么说?”
  “我一说有人在医院,你直觉想到他住院了。”
  “嘿,这怎么是悲观?你如果跟我讲他在殡仪馆,我说‘人死不能复生请节哀’,这才叫悲观!”
  “这两个不是一样吗?”
  “你哥哥是什么科的?”明宏转变话题。
  “整形外科。”
  “喔,太好了,我有很多朋友想做鼻子,我可以介绍生意给他。”
  “他专门看兔唇。”
  Tracy的车走了,明宏站在月台上,被车扬起的风吹乱头发。他站在往上的电扶梯,心想:二十岁的女生,如此聪明!
  出了地铁站,他想:好久没见到聪明的周琪了。
  他站在红灯前等待,看着对街奔跑的绿灯小人,想起和周琪在和平东路散步、一路绿灯的夜晚。从碧沙渔港回来后几个礼拜了,他常想起周琪,却没有打电话给她。为什么他不把周琪当女朋友?为什么当Tracy问他“有没有女朋友”时,他不假思索地说没有。他对周琪的感觉是什么?他知道周琪是好女孩,未来也可能是好太太,但他对周琪似乎就总是没有那种兴奋的感觉。像从前一样的那种火花、不安,每天不知道是礼拜几,任何时候都可以一起吃东西。过去像火把,周琪像一个聚光灯,虽然能发出同样的亮度,但没有人会拿着聚光灯探险,没有人会围着聚光灯跳舞、狂欢、彻夜聊天、失去理性。
  他走路回家,走进超级市场,晃了三十分钟。买了食物、推着车、走向收银台、刷了卡、签了名、东西没拿、人就走了。“先生!先生!”小姐叫住他,他转过身,才发现自己还想着周琪。
  这不是火把吗?
  明宏转身的那一刻,周琪刚跳完一个小时的有氧舞蹈,换回了上班服,坐在健身房外的楼梯上喝水。她在想:此时林明宏不知道在干什么?

50.
  Grace一边喝水,一边吃吉士片。这是志平的新点子,为了补充钙质。下午四点多,她接到一通电话,一个headhunter,问她有没有兴趣接一家化妆品公司大中华区总经理的位子,她一口婉拒。
  “为什么?”
  “我怀孕了。”
  “怀孕也可以工作啊,你在业界的评价这么好。”
  “我还是会工作,只是总经理的责任太重了,我想好好照顾小孩!”
  一年前,她会为这样的机会手舞足蹈。现在,她一点感觉都没有。她顶着肚子坐在沙发上,看着阳台上的植物。第一次,她有时间和心情进行光合作用。“你在业界的评价这么好……”她一辈子都幸运地活在好的评价中,也就不幸地一直在努力维持那样的评价。工作十年来,她每天平均工作十二个小时,没有自己的生活,每天被时间推着走。怀孕后,她强迫自己慢下来。戒掉毒瘾般的加班习惯,E-mail没写完就先用“草稿”存起来,七点前一定闪。她对这种改变一开始也没把握。她享受惯了镁光灯,个性又喜欢热闹,真的能变成一个准时下班回家的贤妻良母吗?结果她适应得很好。除了怀孕的不适外,她觉得休息时她变成一个快乐的人。她享受步调慢下来的感觉,她可以掌控时间,而不是时间拉着她跑。她冲了十年,是休息一下的时候。如果不是为她肚子里的孩子,至少是为她自己。
  她想休息,却睡得不好。半夜醒来,好好地躺在床上,小腿却在抽筋。她不想叫醒志平,但志平总是灵敏地醒过来。他们不开灯,并肩躺着,黑暗中志平说:“伸直腿,慢慢伸缩你的膝盖和脚趾。”
  “笨蛋,脚趾怎么伸缩?”Grace忍着痛说。
  “你不会吗?这就跟伸缩耳朵一样。”
  “我是在怀孕,不是在表演特技!”
  志平坐起来,在被子中找到Grace的脚趾。他找到大拇趾,放在手掌中,像玉佩般慢慢把玩。Grace紧绷的脸慢慢松弛下来。他从Grace的脚面开始慢慢摸上去,到小腿。他的手掌紧紧贴着她的腿,想要多给她一点温暖。摸到膝盖时,他慢慢地把她的腿从膝盖处提起、慢慢放下、慢慢提起、放下……
  “还痛吗?”
  Grace勉强微笑。
  “我帮你热敷。”
  志平爬起来,不披衣服,拖鞋也不穿地跑到厨房。Grace听到厨房传出铿锵声。几分钟后,志平端着一个脸盆回来。
  “你拿脸盆干吗?要接生啊?”Grace说。
  “我还要吃涮涮锅哩!”
  Grace笑了出来。
  黑暗中志平揉着毛巾,水哗哗地流着。
  “你开灯弄啊,这样怎么看得见?”
  “没关系,你继续睡。”
  志平跪在床边,把热毛巾拧干,水滴在脸盆,冬夜的寂静中特别刺耳。他把热毛巾放在Grace小腿上,再用双手捂住,不让任何一点热气跑出来。Grace看着天花板,看不到志平。直到温热的毛巾按上她的膝盖,她才确定志平是在那儿的。每一分钟,志平就把逐渐冷掉的毛巾放进热水中再热一遍。每一分钟,Grace感觉到他的存在一次。也不知道换了几次毛巾后,Grace睡着了。第二天一早她醒来时,看到志平坐在床边睡着了。两手还紧紧捂着已经冷掉的毛巾,深怕要给Grace的热气跑掉了。
  杜方从上海回来之后立刻赶到公司,他的会计师等在那里,积存了很多热气。
  “我的留言你听到没有?”会计师脸色不好。
  “我人都回来了,还听什么留言。”
  他们走进杜方办公室,会计师把门关上。
  “你等我一下,”杜方拨电话,“嘿……”不在乎旁人在,杜方自然流露出亲密的语调,“我回来了,晚上吃饭吧?……有啦有啦,怎么会忘呢?……我也是,我七点来接你。”
  “你还有心情调情?”会计师说。
  “再苦都要谈恋爱。”
  “你为什么都和年轻美眉交往?”
  “你怎么知道这是年轻美眉?”
  “你不觉得自己的声音幼稚了二十岁?”
  “这叫温柔……”
  “这又是哪个女人?咦,你那个大学女朋友怎么样了?”
  “你在做人口普查吗?”
  “要搞清楚你的女朋友,真的要做人口普查。”
  “那你不需要搞清楚。你要跟我谈什么?”
  “你下个月发不出薪水了”是杜方唯一听到的一句,之后他就不在乎了。会计师已经警告杜方很久了,但他始终不以为意。会计师要他不要到上海开公司,办公室不要开在那么贵的地段,不要有那么大的排场,人不要雇得太多,接案子要慎选客户,客户欠的账要催收……这些话,会计师已经讲了很久。但这些小鼻子小眼睛的问题,杜方怎么会在意呢?他是这么大的才子,财务怎么会有问题?纵使上海做得不好,又怎么会影响台湾呢?他从小到大,功课不好,女人麻烦很多,但也都活下来了。毕业后自己开公司,任性地接案子,赚不赚钱不知道,但过得很舒服。他不是最赚钱的设计师,但应该是最自在的。他相信他是才子,而不管环境再怎么坏,才子总能活下来。
  “杜方?杜方?”
  他回神,“总有解决办法的,你是会计,你去想办法。”
  “杜方,上海的公司你要先收起来,台北也要裁员。”
  “这我们已经讲过了,你不要再提了。我不裁员。”
  “你没有那么多案子,不需要这么多人。”
  “我当初刚开始时就跟员工讲过,我不裁员。必要时大家一起减薪,但我绝不裁员。”
  “余志平的那笔账我们要收回来。”
  “不要催余志平。”
  “干吗?你要做白工吗?”
  “不要催余志平。其他客户呢?”
  “没有其他客户了!你真的不知道公司的财务有多糟吗?我给你的报表你都没看吗?”
  杜方手机响,他立刻接起来,原本凝重的脸立刻转变成一贯的挑逗表情,“……晚上吃饭吧?……我七点来接你好不好?”
  会计师摇摇头。杜方挂掉电话。
  “又怎么了?”杜方问。
  “你晚上七点不是要去接另外一个女人吗?”
  “哪一个?”
  “五分钟前哪一个啊!”
  “喔……”
  “杜方,这次不是闹着玩的……”会计师的声音开始听起来像医生。
  “哎呀,总有办法的。我们怎么可能发不出薪水?”
  杜方心不在焉地看表,会计师盯着他。
  “那只有从你的个人户头先垫了。”会计师说。
  “好啊,这不就解决了吗?从我个人的户头先垫,我们几个案子的钱迟早会进来的。”
  “你没有听懂我的话,我们没有案子了!余志平是最后一个!”
  “不要催余志平!”
  杜方站起来,穿上外套。
  “你去哪里?”
  “我要走了,我七点有两个约会。”
  安安不是两个约会之一。她知道他回来了,但没有接到他的电话。杜方就像香水,看不到,但闻得出来。她坐在店里的柜台,玩着手机上的游戏。她和杜方的感情已经变成了手机游戏:简短、可以预期、不断重复,只能拿来杀时间,不能当生活的重心。
  但她,却还是这样不计分、无意识地玩着。
  志平走进来,门上的铃声响。安安醒来,她虽然张开眼睛,却感觉睡了好久。
  “下午怎么样?”志平问。
  安安摇摇头,“老板,我们这样下去还能撑多久?”
  志平抬头看她,惊讶于她的坦白。“你觉得呢?”
  “我们改做网咖算了。”
  志平笑笑。
  “那你就不能免费看日剧了。”
  “没关系,我可以上网买盗版的VCD。”
  “你会花钱买吗?你对我们这个产业这么支持吗?”
  “你们这些三十岁的讲话怎么都喜欢拐弯抹角、冷嘲热讽的?你们以为这样很聪明吗?其实很冷耶!”
  志平把新到的DVD一一放到架上,没有回应。店的生意不好,大家都知道。但关店这种话,Grace和他的朋友不敢说,只有安安最坦白。
  “老板,这礼拜六下午我要请假。”
  “要约会啊?杜方最近怎么样?”
  “不是约会啦,我要去参加同性恋游行。”
  “你又不是同志。”
  “咦,你的反应怎么跟杜方一样?谁说一定要是同性恋才能去参加同性恋大游行,我支持同性恋者,一样可以去啊!”
  “好好好,你去。”
  “那你要不要跟我去?”
  “我?”
  “我看你压力这么大,应该要缓解一下。”
  安安的压力也许比志平更大。店的生意不好和心的生意不好,不知道哪个比较难熬?游行那个下午,小路临时打手机说不能来,留下她一个人穿着彩虹T-shirt,站在集合的广场。旁边的同志热血沸腾,她却手脚冰冷。她临时打电话问其他的朋友,“嘿,要不要来参加同志大游行?这里好多人喔,每个人打扮得都很酷!”
  “我又不是同志!”
  “谁说只有同志才能参加同志大游行!”
  “Oh, my God,安安,你是女同性恋!”
  没想到二十岁的年轻人,也会有老头子的想法。
  游行队伍要开始走了,安安打最后一通电话。
  “喂,小丁吗?”
  “你谁?”
  “我安安,你想不想参加同志大游行?”
  那天下午的游行,从街头延伸到餐厅。晚餐时,小丁什么话都不讲,连菜都要她来点。回到她家,她还拿着钥匙在开门,他已经压了过来。在床上,他好用力,好像在练功,或是比赛。高潮时,他失声大叫,表情像小孩。结束后他翻过身去,好像她只是他做伏地挺身的地板。他下了床,光着上身,检查手机,自顾自地回简讯。
  她孤单地从床上坐起来,捡起地上的内衣,穿上夹克。她打开电视,一边吃土豆片一边换频道。小丁的手伸进袋子里拿土豆片,她把整包给他,他连谢谢也没说,唯一说的是:“你家有没有可乐啊?”
  她拿着遥控器,看见墙上镜子中披头散发的自己……性好cheap,爱好cheap,自己好cheap。她想起国中那个新校长……
  “你看看你,邋里邋遢的,衬衫也不塞进裙子里,一点女孩子家的样子都没有!”
  她的遥控器掉在床上,眼泪流出来。她把夹克拉链拉高,但又能遮住什么呢?

51.
  办公室好冷,周琪也披上外套,反复地想Johnny。她把罚单贴在电脑屏幕、Mitsubishi的便利贴下,一直没有去缴。那张罚单提醒着自己:有一个夜晚,她没绑安全带。那个夜晚,她很快乐。有一个男人,很喜欢她。但她为什么不能喜欢回去?
  工作仍然忙碌。跟广告公司开会时,她解释着“左旋维他命C”。
  “‘左旋维他命C’很稳定,它能够深入肌肤,发挥作用。‘右旋维他命C’就比较不稳定,像柠檬片,一下就死了。”
  会议结束,大家散了,宝宝把笔记型电脑从投影机上拆下来,带回自己的座位。周琪一个人坐在会议室,看着投影机因为接收不到讯号而照出一片惨白的正方形。她过去的感情都像“右旋维他命C”,来来去去,没有留下痕迹。她现在的感情像投影机,可以调焦,但收不到讯号。
  中午,她打开抽屉,拿出便利商店的购物袋,出去买便当。
  “Kiki!”老板在后面叫住她,“怎么拿个塑料袋晃来晃去的,倒垃圾啊?”
  “没有,这是我的环保袋,我去买便当啦!”
  “穿这么漂亮,干吗拎个环保袋?像欧巴桑一样,一点都不符合你的气质!”
  “怎么会?环保就是我的气质啊!”
  拎着便当回来后,大楼停电了。她在lobby等了一会儿,决定到隔壁的咖啡厅。吃完便当后,她一个人坐在咖啡厅,没有手机、没有电脑、没有PDA、没有公文包,她突然觉得好裸体。咖啡来了,她喝了一口,匆匆离开。她到附近的屈臣氏看自己的货,调整了一下货架,把一瓶瓶的洗面奶摆整齐。回到公司大楼,电没来。她决定走楼梯。
  “再等一下,电马上就来了,爬15楼很累的!”警卫说。
  “没关系,练练体力。”
  她推开安全门,走进楼梯间。一步一步,她开始爬。2F、3F……她很专心,好像是在考驾照,似乎在空旷的楼梯间有一个假想敌,她必须向他证明她的耐力。走到四楼时,她脱下高跟鞋,拿在手上,光着脚,缓慢、却稳定地往上爬。她告诉自己,只要有目标,缓慢是无所谓的。一楼一分钟,15楼也不过15分钟就到了。她想起早上开的会、待会儿要回的E-mail、晚上要上日文课、明天要跳有氧舞蹈、monthly review明天due、买的按摩时数还没用完、SOGO百货公司在sales、想去看以前童军团的老师、最后一张电话卡快用完了、想办PHS手机、该去洗牙了、爸爸下礼拜生日……当她在脑中把未来一个礼拜计划完成之后,她到了15楼。
  她走回座位,阴暗的办公室中,同事走了一半。宝宝留下纸条,先闪了。她拿起手机,听了留言后,就不知道该做什么。她打了一个电话给明宏,他没接。她打给Grace。
  “如果是我,早就回家睡大觉。这岂不是老天帮忙,特别放你半天假?”Grace说。
  “现在回家我一定睡不着,我连晚上有时候都睡不着,不要说下午三点。”
  “你老了。”
  “不,我觉得我只是神经衰弱而已。”
  “喔……你不老,你只是神经衰弱。那好多了,我还在替你担心呢!”
  “好啦好啦,别糗我了。我应该去健身房,现在去,刚好可以运动一个小时。接着去中兴百货逛一小时、吃饭一小时,然后刚好赶上日文课。太棒了,我最喜欢把时间表排得很整齐,没有空隙,但也不会太紧张,这种感觉最幸福了!”
  “这也叫幸福?你真的需要谈恋爱了!”
  “嘿,我日文快进级了,想去日本玩,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小姐,我要做妈了,你要我怎么去?你为什么不找……”
  “我刚才打给他,没人接。”
  “你留言了吗?”
  “他的手机不能留言。”
  “喔,对……送个简讯吧。”
  “算了,有缘分自然会接到电话,接不到大概是没缘吧。”
  “Kiki,我告诉你,缘分就像幸运,是你得到一样东西之后,为了怕没有得到的人嫉妒你,所讲的客套话。但如果你还没得到之前就相信它,你就死定了!”
  “我不同意。我现在觉得,为什么要那么辛苦地去追求一段感情?如果要夺命连环call,要那么勉强地去约才能在一起,怎么可能会持久呢?为什么不轻松一点,让感情自然发生在你身上,而不是敲锣打鼓地去追求那个感情!”
  “没有什么会‘自然发生’,很多东西会‘自然毁灭’,但没有什么会‘自然发生’。你没读过达尔文的进化论吗?所有的物种在不断竞争,不竞争的或不具竞争力的就自然消灭。”
  “你的口气好像《天下杂志》。”
  “我是跟你讲真的,”Grace说,“牛顿第一运动定律是什么?”
  “人生而平等?”
  “动者恒动,静者恒静!”
  周琪静止着。
  “但你知道牛顿第三运动定律是什么吗?”周琪反问。
  Grace说不出来。
  “所有的作用力,都会引起一个同等力量的反作用力……”周琪说,“我有亲身经验,这不是真的,所以牛顿运动定律不适用于爱情。”
  “我只想告诉你:这年头在台北,碰到好男人,你要用抢的!”
  “你觉得林明宏算好男人吗?”
  “我是在讲Johnny!”

52.
  Grace也许是对的,这年头在台北,碰到好男人的几率很低。电没来,周琪提前下班,逛到敦化南路的人行道。礼拜四下午四点,竟然没有看到几个男人。只有几个附近小学的小男生,边走边打电动玩具。两旁的名店里,很多年纪跟她差不多的女顾客在挑衣服。她突然想:我们买这么贵的衣服,其实都在穿给小男生看!越想越沮丧,她拿出随身听,听起日文录音带:
  “今天天气很好,我想去京都。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去呢?”
  “好啊!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去京都。”
  “我们可以坐新干线,这是很快的火车,从东京到京都只要三小时。”
  敦化南路上的车轮不停转,录音带不停转,她的眼珠不停转,她的心不停转……
  “今天天气很好,我想去京都。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去呢?”
  “好啊!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去京都……”
  你打个电话给我,约我,我就跟你去了。Grace要我跟你做朋友,我也觉得这样比较好,可是朋友怎么会在碧沙渔港牵手呢?朋友,怎么会几个礼拜不打电话呢……
  从健身房出来后,她没有依计划去中兴百货。她在忠孝东路四段乱逛,突然想到志平的店就在附近,就弯到巷子里。远远看到志平的店,外观优雅的装潢,和旁边老旧的公寓格格不入。她推开门,门上的风铃响,正在看书的安安从柜台上抬起头来。
  “嘿,安安,你顾店?”
  “谢天谢地,你来了。整个下午一个人都没有,我快闷死了。”
  “志平呢?”
  “他出去了。”
  周琪瞄到安安正在看日文小说。
  “你真厉害,可以直接看日文书。我只能看句子。”
  “你日文不要补了,我教你算了!”
  “真的吗?”
  她们聊起了彼此学日文的过程,周琪说过年想去日本,安安立刻说要一起去。她去过三次,如数家珍地说她们可以去哪里。在安安生动的描述下,那些只出现在课本中的地名突然活过来。两人讲着讲着,还会穿插日文。安安讲日文时那种自信,一点都不像大学生。
  她们从日文聊到彼此的生活,安安提到杜方,又变成小女孩。周琪虽然不是爱情专家,但也见过杜方好几次,听安安描述杜方的事,就知道这段感情不会有结果。她静静听完安安的话,只是微笑地用日文说:“加油啊……”
  “如果你是我,你还会跟杜方在一起吗?”
  周琪笑笑,“我跟杜方不熟,怎么能说呢?”
  “你给我一点意见嘛……我没有人可以问了。”
  周琪想了一下,安安的大眼睛露出无限渴望。她是一个女人,怎么能对另一个女人见死不救?
  “你给我一点意见,我教你日文……”
  “我想……”周琪说,“你会跟我的命运一样,是对方的‘倒数第二个女朋友’。”
  安安不说话。
  “如果有一天他失去了你,他会终于了解到你有多好,他会痛改前非,然后便宜了下一个遇到他的女孩。他会娶她,做一个好丈夫,但他心里想的永远是你……”
  “那他太太为什么可以这么狗运?”
  “其实他太太也不好过。她得到婚姻,但是没有得到爱情。这男的只是改变了自己,但并没有爱上她。其实我觉得他太太是很倒霉的!她只是一个化学实验中的‘对照组’。她只是他缅怀过去的工具!”
  “真的吗?”
  “所以你想想,当‘倒数第二个女朋友’也好……”
  “好个屁啊!我才不要他们心里永远想着我,那对我有什么好处?”
  “当然好,你会像小学老师一样,是他们永远感谢怀念、但大概永远不会再见面的对象。你在他们心目中,永远是当年你和他们在一起时那个年轻美丽的形象,不会像他们的太太,是会跟他们一起老的。”
  “这还差不多……”安安的一撮头发垂在额前,她苦笑时吹动了一下,“你也当过‘倒数第二个女朋友’?”
  “我是职业的!”
  “你以前的男朋友也都很花吗?”
  “不不不,他们都很老实。”
  “那他们为什么跟你分手?”
  “很多理由啊。有的是说我对他们太好,给他们压力。有的是嫌我太boring,像个童子军。”
  “你当过童子军吗?”
  周琪点点头,“你也当过?”
  “没有,我应该算不良少女。”
  “没想到童子军和不良少女在感情上都一样委屈,唉,这世界上的男人到底有什么毛病?”
  周琪打开皮包,从里面拿出IPSA的乳霜,“这个送给你。”
  “‘Time Reset’?”安安问。
  “一切都可以重来!”
  “男人都这么烂,我们不知道要用多少瓶!”
  “没关系,我们过年就要去日本啦!在日本买不含税只要八千五百日元,大概台币二千五百元。我今年做得不错,年终奖金应该不少。我们可以买很多瓶,带回台湾,慢慢对付这些男人!”
  安安爆笑,同时也哭了出来。周琪抱住她,才发现她这么轻。她才二十岁,一切才刚开始。不管周琪自己相不相信,她都必须告诉安安:一切,都可以重来!
  真的吗?
  开始流血时,Grace正在做蛋塔。最近公司很多事,她觉得很累,于是请假在家休息。怀孕这六个月来,她学会很多甜点,一方面是好玩,一方面也是志平早出晚归的点心。她把蛋塔从烤箱中拿出来,当她蹲下来细细观察时,她看到小腿上的血。她拉开裙子,大腿红了一片。
  她并不觉得疼痛,加上她做蛋塔太专心了,竟然没有发现血已经流了一大片。她走到客厅,血滴在地板上,她拿起电话,冷静地拨号……
  志平关机。
  她不愿惊动志平,所以简单地留话:“是我,回我电话。”
  她打到店里,安安说志平到银行去了。
  “请他尽快打给我。”
  她拿出毛巾擦了一下,又多拿几条放进旅行包中。她穿上一件长大衣,拿起钥匙。她关上门,冷静地反锁、设保全。
  她走进电梯,血滴在电梯内的白色地板上。
  电梯打开,她缓慢地向前走,好像抢完银行后若无其事地离开。
  “余太太你好!”警卫跟她打招呼。
  “你好。”
  “吃过饭没有?”
  “吃过了,谢谢。你呢?”
  “吃了啊,谢谢你。慢走。”
  她走到街上,平常热闹的街却没有一辆出租车。她向十字路口走去,边走边滴。她停下来低头喘气,几名打扮得西装毕挺的上班族从她身旁走过,却没有注意到她。她抬起头来,抽口气,继续往前走。她的视线有点模糊,汗成熟地坠下。她摸着肚子,感觉baby往下坠落。她蹲下,天真地以为这样可以撑住baby。她走到路口,终于拦下了一辆出租车。她打开门,先把毛巾垫在座椅上,然后才缓慢地坐进去。
  “台大医院……”
  “旧馆还是新馆?”
  “急诊。”
  然后她哭了出来。
  经过了两小时的恳求,志平的贷款案被他昔日工作的银行拒绝。他走到街上,打开手机,听到Grace的留言。他打回去,没人接。他再试了几次,还是没有反应。他回到家,楼下的管理员说Grace刚出门,脸色不大好看。他有了不祥的预兆。他打回店里,安安也不知道Grace的下落。她再打Grace的手机,响了很久后,终于有人接起。
  “Grace吗?”
  “你是李玉惠的家属吗?”
  “我是她先生。”
  “你太太现在在我们这里。”
  志平赶到时,Grace已经进了手术室。
  “她现在在手术室。”
  “她怎么了?在哪一间?怎么会这样?她今天上午还好好的……”
  “先生,你先不要急,在那边休息一下,待会儿医生会出来跟你解释。”
  “她的手术室在哪里?”
  “先生,你冷静一点,在那边休息一下,医生很快就出来了。”
  “她的手术室在哪里?”
  “先生,你现在不能进去……”
  “她的手术室在哪里?”
  “先生,你冷静一点,不要急。”
  他跑到手术室外,手术室外一排塑料椅,但没有家属坐得下来。他抬头,看着电视屏幕上的病人名单:“李玉惠,妇产科,手术中。”
  他们结婚半年了,他在婚礼上答应要照顾她一辈子,现在却让她住进手术室。这半年,他创业不顺利,让Grace平白增加很多压力。他现在突然明白他是多么自私,为了发泄在大公司的闷气,为了自己一个空洞的梦想,让太太担心受怕。
  他拿起电话,想拨给她的爸妈,却拨不下去。他要怎么样向他们交代?
  岳父岳母来的时候,焦急的表情更令志平难过。他们都六十多岁了,岳父的鬓角半白,岳母的眼角有了眼泪。志平把自己知道的有限信息告诉他们,岳父不断地讲“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手术区的钢门打开,医生走出来,拿下口罩,但把它悬在左边的耳朵,所有的家属都抬起头,希望叫出他们亲人的名字。
  “李玉惠的家属?李玉惠的家属?”
  志平跑上去,“我就是!”其他的家属泄气地低下头。
  “你是眷属吗?”
  “我是。”
  “她早产,母亲平安,但胎儿没有保住,很抱歉。”他好像只是在描述天气:今天阴雨,记得带伞。
  “怎么会这样?她一直都好好的啊!”李伯伯问。
  “她的状况叫‘子宫颈闭锁不全’。她的子宫颈的组织很脆弱,没有办法支撑胎儿的重量,胎儿大到某个程度后,子宫颈提早打开,胎儿提前掉了下来。”
  “可是她之前好好的,完全没有征兆啊!”志平跟医生辩论,好像这是可以吵赢的。
  “这种状况通常是没有征兆的。”
  “她是不是跌了一跤?”李妈妈问。
  “看起来是没有外伤的痕迹。”
  “那一定是太累了,我就叫她不要上班了嘛!”李妈妈哭了出来。
  “可是……怎么会这样呢?”志平扶着岳母,自己都站不稳了。
  “可能是她之前拿过很多次孩子,也可能是她天生的子宫颈的力量就不够。”
  “我们没有拿过孩子啊……”
  医师拍拍志平,“她一会儿就出来了,总医师会来帮你们办住院。”
  医生转头要回手术室,志平抓住他。
  “我可以看看孩子吗?”
  医生看着他。
  “我想看看孩子。”
  钢门开启、关上。医生带他走进去。回去吧,去陪Grace吧。何必看孩子呢?何必这样逼自己?
  Grace躺在推床上,眼睛紧闭,衣服上都是血。她的手掉到推床外,志平拿起来,轻轻放进被单中。她的手冰冷,软软的没有反应。他看不到她的肚子,但知道胎儿不见了。余乐脱队了,落在后面,爸妈也找不回来。
  全世界有63亿人,他却可以清楚地感觉到:这一分钟,少掉了一个。
  “你还要看孩子吗?”医生问。
  孩子被放在一个保温箱中,远远看去,跟正常的保温箱没有两样。仿佛他被洗得干干净净,等着迎接一辈子的宠爱。志平放慢脚步,落在医生后面。医生停下来,站着等他。他走上前,医生把白布揭开……
  他像一朵提早枯萎的兰花,满脸被辜负的表情……

53.
  Grace熟睡时,志平一直坐在旁边。她的眼睛闭着,眼皮颤动。氧气罩的表面被她呼出的气吹得模糊,氧气筒固执地站在床边。她的手指夹着心跳器,显示的数字小幅地跳动着。在黑暗的房间,志平小声地说故事:“你记不记得我们在美国的时候,有一年开着一辆破车,从费城开到纽约。开了几个小时,到加油站加油,加完油后发动不起来,加油站的人帮我们检查,发现机油该换了,就帮我们换了机油。我们上路,开了几个小时,发觉刹车不太顺,又找到一个修车厂,修车厂说我们的刹车皮该换了,我们也搞不清楚,就换了刹车皮……”志平停下,把Grace额前的头发拂整齐。“开到纽泽西,都已经天黑了,我们开着开着,突然嘣的一声,好像什么东西掉落了,我们慢慢开到路肩,停下车来,把两边的转弯灯都打开,我们两个都下来,找了半天,什么都没发现。我都已经回到车上了,你才在后面大叫一声:‘我们的排气管不见了’!我们也不知道排气管不见了是不是很严重的事,会不会开一开就爆炸之类的,但你很小心,所以我们又下了高速公路,在Murray Hill那个小镇找了一家修车厂,换了个排气管。然后再上路。最后到纽约时,我们等于换了一辆新车……”志平看着Grace,她没有反应。他紧握着手,咬着大拇指的指甲……“但是……但是,我们后来到纽约,还是玩得很快乐……”他在被窝中抓起她的手,“你不要难过……我们,我们只是……换了一辆车……以后……以后还是会很好玩的……”
  仪器上Grace心跳和血压的数字仍然稳定地跳动,氧气筒的红色指针维持在水平状态。Grace躺着,志平低下头,额头顶着病床旁可以升降的铁杆。他突然感到有人摸他的头。他抬头,Grace醒来,慢慢转过头来看着志平。房间很安静,她苍白的嘴唇微微笑着,像一朵慢慢开放的兰花……
  “我就告诉你,纤维质吃太多,是会拉肚子的!”
  明宏到志平家时,他已经好几天没睡了。志平左手拿着手机,右手打开门。明宏拍他的肩,他很用力地呼吸,好像喘不过气来。
  明宏扶志平走进家里,坐在沙发上。志平一坐下,看着眼前空洞的电视屏幕,就睡着了。左手还紧紧握着手机,好像那是氧气。
  明宏坐在饭厅看着他。他站起来,关掉灯,在黑暗中看着他的好友。志平一直是他的偶像,从小到大,每一件事都做得比他好。“你看看人家余志平的字写得多漂亮。”“志平作文好,绘画也好。”“志平编校刊,参加社团,照样考上大学。”“志平要出去留学了。”“志平在美国找到工作了。”“志平拿到绿卡了。”“志平要回来发展了。”“志平要结婚了。”“志平要创业了。”“Grace怀孕了。”“明年四月就要生了。”“是男的!”“我们取名叫‘余乐’!”志平每一件事,都比他快,他在后面苦苦追赶,总是追不上。现在,他的偶像瘫痪在他面前。他如此羡慕的家,如今一片黑暗。
  志平睡了半个小时,突然惊醒过来。
  “我睡了多久?”
  “半个小时。”
  “糟糕,我睡过头了!”
  他匆忙地开始整理,“Grace明天一早出院,我们得把家里整理干净。”
  他把茶几上关于怀孕和婴儿的书收起来。明宏在旁边帮忙,在餐桌上拿起一张纸,上面有很多英文名字。他本想问志平,但自己做主把纸折起来,悄悄放进口袋。茶几下是一摞他和杜方帮Grace订的《Child》,封面婴儿灿烂地笑着。明宏把封面翻过来,把整摞搬到房间。
  他们一起把婴儿房墙上的巨幅婴儿海报收起来。
  “我们把那几个箱子贴起来好不好?”志平平静地说。纵使在此时,他仍然是一个好的领袖。
  墙上靠着五个从邮局买来的纸箱,还没折过,平平一大块。
  志平把箱子拿过来,一步步地折好,明宏把一条条剪好的胶带给他,他把胶带贴在接缝处。五个箱子贴好后,两个人把自己买的、朋友送的婴儿用品一件件地放进箱子。衣服、玩具、尿布、奶粉,还有一块块四方形、上面有史努比图案的泡棉地板。两个人分工合作,一句话都没有。志平拿起那件米妮的衣服,他还记得,这是他和Grace在仁爱路帮baby买的第一件衣服。他沉思着,不知该怎么做,明宏看到,从他手中把米妮拿过来,折好,小心地放进箱中。
  一个小时后,baby的人生被装进五个箱子里。志平把箱子用胶带封起来,他和Grace期待了六个月的“余乐”的哭声,就再也听不到了。
  “我去把主卧室的烫衣板拿过来,房间完全空着也奇怪。”
  他们把烫衣板和几箱杂货放在墙角。原本余乐的乐园,变成储藏室。
  “哦,还有这个……”志平拿起明宏放在墙角的杂志,“这个也放进箱子吧。”
  明宏用刀片把箱子再割开,把一摞杂志放进去。再封箱时,他多加了好几条胶带。好像里面是细菌,他必须小心隔离。
  “这个婴儿车,可不可以先放在你家?”
  明宏点头。
  志平把婴儿车拿出来,关掉灯,带上门。
  “店,可能要收了。”
  明宏拍拍志平的肩膀,他放下婴儿车,拍着志平的肩……
  “我不要求退费,我永远是你的会员。”
  然后,在明宏面前一向是领袖的志平,终于跪下来,痛哭失声。
  “他只有一个洋娃娃这么小……我看到他,他就像一个没有眼睛的洋娃娃……”
  明宏也跪下,眼睛模糊。他两手撑着志平的肩,对他说,“包伯和露斯!包伯和露斯!”
  志平没有反应,仍抽搐地哭着。
  “志平,你记不记得你曾经E-mail给我一篇文章,是关于包伯和露斯的,你记得吗?去年?……志平,你不要忘了,在这个家里,包伯和露斯都在,你们都还在,这才是最重要的……”
  有人痛哭时没有声音。
  安安知道Grace的事后,一直找杜方,打了几次都没人接。那天晚上,连打第五次时,他接起来,背景很吵,像是电视节目,他匆忙地说:“我现在很忙,你不要一直打好不好,我忙完了打给你。”丝毫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就挂掉了。她看着手掌一般大的手机,觉得全世界都向她关机。
  她走出车站前的新光三越。十二月,天气好冷。她围着一条新围巾,拎着一个小小的新光三越纸袋,一个人走在繁忙的忠孝西路。
  她走在大街,晚上八点却感到一种临睡前的疲惫。她拿着手机,手机在她手中摇摇欲坠,好像她的整个世界要从手中摔下来跌碎。她不甘心,再打过去,没人应的铃声一直响着,像杜方跟别人在一起时的笑声。她越是气,越要打,然后突然间,她接通了……
  “喂?”
  对方没有响应,只是很嘈杂的电视声,有一种被布蒙住的模糊。
  “喂?是你吗?杜方?我听不见。”
  杜方还是没有讲话,安安听到刀叉碰撞盘子的声音,像是现场的声音被录了下来。
  “喂?”安安大叫。
  “是谁一直打电话给你?”安安从手机中听到彼端一名女子讲话的声音。
  “没什么,很无聊的人。”杜方一边吃着东西一边说,餐具在盘子上响。
  安安突然了解,杜方误触了手机。他要按红色的挂断,却按到绿色的接通。她现在听到的是此时杜方和另一名女子的谈话声。
  “又是那个大学生?”
  “烦死了,一直骚扰我。”
  “你不是跟她分手了吗?”
  “对啊,一直缠着我不放。”
  “你们在一起多久?”
  “我跟她没什么,我们不要讲她好不好?”
  “讲讲看嘛,我想知道你都喜欢怎么样的女人。”
  “我又不喜欢她,我们根本没在一起过,有一次我到他们学校演讲,她来听。结束后问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问题。后来就一直骚扰我,很无聊。”
  “那她一定不漂亮,否则你搞不好还求之不得呢。”
  “漂亮什么?小女生,什么都不懂。”
  安安倒抽一口气。
  “你这还要不要吃?”女人问。
  杜方说,“不吃了,”刀叉被放进盘中,“我要吃你……”
  两人大笑出来。
  “你要不要吃水果?”杜方问。
  “我吃不下了……”
  “我们叫Room Service送一些草莓上来好不好?”杜方说。
  “送草莓干什么?”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安安把手机从耳边拿开,远远看着手机屏幕,仍能听到彼端女人的笑声。
  她关机。她可以听下去的,但她已经累了。她二十岁,却感觉有一百岁那么疲倦。
  她关机。台北车站,被她关掉。忠孝西路,整个暗了下来。

54.
  在最绝望的时候,安安没有回家,她绕到杜方家,管理员跟她打招呼。
  “我不上去了……这个请你交给杜方。”
  她从新光三越的纸袋里拿出……
  一个滤水器的滤心。
  她掉头就走,却忍不住回过头来,把脖子上那条紫色围巾拿下来,“这也是他的。”
  她没有回家,她不敢回家,那个窄小的空间,会让她窒息,她回到志平店里。
  “天啊,你还好吧!”明宏在店里,替志平把一些东西拿回家。他看到安安,她脸上的妆完全溶化。
  “你怎么会在这里?”安安强作镇定。
  “志平要我来拿东西……”
  他还没说完,安安就奔上前来,把他紧紧抱住。明宏可以感觉,那并不是爱的拥抱。那只是一个人溺水前,想抓住任何一个人或物体的求生本能。志平刚刚这样抱他。他也曾经这样抱过志平。
  他本来只是被抱着,像根结实的电线杆。在被抱得窒息的几分钟,很多人的脸从他胸中被挤了出来:Grace、志平、余乐、安安、杜方、老板、老板娘、周琪、Tracy和他自己。他想起了发生在这些人身上的事情。从夏天到冬天,从高中到2003年。然后他伸出臂膀开始轻微地用力,也抱住了安安。他不知道此时此刻,安安和他两个人,谁比较需要谁的依靠?
  “尽量哭吧,反正这件我马上要送干洗了!”
  安安在他怀中,勉强地笑出来。
  “是杜方?”
  安安没有回答。
  “不要哭了……”明宏能说的只有这些。
  她哭得更大声了。
  “来,这个给你……”明宏从皮夹中拿出一张他们几个高中同学合照的照片,“你回去,把这张照片放在墙上,拿飞镖去射杜方,发泄一下心中的恨……嘿,小心不要射到我?!”
  “我不恨他……”
  “少盖。你把我抓得这么紧,我都不能呼吸了。我觉得你是恨乌及屋,要置我于死地!”
  “我也不恨你。你知道,今天12月29号,是什么日子吗?”
  “我不知道。”
  “今天是‘和好日’,证严法师说大家要‘说好话、大好年’……”
  “你怎么知道这些?”
  “我走在路上,看到新闻播的。”
  “那你就……和自己和好吧!”
  安安仍抱着他,两个人站在黑暗中的店中央。她似乎是在借着这个拥抱,来和所有的人和好。
  “你有没有看过《哭泣杀神》?”安安问。
  “这是什么东西?一个偶像团体吗?”
  “我不恨杜方,我相信他像哭泣杀神一样,当他跟别人在一起时,是因为他被催眠了。”
  她的声音逐渐变小,说完就被催眠,疲惫地站在明宏的怀中睡着。明宏撑着她,慢慢扶她坐下来。他让她的背靠着柜台,把她两腿摆直。他第一次仔细看她,虽然在黑暗中,在大花脸下,他仍能看得出来,她真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天啊,我的朋友,究竟做了什么事?
  明宏陪着她,坐在黑暗中的柜台前。冬夜里冷,他脱下自己的西装,盖在安安身上。他看着眼前一排排的DVD,几个月前,这里有过一个热闹的party,在香槟酒杯的碰撞间,来宾抢着说创业的梦想是多么壮丽。而现在,只有夜里快速骑过的摩托车,和几条迷路的狗,孤单地叫着,没有人响应。
  “你听到没有?”
  黑暗中安安突然出声。
  “听到什么?”明宏也从意识边缘走回来。
  “回音。”
  “什么回音?”
  “我在这店里面这么久,第一次发现,在这里面说话,你可以听到回音。你听……”
  明宏竖起耳朵,真的听到安安的回音,被室内的寒风吹着,飘啊飘的。
  “也许是平常在这里工作时,都太吵了。我从来没有注意到,这里也有回音……”
  明宏不忍告诉她:以后,她不会再在这里工作了。
  “其实我在这里工作,只是想接近杜方而已……”
  明宏转过头看着安安。
  “我以为接近志平,就可以接近杜方。了解志平,就可以了解杜方……”
  明宏把手环绕着她的肩,“你对自己要求这么高干吗?我认识杜方十多年了,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还是不了解他。”
  “你干吗拿我跟你比,我又不像你这么笨……”
  “我哪里笨?”
  “你当然笨!我已经够笨了,你比我更笨!”
  “什么意思?”
  “你错过了周琪。”
  明宏愣住:我错过她了吗?
  “我刚才做了一个梦……”安安把整个身体缩到明宏的西装里,“我梦到几个月前,杜方带我去京华城购物中心吃牛排,那一夜好浪漫,是我跟他在一起时最快乐的一天。离开前他带我去京华城的‘回旋音入口’,你知道‘回旋音入口’是什么吗?”
  “好像是京华城的一个入口,你站在那边讲话,可以一直听到回音。”
  “没错。那晚,杜方把我拉到‘回旋音入口’前,然后在那边大叫‘我爱你’。我好高兴,一直听到回音……”
  “那里的回音会很久吗?”
  “很久,甚至在这个店里,我都听得到回音……甚至到今天,我都一直听到回音。”
  明宏把头靠在柜台上,突然觉得有点凉了。
  “其实那句‘我爱你’,早就已经不存在了,对不对?”安安问。
  一阵长长的沉默,连沉重的呼吸都有回音。
  “你说对不对?”
  “我不知道,我不是杜方。”
  “你当然知道!你其实跟杜方一样……你们都不懂得爱别人……”
  明宏低下头。
  “你跟我也一样。”安安说。
  “我们怎么一样?”
  “我们都知道,其实那句‘我爱你’,早就已经不存在了。”
  “我不知道。”
  “你当然知道!林明宏,其实你和我一样,我们都一直活在‘回旋音入口’前……”

55.
  明宏送安安回淡水,自己再回台北。打开家门,客厅接阳台的窗帘飘啊飘。他脱掉西装,坐在沙发上。空荡的客厅摆着志平的婴儿车,看起来更冷清。黑暗中的电视屏幕反射出他的身影,和录音机不断闪烁的红灯。他坐到录音机旁边,看着上面的数字:72。
  他坐到录音机旁,按下录音机上的“Play”键……
  您有……72通留言,
  第一通留言:我到家?,你别担心,好好睡吧。
  下一通留言:明宏,你看吧,要你办手机,这样找不到你多不方便,打给我。
  下一通留言:明宏,你在家吗,现在是礼拜五的晚上十一点,你还没睡吧?只想问问你今天下午的简报做得怎么样。好吧,再说?。
  下一通留言:你又不在,嘿,我怀疑你晚上在兼差。(喂?)你在家啊!(我刚才在厕所。)干吗,又拉肚子啦?(哪有?我打给你。)
  下一通留言:嘿,你买了手机,不装语音信箱,你们公司座位又不固定,分机也不能留言。很烦呐!我在公司,你来接我好不好?
  下一通留言:早安!你还在睡吧?嘿,今天有寒流喔,你这么忙,一定没看新闻,所以我来告诉你。还有,下午会下雨,要带伞喔。我早上开会,不会接电话,我们中午联络。
  下一通留言:我们明天去唱歌好不好,自从你送我《新娘百分百》的原声带之后,我一直在练罗南那首《When You Say Nothing at All》,好想去唱喔……我现在唱给你听好不好?“You say it best, when you say nothing at all”……
  下一通留言:你到底在不在家,我按你电铃按了十分钟,没人响应。我在楼下的7-11。赶快下来。
  下一通留言:今天好冷,我想起一首歌。我把这首歌叫做“棉被歌”。听起来,感觉像盖棉被一样温暖。这是徐若?唱的《老妇人》,你听喔,等一下,好,来?:“你和我不是你我的,又何苦自私的要求。你和我是天给我的,有一双翅膀很自由。你和我若没了怨尤,那是最美丽的宽容。闭上眼睛,Remember,Remember,Remember,试着飞到最初,飞到刚出生的婴儿般赤裸裸。I love you,I love you,I love you,带着最美的翅膀,我们在努力飞往心中的天堂……”
  他们交往的两年,她的每一通留言他都留着。
  留言继续播着,明宏站起来,走到卧房,打开衣柜,轻轻地把折叠门开了一边,踮起脚,把一个铁盒从衣柜的高处拿出来。那是一个义美“IRIS”礼饼的铁盒,上面有一个穿着红衣服、戴着粉红色花的女生,下面写着英文字:“Feel the blessing of lovely flowers with various tasty desserts.Wish your dream may come true。”
  他把铁盒打开,里面塞满的东西掉出来:
  去旧金山的机票……
  在旧金山的酒吧喝啤酒时的杯垫。夜晚在旧金山闹区留下的拍立得,她身后是一面可口可乐的霓虹灯看板,上面闪闪发光的广告词是:“You Never Look So Good”……
  华纳威秀《十全大补男》的票,因为放在裤子口袋被洗过,上面盖的红色税捐机关的章已经模糊……
  Chili's的餐巾纸,纪念那晚在门口等了一个小时……
  Pub的火柴盒,她当时应景抽了一根烟,他帮她点起,用了三根火柴,所以火柴盒打开,像是掉了门牙的嘴……
  和她一起消费时的统一发票……
  她自己的统一发票,因为他数学好,她都把发票交给他对,最后两个月的还没来得及对……
  她的护唇膏……
  她的“Clinique Active White”粉底试用包,地铁出口在发,她拿了后塞进他口袋……
  她去耳鼻喉科看病拿的药袋,里面还有两包……
  她晕眩的药。有一次她在他家发作,倒在客厅中间一声不吭。他从房间走出来,吓得拨119……
  一只放在白色心形盒子中的戒指,内侧写着“Lover Forever”……
  她送给他,周一到周五不同颜色的格子的药盒……
  她送给他,周一到周五不同颜色的保险套……
  在淡水渔人码头,玩套环游戏得到的咸蛋超人……
  有一次开玩笑买的“?”字,因为贴到门上又撕下来过,皱巴巴的……
  他认识她时拿的名片,他毕恭毕敬地在上面写着认识的时间和事由。她公司在瑞光路,他因此认识内湖……
  Costco的会员卡……
  他们一起集点换的玫瑰唱片会员卡……
  三个橘色的3M耳塞,有一阵子邻居在整修,早上八点就开工,礼拜六也不例外。四个掉了一个后,他自愿只戴一边……
  日本地铁的地图……
  巴厘岛“椰林”Villa带回来的一块肥皂,因为实在太贵了,他们住了一晚,过了瘾就搬到便宜的旅馆……
  台北到苗栗的火车票,他们本来要去南庄的向天湖看萤火虫,后来因为她发烧而没去……
  台隆手创馆买的,厨房洗碗池出水口的滤网,太大了,他要拿去换……
  他坐在地上,把所有的东西放在地上。他靠着衣橱,听客厅录音机的声音。他只听到“Wish your dream may come true”……
  下一通留言:你又失踪啦。你很厉害喔,母亲节还送我妈花,我们家的小孩都没送她花。我妈超爱你的,说下礼拜要请你到家里吃饭。你心机很重喔,走师奶路线,我妈从来不喜欢我的男朋友,你可能要打破纪录。
  下一通留言:喂,老大,你在哪里啊?手机又不接,睡死了是吗?你手机真的要装语音信箱,不然我要跟你分手了。起床啦!起床啦!
  下一通留言:今天什么都不顺,找你又找不到。烦的时候找不到你,那我要你这个男朋友干吗?
  下一通留言:你有没有想过?内湖这边这么多公司,像样的餐厅却很少。我们一起辞掉工作,在内湖开一家餐厅好不好?保证会赚钱!
  下一通留言:嘿,你不要这么胆小好不好?一点创业精神都没有!
  下一通留言:喂,我妈对订婚的日期有意见啦!她说她请人算了一下,情人节那一天不好啦!你来我家,我们再跟她讲一下。
  下一通留言:耶!我终于辞职了!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你确定下礼拜不跟我一起去?你那无聊的工作请一个礼拜假没关系吧!我要开票了,最后机会!打给我!
  下一通留言:我平安到旧金山了,不用担心,爱你,拜拜!
  下一通留言:我告诉你喔,旧金山真的是太好玩了,这次你没来,真是亏到了!我又发现几个新地方。你今天飞来好不好?我一个人好无聊喔!你工作真的有那么忙吗?
  下一通留言:我到Carmel了,这边的太阳好美喔,你赶快来嘛!我告诉你喔,好好笑喔,杜方他女朋友找不到杜方,竟然打电话给我,我手机在漫游,她竟然开始跟我哭诉。你那个朋友也太烂了吧!
  留言一直播,他把地上的东西一样样放回铁盒中,才放一半就满了。他硬压,也关不起铁盒。当初他是怎么把这些东西放进去的呢?
  下一通留言:(电话挂掉的声音)。
  下一通留言:(电话挂掉的声音)。
  下一通留言:明宏,你在吗?……明宏?……你在就接一下好不好?我想亲口跟你说……我知道你在,我等你……
  下一通留言:你今天走了后,我一直很难过。我叫你不要来,一切等我回去后再谈,你为什么一定要来呢?既然来了,为什么要弄成这样?一定要这样吗?
  下一通留言:我还在旧金山……我寄了一张明信片给你……没写什么,只能说很抱歉……我知道我伤害了你,我……我也不能说什么……
  下一通留言:明宏,我志平,你还好吧?打你手机关机,公司的人说你请假一个礼拜,我打给你爸妈,他们说你没回去。你在台湾吗?回我电话,大家都很担心你。
  下一通留言:你不要再找我了,我在旧金山一切都好,你不要担心。我会在这边住一阵子,多久也不知道。你自己多保重。
  他抱起关不上的铁盒,垫起脚放回衣柜。她当初走得太突然,连放在他家的几样东西都没有带走。他打开衣柜另一边的折叠门,她的洋装一件一件,整齐地挂在衣架上,连白色挂钩都朝同一个方向。一件件裙子的下缘对齐,但没头没脚,像整装待发,却无处可去的游魂。衣服上面的架子,摆着电线卷好的吹风机、梳子、上面有日文的保养乳液、发夹、Hello Kitty的指甲刀、一盒用了一半的棉花棒……
  下一通留言:我还在旧金山。志平有打给我,说你情况很不好,要我安慰你。可是,我觉得我是最没有资格安慰你的。你看,你的朋友都那么关心你……
  下一通留言:明宏,我杜方,我跟几个美女吃饭,她们都想认识你。我们会待很晚,打我手机。不来你会后悔。
  下一通留言:我杜方,马子跟阿度仔跑掉,那又怎样?我现在旁边就有一个金发美女,你过来,我们一报还一报。
  他关上两扇衣橱的门,正要走回客厅时,右脚踩到了一样东西。他蹲下来,捡起来一看……
  是周琪的耳环。
  那晚她来他家教他洗脸,忘在他洗脸台上的东西。
  他完全忘记了这个东西,很惊讶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地上。是跟IRIS礼盒中的东西混在一起?还是从衣橱中掉出来的?
  下一通留言:明宏,我志平。老朋友找你也要留话,你太不够意思了。今天同学会,你没来,大家都很惊讶。我猜你大概还是在心烦吧。我想跟你聊聊,你又不接手机,只好打到家里。家里也没人接,只好留言。你大概睡了吧。我今天mail了一篇文章给你,你收一下,这是2001年9月20日华尔街日报上的文章。这篇报道讲的是9·11的一名受害者,叫露斯凯特勒。她是一名42岁的女子,在世贸大楼94楼一家证券公司上班。她有一个男朋友,交往了八年,叫包伯,五十多岁,是一个作家和大学讲师。他们在80年代中期认识。包伯觉得他们太不同了,他是民主党,她是共和党。他是作家,她搞金融。他父母婚姻破碎,她家庭很美满。所以一直没有火花。他们从1993年开始交往。她一直想结婚,但他因为自己父母的婚姻不幸福,不愿意结婚。9·11事发前的周末他们还在一起,躺在沙发上,吃芒果冰淇淋,女的说:‘包伯,你为什么不娶我?’他只是把头躺在她的大腿上,什么也不说。
  礼拜二去上班,灾难就发生了。包伯打电话给露斯。露斯说隔壁那栋被炸了。包伯叫她赶快逃出去。她说大楼说没有必要疏散。这时候露斯电话另一线响了,她说:“我爱你,待会儿再打给你。”
  然后他就没有她的消息了。包伯打电话到各医院和露斯的朋友,却没有人知道她的下落。一个礼拜后,一名叫查克艾尔文的救援义工在废墟中找到露斯的公司铭牌。查克打到各医院,都没有露斯的消息。最后他打到104,查到了一个叫露斯凯特勒的人的号码,他打去,是包伯接的……
  在志平的留言声中,他走回客厅。录音机的灯仍兴奋地闪着,小小一粒红灯,却把整个客厅打红。他走到录音机旁的沙发上坐下,把周琪的耳环,放在录音机旁边。耳环滚到红灯旁,胆怯地停下。
  明宏,我讲这个故事,你应该知道我要讲什么。她离开你,我们也很难过。但我们不能把自己关起来,永远难过下去。你数学好,算一算,我们都三十多岁了,时间其实越来越少,该把握的东西,就要把握。这件事也好一阵子了,你要走出来。我们做朋友的,都希望你快乐。不只是嘻嘻哈哈的,而是真正的快乐。
  录音机长哔一声,停了下来,天渐渐亮了。
  最后一个留言后,明宏就把家里的电话切掉,再也没有人能打来了。那个录音机,变成一个博物馆,或太平间。上面的数字,永远停在“72”。
  沉默了很久,那72通留言在空气中循环回放着,不断地回音。
  安安说对了,他一直活在“回旋音入口”。
  明宏站起来,把客厅的婴儿车推到阳台边。他走到电话录音机旁,看着这闪了两年的红色灯光。他再按一次“Play”键……
  您有72通留言,
  第一通留言:我到家?,你别担心,好好睡。
  下一通留言:明宏,你看吧,要你办手机,这样找不到你多不方……
  他按“Stop”。
  他看着客厅墙上,她送给他的“Echo and Narcissus”的画,终于恍然大悟:原来,他一直在玩Echo and Narcissus的游戏。
  他想起老板的太太帮他介绍的那个女孩,叫……Tracy吧。他虽然只见过她一面,却永远忘不了她……
  当时他逗她,“你看起来像生过小孩!”
  “我堕过胎。”
  明宏的水差点喷出来。他本来只是要开她玩笑的,没想到她竟蹦出这样一个答案。
  “什么?”
  “我堕过胎。”
  “喔,对不起。”
  “我堕胎,你对不起干吗?孩子又不是你的。”
  “不好意思让你想起不愉快的回忆。”
  “谁说不愉快?除了堕胎那几个小时之外,堕胎前的一切都蛮愉快的!”
  “你自己去的?”
  “当然啦,这不是Spa,没办法两个人一起做!”
  “没有人陪你吗?”
  “你好像很遗憾的样子?下次再去,我找你好了!”
  明宏叹口气。
  “你不要这么娘娘腔好不好?”
  “没有啊,我只是觉得你不应该一个人承受这种痛苦!”
  “哎呀,没什么啦……谁没爱过呢?”Tracy耸耸肩。
  是啊,谁没爱过呢?
  周琪不也常做别人的……
  倒数第二个女朋友吗?
  她们不都活过来了。
  而我却跟杜方一样。
  明宏喘了一口气,他站起身,蹲在录音机前……
  拔掉录音机的电线。
  那个闪了很久的红灯,慢慢,慢慢,闭上眼睛。

56.
  Grace坐在梳妆镜前,慢慢地替苍白的嘴唇画上口红,志平坐在床边。
  “你气色很好。”
  “当然,”Grace转过头来,淡淡地笑,“我一辈子想减肥,这次终于成功了。”
  Grace出院一个月后,决定办一个party。
  “我们忙着怀孕,好久没有跟朋友们聚了。”一晚躺在床上,Grace说,“明宏交女朋友了吗?”
  “我不知道。”
  “杜方现在的女友是哪一个?”
  “前天,我打电话给杜方,说要把欠他的钱汇给他,他给了我一个账号,结果是错的。”
  “他连自己的账号都不知道?”
  “又怎么知道自己的女友是谁?”
  Grace笑笑,“他们好像也很少跟我们联络了。周琪以前每天打给我,最近已经两三个礼拜没打了。”
  “他们大概也希望你好好休息。”
  “他们也许是怕我们难过。”
  “我们不要朋友们为我们难过。我不要大家在我们面前战战兢兢的。你是头头儿,如果我们都挂了,大家不就没戏唱了!杜方、明宏,你那几个不争气的哥儿们,没有你怎么活得下去?”
  “说得也是。”
  “我们来办个party吧!”
  Party约在礼拜六下午两点,周琪一点就到了。Grace住院时她去看了两次,两次Grace都很累,聊得不多。她一走进Grace家,感觉客厅比上次来时明亮许多。
  “我们把墙壁重漆了一次,窗帘也换了。”Grace说。
  “对,以前墙是黄的,窗帘是……”
  “蓝的。现在我们都换成白的,整个家感觉更亮一些。”
  “我喜欢这样,”周琪说,“有住在露天的感觉。”
  “我们也喜欢,”Grace,“不过累惨了志平,这些都是他弄的。”
  “怎么不找人来弄?”
  “他说他创业赔了太多钱,现在能省则省。”
  周琪点点头,不回应。Grace看出她在想什么,主动地说,“他把店收了。他最近很累,白天要去interview。”
  “喔……”其实周琪已经听安安说过。
  “对啊,我现在在找工作,”志平说,“你们公司若有机会,要通知我一声。”
  “我们怎么请得起你。”
  “不要这么说。我从头来,什么都做。”
  打篮球的朋友陆续来了,独缺杜方。周琪大概有两个月没看到明宏,觉得他又瘦了一圈。他走进门时,周琪正好坐在面对门的沙发。他一眼就看到她,笔直地对她一笑。她站起来,歪着头,对他挥手。
  打篮球的同学送给志平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物,大小像是一个钻石,放在Tiffany的蓝色纸袋中。
  “干吗,我虽然穷,但还没到需要老朋友接济珠宝的地步。”
  “打开,打开。”众人吆喝。
  志平打开一层层的包装纸,果然是一个蓝绒布的钻石盒,他打开一看……
  “十颗威尔钢!”明宏戏剧性地宣布。
  “耶!”众人齐声欢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让我们祝志平和Grace……”明宏再带头。
  众人说,“再接再厉再接再厉!”
  大家笑成一团,好像回到了高中时代。
  这时电铃响起,打开门,安安拿着一大盆火锅站在门口。
  “你干吗啊?”志平叫。
  “我自己做的火锅,拿来给Grace补的。”
  志平接下,差点掉到地上。好重的一锅,他不知道安安是怎么拿上来的。
  “我在《料理东西军》中学的,很好吃喔!”
  “干吗这么麻烦?”
  “如果你不喜欢吃火锅,我还准备了这个……”她从背后的包包中拿出一个纸袋……
  “这是什么?”
  “你看嘛!”
  志平打开纸袋,是一个甜甜圈。
  “你说得对,实心的甜甜圈真的很难找!这个是草莓口味的!”
  志平伸出双臂抱住她。
  她用日文说:“等一下!”她顿了一下,“你不要在你老婆面前抱我,我这么美,她会吃醋!”
  安安说得没错。她穿着白衬衫,围着粉红的毛衣,一件牛仔外套。她打着一条米色围巾,上面有红色星星。她的头发染成拿铁的颜色,白皙的耳朵被外面的低温冻得通红。
  她比以前更漂亮了!
  Grace捏安安的脸,故意配合她,“没错!嘿,美女,离我老公远一点!”
  安安看到周琪,立刻靠过去,摆出胜利的V字,对众人宣布,“Kiki和我过年一起去日本喔!”
  “去日本?你考完试了吗?”志平追问。
  “下礼拜考期末考,今天还来参加你的party,够意思吧!……嘿,你不是也在准备考试吗?”
  “对啊……”志平从桌下拿出一本英文原版的参考书,“现在找工作,人家的要求都很高。我要考‘Series-7’。”
  “什么是‘Series-7’?”
  “美国证券交易人员的执照。”
  “听起来好像是战斗机。”
  “没错,准备起来像是学开战斗机一样难。”
  “那太好了!我们都在准备考试,明天到店里一起K书吧!”
  “哪来的店,早就顶掉了!”
  “什么?我还有些衣服在那边!”
  “Sorry。”
  “嘿,是内衣耶,流到外面会不会不好?”
  “你怎么会把内衣放到店里?”
  志平挥挥手,懒得问了。
  安安叫住一旁的明宏,“那你呢,你也失业了吗?”
  “‘你也失业了吗’?你都这样跟别人打招呼喔?”
  “谁知道,你们这些人都怪怪的,动不动就辞职!”
  “你放心,我有工作,就在上次你来骚扰我的那个地方!”
  “太好了!嘿,志平,我们可以一起去他们公司K书,他们公司的设计就好像K书中心,而且冷气超强!”
  “欢迎,我还可以招待冰红茶。”
  “你白痴啊!这么冷谁喝冰红茶?我要grande的latte啦!”
  安安的手机响起。
  “喂,我是张若琪!”
  志平和明宏惊讶地瞪着她。
  “我在我老板家……今天我老板请客……我等一下再打给你。拜!”
  安安看到他们惊讶的表情。
  “他们找我去唱KTV,那么惊讶干吗?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歌喉好!”
  “你怎么叫张若琪?”志平问。
  “我改名啦!”
  “你一年前不是才改过一次?你本来叫……”
  “张若仪!现在我叫张若琪!”她从皮包中拿出身份证,骄傲地炫耀。
  “为什么要叫若琪?”明宏问。
  “你不知道,我现在最好的朋友叫周琪吗?”
  “干吗一天到晚改名啊?”志平问。
  “‘Time Reset’啊!”
  周琪笑笑,看着这个观念的始作俑者Grace,“你想去唱KTV就去啊,”Grace说,“你露面我们就很高兴了,你有事就去。”
  “不要,我要在这里玩。”
  “你不要再撑了啦,你跟我们这些老头子在一起有什么好玩?”
  “嘿,”安安假装被侮辱,摇着新身份证,故作严肃地指着志平,“你不要忘?,我跟老头子交往可是有丰富的经验喔!”
  志平拍着她的肩。
  安安不需要安慰,她拿起电话拨,“我不能跟你们这些草莓族唱歌啦,你们都太肤浅了,我今天要跟有深度的人在一起。”
  明宏注意到安安的手机吊饰,一根红线,连着一个紫色拇指大的绒毛物体。
  “这是什么?”
  “这是一个茄子。”安安骄傲地说。
  “为什么手机上要吊一个茄子?”
  “你们知道吗,”安安看着大家,“茄子,在日文里,跟哪一个字同音?”
  周琪微笑,其他人摸不着头脑。
  “哪个字?”
  “茄子,在日文里,跟哪一个字同音?”安安再问一遍。
  “香蕉?”明宏说。
  “‘完成’。”

57.
  大家把安安带来的火锅吃光后,络绎不绝地上厕所。周琪去主卧室那间。她关了灯,走出来后,注意到靠墙的衣柜第一个抽屉上,贴着一个OK绷大小的红色纸条。周琪走近一看,上面写着:
  有子
  她的手捂住嘴,把悲伤吞回去。是个party呢!怎么能伤感呢?她转一圈,发现卧房的窗帘也换了,阳光穿过白色窗帘打进来,照在“有子”两个字上。那两个字好像活过来,在小小的卧房中舞蹈起来。
  “嘿,你好吗?”
  明宏走进来,脚步放慢,好像不太敢进来,需要先征求她的同意。
  “嘿……”
  他们站在半年前第一次聊天的窗口。
  “好久没看到你了。”明宏说。
  “对啊,你还好吗?”周琪客气地回应。
  “很好。你呢?”
  “你瘦了。”
  “我在减肥。”明宏说。
  “你本来就不胖,减什么肥?”
  “医生说我三胺基酸过高,要小心控制。”明宏说。
  “真的?”
  “骗你的啦。哪有‘三胺基酸’这种东西?”
  周琪笑出来,她不记得这是他们认识以来第几个笑话。
  “你好吗?三胺基酸高不高?”明宏问。
  “很好啊,我打了几次电话给你,都没人接。”
  “对不起。”
  “你手机坏了吗?”
  “我……我大概一直在……讲话中……”
  周琪看着他的眼睛,他第一次把眼睛完全睁开。
  “最近在忙些什么?”明宏问。
  “喔,我下礼拜要去日本。”
  “真的吗?出差吗?”
  “不,去玩,我日文学了一年,除了看日剧之外,终于可以派上用场。”
  “一个人去吗?”
  “跟安安。”
  “她是日本通啊,你有了最好的向导!”
  “对啊,我真幸运。”
  “什么时候回来?”
  “我们去两个礼拜。”
  明宏点点头,沉默几秒钟后,慎重地说,“回来后,如果你有空的话,我请你吃饭。”
  “好啊。”
  “好吗?”
  “好啊。”
  明宏点点头,自顾自地微笑。
  “那……”
  “怎么样?”
  明宏只是笑。
  “你笑什么?”
  “我可不可以问你的电话号码是几号?”
  “天啊,你连我的电话号码都忘了!”
  “对不起,”明宏拿出手机,紧握在胸前,好像在发誓不会再犯。他输入周琪的英文名字“Kiki”,屏幕停在“输入号码”那个画面,光标跳动……
  明宏看着周琪,手指等着要输入号码。
  “我每次打给你的显示号码你都没记下来吗?”
  “对不起,我delete了很多东西。”
  光标一直跳动,明宏可以看出周琪的犹豫。他举起三指,“我以童子军的身份,发誓这一次不会再弄丢了!”
  “你从来没好好当过童子军,我怎么能相信你的誓言?”
  “那你好好当过童子军,应该知道童军信条里有一条是宽恕吧!”
  “哪有这一条?”
  明宏说不出话,周琪转过头去看窗外。半年前,如果明宏这样问她,那该有多好!但她累了。她不愿意当他平复创伤的情人。不断地触景生情,不断地被比较,太多敏感的场所,太多禁忌的话题。那样的角色,怎么会幸福呢?最好的童子军,也无法完成那种任务吧!
  “嘿,”明宏说,“你记不记得有一次我们在安和路一个小巷子里逛,有一户人家,院子有一棵很大的树,树上吊了很多宝特瓶?”
  周琪点点头。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吊那么多宝特瓶吗?”
  “为什么?”
  “宝特瓶里有沙,他们想要让树在台风来时不会被吹倒。”
  “你这是不是像三胺基酸一样,又是骗我的?”
  “这是真的。有一天我去按门铃,屋主亲口告诉我的。”
  “你为什么去问他?”
  “因为我知道你想知道。”
  周琪微笑,明宏把手机拿高,游标仍然跳着……
  她累了,她不要再做倒数第二个女朋友,更不要做他最后一个女朋友后面的那个女人。
  “嘿,我告诉你,我终于E-mail给市长了。”周琪转移话题。
  “他回了吗?”
  “我上礼拜才E的。我抱怨了红灯秒数、垃圾袋的厚度、停车场的不足,不过我没有讲邮政编码的事。”
  “为什么?”
  “我后来想想,那应该不是他管的。”
  “喔,对,那是交通部……”
  明宏点头。两个人陷入无言的尴尬,周琪笑笑,是该离开的时候了。
  “天快黑了……”周琪说。
  “趁天黑前我给你看样东西好不好?”明宏说。
  “什么?”
  明宏向窗户走近一步,示意周琪往楼下看。周琪有些迟疑,明宏再鼓励。周琪往前走一步,像窗上有火似的,小心地往下看……
  在一楼的绿树之间,停着一台白色的伟士牌速克达。
  “我新买的,我想请你去过‘罗马假日’……”
  周琪的眼睛一下子就湿了。
  “你不是喜欢搭乘大众交通工具吗?”
  “我改了。我后来发现骑车比较省……”
  她的声音颤抖着,“你不是喜欢别人开车,你坐车吗,你说这样你才能想事情……”
  “我说过这种话吗?”
  “你说过好几遍。”
  “我现在……没有什么事要想了……”

58.
  一月的礼拜天早晨,台北的街道很安静。明宏从师大路骑到台北第一女子高中旁边的师范学院,只花了五分钟。
  他拎着安全帽,走进校门,经过穿堂,四周很安静,典型寒假的校园。走过教室大楼的穿堂,看到后面的操场时,发现大家早已经开始打全场了。
  “明宏!”Grace也下场了,戴着棒球帽,马尾从帽后跳出来。
  “Grace!你也来了。”
  场上志平、黄世仁、李玉昌、吴英鹏都到了,难得的大集合。他们的对手仍是那群东吴的学生,体力和速度都高他们一等。两个快攻下来,他们已经在中场喘气。
  “学长,加油喔!”东吴的早已回防,狂妄地叫阵。
  “加油喔!学长!”明宏在场边跟着叫。
  “我不行了,”Grace叫,“明宏你上。”
  “我刚来,还没热身呢!”
  “热不热身没差啦,反正都输。他们都打快攻,你跟着跑就算是热身了。”
  “那我要戴安全帽!”
  明宏脱掉夹克上场,东吴的已布好防守阵仗。明宏他们五个好像在逛大卖场,球已经运过半场,大家还不知道自己打哪个位置。明宏在右边底线不停跳着,他已经两个多月没摸过篮球,更别说投篮。
  “嘿,打二号战术!”志平煞有介事地说。
  “好,二号战术!”大家齐声回答,狐假虎威。
  还二号战术哩,他们连一号战术是什么都不知道!
  吴英鹏从罚球线传到左边的志平,志平运回中间,跑到右边。明宏挤到篮下,志平看他面前有长人不敢传给他。志平传给罚球线的黄世仁,他闪过长人跳投,弹出来。明宏跳起来抢篮板,却被旁边的长人轻松拨走。对方发动快攻,一个长传到对角,却被一直在后场休息的李玉昌拦下,众人鼓掌叫好。他们的士气突然被撩起来。李玉昌长传给左边底线的黄世仁。黄世仁投了,弹出来,明宏大叫一声,跳起来抓球,连长人都被他吓一跳。
  “我跳得没你高,但嗓门比你大总可以吧!”
  明宏拿到球,用力丢给中场的志平。他站在罚球线外,没人要去守他。他自顾自地绕圈,好像在逛公园一样。
  “还要用二号战术吗?”志平问。
  “用三号战术吧,”李玉昌大叫,“我已经跑不动了。”
  “学长,还聊天喔,三十秒都过了吧。”
  “那就用三号战术吧……”明宏和吴英鹏根本不知道三号战术是什么,站在边线,手撑着膝盖。只看着志平在三分线站定,双手拿着球,眯着眼睛瞄准篮。对方看他站得那么远,根本懒得守他。志平不着急,慢慢瞄准,快攻的球赛变成他个人的绣球表演。Grace在旁边喊起“加油”,明宏一群人也喊了起来。志平两手投出……
  刷一声……
  刷过篮网落在篮外。
  刷一声,像他们的青春。
  “原来三号战术是三分球啊!”学弟一边讽刺一边快攻。
  “年纪大了,只能打外线。”志平说。
  球被学弟快传到前场。只有黄世仁一个人试图跑到前场防守,刚过罚球线,学弟轻松上篮得分。
  “19比4,最后一球!”学弟大声宣布。
  “喂,志平,你这样不准生不出小孩喔。”
  “暂停!”志平大叫,“换人!”
  “干吗,空心一次就泄气啦!”
  “换人!”
  “最后一球了,还换什么?”学弟在后场抗议。
  “什么最后一球?”志平说,“秘密武器来了,我们会反败为胜!”
  大家转过头,是杜方。他站在分隔篮球场和操场跑道的网子后面,手抓着网摇晃。
  “嘿,帅哥。”大家齐声叫出来。
  “其实志平是很准的,”杜方边走来边说,“只是在他要投篮时我刚好走过来,他看到我这么帅,分了心,才会失手。”
  Grace忍不住补上一句,“那以后我们在生小孩的时候,拜托你不要突然走出来。”
  “不会的,不过你家是我设计的,我的精神永远与你们同在。”
  杜方胖了,看起来很疲惫。下巴都是胡须,显然已经好几天没刮。他的脸灰暗,皮肤很粗,像是煤炭烧到了尽头。他穿着西装皮鞋,根本不是来打球的。最突兀的,他绑着一条紫色的围巾。
  “帅哥,你又是被哪一个女人踢出来的?”
  “这次是我妈!”
  志平微笑。杜方和安安分了,他本来担心安安会活不下去,没想到却是杜方崩溃了。他从来没有看过杜方对任何一个女人这样。一个多月来,杜方也不跑上海了,换了好几个不同的女友,没去上班,更别说来打球。
  但他知道,杜方会OK的。从小到大,他不是第一次这么狼狈。每一次都弄得很难看,但最后也都赖活过来。他会OK的,如果队友像以前那样帮他,搞不好他还会得分。
  “上吧!”他拍拍杜方的肩,“我球鞋借你……”
  志平坐下,一把拉开鞋带,扒下鞋子。杜方本来也想豪迈地坐在地上,但看了看自己名贵的西装裤,还是站着换鞋。
  “我替你拿。”Grace替杜方接过西装外套。
  “最后一球?!”学弟在后场,防守架势排好,等着他们攻去,“二号,二号。”学弟认真地比手势。
  杜方、明宏、黄世仁、李玉昌、吴英鹏上场。穿着紫色衬衫和西装长裤的杜方站在中间,像是被四个人提着的一盆兰花。明宏回头看,志平和Grace坐在场边,Grace抱着杜方的宝贝西装,像是抱着他们的宝贝儿子。
  “他们打二号,我们打几号?”杜方问。
  五人大眼瞪小眼。
  “攻过来啊!我们要睡着了!”
  明宏说,“我们就随兴吧。”
  五个人迎风向前跑,潇洒了两秒钟,学弟一上来抢球就乱了阵脚,球被抄走。混乱中明宏看不到球,只能转过身,绝望地向前追赶快攻的学弟。他的队友跑在他身边,也使尽全力。大家冲到篮下,学弟上篮,他跳起来,跟着好几只手一起伸出去,他分不清哪一只是他们的,也看不到球进了没。但他发誓有一秒钟,是的,有一秒钟,他看到五个穿卡其服的高中生,在漫天风沙的球场上奔跑着。球场开阔,没有回音。志平、杜方、他,都需要第二次机会。他们没有战术,只能硬着头皮向前追赶。明宏看到球飞在空中,他和他的朋友们都跳起来,努力地抢篮板球…… 

(全文完)
  

[ 打印 ]
阅读 ()评论 (0)
评论
博主已隐藏评论
博主已关闭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