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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羁的风

(2008-09-06 12:10:46) 下一个
  房东马太太就住在楼上,还有什么瞒得过她,已经多次来敲过门,一点表情都没有,只是说:“唐小姐,房租已欠了四个月,请付一付。”
  语气不见得不客气,可是给人一种毫无转弯馀地的感觉。
  唐清流知道她将走到绝路。
  快餐店薪酬只够她乘车吃饭,无论如何省不下房租,不知不觉欠下四个月。
  清流没有哭,淌眼抹捩不是办法,应征工作才是正经。
  打开报纸看分类小广告,路数多多。
  都会中什么营生都有,想象得到的,难以想象的,林林种种,任君选择。
  最多,最适合她做的,可能是“伴游公司聘请年轻公共关系主任”,但,那是色情事业,无论如何不可下此策。
  清流从来没考虑过这类工作。
  终于,她看到一段很奇怪的启事:“征用骡子,需拥有旅游证件”。
  另外一段是“廉价代理旅游证件”。
  清流一见用词如此晦隐,便知道是非法勾当。
  可是,她也愿意一试。
  清流工作时间自清晨六时至下午二时,发了薪水,她把现款全交给房东。
  “先付着一个月,请通融包涵。”
  马太太嗯地一声。
  真熟悉,声音态度活脱似清流后母,为了避开这个晚娘,清流远走他方,年轻的她太天真了,无财无势的人,到处看见晚娘脸,哪里避得过。
  东二十二街属比较杂乱的区域,巴马路酒店不难找,臭名昭彰的一个地方,三教九流云集。
  清流想退缩,但终于决定到三楼见识一番。
  她按钤,有人在里头张望她,隔了两三分钟才把门打开。
  “找谁?”
  “呃,我来应征。”
  “应征什么?”
  清流不十分肯定,试探地问:“骡子?”
  那人让她进去,房间里一男一女,上下打量她。
  那男人走开,那女子笑嘻嘻问她:“你可知骡子干什么工作?”
  “吃苦耐劳。”
  那女子笑了,“说得很好,你可是急需钱用?”
  清流点点头。
  “旅行证件带来没有?”
  清流把证件交给她看。
  那女子仔细翻过才开口:“五天工作酬劳是一万美金,你说如何?做得好,每个月都找你。”
  清流不相信有这样好差使,“做什么?”
  “首先,你到南北洲某市去见一个人。”
  清流睁大眼睛,一提南美,她已明白一半,不禁气馁。
  “他让你带一点东西到欧美,或是伦敦,或是纽约,交了货,你可以回来,酬劳平安进袋。”
  清流嗫嚅答:“原来如此,我需考虑。”
  那女子并不勉强,“不必害怕警方,交易不是在本土进行,他们理不了那么多,试想想,乘两次飞机,带半公斤货物,便有万元进账,多开心。”
  清流鼓起勇气说:“货物……藏在什么地方?”
  那女子闲闲地站起来,走到清流面前,伸出手,拍拍清流的胄:“这里。”
  清流退后一步。
  那女子笑笑坐下,她面前有一盘葡萄,她摘下一颗,放进嘴里,骨碌一声吞下,“看,不难。”
  清流已经说不出话来。
  “包装得很严密安全,绝无泄漏危险,你放心。”
  清流退至门角,“想清楚了,我会再来。”
  她拉开门,逃了出去。
  并没有人阻止她,清流奔到街上,才发觉背脊上爬满冷汗。
  她茫然踯躅,口袋内只剩十元八块,不知怎么办好。
  太阳还没有下山,街角流莺已经出现,像黄昏天边那一抹淡淡的月影,朦朦胧胧,飘零似鬼魅。
  车子停下来,女子探上去议价,接着立刻上车离去。
  清流步行回家。
  到了这个地方,也许该向后母求情。
  “你决定出走,大抵是不打算回来了吧。”
  后母声音里居然有一点欣喜。
  “已经廿一岁了,是合法的成年人啦,寻到出路,哪里还关得住。”
  父亲声不响,一直吃饭夹菜。
  比她小二一岁,同父异母的妹妹,心不在焉的问:“那么,多馀的一张床可以拆除多放一只柜挂衣服吗?”
  只要把家俱挪一挪,世上就没有她这个人。
  当日跟王遇信走得真高兴,好似向新生活迈进似的,前途无限。
  王遇信并非坏人,一切不是任何人的错。
  一年后,他患病,每日傍晚发烧,到了清晨退去,日落后又起,经过详细检查,证实是肺病。
  他立刻作出决定:一,辞职休养,搬回父母家中有人照顾起居。
  二,与清流分手,他再三道歉,把所有节蓄交给她,含泪而去。
  开头他们还有联络,之后,王家父母来接电话,老是说他在午睡,即使是早上十点多,王遇信也永远是睡着了。
  手头上有限现款渐渐花光。
  她仍住在原来的地库里,可是欠租好几个月。
  清流的身份好不尬尴。
  旧时朋友失落大半。接着,有人发觉她的情况比从前更加不如,纷纷疏远。
  清流落了单。
  原本以为男友病愈后会来找她,她一直不搬家。
  后来,忍不住与快餐店同事苏珊谈过这个问题。
  中年的她很有生活经验,闲闲道:“应该早就痊愈了。”
  “是吗,那么快?”清流一愕。
  “有特效药,服食第一粒即刻生效,病人可如常工作,一年后可杜绝根源。”
  清流不作声。
  “算了,”苏珊叹口气,“重头开始只有更好,别放在心上,世上太多男人,太少时间。”
  终于证实了。
  清流非常沉默,如常工作生活。
  一直到现在,开销出了问题,才真正烦恼。
  苏珊看着她笑笑说:“年轻美丽的女孩子一定有办法,我不会替你担心。”
  天生的本钱搁那里,用不用,怎样用,就看当事人了。
  伴游公司林立。酒吧永远请人,没有借口。
  第二天,清流上去应征。
  伴游公司办公室布置雅净,令人舒服,一位穿西装的中年男士出来招呼她。
  清流发过誓不来这种地方,可是今天不得不厚颜地坐在人家面前,内心无比憔悴。
  她未开口之前,人家先要同她谈条件。
  那中年男子自衣柜里取出一袭丝袍子,笑笑说:“那边有间更衣室,去换上这件衣服,出来看看。”
  清流愣住,她是送上门来的货,人家自然要看货版。
  衣服接在手中,不知多少人试穿过,有点腌赞,清流又想夺门而逃。
  这次,她没有走,她冷冷地走进更衣室,只迟疑了一会儿,房间里有偷窥装置吗?她匆匆脱下衬衫长裤,换上袍子。
  果然,衣服上有些剩余的香水及头发油腻味。
  清流讪笑,难道还期望太阳晒过的清香不成。
  她扣好扭扣轻轻走出去。
  不知怎地,那中年人忽然站了起来,有点惊艳的样子,然后,才缓缓坐下。
  他这样说:“马上可以开始,每小时薪酬是……公司与你四六拆帐,你四我六。”
  清流没有想到会顺利及格录取,觉得是一种荒谬的安慰,一时出不了声。
  半晌她问:“伴游需要做些什幺?”
  那中年人好不讶异,但经验老到的他却无意讪笑,只是简单地回答:“你是人客的女伴。”
  “可以拒绝人客的要求吗?”
  “事事都说不,客人会觉得尴尬,你说是不是。”
  “有无底线?”
  中年人肯定地答:“当然有,危害健康生命全不做,我一直叫我手下的女孩子安全第一。”
  清流内心一片空白,无悲无喜。
  “几时可以上工?”
  清流问:“你几时要用人?”
  “随时,今晚如何?我们会同你联络。”
  就这样说好了,清流换回原来的衣裤离去。
  从前,她也常常诧异女子是如何会沦落在街角上,现在,她多多少少明白了。
  等公路车回家,一张破报纸卷到她足踝贴住不放!她伸脚去踏,它仍然不肯走,纠缠不已。
  正在这个时候,清流听见身后一阵扰攘,她转过头去,吓一大跳。
  只看见一个瘦削的女子被人用力按在地上,双臂被扭至背后,她痛苦地嚎叫,像只受伤的狗发出哀号。
  四周围有许多人冷眼旁观。
  “扒手,偷人钱包,当场拉住。”
  “最该死不过,要好好的打。”
  公路车来了,清流不敢再看下去,一颗心突突跳,低头找一个座位,缩在一角。
  人兽之间,只差那么一点点,她唐清流已接近边缘地带。
  半晌,喘息过来,发觉那张旧报纸仍然贴在她脚底。
  清流只得用手去扯。
  一拉,手中撕下一小块,看到的是一则聘人小广告。
  清流一怔,不由自主读起来。
  “中年女士征求女秘书一名,年廿五至三十五,相貌端庄,身体健康,无不良嗜好,大专程度,有护理常识更佳,请电二七八一三三与程先生洽商”。
  这是几时的广告?
  脏报头已不知所踪,清流紧紧抓紧那一角报纸,几乎马上决定应征。
  回到家,第一件事便是拨电话去约时间。
  那位程先生相当客气,“我们还没有请到人,前天刚刊出广告,唐小姐,请问你籍贯何处?”
  “上海。”
  “会说流利英语及普通话吗?”
  “都会。”
  “请你立刻带文凭及其它证件到锦绣路一号来面试。”
  “现在?”
  “方便吗?”
  “可以,我马上来,一小时后可到府上。”
  她洗了一把脸就出发,足足个半钟头才到那幢小别墅。
  清流迟疑,这个女秘书不好做,每日交通来回时间已经吃不消。
  一进门是小小会客室,女佣请她坐在那里等。
  半晌,那位程先生出来了,约六十馀年纪,穿唐装短打、布鞋,在清流眼中,是个古装打扮的人。
  “程先生——”
  “叫我老程得了,我是刘太太的管家。”
  清流唯唯喏喏。
  他上下打量清流,“唐小姐,我想看看你的证件。”
  清流立刻把证件呈上。
  “嗯,条件不错,为何不升学?”
  清流笑笑不答。
  老程有点不好意思,“是家境不允许吧。”
  清流点点头。
  “刘太太的意思是,需要一份身体检查报告。”
  “没问题。”
  “这是指定医生,费用由刘太太负责。”
  清流大胆地问:“我可否见一见刘太太?”
  文明世界,小伙计也有权看清楚雇主才上工。
  老程沉吟一会儿,“我去问一问。”
  他进去了。
  清流一个人坐着,半晌不见回音,后悔多此一举,乞儿还要意见多多,真正讨厌。
  女佣人捧出茶点,清流一看,是小小精致的火腿三文治与巧克力蛋糕,管家十分体贴,她吃得一点不剩。
  又足足等了大半个小时。
  老程出来了,他低声说:“太太刚起身,请随我来。”
  清流立刻抿一抿鬓脚,拉一拉衣襟,跟着老程走。
  刘太太房间在二楼,一进去,是私人起座间。
  窗帘都严密地拉拢,光线幽暗,清流的双眼要过数秒钟才能视物。
  她与老程又站了一会儿。
  然后,卧室两扇门一左一右同时打开,清流吃了一惊,一辆轮椅由看护推了出来。
  真没想到刘太太不能走路。
  清流停睛一看,惊骇地发觉那并不是一位中年太太,这刘太太起码已有七十岁,白发萧萧,用一方丝巾包里,身上穿著考究的袍子,又干又瘦的双手搁在轮椅扶手上,可是一双眼睛仍然炯炯有神,正仔细地打量唐清流。
  清流站着动也不敢动。
  老程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与看护一起退出去,会客室只剩她们二人。
  刘老太太开口了,声音干涸苍老:“我叫刘巽仪,你可以叫我刘太太。”
  “是。”
  “你看见了,我行动不便,需人服侍。”
  清流点点头。
  “你可愿做这种工作?”
  清流答:“我做得来。”
  “过来,近一点,在这张椅子上坐下。”
  清流照她的意思做。
  “平日,我不需要你。”
  清流抬起头来。
  “下个月,我将乘船出海,需要一个游伴照顾我,为期四个星期左右,换言之,这只是一份临时工。”
  清流不敢露出失望的神色来。
  “不过,我可以付这个价钱。”
  刘太太说了一个数目。
  啊这几乎是快餐店五倍薪酬。
  刘太太又说:“况且,你可以乘船到地中海观光,你去过欧洲吗唐小姐?”
  清流摇摇头。
  “不过,我得事先警告你,我体弱多病,行动不便,而且脾气古怪。”
  愿意承认自己不易相处的人,到底还有良知,清流微微笑。
  刘太太凝视她。
  清流收敛了笑脸。
  “检查完身体,你可以先搬进我这里,熟习一下环境与工作程序。”
  “是,刘太太。”
  “没你事了。”
  清流刚想退出去,却又被她叫住,“慢着。”
  清流转过身去听吩咐。
  “过来。”
  清流走到她面前。
  “蹲下。”
  清流蹲得同轮椅一般高低。
  老太太忽然伸出手来,抚摸清流的面孔,她的手指有点颤抖,摸遍了年轻女郎的五官,在浓眉上再三巡视,然后,她拧她的面颊。
  叹口气说:“红颜,红颜。”别转面孔。
  清流站起来,感觉说不出的怪异。
  老太太掀铃唤人。
  看护匆匆进来,把轮椅推走。
  清流还听得老太太轻轻说:“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
  卧室门已经关上。
  清流回到楼下,老程咳嗽一声,迎上来。
  “怎么样,唐小姐?”
  “我愿意接受这份工作。”
  过一日算一日。
  老程沉默一会儿,“太太的工不好做。”
  “我明白。”
  “你需处处忍着她一点。”
  “我懂得。”
  “太太心地其实不馁,为人亦算慷慨,只是现在年轻男女都说不会迁就。”
  清流唯唯喏喏。
  “你考虑清楚了?”
  “我断不会中途而废。”
  “非常好,我叫司机送你出去。”
  回到家,清流吁出一口气。
  房东马太太在等她。
  “唐小姐,该付房租了。”
  “这几天一定想办法付清。”
  马太太笑笑,“我也有子女需要照顾,不等钱用,不会把住宅分租出来。”
  “是,是。”过两日,医生把健康报告送到刘宅,老程在电话中对她说:“唐小姐,你可以随时来上工。”
  清流十分欢喜,“我即日可以来。”
  “刘太太要求你签署一张简单的雇员合约,在这四个星期内,你不可中止服务,否则,需要赔偿一百万。”
  清流吞一口涎沫,“老程先生,我也有一小小要求。”
  “唐小姐请直说。”
  “我欠租,想付清款项才上船。”
  老程没想到她情况这样清苦,只得说:“我可以私人先借一点给你。”
  “谢谢,谢谢。”
  清流再到刘宅,心情完全不同,她没有再见到刘太太!律师给她看过合约。
  “如果刘太太对你的服务满意,会多付一倍奖金。”
  算是很公道,清流一挥笔,签下名字。
  过几日,她就要乘船往地中海了,以后,以后的日子管它呢。
  今天的危急总算已经大步跨过。
  “唐小姐,你明日可以搬来住,我先带你去看看舍宿房间。”
  房间在另外一幢小小屋子内,看仔细了,原来是车房楼下,亦系地库。
  清流自嘲地笑了。
  始终摆脱不了地库,不如改个绰号,叫做住地库的姑娘,现成就是一篇小说的名宇,也许,还能改编成电影。
  可是小小楼梯走下去,发觉小房间整洁光亮,可享受半边窗的光线,她又觉满意。
  老程说:“每日开饭时间分别是十二时与七时正,迟者自误,要用车,预先同我讲一声。”
  “是。”
  “希望乘船回来刘太太继续聘用你。”
  清流听了,受宠若惊,没想到老程这样看好她。
  他又说:“你不过一时运滞,留落此地,放心,有一日会飞出去。”
  清流不敢说什么,低下头微笑。
  那日她出去付清房租,收拾杂物。
  马太太却恍然若失,“搬走了?”
  仿佛有点不舍得,当然不是真的,也许她只是在盘算,下一趟地库该租给谁,男客还是女客,学生还是白领。
  只一双小皮箧就装尽了清流的身外物。
  其中有一帧小小的母女合照。
  清流无限感慨,倘若母亲有知,看到她如此吃苦,必定心如刀割。
  她呆了一会儿,把照片收好。
  马太太又问:“有人找你的话,说你去了何处?”
  清流微笑,“不会有人找我了。”
  “万一呢?”
  清流仍然笑,“不会有万一了。”
  “那么,若果王先生来找,我怎么说?”
  清流要过一会儿,才想起房东口中的王先生即她的前同居男友王遇信。
  她的微笑并无援却,“我已经不记得这个人了。”
  她不怨他,不是他,她也会找个借口走出来,摆脱后母,她再也不愿留在那个家里。
  第二天一早,车子便来接她走。
  房东抱着孩子在窗前看着清流登上黑色大房车,不由得喃喃说:“真有办法。”隔一会又自言自语添一句:“我,我可是在这里呆一辈子了。”
  保姆工作不好做已在意料之内。
  照顾婴儿已够辛苦,看顾老人更加不易。
  早上六时已被唤醒,看护逐一解说老太太每日需要服食的药物,医生的电话地址,以及起居饮食习惯。
  “唤人铃时时在最古怪的时候响起,”看护苦笑,“在卫生间也得提防。”
  清流一味只是答应。
  “我做了整整一年。”有点自豪。
  “另有高就吗?”
  看护笑:“我要结婚了。”
  “恭喜恭喜。”
  “刘太太付的薪酬不错,储蓄一年,已够嫁妆。”
  清流连忙说:“怎么能同你比,我只是个打杂。”
  看护一高兴,又教了许多秘诀:“她骂人之际,千万不可搭嘴,只当耳边风。”
  “多谢指教。”
  铃声响起来,清流一留神,原来是配在身上的传呼机。
  “叫你呢。”
  清流连忙赶去。
  老太太坐在梳妆抬前,面孔像一尊腊像。
  “会梳头吗?”
  清流大胆踏前一步,“会。”若说试试看,一定会捱骂,已经在支薪了还说试?
  “唔。”
  清流轻轻解开老太太头上的丝巾,只见白发似丝棉,一点力也没有,前额秃得厉害,不知从何梳起。
  一旁女佣人已将梳头用品取出。
  清流看到一撮假发,心中才安定一点。
  她尽自己能力,将头发梳好,轻轻罩上发网。
  一心准备捱骂,可是老太太在镜中一看,居然甚觉满意。
  她又问:“会不会化妆?”
  “我需要一点光。”
  老太太颔首,女慵人立刻乖巧地拉开一点点窗帘。
  清流着手化妆。
  她自己平日抹一点润肤霜,可是涂脂抹粉,大抵属于女人天性,还难不倒她。
  不过刘太太的皮肤已无任何活力及弹性,需要一双轻巧的妙手。
  清流做得极之仔细,最后,在挑口红的时候,她大胆的选择鲜艳的桃红色。
  完工后,她去拉开窗帘,推开窗户。
  自然光探进室内,老太太抬起头,看到镜子里去,忽然之间,她露出一丝笑意。
  清流放下一颗心。
  “好,服侍我换衣裳。”
  她伸手一撑,颤巍巍站起来。
  啊,原来她双脚会得走路,平时只是不愿立起。
  清流连忙过去扶住,做她的拐杖。
  刘太太身躯不轻,清流需用力支撑,又不可露出吃力之相,难度甚高。
  老太太蹒跚走过去挑衣服。
  “天气暖和吗?”
  清流点点头。
  “我想穿好些。”
  清流拉开衣柜门,只见全是名贵套装,她挑一套湖水绿取出。
  女佣说:“我来做。”
  刘太太这时才说:“她叫珊瑚,会同你一起上船。”
  清流放心不少,原来依然是四只手服侍一个人。
  穿好衣服,老太太判若二人,精神得多,她取出首饰盒子,打开来,一阵眩目晶光,清流对珠宝毫无认识,对她来说,金属玻璃珠子罢了,故一点没有露出贪婪之色。
  她挑了一串珍珠替刘太太戴好,再加一只相配的耳环。
  刘太太抓着镜子左顾右盼,十分高兴,口里说:“好,好,好。”
  清流知道她这一次考试及格了。
  天可怜她。
  中午,与其它工作人员一起吃饭,清流静静数人头,连管家一共六个人,有一名司机据说出去了尚未回来,刘太太共雇着七名佣人。
  身家根丰厚是必定的事了。
  正埋头吃饭,传呼机忽然响起,人人放下碗筷查视,原来是找老程,他立刻丢下众人匆匆赶去应召。
  这种情况,也不是不好笑,可是,又有谁敢笑,人人只低头吃钣。
  也好,从未见过一组如此缄默的下人,想必是老程教导有方。
  菜式清淡可口,清流许久没有吃这样好的四菜一汤,竟添了三碗饭。
  光是养活这七名仆人,已是一笔庞大费用。
  刘太太的财富来自何处,她白手兴家、承受自父母、抑或,是夫家遗产?
  清流回到房间,扭开小小电视机看新闻。
  吃饱了就想睡觉,她靠在沙发上盹着,半明半灭间像是看到有人在门边张望。
  “是妈妈吗?”她直觉认为是至亲。
  “清流。”果然是慈母的声音。
  “妈妈,请进来坐。”
  “不用了。”她没有露面。
  清流只看到她的衣角。
  妈妈问:“还好吗?”
  “托赖,已找到工作,生活没有问题,请放心。”
  “那就好了,快点结婚生子,组织家庭。”
  清流强笑道:“现代女性,也不讲究那些了。”
  母亲的裙角在门边动了一动,她像是想进来见清流,忽然之间,有人叫她。
  清流睁开眼睛,梦已消逝。
  “唐小姐,叫你去太太房帮忙。”
  清流立刻把梦境丢在脑后,匆匆走出去。
  上楼梯时才发觉眼角润湿,连忙用手指抹去眼泪。
  到了太太卧室才发觉众人正在收拾行李。
  排场派头令清流诧异,只见一式十多只大箱子,有许多只直立像衣柜,衣服一件件挂着不会团绉,又有鞋箱帽箱,抽屉一格一格,宛如人家搬家。
  带那么多行李,只为一次度假。
  只见珊瑚忙得不可开交,额角冒汗,清流只得加入帮忙。
  原来每套衣裳均需有配搭的鞋与袜,一日连睡衣换四次服饰,三十天就是百多套。
  一想起要哪一套立即要取出给她,否则就会捱骂。
  清流忽而觉得凄凉,经到了这种年纪,却还变本加厉地留恋身外物,真值得同情!诸般绫罗绸缎,可帮得了她?
  帮了片刻,已觉腰酸背痛。
  珊瑚称赞她:“唐小姐做得又快又好。”
  清流连忙答:“还不是靠你指点。”
  珊瑚说:“唐小姐没有架子。”
  “叫我清流得了。”
  珊瑚笑笑不答。
  清流问:“船舱放得下这许多箱子?”
  珊瑚笑笑,半晌才说:“另外租一间房放。”
  清流暗暗道:真笨,怎么没想到。
  大箱子一只只关拢,不觉已做了半日。
  “太太呢?”
  “由看护陪着去医生处检查。”
  怪不得不见人。
  “在船上,可是我与你一间房?”
  珊瑚答:“不,你与太太同住一组套房,我睡另一间房,太太通宵需人服侍。”
  啊。
  珊瑚坦白:“你会很辛苦。”
  清流无奈,笑笑,坐下来。
  珊瑚不便多诅,自去收拾别的杂物。
  光是香水装满一只化妆箱。
  都是名费清雅的香气,可是搽在老人身上,不知怎地,混着他们特有体臭,忽然变得刺鼻。
  清流第一次觉得年轻真好,纵然一无所有,青春便是无价宝。
  不过上天何等公平,人人拥有一次青春,即使是老太太,也光辉灿烂地年轻过。
  珊瑚正整理相架子。
  清流骇笑,带照片旅行。
  银相架里是老太太年轻时倩影,清流一看,哗,美女,鹅蛋脸,高佻身段,穿泳装,在泳池旁斜斜躺着。
  完全是那种一出现四周围的人都自然会把目光集中在她身上的那种女子。
  一双斜飞的大眼睛媚态毕露,十分现代,不像数十年前的人。
  红颜弹指老。
  清流蓦然有顿悟。
  “每年都得乘一次船,回来之后,人人筋疲力尽。”珊瑚喃咕着。
  另一张在舞会中拍摄的照片里有一个老人,坐她身边,状甚亲昵。
  “是父亲?”
  珊瑚一看,笑笑,“不,这就是刘先生。”
  “怎么不见他人?”
  珊瑚答:“要是还活着,怕已经一百五十岁。”
  清流不敢再问,怕陷珊瑚于不义,人家不答,是吞吞吐吐,回答呢,是出卖东家是非。
  于是大家埋头苦干,行李箱一只一只整理好关上,唤人抬下楼去,届时,怕需要两辆货车才能运到码头。
  珊瑚说:“她大概会叫你拎首饰箱。”
  “嗄?”
  “你可得小心,”她掩住嘴笑,“可别丢了珍宝。”
  为了这个,清流一个晚上没睡好。
  结果,刘太太派她提药箱。
  看护解释整个下午,然后,令她复述各种药物用法。
  清流心细,记性好,一丝不错,有条有理,看护深庆得人。
  出发了。
  浩浩荡荡,如太后出巡。
  六时正就起来忙,八时正请刘太太起床梳妆。
  出门从来不需花多过十分钟的清流觉得她宛如进入童话世界,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又有什么必要是真的?孤零零一个人,排场做给谁看。
  天公不造美,十时许下起雨来。
  又得即刻安排什么人负责打伞。
  大家忙得团团转,食人之禄,忠人之事,谁都不敢笑,都当一件正经事来做。
  清流一直末有时间进食,饿得脚软,百忙中老程给她一份三文治,她躲在浴室里吃起来。
  配在身边的传呼机又响,清流刚想放下食物,珊瑚按住她,肯定地说:“吃饭大过天。”
  真的,做得那么辛苦,还不是为着吃,清流静静坐下咀嚼。
  车队终于驶到码头。
  行李箱逐个卸下,阵仗好不伟大,叫旁人侧目。
  珊瑚问清流:“你的行李呢?”
  只一只小小寒酸尼龙袋。
  一抬头,清流看到一只庞大华丽白色轮船停泊在码头,船尾漆着黑色的四个大字:“不羁的风”。
  呵多么古怪的船名。
  一边只听得珊瑚笑道:“其实也足够。”
  清流很喜欢刘太太这名贴身女佣,她甚有智能,为人又圆滑,热心,更不会欺压新人,日久迟早升做管家。
  出来做事,能力固然重要,但处事也要服众。
  “几时开船?”
  “下午五时。”
  刘太太的豪华船舱又一次叫清流合不拢嘴。
  再辛苦也是值得,至少见识过了,不是人人有这样机会。
  这间头等舱面积比一般住宅单位还大,足足千馀平方尺,两房两厅两浴室,还有露台及落地长窗,看出去海天一色,美不胜收。
  刘太太扬扬手,“累了,想休息。”
  珊瑚连忙帮她宽衣。
  清流去准备茶点。
  老程跟着进来,“唐小姐,你睡这里。”
  清流连忙应一声。
  小房间也已经够舒服。
  “凡事小心,”老程叮嘱:“一切忍耐。”
  “我知道,忍无可忍,重新再忍。”
  老程咧嘴笑了。
  这时,有人送行李上来。
  清流奇道:“这只箱子不是我的。”
  老程说:“你又不穿制服这些服饰给你用,陪太太进出,不可太随便。”
  真没想到老程如此周到,清流鼻酸。
  刚想道谢,那边已经叫人。
  老程说:“快去吧。”
  老太太先要将私家被褥取出换上,清流立刻召房口部人员上来,他们受过训练,手段爽磊,服侍周到。
  吃过药,老太太睡下了,珊瑚带清流到她的舱房,清流看到两张床。
  “原本是双人房,这点刘太太一向慷慨,待下人大方,我听说有些所谓富翁自己乘头等,佣人与孩子四人一房塞在三等房。”说着珊瑚笑了。
  清流当新闻来听。
  珊瑚说:“有人连女朋友都乘经济客位,丢在飞机尾。”这次叹口气。
  清流问:“船叫不羁的风。”
  “是,刘太太最喜欢这只六星级船,已是老顾客。”
  清流一味颔首。
  “是你第一次乘船?好好苦中作乐。”
  “是。”
  “快乘机去休息一会儿,服侍老人同婴儿一样,他睡,你也要睡,否则,他醒了你不够力气应付。”
  清流骇笑。
  她不舍得睡,用过茶点,靠在长窗前看太平洋,大海碧绿闪烁,衬蓝天白云,叫她神驰。
  世上竟有这样享受,唐清流走运了。
  刹那间把所有不愉快的事暂且丢在脑后。
  船渐渐移动,离开码头。
  珊瑚过来,“该唤醒太太,不然晚上睡不着,又该发脾气。”
  侍应生捧进大盘鲜花水果。
  珊瑚已把化妆品等物取出放好。
  老太太起床,漱口、吐痰、咳嗽,发起床气。
  “什么都好,房间太小。”
  “换了船么,没个熟人。”
  “苦了一辈子,做人没什么意思。”
  接着是沐浴,老人动也不动,叫珊瑚服侍,不是搭架子,而是行动不便。
  她一边淋浴,一边要喝茶听音乐,然后,抹干身体,由清流替她化妆梳头。
  在世上时日不多,更应享受。
  清流把她打扮得似一枝花。
  珊瑚轻轻说:“第一日上船,不必盛妆,这是规矩。”
  “为什么?”
  “因为考虑到旅客尚未把行李收拾出来,不过,这种不成文规矩也日渐式微,现在许多客人天天穿便装。”
  清流点头,“像从前,乘飞机是大事,现在不少人一个月乘十次。”
  “年轻人始终不爱坐船,嫌闷。”
  清流笑答:“我是来做工的。”
  刘太太又叫人。
  清流扶她到轮椅坐好,预备推她到甲板上去散心。
  谁知刘太太说:“你,你先打扮一下,换件衣服。”
  啊,是,推轮椅的人也不能失礼。
  她匆匆换过一袭便服,洗把脸,掠一下头发,才把刘太太推出去。
  一到甲板,吸口带盐香的新鲜空气,精神又回来了。
  说也奇怪,刘巽仪老太太一出现,马上有各式人等前来满面笑容地打招呼。
  “刘夫人。”
  “伊芙莲。”
  各人态度都十分亲密,像是老朋友,可是一开口,却说些极浮面的话。
  “天气真了不起,次船到了苏伦托,一定要玩个痛快。”
  “我却欣赏直布罗陀的峭壁,你说可是。”
  然后,终于说到是非,“列国强的千金下个月结婚,不过列太太不喜欢那头亲家。”
  清流别转面孔。
  这些人,简直辜负了良辰美景。
  他们都知道轮椅后的女孩没有身份,连眼睛都不抬。
  清流去取茶点。
  茶厅的领班笑笑,“是刘太太的薄荷茶吗?”
  “正是。”
  那年轻人十分可亲,“我叫任天生,在船上工作已有四年,刘太太是我们老主顾。”
  “那你比我更清楚她的喜恶。”
  边说边做,片刻他已准备好茶点。
  “我帮你拿过去,唐小姐。”
  清流一怔,他怎么知道她名字?
  那年轻人笑答:“我们有客人名单。”
  了不起的记性,无论做什么工作,都需要天份。
  刘太太也认得他,“小任,这些日子还好吗?”
  “十分牵挂你。”
  “你怎么还在甲板上?”
  “这份工作也不错。”
  “我同你大老板说,把你升上去。”
  年轻人不卑不亢地笑。
  清流有点喜欢这个任天生。
  黄昏,风大,清流主动把轮椅转一个方向。
  刘太太这时才有空把视线集中到海里去,在她脑海里,可有泛起当年的人与事?
  年轻的清流想,一个人回忆起二三十年之前的经历,不知是否宛如隔世,像上一辈子的事。
  刘太太捧着茶慢慢地呷,手指上套着的大钻戒都松了,似随时会脱出来,手指比从前干瘦,她又没把戒子拿到首饰店去收紧。
  清流十分耐心,一言不发站她身后。
  忽然听得她说:“当年度蜜月,也是在这只船上。”
  “是。”
  “那时船上没有几个华人。”
  “是。”
  “那年,刘先生与我现在差不多年纪。”
  清流不出声,红颜配白发,总有个理由。
  “他也坐轮椅,看上去仿佛十分尊贵,大家站着,哈着腰招呼他。”
  一天橘红色晚霞,清流说:“风大了也许进去会好些。”
  “到图书馆会客室去。”
  清流已看熟船舱地图,知道在什么方向。
  “唤珊瑚来服侍我吃晚餐。”
  “那么请先吃药。”
  图书馆外有告示,上面写着:“易卜生作品研究讲座,由纽约时报专栏作者约翰奥唐纳主持”。
  船有船的文化,与飞机大不一样。
  珊瑚到了。
  刘太太挥挥手,“清流,你去吃饭吧。”
  清流松口气,挑一间咖啡座坐下。
  这时,才发觉膝头都酸了。
  自早上到此刻,工作已超过十二小时,怎么没有休班的时候?
  合约上清楚就明每日工作八小时。
  有人同她打招呼:“好吗,我可以坐下来吗?”
  清流抬头,吓一跳,她从没见过那么英俊的男子。
  高鼻子,会笑的大眼睛,黝黑肤色,穿极薄白色长袖衬衫以及礼服裤,外套拎在手中。
  她一时手足无措,不知说什么才好。
  “我叫余求深。”他已经坐了下来。
  清流看着他,慢慢自屏息中松懈下来,一张好看得惊人的面孔原来真可以叫人停止呼息一分钟。
  他手中拿着一瓶香槟及两只杯子,他斟出酒,笑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来,干杯,祝你万事如意,心想事成,幸运之神追随你。”
  说得太动听了,清流不由得一饮而尽。
  他看着她问:“你与刘太太一起上船?”
  怎么搞的,这只豪华六星游轮宛如小镇,每个人知道每个人的事。
  她点点头。
  “请问,她是你什么人?”
  清流坦白地答:“东家。”
  他有点意外,“你是她的——”
  “私人秘书。”
  “原来如此。”
  笑脸迎人,殷殷垂询,令到清流受宠若惊,如沐春风。
  清流问:“你呢,可是同家人一齐旅行?”
  “我?”他似有点怅惘,“我完全没有家人。”
  “是业务旅行?”
  “不,纯度假。”
  清流十分乐意与他多攀谈一会儿,可惜刘太太又来叫人,传呼机响个不已。
  清流说:“我要走了。”
  “我住三O八三号舱。”
  清流点点头,那也算是头等,就在他们走廊后边,一个人住根舒服。
  整只船就是社会缩影:头等、二等、经济、内舱,付得起价钱住好些,出不起钱无谓抱怨。
  有些便宜游船上还提供四个大人塞在一间无窗房的特等优惠,丰俭由人。
  清流依依不舍转身离去。
  那个叫余求深的年轻男子却白斟自饮,把一瓶香槟喝光。
  半晌有一个妆扮艳丽的中年女子走到他身边,一只手按在他肩膀上,“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找你半天。”语气抱怨。
  她的手不住搓揉他强壮的肩膀。
  他笑起来,牙齿特别闪白。
  回到舱内,清流发觉一地垃圾,舱务员正在收拾。
  “怎么一回事?”清流悄悄问。
  珊瑚更低声,“太太发脾气。”
  对一个老年人来说,生活算得舒惬了,何必还吵吵闹闹,同自己过不去。
  “人呢?”
  “坐在露台上。”
  清流端张椅子,到露台去陪她。
  甲板就在楼上,可听到细碎跳舞音乐。
  老太太忽然问:“会跳舞吗?”
  “那里有时间学。”有点遗憾。
  “我已经没有脚。”
  清流取来一条薄毯子覆在她腿上,“脚好端端在这里。”
  “你怕我吗?”
  清流答:“不,不怕。”
  “可讨厌我?”
  “你是我老板,伙计没理由会讨厌东家。”
  “那么,一定是可怜我。”
  “刘太太真会说笑话,你那么多朋友,环境又好,多多体恤我们才真。”
  “依你说,我没有烦恼?”
  “当然不是,不过亦应放开怀抱,享受人生。”
  刘太太颔首,“说得真好,嘴巴真讨人欢喜,外交辞令,其实说了等于白说。”
  这老太太不易哄撮。
  “你过来。”
  清流依言蹲到她身边。
  “可知道为什么你会得到这份工作?”
  清流微笑,因为天无绝人之路。
  “连老程都说:你长得像年轻时的我。”
  “啊,是就好了。”这句话百分百由衷。
  老太太听得出来,“你见过我旧时照片?”
  “是。”
  “怎么样?”
  “美极了。”
  “什么地方好看?”
  “整体是个美人,可是,一双眼睛最活最逗人。”
  老太太笑了,“是,人人都那么说。”
  真有三分像她,也不枉一生。
  “可是,为什么忽然之间,人老珠黄,白发苍苍,我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她掩脸悲泣。
  清流叹口气,刚想站起来,老太太却伸手来抚摸她的面孔,这次,在她脸颊上出力掐了一下,清流痛得眼泪都几乎流出来,苦苦忍住。
  她掩住脸平静地说:“人总会老,曾经年轻过,漂亮过,理应心足,应该庆幸才是。”
  说罢,推着老太太进屋。
  直到上床,脸颊仍然疼痛。
  半夜,又起来两次,伴老太太上浴室。
  若不是年轻力壮,也做不了这份工。
  天蒙亮老太太才睡稳,因此,清流也一直睡到九点多。
  是珊瑚推醒她。
  “太太起来了?”她朦胧问。
  “你一定要先起床。”
  “是,是。”
  珊瑚帮着收拾衣物,“也真有你的,教训起老太太来。”
  清流赔笑,真像吃了豹子胆。
  “她特别听你,换了是别人,花瓶杂物早住你头顶飞来。”
  清流愣住,“真的?”
  “黄柱石大律师就这样叫她砸得头破血流。”
  清流骇笑,“他说了些什么?”
  “他叫她多做运动,少发牢骚,四十年老友就那样撕破脸。”
  清流低下头,过片刻才说:“船今日泊岸了。”
  “记住,你是来工作的,别老挂住上岸玩耍。”
  “不敢,不敢。”
  半晌她提起勇气,“刘太太今年贵庚?”
  珊瑚笑,“你说呢?”
  “有无七十?”
  “撕你的嘴,那不是变成老寿星了?”
  “六十?”
  “东家发粮晌给你就是了,你管她几岁。”
  “是,是。”
  “叫人了,还不快去小心侍候。”
  老太太躺床上,叫清流读报纸给她听。
  先是头条新闻,再是副刊上的专栏,接着,是娱乐新闻。
  在这方面,清流的聪颖表露无遗,一眼关七,先约略看过标题,值不值读呢,然后以轻快,或沉重,或感慨的口气读出。
  老太太听得津津有味。
  清流真怕读得太好,她会令她读三五十万字一本的言情小说,那还不闷死人。
  老太太缓缓喝茶,慢慢伸懒腰。
  清流放下报纸,“我陪你散步可好?”
  “我还未梳洗。”她不愿下床。
  “我扶你在房中走走。”
  老太太似笑非笑,“你想改变我生活,抑或,想指挥我?”
  “不敢,但是——”
  “对你有益的事,未必有利于我,你出去。”
  清流懊恼,真多此一举,应知都那么大年纪了,固执如牛,推土机都不能转移她旨意。
  她出去吃早餐。
  有人招呼她:“唐小姐,这里可以看得见游泳池。”
  清流一抬头,意外地笑道:“你怎么无处不在?”
  招呼她的正是任天生。
  他迅速替她取来英式早餐。
  “老太太今日精神好吗?”
  清流笑了,她对东家任何琐事都不予置评。
  有人一早出来游泳,清流看了一会儿,问:“这船上怎幺没有孩子?”
  “客人多数是经济恍较有基础的退休人士,子女早已成年。”
  “怪不得。”
  “想听幼儿的欢笑声,那真是要到迪斯尼的大红船上去。”
  清流问:“你喜欢小孩?”
  “是,你呢?”
  清流微笑,“可是怕没有足够能力照顾他们。”
  像母亲,临终时多么不放心她,清流别转面孔。
  任天生忽然轻轻问:“唐小姐,请问你几点钟下班?”
  清流一时未有领会,只叹口气据实答:“我廿四小时当更,因贪图薪酬丰厚,故此心甘情愿。”
  任天生笑了。
  清流问:“你呢,工作时间可长?”
  “一更八小时,今日下午二时即可休息。”
  “那多好,需要受过严格训练吗?”
  “公司要求颇高,但是却难不倒有心人。”
  “餐厅或咖啡室可要用人?”清流盼望地问。
  “唐小姐取笑了。”
  “真的,我需要一份包食宿的工作。”
  任天生说:“我可帮你留意,如果有刘太太的推荐书更好。”
  “我找机会同她说。”
  这时,远处走来一个人,清流一早便看到他,不知怎地,喉咙有点干涸。
  那英俊硕健的身形属于余求深,一般是年轻人,比起他,任天生显得木讷。
  他走到清流面前,“一早已经出来了。”
  顺手取起清流吃剩的烤面包,涂上果酱,就吃了起来。
  这亲昵的动作有种说不出的暧昧,清流哪是对手,蓦然涨红面孔,并无作贼,却无端心虚。
  珊瑚出来寻人,朝清流招手。
  清流连忙跟着她进去。
  珊瑚问:“那是谁?”
  “咖啡室领班。”
  “不,另外一个。”
  “他说他姓余。”
  “姓却不重要,什么身份?”
  “单身游客。”
  珊瑚哼了一声。
  清流知道她见多识广,一定有独到见解,于是问:“你觉得他是什么人?”
  珊瑚冷笑,“总而言之,不适合你,避之则吉。”
  清流不服,但不想争辩。
  她们在谈他们,他们也正说她们。
  那余求深,一边喝咖啡一边问:“对唐小姐有意思?”
  任天生显然也认识他,可是与他谈不拢,低头整理单子,不去搭腔。
  “漂亮女孩要多少有多少,小任,你说是不是。”
  任天生仍然不出声。
  “我不会同你争,你放心,我的目标并非唐小姐。”
  任天生忽然松弛下来。
  余求深说下去:“她只不过是个私人秘书,换句话说,是随身丫环,这种角色,留给你好了。”
  任天生忍不住喉咙咕一声。
  余求深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齿,“你若想进展迅速,大可告诉她,你是大少爷,这条不羁的风是你家族生意,不过,老父逼你从头做起,做此实习侍应生涯。”
  任天生为之气结。
  余求深哈哈大笑,走远了。
  任天生从头到尾没说过半句话,要是清流知道这种事,一定会欣赏他。
  在舱房里,清流忙得不可开交。
  老太太对着镜子左顾右盼半晌才说:“你要不是有这副手艺,早就轰你下船。”
  指的是化妆吧,连清流自己都觉得意外,老太太仿佛十分欣赏她的用色及手段。
  “经你一做,年轻十年。”
  清流不敢自满,只是唯唯喏喏。
  “可是,对我来说,年轻五十年才有用呀。”
  她忽然抓住清流的手臂,“把你的活力精血输给我好不好?”
  手越收越紧。
  这次,清流生气了,她冷冷看着老太太,不动声色,用力推开她干瘦的手指。
  她说:“我去替你拿披肩来。”
  力气还要用来服侍她呢,怎么可以给别人。
  珊瑚都看在眼内,她不出声。
  一天还早,这个月的薪水不易赚。
  清流把老太太推出去吹吹海风。
  立刻有一帮男人围住她说个不停。
  “刘太太,今年我是儿童医院主席,望你慷慨捐输。”
  “卑诗大学奖学金可也靠你。”
  “我们一班朋友在搞贫童资助计划,刘夫人必需鼎力帮忙。”
  清流走到一边。
  无意听到身后有人说话。
  “那是她女儿吗?”
  “怎么会,年纪不对,即使是亲人,也是孙儿,她不过是她的佣人。”
  “坐船都带两个工人,排场真不小。”
  “你希望做她吗,一把年纪,孤苦零丁。”
  “不不不,我情愿用脚走路,少戴几颗钻石不妨。”
  清流愣住,这不是在说刘太太与她吗,没想到高贵的轮船上的客人并不特别高贵,一样爱说是非,同菜市场里的三姑六婆毫无分别。
  清流忽尔觉得安慰。
  “你在这里。”
  清流抬起头,看到余求深,他总找得到她。
  他坐在她身边,扬声说:“嘴巴专爱乱讲,会不会受到惩罚,日后生疔疮?”
  清流失笑,原来他也听到了闲言闲语,帮她出气呢。
  那两位太太立刻噤声,过一分钟,站起来离去。
  余求深仍然守着飘逸的白色长袖衬衫,笑笑问:“你怎样报答我?”清流也笑问:“你说呢?”
  又自觉似同人打情骂俏,绯红了脸颊。
  “这样吧,介绍我给刘太太认识。”
  清流一怔,“呵,这个容易,请跟我来。”
  清流把他带过去,向刘太太报上他的名字。
  余求深立刻蹲到刘太太面前,絮絮地说起话来。
  一阵风吹来,清流的背脊有点凉,忽然之间,她明白了。
  余求深是什么人,企图些什么,为何对她如此殷勤。
  清流讪笑,冷眼旁观。
  只见刘太太像是忽然年轻了,视觉听觉仿佛灵敏许多,她咧开嘴正笑呢!
  清流暗暗好笑。
  这私人秘书的职位,应由余求深担任才是。
  珊瑚在清流身后出现。
  “我可说得是?”
  清流竖起大拇指,“真不愧是半仙。”
  “不敢当,这种舞男,我见得多了。”
  清流偷偷叹口气。
  “每只船里都挤着十个八个,专伺单身女士落了单有机可乘捞一笔。”珊瑚甚为不屑。
  “都满载而归吧。”
  当“然,困在船中,动弹不得,是最佳机会。”
  “成本不便宜。”
  “小财不去,大财不来。”
  她们两人相视而笑。
  清流心中释然。
  不然!余求深还会冲着她来?一个连替换衣裳都不多一件的穷女孩,拿什么出来见人。
  不要说是他,连她也不愿随便找一个人来牛衣封泣。
  “既有舞男,交酬花也少不了?”
  珊瑚笑笑,“那自然,有花蜜之处,哪里少得了蜜蜂。”
  闹半晌,大家进饭厅去,见船长。
  忽然发觉推轮椅的已是余求深。
  清流掩嘴骇笑。
  她索性走到角落躲懒,叫了一杯橘子水大口喝下。
  “为何一个人在这里?”
  清流以为是任天生,低头苦笑,“笨人躲起来比较好。”
  那人笑了,“不要紧,有我这个一样笨陪你。”
  清流忽然发觉那人不是任天生,吓一跳,抬起头来,看到一个陌生的年轻人,粗眉大眼,十分可爱。
  这也不稀奇,反正全船都是陌生人。
  那年轻人伸出手来,“马星南。”
  清流也说:“唐清流。”
  “好名字。”
  “谢谢。”
  “一个人?”
  “不,陪刘太太来,我是她秘书。”
  他说:“我与大哥陪父母。”
  “呵,应当珍惜这种团聚机会。”
  他笑笑,不语。
  “你有心事?”
  “你也看得出?”
  如此憨直,不会不是好青年。
  他说:“爸妈一向不喜欢我,他们喜欢大哥。”
  “不会,只不过你大哥懂得迎合,所以得到更多笑脸,其实在他们心中,你俩地位同等。”
  马星南笑,“你怎么知道?”
  “亲生父母,不会偏心。”
  他改变话题,“嗳,在船上怪无聊,今晚一起跳舞如何?”
  “我试试请假。”
  “七时在三楼星光甲板上等你。”
  “好。”
  清流大胆上前向刘太太请假。
  老太太正与余求深喁喁细语,她爪子似的手搭在他宏厚扎实有弹性的肩膀上不放。
  老太太根本没听清楚清流说些什么,心不在焉地挥手,“去,去。”像赶一只苍蝇似。
  清流见目的已达,那里还顾自尊,一溜烟走掉。
  没想到找到了余求深那样好的替工。
  她走到咖啡座。
  这次可真看到了任天生。
  任天生观她气色,给她一杯爱尔兰咖啡。
  清流喝一大口。
  他轻轻问:“气恼?”
  清流颔首,叹口气道:“穷人要维持一点自尊不容易。”
  “人穷志不穷。”
  “真不知哪里来那么多的空话。”
  任天生笑,“可是发现某人的真正身份了?”
  清流抬起头来问:“你怎幺知道?”意外之极。
  任天生不敢说,以往,曾经有母女在船上度假,那人拚命献殷勤,少女以为对象是她,乐得什么似的,结果,目标却是母亲。
  任天生当然猜得到。
  那少女沮丧的神情,同今日的唐清流一模一样。
  “你认识余求深?”
  “该人也是船客。”
  “常常来?”
  任天生答是。
  “每季都见到他?”
  任天生笑笑说:“许多人都喜欢坐船。”
  “每次都找到猎物?”
  “那我就不清楚了。”
  “原来,”清流恍然大悟,“这船是他觅食之地。”
  任天生不出声。
  清流这才发觉自己的口角何等粗俗,有点羞愧,也立刻噤声。
  倒是任天生,不以为意,轻轻说:“世上千奇百怪,什么都有,一只船是社会缩影,刹那间有缘,各人聚在一起,泊了岸,各人又散东西。”
  清流认为他的见解不错。
  只是,外型那样好的一个人,不料是个草包。
  咖啡座多了一位人客,清流见过这个艳女,她也认得余求深。
  噫,难道半条船都为这个人倾倒不成。
  清流不想同她搭讪,不料她却有意思说上一两句。
  她诉苦:“青春貌美还比不上金钱。”
  清流忍不住说:“也有人不爱钱。”
  那艳女笑了,“谁,你?我?”
  清流不敢搭腔。
  “在这只船上的人,不是被请的,就是请人的,都是一种交易,你说为的是甚——?”
  没说上几句,有人在远处喊她:“娜塔莎,娜塔莎”,一定是请她的人。
  她摇摇头,站起来走开,脚上踩着九公分高跟鞋,不知怎样走得动,真是练出来的功夫。
  任天生看着她的背影,不出声。
  清流说:“又是另外一种人。”
  任天生点点头。
  清流笑,“这众生相也够你欣赏的。”
  他鼓起勇气,“今晚七时,想约你到星光甲板跳舞。”
  清流意外,“我已经约了人了。”
  又迟一步,任天生顿足。
  “改天见。”
  清流回舱去替刘太太整理行李。
  刘太太也准备跳舞。
  她在挑衣裳,绫罗绸缎洒满地,不知穿哪一件才好。
  “清流清流你来看看是哪件适合。”
  声音兴奋得一如少女,听上去十分诡秘,清流觉得不自在,勉强笑道:“珠灰纱衣就很好。”
  “那是上半年的款式。”
  急得团团转,坐在轮椅上顿足。
  她像是真忘记了年龄岁数,刹那间走过时空,回到半个世纪以前去。
  清流忽然觉得没有什么不好,只要当事人快乐即可,于是改变态度,喜孜孜帮她拎起一件翠绿色袍子,“不是带了一套绿宝色首饰吗?配这个多美。”
  刘太太笑了,“绿配绿,多俗气。”
  “那该配什么?”清流是真好奇。
  “大胆一点,配紫晶,传统些,配黑珍珠。”
  “红宝石行吗?”
  “那是险着,倘若宝石大如鸽卵,颜色又似鸽血,不知多抢眼。”
  这席话叫清流开窍。
  “就这套吧。”
  珊瑚连忙取过袍子去熨。
  老太太笑说:“我且去打个中觉。”
  清流开启首饰盒子,检查珠宝。
  珊瑚用自备小蒸气熨斗喷晚装上皱纹。
  她对清流说:“你心地好。”
  “人嘛,总要自得其乐。”
  “谁说不是。”
  清流感喟:“不知几时,人类的灵魂才会随着肉体同步老去。”
  珊瑚笑了。
  卜一声,忽然没了电,清流看一下,“我去找舱务员借新插头。”
  “快去快回。”
  借到插头,回头就走,有人在走廊截住她。
  清流抬起头,看到余求深与他的标志白衬衫。
  他微微笑,“你怎么在这里。”
  清流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他还想怎么样?
  “找你呢?”
  “有何贵干?”
  “七时正,一起到星光甲板跳舞。”
  清流一怔,嗤一声笑出来,“你不是已经有了舞伴吗?”
  “我也有权与别人跳舞。”
  清流看着他,“我想不,我另外约了人。”
  她转头走,他叫住她。
  “你看不起我?”
  她想一想,“没有,我不敢。”这是真话。
  “为甚幺态度变得如此厉害?”
  “因为觉得不配同你做朋友。”
  “你讪笑我。”
  清流十分热诚,“完全没有这样的事,人各有志,勉强不得,我心甘情愿替刘太太打点生活起居,希望你也不要看低我。”
  “我知道背后他们怎样说我。”
  “既得利益,不用理会别人闲话。”
  清流顾自回舱房。
  珊瑚接过插头驳上用。
  “你去找找那条黑色绣牡丹花大披肩。”
  清流记性好,三分钟就拿出来。
  珊瑚笑,“今晚你也去见识一下吧。”
  “我没有琉璃鞋。”
  “往箱子里挑行头好了,神不知鬼不觉。”
  清流迟疑。
  珊瑚又饿:“你若带着三百件衣裳的话,你会不会记得每一件?”
  清流笑了。
  游轮黄昏驶进直布罗陀海峡,两岸是峭壁,海鸥鸦鸦低旋,那气氛神秘忧郁,可是甲板上张灯结彩,乐声不停,绅士淑女衣着华丽,笑语欣欣,恰成对比。
  清流只觉眼界大开。
  单是今晚,已值得上船。
  她穿著一袭简单的黑纱晚装,借了老太太一条红宝石项链,已经光芒四射,有不少男士打听那是谁。
  她靠在栏杆上看风景。
  “找到你了。”
  清流抬头,看到英俊的余求深。
  她意外,“刘太太装扮妥当,待你去接她呢。”
  “来,先跳只舞再说。”
  清流笑笑,由他带入舞池。
  “今晚你漂亮极了。”
  “谢谢你。”
  “你身轻如燕。”
  她看着他那双漂亮的眼睛,“这些,都不重要。”
  “是,”他笑,“你我都有工作在身。”
  清流说:“快去吧。”
  这时,有人拍他的肩膀,叫他让舞,他看了对方一眼,沉默的退下。
  任天生接过清流的手,“你约的是他?”
  “不是。”
  “我造次了,像你这样可爱的小姐,不乏舞伴。”
  “可是他还没来。”
  任大生凝视她,“不过你也并不在乎。”
  清流笑了。
  “你今晚真漂亮。”
  给他们说多了,清流也真相信起来,吸进一口气,挺起胸膛。
  任大生递一杯香槟给她。
  才喝一口,听见甲板另一头一阵轰动!原来是刘太太上来了。
  灯光下的她俨如一个女皇,头上戴着闪烁的钻冠,肩上披着华丽的绣花披肩,尺来长的丝线流苏几乎垂到足踝,精装下的刘太太有尊严有身份。
  穿著小礼服的余求深站在她身后,因为太英俊了,看上去像子侄而不是像小白脸。刘太太想往前走,余求深连忙搀扶。
  清流想上前帮忙,任天生忠告:“不需要你。”
  真的,已经批准她告假,还碍在跟前干什么。
  “到甚幺地方去开小差好?”
  任天生答:“跟我来。”
  他把她带到了望台上。
  “奇怪,今晚没有风。”
  北斗星闪烁皎白,与月亮相辉映,叫人心旷神怡。
  清流抬头观星,“哗,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星夜。”
  任天生忽然吟道:“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清流笑了,“这两句中文诗文法似乎不对。”
  “诗句并不讲究文法,只求意境。”
  “我从前的男朋友也那么说过。”
  “你们之间发生什么事?”
  “他丢弃我。”
  任天生大吃一惊,“不可能,他是心的瞎子。”
  清流笑不可仰,“谢谢,谢谢。”
  月色下任天生觉得唐清流是美女中的美女,艳光不可逼视。
  他轻轻说:“你要是想找一个人发展未来的生活,请考虑到我,要是光想轻松一个假期呢,我不是理想人选。”
  清流一愣,不知任何置评。
  “先生太心急表态了吧。”
  “不不,讲明白了好。”
  “怕会把你吓跑。”
  “不该跑的跑不掉。”
  任天生看着她,“你对人都是这么客气,还是单单对我?”
  一言提醒清流,她对余求深,好象就老实坦白得多。
  任天生是个好人,她怕他受到伤害,不忍心。
  而一个男生如果只是被异性指派成好人,那么,他的前途实在有限。
  “我们下去吧。”
  清流举起右手,了望台那么高,她几乎以为可以摘下一两颗星呢。
  舞池挤破了人,乐队奏起桑巴舞。
  “会吗?”
  清流摇头。
  任天生笑,“我也不会。”
  “让我们去吃龙虾。”
  “我得回舱去打点杂物。”
  “喂,你的舞伴还没有到。”
  “大抵失约了。”
  “再跳一只四步。”
  他的肩膀强健可靠,夜凉如水,有温暖的胸膛可供依偎,清流也不再客气,轻快地起舞。
  一曲既罢,清流说:“我得走了。”
  “明日我休假。”
  “有什么打算?”
  “船停在坦基亚,我陪你上岸走走。”
  “再说吧。”
  回到船舱,只见一天一地的衣物,珊瑚正竭力收拾,她看到清流,不禁松口气,诅:“还算有良心。”
  清流先脱下自己身上穿戴放好,换上便服,帮珊瑚做生力军。
  “今夜她会玩到几点?”
  “过一刻我去接她下来。”
  “不能让她尽兴吗?”
  “身体吃不消。”
  “船上有医生。”
  “弄得不好,需召直升机救人。”
  “她哪里肯回来。”
  “双腿吃不消,那由得她放肆。”
  半晌,清流说:“那余求深真有办法,把她哄得那么高兴。”
  “人家靠这个本事营生。”
  “命运真奇怪,年轻的时候,她服侍人,年老了,人服侍她。”
  “可不是。”
  两人说说笑笑,时间过得快。
  老太太返来了。
  轮椅推进来,余求深吻她的手道别,他柔软的嘴唇接触到的是五颜六色冷冰冰的宝石,滋味一定非常好,他才不屑去吻那些光秃的粗手。
  刘老太太还在哼歌。
  可是,还没上床就已经频频进浴室。
  清流同珊瑚商量:“叫医生,事不宜迟。”
  医生即时赶来,诊视过,说是喝多了果子酒,开了些药,叫清流密切注意变化。
  老太太躺床上忽然出了个怪题目。
  “去把求深叫来,说我不舒服。”
  清流一跳,老太太卸了妆躺着,说得不礼貌一点,并非似海棠春睡。
  清流连忙按着她劝道:“别让客人看到精神不振的样子,你说可是,免他担心。”
  刘太太想想,这说得对,只得颓然倒下。
  脱下来的珍珠宝贝堆了一茶几,此刻的她,也就与一般老妇无甚不同。
  清流轻轻退出。
  回到房中,刚靠下,又听见老太太叫。
  她整晚不睡服侍她进出浴室,天亮时,连刘太太都叹口气:“难为你了,放心,我不会亏待你。”
  清流倒不是计较这些。
  早上,珊瑚过来,捧着大束鲜花。
  “看,消息多灵通,都知道刘太太不舒服。”
  医生自动来覆诊。
  余求深接着来敲门,他进卧室与刘太太不知嘀咕了些什么,才逗留了十分钟,刘太大的气色又大有改变。
  她频频说:“我没事,我没事。”
  随即悄悄与清流说起余求深这个人来。
  “你看这年轻人怎幺样?”
  清流不想搭腔。
  “我觉得他根好,上了岸,想留他在身边做秘书。”
  清流觉得可笑,“他恐怕不是秘书人才。”
  “不怕,功夫很简单,我找人教他。”
  “薪水一定不便宜。”
  “咄,我出得起。”
  清流无话可说。
  “你,你也给我留下。”
  清流并无受宠若惊,老实说,要是有别的出路,她不想打刘太太这份工。
  此刻,清流一味嗯嗯连声。
  刘太太看着她,“你若不想留任呢,我给你写推荐书。”
  清流苦笑,“我大专还未毕业,无专业知识,能做些什么?”
  “边做边学。”
  “谢谢你的鼓励。”
  “看,船泊岸了,快,快替我梳头化妆,求深一会儿来陪我看电影。”
  那么高兴,什么都值得了。
  对着镜子,刘太太忽然说:“清流,我买你的躯壳,卖不卖?”
  清流已习惯她的怪主意,只是苦笑说:“我又笨又钝,送你也不要。”
  “可是,我要的只是你的肉体。”
  清流啼笑皆非,“那我的灵魂又往何处去?”
  刘太太哈哈地笑,“用我给你的代价买入一具较粗糙的用。”
  这算是赞美吗,清流用左手抚平右臂上的鸡皮疙瘩。
  “刘太太,一定可以挑到更美的躯壳。”
  “我喜欢你这件。”眼色有点贪婪,像看到一件设计品质一流的珠宝。清流略觉不安。幸亏片刻余求深来接了她走。清流忍不住在他背后轻轻椰抡说:“掏深点,捞多些。”余求保却不愠不火,抬起头来,露出雪白牙齿,说道:“多谢你视福。”完了。倘若还会生气,即还有血性,尚且得救,可是余求深根本一点痛痒也无。清流颓然。那是一个真正的专业好手,再过十年都不会转行。珊瑚推她一下:“你楞在这里干什么,外头有人等你。”“谁?”“好青年。”珊瑚给了最佳提示。是任天生来了。
  “我同你去喝摩洛可咖啡。”
  清流问珊瑚:“可要替你带什么来?”
  珊瑚忙不迭摇手,“不要不要,无处可放。”
  他带她上岸,尽往落后街道走去,以便拉住她的手。人烟稠密的游客街两边都是小贩:地毯、宝石、陶器、衣饰……
  忽然到了一幢房子门口,推开门,是一个宽大的庭院,在红尘里宛如沙漠绿洲。
  有人招呼他们坐下。
  “酒还是咖啡?”
  清流坐在棕榈树下笑答:“小心点好,我喝矿泉水。”
  任天生有点惆怅,有这样美的布景道具帮忙,女生也没有意乱情迷,不由他不佩服·余求深。
  “许多法国人留下之后再也没回家。”
  清流摇摇头,“难以想象,会人才不会挑这种地方落脚。”
  “你呢,你选何处?”
  “一家人在一起,且想爱,无论哪里都行,不过最好是英语国家。”
  要求不算高,十分合理。
  她同任天生说:“你行过万里路,感受如何?”
  “年轻时迷上欧罗巴洲,现在想起来,真觉可笑。”
  “现在我们坐在北非土地上。”
  “所以旅游永远使人迷惑。”
  线香浓郁得蚀骨的味道渐渐入沁。
  有歌女出来,轻唱不知名情歌。
  清流却说:“该回去了。”
  任天生永远不会逆异性的意思,付了帐,与清流离去。
  要回到船上,清流才敢深呼吸。
  真是一个奇异的地方,说不出的风情,却叫陌生人害怕。
  清流在甲板上看到刘太太,她在观看余求深打球。
  清流连忙帮她戴上宽边大草帽遮太阳。
  刘太太的视线没有离开过余求深。
  他裸露了整个上身,与同伴打排球,展示了人体动态美,黝黑皮肤光结,肌肉纹路鲜明,所有女客都忍不住多看几眼。
  半晌,他取过毛巾搭在肩上走过来,朝清流笑笑,清流怕脑中烙下了他的笑意,连忙别转面孔走开。
  “清流,清流。”
  有人叫他,这是谁呢?
  抬起头,原来是马少爷。
  “对不起,清流,我昨夜失约。”他诚惶诚恐地道歉。
  啊,是吗,不记得了。
  清流微笑,“没关系。”
  “家父有点要紧事叫我陪客。”
  “不妨,下次再约,现在我有点事做,抱歉。”
  她去替老太太取冰茶。
  原来世上最没有自主的是少爷阶级,凡事需听命于父王母后,动弹不得。
  这个人,给他零分已算客气,应倒扣六十分。
  捧着茶过去,余求深见到了,不问自取,咕咕整只高杯饮尽。
  幸亏有两杯,他再伸手来取,清流一闪,服侍刘太太。
  老太太咪咪笑,“我不渴。”
  清流忙劝,“消消暑,已在太阳下蒸了那么久。”
  余求深说:“我去淋浴,稍后再见。”
  刘太太叫住他,“求深。”
  在他耳畔不知说些什么。
  旁观的清流只觉自己的耳朵发痒。
  回到舱内,完全另外一番光景。
  刘太太一味喊晕眩,珊瑚要唤医生,她却又说:“慢着慢着,有重要事先办了再说。”
  她叫珊瑚取支票簿来。
  “可在马赛或尼斯提款那本。”
  珊瑚取出印章支票等物,小心翼翼地问:“上款写什么?”
  “写现款一字,面额十万法朗。”
  “太太,这是作什么用场?”
  “咄,我用自己的钱还得问谁不成。”
  珊瑚无奈,只得盖章给刘太太签名。
  “还有,约船长到我房来见面。”
  “干什么?”
  “立遗嘱。”
  刘太太笑得极之高兴,像是晒多了太阳,中了毒素,失去正当判断能力。
  清流与珊瑚面面相觑,看着她把支票放入一只写着余求深的信封里。
  然后她打一个叮欠,“累了。”
  清流决定与老程先生商议。
  电话接通,老程笑笑,“太太时时有突发的兴致。”
  “可是这遗嘱……”
  “不怕,她一年做十多廿次新遗嘱。”
  啊,是这样。
  老程问:“一切还好吗?”
  “托赖,已经四十多小时没睡过了。”
  老程笑,“年轻力壮,挺得住。”
  清流不语。
  “太太没有后人,亦无亲属,给谁花钱,毋需替她担心。”
  “是。”
  清流问珊瑚:“真的一个亲人也无吗?”
  珊瑚笑,“若肯请客,一百桌也坐得满。”
  一上船,岸上烦恼丢到海里,无忧无虑,清流开始投入假期。
  晚饭时分,她去叫刘老太。
  老太太模糊地说:“让我多睡一会儿。”
  一摸额头,熨手,珊瑚及清流连忙打电话到诊所。
  医生到了,摇头,“怎么不好好休息?”
  清流赔笑,贪欢,是人之常情。
  “我替她注射,好好睡一晚。”
  珊瑚微笑,“爱跳舞的人又可去跳舞了。”指的是清流。
  医生离去,余求深进来。
  “刘太太有东西交给我。”
  珊瑚走到床头,把那只信封递给他。
  他拆开,目光如闪电,校对过日期、签名、银码,马上收进口袋。
  接着,他并没有问候刘太太,也并不道谢,潇洒冷酷地离去。
  他可不怕暴露真面目,这倒也是优点
  “看到没有,”珊瑚感喟,“钱可以买到的,不过是这样。”
  刘太太蜷缩在大床一角,从背影看去,同贫穷孤苦的老妇相同,不过一觉醒来,她有佣人服侍。
  财富还是可以帮到她,一切都是买回来。
  “支票,可是要到尼斯才能兑现。”
  “放心,”珊瑚笑,“现金支票,打个折头,立刻可以变钞票。”
  “船上又不必花钱。”
  珊瑚大为诱异,“你没到二楼赌场去看过吗?”
  清流楞住,真的,怎幺没想到。
  “多多都不够花。”
  接着,清流听了好几通电话,都是问候刘太太,最后,有人找唐小姐,清流一怔,“我就是。”
  “清流,我是马星南。”
  清流没好气,“又是什么事?”
  “出来喝杯茶。”
  “我正当更。”
  “一定抽得出十五分钟。”
  “好,长话短诅,请尽量浓缩内容。”
  咖啡室里,马星南一味道歉。
  清流说:“我接受你的歉意,行了吧?”
  “那么,我们今晚——”
  “你不必补偿我,我没有损失。”
  这话已经说得很重,马星南沉默一会儿。
  清流雪上加霜,再加一句:“你爸爸妈妈叫你呢,你该走了。”
  马星南只得站起来离去。
  这时,侍应生才把冰咖啡迭上来,一看,正是任天生。
  他笑,“原来昨晚约的是他。”
  “你也来多事!”清流白他一眼。
  任天生只是笑。
  清流惆怅,“你看,挑男友多难,高不成,低不就。”
  “小马人不错,对下人没有架子。”
  “可是缺乏主见。”
  “未曾自立门户之前,听从父母意见,也是很应该的。”
  总不能像余求深,似一股不羁的风。
  任天生算则中了吧,可是不知怎地,他那种性格的男子,永远只会成为异性的至佳好友。
  清流说:“毫不相瞒,我上船来,也是为着闯世界,找机会。”
  “是,这船也是冒险家乐园。”
  “你,你也是怪人,”清流狐疑,“全船走到哪里都可以看到你,无处不在。”
  “今晚可有兴趣进赌场?”
  “不去了,人生根本就似小赌迭大赌,赌时间精血青春。”
  “你的赌本充沛。”
  “开玩笑,双手空主,赤条条出来碰运气。”
  “根多人都是这样起家。”
  清流答:“像刘太太,赌本是四十年阳寿,还算是大赢家呢,有什么乐趣,顶多是把我们支使得团团转而已。”
  传呼机响。
  “你看,来了。”
  清流赶回去,刘太太正在辛苦呕吐。
  看到清流,极之生气,竟伸手来打,一边骂:“你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清流闪避,她一个踉跄,清流只得扶住她,她吐得清流一身都是,秽臭难当。
  清流一声不响,扶她躺下,自去清理。
  珊瑚在身后说:“叫你找余求深来。”
  “我去何处找,船那么大。”
  “船长室或许有办法。”
  清流洗一把脸,出去,踌躇一会儿,敲他的舱房门。
  没想到他在房内。
  出来开门时笑笑,“你终于来敲门了。刘太太想见你。”
  百忙中清流好奇地张望一下他的房间。
  余求深像是知道她心里想些什么,把门打开,“进来,里边没有人。”
  他在看书。
  书名叫《相信你的直觉》。
  清流微笑,她重复:“刘太太找你。”
  “我也正找你呢。”
  一样是在刘巽仪手下讨饭吃,余求深胆子特别大,有恃无恐,这时,令清流佩服。
  她闲闲在椅子上坐下,享受不羁。
  “找我干什么?”
  “聊天、说话、解闷,关在船上久了,有种失却自由的感觉。”
  “你可以上岸走走。”
  “最终还不是要回来。”
  余求深懒洋洋举起双臂,放到颈后枕住。
  清流可以看到他腋窝,本来不过是身体一部份,沙滩及运动场上时时见到,但是清流忽然别转头去。
  余求深又说:“像不像生命?无论走到哪里,始终要回家。”
  清流问:“你有家吗?”
  “我无家,你呢?”
  “我连居所也没有。”
  “那可巧了,两个没有家的人。”
  清流忽然站起来,“你不见刘太太算了。”
  “你急什么?”
  “她怪可怜。”
  余求深嗤一声笑出来,“你只有比她更窘。”
  “你口中没有好人好事。”
  “我才不会替她担心。”
  清流走到房门口,他忽然跳起来推上门,低头凝视清流。
  清流近距离看清楚了他的面孔,真想伸手去抚摸那漂亮到极点的眉眼。
  终于,她自他臂弯钻过去,打开门,回到甲板上。
  世上许多好东西,都需要付钱,才能带回家呢。
  她同珊瑚说:“我找不到他。”
  珊瑚却说:“她睡了,我同她说,那人待地睡醒了才来。”
  “何苦骗她。”
  “你也知道那人一定会来。”
  “不过是为了她的钱。”
  “当然,谁不是,不然,谁会在这条船上载沉载浮。”
  清流忽然想起小时候看过的鬼故事:一只幽灵船恒久在海中飘浮,乘客约莫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是无奈地被逼吃喝玩乐,翩翩起舞,永不到岸……
  清流打了一个冷颤。
  “我想上岸。”
  “谁不想。”
  “不,珊瑚,我指双脚踏上陆地。”
  “我也是。”
  真没想到一下子就闷了,船在下午到了尼斯,著名的翡翠海岸,欧洲最时髦的度假胜地。
  珊瑚说:“上去走走吧。”
  “刘太太醒来怎么办?”
  “有我呢。”
  清流换上便服走上岸去。
  一整条海滩大道上都是名贵的珠宝及服装店。
  有人前来搭讪:“小姐,你可想做电影明星?我可以搭路。”
  清流心想:先处理你自己吧!皮条客。
  忽然有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她差些尖叫起来。
  “不怕,是我。”
  看清楚了,清流松口气,“天生,是你。”
  “我看见你下船,追着上来。”
  “我刚预备回去。”
  “为什么?”
  “我荷包空空,走不动。”
  “吸口新鲜主气总还免费。”
  清流笑了。
  “有个好消息告诉你。”
  清流十分意外,“我?”
  “不是想在船上工作?我们正聘请侍应生。”
  清流苦笑,“没有比较不吃苦的工作?”
  “好歹也是一个开始,凡事从头起。”
  “你说得对。”
  “这是公司应征地址及人事经理姓名。”
  清流贴身收好。
  “上岸之后,你可是住亲友家”
  “我没有亲友。”
  他担心起来,“生活没有问题吧。”
  清流老实回答:“很有问题。”
  “不怕,路是人走出来的。”
  清流听到这句老话,笑得弯下了腰。
  任天生尴尬地看着她,不知说错了什么。
  清流把手圈进他的臂弯,“来,让我们到处走走。”
  棕榈树下,是谈天好地方,萍水相逢,毫无牵挂,才是说话话对象。
  谈到抱负,清流慨叹,“一个自己的家,体贴的丈夫,听话的孩子。”半晌,转过头来问:“你呢?”
  “一盘小生意。”
  都不难做到,可是也许穷一生之力也难达成愿望。
  那天傍晚,刘太太醒来,照样由清流帮她妆扮。
  她兴致很好,忽然问:“你猜世上最难能可贵的是什么?”
  “健康。”
  “咄,谁说这个。”
  “真爱。”
  “嗯,是得到意中人。”
  清流失笑,“也得两情相悦呀。”
  “男欢女爱。”
  说到这里,一老一小齐齐叹息。
  珊瑚在背后咪咪笑。
  清流将一枚羽毛形大钻石别针扣到刘太太鬓边。
  老太太非常满意,忽然想起来,“余求深到什么地方去了?”
  门口有人应道:“在这里。”
  这小子总算出现了。
  刘太太硬是要自轮椅上挣扎下来,由他扶着,一步步走出去。
  清流吃不下大菜,独自走到咖啡室,掏出自备的龙井茶叶,泡了一杯茶喝。
  正低头沉思,鼻端闻得一阵香气。
  唐清流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年轻女子穿着灰绿色蝉翼似钉亮片纱衣,戴副长长翡翠叶子耳环,不请自来,坐到她对面。
  她笑笑开口:“你是唐清流小姐?”
  清流好不意外,“我正是。”
  “我是马星南的姐姐红梅。”
  清流立刻意味到有点不妥,提醒精神,打起笑脸。
  “马小姐你好。”
  马红梅说:“星南一直要邀请你同桌吃饭。”
  “不敢当。”
  红梅却笑了,“有什么关系,同台吃饭,各自修行。”
  马星南的一举一动被看得牢牢靠靠。
  “唐小姐你一定在想,马星南好似没有什么自由。”
  清流赔笑,“我想什么,无关重要。”
  红梅又上下打量她,“好会说话。”
  彼此彼此。
  “你是刘巽仪太太的私人秘书?”
  “正是。”
  “日常负责什么工作?”
  清流不卑不亢地回答:“十分琐碎,不足为外人道。”
  “不会是服侍上床下床吧。”马红梅似笑非笑。
  清流气定神闲,“照顾老人家份属应该。”
  马红梅收敛笑意,“我索性把话说明了吧。”
  “马小姐,究竟什么事?”
  “我们反对你与星南来往。”
  “来往?我与马星南君毫无接触。”
  这下子连红梅都一楞,“他说要在行程结束后请你到家来小住。”
  真是意外。
  清流惊讶地说:“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红梅毫不放松,“你会不会来?”
  “当然不会,非亲非故,陌陌生生,怎么上门?”
  “可是,我打探得你的底细,你没有永久地址。”
  清流变色。
  来了,来了,总有人会仗势欺凌弱女穷女。
  “星南比较天真,他不懂得应付复杂的人心。”
  清流冷笑一声,有你帮忙不就行了。
  正在这个时候,背后忽然有人咳嗽一声,“谁说唐清流无家可归?”
  两个年轻女子齐齐一惊,转过头去,发觉刘太太站在身后,不知怎地,她竟一个人跑了出来。
  接着,刘老太太又郑重地说:“唐清流离开这条船,就住在我的家里,她永远是我的私人秘书。”
  清流呆住。
  她不相信刘太太会维护她,不禁鼻子发酸。
  从来没有任何人站起来为她说过一句半句话,这些年来,她的自尊,任人践踏,只凭个人机智闪避,躲不过时只得忍痛牺牲。
  天不怕地不怕,最怕有人对她好,清流险些流下泪来。
  马红梅十分忌惮,站起来执晚辈礼,唯唯喏喏。
  还有下文,刘太太不放过她,继续说:“我也打听过了,你们家少爷顶爱享受,听说整个下午泡在车行里挑跑车的颜色,不愿上班开会,我还未批准唐清流同他约会呢。”
  这个时候,马红梅一步一步退后,含糊地说声再见,一溜烟逸走。
  刘太大呼出一口气,“吓!”
  清流连忙扶她坐下。
  脸颊一凉,原来终于还是落下泪来,她匆匆用手绢抹去。
  刘太太疲倦地挥手,“不必谢我,我是替自己出口气。”顺手取起清流的龙井喝一口,“看到你,似看到昔日我的影子。”
  她惆怅了,当年,也是这个年纪,沉不住气,想出人头地,无论如何要争口气,叫那些踩过她的人齐齐来拜她,于是,把握住机会,嫁一个比她大三十五岁的男人,承继了他的权势,扬眉吐气。
  她喃喃地说:“十足我当年的遭遇——”
  忽然累了,垂下头。
  接着,珊瑚赶来,着急地说:“怎么在这里,余求深呢?”
  余求深也找了来。
  两人七手八脚把刘太太扶了走。
  只剩下清流一个人,仍然坐在咖啡座里。
  半晌不动,她像是想聆听自己的一颗心想说些什么,可是,也许是因为太过疲乏,又可能是嚅嚅不敢说些什么,清流什么也没听到。
  她回到房间去。
  顺手缓缓帮刘太太卸妆。
  刘太太问:“你喜欢马星南吗?”
  清流偏偏嘴,一笑。
  “很有志气,那么,你可喜欢任天生?”
  “天生绝对是个好朋友。”
  “是,说得不错。”
  清流轻轻梳通了老太太头发,头顶有一处秃得相当厉害,露出粉红色薄嫩的头皮,十分异样,清流特别小心。
  刘太太咳嗽一声,“你喜欢的是余求深吧。”
  清流的心突然大力一跳。
  是被说中心事了吗?
  刘太太低声说:“他不是你的对象。”
  清流赔笑,“我想都没想过。”
  “这样就聪明了。”
  这么说,她并不糊涂,她也知道余求深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以为我不知道?”
  她比什么时候都清醒,忽然咧开嘴笑了,牙齿疏落腊黄,清流别转头去。
  人老了什么都发黄:脸皮、牙齿、眼白……本来白中透红、白中带蓝,白得发亮,经岁月侵蚀,统统又旧又残,有洗不净的迹子。
  “这回下船,到纽约去看医生,你陪着我。”
  清流知道刘太太要看的是矫形医生,那真是一项大工程,需要维修的地方还真不少,天下真有那样神乎其技的医生?
  她安排刘太太睡了。
  半夜,她听到哭泣之声。
  清流知道那是谁,可是,东家不叫她,她也只得佯装没听见。
  在哭声中地隐约觉得有一只手轻抚她裸露的肩膀,这样大的船照样在海中微微荡漾,永远有种颤动的感觉。
  清流惊醒。
  梦中的手属于谁?
  哭声已止,再也无从追究。
  清晨,老太太已经醒来,坐在窗前,看海景。
  她说:“船要到那不勒斯了。”
  清流忙着替她张罗早茶。
  她忽然问:“清流,你猜我几岁?”
  这是天下最不好答的问题。
  但是,也有准则,十八岁以下,加三岁总能讨得欢心,十八岁以上,减三岁也得同样效果。
  非得替刘太太减寿不可。
  “你有五十八岁了吧。”起码减了十年。
  谁知老太太还不满意,半晌才说:“上了年纪,人人都看得出来。”
  清流连忙赔笑,“也许,是因为近年来心境不大好之故。”
  “谁说我心情不好?”
  清流不敢再出声。
  “你说得对,可不已经五十八岁了。”
  那么,就五十八岁好了。
  其实,清流知道珊瑚收着刘太太的护照,只是,知道她的真实年龄干什么呢。
  她喜欢几岁就几岁好了。
  刘太太诉起心事来:“过去十年八年,不少人向我求婚。”
  “是。清”流忍不住惊讶。
  珊瑚也过来了,这番话,她像是听过多次,充耳不闻,忙着替主人打点起居。
  刘太太说下去:“我都没答应。”
  清流把她当天要穿的衣裳取出。
  “其实,有人陪着说说笑笑,日子容易过些。”她似有丝懊恼。
  珊瑚服侍她漱口,捧着小瓷盘,让她吐在里头,一切像自来水咙头尚未发明似。
  清流觉得她足足有一百岁。
  “最近,机会又来了。”
  清流的寒毛忽然全部竖起来。
  这样年纪,如此身份,孜孜地谈婚论嫁,实在突兀,叫清流害怕。
  她低着头,不想刘太太看到她僵硬的表情。
  “你说,该怎么办。”
  清流含糊地答:“你可得考虑清楚。”
  老太太又问珊瑚,“你说呢?”
  “啊,”珊瑚说:“那你得听从你的心。”
  “在船上,船长可以主持婚礼。”
  清流与珊瑚面面相觑。
  珊瑚说:“还是待上了岸,找律师商议过的好。”
  “唉,事事同他们谈,没有意思。”
  清流赔笑,“太太不过说说而已。”
  “谁说的?我十分认真。”
  珊瑚已不敢多说。
  接着,刘太太自言自语道:“年年来那不勒斯,这次最高兴。”
  清流趁转背,同珊瑚说:“会不会遇到骗子。”
  “道行够高,骗得到,是人家本事。”
  “你不关心?”
  “放心,老太太许多财产,需两个以上的律师签字才能兑现。”
  清流吁出一口气。
  珊瑚问:“你猜是谁向她求婚?”
  清流笑了:“当然不是船长。”
  “难道是小拆白?”
  清流小心翼翼,“我不知道。”
  会是余求深吗,他愿意结婚?
  做他们那一行,最开心是自由自在,朝秦暮楚,无牵无挂,怎么会同任何一个人订下合同。
  恐怕是刘老太太搭错线了。
  踏出门去吩咐餐厅领班预备特别菜式,迎头就碰见余求深。
  这人又晒黑了,只觉他眼睛更亮,牙齿更白。
  “匆匆忙忙,去何处?”
  清流答:“叫厨房准备白粥酱瓜,多日来吃西菜腻了。”
  余求深大表讶异,“做得到吗?”
  “咄,轻而易举,有钱使得鬼推磨。”
  余求深微笑,“全靠你了。”
  清流看着他,“有野心的不是我。”
  余求深答:“我也不过是找生活。”
  “你的要求比我们高深千万倍。”
  “你太看好我。”
  “听说,最近有人向刘太太求婚。”
  余求深一怔,“有这种事?”
  “若是真的,倒是好机会,辛苦三五载,可分一半财产,一劳永逸。”
  “你倒是精通算术。”
  清流微笑,“还不是跟你学的。”
  余求深不再争辩,“来,一起到厨房看看。”
  大师傅开头不愿给他们进去。
  “你尽管吩咐,刘太太要求我一定做得到。”
  “那你做花生果肉、皮蛋炒鸡蛋,以及蚂蚁上树给她下粥。”
  清流暗暗好笑。
  大师傅搔头。
  “有无考虑设中厨招待人客?我经过餐厅,闻到芝士牛油味,已经倒胄口。”
  “余先生,我实在不能让你进厨房。”
  “我只需一只炉头。”
  “再逼我可要叫船长来主持公道了。”
  有人出来,“什么事?”
  是一脸笑容的任天生。
  大师傅如释重负,“好了好了,小任,你来应付同胞。”
  他乘机一溜烟跑掉。
  任天生说:“两位请回,一切包我身上。”
  余求深一笑,想偕清流离去,谁知任天生说:“清流,请你做我助手。”
  没想到他也有一手。
  余求深也不争,耸耸肩离去。
  清流留下来,意外的惊喜:“你擅烹饪?”
  “你且试试我身手。”
  “厨房重地,我是外人,不便久留。”
  “我自问身手敏捷。”
  他三两下手势,取出家伙。
  “嗄,居然还有海蜇皮子?”
  “不然经年在洋人的船上吃半生熟牛肉及[火合]死了的鱼不成。”
  清流与他相视而笑。
  做好了小菜,清流想端去给刘太太。
  “慢着。”
  清流一楞,“怎么了?”
  “这是我请你的。”
  “咦,那我主人呢?”
  “这碗白粥才是她的。”
  “我以为——”
  “吃得好,天天要我做了可招呼不起,昔日御厨从来不做时鲜菜式给皇帝尝,就怕上头烦个不休,你明白吗?”
  清流骇笑。
  “来,请坐。”
  清流也不客气,就在厨房一角坐下来品尝清炒小菜。
  “哗,美味。”
  “多谢欣赏。”
  清流看着他,“你在船上来去白若,通行无阻,气度不凡。”
  任天生一怔,“这船是我家。”
  “看得出你是真喜欢。”
  “你愿意上这只船来吗?”
  “我稍嫌晕浪。”
  “会习惯的。”
  “我会详细考虑。”
  清流捧了白粥给刘太太。
  她正在抚自己的面孔,把松脱的脸皮往耳朵方向撂去,绷紧一点,左顾右盼。
  珊瑚过来笑说:“好香。”
  “没想到白粥成了稀品。”
  “物以罕为贵嘛。”
  珊瑚递一张帖子给清流。
  “这是什么?”
  “马家请你同桌吃饭。”
  清流一怔,“我有职主见在身,怎可开小差。”
  “那你去推掉他们。”
  老太太却加一把声音:“去就去,怕什么,我支持你。”
  清流不出声。
  “珊瑚,把那件洒金粉大红晚装取出给她,还有,戴那顶钻石冠冕,当参加化妆舞会。”
  清流嗤一声笑出来。
  “珊瑚,替她打扮。”
  珊瑚愉快地应允。
  “马家算什么东西,炒两块地皮,发了几文,即时狗眼看人,从前他们祖父要不是得刘家借贷……算了,”她挥挥手,“英雄不提当年勇。”
  珊瑚拎出那件裙子来。
  这不是清流所见过最漂亮的晚服:夸张、炫耀、俗气,但绝对是最夺目的一件。
  腰身只有一点点,不知如何穿得下。
  珊瑚笑,“大力吸气,忍住,我迅速把拉链替你拉上。”
  没想到穿这件衣裳需要忍声吞气。
  “今晚,尽管大胆赴约。”
  老太太不需人陪?
  才在狐疑,余求深已经来了。
  这真是一石两鸟之计,又可把清流支开,又做了一个大方的主人。
  余求深蹲到她身边,喁喁不知谈些什么。
  珊瑚用手肘推一推清流。
  她轻轻同清流说:“又签过两次支票给他。”
  数目已经不少。
  珊瑚说:“可能有点后悔把你带上船来,那人双眼老在你身上打转。”
  清流不置可否,她有她要忙的事。
  “来,”珊瑚说:“我帮你打扮。”
  “做一夜公主也是好的。”
  “记住,十二时正要回来。”
  两个人都笑了。
  马星南打电话过来,“六时正我过来接你。”
  清流急急应了一声。
  珊瑚正帮她梳头,将一把头发束到头顶,然后,捧出一只饼干盒子似的首饰盒,打开,取出钻冠。
  “哗。”清流忍不住张大了嘴。
  珊瑚笑,“这是首饰头面中之王,来,没有衔头也要试一试。”
  钻冠稍有份量,两边扣紧了,把清流整张脸映得宝光流转。
  女性追逐钻饰,实在有最佳理由。
  珊瑚赞叹:“再不需要其它饰物。”
  “这顶皇冠做工如此细致,不像是现买。”
  “好眼光,这原是俄国罗曼诺夫皇族遗物,列宁大革命时流入欧洲,贱价出售,正是有钱人搜刮钻冕最佳时刻。”
  清流恻然,“原来全是身外物。”
  “正确。”
  六时正,她走出船舱,马星南看到她,啊地一声。
  步入宴会厅,所有人客及侍应生又是嗡嗡嗡窃窃私语。
  马家的男丁全部站起来迎宾,以示尊重。
  马红梅完全改变态度,殷勤地叫清流坐她身边。
  清流真想告诉她:衣服、头面,全是借用的呀,一敲十二点,全部得归还。
  穿上那样的衣饰,不由她不端端正正地坐好,竟似公主般端庄,因不知说些什么才好,马家的人也不便随意开口。
  终于,马老先生试探地问:“听说,你是刘太太的谊女?”
  连清流自己都觉得讶异,睁大眼睛,不知如何回答。
  马星南来解围,“我们跳个舞。”
  清流坐累了,正想站起来松一松。
  他俩转到舞池。
  马红梅看着清流背影说:“还有一个谣传,说她是她的私生女。”
  “看得出她十分得宠。”
  马红梅冷笑一声,“妈,你肯把那样名贵的钻饰借给我戴吗?问你多次,只说在珠宝店里修改。”
  这时有人客欢呼:“船到那不勒斯了。”
  马星南说:“我陪你上岸去走走。”
  “不,太晚了。”
  “那么,到甲板散步总可以。”
  她跟他出去,高高在上,俯视地面。
  码头上涌满穷人孩子,不住向游客挥手。
  远远看到清流,大声喊:“美丽的小姐,请施舍角子,掷下来即可。”
  清流骇笑,没想到这种情形会在非第三世界发生。
  马星南说:“孩子讨钱用是那不勒斯传统。”
  “应该禁止呀,如此有辱国体。”
  “也许,人家没有那么多心。”
  乐队在餐厅里演奏《回到苏伦托》。
  “明早我们去苏伦托碧绿岩洞游览如何?”
  “明日再说吧。”
  这种人家,面色转变太快,清流适应不来。
  在甲板上转了一圈,红锻鞋有点轧脚,清流便藉词早退。
  她特地走进餐厅向众人一一道别,马太太还搂着她吻颊,清流心中大喊吃不消。
  离开人群,才松一口气。
  第一件事便是脱掉高跟鞋,赤脚走回舱房。
  进了门,发觉灯全熄了,未到十二时,刘太太已经睡下。
  清流反手到晚服背后拉下拉链,嘘,肌肉与脂肪齐齐恢复原状。
  她把裙子搭在沙发上,待明日处理,一迳回卧室卸妆,在浴室轻轻除下钻冠,洗干净脸,她叹口气,走到床边,开亮了台灯。
  床上有人!
  这一惊非同小可。
  清流慌忙中退后一步,撞到茶几上,发出响声。
  床上的人醒来,嘘地一声,叫她肃静,以免吵醒刘太太。
  清流停睛一看,床上那人裸露上胸,笑意盎然,竟是余求深。
  清流又惊又怒,喝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余求深笑着反问:“你说呢?”
  清流取过电话,“你若不走,我立刻通知警卫。”
  余求深轻轻说:“是刘太太叫我在这里陪她。”
  清流放下电话,“我不相信。”
  “她叫我同你交换房间。”
  清流连忙披上浴衣,“将你的门匙给我。”
  “明早人家看到你自我卧室出来,会怎么说?”
  清流恼怒,“我管人说什么,下了船,各散东西,永不见面。”
  “这么说,你我怎地有缘。”
  清流看着她,只见他裸胸宽大强壮,不见一丝脂肪,下身用被褥遮盖着,她忽然涨红面孔,忍声吞气,走到起坐间,蜷缩在沙发上睡。
  良久,她握紧的拳头才慢慢松却。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珊瑚过来,推她,“这是怎么一回事?”无比讶异。
  清流疲倦地答:“登堂入室了。”
  珊瑚压低声音,“你要当心。”
  “我想搬到你房中。”
  “没问题,太太要是反对呢?”
  “我不是卖身的家奴。”
  刘太太起来,看清流一眼,“昨夜玩得可高兴?”
  清流赔笑,“回来发觉寝室有客人,只得到珊瑚房去,以后也与她做室友,你说可好?”
  “不嫌挤吗?”
  “没关系。”
  “随你吧,不过有事一叫,可得马上过来。”
  清流如皇恩大赦,“是,太太。”
  刘太太打一个呵欠,“累极了,”她唤人:“求深,求深。”
  清流巴不得找地洞钻,经过昨夜,她怕见到这个人。
  余求深听见有人叫,只应一声“来了”!久久不见影踪,清流心中暗暗生气。
  半晌他出来了,披着毛巾浴袍,头发湿漉漉,像是刚淋完浴。
  “求深,把我们的计划说出来给她们听。”
  余求深往沙发上一坐,笑嘻嘻,在水果盆上取过一只梨子,咬一口,不出声。
  “你说呀。”刘太太催促他。
  老人语气如少女般娇怯,非常突兀,令清流不安。
  余求深仍然不出声。
  刘太太“啐”地一声,“你不说,我来说。”
  她放下了银梳子,转过头来,“耽会儿我们上岸去。”
  清流一怔,就这么多?
  刘太太忽然笑了,她说下去:“改乘飞机到巴黎,我已联络好牧师替我俩证婚。”
  清流张大了嘴合不拢来。
  “你们二人跟着来打点,这回可真的少不了你俩,有得忙的。”
  清流还是睁大双眼,一时未能把这件事消化,要靠珊瑚推她一下。
  “老程与欧阳律师将在巴黎与我们会合,你们放心,这次将会是正式合法的婚礼。”
  清流霍地转过头去看着余求深。
  这时,他也收敛了笑容,平时动人的眼睛呆视前方,暂停散放魅力。
  一夜之间,事情产生了这样大变化,刘太太办事能力怎地高强,几通电话便已安排好终身大事,她根本不需要什么私人秘书。
  清流只得说是。
  “在巴黎逗留两日,然后飞到雅典再上船,时间刚刚好。”
  清流佩服得五体投地。
  刘太太宝刀未老,由此可知做人不是靠肉体力气,是靠思想智能。
  她必恭必敬回答:“知道。”
  刘太太忽然咕咕笑,声音似猫头鹰,听了令人不舒服。
  她说:“再上船,我就是余太太,清流,你得与珊瑚同房,对不起。”
  原来如此。
  “来,准备下船。”
  珊瑚连忙问:“太太,可需携带衣服?”
  “不用,福克大道寓所内什么都有。”
  清流立刻着手替主人化妆。
  这样年纪了,身体又不好,不知还受不受得住折腾,但,清流肯定她清醒地知道她在做什么。
  他们一行四人离船上岸。
  任天生闻讯赶来,他要见的是唐清流。
  见清流脸上的疑惑惊骇之意仍然残留,任天生轻轻安慰她:“世上什么怪事都有。”
  清流嘘出一口气。
  真可悲,余求深从卖艺沦为卖身。
  “你有我的地址电话。”
  清流颔首。
  “自己小心。”
  岸上已有车子在等,立刻驶往飞机场。
  一路上余求深不发一言,搀扶着老太太,不知情的人会以为他们是一对相爱的母子。
  在飞机上,老太太要求与清流同坐。
  飞机舱微微颤动,似还在船上,真像个梦,可惜,这是别人的梦。
  “你一定奇怪,为什么我决定结婚。”
  清流无话可说。
  “我从来没有结过婚。”
  如果她指刘太太这身份是买卖的结局,那么,这次同余某,是重蹈覆辙。
  “这次,由我安排一切。”
  “嗯,唔。”
  她闭上双目,“以后,你们仍可叫我刘太太。”
  清流啼笑皆非,只得唯唯喏喏。
  老程在奥赛飞机场接她们。
  清流像看到故人一般迎上去,“老程先生,你赶来了。”
  老程非常了解地拍拍清流肩膀,像是说:日子久了,你会习惯,同我一样。
  他对余求深非常客气,一点也没有轻蔑之意,这老程真会做人。
  车子驶往刘太太在巴黎市中心的公寓,女佣人满脸笑迎出来,一进门,只见到处都是鲜艳的花束,推开窗户,可以看到著名的星广场及香舍丽榭大道。
  老程说:“这里有我及茉莉接更,唐小姐,你去逛逛。”
  刘太太笑着抬起头来,“老程你倒会做人情,几时轮到你发号施令。”
  “是,太太。”
  “清流,你服侍我试穿婚纱。”
  什么?清流呆住,原来还有蛇足。
  “服装师马上要来了。”
  可是刘太太已经累得往卧室走过去。
  余求深在书房与欧阳律师密斟,一定在谈价格。
  清流抬头欣赏客厅天花板上壁画,她只有在电影中见过这种场面。
  设计师准时来到,一行二人,取出婚纱,对清流说:“大改动是来不及了,只得十多小时就举行婚礼。”
  另一人笑,“刘太太身段是标准三十八号,不必太多改动。”
  清流立刻知道是误会了。
  “不,我并非刘太太。”
  两位小姐一怔。
  清流伸一伸手,“请跟我到这边。”
  寝室门打开,两人看到苍老佝偻的刘太太,脸上闪过一丝恐怖的神色。
  刘太太巅巍巍站起来,可是那袭纱衣一累累一层层,瘦弱的她撑不起来,也无从修改。
  她大发雷霆,掷烂一只水晶花瓶。
  珊瑚忙来安抚。
  清流立刻带着设计师出去。
  二人面面相觑,匆匆离开。
  这时,余求深正伏在露台上看风景,一副事不关己,己不劳心之状。
  他闲闲说:“此处看不到赛纳河。”
  清流没好气,但是,也不能责怪他。
  他虽然是戏中主角之一,但导演不是他,他只是傀儡。
  巴黎平原上轻轻罩着一层烟霞,他转过头来,朝着清流笑,“要不要陪我去珠宝店取结婚指环?”
  珊瑚出来说:“清流,太太要同你说话。”
  清流只得匆匆跑进房中。
  刘太太的气已经消了,颓然问:“怎么办?”
  清流心急生智,赔笑道:“穿缎子套装好了,华丽丝森逊也没有穿婚纱。”
  刘太太不禁微微笑,“你真会说话。”
  “我讲事实。”
  “你替我去办吧。”
  清流松口气。
  这时,连她都有点累,走到客厅坐下,用手托着腮,想一想该怎么办。
  老程笑笑说:“别担心,我打电话叫各时装店把套装送上来。”
  “还要头饰帽子。”
  “不成问题,他们都会配好。”
  他自去联络。
  半小时后公寓里已堆满绫罗绸缎。
  余求深却取起外套打开大门准备出去。
  清流急问:“喂你到什么地方去?来帮帮眼。”
  “我去逛罗浮宫,你可要跟着来?”
  “我怎么走得开?”
  余求深走到那堆衣服面前,顺手抽出一件,“嗯,芝韵诗,多么美妙的名字,就是它好了,服侍太太试穿吧,现在,可以走了吗?”
  清流骇笑。
  一边珊瑚拚命向她使眼色表示不可。
  清流内心矛盾挣扎半晌,秀丽的脸微微扭曲,一切都落在余求深眼中,他想:即使叫她痛苦片刻,也是值得的。
  终于,清流微笑,“我不会做那样缺德的事,”她补一句:“我尚未下班。”
  余求深耸耸肩,开门出去了。
  珊瑚气道:“什么样子。”
  老程却说:“这里没他的事,怪闷的。”
  到底是男人比较了解男人。
  “婚礼几时举行?”
  “明早十时半。”
  “在哪家教堂?”
  “牧师上门来,就在这里举行。”
  清流意外,“这么方便?”
  老程笑道:“可见欧阳律师办事是多么妥当。”
  跟着,医生上来替刘太太检查身体。
  珊瑚斟杯咖啡给清流。
  清流问:“你还有没有荡漾的感觉?”
  珊瑚摇头,“下了船就消失了。”
  清流说:“我却还在摇摇摆摆。”
  珊瑚含有深意地说:“你的确是比我们敏感得多。”
  医生一走,布置婚礼场地的人来了,没有太多改动,只捧来更多鲜花,把几件家俱略为移动一下,又搬来一架小小古董风琴。
  他们离去之际,客厅已经变了样子,举行婚礼也不觉突兀。
  清流忍不住问:“明日十时半以后,余某可是有权分一半财产?”
  珊瑚嗤一声笑。
  老程和蔼颜色地回答:“太太不会亏待他,有些东西的确已由欧阳律师拨到他名下,他亦表示满意。”
  刘太太在寝室内午睡,醒了,嚷口渴,抱怨嘴巴像是铺了地毯,渴望有鲜味的汤喝。
  老程连忙说:“我吩咐茉莉做了火腿笋丝汤。”
  刘太太这才露出一丝笑意。
  “求深呢?”
  天色已近黄昏,他溜达到这个时刻尚未回来。
  刘太太的面色一沉,不悦地发凯。
  可是大门一响,余求深手里捧着一盘铃兰回来了,刘太太马上露出笑容,接过深深嗅着花香。
  清流暗暗好笑,难得的是这样的陈腔滥调刘太大居然受落。
  各人也有礼物,由余求深亲自挑选,老程他们立刻道谢。
  清流打开盒子一看,是一只金手表,她立刻取出戴上。
  刘太太笑说:“大家喜欢就好。”
  又把婚戒传给他们看。
  清流有点意外,婚戒只是普通的白金指环,一点花巧也无,戒指内侧刻着二人姓名缩写,刘太太叫老程代为保管。
  香槟也送上来了,队伍忙而不乱,整整有条,一批人退下,另一批上,安排得妥妥当当。
  刘太太说:“明日劳驾各位一早起来。”
  那是真的早,五时便得起床准备。
  清流与珊瑚更在四时多便起来打点。
  整个客厅都弥漫着花香,这时,昨天的花蕾刚刚绽放,到了中午,又该谢落了。
  衣服鞋袜全部检查过熨好放在一边。
  摄影师在六时正抵达,开始摆好器材。
  准备午餐的大师傅也带着伙计上来,各就各位。
  大家都有点紧张,沉默地工作。
  老程指挥如意,堪称是将才。
  八时正,他说:“清流,叫太太准备。”
  欧阳律师也来了,斟了杯咖啡坐露台上。
  “牧师呢?”
  “已派车子去接。”
  珊瑚搀刘太太起来,刘太太一时间像是不知今日要做些什么事。
  慢慢想起来,她看着天花板叹口气。
  奇怪,竟没有笑意。
  她握着清流的手,忽然说:“我累了,不玩了。”
  什么?清流愣住。
  “叫他们都回去吧。”她挥挥手。
  清流低声说:“可是,一切都准备好了。”
  “我再也没有精神。”
  “牧师正在外头等呢。”
  珊瑚却巴不得她取消婚礼,“我立刻去叫他们走。”
  刘太太又叫住她:“慢着,先唤求深进来。”
  珊瑚不甚愿意,“好。”
  清流识趣,正欲退出,刘太太却说:“你不用走开。”
  片刻珊瑚回来说:“他还未睡醒,叫不起来。”
  刘太太叹口气,“你们看看。”
  珊瑚说:“我去解散他们。”
  几日来的兴奋一扫而空,刘太太颓态毕露,了无生趣,“清流,你说,是否该取消婚礼。”
  清流赔笑,“想清楚点也是好的。”
  刘太太抬起头,“清流,说是改期吧。”
  清流点点头。
  清流见欧阳律师仍然坐在露台上,上前与他耳语几句,律师手一松,甜圈饼掉到地上,可是脸上随即露出笑意。
  接着,清流把消息告诉牧师,牧师的反应不一样,慈祥地劝道:“有分歧的话可以谅解。”
  清流笑笑,“你误会了,我不是新娘。”
  牧师张大了嘴。
  清流招呼他:“请过来吃早餐,改好日期再通知阁下。”
  她再去看卧室里的余求深。
  外头闹了好几个小时,他朦然不觉,高枕无忧,露肩拥着被褥憩睡。
  幽暗的寝室里有他的气息,清流深呼吸了几下。
  小时候,经过蛋糕或是她妃糖店,她也会这样贪婪地深呼吸。
  余求深立刻醒来,看着她。
  清流这才知道珊瑚藏奸,并没有来叫过余求深。
  这也是忠仆唯一可以做的事,护主要紧。
  他脸上露出一丝讶异的神色,“你怎么在这里?”
  接着,取过腕表看一看,“唷,九点了。”想掀开被单起床。
  然后,发觉清流在他面前,不方便行动,笑道:“你让一让。”
  清流只得告诉他:“婚礼取消了。”
  这时,连清流也不得不佩服他,他只是一愣,神色随即恢复正常,反问:“是永久取消?”
  “大概是。”
  他笑了,嘿地一声,十分合理地说:“我马上收拾东西走路。”
  “太太并没有叫你走。”
  他下床,转过头来,“小姐,知道在什么时候下台是十分重要的事。”
  清流问:“你没有失望?”
  他真正的笑了,“小姐,若果连这点心理准备也无,如何出来跑江湖。”
  “你——也不会一无所有吧。”
  “放心,一早讲好条件,我已经得到我要的东西,一点也不吃亏。”
  老程说得对,刘太太的确是个慷慨的人。
  “也许,这样只有轻松吧。”
  他想一想,十分坦诚地答:“也不是,合同上注明,婚后一年,我又可得到一笔丰富的奖金。”
  真没想到合同如此精密。
  这时,虚掩的门外一声咳嗽,清流听得出是老程的声音。
  余求深扬声,“进来。”
  老程推开门。
  余求深说:“我立刻收拾东西走。”
  老程答:“太太想见你。”
  余求深说:“不必了。”
  “太太另外有安排。”
  他爽快地说:“不用麻烦,画蛇何必添足。”
  他开始穿衣服。
  老程只得退出去。
  清流问:“你不再回到船上?”
  他失笑,“我此行收获不浅,人在巴黎,也该轻松一下了。”
  清流轻轻说:“后会有期。”
  他忽然走近清流,捧起她的脸,轻轻吻一下她的嘴唇,“祝你好运。”
  他取过外套,潇洒地开门出去。
  余求深头也不回的走了。
  留下清流轻轻抚摸自己的嘴唇。
  珊瑚看见清流惘然若失的样子,挪揄道:“世上这样的汤丸是很多的。”
  清流回过头来说:“不,他是他们当中很特别的一个。”
  珊瑚冷笑一声。
  不久,刘太太证实了这一个说法。
  她尖声问:“你们让他走?”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答。
  刘太太走进卧室,嘭一声关上门,把自己反锁在里边。
  外人都走了,只剩下他们几个人,收拾客厅里残局。
  看看时间,才九点半。
  有人按铃,原来是送结婚蛋糕上来。
  清流从来未见过那么漂亮的蛋糕,像一件瓷器雕塑,雪白三层高,全是各式各样糖制花朵,栩栩如生。
  清流摘下一块淡黄玫瑰花瓣,放进嘴里。
  啊,尝到甜头了。
  珊瑚咕哝道:“白花费。”
  老程却说:“钱不是问题。”
  真没想到侮婚的会是刘太太。
  纯银相架上还留着她与余求深的欢乐时光。
  茉莉上来问:“都收拾掉吗?”
  老程点点头。
  “我去唤人来把钢琴抬走。”
  稍后,清流听到古董钢琴发出铮宗乐声,有人在弹小步舞曲。
  出去一看,原来是刘太太,既未更衣,也没化妆,在那里弹琴呢,像只苍白的魑魅,不过不奈寂寞,白天就出动了。
  看到清流,颓然问:“他有无留下地址?”
  “他走得很快,留都留不住。”
  刘太太低下头。
  清流不忍,轻轻问:“设法去叫他回来?”
  刘太太摆摆手,“他从来不属于我。”
  这是真的,可是,到了某种关口,不必追究真相,只要他愿意留在身边即可。
  她伸出手,想弹完那首曲子,终于颤抖的手不能完成任务,她抽噎起来。
  清流吃一惊。
  她从未见过刘太太哭,还以为她已成为化石,没想到还会流泪。
  客厅里只有她们主仆二人,其余人都累得休息去了,清流再低声问一次:“可要找他回来?”
  刘太太再次摇头。
  清流扶她进寝室休息。
  然后,她打开了大门,学余求深那样走出去。
  但愿她也可以一去不返,自由自在。
  清流朝福克大道南边走过去,只见车水马龙,整个城市笼罩着一阵烟霞,游客如过江之鲫,肩擦肩,日本人众多,都往道旁时装店挤。
  这个名都见面不如闻名,她坐在路边长椅上,深深怀念余求深。
  如果他还在刘宅,情况一定有所不同,他可能会建议到南部租别墅度假,摘葡萄,酿酒,又会拉队到海滩晒太阳,野餐,把所有人都哄得开开心心。
  余求深既是他们的敌人,又是他们的伙伴,短短日子,已成为不可缺少的生活调剂品,少了他,似咖啡里少了糖似。
  他一走,刘家就像没了灵魂。
  不知为什么,刘太太到最后一刻居然清醒过来,真正可惜。
  清流看过地图,知道罗浮宫就在前边,步行二十分钟可到,但不知怎地,无论如何提不起劲来。
  清流踯躅回公寓。
  黄昏,华灯初上,道旁已有穿细跟高统子鲜红色漆皮靴子的流莺出动。
  清流用手掩住面孔,她想回家。
  可是,她早已没有家。
  清流叹息一声,回忆到极小极小的时候,每日下午放了学,母亲在操场等她,领她回家,只有那时她才有家。
  清流落下泪来。
  她终于站起来,回到公寓去。
  正好听得珊瑚问:“我们还回到船上去吗?”
  “那真要问过太太。”
  “清流你去探一探。”
  清流轻轻推开门,看到刘太太靠在床背上,一动不动,双目半瞌半闭。
  清流吓一跳,连忙急步走向前,冒失地伸出食指,去探老太太鼻息。
  谁知刘太太猛地一挡,推开她,吆喝一声:“干什么?”
  清流人急生智,“有只小虫。”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要人没人,叫你来干什么,度假享福?”
  一切恢复正常。
  “老程先生说,我们还回到船上不?”
  “那么局促,不去了。”
  “那么,去何处呢?”
  “在巴黎终老,要不,到伦敦去。”
  珊瑚知道了,忙不迭叫苦。
  “我陪太太在伦敦住过半年,几乎自杀,天天下雨,不见天日,每日三时天黑,整晚逼着大家陪她做三千块拼图游戏,我忍不住要辞职。”
  半晌清流说:“是该让她结婚的。”
  “结了婚,那小白脸还如何有好脸色。”
  老程瞪眼,“这是什么话?”
  珊瑚立刻噤声。
  电话铃响,老程去听了回来说:“唐小姐电话。”
  “清流,我是任天生。”
  清流又惊又喜,“你怎么找得到这里?”
  “要找一个人,总会找得到。”
  清流长长叹口气,“又累苦,想回家乡。”
  任天生笑出来,“很多人羡慕你还来不及,何生怨言?”
  清流轻轻说了几句近况。
  “原来如此。”
  “船在哪里?:”
  “快要驶往君士坦丁堡。”
  “啊,阿历山大大帝的家乡。”
  “你对历史有点认识。”
  “船上诸事平安?”
  “若干客人预备上岸乘坐东方号快车返回巴黎。”
  “多会享受。”
  他忽然说:“清流,极之想念你。”
  清流感慨,“我们认识多久了,仿佛已有十年八载。”
  “清流,我有话说。”
  “请讲。”
  “我郑重向你求婚。”
  拿着电话听筒,清流耳畔嗡嗡作响。
  “我可以给你一个舒适安全的家。”
  清流呆呆地听他说下去。
  “我打算转往岸上工作,朝九晚六,每日准时回家吃晚餐,尽力做一个好丈夫。”
  清流轻轻的笑,轻轻落下泪来。
  “我们二人都不必再流浪了。”
  清流不出声。
  “你可是需要一点时间考虑?”
  清流终于答是。
  “两天后我再找你。”
  他把时间拿捏得很准,四十八小时已经足够。
  也许,命运安排她跟刘太太乘不羁的风,就是为着替可怜的她安排一个家。
  温暖的永久住所,男主人准时回来,将来,还可以养儿育女……
  清流看着天花板,这不是她期待已久的机会吗。
  珊瑚过来,看她一眼,说道:“还未是时候。”
  清流一怔,“你说什么?”
  她笑笑,“水晶灯缨络上虽然有尘,但是暂时还不需抹。”
  “你不是说这个。”
  “是吗,你以为我在说别的事?”
  “你觉得我该找个归宿吗?”
  珊瑚坐下来,“还不是时间,才廿一二岁,可会甘心长远打理家务,刻苦耐劳,永不抱怨?一个家除出准时回家的男主人以外,总得还有其它吧。”
  清流吃惊,“连你都那样说。”
  忽尔听得一声叹息。
  原来是老程先生,他说:“错过了码头,就得像我这样,终身孤苦了。”
  珊瑚没好气,“你也来发表意见,叫清流何去何从?”
  老程摊摊手,“清流,你自己想清楚。”
  清流笑了,“乞丐没有选择。”
  “咦,怎么说?”
  “我只想找个栖身之所。”
  “别说得这样凄凉。”
  “我几乎已经决定了。”
  “那对任天生不公平。”
  “不会的,”清流微笑,“他也会得到他所要的。”
  珊瑚不服气,“那你步刘太太后尘。”
  “嘘,刘太太所获惊人,富可敌国。”
  “谈论东家,声音小一点。”
  老式电梯轧轧声上来,清流去拉开大门观看,她希望是余求深回来了。
  原来是杂货店替邻居送食物来,除了水果与酒,还有一整条鲑鱼,全放在纸盒内,鱼眼瞪老大,使清流别转了头。
  楼梯通向天井,天井另有大门出口,用铁闸拦住。
  不见有人。
  清流悄然返回室内。
  老程告诉她:“太太说,明日叫你们一起上船。”
  清流点点头。
  第二天又是大清早起来,准备行李转飞机上船。
  在飞机上刘太太吵闹不休,用杯碟掷向侍应生。
  副飞机师出来同清流铁青面孔说:“请你控制令祖母,这是一辆美国飞机,袭击服务人员属刑事案件,联邦密探会在飞机场等候你们。”
  清流无奈,喂刘太太服药。
  她嫌苦,一口水直喷到清流脸上。
  邻座怪同情清流,“令祖母真难服侍。”
  清流不出声,真好眼光,看得出她母亲也不会那样老。
  刘太太终于静下来,清流到卫生间清理脸容。
  她看进镜子里去,已经决定答应任天生了。
  她叹口气,回到座位上,珊瑚拍拍她肩膀。
  刘太太已沉沉睡去。
  清流问珊瑚:“上了岸,你有什么打算?”
  “准备辞职,薄有节蓄,想开一个小店,做点生意。”
  “刘太太少得了你吗?”
  珊瑚就笑,“不知多少女佣人比我精乖伶俐。”
  “做什么生意?”
  “衣物干洗店。”
  这是好主意。
  珊瑚说:“不必担心存货滞销,货色过时腐坏,货源出问题,亦毋需熟手技工,入几架先进机器,服务诚实可靠即行。”
  “知会了刘太太没有?”
  “我会早一个月通知她。”
  “幸亏老程仍在。”
  “他打算退休,没告诉你吗?”
  清流不安,“大家一起走,不大好吧。”
  “可能有点巧。”
  “刘太太没人照顾——”
  “那么,你留下来好了。”
  “别取笑我。”
  “放心,老程会替她找到应当人选才走。”
  清流累得说不出话来,闭上眼睛。
  听到刘太太发出梦呓,没有叫名字,也没有具体句子,只是一种痛苦挣扎之声。
  她梦见了什么?
  是过去出卖自我的岁月吗,抑或,看到了今日已有足够能力收买一切的自己?
  侍应生过来说:“已准备好轮椅,飞机即将抵达。”
  清流点点头。
  “华人真孝顺祖父母。”
  清流忽然说:“她不是我祖母。”
  “呵,莫非是母亲?”
  “我只是她的秘书。”
  “天,那是什么样的工作。”
  人家吃惊地掩着嘴走开。
  真是,为了生活,有个限度,也不必太委屈。
  当初挑中她来做这份工作,也是因为她背境奇突,无家可归,无处可去的缘故。
  老程真是好管家,他一定会找到更好的人给刘太太。
  那只雪白的大船停泊在码头,老远就看见不羁的风四个字。
  清流在心中嘱司机:快点快点,还有三十分钟船就开航了。
  那船仿佛已成为她的家。
  从下飞机赶来,最心急的便是唐清流。
  她把刘太大扶坐到轮椅上,飞快推出海关。
  偏偏她一个人被海关扣留询问了二十分钟,累东家在门口等她。
  终于放行的时候,清流已汗流浃背。
  又急问:“登船证呢?”
  珊瑚答:“别担心在这里。”
  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何那样害怕,蓦然发觉,她已把老程珊瑚以及刘太太当作亲人。
  清流顿觉凄凉,还来不及把捩水自眼角抹去,车子已经到了。
  服务人员早已在等候她们。
  “刘太太,叹迎你回到不羁的风。”
  “大家都根挂念你。”
  “需要些什么,先回房去休息一下可好?”
  清流松一口气,一摸,面孔冰冷,原来海风凌厉,她连忙替刘太太系上丝巾。
  甲板上老远看见任天生向地招手。
  她急急走向前,他紧紧握住她的手。
  “听见你们今日上船,不胜欢喜。”
  他与她都在工作,迅速放开手,可是她的心已经定了下来。
  他讶异地说:“你瘦多了。”
  她苦笑。
  珊瑚过来含笑道:“清流,先把太太安顿下来。”
  清流连忙道歉,推着刘太太进舱房。
  一进门便看到一大盘雪白的鲜花,香气扑鼻,看了开心。
  船微微震荡下下,不小心还真的不会发觉,启航了。
  清流苦笑道,“这辈子我都不会再向往旅游。”
  “嘘,当心太太听见。”
  “实在太奔波了。”
  刘太太坐在轮椅里,一声不响,头上缚着丝巾,脸上架着太阳眼镜,也看不出有什么表情。
  珊瑚赔笑道:“太太,可要打中觉?”
  没有回答。
  清流说:“打开露台去看风景好吗?”
  珊瑚说:“你到餐厅去看看今晚吃些什么。”
  清流把轮椅推到露台边,走出舱房,迎面碰见一个人。
  “清流,你回来了。”语气惊喜。
  清流停睛一看,笑笑,“马少爷,你好。”
  “巴黎之游可愉快?”
  “忙得不可开交,走马看花。”
  “可是听说——”
  “我有工作在身,请让路。”
  把他当挡路的恶人。
  “今天晚上可方便出来?”
  “再说吧。”
  清流低头走开,忍不住再转头看他,这马星南简直不像个真人,只见他穿著大花衬衫,白裤子,白色掠皮鞋,最难得的还配着一顶白色水手帽。
  清流嗤一声笑出来。
  在餐厅与领班聊了一会儿,他取出一客美女海伦式炖糖梨子,“请刘太太试一试。”
  清流笑着叮嘱:“记得芦笋要蒸不要加牛油。”
  领班连忙答应。
  然后,胖胖的他忽然笑嘻嘻问:“唐小姐,好事可是近了?”
  清流笑而不答,人家也是关心她。
  回到舱房,见珊瑚在收拾衣物,刘太太仍然坐在轮椅上,维持那个姿势。
  清流蹲下来,帮她脱去鞋子,换上拖鞋。
  又笑说:“怎么还没脱下墨镜,我扶你到沙发上坐。”
  “珊瑚探头出来问:「下一站又是哪个埠?”
  “应该是希腊的雅典。”
  “是最后一站吗?”
  “我希望是,太太可别说我得福嫌轻。”
  停了一站又一站,过了一山又一山,要走到几时去?清流觉得疲倦不堪。
  上船至今,她未曾好好睡过一觉。
  清流轻轻帮刘太太除下丝巾,拢拢头发,替她按摩肩膀。
  然后,替她脱下墨镜。
  “我扶你到沙发去。”
  伸手到她腋下,要拉起她。
  忽然之间,听到珊瑚沉声说:“放下她。”
  “什么?”清流抬起头。
  “轻轻放下太太。”
  清流还不知发生什么事,只得抽出手臂,把刘太太放回轮椅。
  她的脸十分贴近刘太太,这时才发觉主人的眼珠凝固,已无生气。
  清流颤抖起来,忍不住摸她面孔,肌肉冰冷。
  她没有叫嚷,抬头,看牢珊瑚。
  珊瑚异常镇定,“立刻叫医生。”
  清流拿起电话,过份紧张,拨了三次都错,全搭到别人房间去。
  珊瑚过来接过电话冷静地打到医务所,“医生,请即来九O四三室,是,刘巽仪夫人,我猜她已经昏迷。”
  挂上线,珊瑚同清流说:“别动,坐这里。”
  过半晌,清流轻轻问:“是什么时候的事?”
  珊瑚叹口气,“我不知道。”
  “上船之前,还是回到舱房之后,抑或,在飞机上?”
  珊瑚说:“她一直坐在轮椅上,谁也不知道几时。”
  “天啊。”清流用手掩着面孔。
  “医生来后,勿作任何猜测。”
  她取起电话,把意外通知老程。
  清流发觉自己四肢簌簌发抖,生命竟如此脆弱,今日在,明朝消失,不留痕迹。
  医生极快赶到,神色凝重。
  检查过后,对二人说:“已无生命迹象,照表面看,很可能是心脏病猝发。”
  清流问:“我们该怎幺办?”
  “你们同她是什么关系?”
  “雇主与伙计。”
  “快通知她亲人。”
  珊瑚回答:“她没有任何亲人。”
  医生一怔。
  “我们已经知会她私人医生与律师。”
  船长来了。
  与医生低语几句,十分客气地与清流商量:“这种事从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我们会得处理,不过,希望两位不要张扬,以免影响船上其它旅客的情绪。”
  清流觉得可以接受,便颔首答允。
  船长像是最关心这件事,他松了一口气。
  珊瑚却讽刺地说:“放心,刘太太一直是你最好的客人。”
  船长只当听不见,转过头去与医生说话。
  然后,他去打了一通电话。
  片刻有人敲门,一看,原来是任天生,清流正想推搪他,没想到船长说:“不怕,是我请任君来。”
  任天生走到刘太太面前,凝视一会儿,坐下,握着双手不动,然后对清流说:“请不要张扬。”
  珊瑚实在忍不住,“我们不会对牢扩声机喊。”
  “我去通知希腊警方派直升机来。”
  清流忽然说:“不,这不是她的旨意,请稍等,律师会同你们联络。”
  刚好这个时候,电话来了。
  最奇突的是,接过电话的不是船长,而是任天生。
  “欧阳律师,是,此事由我负责,我是甚幺人?”他抬起头来看了清流一眼,很清晰地回答:“我是船主。”
  清流张大了嘴。
  珊瑚的眼光更疑惑,看向清流,似问:你可知道此事?清流郑重摇头:真的不知。
  一天两个意外,一大一小,她已经麻木。
  清流走到露台,不由自主地说:“太太,我们去吸一下新鲜空气。”
  珊瑚把手按在她的肩膀上。
  清流抬起头来茫然问:“怎幺办?”
  “太太一定有所安排。”
  是,她一直是个非常精密的人。
  珊瑚说:“看,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半晌,任天生出来,“两位,请过来一下。”
  他待两位女士坐下,才不徐不疾地说:“欧阳律师说,刘夫人遗体可在雅典火化。”
  清流点头。
  “他与刘宅管家程瑞将即时出发与你们会合。”
  清流又机械化地颔首。
  他咳嗽一声,“我们可以将刘太太挪一挪。”
  珊瑚这时说:“不必,我们不怕,让她在自己房里休息比较好。”
  任天生看着清流。
  清流答:“我同意。”
  他又清清喉咙,“我想与你说几句话。”
  清流却说:“我已经累了,言多必失。”
  珊瑚忽然家长式地挥挥手,“有话明天再说吧。”
  清流靠在床上睡着,朦胧间听见任天生派人送食物来,珊瑚与他说了几句。
  过片刻,又听见马星南来找。
  珊瑚告诉他:“都休息了。”
  “刘太太呢?”
  “也睡了。”
  清流耳朵醒着,只觉得滑稽,她牵了牵嘴角,落下泪来。
  半夜醒来,发觉珊瑚在看电视。
  她问:“你不累?”
  “跟太太那么多年,练了出来,并不是特别疲倦。”
  “你真忠心。”
  “这是缘份。”
  电视正播新闻片,地球不知哪个角落天灾人祸,新闻报告员的声音却不温不火,十分冷静。
  清流用手揉一揉脸,“旅程结束了。”
  珊瑚讶异地抬起头来,“是吗,你认为如此?”
  “一到岸,我们就各散东西,如果你不嫌弃,珊瑚,我希望与你做一个朋友,保持联络。”
  “唐小姐,你有一颗好心。”
  清流微笑,“一听这非份要求,即时与我生疏。”
  珊瑚说:“真没想到任天生是船主。”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据船长说,他是船主之子,他家族买下这条船,派他上船视察,做详尽报告,以图改良或维持服务水准。”
  清流静默。
  “不可思议。”
  清流轻轻接上去“「然后,是苦工或海浪使他发昏,他异想天开,他竟向一名穷家女求婚。”
  “出生富裕也不是他的错。”
  清流一听,笑出眼泪来。
  从来没有人那样为富家子辩护过。
  她摆摆手,回房去休息。
  半夜,像是听到有人哭泣,跳起来,侧着头听半晌,船舱内静寂无声,她才知道是幻觉。
  一下子没法再睡,看着天花板,天渐渐亮起来。
  清晨,她到甲板去散步,迎面而来的人客向她问候,不忘加一句:“刘太太好吗”,“刘太太起来没有”。
  清流取出刘太太的墨镜,架在脸上,顿时拒人千里,人家不好意思搭讪打扰。
  任天生过来陪她站在栏杆旁。
  清流笑笑,“你好。”
  “发生许多事。”
  清流答:“是。”
  “很佩服你的镇定。”
  “连自己都纳罕,居然不慌不忙,涎着脸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我要向你道歉。”
  “你做了什么坏事?”
  “我没告诉你我真正身份。”
  “微服出行,当然不便宣扬。”
  任天生大喜过望,“你了解?”
  “不,”清流看着他,“我一点也不明白,这事,也同我没有什么关系。”
  任天生知道她还是生气了。
  清流说:“原来整条船属于你家,那多好,浮岛似,将来,可以借它来举行豪华婚礼,把人客全部请到船上,吃喝玩乐三日三夜,多美妙,主人宾客永志难忘。”
  半晌任天生才答:“我们家一向低调。”
  清流说:“对不起,我竟怀着暴发户意识。”
  任天生知道一时间她下不了气,发生了那么多事,她情绪异常,值得体谅,他不去勉强她。
  任天生身边传呼机响,清流温和地说:“咖啡厅叫你去侍应,还有,酒吧需要人调酒,说不定,厨房找帮手。”
  任天生尴尬地说:“对不起,失陪。”
  船慢慢靠岸。
  旅客兴奋得不得了,纷纷聚集甲板,等待上岸。
  清流与珊瑚维持缄默。
  珊瑚说:“任君从头到尾亲自处理这件事,是托你的鸿福。”
  “他不过照规矩办事。”
  有人敲门。
  珊瑚一看,堵住门,不肯放他进来。
  “我特地来探访刘太太。”
  “刘太太休息。”
  清流站起来一看,发觉是马红梅。
  “刘太太不舒服,不愿见客。”
  “我有话说,我进来等她。”
  清流帮着珊瑚把她拦在门外,谁知马红梅伸手一格,把她们二人推开,自顾自进来坐下。
  老练的珊瑚立刻拿起电话叫服务员。
  马红梅恼怒地说:“你们两个刁仆太过无礼。”
  任天生已经赶到,客气地说:“马小姐,请你即刻离开。”
  “为什么?”
  “刘太太不想见你。”
  马红梅下不了台,脸上一块青一块白,强横地说:“我与刘太太是世交。”
  忽然之间,马红梅掩到寝室门前,用手一推,想看个究竟。
  清流的心急像是要跳出来似。
  可是马红梅打不开门,门早已锁上,推了几下,只得放弃。
  清流与珊瑚齐齐感激地看向任天生,想必是他周到。
  任天生这时不客气了,“马小姐,请。”
  马红梅悻悻离去。
  珊瑚问:“她来干什么?”
  清流答:“像她那样被宠坏的人,一直以为世界属于她,通行无阻,她没想过有什么地方不该去,总而言之,她想去就去,只有不高兴时才不去。”
  任天生笑了。
  珊瑚说:“任先生,多亏你锁上了门。”
  任天生莫名其妙,“我以为是你们上锁。”
  清流微微变色,过去寝室门边,伸手一旋门把,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三人面面相觑。
  她不想见外人。
  珊瑚落下泪来,这次,她关上门,加锁。
  工作人员来了。
  任天生说:“你们先到图书馆去等一等。”
  珊瑚说:“我尚未梳洗。”
  清流跟着到珊瑚房中。
  东家已经不在,她恢复旧时打扮,白衬衫蓝布裤,不知多自在。
  珊瑚看着她,“我这才知道,唐清流最好看,原来是作女学生打扮。”
  清流笑了。
  忽然想起来,“太太那十只箱子怎么办?”
  “还都得带回去点清楚,一件不能少,否则欧阳律师会找我们说话。”
  “她没有亲人,东西都给谁呢?”
  “有了财产,当然有亲戚,你没听那马小姐说?她就是世侄。”
  整整十只大箱子,抬上抬落,不胜欷虚。
  清流忽然想到最大的现实问题:“我的薪水……”
  “放心,一定会发放。”
  清流松口气,“回到岸上,我得租一间公寓,安顿下来,找份工作。”
  珊瑚看着她,“我以为你会结婚。”
  清流苦笑。
  “不怕,有的是机会。”
  她俩稍后上岸,欧阳比老程早到。
  大家默默无言。
  稍后老程及时赶至,站在最后排,众人都不再流泪。
  仪式非常简单。
  律师与任天生握手,“我代表刘太太向你道谢。”
  任天生欠欠身子。
  “我们就此告别,行李到岸,请通知我们领取。”
  任天生答:“请放心。”
  珊瑚说:“来,清流,我们陪太太回家去。”
  任天生叫住她,“清流——”
  没想到老程会开口:“任先生,现在我们都不再有心情,不如改天才见面详谈。”
  清流投过去感激的一眼。
  她轻轻问老程先生,“我该往何处去?”
  “先跟我们回大屋。”
  欧阳律师说:“届时我会宣读遗嘱。”
  他们一行人匆匆回家去。
  房门一打开,清流仿佛还听见刘太太骂人摔东西的声音,不由得怔怔发凯。
  她的寝室最接近主人房,一进房,看见床,便往下倒。
  也不知睡了多久。
  期间知道有人进来过,与她说话,叫她,她也会应,只是醒不来。
  连医生都进来看过她,轻轻就:“没事,年轻人能睡。”
  终于珊瑚来推醒她:“清流,欧阳律师快来宣读遗嘱了。”
  清流答:“不干我事。”
  珊瑚笑,“太太有话说,你总得听。”
  清流挣扎着起来,“是,是。”
  “睡了廿多个小时了。”
  清流吓一跳,原来一日一夜已经过去,她颓然,“真没用。”
  “大家在楼下等你。”
  清流连忙梳洗更衣,换上黑色衫裤。
  大家果然在等她,没想到老程先生如此尊重人。
  清流轻轻坐到后排。
  欧阳律师放下茶杯,“都到齐了?”
  老程应了一声。
  “刘巽仪夫人大部份财产都捐到慈善机关。”
  “其馀小部份财产分赠曾经服务她的员工,正规薪金及遣散费除外,作为奖金。”
  欧阳律师读出名字:“程瑞,我的管家及忠友,在我家工作二十二年,我把近郊落阳路三号小别墅送给他,另外现金——”
  老程先生用手帕印眼泪。
  “老程,这话是你说的,你最不会花钱,给多你也无用,如果还有可能的话,速速成家是正经。”
  大家低头会心微笑。
  “洪珊瑚,不嫌其烦,忠心服务十七年,在我房里穿插,从来不会不见一枚针,可是一直想回家与亲人团聚,我赠她——”
  珊瑚端坐不动,看得出感怀至深。
  接着是厨子、园丁、女仆、司机,各人都有丰富的礼物。
  忽然,清流听到自己的名宇。
  “唐清流,我们认识不到一个月时间,可是待我赤诚,使我感动,清流似我年轻时,除却青春,一无所有,最担心无家可归,清流,我送一笔证券给你,看看是否可以改变你的命运。”
  欧阳律师读到这里,耸然动容,像是十分意外。
  清流本身莫名其妙。
  债券,可以当燃眉之急吗?
  读毕遗嘱,珊瑚叫人取出一只水晶碟子,上面放十来件珠宝。
  “太太说,各人挑一件做为纪念,清流,你先拣。”
  “不,”清流连忙谦让,“我最后来,应由老程先生先。”
  老程苦笑,“女性饰物,我要来无用。”
  都是不贪婪的君子人。
  各人随手挑了一件离开书房。
  碟子上只剩下一只没有宝石的指环,清流顺手套在右手中指上,尺寸刚刚好,半晌,又脱下来细看,见指环里恻刻着字母,分明是姓名缩写,是M与W,这两个人是谁呢?
  随着主人逝世,一切往事都已湮没。
  “唐小姐请留步。”
  清流转过身来。
  欧阳律师上前来谨慎地问:“唐小姐,可需要我帮你打理那笔证券?”
  “需要专人打理吗?”
  “我想需要。”他吸进一口气。
  “那就麻烦你了。”
  “唐小姐,每个月分利息时我通知你。”
  清流问珊瑚:“是些什么证券?”
  “我不知道,从未听说过,你真想知道是怎幺回事,到欧阳处叫他解释好了。”
  各人已打算收拾行李离去。
  除出清流,他们都有地方可去,接着的一个星期内,老程先走,接着是珊瑚。
  她问清流:“找到居所没有?”
  “在看小公寓。”
  “别太挑剔。”
  清流苦笑,“欧阳律师说他可以帮忙。”
  “嗯,他那样热情,可见太太给你那笔证券价值恐怕不少。”
  清流不语。
  “清流,我们走了之后,你多多保重。”
  “我明白。”
  所有的人都走了,女佣、厨子、司机、园丁,大宅只剩下清流一人。
  一开口,空洞的大屋会有回音,家俱都用白布遮着,黄昏、清晨,特别寂寥。
  也只有清流不怕。
  她仍住在二楼的客房内,像在看守这间大屋。
  一日,上午明明阳光普照,下午忽然阴霾密布,满楼的风把落地长窗吹得又开又关。
  泳池的水已经放干,半池落叶,野草长得一地,清流这才发觉,豪宅同美人一样,需要不住维修装扮。
  一旦疏忽,立刻憔悴,房子已经决定出售,经纪带好几个客人来看过,迟早成交,到时不想走也得走。
  这一点,欧阳律师已经提醒过她。
  来的时候一无所有,走的时候也毋需带行李。
  骤雨大点大点落下,打在地下,啪啪声,一个个大大椭圆形渍子,很快填满整个红砖地,清流闻到一种燠热的水蒸气味。
  随后,气温突降,大屋内尤其阴凉,一声雷接另一声,电光霍霍,如探照灯般自窗户窃入乱钻,似在四处搜索,怪不得古时有传说:雷神会把罪人搜出来击死。
  这时,门铃忽然响了。
  清流不是没听见,而是不相信在这种天气会有人来大宅。
  只有任天生打过电话来,她因不想与他说话,没有复电。
  这下并没有听到有车子驶近声音。
  门钤又响了。
  她不得不下楼去看个究竟。
  才走到大厅,忽然看见高大的黑影挡在她面前,清流这一惊非同小可,是谁,谁闯了进来?
  又一下闪电,照得大厅像白昼似。
  那人穿着黑色西装,肩膀处已经淋湿了,他开口了,低沉的声音,“清流,是我,我自偏厅长窗进来。”
    清流紧紧靠着墙壁, 听到他的声音,像是陌生,又十分熟悉,不置信地问:“求深,你怎么到这时才来?”
    余求深答:“我刚听说。”
    “ 屋子里的人都已经走光。”
    “不妨,我只来看你一人。”
    他轻轻坐在沙发上。
    沙发已用白布单上,他坐在上面,看上去有点奇怪。
    “太太去世了。”
    “我知道。”
    “你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
    他忽然咧嘴,像是听到笑话一样。
    在微弱的灯光下,他的头发出任何时候都黑,眼睛比任何时间都亮。
    可见他生活得极好。
    “你气色不错。”
    “一个人必需善待自身,才能生存。”
    “我就没这样本事。”
    清流抚摸自己面孔,“真瘦了。”
    余求深却笑笑说: “你也别太谦虚,你也混得不错,听说,你承继了刘太太的美国证券。”
    “消息真灵通。”
    “你不知那是一笔什么数目?”
    “我将往律师处搞清楚。”
    他伸一个懒腰,“我工作最重要一部份,便是打探城里哪个女子承继了什么。”
    清流深深吸进一口气,“连我也不例外?”
    余求深反问:“为什么要例外,你原本就是一个可爱的女子。”
    清流啼笑皆非,她扬扬手。
    “恭喜你,你的愿望达到了。”
    “我本无目的。”
    “算了清流, 我了解你,比任何人都多;现在,你已成富女,你的噩梦已成过去。”
    清流不禁笑出来,余求深真会替女人解愁苦。
    “过来。”
    他拍拍身边的座位。
    清流摇摇头。
    “过来。”
    这次,声音轻软得多。
    他把外衣脱下,露出极薄的白衬衫。
    清流像是可以闻到他身体的气息,在一个大雷雨的晚上,雨哗哗地不停下,又增加了诱惑。
    她走过去,坐到余求深对面。
    千万不要等到像刘太太那样老,那就来不及了,清流知道她喜欢这个男人。
    “来,跟我走。”
    “到什么地方去?”
    “去继续我们未完成的旅程,我在不羁的风里留了最好的房间。”
    “我不想生活在太太阴影之下。”
    “那是没有可能的事,她已影响了你我一生。”
    “我想到沙漠去,新墨西哥就好,找一幢白色小屋,与仙人掌为伍。”
    “单独,还是与我在一起?”
    清流问:“你不嫌我闷?”
    “我忠于服务行业,不会叫你失望。”
    “年期长短,可需订的?”
    “我不知多久,你会知道吗?”
    清流不知如何回答,只见他伸出手来。
    像有磁铁似,她的手被吸了过去,被他紧紧握住,清流混身颤动,他一拉她,她投进他怀抱,他非常娴熟地,低头亲吻她的嘴。
    不知怎地,清流落下泪来。
    就在这个时候,铃声大作,她惊醒。
    呀,原来是一场绮梦。
    可是,梦境是那样真实,她抚摸着嘴唇。
    电话钤响个不停。
    “清流,是天生,我就在你门口。”
    “啊。”
    “我按铃久久没人应,几乎想打破窗户偷进来。”
    “我也许出去了。”
    “不,车子在车房里。”
    清流沉默。
    “快开门。”
    这个人自船上一直追了来,由此可知,有些事,不是梦。
    清流不得不去开门。
    “唉,这屋子还怎幺可以住人。”
    沙发上罩着的白布绉了一大团,仿佛余求深真的来坐过。
    任天生掏出手帕来抹汗,“欧阳律师说,他已替你找到房子,清流,搬出来吧,大家都很担心你的健康。”
    清流坐在梦中余求深坐过的位置上。
    “你看你瘦多少。”
    清流抬起头,最后一次细细地打量大厅。
    “房子已经成交,由某集团投得,决定拆卸改建低密度复式公寓。”
    清流低下头。
    “来,我陪你出去。”
    清流微笑,“带我去哪里?”
    “去看你的新居。”
    清流跟着他上车,她忍不住回过头去看那幢鸽灰色的大宅。
    然后,猛一抬头,看到倒后镜里的白己,狠狠吃了一惊。
    怎么瘦得双目深陷,牙床凸出,只有骷髅才会这个样子,她吓了一大跳。
    任天生叹口气, “医生说,搬出来好好休养,少胡思乱想,过些日子,就会恢复旧观。”
    清流用手掩住脸。
    “刘太太事故,给你极大的冲击。”
    清流颔首。
    车子驶往山上,在清葱的林木中停下,“欧阳律师的目光还不错吧。”
    清流诧异,“就是这里?”
    “是,全新小洋房,连家俱装修买下,如果你不喜欢布置,可以马上更换。”
    清流忽然笑了,“天生,你别开玩笑了。”
    任天生愕然,“清流,我不明白你说什幺。”
    “这是你家的产业吧?”
    “不,是你的物业,欧阳律师代你置下。”
    车子驶上私家路,停在大门之前。
    清流下车,“我是穷人,我怎幺负担得起?”
    没想到做完绮梦,又来做这种好梦。
    任天生诧异地说:“清流,你忘了你承继了一笔遗产。”
    “哪有这幺多!”
    任天片欢道:“比这个多得多,你一定要到律师处搞清楚。”
    清流真正惊骇了,“这幺说来,我以后竟不必工作了?”
    “你肯定不用再为生活担心。”
    “刘太太与我素昧平生,为何要如此厚待我?”
    “她说过你像她。”
    “你觉得呢?”
    任天生微笑,“像你那样标致是每个女子的梦想。”
    “你几时变得那么会说话?”
    “都是我肺腑之言。”
    清流说:“就为着像,就把那么大笔遗产给我?”
    “她已没有办法用钱。”
    清流点头,“于是她想看看金钱是否可以改变我的命运。”
    “你说呢?”
    “我的运程肯定从此改写。”
    “那么,先来看看你的寓所。”
    大门打开,一个中年女子迎出来,满面笑容:“唐小姐可是今天就搬进来?”
    “你是——”
    “唐小姐,我叫碧玉,是你管家,另外有一名司机两名女佣帮你。”
    清流骇笑,“我何尝需要那么多人用?”
    “唐小姐请进来。”
    屋子簇新,布置大方,虽然缺少性格,但也算美奂美仑。
    主卧室连接着宽大更衣室,推门进去,清流呆住了,密密麻麻挂着的,都是刘太太从前的衣服。
    清流忙问:“是谁的主意?”
    “我一上工,衣服已经挂好,我不知是谁的意思。”
    “这不是我的衣服。”
    碧玉问:“可要立刻收去?”
    任天生也十分吃惊,轻轻说:“她要你代替她的位置。”
    清流亦颔首,“她认为可以藉我重生。”
    “她注定要失望了。”
    清流却迟疑,片刻她笑,“穷女总是多奇遇。”
    任天生正在讲电话。
    清流自言自语说下去: “因为千金小姐都受保护躲在深闺里,所以什么人与事都遇不到。”
    任天生放下电话,“欧阳律师说,是刘太太的意思,她的服饰,都留给你。”
    连那袭无人穿过的婚纱在内,婀娜地自衣柜内透出少少象牙白的裙角。
    任天生说:“如果你不喜欢,可以捐给慈善机关。”
    清流忽然笑了,“谁要穿这样的衣服?”
    女佣斟出香茗,清流喝了一口,“一个人很容易会熟习这种生活。”
    碧玉说:“唐小姐,中饭已经准备好,请来尝尝菜式可适合。”
    一看精致的三菜一汤,清流不禁吃惊,“这样排场,一年半载怕要山穷水尽。”
    任天生笑了,坐下来吃了一碗饭。
    清流说:“我要去与欧阳律师谈谈。”
    任天生说:“我陪你。”
    两人匆匆出门。
    上了车,他忽然说:“可否给我三十分钟?”
    清流看着他,“你想怎么样?”
    “你看过刘太大为你准备的家,也该看看我为你准备的家。”
    “你?”
    “你忘了,你答应我考虑两天。”
    清流叹口气,“真没想到,之后,发生了无数事。”
    “请赏面。”
    清流微笑,“看是一定要看的。”
    任天生吸进一口气,“首先,你要有心理准备。”
    “呵,莫非屋子似足皇宫。”
    “不,刚相反,我只是家族成员一份子,虽然身为船主,支薪有限。”
    清流笑说:“不必太谦卑。”
    她上车,他把她载到山的另一边去,那一头份外宁静,似世外桃源,太阳光透过山顶云层才照过来,和煦柔和。
    屋子在山坡上,打开门,清流一走进去就喜欢,设备并不豪华,可是件件布置都有心思。
    她坐在柔软的沙发里,这里最好是没有慵人。
    “你挑哪个家?”
    一时无家可归,一时两间洋房任选,人的际遇何等奇怪,清流深深叹息。
    任天生探头过来,“你在想什么?”
    “真正为难。” 清流故意搔搔头。
    “只得两天考虑不够?我愿意等。”
    “我不想误你正经。”
    任天生一楞, 惨笑渐渐浮起,“女生一旦这样为我们设想,我们就死无葬身之地。”
    “啊。”
    “女生爱上我们的时候, 通常不顾一切剥削我们所有,时间金钱精力都得为她奉献,不爱我们之际,才会大方慷慨地说:放你一条生路,不阻你前程了。”
    清流掩着脸大笑。
    “我知道这次我真的危危乎了。”
    “这样好的家,你怕找不到女主人?”
    “看,几乎就要保荐别人了。”
    清流一直笑。
    忽然觉得倦了,坐下来,任天生捧上香茗,可是清流想喝香槟。
    不知怎地,在不羁的风上已经喝上了瘾。
    “愿意留下来吗?”
    住在他这里,势必要受他管制,听他的话,总不能在食住行都归他,然后独行独断。
    清流轻轻摇头。
    任天生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嫌我古板。”
    清流忽然伸手去抚摸他的鬓脚,“没有的事,是时机不合。”
    早些时候,为势所逼,再呆再板的人她也得周旋到底,可是今日,她手头上领得一份财产,她想走出去,看看这个世界。
    在这之前,饭团掷下来,她能从地上拣过吃,已经觉得万幸,肚子填不饱,还有什么资格说其它,今日,她有权选择,酒,挑最好牌子才喝。
    刘太太就是要看她的遗产能否改变一个女子的命运。
    她虽然已经不在,可是清流却觉得她正站在一角,叉着腰,冷冷地挑起一角眼眉毛,得意地笑。
    看,她比什么时候都年轻,鬈曲的头发梳一条马尾巴,紧身上衣,大篷裙,高跟拖鞋,浓妆,鲜红嘴唇,在另外一个国度里,没有时限,她恢复了青春,她的精魂,回来偷窃清流的世界。
    清流泛起一个笑容,喃喃说:“我不会叫你失望。”
    任天生颓然,“你变了。”
    清流不想隐瞒,“是。”
    “钱会害你。”
    清流清脆地大笑,“别担心。”
    她握着他的手,放在脸边,这是一只温暖的大手,不知多亲切,可是,与另外一个人的手不一样。
    “船主,请送我回去。”
    任天生只得遵命。
    欧阳律师在家里等她。
    清流说:“我不需要佣人。”
    “可是, 唐小姐,他们不会打扰你,你叫他们,他们才出来,屋子大,一个人住不好,况且,住宅需要人打理。”
    “保证不走来走去?”
    “请你放心。”
    “我想看看财产数目。”
    “在这里。”
    欧阳律师打开一本薄子,指着一个数目,清流暗暗数着数字后的零,狐疑地问:“这便是我承继的财产?”
    “不,” 律师回答:“这是每年利息。”
    清流放下心来,可以吃好久。
    律师反而诧异,“你好象不觉意外。”
    清流答:“我知道安全便好。”
    “有什么事情要叫我做?”
    “有。”
    “请吩咐,可是看中了哪一间公司?”
    “不,请你代我寻一个人。”
    欧阳一怔。
    唐清流缓缓说:“这个人,你也认识。”
    欧阳当然聪明,约莫知道她要找的是什么人。
    “他叫余求深。”
    欧阳踌躇。
    “可是要告诉我,他不是好人?”
    欧阳答:“我是你的律师,我需忠告你。”
    “我会应付他,你找到他,告诉他,我想见他,还有,我的身价不一样了。”
    “ 我反对这件事。”
    “ 一个月内不见结果,我会委托他人。”
    欧阳顿足,不悦地告辞,这先后两名女东家,何其相像。
    她到厨房去,自己找到作料,做三文治吃,见到香槟,正投所好,开了瓶就喝。
    果然,一整天都看不到人。
    傍晚,只见有人替她找了香槟杯子出来,放在当眼处。
    清流静寂地坐在屋内,看书、休息。
    半夜,兴致来了,走进更衣室,取出新娘礼服,穿上,不知怎地,非常合身,清流觉得十分高兴,挽起裙裾,满屋乱走。
    一边假装招呼人客: “不要客气,随便坐” ,“今日天气真好” ,“大家一起好开
心” ……
    然后坐到楼梯上,头忽然抬不起来,埋在膝盖里。
    “同谁结婚?” 仿佛是刘太太的声音。
    清流疲倦地回答:“谁都不要紧。” 不吃过苦的人不会明白。
    然后,她回到房间里,脱下礼服。
    躺在床上,开头以为有人忘记关花园照明灯,以致白光直射到卧室来,稍后,发觉是晶莹月光。
    清流睡着了。
    一个月后,欧阳律师只给了一个简单的报告:努力寻过余求深,但是其人踪迹遍全球,不好找,还需要多些时间。
    清流直斥其非:“你办事不力。”
    “那么允我辞职。”
    “你不像动辄以辞职要挟东家的人,莫非看我不起。”
    欧阳叹口气,“我的确委托各地私家侦探在那个圈子内寻过人。”
    “怎么说?”
    “找不着,莫非是赚够了躲起来休息,我打算着人在巴黎登寻人启事。”
    清流笑笑,“那一点钱早就花光,人也不会在巴黎久留,你另外想办法吧。”
    欧阳说:“我一个无业游民,谈何容易,唐小姐,请多宽限一个月时间。” 口气像古时的捕头。
    “各豪华邮轮, 旅游热点,都找一找,冬季,他也许在迈亚米,夏季,可能在温哥华。”
    欧阳说:“这个人,本事大得很。”
    清流不由得微笑,可不是,他能叫女人露出欢容。
    “还有事吗?”
    欧阳取出一迭信封,放桌子上。
    “这些都是什么?”
    “各式各样的请帖,慈善机关、文艺团体、商号开幕……”
    “呵,不用,都给我合理地推辞。”
    “年轻人,出去散散心也是好的,马星南君及任天生君都愿意陪你。”
    清流摇头,“我不擅交际,说话也老错,免了。”
    欧阳觉得她非常像他前任东主。
    他自请帖里挑了两封出来,“如果有空,可以去看看。”
    清流却说:“先去把余求深找出来。”
    欧阳忍不住问:“为什么那么急?”
    没想到清流有一个非常现成的答案:“因为人老得快。”
    电话邀请也不遗馀力,可是清流不大听电话,她也根本不知道电话在大厅哪一个角落。
    清流在街头长大,她懂得办事,正当她打算自己动手去查找之时,消息来了。
    大概欧阳也知道,敷衍下去不是办法,唐清流不是一个没有主张的人。
    “有余求深的下落了。”
    “在何处?”
    清流的声音逼切得有点哽咽。
    欧阳虽然已届中年,世情已惯,却也忍不住在心中嗟叹:女人,泰丰喜欢壤男人。
    “有人在坦叽亚一间医院里见过他。”
    “坦叽亚?”
    “是,在北非阿以及尔。”
    “他生什么病?”
    “我不知道,也许是黄热,也许是虐疾。”
    “请替我办旅行手续。”
    “那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我已决定找他。”
    “唐小姐,我最近事忙——”
    “我不需要任何人陪。”
    “那不是一个女子独自旅游的地方。”
    “那么,替我找一名导游。”
    欧阳顿足,“我看是否能够腾出两三天。”
    他结果还是挤出时间来,无意之中,他充当了监护人的角色。
    到了该处,清流发觉欧阳的评语完全正确。
    当地人除出讲土语之外,便说一种法裔人不大听得懂的法语,气候炎热,不消一会,全身汗湿,接着,脸上浮出油来。
    公众医院肮脏危险, 欧阳给她一只口罩,叮嘱她:“全身衣服回到酒店全部扔掉” ,这种担心,也并非多馀。
    病床一张接一张排列,躺着痛苦呻吟的病人,欧阳觉得无法查探,去接待处询问。
    他准备好一卷美钞。
    “外国人,黄而孔,姓余。”
    翻了一大阵记录,“啊是,持美国护照,患腥红热,三日前已经出院。”
    清流呆了半晌,“我想亲自看看,几号病床?”
    “曾经是一三七号。”
    他们找到一三七,现在躺着的是一名妇女,正在咯血。
    欧阳律师说:“走吧。”
    清流不肯罢休,又去询问:“什么人接他出院?”
    “我不知道。”
    “谁会有消息?”
    “也许,看护知道。”
    清流查探到那一天负责的看护,是一名谙英语的年轻人,看到贿赂,轻轻用手推开。
    “是, 姓余,住了近两个星期,热度一退,就由朋友带着出院,听说,回美国去。”
    “为什么住在公众医院里?”
    年轻的看护笑了,黝黑皮肤衬得牙齿雪白,“他没有钱。”
    “美国哪里?”
    “没听说。”
    “纽约?三藩市?”
    “我不知道。”
    “谢谢你。”
    清流想与他握手,被欧阳阻止。
    事后,清流说:“太不近人情。”
    “他在医院工作,混身细菌,你没有他那种抵抗力。”
    这种冷酷的势利也许是对的。
    “我们尽快走吧。”
    “放松点,坦叽亚也有好去处。”
    理智的他铁青面子说:“开玩笑。”
    当夜就逼着清流走了。
    “此行并非一无所得, 我们会到美国五十州去找他,我也知道为什么没有发现他的原因,我们一直在高消费场所寻人,原来错了,他景况大不如前,该去中下级处查才对。”
    清流用手掩着嘴,惊骇不已。
    欧阳看着她,不出声,过一会才问:“还要找他?”
    “是。”
    “为什么?”
    “想亲眼看清楚。”
    欧阳说: “好,范围缩窄了,比较有把握。” 然后低声说:“那笔寻人开销,不如捐到慈善机关。”
    清流不去理他。
    她在家中清心等待。
    但不止一次,梦中看到混身血污的余求深,他伸手叫她,“清流,清流,口渴,请给我一点水” ,清流这才醒悟,原来有火在烤他,他在链狱中。
    可是也有好梦。
    在一个星光作天幕的舞池里,他来邀舞,清流依偎在他温暖的胸膛里,翩翩起舞,醒来之后,犹自觉得心满意足。
    马星南来探访,清流对他很客气,陪他坐着闲谈,可是客人看得出她完全心不在焉,眼神放到老远。
    她在想什么?
    马星南说:“下个月我们到巴黎去小住,你会不会一起来?”
    “嗯,呵,我有事,走不开。”
    “刘太太在福克大道的公寓出售,我打算看看。”
    “那房子其实相当旧。”
    “屋价将捐慈善机构,真没想到那样孤寡的老太太会那样慷慨。”
    “她对我们也很好。”
    “对你更是另眼相看。”
    清流不由得欠欠身。
    “我们之间好似有误会,是红梅得罪了你吧?”
    清流蓦然抬起头来,“嗄?”
    马星南知道她的耐心已经用完,他也已经尽了最后的努力。
    这个时候,他忽然觉得没有遗憾,自从上岸之后,唐清流闪烁的艳光好似消失了,本来活生生吉卜赛般野性的眼神也已收敛,她好似十分疲倦,动作迟钝,像一只渴睡得提不起劲来的猫。
    变了一个人,不能再叫异性眼前一亮,精神一振。
    也该是告辞的时候了。
    那公子哥儿有点迷惘,这朵美丽的野花太快凋谢,在一只叫不羁的风的船上,她开放得最妩媚。
    她没有送他,走廊里走出一个女仆,轻轻替他拉开大门。
    是什么在暗地里闪闪生光?
    呵原来是年轻女佣的一双眼睛。
    他正想搭讪几句, 忽然想起家长的教训,“星南,别老是在低下层社会找女伴,不是秘书就是歌星,要不索性是侍应生、售货员……找个真正的小姐好不好!”
    可是那些小姐们泰丰面目模糊,欠缺个性,没有生气,不能刺激他。
    马星南迟疑片刻,终于静静离去,可是心中仍然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有印象。
    门一关上,清流松口气,精神也来了。
    过几日,心情好得去赴任天生的约。
    他们坐在他家的天台花园里看海景。
    “海永远叫人心旷神怡。” 总得有开场白。
    任天生笑笑,“马克吐温说的:要好好珍惜天同地,它们已经停止生产。”
    清流扬起脸笑。
    “ 听说你在寻人。”
    “ 是。”
    “ 我非常痛心震惊。”
    “为什么?” 清流明知故问。
    “ 同你竟在找一个那样的人。”
    清流缓缓地答:“人各有志。”
    任天生不置信,“清流,以你我那样的交情,你竟用陈腔滥调敷衍我。”
    清流笑了,” 是你一定要讨一个答案。“
    任天生看着她,” 清流,我想与你谈一谈我们的事。”
    清流轻轻说:” 天生,我们现在不是很好吗?“
    任天生苦涩地说:” 我以为我们会比'我们很好'更好一点。”
    清流把手伸进他臂弯里去。
    可是任天生忽然生气挣脱。
    清流说:“ 我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
    “ 你现在是自由身吗?”
    清流看着他。
    任天生直言不违: “ 刘巽仪太太早已寄生在你身上,她以遗产换取你的灵魂,这项交易她是嬴家。”
    清流一听,慢慢别转面孔,过了一会儿才说:“ 现在,你开始用话伤害我了。”
    “ 我只不过指出事实。”
    “用话伤人者都那样讲。”
    “清流,你我已有话不投机的感觉。”
    清流很快恢复常态,“朋友不一定要如胶如漆。”
    “让我介绍我父母给你认识。”
    清流迟疑一会儿,“不必了。”
    “他们很开通很可亲,你会喜欢他们。”
    清流笑笑, “你指的是他们涵养修养一流,即使心里不高兴,嘴巴也不会说出来。”
    “不,他们不会那样虚伪。”
    “连你都瞒过了,希望媳妇有好家世兼有点妆奁也是人之常情,未为势利。”
    “他们会接受你。”
    清流又笑,“那真是皇恩浩荡。”
    她走到客厅,取过外套。
    “你送我回去吧。”
    来时的好心情给扫得荡然无存。
    渐渐忠言逆耳,但凡是不好听的话统统自称忠言,日久也不知是真是假,清流乐意与任天生疏远。
    有谁会希望男伴是面明镜,日日,处处,无时不刻指出谬误。
    “清流——”
    清流伸出手去掩住他的嘴。
    他握住她的手,深深无奈地一吻。
    清流怔怔地想起余求深。
    被他吻过永远不会忘记那种酥麻痒的感觉,至令想起,整张脸的四周还会烧热。
    她一定要找到他。
    “我送你回去。”
    “我约了人喝下午茶。”
    任天生竟顺口问:“谁?” 话一出口,后悔莫及。
    这句话岂是他问的,不知自量,太过失态。
    果然,清流只是笑笑,并不作答。
    叫她怎么回答呢,她只不过找个借口,其实并没约人。
    任天生一直把她送到商场。
    “可要叫碧玉来陪你?”
    “我自己习惯跑天下。”
    清流在每间店铺前浏览。
    据说,逛时装店的秘诀是穿戴得比店里货物更名贵,那样,才会得到服务员的尊重。
    清流现在已不去理会那些细节,她自顾自站在大玻璃前,若有所思。
    就在这时,有人在店内向她招手。
    是谁,仿佛见过,又好似陌生。
  打扮得太过时髦,因此一点性格也无,变成潮流中的一粒沙,人云亦云。
  清流微笑地看着她。
  那女子终于忍不住,推开玻璃门,走出来,“清流,我是马红梅呀,进来聊天,我们几个人在吃蛋糕呢。”
  在时装店,举行下午茶会?闻所未闻。
  清流摇摇头。
  “客气什么,一边试穿新衣,一边喝茶,不知多高兴。”
  对,现在,她把清流视作同类了。
  从前,华人阶级分士农工商,现在,时代进步,术化成有钱,与无钱,只此两种。
  她让清流坐下,“马红梅,记得否?”
  清流点点头。
  “听说你在股市赚了大钱。”
  不知怎地,清流回:答“我倒还没听说。”这是真的。
  马红梅大笑。
  她其馀的女伴也跟苦笑了。
  马红梅悄悄说:“我也希望像你这样,独居,自由,有人帮我投资,聘用管家,爱做什么便做什么。”
  清流讶异。
  马红梅也算得是千金小姐,怎么羡慕起别人来。
  “你看我,事事受到掣肘,动弹不得,天天做伸手牌,这幺大年纪交男朋友还先得经过父母这一关,连祖母也时时发表意见,叫我左右为难。”
  清流点点头。
  没想到她诉起苦来。
  她忘记不久之前连马星南同哪个女生说话也受她干涉,唐清流便是受害人。
  “你最好,”她钦佩地说:“独立自主。”
  清流客套地欠欠身。
  正在这时,碧玉推门进来,一眼看到清流,松口气,“唐小姐,原来你在这里。”
  一定是任天生叫她来侍候。
  清流说:“我要走了。”
  由碧玉陪她离去。
  众女在背后议论纷纷。
  “看到没有,排场多大。”
  “无端领到一笔遗产,交什么好运。”
  “你也有那一日。”
  “我家你家都已成立基金,哪里轮到你我大施拳脚。”
  “这倒是真的。祖宗的钱,永远是祖宗的钱,男孙都受控制,我们女孙更加苦恼。”
  “唉。”
  那边,主仆二人回家去。
  清流与欧阳通电话:“我听人说,股票赚了钱?”
  “周一我会向你报告。”
  “还有,寻人事进行得怎样了?”
  “一有消息,便通知你。”
  “你办事一向自把自为?”
  “你得信任我。”
  “对刘太太也如此?”
  “你不问我还不说,刘太太从不过问过程直至有报告。”
  “失敬失敬。”
  “据消息,他们之中,最高档的是欧洲,其次是东南亚,然后就是美国。”
  清流沉默。
  “世界没有多大,圈子也小得很。”
  清流不出声。
  “你如果觉得闷,可举行舞会玩玩,我帮你发帖子。”
  清流吓得摇头摆手。
  “人请我还不去呢,我怎么会请人。”
  “有无时间过多的感觉?”
  清流微笑。
  欧阳为人机伶,早发觉她话越来越少。
  沉默而漂亮的女子是世上最难得的。
  唯一使人担心的是,她仿佛渐渐沉湎在她自己的小宇宙里,与现实脱节。
  只有一人可以把她拉出来,那是任天生,可是任君有那样的神力吗?
  可是任君从来不在清流的梦中出现。
  清流时时清晰、玲珑地梦见刘太太。
  梦中的她刁钻活泼尖锐,总是很年轻。
  清流只看过她从前的照片,但总能毫无犹疑地认出她。
  刘太太会这样自嘲:“好好运用这笔遗产,那真是我的血汗钱。”
  清流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多谢你的礼物。”
  “生活如何?”
  “好多了,比较有尊严。”
  “总算帮到你。”
  清流笑笑。
  “现在,你要设法寻找的,是一个关心爱护你的人。”
  清流吓一跳,没想到一生不羁的她会说出这样世俗的话来,莫非这正是唐清流潜意识盼望?
  不不,唐清流要追求的是爱情,或者是爱情的感觉。
  梦中的刘太太伸手出来抚摸清流的脸,“不要浪费青春。”
  “我会珍重。”
  “时间过得比你想象中快得多。”
  他们中老年人老是那样说。
  一定是没有好好利用光阴,事后又赖这个赖那样。
  “啊,我知道所有年轻人都不会相信。”
  清流大胆问一句:“你快乐吗?”
  “快乐从来与我无缘。”
  清流恻然。
  刘太太接着说:“从此之后,你即是我,我即是你。”
  清流喃喃答:“真有可能吗。”
  她躺在书房沙发上自言自语,碧玉推门进来,听见呓语。
  她轻轻推女主人。
  “醒醒,醒醒。”
  清流睁开眼睛,唉呀一声,“你即是我,我即是你。”
  “唐小姐,任先生说想见你。”
  清流缓缓撑起来,“他人在何处?”
  “他打电话来问你明日可有空。”
  “请他一早到。”
  “明早是美容师来的日子。”
  “那么中午好了。”
  “欧阳律师会来做财务报告。”
  “下午总可以吧。”
  碧玉含笑,“除非你取消游泳课。”
  “不用,我会抽空同他说两句,他不是有什么要紧事吧。”
  “我会告诉任先生。”
  任天生在泳池边看到清流在练习蝶泳,他又觉得放心,愿意运动即表示生活正常。
  他蹲在泳池边说:“我拉你上来。”
  清流笑,“不用,我自己有力。”
  她一拉扶手,一跃上岸。
  她穿著一件头深蓝色没有特别式样的赛衣,可是苗条身段显露无遗。
  本来就是可人儿,现在又走了运,更加艳光四射。
  用大毛巾裹住身子,她笑:“听见你找,总有点尴尬,说不定几时又得听教训。”
  任天生有点难堪。
  “你像是来下最后通告似表情。”
  “清流,告诉我,你愿意放弃那人。”
  清流明知故问:“谁?”
  “清流,我们之间不是有个协议吗?”
  “我答应你考虑,现在我已考虑完毕,天生,我们之间,没有相同之处,不能走在一起。”
  他冷笑,“这笔遗产是飞来横祸。”
  “天生,趁大家还没有撕破脸,请息怒,我还尊重这段友谊。”
  任天生颓然,“是我一开头就没有好好把握机会。”
  清流微笑,“因为那时你在踌躇,这个一无所有背景含糊的女子可值得投资?故此连真实身份都不肯告诉我。”
  任天生无奈。
  “再劝你,恐怕连朋友都不能做,可是这样?”
  清流坦白地答:“是。”
  他用手托着头,“那人会毁了你。”
  清流忍不住大声笑出来。
  任天生叹气,“我们认识第一天,你就觉得我可笑。”
  “你的价值观来自另一个星球似。”
  “古老,是,我知道。”
  “不,只是不一样。”
  “那种人,避开都来不及,你还要去找他。”任天生痛心疾首。
  “你不明白他,也不了解我。”
  任天生别转面孔,不再说话。
  “欧阳律师告诉你我正寻人?”
  他点点头。
  “你们成为好朋友了。”语气中有点挪揄。
  “听说已经有消息。”
  “希望他在美国某处。”
  “据讲他环境欠佳。”
  “他们那一行上落很大。”
  “你像是在说一门正当生意一样。”
  清流笑笑。
  “他在夏威夷。”
  清流吃一惊,表面上不动声色,“几时发现的事?”
  “上星期。”
  “又是谁告诉你的?”
  “欧阳。”
  “为什么不立刻知会我?”
  “有人在欧瓦湖及火奴鲁鲁见过他,不十分确实。”
  清流忍无可忍,跳起来打电话给欧阳。
  欧阳解释:“也总得找到准确地址才能向你报告。”
  “你老把我当无知少女!”
  谁知欧阳也光火了,“你不是吗?”
  清流大怒,摔下电话。
  任天生在一旁黯然,“你不是以前的唐清流了,你越来越像一个人,你也想变成一个专横的女王。”
  清流抬起头来,“你也该告辞了,我送你出市区,司机在门口等你,再见,天生。”
  那个可爱温柔善解人意的少女去了何处?短短几个月,好象没有司机已经不晓得走路,学会指挥下人,不再接受有人逆她意思。
  不过,这也等于释放了他,他爱慕的楚楚动人的可人儿不复存在。
  她绝对不需要他,他侍在一旁等上一个世纪也没有用。
  任天生忽然发觉他自由了。
  他恢复旧时潇洒的他。
  他说:“过两天,我会回到不羁的风上去。”
  清流闻言抬起头来,微笑,“升了职没有?”
  任天生答:“现在是副船长。”
  “那多好,恭喜你。”
  任天生知道她将永远挪揄他。
  下次,遇见喜欢的,有可能性的女生,一定要把身份说个分明。
  他要走了。
  “再见。”
  清流却说:“顺风。”
  她没有回头,看着车子离去,在转角消失。
  清流直接去找欧阳律师。
  他正在开会,秘书叫清流稍候。
  他匆匆出来,清流一见他便说:“我明天去夏威夷。”
  欧阳也很爽快,“好,我叫秘书把联络人电话给你,如无其它事,我还有其它客人。”
  “没事了。”清流非常干脆。
  欧阳又回到会议室去。
  他表示得再明白没有:我客户很多,你阁下的生意,不做也罢,可有可无。
  他不想再服侍小型刘太太。
  秘书过来请清流到会客室。
  “唐小姐,这是资料。”
  是一只中型黄色信封。
  清流忙不迭拆开来。
  抖出几张照片,拍摄地点是一个沙滩,棕榈树下有几张帆布椅,有人躺在椅上。
  依稀是余求深。
  偷拍照片十分失败。
  清流叹口气,可是,总算有他的踪迹了。
  另外有一张纸,上边写着一个简单的地址:猫儿岛梦娜罗亚路三十号二褛。
  注脚这样说:电话线因未缴费已剪。
  清流不相信双眼,一个人竟会窘到这个地步。
  她更加要赶着去看个究竟。
  清流回到家,订妥飞机票,取了护照就走。
  管家追上来,“唐小姐,你出门?怎么不叫我收拾行李。”
  “我三五天就回来。”
  管家急道:“唐小姐,留个地址,方便照顾。”
  清流笑了,“以前,我还需照顾别人呢,别担心。”
  她一个人走了。
  转小型飞机到了猫儿岛,清流忽然害怕起来,她一个人站在棕榈树下簌簌发抖。
  这,不是一步一步朝火坑走过去吗。
  刚自油锅跳出来的人怎么可以这样没有智能?
  刘太太要看的也许就是这一幕:啊,唐清流,性格控制命运,财富救不了我,也救不了你。
  这时,有两个少女嘻嘻哈哈走过来,把花串挂到清流的颈项上。
  清流嗅到蛋黄花香,定了定神。
  一辆吉普车停在她面前,华裔司机笑道:“唐小姐,请随我来,欧阳律师叫我载你去酒店。”
  清流笑了,欧阳始终尽责,怪不得刘太太一直用他,她安心不少。
  车子到了市内最好的酒店,司机拎起行李,陪清流进内。
  “谁的箱子?”
  “啊是欧阳寄来的,是唐小姐的衣物。”
  清流默默点头。
  “唐小姐,我叫阿张,这几天就在酒店门口等你,载你到处走。”
  清流走进房间,淋浴,开了一瓶冰冻啤酒喝。
  心里一边说:快到梦娜罗亚路去,迟了就来不及了。
  一边又说:那么多人劝阻,恐怕有点道理,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矛盾了很久,终于更衣下楼。
  又有少女上来帮她套上花环,这次全是大红花,颜色艳丽。
  阿张立即把车子驶前。
  清流坐好,吩咐道:“梦娜罗亚路三十号。”
  一路上熏风扑面,令人陶醉。
  阿张笑说:“唐小姐,探亲后可要到活火山观光?”
  清流耸然动容,啊活生生的火山。
  “我有许可证,可以踏上凝固不久的融岩,别的游客去不到。”
  清流答:“改天再说吧。”
  车子驶进平民区。
  街道渐渐污秽,闲荡的途人纷纷转过头来看慢驶的车子。
  “到了。”
  是一幢旧廉租公寓,墙壁剥落,有异味。
  清流呆呆地看着门牌,不能置信,福克大道,蒙地卡罗,余求深怎么会沦落在这袤。
  不可能,他有的是本钱。
  不过,他病了,他们最怕是病,清流记得,当年在快餐店打工,计时薪,一发烧,心都凉了,靠力气吃饭,手停口停。
  半晌,清流转过头来说:“阿张,你在这里等我。”
  “唐小姐,这里人杂,我陪你进去。”
  世上好人比坏人多。
  阿张有扎实的肌肉,看样子经过特别挑选。
  走进公寓,气味越来越重,令人窒息,清流不由自主掩住鼻孔。
  这同外头的鸟语花香是两个世界。
  三楼,是哪一座?二楼共有四个单位,走廊昏暗,只有一盏小灯。
  清流在走廊呆一会儿,凭直觉指向甲座。
  阿张去按铃。
  半晌,嗒一声,门开了一条缝子,有人张望出来。
  清流看到漆黑的皮肤,红丝眼、黄眼白,“找谁?”
  “一个华人。”
  “啊,清人在乙座。”
  门嘭一声关上。
  阿张去按乙座门铃。
  清流紧张得手心冒汗。
  一直没有人应门,然后,阿张发现了,“咦,门虚掩,没上锁。”
  他一手推开门。
  “唐小姐,跟在我身后。”
  室内有人。
  一个男人俯卧在床上,一动不动,不知生死。
  室内犹如垃圾岗,堆满脏衣服、酒瓶,以及剩馀食物,清流别转面孔。
  阿张低声说:“唐小姐,不如走吧。”
  清流声音干涸发抖,“既然来了,不如看清楚。”
  阿张点点头。
  他缓缓走到床边,把那男子翻过来。
  他还活着,只不过烂醉如泥。
  清流看到那人扭曲的面孔。
  “不,不是他。”
  余求深个子大得多,也不染黄发。
  阿张推他,“醒一醒,喂,你醒醒。”
  那人勉强睁开眼睛来,又闭上。
  阿张找来一杯水,淋到他脸上。
  他伸手来挡,口吃,“不要打,不要打,我什么都肯做……”
  连一只狗都不如。
  手腕上密密麻麻都是针孔。
  阿张把一张钞票塞进他口袋,“余求深在什么地方?”
  那人又惊又喜,“他,我不知道,我已与他分手。”
  阿张再给他一张钞票。
  “他有病,他在公立医院里。”
  “什么病?”
  他哑笑,“我们这种人,你说生什么病?”头颓然垂下。
  阿张站起来,用目光征求清流意见。
  清流泪流满面,呆立在门边。
  一只灰色的大老鼠蹑足走过,像是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好奇地张望。
  清流已不知害怕,转身离去。
  阿张放下那人。
  他犹自叫喊:“喂,你们是什么人?”
  回到街上,阿张松口气,速速把车驶走。
  “唐小姐,我载你回酒店。”
  “不,我要去医院。”
  “唐小姐,你何必到人间链狱去。”
  清流茫然,“猫儿岛不是世上乐园吗?”
  阿张苦笑。
  医院在山坳,风大,站着都可以听到呜呜声,衣据腊腊声响。
  在柜格问了半晌,幸亏都说英语,比上次方便。
  看护在电脑上找到记录。
  “余,男,廿八岁,他昨日已出院。”
  “痊愈了?”
  “不,他的妻子说他愿意回家去度过最后的日子。”
  清流的头顶被浇了一大盘冰水。
  “是什么病?”
  “我们不便透露。”
  “有无地址?”
  “我们不能公布。”
  清流一再遇到挫折,累得头都抬不起来。
  阿张轻轻说:“唐小姐,我有办法,你且到接待处坐一坐。”
  他在机器处买了一杯热可可给她。
  风忽然停了,大雾降下来,笼罩住整座建筑物,清流清晰地听到病人呻吟之声,像煞幽灵求救。
  她打了一个冷战。
  半晌,阿张回来,不动声色地说:“有了。”
  如此有办法,当然不止司机那么简单。
  “他在哪里?”
  “在本市。”
  “可以带我去吗?”
  “唐小姐,他患的是……”
  “我不怕,我必需要见他最后一面。”
  “唐小姐,假使你对这个人印象不错,最好不要见他。”
  清流想很久,“谢谢你的忠告,我还是要见他。”
  女人固执起来,真是不可思议。
  阿张默默地安排行程。
  他先去买了一些简单的食物,然后加了油,把车子往郊外驶去。
  “他住在一个菠萝园附近。”
  清流不觉得肚饿,坐在车中,一声不响。
  山路巅簸,车子有节奏地摆动,清流像是依稀看到余求深漂亮的笑容与雪白的牙齿。
  自不羁的风下来,不知已过了多少岁月,仿佛已有半个世纪。
  忽然听得阿张问:“为什么一定要见他,是有重要的话说吗?”
  清流点头,“是。”
  阿张不出声了。
  是,她想对他说:以前,对我来说,你是可望不可即的一个人,现在,我也有能力了,我回来寻找彼时的梦。
  车子驶了个多小时。
  “到了。”
  小路通往几间砖屋,他们下车向前走。
  远处,是绿油油一望无际的菠萝田。
  这时,清流觉得腿软,阿张过来扶她。
  两只金色寻回犬听到陌生人脚步慢慢走出来探听消息。
  接着,一个穿著大花宽身裙的土著妇女走到门口,扬声问:“找人?”
  “是,找余先生。”
  妇人上下打量,“你们是他什么人?”
  阿张自作主张,“亲戚,这是他表妹。”
  那女子改变了口气,“请进来。”
  清流不声不响跟在阿张身后。
  小砖屋内相当整洁,电视荧幕正转播垒球比赛。
  女子忽然以惋惜的声音说:“余不行了,眼看就是这一两天的事,你们刚好来得及见他最后一面。”
  清流呆呆站在门口。
  “我女儿把他看护得很好。”
  清流低声说:“多谢你们照顾他。”
  她笑笑,“塔丽泰爱他,我爱塔丽泰。”
  真是一个好母亲。
  卧室门依哑一声,推了开来,一个俏丽的少女走出来,用狐疑的目光看住陌生人。
  “是余的妻子吗?”
  “不,他们尚未正式结婚。”
  少女问:“妈妈,他们是什么人?”
  妇人用土语解释几句。
  少女立刻说:“请随我来。”
  卧室宽大整洁,一张木床上罩着白纱帐子,落地长窗通往露台,可以看到远处山峦。
  “在这里。”
  清流耳畔嗡地一声。
  终于可以再见面了。
  阿张识趣地低声说:“唐小姐,我在外边等。”
  清流跟着塔丽泰走到露台。
  她看到一张藤榻,有人躺在上边。
  清流停睛一看,退后一步。
  是谁,瘦如骷髅,头发稀薄脱落,一股腐败的气味攻鼻而来。
  那人眼睛半开半闭,眼珠混浊,根本不知能否视物,皮肤也有一团团溃烂,淌着浓液。
  清流从未见过那样可怕的病人。
  她颤抖地问:“余求深呢?”
  塔丽泰过去,握着病人的手,抬起头说:“这便是余求深。”
  不!清流吓得魂不附体。
  短短几个月不见,怎么会变成这样子?
  塔丽泰轻轻在他耳畔说:“有人来看你。”
  啊,她真伟大,待他一如未病时,清流突然感到羞愧。
  只听得病人也轻轻问:“谁?”
  “你的表妹。”
  “在哪里?”
  清流只得踏前一步。
  塔丽泰说:“来了,来采访你呢。”
  余求深微微转动眼睛,像是凝视唐清流,半晌,他摇头,“我不记得了。”
  他呼出一口气,闭上眼睛,仿佛进入迷离境界。
  塔丽泰站起来,歉意地说:“对不起,他认人有困难。”
  不。
  他是真的不认得唐清流。
  无数阔太太身边的某个丫环,调笑过几句,转瞬即忘。他是真的忘记了。
  “请过来喝杯咖啡。”
  清流坐下来,双手一直抖。
  阿张在那边与塔丽泰母亲交谈。
  “……我只是菠萝园一名管工。”
  “由唐小姐负责一切费用好了。”
  “这倒也好。”
  清流忽然清醒过来,打开手袋,写了一张美金支票。
  阿张过去,把支票递给塔丽泰,然后轻轻同清流说:“这里没我们的事了。”
  清流要费很大的劲才能挪动双腿转身,她步伐艰难,踉跄地走回车子内。
  阿张松口气,像逃一般把车子开得像阵风,一下子刮走。
  到了酒店大堂,欧阳律师迎出来。
  清流意外,“你来了。”
  “实在不放心。”接着,他转过头去问阿张,“见到了?”
  阿张颔首。
  欧阳摊摊手,“此案终于可以了结。”
  清流不语。
  欧阳见她神情呆滞,劝道:“你们彼此已认不出对方,可见已无印象,还有什么留恋?”
  清流想半晌,凄惶地说:“那人不是余求深。”
  欧阳吸进一口冷气,“那千真万确是余求深。”
  “不,”清流轻轻说:“他不会不认得我。”
  欧阳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得长叹一声,“我们先回家再说吧。”
  清流喃喃问:“回家?”
  欧阳扶着她,默默无言。
  他叫人:“张勇,送我们去飞机场。”
  清流踌躇,“可是——”她拉着欧阳。
  欧阳很耐性地问:“还有什么事?”
  “我们还是得寻找余求深。”
  “清流,你已经见到余求深。”
  “我们搞错了,非得继续努力找不可。”
  欧阳只得说:“是,是。”
  他带着清流回去。
  一路上并无异样,在飞机上,她小睡、翻阅杂志、看电影。
  忽然之间看到好笑的情节,她笑个不已,笑声并不难听,宛如银铃。
  可是她并没有在一两分钟之后停下来,仍然格格笑下去,前座开始有人侧目。
  笑声变得歇斯底里。
  欧阳不动声色,轻轻按住清流手臂说:“你看这段新闻。”
  清流的注意力被移转,笑声才停下来,她看着经济版头条,过一会儿茫然问:“任天生是谁?他主持新船下水礼同我有什么关系?”
  欧阳温和地说:“你休息片刻吧。”
  一到家,欧阳立刻请医生来。
  清流说:“我可没有病,为什么找医生?”
  欧阳安抚她:“跑完天下回来,检查一下也是好的。”
  “我累极了。”
  “你随时可以休息。”
  清流伸一个懒腰,往楼下走去。
  管家碧玉连忙出来说:“唐小姐,这边才是。”
  清流像是完全不记得寝室在何处,要叫人领着进去。
  殷医生来了。
  欧阳与她在书房细谈。
  殷医生听完细节,沉吟半晌,“我看得联络精神科的赵医生。”
  欧阳心凉了一截。
  “别担心了,及早治疗,可以痊愈。”
  “是什么症?”
  “不肯定,我并非专科医生,需请教小赵。”
  欧阳恻然。
  “当事人毋须工作,又有人服侍,小病不碍事。”
  “她从前是个最最健康勇敢的女子。”
  医生无言,隔一会儿才说:“人人病发之前都十分正常。”
  过一会儿,赵医生来了。
  欧阳十分纳罕,这些女西医,如何一个比一个年轻漂亮。
  她听过病况,微微笑,“我想我会推荐心理科陆医生。”
  “不用做脑素描?”
  “当然可以处理,但我看是心理问题。”
  欧阳问:“陆医生可否到这里来?”
  “应无困难,但是病人有时出去走走,有益无害。”
  “我怕唐小姐不肯去。”
  两位医生点点头,“我与小陆商量一下。”
  当晚,清流发起高烧。
  殷医生非常谨慎诊治,最后为安全计,决定把病人送往医院。
  清流并不反对。
  殷医生轻轻说:“我是你医生,我会照顾你。”
  清流坦然微笑,“我不害怕,或许,即将可以见到母亲了。”
  殷医生无言。
  万幸病情隔一日便稳定下来。
  陆医生已经来过,与她谈了几句。
  清流像是很喜欢与陆医生倾谈,她这样同欧阳说:“医生漂亮沉着,真是难得,十分智能,又有耐性,每日与她谈上一小时,非常开心。”
  能够这样清晰地分析医生性格,可见思路还算分明。
  天天到心理医生处,变成她的主要节目。
  渐渐陆医生把话题引入正路。
  她轻描淡写地说:“我接到消息,余求深已经辞世了。”
  清流猛地抬起头,“谁说的?”
  她本来躺在皮沙发上听音乐,此刻反应激烈。
  陆医生警惕,仍然很镇定地说:“他妻子叫人通知你,并且把用剩的款项还给你。”
  清流霍地坐起来,大声斥责道:“我根本不知道你说些什么,我与余求深不过暂时失去联络而已,迟早会找到他。”
  陆医生取出一张文件,递给清流。
  “这是什么?”
  “余求深的死亡证明书。”
  清流一手扫开,拒绝接受,“你们弄错了。”
  “不,清流——”
  “医生,你怎么糊涂了,难为我还一直欣赏你,我想,以后我再也不必到你诊所来。”
  她一骨碌起来,取过外套手套就走。
  陆医生连忙追出去,清流已经走进电梯。
  看护急急致电司机,司机跑到大厦褛下,刚刚看到清流出来。
  只见她怒气冲冲毫无目的地向前走,司机只得默默跟在她身后。
  半晌,见她站停在橱窗前,才敢上向说:“唐小姐,我们先回家去吧。”
  唐清流居然没有反对,听话地跟司机返回寓所。
  从此以后,她不肯到任何心理医生的*所。
  每月见到欧阳,听完财务报告,就追问:“有无求深的消息?”
  欧阳默然。
  清流生气,“都不知你怎么办的事,再给你一个月时间,迟些我自己动手。”
  欧阳只得去请教陆医生。
  “为什么一定要寻找余求深?”
  陆医生微笑,“余求深不过代表她一心一意追求的一些东西。”
  “那又是什么,她现在不是什么都有了吗?”
  “或者是爱情。”
  欧阳不以为然,“咄。”
  “或是一点点她向往的,但从未得到过的柔情蜜意。”
  “陆医生,那余求深是一个——”
  “那不重要,我也是女人,我可以了解。”
  “唐清流必须从死胡同里走出来。”
  陆医生哑然失笑,“也许,你口中的死胡同正是她的避难所,正如你说,她现在什么都有了,不必担心。”
  “可是,人家会说她有精神病。”
  “欧阳律师,普通人才患精神病,富人或有才华的人只不过是有怪癖。”
  欧阳摊摊手,“你都这样说,我还有什么办法。”
  会议解散。
  一日,唐清流万分火急传他去见面。
  这个时候,欧阳已经习惯她的习性,而且也不再介意,因为她对他绝对信任,而且,她那种小女孩般的倚赖,使他感动。
  她在门口等他。
  “欧阳欧阳,快进来。”
  精神恢复了,体态半惬,比往日更加漂亮,她又喜欢穿净色简单的服饰,看上去清丽脱俗。
  况且,又有身家,觊觎这可人儿的异性还会少吗,可是,她一直维持清教徒似的生活。
  清流熟络地把手臂套进欧阳的臂弯。
  她语出惊人:“我知道求深在何处了。”
  欧阳看着她。
  啊,尚未醒觉,他不禁一阵心酸。
  嘴巴却不得不敷衍道:“是吗,在什么地方?”
  “我们应该早就猜到。”
  欧阳温和地说:“你告诉我。”
  “当然是在不羁的风上呀,他最喜欢那只船。”
  “对,我怎幺没想到。”
  “欧阳,我们马上买船票。”
  “我哪里走得开。”
  “嗳你这个人最扫兴。”
  欧阳只得赔笑,“现在是秋季,不羁的风,应读走加勒比线。”
  “求深最喜晒太阳,他说,男人最佳化妆便是金棕色皮肤。”
  是吗,那不学无术,靠女人吃饭的软脚蟹曾经那样说过吗,有什么值得唐清流津津乐道?他实在想不透。
  “你如果想旅行的话,我叫碧玉陪你上船。”
  “好极了,我要住那种两房两厅的大单位。”
  “我去看,这样急还有没有。”
  “欧阳最有办法。”
  欧阳不为所动,轻轻说:“我怕你会失望。”
  “嘿,我收到可靠消息,余求深的确在不羁的风上。”
  清流还故作神秘,欧阳暗暗好笑。
  “那,尽管去看看吧。”
  欧阳替清流订好船舱,把这件事告诉陆医生。
  陆医生不语。
  “她怎么可能找到那人,那人已不在世上。”
  陆医生笑,“我的看法与你相反。”
  “什么?”
  “她要追求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她的理想,如果她愿意,一定找得到。”
  欧阳呆半晌,终于也明白了。
  他忽然轻轻问:“一个女子,长得像你那样冰雪聪明,是否一种包袱?”
  陆医生收敛了笑容,略为欷虚,“所以,我打算丫角终老。”
  “那倒不必。”
  陆医生又笑,“我是心理医生,我明白自己的心理状况,我一直希望有两个男伴,一名满足我肉体需要,另一名安慰我的心灵。”
  欧阳震惊,“多么大胆的论调,唐清流比起你,还简单得多。”
  陆医生笑,“所以,我才一直说,不用为唐清流担心。”
  “医者可否自医?”
  “不能自医。”
  欧阳讶异地说:“那么,你承认有病。”
  “人人都有病态。”
  欧阳否认,“不,我挺正常。”
  “欧阳律师,你利欲熏心而不自知。”
  欧阳变色,拂袖而去。
  从此之后,他也没有再去见陆医生。
  清流对于这次旅行十分兴奋。
  管家替她收拾衣服,虽然阵仗不如刘太太,也足足三四只大箱子,一天换早午晚夜四套服装论,十多天下来也得换近百件衣裳。
  清一色几乎都是乳白色衣服,这倒好,不用带太多鞋子。
  欧阳说:“高兴就好,一个人最要紧高兴。”
  想起陆医生对他的评价,郁郁不乐。
  唐清流学着刘巽仪太太的排场,上船去了。
  她更加年轻漂亮,因此,加十倍引人注意。
  到了船上,她并没有四处寻人,她悠闲舒适地,正式度假。
  一早吩咐厨房吃全素,不沾荤腥,不与人同桌,整箱某种牌子矿泉水也提前准备好,床单需一日换两次……
  不像公主,也似颗明星。
  船上人窃窃私语。
  “你看她什么年纪?”
  “廿馀岁。”
  “不止了吧。”
  “莫非是矫形医生的杰作。”
  “有人见过她游泳,身段的确只得廿岁出头。”
  “那么年轻,财富何来,父亲是谁?”
  “不知道。”
  “后台是谁?”
  “还没打听出来。”即是肯定有其人。
  “那么神秘,可见不是正派人物。”
  嗤一声笑,“那自然,名种马连外公外婆,祖父祖母的名字都数得出来。”
  “还有,毕业自哪间学校,读的是哪一科,兄弟姐妹干什么,对象是谁,全部一清二楚。”
  “光是钱,有何用。”
  语气都很尖酸。
  唐清流坐在甲板上,一句也听不到。
  要令她听到她不愿意听到的声音,或是看到她不愿意看到的事,是非常困难的一件事。
  她的涵养忍耐功夫在这种时刻可以发挥至无限上纲。
  背后必然有人说话,那是肯定的。
  她不是不在乎,而且一点办法都没有,既然如此,不如放开怀抱,做她要做的事。
  清流身边围满各种年纪的男士。
  年纪大一点的觉得他们也有能力提供来历不明的资源,故不甘后人,中间一撮认为这位唐小姐成熟懂事,已过天真期却仍然保有青春乃最最动人,至于在她身边兜着转的年轻人,可分两批,一种纯想接近她音容,另一种,是想捞点油水。
  是,每只邮船都是一个小小的社会。
  因此每只船上都有余求深。
  所以,刘巽仪太太喜欢船,唐清流也喜欢船。
  尤其是这只不羁的风。
  假期愉快极了,不像刘太太,清流可不必坐轮椅,她年轻力壮,随时可以跳舞到天明。
  今晚请她到舞池的,是一名中印混血儿,皮肤黝黑,眼睛雪亮,跳起探戈来,得身应手,从舞池一头滑到另一头,不费吹灰之力。
  他并非正经人。
  “你叫什么名字?”
  “菲腊查宁。”
  “不,你叫求深。”
  “什么?”
  “求深。”
  那菲腊是何等机伶的角色,即时耸耸肩,无所谓地答:“是,求深。”
  可是清流随即改变了主意,她又说:“不不,你不是求深。”语气中有点失望。
  那混血儿笑了,“你立定心思没有?”
  清流终于说:“你不是余求深。”
  菲腊说:“好,我不是余求深,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余求深是什么人了吗?”
  清流仰起头,“不管你事。”
  若是换了普通人,早觉得唐清流有神经病,可是菲腊却是司空见惯,继续跳舞,领着清流滑到舞池另一边去。
  音乐停止,他斟酒给清流。
  “来,我带你去看月色。”
  他握着她的手,拖她走到甲板一个冷角落,“看。”
  月亮如银盘般灿烂,他站在她身后,双手搭在她肩膀上,轻轻吻她耳朵。
  清流闭上双眼,“求深?”
  对方没有回答,柔软的嘴唇又接触到她后颈。
  清流微笑,陶醉地说:“求深,我们终于又再见面了,我一直盼望这一天。”
  菲腊听不懂中文,可是,他不需有语言天才,他抬起头,双臂抱住清流的腰身,下巴刚好扣在清流头顶,轻轻说:“月色下你似一个仙子。”
  任何女子都喜欢在欣赏良辰美景之馀聆听这种甜言蜜语。
  清流又说:“今日,我们两人身份也已经不同。”
  “唔。”
  “有无考虑我的建议?”
  “什么?”
  “求深,让我们私奔到合里岛去居住。”
  清流兴奋地转过头来,在月色底下看清楚了与她温存的对象,只见他鼻高眼陷,虽然英俊,但根本不是余求深。
  她呆呆地凝视他。
  菲腊却会错了意,以为她想他吻她,于是双手轻轻捧起她的脸。
  可是清流忙不迭推开他,受了惊似奔回船舱。
  个多星期后她回到家里。
  欧阳问她:“旅途还愉快吗?”
  “很高兴,美中不足的是,没有找到求深。”
  欧阳没想到她会承认找不到。
  清流娇憨地叹口气,“已经很接近了,差一点点,下次一定可以找到。”
  欧阳默然,这简直已经变为一个游戏了。
  “船上有无奇遇,说来听听。”
  “有两个人向我求婚。”
  “才两名?”
  “我也有点失望。”
  欧阳笑,“下次可能多几个。”迟疑一下,才问:“船上可见到任天生君?”
  清流却反问:“谁是任天生?”
  隔了良久,欧阳说:“下次,该环游世界了。”
  “是否从伦敦开始?”
  “不,自纽约一直往南驶,经巴拿马运河,往里奥热内卢。”
  清流拍手,“我从未去过南美,好极了。”
  “就这幺办,我帮你去订房间。”
  碧玉在一旁听见,笑问:“那盏收拾多少衣服?”
  “非多带一个人不可。”
  那种非常肯定地把小事当大事的神情,像是一个人:刘巽仪太太。
  清流伸一个懒腰,“倦了。”
  欧阳立刻识趣,“我先告辞。”
  他离开的时候,把大门轻轻掩好,他知道,从此之后,唐清流的世界,只有这么一点点大。
  ——十年后——
  几个年轻人一上船就互相交换国籍姓名住址熟络得不得了,又约在一起用膳耍乐,把家长撇下。
  其中苏玉心与杨兴亮尤其一见如故。
  苏这样自我介绍:“父亲是来自香港的上海人,母亲是马来西亚华侨,我今年廿一岁,大学刚毕业,假期完毕,马上要找工作。”
  杨兴亮说:“我是加拿大土生儿,家人刚由多伦多搬到温哥华,在大学读土木工程,比你大一岁。”
  “第一次乘船?”
  “多次了,一年一度,陪父母。”
  “我也是。”
  “人一到中年,不喜探险,只图舒适。”
  “也不能怪他们,已经辛劳了大半生。”
  苏玉心笑,“家父老说,一想起过去几十年的挣扎,不寒而栗。”
  杨兴亮很喜欢这个短发圆脸的女孩子,有意发展感情,谁晓得呢,也许将来可以告诉孙儿:“知道我在何处认识祖母吗,是在一只船上。”
  “你们住在几号房?”
  “九O三二。”
  杨兴亮了如指掌地说:
  “啊,那是一房一厅,我们住八二三五。”
  苏玉心笑,“过得去啦,最豪华是一字头房,只得四间,那才是真宽敞。”
  “你参观过没有?”
  苏摇摇头,“你呢?”
  “我也没看过。”
  苏玉心改变话题:“有无跑步的习惯?”
  “风雨不改。”
  “明早六时正在跑道见可好?”
  “好极了,没想到你是同道中人。”
  “中午一起吃饭好吗?”
  “我同父母一起。”
  “咖啡厅可以随便坐。”
  杨兴亮想到了好办法,“我陪他们吃第一道菜便来陪你。”
  苏笑了,追求时期,男生愿意牺牲许多来迁就女生。
  那天中午,他们多了一个话题。
  两人手上都拿着一张考究的帖子,白色小小四折,深蓝色中英文字。
  “咦,一模一样,你也有。”
  请帖上写美:“唐清流女士邀请阁下参加星期三晚十时香槟派对,地址一O三三舱房。”
  苏玉心笑,“我打听过了,船上凡是十八岁至廿二岁的年轻人,都收到帖子,一共廿五个人。”
  杨兴亮讶异,“多么奇怪,这位女士是什么人?”
  苏笑而不语。
  “你一定知道。”
  “喂,别以为我是好事之徒。”
  “好奇心人人都有,我也想知道。”
  “那么,我说一说她的身世。”
  杨兴亮催她:“快讲,别卖关子。”
  苏女压低声音,“她自幼是个养女,十分得宠,养父把大笔财产留给她,结果令养母郁郁而终。”
  讲完之后,非常讶异,原来说人是非有这样大的满足感,怪不得无分身份贵贱,人人好此不疲。
  “可靠?”
  “我也是听人家说的。”
  “这唐女士多大年纪?”
  “现在怕有四五十岁了。”
  “原来已经上了年纪。”
  “他们说她更加不甘寂寞。”
  杨兴亮笑笑,“传说归传说,要见到真人才知分晓。”
  年轻的苏玉心像是有点艳羡,“那幺一大把年纪,还可以如此风骚,真不容易,听说她现在长期住在船上,很少上岸。”
  “什么?”
  “她以船为家,打通了一O三三及一O三五两间房,永恒度假。”
  “哗,好不风流。”
  “可是,日子久了,也会想家吧。”
  “你不是说邮船已经是她的家了吗?”
  苏女困惑地说:“那么,丈夫呢,孩子呢?”
  杨兴亮说:“真想见见这位唐女士。”
  “我也是。”
  “不是每天可以见到传奇人物。”
  杨兴亮看着新女伴,这女孩活泼刁钻,正是他喜欢的类型,可是过了廿五岁就需好好控制,如不,今日那值得原谅的好奇心将来演变成长舌多事可糟糕了。
  这时,杨兴亮才明白为什么华人如此重视女子性格中的娴与静。
  在今日世界里,要寻找这样的质素,也许会独身到老。
  他笑了。
  “你笑什么?”
  “将来才告诉你。”
  “男人总有事瞄住女人。”
  杨兴亮打趣她:“你仿佛对男性心理甚有研究。”
  这自然不是赞美,可是苏女又不方便在现阶段恼怒或是发脾气。
  来日方长,逮住了他之后,才慢慢炮制他。
  她也微微笑。
  星期三下午,船上的年轻人已经兴奋地议论纷纷。
  “据说今晚会喝最好的克鲁格香槟。”
  “香槟不是以唐柏利侬为首吗?”
  “乡下人。”
  “船长说,我们每人会收到一份礼物。”
  “一盒巧克力?”
  “当然不是。”
  “是名贵礼物?”
  “总而言之,你会珍藏。”
  “这可说是我们的奇遇。”
  “我情愿是艳遇。”
  “哈哈哈哈哈。”
  女孩子们都打算打扮得花姿招展,男生也自然会修饰一番,这是看人,与被看的最佳机会。
  真巧,杨兴亮母亲忽然觉得不舒服,他十分关怀,坚持陪母亲看完医生才去赴宴。
  他事先关照苏玉心。
  苏玉心表面上不做出来,“那我先去,等你来。”心中嘀咕:很少孝顺儿子会是好男伴。
  “抱歉。”
  苏女觉得扫兴,叫她一个人进场,那多没面子,这小杨不算识趣。
  看完医生,又安顿母亲睡好,杨兴亮才到一O三三房去。
  在门外已经听见隐约人声与乐声。
  他敲敲门,有人把门打开,他递上请帖。
  他肯定是最迟到的一个。
  大家已经在喝酒谈天,气氛愉快。
  船舱竟大得令他诧异,简直与一般大厦顶楼豪华住宅单位没有分别!落地玻璃外是岸L灯火,此刻,船正停泊在日本横滨。
  杨兴亮的目光没有立刻去寻找苏玉心。
  他一眼看到女主人。
  她正与几个男生聊天,穿著黑色长裙子,笑容满面。
  身段维持得很好,化粒淡雅,意料之外地平易近人。
  杨兴亮略觉失望。
  噫,如此平凡,十分正常,可见传诅是传说,真人归真人。
  想象中,唐女士应该长得像蛛蜘精,即使年华逝去,也该有一双勾魂摄魄的眼睛才是。
  他嘘出一口气,自侍者手上取过一杯香槟,喝净。
  这时,他见到苏玉心了,她跟一堆朋友在学最新舞步,一二三四,二二三四,非常起劲,没有看到他。
  杨兴亮不想参加那一堆人,走到另外一个角落。
  他索性到露台去看星。
  走到露台,才发觉可通向书房。
  他犹疑一下,那是私人地带,不方便进去,可是随即发觉房中有微弱亮光。
  已经有人在里头,谁?
  他走近。
  只看到一个背影。
  一个妙龄女子坐在书房内,全神贯注对牢电脑荧幕正与人通讯。
  那女子穿着肉色细网织钉亮片晚服,远看像是没有穿什么似,一个背影已经叫人心跳。
  随着手臂移动,亮片一闪一闪,似美人鱼身上的鳞。
  长发束在头顶,唯一首饰是一顶小小钻冠。
  她赤脚,同色缎鞋踢在一角。
  这是谁?
  杨兴亮心目中的女神正该是如此模样。
  年轻的他忽然倾心,不能自己。
  心突突跳起来,噫,倘若她转过头来,四方脸、小眼睛,又该怎么办?
  他说,不,不,那样的身型,一定也拥有标致五官,上帝造人,由来是偏心到不能再偏心。
  他一动不动站在门口良久。
  偷看美人,无论如何不觉得累。
  奇怪,在船上好几天了,怎么没见过她。
  也许她爱静,竟日躲在船舱里。
  杨兴亮笑起来,可能吗?
  天公不造美,忽然下起雨来。
  露台有一半露天,他刚刚站在那一边,左肩很快淋湿。
  他把握机会,轻轻咳嗽一声。
  那女子察觉有人,放下手上工夫,轻轻转过头来。
  杨兴亮吸进一口气,屏息看着她。
  那女子的眼睛!
  它们像明星似在黑暗中宝光流动。
  杨兴亮感动得鼻子发酸,这才堪称是真正的美女呀。
  她也一动不动的看着他。
  半晌,她先微微一笑,神情妩媚。
  杨兴亮又咳嗽一声。
  她站起来,他才看清楚地全身。
  他不明白怎么一直好象有一种光跟住她似,她是否地球上的生物?
  她坐到沙发上去,拍拍左边的位子,示意他过去。
  年轻、貌美、动人,她是谁?
  杨兴亮除下外套,像个听话的小学生,乖乖坐到她身边。
  他心甘情愿,毫无怨言。
  将来,即使她有更复杂的要求,他也会持同样态度。
  奇怪,有些女子就有这个本事。
  他轻轻自我介绍,“我也是今晚的客人。”
  对方又笑了,斟一杯酒给他。
  杨兴亮看到电脑荧幕不住闪烁,过去一查,只见与她对话那人不住询问:“别走开,快回来,告诉我该怎么办”。
  杨兴亮忽然有点妒忌,没有征求任何人同意,伸手一按钮,关上电脑。
  “喂你。”
  她终于开口了。
  声音温柔动听。
  年轻的杨兴亮忽然冲动的说:“我想认识你,把你的事全告诉我。”
  她有点讶异,不过并不怪他无礼。
  正在这个时候,有人轻轻敲门,接着,书房门推开,杨兴亮看到刚才主持大局的唐女士一脸笑容探身进来,“可需要些什么?”
  杨兴亮连忙回答:“你太客气了。”
  唐女士这才发现他,不禁意外。
  杨兴亮接着说:“唐小姐,能够做你的客人,十分荣幸。”
  那位唐女士恍然大悟,笑道:“你误会了,我不是唐小姐,我是管家碧玉。”
  杨兴亮一愣,连忙说:“对不起,对不起。”
  碧玉一伸手,“你怎么不知道,这才是唐清流小姐。”
  杨兴亮霍地转过头来,瞠目结舌地看着那神秘女子。
  什么四五十岁,为人阴险,并吞养母财产……全部嚼舌根。
  由此可知,传言是多么不可靠。
  只听得唐清流说:“碧玉,劳烦你叫人拿多瓶酒进来。”
  “是。”碧玉退出去。
  唐清流转过头来,看住杨兴亮,“你在说——?”
  杨兴亮完全遭到迷惑,呆呆地看着她。
  “音乐多好,来,求深,来跳舞。”
  她叫他什么?
  他并没有理会,轻轻拥她在怀里,随音乐起舞。
  “求深,你怎么到现在才来,我一直等你。”
  她柔软的嘴唇几乎碰到他耳朵。
  那轻微麻痒的感觉一路传遍他全身,他忘记时间,忘记身份。
  外头客厅,宴会将散,碧玉正在派送礼物给每一位客人。
  有人忙不迭将礼盒拆开来看,“啊,是一枚金币。”
  碧玉想,股市近三年来节节上升,涨了一倍有馀,再阔绰也难不倒唐小姐。
  客人都散得七七八八,却独独有一个女孩子还没走,颓然坐在钢琴旁。
  碧玉走过去,“有什么事吗?”
  她叹口气,“我在等人。”
  “可是,大家都已经回去了。”
  “他嘱我在这里等他。”
  “他是谁?”
  “他叫杨兴亮。”那女孩正是苏玉心。
  碧玉立刻笑了,“不要再等了,回去吧。”
  苏玉心问:“为什么?”
  “叫你等的男子,要来无益,趁早回头。”
  苏玉心一想,果然如此,无奈、难受地低着头离去。
  碧玉送走最后一个客人,啪一声关了灯。
  只馀书房内,还有细细碎碎的音乐传出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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