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了学,解语如常步行返家。
约十五分钟的路程总有男生在身后跟着。
其实他们这样做也犯了险着,一向校方报告,起码记一个小过,身上穿着校服,一看便知道哪家学校。
解语去年已经打过一次小报告,故此今年他们已经不敢那么近跟。
解语视而不见。
邻校虽是本市有名男子中学,奈何学生学识出来,样貌却普通,一个个瘦瘦小小,戴深近视眼镜,脸上且长疱疱,可是十分喜欢到马路这一边来等女生放学。
解语一直向前走。
“你姐姐是电影明星花不语吗,可否给我一张签名照片?”
解语猛地站住,转过头去,发觉那男生只得十二三岁大,刚升中学声音才转,像只小公鸡。
她既好气又好笑:“放了学还不回家去,那么浪费时间,可见不是好学生。”
男孩被她训斥,涨红脸,讪讪地不知所措。
解语他:“走走走。”
男孩子转身就跑。
解语松口气。
到了家,按铃,外婆来替她开门。
她们一家三口住在幢旧式公寓大厦里,露台本来可以看得到海景,可是近十年八载,新房子如屏风似在前面盖起来,一座高似蛇座,终于只有在睡房才可看到一线蔚蓝色海水。
外婆天天嘀咕,可是又没有能力迁居,老房子屋全部付清,地方宽敞,住得舒服,还是姐姐最红的时候买下,也是她名下唯一值钱的资产。
外婆看到解语,立刻说:“去看看你姐姐。”
解语见外婆脸色凝重,立刻问:“什么事?”
“姐姐在卧室。”
解语推开睡房门,只见窗帘拉得紧密,光线幽暗。
“姐,你怎么了?”
不语躺在床上,呻吟一声。
解语十分担心,轻轻拉开窗帘,看到床上姐姐的脸,好似头顶上被泼上衣桶冷水,浑身汗毛竖起。
她扑在姐姐身上,“报警,立刻报警!”
只是不语双目青肿瘀黑,嘴唇像猪般耸起,最恐怖的是眼角唇角均在滴血水。
解语吓得惨叫:“谁,谁下的毒手,把你打成这个模样?”
她急得团团转,接着哭出声来。
“吁,吁。”
不语伸出手来乱摇,叫她镇静。
外婆这时也进来了,看见如此情形,既好气又好笑,“这不是叫人打的。”
解语听了这话,抹干眼泪,“是车祸意外?”
外婆没好气:“不是,这叫自作孽,不可活。”
解语满心疑惑,“姐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语含混不清地答:“我去整形了。”
解语霍一声站起来:“你什么?”
外婆摇头叹气。
解语声音尖刻起来,“你还需整形?你是世人公认得美人,再贪得无厌,当心毁了容。”
外婆冷笑,“解语说得好。”
解语这才轻轻问:“你做哪里?”
“眼睛鼻子统统有份。”
解语低头观察,“双眼那么美,还修什么?”
不语叹口气,“双眼皮不深了,修一修有精神点,不然化妆小姐老问:花小姐昨天没睡好?”
“这一阵子不是流行单眼皮吗?”
“二十一岁看上去蛮骄俏,一到三十岁,单眼皮不知多阴险。”
解语被姐姐引得哧一声笑出来。
“一星期后退了青消了肿我就焕然一新了。”
解语看一看姐姐,“此刻像七窍流血。”
“喂!”,不语大叫抗议。
外婆嘟囔:“刚才回来,真被她吓死了。”
这时,解语忽然小小声问:“有无隆胸?”
不语道声呸:“我还需要隆胸?”
那天,解语在日记上这样写:姐姐居然还嫌自己不够漂亮,女性对外形完美之不惜余力,不可思议。
书桌上放着不语的近照,堪称花容月貌:大眼睛,高鼻梁,小肿嘴。皮肤白晳,故从来不晒太阳,身段之好,亦数一数二。
就是因为长得太好,被宠坏了,不肯下苦功学习演技,老是做花瓶角,瞟梅一过,戏份接着下降。
外婆解语均由她养活。
不语一直希望妹妹好好读书,但解语并非高才生,除英文外,其他科目一律平平,她不肯下苦功背功课,觉得没意思。
“有几个同学读得背脊佝偻,千度近视,为什么呢,社会知名人士从来不是这些人,及格也算了。”
她各自己设下标准。
因父母已经不在,故此无人勉强她去考第一,这常常被解语认为是不幸中的唯一之侥幸。
父母在一次汽车失事中身亡,那一年,解语才十七个月大,毫无记忆,一片空白。
由外婆把她们姐妹俩带大。
姐姐是电影明星。
当然比她漂亮得多。
剩余物资一大堆,还不停给她买新货,物质方面,姐姐从来不亏待妹妹。
傍晚,她精神略好,出来找妹妹。
“解语,解语”解语连忙说:“你给我好好回房躺着,别四处走动吓人。”
“我闷”“给你开个记者会可好?叫人人来拍照访问。”
“喂。”
“去休息嘛。”
“老方回来,你可别同他说。”
解语嗤一声笑,“我不相信他会看不出来。”
“唉,那是另外衣件事,可是你我不说个明白,他始终只是疑惑。”
解语凝视姐姐,“好,我不说。”
真天真,五官都动过刀,说不定前后判若二人,还想有所隐瞒。
不语忽然说:“老方这次外出,足足超过一个月。”
“移民报到买房子制家具安排孩子上学,的需要时间。”
“什么孩子,都进大学了,比你还大。”
“这倒是真的,听他说要婚,也已经有十年八载。”
不语不恼反笑:“他这个婚大概是不会的了。”
“你还那么想结婚吗?”
“同他?干吗还要结婚,在他身上,有什么是我还没有得到的呢,不扔掉他已经仁尽义至。”
不语有时也会大言不惭,这样很好,大家精神都振作一些。
“来来来,陪我玩兽棋。”
解语摊开棋谱。
不语轻轻说:“方玉堂不是坏人。”
解语给姐姐接上去:“不过,也不是好人。”
“这话也对,好人怎会三妻四妾。”
解语皱上眉头,“别说的那么难听,你只不过是他的女朋友。”
不语转动着脘上值不菲的镶钻金表,“是,男朋友。”
都会中每名女人背后都有一个这样的男朋友,不然,也太没有办法了。
“这些年来,我也不是没人追的呢。”
“简直门槛都踏穿了在这里。”
不语疑,“有那么多吗?”
“好景不长。”
“不,现在的男人比较理智了,可是据市场调查所得,花不语仍是一般男士心目中梦中情人。”
不语看着妹妹,“奇怪,你的一张嘴为何那么会说话?都不似我们家的遗传。”
“你的象统统叫我的老鼠吃掉,你已经无棋。”
“我输了?”
“还有下一呢。”
“解语,你替我打个电话给老方。”
“这不大好吧,我们从来不主动找他。”
真的,解语心绪一向最清。
即使来往已经超过十年,可是女男之间,最讲究这种矜持。
不语拿起一双棋子,沉吟半晌,踌躇不已。
“待你脸上的淤肿褪后再说吧,现在把他叫回来也无用。”
“可是总得有点表示,叫他晓得,是希望他回来的。”
解语不出声。
难度那样高,煞费心思,可见不语吃这口饭不易。
不语说:“他从来没有开过那么久。”
“那么,让我来问他一声好。”
“说什么呢?”
“你那边天气好吗,还适应时差否,新居是否理想——”
不语冷笑着接上去:“——-夫妻可恩爱呢,孩子一定听话吧,算了,这种事我不会做。”
“那么,随他去好了。”
“真的,反正是一块鸡肋。”
不语丢下棋子,回房去休息。
解语收拾好棋谱,看外婆炖燕窝给姐姐进补。
解语同外婆说:“这玩意儿其实并不比一只鸡蛋更营养。”
“不会吧,都说至滋阴补颜。”
“依外婆这么说,富贵人家的妇女统统长生不老了。”
“倒是经老些。”
“都是因为不用为生活操心。”
外婆侧头想了想,“这倒是真的。”接着欷歔起来,“这么些年来,也真难为不语。”
解语别转了头。
“不过你也别担心,我们还薄有节蓄,以后生活不成问题,总能供你大学毕业,再加一份嫁妆送你到夫家。”
“我并不迫切的想升学,我觉得在学堂里学来的东西统统无用。”
“这话好象偏激了点。”
解语不出声,去寝食看姐姐,见她睡着了,回到卧室,看看时间,欲拨电话到温哥华找方玉堂。
方氏待她不薄,到底是如花似玉的小姨子,见了她总是笑容满面。
她称他为方先生,自六七岁时就见他在家里出入,那时不语才十多岁,同她现在差不多年纪。
比打电话给自己男朋友还要难。
可是食君之碌,忠君之事,这个君是她姐姐,她不得不出点力。
电话接通,有刹那静默,她几乎想放下听筒逃走。
一把男人声音来应电话,“喂,喂,”说的仍是中文。
“方先生?”解语的声音比她自己预期的愉快姣俏。
方玉堂讶了,“是解语?”
他居然立刻认得她声音。
这添增了解语的信心。
“大家都惦记着你。”
方玉堂笑,“下月初我也该回来了。”
“一切顺利吗?”
“托赖,孩子们已进入大学。”
解语听见那边有女声问:“是谁呀?”
方玉堂杨声,“一个朋友。”
解语说。“有空给我们电话。”
方玉堂却道:“这边真是另外一个世界,山明水秀,风和日丽,我一向在都会居住,从来未试过大自然如此接近,真觉心旷神怡。”
“好,多谢你的问候,”解语隐隐觉得不安。
他没有提到不语。
虽然身边有人,但那也难不倒他,他可以问:姐姐好吗,或是说,稍后我立即打来,解语纳罕。
是这样的吧:喜欢的时候,一天十通电话,上下午亲身上门来,当中还叫人送花送果,把人哄的团团转。
可是一旦冷下来,三言两语就把人打发掉,若还不识相,知难而退,则把电话接到秘书处,说在开会,永不覆电。
听得多了,也见的多了。
解语拾起床头一本日本翻译漫画看了起来。
不到数页又放下手。
太没心肝了,姐姐可能遇到事业危机,靠她生活的妹妹还津津有味看漫画,成何体统。
可是她帮不了她。
解语忽然觉得烦躁,她对外婆说:“我替姐姐去买点心。”
“快吃饭了,你又走到哪里去。”
解语已经出门。
凉风一吹,心头略为清爽,解语一直步行到山脚小面包店,她买了新鲜车轮面包。然后安布当车散步回家。
一进门,见外婆笑容满面。
而姐姐也已醒来,还在哼歌。
外婆轻轻说:“方先生有电话来。”
解语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问燕窝吃完了没有,明日命活计送来。”
解语不动声色,嗯地一声。
“同我解释,孩子的事,他总放不下。”
解语颌首。
外婆感叹:“谁也没叫他丢下孩子不理,骨肉怎么舍得,你说是不是。”
她们一家三个女人,竟为一个那样平庸的小生意人一通电话而雀跃。
真不知士谁欠了谁。
说穿了也无甚稀奇,她们的生活靠他,自然得仰他鼻息,不外是老板伙计的关系。
解语走到露台,站在无人看见的角落,深深太息一声。往下看,山脚华灯初上,家灯火。
到底搬上来了。
解语记得小时候住在极之窘逼的旧房子里。总面积还不如现在一间卧室大。
无浴缸,无热水。
电梯里永远有一股霉烂臊臭之味,出来是一条走廊,两边都是人家,十多户,气息相闻,门口还供着香烛。
是方玉堂帮她们搬该处的。
解语记得比她大十多岁月的不语紧紧搂着方氏又笑,雀跃不已。
然后,又再搬到目前这个住所。
方氏再建议住好一点的时候,外婆说:“不如另买一幢公寓收租。”
已经够好了。
知足常乐。
不语在镜前凝视面孔。
解语挪揄:“别吓破魔镜。”
不语笑盈盈地转过头来,“你这丫头最调皮。”
解语说:“姐,不如介绍我入行。”
不语忽然变色,斩钉截铁地说:“不行。”
“你想想我有什么好做,或是,所有的女孩子有什么好做。”
“无论做什么,或是什么都不做,均不准重倒覆辙,一个家里一个人出卖色相已经足够。”
说到这里,声音已经十分凄厉。
解语连忙禁声。
不语取过一本娱乐周刊,打开,指着里边的彩页说:“你来看看,一版之中,起码十多二十个女子挺胸凸肚,丑态毕露,善待估,你还不知警惕?”
解语一看,不语手指的照片,恰恰是她自己。
可是她不敢出声。
“你给我好好读书。”
解语无奈。
不语补上一句:“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解语笑了。
不语叹口气。
解语细细看她的脸,“听说唯一比整形手术更精密的只有脑科手术,可是,真的不留疤痕?”
“保证光滑。”
解语咋咋称奇。
“相信我,演艺圈里没有几张原装脸。”
解语微笑。
“全早已撕破了脸,不得不重做一副。”
解语惋惜地说:“听说,导演不喜欢你,就是因为你幽默感太丰富。”
“胡说,我在工作人员面前一向少说话多做事。”
解语不出声。
“还有,我在老方跟前亦从不发表意见。”
只除出表示戒指上宝石不够大之类。
虽然是自由社会,出来找生活也宜自我约束。
禁忌甚多,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当事人心中有数。
不语忽然低头,“而且我懂得什么,有何可说。”
解语把手放在姐姐肩膀上,有时,她比她还小。
不语摸一摸脸颊,“我不过是一个靠面孔吃饭的人。”
记者打电话要求采访,解语只是说姐姐外出旅行。
“去何处。”
“巴黎观光。”
“住什么酒店,我们可发电到该处她谈几句。”
今日的记者已不同昔日,旧时无论哪个明星说声到外国读书,记者立刻肃然起敬,有闻必录,今日才没有那样容易应付。
“住在朋友家,不想做采访,回来一定找你们,请多多包含。”
记者起了疑心,“你的声音同她好像。”
“我是她小妹。”
“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不重要。”
“好,花小妹,令姐回来,请同我们联络。”
“一定,一定。”
“你很会应对。”
“谢谢谢谢。”
外婆见解语如此辛苦,不禁笑道:“记者似天皇老子。”
解语说:“说不定这上下就在门口等。”
不语微笑,“还轮不到我,我还不至于那样红。”
“第一批倒下来,就轮到你上阵了。”
不语淡淡答,“我已退到第三第四线了。”
也不能说是不愿在银幕上表演赤裸胴体的缘故,不过,如果胆子作风,不拘小节一点,到底又还好些。
可是不语十分拘谨,时时被讥为思想残旧。
是方玉堂不允许吗,他从来没有那样表示,是不语自己过不了自己那一关。
她曾经这样说:“那好比饮止渴,脱完之后,黔驴技穷,往后难道还剥皮不成,不可。”
现在,是二三线女演员,总比脱衣的二三线女演员高尚些。卖艺到底不同卖身。
解语蹲在姐姐面前,“那是你不同她们争。”
不语呼出一口气,“解语,不如我们也移民,我找门小生意做,你读书。”
“那多闷。”
“你不赞成?”
“趁这两年,多赚点。”
“你把我当摇钱树!”
“我爱煞者称:试想想,摇钱树,摇啊摇,铜钱叮当掉下来,明天,树上又结满了钱,大可再摇,太可爱了。”
不语不去理她,自顾自回房去休息。
过了数日,不语脸上淤痕渐渐退去。
她还是她,只不过轮廓深了一点,一照脸,有陌生感,好似认错人似,不过一笑,亲切感有恢复了。
真奇妙,接缝处一丝疤痕也无,该名医生真是大国手。
“好不好看?”
“同天生丽质一般无。”
解语自觉有义务说好话给姐姐听。
“年青光得多,看现在我俩多象。”
姐妹俩站在镜子之前。
“姐姐漂亮得多了。”
“是。”她解嘲,“终有一日,美得自己都不认得。”
“为何情绪低落?”
“因为无事发生,闷死人。”
“咦,没有新闻才是好新闻。”
就在这个时候,有导演找不语。
她在电话里密密斟酌起来,神色渐渐兴奋,解语知道有好消息。生活队她们姐妹来说,从来不是一条直路,她们不可能一眼看到地平线。
这一通电话讲了个多小时。
到最后十分钟,只听得不语一直说:“是,是。”可见融洽到什么地步。
解语十分安乐。
第二天就有制片捧着合同上来签署。
不语再也不提移民同做小生意之事。
小生意,什么生意?开礼品店抑或时装店,卖鞋还是卖唱片?
解语深深叹口气。
要不退休,要不坚持下去,从一而终。
放学,家中习然芜一人,电话铃声响个不已。
“不语?”
“不,方先生,是我,”“声音真像。”
“都那么说。”解语赔笑,“你在何处?”
“我回来了,打了一整下午电话。”
“对不起,外婆在教会,姐姐出外开会。”
“有新工作吗?”
“到台湾拍电视剧。”
“她不坚拒降级拍电视吗?”
“这次不同,由大导演主持。”
“嗯,可见是多么不景气。”
“方先生,有急事否,我替你打手提电话。”
“电话没有开启。”
“啊。”
“解语,你出来一下可以吗?”
“当然可以。”
“我二十分钟后在楼下等你。”
解语抬起头,有什么不对了。
她连忙换上便服,跑到楼下去等。
不消一会儿,方玉堂的车子驶至。
他并不是上了年纪的猥琐生意人。
方玉堂才四十多岁,头发浓密,并无秃脱现象,身段也维持得十分健康,外型不语堪称匹配,所以二人在一起那么长一段时间。
解语寒暄:“制衣生意好吗?”
“托赖,还不错,做了三代了。”
他岳父真是他父亲当年的伙伴。
方玉堂忽然叹口气。
解语笑问:“什么事?”内心忐忑。
他说;“你一向准时,不像不语,一直叫我等。”
解语笑:“那是因为你不是我的男朋友。”
方玉堂看了她一眼,车子驶至山顶。
方玉堂说:“解语,这次我到温哥华,原来打算一安顿好家人即返来照顾生意。”
解语收敛了笑容。
“一到彼邦,觉得国泰民安,生活丰裕,予我舒畅感觉,非言语可以形容。”
解语心想,那你受温阜表面迷惑了,世上安有如此乐土,人家国债累累,国家濒临分裂,治安亦大不如前,而且,种族歧视也开始涌现。
但是她一言不发。
“我忽然觉得在商场上拼搏毫无意义。”
解语看着他。
他说下去:“我想起了陶渊明的诗:‘误坠尘网里,一去三十年。’”
“这不是在说我吗?”
解语暗暗好笑,创业之际,他们统统自比李世民,做得累了,想退下来,又觉得像陶渊民,风光都叫他们占尽了。
“解语,我想提早退休。”
“那,你要同不语商量,看她肯不肯陪你。”
方玉堂欲语还休。
他将车子停在一处,解语抬起头,才发觉自山顶看下,是整个海湾。
因在南区,没有大厦群,只得三三两两矮房子,风景像五十年代摆在游客区卖的油画。
可是解语无心情欣赏。
方玉堂终于说:“我想移民去彼邦,我妻儿终老。”
什么?
他加一句:“我想不语分手。”
解语怔住。
“我愿意赔偿她。”
解语张大嘴作不得声。
呵,遭到解雇了,老板愿意付出遣散费。
这还是个好老板,照顾到伙计营生。
有些无良资方索性一走了之,人影全无,可怜的劳方告进官里去,已是百年身。
解语发愣半晌。
忽然之间,她落下泪来。
少女婴儿的眼泪都感人,方玉堂说:“你放心,解语,令姐比你想象中坚强。”
解语无法镇静,手蔌蔌地抖。
“那你得亲自向不语她交代。”
“这,解语,你可否替我说一说。”
“不,”解语坚持,“十年关系,你欠她一个解释,见最后一次,交代清楚。”
“我怕见她。”
“怕也得见。”
方玉堂不受威胁,他笑笑,“我有张支票在娄律师处,不语知道地址,我今晚将飞往温哥华。”
解语悲愤莫名。
她把手握得紧紧,不想老方看见它们在冒冷汗。
只听得老方说下去,“原来时间过得那么快,十年晃眼过去,原来,我子女均已长大成人,随时可论婚嫁。”
解语推开车门,下车。
方玉堂诧地问:“你往何处?”
解语站在公路上,真的,往何处,一直走回家去?那要走多久,可是三个小时以上的路程,体力吃得消吗,吃这苦又是为何来?“快上车,我还有话同你说。”
解语立刻上车,坐好,系上安全带。
方玉堂看着她,“我们一向是朋友,你不该生我气。”
“你遗弃姐姐!”
方玉堂忽然忍不住:“你一直叫不语姐姐,实际上,年到底知不知道她是谁?”
解语不明他说什么,张大眼睛。
方玉堂细细观察解语双目,他后悔的叹口气:“天,没想到你是真不知道。”
“真不知道什么?”
天色渐暗,路灯亮起,方玉堂的脸上蒙罩阴影。
他问非所答:“这年代,说不上遗弃,我不过与不语终止关系。”
“方先生,别游花园,请把话说清楚。”
“你那么聪明伶俐的人,这些年来,真相信不语是你的姐姐?”解语如头顶被人淋一盆冰水。
方玉堂叹口气,“我有义务告诉你,她是你的生母。”
解语整个人凝结。
方玉堂说:“天色已晚,我送你回家,真不晓得怎么会在这繁嚣无情肮脏的都会里生活了三十多年,且如鱼得水,为蝇头小利争个不已,哎,今日看来,酒色财气,真不知所谓。”
他把车子驶下山去。
要到这个时候,解语才问:“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六个字那么简单。”
“谁告诉你的?”
“她本人。”
解语不信,“她为什么对你说出秘密?”
“因为,”方玉堂叹声气,“当时,我们是相爱的。”
“她编一个故事来博取你同情。”
“解语,外婆是你的外婆,不过是她的母亲。”
“不,我俩是姐妹。”
“你们相差十八岁。”
“有些同胞差二十五岁。”
“我不你争辩,你们已不是我的责任。”
方玉堂再也不说话。
他把车疾驶。
到了门口,他替解语打开车门。
“解语,我一直喜欢你,你明敏过人,温婉可爱,我会想念你。”已到家门口,解语头也不回上楼去。
电梯往上升,解语心情空洞彷徨,而电梯驶得特别慢,每站停,层层有人进出。
好似永远到不了家似。
终于到了,出电梯,发觉走错一层,只得往下走。
一级级楼梯下去,每况愈下。
她掏出钥匙开门,外婆已经回来。
诧的说:“你看上去精疲力尽,到什么地方去了?”
她疲惫地说:“外婆,我们生活可会出问题?”
“你放心,没问题,省吃省用,应当足够。”
解语呼出一口气。
“你为何如此问?”
“方玉堂叫我转告姐姐,他要妻儿团圆,要开本阜,不再回来。”
外婆怔住。
解语说:“我累极了。”
她扑倒床上。
就那样睡着了。
半夜醒来,十分佩服自己,在这种情况下都能熟睡,可见事不关己,到底已不劳心。
见不语房有灯光,她推开房门。
看到不语在她心爱的那面水晶镜前卸妆。
这是不语多年来好习惯,每日,无论多晚,多累,她必彻底卸妆。她在镜内看解语。
“老方向你摊牌?”
解语点点头坐下来。
“说以后都不来了?”
“是。”
笑盈盈,继续抹去残妆,露出茭白脸容。
打个哈欠,啪一声关了床头灯。
解语吃了一,在黑暗里问:“就这样?”
听见不语已经躺在床上,她像是经过郑重考虑,过片刻才说:“不然怎样办?”
抱住他膝头哭吗,这不过是一项职业,一项营生。
是,不语是要必她想象中坚强。
“他还说什么?”
“什么是非成败转成空,几度夕阳红之类。”
不语哼一声。
过一会儿又说:“娄律师打过电话来,把支票上数目告诉我。”“还可以吗?”
“颇为慷慨。”
“有金钱上补偿已经算不幸中大幸。”
“真是,总不能要了老板的金又要老板的心。”
不语又问:“他还说过什么?”
解语答:“再没有什么了。”提也不提身世秘密。
“去睡吧,今天大家都累得慌。”
就那样接受了事实,没有过激反应,也没有多大失望,像是一件衣服洗褪色,拦在一边算数,反正消费得起,又何必拿到店里去争论。
解语见不语不出声,便转头回房。
那样平静,不知是否早有心理准备。
悲欢合,天下无不散之宴席,有生活经验的人都知道如何处理失意事,只忍耐。
隔了两日,不语北上拍外景,家里静下来。
偶尔有一两个记者拨电话上来,均由解语应付了过去。
上次不语往穷乡僻壤拍戏,方玉堂乘飞机转包车再步行大半个小时到了该处,献上玫瑰钻石项链。
都是这样子啦,解语嘴角含笑,追求时千方百计,到头来弃若.。
不过,总算风光过啦,被宠爱过,总比从未被宠爱过强。
即使在最好的时候,不语仍留有余地,每过一年,都感慨而愉快地说:“没想到可以捱至今日。”
对她来说,一家三口才是至亲,致死不。
可是她容忍得那么好,欲叫解语担心。
每个人的喜怒哀乐完全一样,只是涵养功夫有别,十分危险。半个月后不语回来,没有胖也没有瘦,但比较沉默。
傍晚,喜开一罐啤酒喝。
她笑对解语说,“蔡大制片说的,三罐啤酒下肚,看出来世界美好得多,老母猪都会变美人儿。”
酒精令人精神松弛,注意力没那么集中,时间容易过。
看得出她是痛苦的。
外婆问:“有无找方某出来谈过?”
不语讶地问:“谈什么?”
“或许……”
“没有或许,我并不怪他,这些年来,他为我做的一切,已经够多够好,我余生都感激他,要怪,怪自己一条辛苦命,投胎到小康之家,已可庸碌舒服地过一辈子,何用卖艺为生。”
外婆禁声。
“我对事业也毫无怨言,众人都知道我身边有个节蓄,踩我,也不会令我为难,无谓浪费精力,故都去挤逼那些尚未站稳之人,比较过瘾嘛。”
这样愿意息事人,麻烦始终还是找上门来。
一日,解语自学校回来,走到门口,忽然有一辆名贵房车拦腰截住,车门打开,两名妇人跳下车来。
走到解语面前,不由分说,就是两巴掌,打得解语金星乱冒。她本能的挡着脸,眼睁睁,欲不知如何反抗。
煞那间只觉得脸上热刺刺地痛,一名女子扭着她手臂还想再赏她几下耳光。
幸亏这个时候,有两名巡路经过的警察来,隔开她们。
解语仍然没有反应,她根本部知发生了什么事。
只见一神气活现的中年妇女指着她喝道:“花不语,岂能容许你这种女人目无王法横行至今!”
警察拉长了脸,“太太,法制社会,殴打他人,可告你入罪。”那女子并不心怯,“呵,勾引他人丈夫无罪,我打两巴掌有罪?”解语才发现她们当街攘,已引起途人围观,巴不得找个地洞钻。警察说:“一众到警局去录口供。”
那两位女士沉默了,尤其是那个陪客。
正在此际,镁光灯闪了起来。
糟,记者,世上没有更坏的事了。
这些记者早就守候在侧,一见这种精彩突发事件,当然飞身扑上。只听得一个女人向另外一个女人抱怨,“你看,事情搞大了,忍了十年,为什么到今日才发作?”
“我不忿我们整家移了民,她还不放过我们。”
到了派出所,看过各人身份证,警察说:“方太太,你袭击的对象,根本不是花不语,她是一名学生,只得十七岁,试问如何勾引你丈夫。”
那帮手欲自齿缝中摒出一句:“她们是一家人。”
警察没好气,“太太,这样说来,街上所有女子都有机会挨打啊。”解语不出声。
“小姐,你可以提出控诉。”
她清晰地答:“我决定控告。”
这时,娄律师满头大汗赶来。
方太太显然也认得律师,大怒道:“娄思敏,你到底帮谁?”好一个娄律师,不慌不忙道:“坐下,我帮理,不帮人。”警察摇头,不耐烦理会这等闹剧。
一小时后,娄律师陪伴解语步出警察局,门外已结集若干娱乐版记者,看清楚对象,“咦,根本不是花不语。”
匆匆拍几张照片,回去交差。
解语心境自始至终非常平静。
娄律师遇替她不值,“怎么会点错相,你还穿着校服。”“打电话来是明智之举,”“谢谢你来,娄律师。”
“应该的。”
“姐姐早已方玉堂断绝来往。”
娄律师不出声。
解语也是聪明人,她猜出其中诀窍,叹口气:“可是方某人寂寞难挨,又回来寻芳?”
娄思敏答:“是,方太太欲误会是花不语不肯放过他,故忍无可忍,前来挑衅。”
“那老方真会作弄人。”
娄思敏忽然凝视解语:“你竟然不生气。”
“我吃姐姐的饭,替姐姐挡煞,也是很应该的。”
“姐姐呢?”
“开工。”
“大批记者想必已涌去采访。”
“别担心,”解语反而安慰律师,“她懂得应付。”
搂思敏即时用手提电话不语联络,把事件始末知会她,并且嘱咐她小心应对。
半晌,娄思敏把电话给解语,“她要向你说几句。”
解语只听得不语说:“真为难你了——”电话电芯用尽,传出沙沙声。
解语只得把电话交返律师。
“这事别告诉外婆。”
“自然。”
解语忽然问:“方玉堂现在的爱人是谁?”
“锺美好。”
“没听说过。”
“是一名落选香江小姐,拍过广告。”
“多大年纪。”
“二十一岁。”
“也由你照顾吗?”
娄思敏有点尴尬,“是。”
解语十分幽默,“你户头越来越多了。”
娄思敏也不禁菀儿,“解语,你真不似个十七岁的孩子。”
“我们这种破碎家庭出身的人,从来就不是孩子。”
“到家了。”
“娄律师,告诉我一件事。”
“请说。”
“不语可是我生母?”
娄思敏一愣,“你说什么?”
“你没听说过此事?”
娄思敏刚毅的五官忽然软化,轻轻说:“是谁有何关系,你爱她,她爱你,那还不足够?”
“可是——”
“不要可是,无谓追究,我相信你的智慧足以处理这种谣传。”“可是我的生父——”
“如果他已放弃你,则他根本不算你生父。”
“娄律师,你完全正。”
“回家去,趁明日早报未出,好好睡一觉。”
啊对,还有明日的娱乐版。
这两日既无死人楼塌大新闻,想必会集中火力渲染这宗风化案。
“你仍然坚持控告方太太殴打?”“坚持至方玉堂出面调解。”
“好!”
“不可以乱打人啊,我也是有血有肉之躯,我也有弱小心灵。”“我会叫他赔偿。”
“看,天大乱子,地大银子。”
解语深深叹息,返回家去。
外婆一见她便急说:“什么事什么事,记者把电话打烂了在这里,不语无恙吧。”
解语把外婆搂在中,“没有事,她有新闻值,所以记者才似花蝴蝶似围她团团转。”
外婆想了一想,“真是,没有记者采访,那还得了。”
“是啊,少了他们,那多冷落。”
一阵风似把外婆哄到房间看电视。
冷静下来,解语到浴室掬一把冷水敷面,发觉脸上清晰有一只五指印。
那一巴掌像是用尽了女人全力,她以为她是花不语,在家不知练了多久,咬紧牙关,扑上去狂打,由此可知,她是多么憎恨花不语。那是夺夫之恨。
解语记得不语时常道。“大家出来找生活耳,一无夺夫之恨,二无杀父之仇,何必生气。”
这个叫方太太,衣着华丽,修饰得十分整齐,育有一子一女,狠花不语破坏了她的幸福家庭。
稍后,不语的电话来了。
“今晚我不回来了,你外婆早点休息,明早,可以不看报纸就不看报纸,无论谁拍门都不要开。”
“是”午夜忽然觉得燥热,原来多盖了一层被子,掀开坐起,心头郁闷,烦得似想呕吐。
原来,白天,她不知道多委屈,午夜梦回,才敢露出真情。不语吃这口江湖饭,她跟不语为生,也粘上恩怨,有什么好说,她遭遇到的屈辱,相信不到不语身受的千分之一。
她又起来洗一把脸。
走到窗前,坐下来。
这才一并将身世取出思量,如果外婆是她的外婆,那么不语应该是外婆的女儿。
或者,这个故事,象一切故事一样,只是一个谣传。
清醒过来,又不觉得那么难过,由此可知,她的意志力把情绪控制得多好。
不敢怒,也不敢言。
清晨,她去上课。
第一节还未结束,已有校工传她去校长室。
她深觉讶。
这里、关系、她学业什么事。
校长请她坐,给她看当日头条。
小报彩色大页,拍下昨日她受掌刮情形,醒目似是而非,极具才情的标者,“花解语?花不语!”
图片中她身穿校服徽章看得一清二楚。
校长声线温婉,姿势幽雅地说:“花同学,我们得请你退学。”解语长嘴,想有所解释,想求情,可是她思想太成熟了,她知道这里已无她容身之处,她只轻轻的颔首。
“你明白?”
“我明白,我已被逐出校门。”
“校方有校誉需要维护。”
“是。”
“你去收拾书本文具回家吧,稍后有记者会来采访。”
解语站起来。
“你没有话要说?”像是问死囚有无最后愿望。
解语忽然笑了,“不,我无话要说。”
已经读到最后一年,真是可惜。
“校方可以代表你报名联考,你愿意吗?”
解语答:“愿意。”
“那好,花同学,以后我们书信来往。”
解语静静去。
她没有回课堂收拾书本外套,那些杂物,稍后由校工送返她家。到了街上,解语把所有日报买下来翻阅。
真是精彩,记者在一夜之间采访了十多个人,包括方玉堂,方太太,方氏现役爱人锺美好,花不语,以及所有人等。
可是他们全体否认绯闻有关,方太太更好笑,她对记者说:“我是为钱债纠纷一时气愤动手,不幸认错人,实在抱歉,愿作赔偿。”花不语更大方辟谣:“方氏只是场面上朋友,嘴近几个月根本没有见过面,我一直在静县拍外景,大把人证,方氏亲密女友另有其人。”
锺美好花容失色,“我方某只见过一次,在场还有其他香江小姐及保姆等人,该日我们前去领奖,只逗留了十分钟。”
只要花不语洗脱所有关系就好。
解语没有把报纸拎回家,全丢在街角垃圾筒里。
回到家,外婆把她紧紧拥在中。
也都知道了,也不笨,否则,怎么生得出那么精乖伶俐的女儿。外婆不过五十出头,许多这种岁数的事业女性还在办公室运筹帷幄,控制全场呢,在家也不见得是个老糊涂,只不过,一些事,无能为力,爱莫能助,也只得装无知,免得七嘴八舌,更添烦恼。
能够有这样的智慧已经很好。
解语安慰外婆:“不怕不怕,学校多的是,别担心我,幸亏是我,若是姐姐,以后她还怎么出去走。”
外婆忽然簌簌落下泪来。
“茶杯里风波,明日又有别的头条,别的彩照,谁还会记得。”外婆并无怨言,只是流泪。
解语一直维持者微笑。
门铃响了。
外婆吓得跳起来。
解语说:“新闻已经过气,不会是记者,我去看看是谁。”门外是娄律师。
她说:“电话打不进来,怎么一回事?”
“录音带没处理。”
娄思敏坐下来。
“方玉堂愿意亲自道歉。”
“不,谢谢,我们不想见他。”
娄律师点头,自公事包取出一张银行支票,“给你交学费。”解语见支票抬头写她的姓名,知道是她赚得的第一笔钱。
一看数目,整整一百。
她把支票收好,真没想第一桶金如此赚回来。
“你可答应撤销控诉?”
解语点点头。
“他很歉意。”
解语不出声。
“整件事里,唯一受害人的好象是你。”
“也只得我一人得到赔偿。”
“你可要我替你到国外找学校?”
“我不想开姐姐。”
“那我帮你找家庭教师,以便应付联考。”
解语不出声。
“不必心灰,大家都知道你清白无辜。”
“不要紧,我不介意。”
“解语,我很感动,天下少有这样好妹妹。”
终不能叫姐姐有福挪出共享,有祸她独自担当。
“这样相爱就很好。”
解语忽出一口气。
“还有什么问题吗?”
解语抬起头,“我还以为,学校会作育英才,有教无类。”娄律师哧一声笑出来。
解语也笑,“算了,有期望,就活该失望。”
“那你也不必对全世界失望,百步之内,必有芳草。”
解语无言。
“方氏夫妇明日一起回温哥华。”
解语讶,“仍是夫妇吗?”
“至死不逾。”连娄律师都揶揄一对。
这到好,这已经是一种至大的惩罚,两个不相爱的人早晚对着,各鬼胎,互扬臭史。
解语的笑意越来越浓,越来越讽刺。
这件新闻,像所有的新闻一样,渐渐淡出。
娄律师找来一位退休中学教师来替解语补习全科,以便她参加考试。
那位张老师同外婆差不多年纪,可是幽默风趣,能干爽朗。
一对一教,当然胜过坐在四十五人课室中瞎子摸象,许多本来不甚了了的功课,经张老师讲解,澈然大悟。
解语一向不算好学生,一百分拿六十五已经满意,可是此刻像是忽然开窍。凡是不明白的题目均取出讨论。
她精神有了新寄托。
老师上午来三个小时,已经教完课程。
解语说:“怪不得外国盛行家长亲自动手教子女。”
张老师:“传统教育有它优点,但是一班四十五人,说什么顾不及学生需要。”
“什么是理想人数?”
“幼稚园,十二至十五人,小学及中学,二十人,大学,八至十二二人。”
“哗,那学费得升十倍。”
忽然想到,张老师的薪酬可能是天文数字,她噤声不语。
“好好用功,回学校拿联考成绩单时可以扬眉吐气。”
解语又不觉一雪前耻有那么重要,但是,假使可以做得到,倒十分有趣。
不语得到上一次那种不良宣传,名气忽然提升,众人对她发生了新的兴趣,可惜市道仍然不景气,工作量依然有限。
不语感慨说:“难怪前辈道,没有好的宣传或者是坏的宣传,只有宣传。”
外婆不出声。
“解语,过来。”
解语走到姐姐身边,二人紧紧拥抱。
不语说:“难为你了。”
解语深深叹息,“不,难为你了。”
没有不语,也许她就得睡在沟渠里,或是,住到儿童院去。
外婆悄悄落下泪来。
已经事过情迁,一日下午,解语自书店返家,忽听对面马路有人叫她。
声音十分熟悉,解语以为是旧同学,有点高兴,抬起头,看过去,见到的却是方玉堂。
她站定,没有走过去。
方玉堂见她站住,立刻走过来。
“解语,对不起。”
解语淡淡说:“没想到你耿耿于怀。”
“解语,你知道我一向喜欢你。”
解语嗤一声笑,“谢谢,谢谢。”
“怎么样,听说功课有进步?”
当然,他是幕后操纵手,解语不至于天真得以为娄律师会出钱替她请家庭教师。
解语叹口气。
“解语,你一向至懂事。”
解语轻轻说:“穷人家子女,早谙世事,不争意气,”语气渐渐凄酸,“不外任人鱼肉,有力气者出卖力气,有色相者出卖色相,免费奉送自尊。”
方玉堂不好意思说话。
“方先生,令千金几岁?与我差不多年纪吧,可是在贤伉俪眼中,她可是尊若菩萨?”
方玉堂不出声。
解语感慨,“你看,有钱多好,可以买得幸福的童年,而穷人家子女自青少年期始,就不得不出卖给你们来换取生活。”
方玉堂说:“解语,你人太聪明,故此感慨良多。”“我也不是孩子了,十八岁,已可出来做事,虽然令千金到了二十八岁可能仍在学堂念硕士衔。”
方玉堂颔首,“说得好。”
解语这时奚落他:“那洞天福地,人间乐园留不住你的心?”
他搔搔头皮,“原来天长地久,还是有人的地方比较好玩。”
解语诧异,“你今日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
“实不相瞒,无事不登三宝殿。”
解语大奇,“何事?”
“那我不妨有话直说了。”
“请讲。”
“我有一个朋友,非常想认识你。”
解语一愣,这是什么意思?
可是聪明的她在电光石火间忽然明白此事。
她并不动气,只是讥笑:“方先生,你怎么连这一行都干!”
“介绍一个朋友给另外一个朋友认识,是正常社交活动。”
“谢谢,不敢当。”
他们站在行人路上谈话,方玉堂的豪华房车一直在路边等,司机静候吩咐。
解语问:“你要说的,就是这么多?”
“是”“再见,方先生。”
方玉堂无奈地耸耸肩。
解语忽然嫣然一笑回头,“你那朋友,怎么会知道有我这个人?”
方玉堂连忙答:“他知道那宗新闻,他觉得很感动。”
“我看不出有任何感人肺腑之处。”
“你那样为不语——”
解语讪笑,“赚人热泪是不是——姐妹花忍辱偷生。”
“解语,我窘极了。”
“再见。”
这次解语头也不回地返家去。
接着三个月内,解语剧变,她对功课发生新兴趣。
孜孜不倦,感动了张老师,于是在下午多来两个小时,与学生朝夕相对。
解语问老师:“能及格吗?”
“绰绰有余。”
得陇望蜀是人之常情,解语又问:“可以拿到十个优吗?”
张老师又答:“未至于,七八个甲级已可所向披靡,进人任何一间大学了。”
“那也算不错是不是?”
“已十分理想了。”
解语放下心来。
每一团乌云都镶有银边,学业进步是她意外收获。
解语此刻嗜好是逛书店。
经过那一役,她自一个无主见无方向的小女孩蜕化成沉默好学的少女。
可是与不语的关系却明显疏离。
不语结识了一班新朋友,计划十分多,平时大吃大喝,麻雀耍乐,上落颇大,还考虑一起做生意。
她欢喜地说:“以前我就是没有一个可以商量的人,现在有了这班好友,殊不寂寞。”
心灵空虚,有一班人陪着也是好的。
“姐姐,不如结婚生子。”
不语一怔,哈哈笑起来,“那么容易?”丢一本娱乐杂志给她,“去看看,这一本简直是前女星离婚特辑,一个个三五七载后又重出江湖,身边还多了几名无辜孩儿,这是干什么呢,累人累己,当初何尝不以为是找到终身归宿,结果白浪费时间感情,解语,求人不如求已。”
独立宣言。
解语说:“你身边那些,不过是衰友损友,猪朋狗友,酒肉朋友罢了。”
不语哈哈大笑,“不知多适合我。”
见她那么开心,解语也笑出来。
第二天,外婆朝解语嚼咕。
“上个月,签了近十万元饮食单子。”
解语想一想,“人家众星拱月似陪着她,求的是什么?总得有所付出。”
“说的也是。”
“不请客,何处有朋友,你别看她面于上做不出来,方某那件事,其实已叫她伤透了心,需要慢慢疗养。”
“我亦觉得是。”
“有钱多好,可以随意伤人。”解语气忿。
外婆反过来劝她:“许多无业流氓更会凌辱女性。”
这倒是真的。
红颜多薄命,丑陋做夫人。
接着的一段日子,不语忙着应酬,玩耍,并无异状,直到一日,解语在报上读到新闻:“花不语自编自导自演一出好戏。”
解语拎着报纸去问姐姐。
不语睡眼惺忪,“啊,登出来了。”语气欢欣。
解语低声问:“谁是老板?”
“我”“为何扒逆水?”
“不人虎穴,焉得虎子。”
“姐,你要虎子来干什么?”
“扬眉吐气。”“姐,任何投资都有输有赢有风险。”
“我一定会赢。”
解语已无话可说。
“你不看好姐姐,谁看好姐姐?”
解语强笑。
“小投资,文艺片,一定会回笼,你放心。”
到这个时候,解语才知道,上一次,方玉堂把她自尊心伤得多厉害,她的信心碎得七零八落,如今,要自编自导自演一出好戏,才能拾得回来。
不语笑,“邓小慧与焦伟芳都严然大制片,我比她们少了眼睛还是少了鼻子。”
解语感觉到不安。
不语翻阅看报纸,“这几张照片拍得不错是不是?”
解语说:“你穿桃红色一直好看。”
她去找娄律师。
娄思敏招待她喝咖啡。
“家里一老一小,故此她也没有事先同你们商量,她同我说,想替事业注射兴奋剂,否则再过两年,观众一样是忘记了她。”
“她有足够资本吗?”
“我看过计划书,那几百万现金难不倒她。”
“可是那真是血汗钱。”
“说得好,每一个人赚的都是血汗钱,我们用一生最好的岁月,一日最好的时间来求生计,”娄思敏感唱,“不知值或不值。”
“我怕她受骗。”
“这是她本行,她有经验。”
“但,为什么我左眼跳不停?”
娄思敏笑,“你精神太过紧张。”
“可以劝阻吗?”
“消息已经发出去了。”
“这世界出尔反尔也很普通。”
娄思敏说:“她想玩这个游戏。”
“我见过血本无归的例子。”
“太悲观了,也有赚大钱的机会。”
娄律师办公室的空气调节稍冷,解语抖擞了一下,原来,她比姐姐更无信心。
“你只要把书读好,别管其它。”
解语不大看得到姐姐。
她租了写字楼,又在某酒店订了公寓式长房让工作人员休息,一边改剧本,一边组班底,在娱乐版上隔几日便有消息,热闹非凡。
家里十分静寂,联考时间表与准考证已经下来,张老师多年经验,指点学生应注意什么题目。
解语并没有在试场中碰到老同学。
张老师问:“自觉答得如何?”
“如囊中探物,唾手可得。”
张老师笑,“不得骄傲。”
咄,不骄傲有什么意思。
可是,解语也笑了。
也许,对不语来说,那出好戏也是一场考试,如果胜出来,她可以顺利升级。
她有做好功课吗P一连十场考试,解语明显地瘦下来。
天天早上都吃不下早餐,万幸她能喝极多牛奶。
最后一天,闹钟响的时候才清晨五点。
好一个解语,撑着起床,翻阅笔记。
然后梳洗更衣,出门之前,去看一看外婆。
外婆一向有向墙壁睡的习惯,解语看不到她的脸。
近日她睡得比较多,仿佛比从前疲倦,也可能是因为比从前空闲。
解语轻轻掩上门。
她独自赴试场去。
鱼贯步入大堂,解语有种踌躇满志的感觉,不,这不是争意气,校长不公平地把她轰出校门,可是她并没有因此倒下来,她今天还不是一样来考试,成绩也许比老师最溺爱的同学更好,这叫争气。
试卷下来,她低头疾书。
两个半小时很快过去,她交上卷子,环顾四周,收拾好笔纸及准考证,铃声一响,站起来。
可以听到百多名学生齐齐松口气的叹息声,接着,大家走出试场。
有人在身后叫她。
解语转身,是一个白衣白裤的男学生。
“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我偷看你的准考证。”
“有何事?”
“要不要到附近吃一杯冰淇淋?”
“我没有空。”
“可以把电话告诉我吗?”
“我父母不准我与陌生人谈话。”
那男生急了,“可是,人海茫茫,你这一走,我将永远失却你影踪。”
解语忍不住笑,“这便是人生了,小兄弟,再见,珍重。”
那男生啼笑皆非地呆呆站着。
张老师的车子在街角等解语。
那慈祥的中年女士同她说:“大功告成。”
“谢谢你,张老师。”
“我下星期将移民往多伦多。”
解语大吃一惊,“怎么没听你说过!”
张老师叹息,“这便是人生,有聚有散,聚散均无因。”
六月债,还得快,她怎样对人,人便怎样对她,真没想到张老师会那样说。
解语低下头。
“三个月来相处,依依不舍,他日,若来多伦多升学.可住我家里。”
解语黯然。
“来,送你返家。”
老师故意拖到最后才告诉她,免她送礼辞行。
世上怎么没有高贵正经的人。
“这是我的地址电话,成绩公布,第一时间通知我。”
“是,老师。”
外婆等她回家,准备了丰富菜肴。
“考完了?”
“考完了!”
外婆笑说:“若考得理想成绩,我们招待记者,道出前因后果,控诉校长无理开除学生。”
解语笑,“这不大好吧。”
“差点叫老校害惨。”
解语忽然豪迈地说:“若真的叫人害得一蹶不振,那我不算好汉,摔死活该。”
外婆也笑,“好好好,得饶人处且饶人。”
“即使考得全市第一,也不会招待记者,我不过想向自己交待。”
“是,是,是,来吃这碗红烧蹄膀。”
翌日,不语吩咐油漆师傅把客厅天花板髹成紫红色,譬喻红得发紫。
手提电话号码改了,六六八八三八三。
她仍然很少回家来,解语觉得姐姐神采飞扬,说起新戏,甜蜜蜜,喜孜孜,即使与方玉堂最和谐之际,也没有这样开心。
解语开始觉得那几百万投资也许值得。
买笑嘛。
花不语卖笑多年,现在也轮到她买笑了。
世上没有免费午餐,无论什么,总得付出代价,那么高兴,可知入场券不便宜。
从前低调的花不语忽然出起风头来,姿容美丽、名贵首饰,含蓄性感的服饰,像一颗新星似吸引人注意。
一个清晨,解语在床上看报纸,电话铃响了。
熟人都已经不再拨这个电话找不语。
原来是方玉堂。
“方先生你好。”
幸亏一直叫他方先生,现在不必改口。
“不语在家吗?”
“她现在很少回来。”
“她不是生意人才,投资过分庞大,怕有闪失,你有无劝她?”
解语讪笑,“我更加没有头脑。”
“那,你看着她倾家荡产?”
“小本经营,不至于此。”
“人人把她当冤大头。”
“方先生,你在什么地方?”顾左右而言他。
“我一值在本市,何尝有走开过。”
原来如此。
“她要向我显颜色,是吗?”
解语仍然很客气,不知怎地,她耐心地替每件事留个余地。
当下她声线温柔,“我想不,方先生,她已忘记此事,从头到尾,她不发一言,不出一声。”
“她恨我吗?”
“她忙得不可开交,外婆的炖品要派人拿到公司去给她,你说,她哪里还腾得出爱与恨的工夫。”
方玉堂愣住半晌,“你劝她当心。”
“没法子,方先生,你已撒手不管,一切只得任她了。”
方某吁出一口气。
他仿佛有点侮意,欲多说几句,可是解语已没有时间给他。
“我要去学校看榜。”
“今日放榜?”
“是。”
“祝你高中状元。”
解语乘车往学校。
金榜贴在礼堂中央。
布告前已围满同学。
本来可到报馆去查,可是解语还是回到熟悉的地方来。
她一眼看到成绩,七个甲,三个乙。
算是好成绩,可是状元另有其人。
有同学发现了她,窃窃私语。
不一会儿,老师出来,叫住解语。
“花同学,你成绩是本校第一名,”她夸奖她,“做得好极了。”
全校第一?功课一向名列前茅的黄月娴与袁定能呢,没有为校争光?
“由校方替你报名,现在成绩单也在我处,你愿意到课室来领取吗?”
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
解语答:“我……没穿校服。”
“不要紧,你又没穿花裙子,今日非正式上课。”
“好吧。”
“还有,花同学,愿意回来念预科吗?”
解语犹疑片刻。
“可先报名,然后,获外国大学取录的话,可以退位。”
哗,这么多选择,都为她设想周到。
可见人真的要自己争气。
一做出成绩来,全世界和颜悦色。
真奇怪是不是,一样是这个人,这副性格,这个环境,三个月前,同样一帮人要扫她出门,现在,同一票人要靠她光耀门楣。
解语不觉享受,只有感慨。
表面上不露出来,恭敬地说是。
这当事人都一字不提前事,又有谁会记得?一定可以皆大欢喜。
当下,班主任走进课室,手中拿着一叠成绩表。
同学们纷纷就座。
离开学校三个月,再回来,感觉怪得不得了。台台凳凳那么小那么硬,奇怪,以前怎么坐?
同学们讪讪地向她打招呼。
老师发表了最佳成绩,众人诧异地发出惊叹。
领了成绩单,解语到注册处报名升读中六。
教务主任轻轻说:“校长只做到这个学期底。”
解语抬起双眼。
“她被调走了,明年新校长姓唐。”
呵,有这样的事。
解语本来只来看成绩,没想到意外获得平反。
“欢迎你明年回来。”
解语朝她一鞠躬。
她取了成绩表离开学校。
到了家,立刻拨电话给张老师,那边是深夜,她在录音机上报告喜讯。
不语的制片拨电话过来,“二小姐,语姐问,你成绩如何,可要到报馆去查一查?”
“已经取了成绩,七个优。”
那见多识广的制片忽然倒抽一口冷气,“什么,你考试时吃过什么,这种成绩是真人可以做到的吗?”
无人比他更会说话,不愧是制片家。
“我立刻去向语姐报告。”
解语被他逗得笑出来。
隔一刻,方玉堂秘书也来打听。
幸亏考得好,否则,众人如此嘘暖问寒,怎么吃得消。
“替我谢谢方先生,是张老师帮我开的窍。”
解语很累,倒在床上睡着。
真幸运。
外婆回来,推她,她迷迷糊糊回答。
“扬眉吐气!可以挺起胸膛来做人了。”
下午,不语带了一只蛋糕回来。
笑道:“找你客串一个角色如何?”
解语吓得双手乱摇,“哎呀呀,那么多人看着,多难为情。”
不语凝视她,叹口气,“我至怕没人看,你却怕有人看,一个屋檐下两个人,性格大大不同。”
解语一味赔笑。
“也罢,一个人在水里已经足够。”
“升学的事——”
“你问道于盲,不过,能到外国升学,其实有利将来。”
可是解语不舍得外婆。
“那么,再等一年吧。”
不语握着妹妹的手。
“一下子中学都毕业了,三岁学唱字母歌的情况,历历在目。”
解语忽然问:“那时你多大?”
不语醒觉,笑道:“要套我年龄?那时我七岁。”
笑得十分畅快,露出眼尾细皱纹来。
当然不只相差七年。
可是,有什么关系呢,没有人会比她们更相爱。
一部戏的后期工作往往比拍摄更为吃苦,可是不语从不把工作带回家做。
家是温暖安乐窝,一个完全休息的地方。
外婆摊开报纸研究,“排在暑期第二档上演,那算不算好?”
“大概还算不坏吧。”
“报上说,假使第一档收得好,可能延期。”
“千万不要在姐姐面前表示焦虑。”
“我省得,都说戏拍得不错,很好笑,讨人欢喜。”
“外婆,你别紧张。”
“怎么松弛?不语在我处调走两百多万。”
解语抬起头来。
“我存的是加元,买之际六元二,最高见过六元八,此刻跌到五元七,兑回来已打了三大板,这几年利息甚低,三四厘都做过,笑死人,希望这番不语帮我赚回来。”
解语不禁担起心来。
戏上映之际,她跑到戏院去查看。
见票房外有人排队,心头才放下一块大石。
不语洋洋得意,“在这种不景气情况下,我们尚可不用赔本,多开心。”
险过剃头。
“下一部戏的剧本已在准备。”
什么?解语一颗心又吊了起来,“得些好意需回头。”
这下子不语的脸忽然挂下来,“你懂什么,只会扫兴泼冷水,你未做过一日事,赚过一块钱,茶来伸手,饭来开口,中学甫毕业,你来教训我?”
解语立刻噤声,羞愧得低下头。
“你们这一老一小,何必多事,凡事有我,你们在家,有粥吃粥,有饭吃饭,不就完了。”
外婆连忙打圆场。
不语临走,放下一张支票。
外婆看过银码,表情非常满意。
可是解语讪讪地过了一日。
真的,她何来智慧胆色,胆敢教训不语,她惟一丰功伟绩,不过是替她挨过两巴掌。
而这件事,也已为人淡忘。
新的剧本出来之际,解语已回到学校去。
不语变了许多,她现在说话权威、专制,喜欢众人奉承,听到好话,即时笑颜逐开,如不,拂袖而去。
相由心生,妆也改得较为浓艳,衣裳颜色亮丽起来,有一件豹皮花纹的紧身衣,穿上效果特别,令人看了一眼,再看一眼。
身边一班人跟进跟出,连手袋与无线电话都有人拎着,一日,特地叫秘书去半日,为的是找一种不大买得到的巧克力糖。
那人自然不会白白来回地走,那些人都支薪水。
吃便饭,电叫司机坐在朋友门口等上四五个小时,那加班费可是一笔开支。
外婆苦笑,“多年不正常生活的坏影响现在开始现形。”
因为觉得吃过苦,所以决定享受,控制得不大好,故此有点过分。
可是解语说:“应该的。”
内心凄怆,都是吃她饭的人,有什么资格说她不是。
剧本厚厚一叠,“懈语,你看了,给点意见,当自己是一个普通观众。”
一看封面,解语吓一跳,上面写着“刺秦”二字。
她质疑地抬起头来。
不语解释:“荆轲刺秦王。”
解语张大嘴,眼珠子差点没突出来。
“看完把印象告诉我,敝公司决定尝试不同戏路。”
不语愉快地离去。
解语低下头。
这种所谓历史故事一定歪曲事实,不然不显心思,不够独突,荆轲一定会武功,打扮不中不日,且有数名红颜知己争风喝醋,而最后揭盅,他原来是名同性恋者,所以才为燕太子丹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要多暧昧都可以,只要能媚洋,最好可以到国际影展参展拿奖。
解语愿意一手捶胸,一手握拳,垂着头痛心疾首地说:“姐姐,让我们移民吧,别拍这些劳什于戏了。”可是她不敢。
忠言逆耳。她不忍得罪养活她的人。
本子写得很散,有一两场戏比较吸引,男女主角都有沐浴镜头,红纱帐、青竹床,想必有瞄头,可是古装戏成本恐怕要大十倍。
解语放下本子,十分沮丧。
她不懂,故不能一味拦阻。
她又没有更好的消遣可以提供给不语。
有些家长一味盲目反对子女全部作为,却无更佳建议,两代关系搞得非常差,解语不想与姐姐成为陌路。
况且,她不一定是她的姐姐。
如果不是,不语走过的路更辛酸更痛苦。
解语约会方玉堂。
方氏亲自迎出来,接她进会客室。
“解语,什么风吹你来?”
解语轻轻坐下,开门见山低声说:“如果不语是我生母,那么,我生父是谁?”
方玉堂先是一愣,继而叹口气,“我不该把这件事告诉你。”
真虚伪。
解语笑了。
“幸亏你一直不曾与她对质。”
解语说:“告诉我更多。”
“我同不语分手,过程也很丑陋。”
“怎么会,你说再见,她便消失。”
“对,继而我往外国人间乐园去过神仙般生活。”
“难道别有内情?”
“分手原因:我发觉不语有男朋友。”
“不!怎么可以,虽然你有妻室,不代表她可以不忠!”
方玉堂吃瘪了。
过片刻他才说:“物质上我一点没有亏待她。”
“她并非卖身。”
方玉堂用手撑着头,“那男子年轻、壮健、英俊,他是外国人。”
解语一点也不知道有这样一个人。
“一定很快分开了。”
“可是,有第一次,必有第二次。”
解语颔首,“如此淫妇,还是一刀两断的好。”
方玉堂不语。
他打开小型夹万,取出一只大信封,抽出一张照片给解语看。
解语怔住。
那是两人的背影,女子穿小小金色泳衣,与男方依偎在夕阳棕榈树下,两人正接吻。
“照片拍得好极了。”
方玉堂苦笑。
解语微笑,内心宽慰,原来姐姐有过如此好时光,值得庆幸。
“私家侦探有无告诉你对方是什么人?”
“她的网球教练?”
“这沙滩在什么地方?”
“美属处女岛。”
解语终于咧开嘴笑。
方玉堂无奈,“解语,我也知你永远不会同情我。”
解语欠欠身:“你身家过亿,何需同情。”
照片拍得真好,充满偷情的浪漫刺激情调。
二人的皮肤晒成金棕色,眯着眼,陶醉万分。
“我不能假装不知,我找个借口同她分手。”
原来如此。
“可是,接着发觉钟美好更为不贞。”
解语嗤一声笑。
“接着,林翠兰与周熙亦如此。”
解语说:“啧啧啧。”
“后悔也已经来不及。”
“现在的女伴是谁?”
“王雅丽。”
“没听说过,或许,你应考虑回到方太太身边。”
“我们已是陌路。”
“那多好,也根本毋需离婚。”
“移民潮救了我,你看现在多好,隔着一个太平洋,大家可以为所欲为,眼不见为净。”
解语问:“我生父是谁?”
“你不会想见他。”
“我在想,不语风头这样劲,那人,如果在本市,不会太太平平默默修行吧?”
方玉堂露出佩服的神色来,“真聪明。”
“他,也许会有要求?”
“那自然,一次,托人向不语要医药费。”
解语恻然。
果然是这种人。
“居然有人替他做中间人,口口声声叫不语把现款存入一个户口。”
果然是这种人。
“不语立刻将此事告诉我,那年,你还很小。”
“你怎么做?”
“我在派出所有朋友,忠告我报警,当勒索案处理。”
解语沉默。
“我必需那样做。”
“我明白。”
“那时不语尚未出名,事情较为容易隐瞒,而传媒也尚未流行深入挖人疮疤。”
“你肯定我不是妹妹?”
“不语大你十八岁。”
“她保养得真好。”
“不幸中大幸,你是那样可爱的一个女孩。”
“谢谢你。”
他一向喜欢她,也与她说得来。
“如果不语有点乖张,你需原谅她,她走过的路不容易。”
是,穷家女,图出身,总有行差踏错的时候。
“那人之后没了音讯。”谁会去天天记念他。
“你不是有个私家侦探吗?”
方玉堂急说:“懈语,不可!”
解语低下头。
“记住,麻烦来找你,你才去应付它,如不,任它沉睡,不可触动它。”
“你见过那个人?”
方玉堂颔首。
“我,长得可像他?”
“怎么会,你同不语是一个印子。”语气十分宽慰。
“那人,不值得一见?”
“恕我这样说:你之不认识他,何止不是一种损失,简直是至大幸运。”
解语颓然。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是,人生的缺憾十分多。”
解语忽然又调皮起来,“包括美女不贞忠,守德的偏是丑妇。”
方玉堂凝视她,半晌他说:“你是一朵解语花。”
解语骇笑。
哗,从未听过更庸俗的赞美。
“听我忠告,照旧生活,千万别去揭旧帐。”
解语叹口气。
“那根本不是你的帐簿。”
解语点点头。
“你有事愿意与我商量,我觉得荣幸。”
不知怎地,解语相信这一切都是真话。
“不语上一套影片,进帐还不错呵。”
“害您掉了眼镜了。”解语莞尔。
“你知道吗,一进赌场即输的人,反而不至于倾家荡产,尝到甜头,不知收手,那才叫危险。”
解语何尝不是那样想,她苦笑。
“我们走着瞧吧。”
方玉堂送解语出去。
秘书前来报告:“方先生,杏子斡在楼下拨电话上来说,他三分钟后就到。”
解语见那老方一听杏子斡三字立刻变色,便以为是他的新欢。
她笑说:“你接驾吧!我自顾自下楼。”
“不,”方玉堂低声说,“来,我带你自另一头走。”
“光天白日之下,不需这样暧昧吧,这位杏紫惑小姐未必如此娇纵。”
方玉堂笑,“是我生意上朋友杏子斡先生。”
解语诧异,“那更不用回避。”
“我怕麻烦他正是上次要我介绍你给他的人。”
“啊!”解语急了,“我自后门走。”
“也好。”
解语连忙往载货电梯走去。
叮一声,电梯门打开,只见有人推着一辆轮椅出来,解语本能地让开,同时用手挡着电梯门不让它合拢。
那推轮椅的是一司机模样的人,可能不惯差使,而偏偏梯身与大堂之间高低又差了一两公分,所以一时卡住出不来,他急得冒出汗来。
解语与人方便,自己方便,立刻蹲下,出力帮手抬一抬轮椅前轮,果然,后边那人一出力,轮椅便推出电梯。
那司机没口价道谢。
解语连声说不用客气。
她走入电梯,下楼去。
轮椅上是什么人?她没看清楚。
坐在轮椅上,自然有残疾,瞪着身体有不便的人看,是极之不礼貌的一件事。
所以她没有看,连男、女、老、幼都不知道。
解语虽然年轻,在这方面的修为却无比精湛,假装看不见是她拿手好戏,演技未必比姐姐差。
学校生涯还是好的。
经过上一役,老师同学已对她另眼相看,她却比往时更加沉默,绝无是非。
小息午膳时分,一见同学三三两两聚在一堆,她立时三刻回避,走得远远。
有谁走过来搭讪、攀谈,解语挂上一个笑,然后装聋作哑,硬是似听不见,说不出,连天气都不谈。
你以为谈天气那么容易?
“天上有乌云。”
“她说你面孔似乌云呢。”
立刻变中伤的谣言。
最好是避不见面,既然不能够,那么,最好是不开口。
任凭人说她像傻瓜,名列前茅就好。
解语已掌握了做功课的窍巧,考起试来,真是无往而不利。
而读书的秘诀,其实人人均知,乃系拼命读,可是知易行难。
新戏的定装照出来。
不语特地回家来让解语过目。
解语拿在手中,愣半晌,正考虑做如何反应。
彩照中的花不语穿着不知国籍、不知朝代的古装、高髻、大花脸、织锦袍子怕有十多层,她端坐着,似一只洋娃娃。
类此装束在何处见过?
解语忽而想起,三年前不语带她到东京旅行,她们去看一个大型歌舞表演叫作米卡度,那些表演女郎就做如是妆扮。
解语没声价赞好。
不语看着她,“终于也识货了。”
迷汤人人欣赏,假话人人爱听。
解语又想起,那些表演女郎跳到半场,会忽然剥下一边衣裳,露出酥胸,怪异诡艳。
当然,花不语不会那样做。
她吁出一口气。
谁知不语也叹息一声,“这部戏一出来,就到国际参展扬名。”
解语唯唯诺诺。
“怎么不抬扛?”
她怕不语说她妒忌。
“你看你,忽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变成书呆子。”
“那好呀,”解语终于笑着开口,“打入国际圈子,讲英语、赚美金、住比华利山,飞上枝头,就不必同本地那班猥琐人、井底蛙打交道了。”
分明挪揄,不语却没有听出来,还觉得刚刚好:到底是自己人,说话才如此中肯。
她笑着走了。
解语盯着那些定装照发呆。
不语多年的节蓄,一定似水般泼到街上。
那些辛辛苦苦,流过无数汗与泪赚回来的钱。
对牢陌生人宽衣解带,同张三李四热烈拥吻,虽说是戏,却真人表演,戏子生涯,辛酸之处,岂能为外人道。
怎么可以拿这些钱来出气。
美丽的花不语似一条鲤鱼精。
这么些年都熬过去了,眼看大功告成,修炼成仙,偏偏功亏一篑。
这种历史官闱巨片,当然不会在都会拍摄,不语她风尘仆仆,来回两地,不知付出多少心血。
精神异样亢奋,说话声音高出八度,演讲时仰着头,眼睛看着东方,解语知道这便是俗称的走火入魔。
她同方玉堂说:“我都不再认得不语了。”
方玉堂亦觉可惜,“她以前真是个可人儿。”
“都是你害的。”
这样娇嗔的责怪,叫老方心痒痒,“但愿是真的。”他呵呵呵笑起来。
“你不离开她,什么事都没有,我们仍是逛名店买首饰喝下午茶度日。”
“要变的人,迟早总会变。”
“废话。”
“她不去马,心有不甘。”
这才比较像真话。
“最好的十年已经过去,身为女演员,一生也不过只得这个十年,不像我们生意人,七老八十还可以有机会发大财。”
解语又深深叹口气。
“饰老旦没意思,自古名将与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
“依你说该怎么样?”
“结婚生子。”
解语冷笑,“我不信女子只有一条路。”
“你误会了,女性可走的路多着呢,可是,这是最佳结局。”
“你少担心,不语不会嫁不出去。”
“你又错了,我从来不为她担忧这个,我只怕她花光节蓄,那就烦了。”
这是事实。
“只要她经济独立,体面风光,才不怕找不到男伴,真是爱嫁谁就嫁谁。”
“是钱作怪吗?”
“当然,谁会拖一个包袱上身。”
解语低下头。
方玉堂说出实话:“你放心,年轻貌美如你,不怕没人背着走。”
解语啼笑皆非。
“找到固定男朋友没有?”
“十划没有一撇。”
“同龄男子都很幼稚是不是?”
“那也不用去说它了,至可怕是他们的母亲,不过四五十年纪,未老先衰,一副封建时代老夫人姿态,对儿子女友评头品足.这个出身有污点,那个相貌不够端正,像挑王妃。”
轮到方玉堂笑,“你仿佛在说我老妻。”
解语讲老实话:“是方太太倒还罢了,你们家到底养得活媳妇,不但有佣人服侍,不愁三餐,尚可即刻移民,可是那种几乎仅够温饱的人家,也同样装腔作势,那才气人呢。”
“不用生气,迟年恶婆婆会碰上刁钻媳妇,有得好斗。”
方玉堂自己也困惑了。
对着花解语,他好像无话不说,甚至絮絮闲话家常,都饶有趣味,这是怎么一回事?
而解语又主动恢复与他来往,又有何机心?
“难得你不记仇?”
“我事事均记得清楚,可是你同我们家,到底已有那么久的渊缘。”
方玉堂有点羞愧。
“我无时无刻不想念不语。”
“你才没有。”
方玉堂见她不信。一个中年男人,也不好解释,别转话题,“我那个朋友,仍想认识你。”
解语看着他,“是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吧?”
“那当然,商场跟红顶白,没有影响力,谁理他。”坦白直截了当。
解语摇头,“不,我不想认识他,”她狡黠地笑一笑,“妈妈说我年纪还小,宜专心读书。”
方玉堂也笑笑,“我这位朋友,生性大方慷慨,富甲一方,学养俱佳,是位正派人物。”
“我肯定他是,可是,我功课实在忙不过来。”
花不语监制的巨制,光是外景,足足拍了半年,不能说进行得不顺利,又不住招待记者探班,故报上时有报导,并不冷落。
眼看又可顺利过关,忽然传来晴天霹雳。
解语记得很清楚,那一天,回到家,看见不语躺在她的床上,面如死灰,一动不动。
“姐姐!”
她立刻放下书包,跑到床边,蹲下紧紧握住姐姐的手。“怎么了,告诉我,发生什么事?”
不语见过不少大场面,能叫她全身颤抖可真是大事,解语惊惶不已。
不语用手掩着脸,“别告诉外婆。”
“什么事?”解语吓得落泪,“可是你健康出问题?”
“要死倒好了。”
“讲出来商量。”
“坏了事了。”
“怎么会!”
“底片被上头扣留,不予发还。”
“什么理由?”
“拍摄场地牵涉到军事基地机密。”
“这正是宣传重点之一,你不是早已搭通天地线了吗?”
“打通的原来只是地线,上一层的天线现在大发雷霆,说我们根本没有招呼过他,将底片扣住,要好好研究。”
解语张大了嘴。
“我这下子可完了。”
解语问:“要研究到几时?”
“完了!”
“你还不找人疏通?”
“找谁?有字号的人都不担这种干系,一部电影而已,年中不知多少失败投资,这个戏有何特别?”
解语抓住姐姐的手,“资金——”
“我已收了订金作为投资,不能如期放映,需做庞大赔偿,若宣布破产,得变卖一切产业。”
不语失声痛哭。
最令她伤心的是非战之罪,而是不可预测的政治因素。
她急痛攻心,已近歇斯底里。
解语把姐姐紧紧拥在怀中。
“有得救有得救,别担心。”
“我们已想尽办法。”不语呜咽。
一日之间,她似老了十年,身体佝楼,四肢软弱。
解语服侍姐姐吃药,安排她睡下来。
她即时去找方玉堂。
秘书迎出来说:“方先生开会。”
“我有要紧事,不能等,请他出来一下。”
秘书知道这个漂亮的少女身分特殊,迟疑一下,决定汇报。
片刻,方玉堂自会议室出来,看到面色苍白神情异常的花解语,立刻吩咐:“你去我房间稍候,我交待一两句即来。”
算得难能可贵了。
可是那十来分钟,像半个世纪那么长。
虽然外婆一直说,数十年晃眼消逝,并非难事。
方玉堂推门进来,解语转过头去,脖子有点酸软。
她立刻说明来意。
方玉堂张大了嘴,半晌做不得声。
然后,他斟了一杯白兰地,喝一口。
“怎么会跑到人家军事基地去取外景?又不是时装片。”
“别研究这些了,你人面广,可有救?”
“有是有。”解语一听已经放下心头一块大石。
“现成有一个人,一句话,底片明朝即可放出来。”
“我不相信。”
“我说的都是实话。”
“此君是谁?”
“这人叫杏子斡。”
解语仿佛听过这个名字。
“我们如何去求他?”
方玉堂笑了,“我们?我是我,你是你,那是你们的事,我至多扯一扯线,做个中间人。”
“好,我该怎么去求他?”
方玉堂为解语的勇气感动,叹口气。
他说:“这位杏先生,正是我说了近一年,那个想结识你的人。”
解语松一大口气,像遇溺之人被托出海面吸入新鲜空气一样。
“这好办呀。”
方玉堂凝视她,“你怎么知道人家要的是什么?”
解语苦涩地一笑,“当然不会是我的灵魂。”
方玉堂说:“你对不语的忠诚,一直使我感动。”
“她养活我,我当然要报答她。”
“照顾你是她的责任。”
“她牺牲很大,而且都记录在银幕上,我看过她的影片,一些,真猥琐得不堪入目,为着家人生活,她也一一忍耐,她为我,我为她,也是应该的,凭什么我会比她高贵呢,我们是姐妹,或者,是母女。”
方玉堂沉默一会儿。
片刻他说,“即使有难,我也不会叫你们睡到街上去。”
解语略觉宽慰。
“你在这里等一等,我到内厅去打一个电话。”
办公室转角,有一间小小套房,他用来休息用。
当下他走进去,掩上门。
解语在门外等。
以前,她一直纳罕,他们是怎么与她们谈的条件,现在她明白了。
大抵不用她们开口,恐怕都有中间人。
真的实行起来,也不比想象中尴尬,冷静地。理智地,说出交换的条款。
才三五分钟,方玉堂已经出来。
“关于影片的资料……”
“我马上回家传真给你。”
“那些片约值多少?”
“不语整副家当。”
“其实,她的家当也不值几多。”
“你错了,方先生,那是她凭劳力赚回来。”
“一早叫她不要冒险投资。”
“一个人到了某一阶段,总想证明一些什么。”
方玉堂叹口气,“我遇见不语之际,她正值你这样年龄。”
可是,已经有一个私生子。
解语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那个孩子,就是她。
别人生孩子,伴侣热烈盼望,公公婆婆、父母亲尽力照顾,她却一个人孤零零承受白眼压力。
奇是奇在到头来,这一切创伤苦楚辛酸也并未曾在她肉体或灵魂上显露出来。
她也算得是一个奇女子。
到了家,外婆惊疑地问:“不语怎么回来了?”
解语镇定地笑,“这是她的家,不让她回来乎。”
去看了看不语,仍在熟睡。
很好,憩睡可治百病。
解语联络到导演,谈了半晌,把一切资料记录下来,放下电话,详细列出制作人姓名、影片名称、合作单位、底片数量,外景地点、日期。
一边写她的手一边颤抖。
额角淌着汗,慌张的她不相信她会写字,一笔一划都努力地做,片刻手指手腕与肩膀都酸痛起来。
方玉堂的秘书来电催促:“请问资料找齐没有?”
“好了,此刻就传真过来,请查收。”
稍后,秘书再来一通电话,“方先生说,资料已到对方手中,请安心等候消息。”
为此,解语一辈子感激方玉堂这个人。
他没有叫她等。
他没有搞小动作,卖关子,百上加斤,令她焦虑。
这已是现今世界的仁人君子。
解语一夜不寐。
不语倒是呼吸均匀,连睡姿都没换过。
解语一个人坐在露台上沉思。
那位杏子斡先生看过资料,想必会召她去见面谈条件。
他要什么不要紧,可是,一定要保证取回底片。
解语紧张而疲倦,终于也在藤椅子上睡着。
是外婆叫醒她。
“当心着凉,为什么不回房去睡,你俩有什么事瞒着我不说?”
解语紧握着外婆的手不语。
电话铃刺耳地在清晨响起来。
吵醒了不语,惺忪沮丧地说:“解语,听听,说我不在。”
解语取过话筒,听对方讲了几句,脸上渐渐露出喜色来。
过一会儿,她把话筒递到不语耳边,“你听听。”
不语呻吟,“我不在。”
“是许导演。”
“我已经死了。”
“最好消息。”
解语把耳筒接到不语耳边,那导演哗啦哗啦的在那边说起来。
不语立刻睁大眼,像看到神迹一样。
她清醒过来,抓紧电话,听清楚每一个字。
忽然之间她泪如泉涌,体内一切毒素排泄出来,她丢下电话,大声喊:“底片发回了,底片发回了。”
真快。
那人也真大力,先办妥了事情,再来与她谈条件,她大可以撒赖,不过,他大概也不怕她飞得出他掌心。
这是一个非常有势力的人。
不语长长吁出一口气,瘫痪在床。
“奇怪。”她说,“我头不痛了,呼吸也顺畅起来,一条命又捡了回来,解语,替我准备早餐,唉,江湖如此险恶,拍完这部戏我决定搞退休移民。”
解语的手也渐渐回暖。
外婆根本不知一家子险些要睡到街上去,一径准备早饭。
解语默默看着外婆背脊,是,这个担子轮到年轻力壮的她来挑了。天经地义,每代负责二十年。
电话铃又响起来。
解语知道是找她。
果然,是方玉堂喜悦的声音,“此君像不像救命皇菩萨?”
“没话讲。”
“不语放心了?”
“她正一边看早报一边吃粥。”
方玉堂笑了几声,“那多好,再见。”
什么,再见?
“慢着,我几时去见那位杏先生?”
方玉堂一怔,“你想见他吗?”
“不,他难道不想见我?”
“他说助人为快乐之本,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他亦没惊动什么人,只不过讲了几句话,答应请吃饭,如此而已。”
“我——不必见他?”
“将来一定有机会。”
方玉堂挂断电话。
天下有这么便宜的事?
吃完早餐,不语头脑清醒起来。
捧着乌龙茶,她喃喃自语:“一觉睡醒,烦恼不翼而飞,这里边,有什么学问?”
解语过去笑道:“平日你好事多为,感动了上苍。”
“去你的。”
阳光下,解语看到她眼角聚集了细纹。
这些皱纹不是来旅游,而是来定居的,一旦安顿,绝不打算走开。
不过不妨不妨,医科昌明,一定可以抚平。
“是谁高抬贵手呢?”
“许导演一定心中有数。”
“咦,我怎么在此同无知妇孺一直唠叨?我还是出去与老许商量后事是正经。”
她梳洗更衣,匆匆忙忙赶出门去。
外婆疑惑地说:“她昨夜明明有心事。”
“不管怎样,已经雨过天晴。”
“这么快?”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外婆看着解语,伸手来抚她的脸。
“你同不语一个印子。”
“我哪有她那般漂亮能干。”
“其实,你们都是好孩子。”
解语微笑。
“只是,人乖,命不乖。”
“谁说的,我们还不是好好活着。”
外婆落下泪来,“谁说不是。”她又笑了。
解语一看钟,“哎呀呀,我要迟到了。”
她闪进课室,轻轻坐下。
打了下课铃才向老师解释。
此刻的花解语早已获得平反,偶尔迟到,不算一回事。
片子发回,一格不少,他们踌躇了一日:到底发生过什么事,谁是救命恩人,抑或,注定命不该绝?
之后,因为赶戏,忙得人仰马翻,再也无暇研究命运,当作鸿运当头,也就一了百了。
不语把海报的样子,取回家来看。
“这款海报由美国人设计。”
“还有其它的吗?”
“这张是自己人的杰作。”
解语说:“好多了。”
“喂,会不会是你不懂得欣赏?”
“我不崇洋,因为我深谙流利英语。”
“我也觉得是小陆设计得好。”
解语笑。
不语站在海报前踱步,她必需即时下决心。
一个人在做出抉择之时,往往有股沉寂的专注美态。
解语看着她,轻轻说:“姐姐与以前不同了。”
不语转过头来,笑笑,“我也觉得。”
“比从前更漂亮。”
她坐下来喝一口咖啡,“谁说的,更丑才真,一日,大声同工作人员理论,猛一抬头,看到一块玻璃中自己的反映,原来叉着腰,倒竖眉毛,嘴角往下垂,哎唷唷,吓一跳,这恶婆子是谁?原来是我花不语。”
解语亦笑,“所以许多能干的男人不让妻、女、爱侣出来工作。”
“是,养着一屋低能儿。”
“不与社会其他人比较,也无所谓。”
不语最终取起一张海报,“我挑小陆这张。”
“当然,你看,一钩残月叠影女主角倩影,多有情调,保证唬得洋人一愣一愣。”
不语瞪她一眼,接着笑了。
那是傍晚,解语接到方玉堂电话:“请出来一下。”
解语即刻惶恐,“可是——”
“呵,不不,是我想见你,我有话说。”
到底年轻,解语随即放下心事,“我马上来。”
外婆问:“去何处?”
“约了朋友。”
“你有朋友了吗?”
“不,外婆,是普通朋友罢了。”
“解语,你自己当心。”
“我晓得。”
“我那套已残旧,教你也无用,你谨记边学边做。”
解语略觉凄惶,她见过一些幸福儿童,真是父亲牵一只手,母亲拖另一只手,到池上有水坑,父母一用力,提着两只小手双足离地跨过,化险为夷。
她有谁?
解语叹口气,过去握一握外婆的手。
方玉堂在办公室等她。
听见她脚步声转过头来,第一句话就说:“我离婚了。”
解语一怔,怎么在这种时刻离起婚来?
“我老婆不要我了。”
解语一听,嗤一声笑出来,天下竟有此滑稽之事。
“她在温埠碰见二十年前的旧情人,对方丧偶,二人一拍即合,命律师拟了离婚书叫我签署。”
解语的嘴咧得老大,笑意越来越浓,这叫作善恶到头终有报,若然不报,时辰未到。
“你好似不大同情我。”
“哈哈哈哈哈。”
“解语!”
“孩子归谁?”
“他们早已长大成人,归社会。”
“财产呢?”
“要得不多,原来名下的房产珠宝自然不会还我,其余一概不要,看来新生活已足够令她满足。”
“恭喜你,方先生,你又是一个吃香的王老五了。”
方玉堂却非常沮丧,“从前,我有什么烦恼,在你姐姐处说了一遍,回家又可重头倾诉,现在,只得闷在心中。”
“你会习惯的。”
“太寂寞了。”
“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再找几名红颜知己好了。”
“你有所不知,感情需时间培养,我现在哪里还有时间。”
解语又待笑他,可是内心恻然,他不是坏人,他曾善待她们姐妹,他一直关心她们。
故此,解语咬着嘴唇强忍着笑。
半晌,她说:“改天再听你倾诉。”
“解语,请匀出时间给我。”
“一定。”
解语走到电梯大堂,正欲放声大笑个痛快,忽然秘书追出来,“花小姐,请止步。”
解语站住,“什么事?”
“方先生请你回去听一听电话。”
是谁,谁知道她在这里?
解语只得打回头。
只见方玉堂亲自拿着电话,见到她,低声说:“来了。”
解语问:“谁?”
方玉堂轻轻答:“杏子斡。”
啊,解语震惊,债主临门!
她一刹那不知如何开口。
那边一直静静等她。
终于,解语搔着发麻的头皮说:“杏先生,你好。”
“解语,你好。”
声音很年轻很温和。
解语略觉安慰,“真不知如何道谢才好。”
“不用客气。”
解语清清喉咙,“或许应该面谢。”
“一定会有机会见面。”
解语僵住,再也找不到言语。
对方沉默一会儿,忽然说:“再听到你的声音真好,解语,再见!”
他挂断电话。
解语到这时候才了解到如释重负四字的真正意义。
方玉堂过来问:“讲完了?”
解语很轻松,“是。”
“可有订下约会?”
“没有。”
“他最近的确不大见人。”
“我走了。”
“不送。”
解语在归家途中才想起那人说过的话。
“再听到你的声音真好。”
再?他几时听过她的声音?
他见过她?
不可能。
过两日,不语在客厅中看报纸,同解语说:“方玉堂离婚了。”
解语故意乱问:“报上说的吗?”
“不,由熟人告诉我。”
“啊”“约五六年前,叫我拿阳寿来换这个消息我都愿意。”
“嗯。”
“今日,我情愿长命百岁。”
“哦。”
“你看,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这句成语真有意义。”
“所以,再叫我们伤心流泪的事都会过去。”
“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解语,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事?”
“你那油腔滑调,满嘴敷衍,自何处学来?”
“嗄,狗咬吕洞宾哩,不识好人心。”
自从听过杏子斡的声音之后,解语心中的恐惧略减。
不是七老八十岁衰翁,也不是粗人,语气斯文,不见嚣张专横。
已是不幸中大幸。
年轻女子心中充满幻想。
也许一日下课,那人会在门口等:“现在,是你跟我走的时候了。”
像太阳神阿波罗抢走月桂花达芙妮那样把她带到不知名之处。
可是,校门口孑无一人。
雨季开始,这是都会中最麻烦的季节,寸步难行,无论打伞或穿雨衣,结果都是通身湿。
解语仍然步行,穿上水靴,雨衣,到了学校,脱下换上球鞋。
课室里老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及汗气,墙壁上冒出水珠来。
女同学纷纷到家政室去熨干校服裙。
解语抬起头,将来,无论遭遇到什么事,她都会想起上学这段温馨的日子。
新任校长开明大方,与同学们没有距离,但也不亲热,她喜欢她的工作,可是却没有把学生当子女,不卑不亢,令人十分舒服。
最坏的仿佛已经过去,抑或,根本还没有来?
天天下牛筋那样粗白花花的大雨。
不语说:“谢谢天,外景已经全部完成。”
“算顺利吧?”
“不能再好,全体工作人员连伤风感冒都无,吹淡风,亦无人轧戏,从从容容做,众人有商有量。”
“收得回来吗?”
“卖得七七八八了。”
“真是奇迹。”
“这也是我最后一部戏。”
解语听了,竖起大拇指,“在赌场中,赢的人不是拿到好牌的人,而是知道几时离开牌桌的人。”
不语颓然,“还是纯做演员简单得多。”
“那还不如退下来好。”
“三十岁就退休,以后干什么?”
“终于承认有三十岁了。”
不语也笑,“糟,一时不察,被你计算。”
“抛头露面那么些日子,你不累?”
不语沉默。
“不如带我与外婆移民。”
“听你那口气,像煞说走就走。”
“不都是那样走的吗?”
“我留恋这里的音乐,多热闹同刺激。”
解语不再多说。
不语打一个呵欠,颓然栽倒床上。
有人按铃,是花店送花来,解语将花放在茶几上。
外婆出来看到,“啊,是栀子花。”
香气扑鼻。
“以前方先生老送栀子花给不语。”
解语看花篮上结的名字,“不就是老方送来。”
“咦?”外婆倒有一丝欢喜,“难道他回心转意了吗?”
这便是老式妇女的想法,解语嗤一声笑,能够叫一个人回心转意始终是功力的表示。
老板回心转意,男伴回心转意,甚至是一个家务助理回心转意,都值得安慰。
外婆试探地问:“解语,她还会收录他吗?”
解语握着外婆的手,“我不认为她会。”
外婆无奈地叹口气。
“这是好事呀,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可是,你看她圈内朋友,漂亮的似舞男,丑的似地痞。”
“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咬文嚼字端的有趣。
“唉,管不到那么多。”外婆走开。
电话接着来了。
“花收到没有?”
“谢谢你。”
“不语有何表示?”
“她午睡未醒。”
“啊,”十分失望,又问,“你觉得成数如何?”
“何种成数?股票上落抑或外币强弱?”
“我俩复合的成数。”
解语不出声。
“给我一个预测。”
“零。”
“不至于吧?”
“方先生,凡事过去了算数,努力向前看,何必走回头路。”
方玉堂在那边沉哦。
“方先生,你想想,我说得有无道理。”
“可是——”
“彼此已经在对方身上用了十年,这真是最可贵的奉献,不必画蛇添足了。”
“解语你口气似个老太太。”
解语索性这样说:“让它告一个段落吧,大家只有好。”
方玉堂挂断电话。
半晌不语起来,匆匆更衣化妆。
“赶到什么地方去?”
“招待记者,你要不要来?”
解语双手乱摇,吓得退两步。
不语伸手过去抚她的头发,温柔地说:“你看你,出不得场面。”
索索鼻子,“什么香?”看到花篮,“谁摆这个白花?呸呸呸,扔出去,同外婆,卖花要买红掌,或是红玫瑰。”
司机上来按铃,不语抢过手袋,小跑步那样走出去,嘭一声关上门。
解语并没有把花丢掉,她把面孔埋进花丛,深深嗅那香气。
能够忘记,真是天下至大福气。
所以不语要故意忙得七零八落,转身工夫也无,以免有时间保留残余记忆。
第二天,摊开报纸娱乐版,看到招待会记录。
“花不语秋季将开拍侦探推理片,剧本正在筹备中。”
最后一部之后永远还有最后一部。
解语苦笑。
外婆问:“欲罢不能?”“不,招待记者,找个话题吧了。”
外婆狐疑,“讲过话要算数的吧。”
解语抬起头,“戏行不必,这是做戏的人特权,要是讲的话都得算数,那还怎么演戏。”
外婆叹口气说:“历年来我见过不少上门来借贷的行家。”
蹑手蹑脚在门外等,由外婆在门缝中塞钞票出去打发掉。
从前,也都是独挡一面的人物。
“某大导演落魄,连一部二手日本车都要被车行当街拖走。”
解语打一个寒颤,“真恐怖。”
“我是希望不语早日收手啦。”
“我会同她说。”
“我怕她骂你。”
解语微笑,“给姐姐骂几句,不妨。”
外婆欲语还休。
解语怕外婆同她说起身世,连忙顾左右而言他。
“电话找你。”
解语以为是同学来问功课,连忙走进房间。
对方声音是陌生的。
“解语,冒昧了。”
解语立刻知道他是谁。紧张得手心冒汗,“不要紧,杏先生,我有空。”
他笑了,“你好记性。”
解语坐下来,“杏先生找我有事?”
“没有特别事故,只是想问,你可愿意与我见一次面。”
解语鼓起勇气,“请把时间地点告诉我。”
“恐怕要你乘一程飞机。”
“啊,那我得先向学校告假。”
对方十分意外,“你还在读书?”
中间人应当给他详尽资料,方玉堂失职。
解语赔笑。
“一个长周末已经足够。”
“知道。”
“我差人把飞机票送上来。”
解语答允。
“再见解语。”
向外婆告假比向学校告假困难得多。
她只是说要去露营。
外婆也不是笨人,“你一向不喜那一套。”
“好同学诚心邀请。”
“你几时有好同学?”
解语苍凉地微笑,“最近有了,姐姐出那样正面的风头,她所监制的影片到国际参展,而我,我又考全校第一。”
外婆叹口气,“多现实。”
幸亏是,否则,成功还有什么意思?
“去三天即返。”
“你自己当心。”
解语感喟:“我比姐姐命好,她像我这样大,早已出任女主角。”
真是,导演一声令下,生张熟李,立刻得拥着接吻爱抚,说哭就哭,要笑就笑,非人生涯。
她收拾几件简单的行李。
三天之后,有人送飞机票上来。
目的地是马来西亚的吉隆坡。
那么近,解语不禁放下心来。
星期五下午,她出发去乘飞机。
坐在头等舱里,解语独自沉思。
手提行李内还有下星期要测验的笔记本子。
多么奇异的旅程。
没有人知道她要到什么地方去,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要去见什么人,可是解语遵守她的诺言,冒险上路。
下了飞机出海关,看到有人持牌子在等,上面写花解语三字。
解语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名字像一种香水。
那人是一个司机,看到解语,十分愉快,“花小姐,请随我来。”
“请问,我们往何处?”
“转往乔治镇,花小姐。”
“那是什么地方?”
司机微笑,像是有备而来,取出地图,“花小姐,那是马六甲海峡上的一个岛屿。”
解语问:“需时多久?”
“乘小型飞机约四十分钟。”
“它是一个美丽的岛屿吗?”
“花小姐,它的美丽已不是什么秘密了。”
语气有点惋惜,像是不想太多人知道世上有那么一个蓬莱仙岛。
司机把行李拎上车子。
在小型飞机场他陪着解语走上小型八座位飞机。
年轻的解语那强烈好奇心战胜一切疑惑,那短短航程中她并不寂寞。
乔治镇,得名想必是纪念英皇乔治五世,应该有英国风貌。
飞机降落,另有车子来接。
解语并不累。
住得那么隐蔽,一定有理由。
车子往山上驶去。
解语往下看,怪不得有那么多诗人墨客扬言他爱海,原来海洋真的那么美。
在棕榈掩映下的海水是碧绿色的,海岸被新月型白色细沙滩围绕,山脚有市镇旅舍。
别墅在山顶。
下了车,自有佣人出来接待。
解语问:“杏先生呢?”
“杏先生早已在等,花小姐可需梳洗?”
解语笑说:“我希望可以洗把脸。”
“请随我来。”
客房布置乡土风味甚浓,不是白色,就是腊染,解语不想主人家久候,匆匆淋浴,见椅子上搭着沙笼,便尝试穿上,在腰间系一个结。
她一下来,佣人便说:“杏先生在阳台。”
解语跟着他走出平台,一看,她呆住了。
在平台宽大的檐篷外,是一个碧绿色的露天泳池,足有两个奥林匹克标准尺寸大小,一边是天然岩石峭壁,另一边是蓝天白云与大海。
解语走出一点,可以看到峭壁上有瀑布落下池中,这一切当然是人工建造,可是看上去却与大自然结为一体。
佣人取出冷饮。
解语过去取杯子,发觉平台铺砖地板,其中一部分是砌砖图案,她细细端详起来。
忽然听得有人说:“这是拜占庭时期的一幅砌砖。”
解语抬起头来,“杏先生……”
他在平台内的书房里,光线自强转弱,解语一时只看到一个影子。
“欢迎你来,解语。”
“多谢你邀请我。”
“还喜欢这个地方吗?”
解语客套地答:“像香格里拉。”
杏子斡很高兴,“那就多住几天。”
解语轻轻放下杯子,她想看清楚这个人,于是踏进平台去。
双目很快习惯幽静的角落。
她打了一个突。
她看到的,是一张轮椅。
杏子斡,坐在轮椅上。
慢着,她见过这张轮椅,一日,自方玉堂办公室出来,走后门,事实上也正是为着避开杏子斡这个人,有一辆轮椅卡在电梯门口,是她蹲下来抬一抬轮子,帮它滑出来。
杏子斡愉快地说:“你想起来了?”
“是,原来我们见过面。”
轮椅与她有一段距离,她看不清他的面孔,可是却觉察得到他的声音有点奇怪,仿佛是透过扩音器说出话来。
“请坐。”
解语缓缓坐下。
原来他是一位坐在轮椅上的伤残人士,解语的警戒心又少了一层。
“杏先生,多谢你帮忙。”
杏子斡说:“你帮我一次,我回报一次,互不拖欠。”
“可是,”解语忙说,“我不过是举手之劳。”
杏子斡紧接着说:“我也是。”
解语笑了。
“我一直想认识你。”
“是我的荣幸。”
解语走过去,伸出手来,想与他相握。
可是杏子斡说:“解语,我自颈下瘫痪,不能与你握手,歉甚。”
解语的动作僵住。
一脚踏前,一手伸出,样子滑稽,那姿势凝在半空。
接着,是杏子斡无奈的话气:“连我的声音,都是声带震荡经过仪器演绎,你才能听到。”
解语缩回手来。
她半边身子有点麻痹。
太意外了。
现在,她完全看清楚了杏子斡。
他穿着便服,坐在轮椅上,两只手臂安放在扶手上,双足并排整齐地搁着。
面孔略为瘦削,五官却十分端正,笑容舒畅,约三十岁左右年纪,他耳边套着一只微型麦克风。
解语震惊、惋惜、恻然。
半晌,她慢慢走过去,把手轻轻按在他的手上。
“你好,杏先生。”
“大家好。”
那不是他真正的声音。
解语不由得难过地问:“发生了什么事?”
“从来无人提及这个明显的问题。”
“你能告诉我吗?”
面孔好熟,自然,他便是那次在方玉堂办公室外为杏子斡推轮椅的那个人。
“我是老金。”
解语笑,“你好。”
老金比上次神气得多,他对东家说:“花小姐益发漂亮了。”
解语忽然有点腼腆,她笑笑转身出去。
所有的走廊都有窗,此刻晴天,窗户打开,全部面海,碧绿海水映进整间屋子来。
解语回到客房,和衣躺在床上,十分震荡,多么可怕,杏子斡那么精俐的灵魂被拘禁在一具无用的躯壳里。
如果可以换一具肉体就好了。
她闭上眼睛,转一个身,睡着了。
半晌,有女佣进来,轻轻问:“花小姐,晚饭时候到,起得来吗?”
解语立刻睁开双眼,微笑起床,“自然可以。”
她掬一把清水洗一洗脸,打开行李,换上一件裙子,女佣一直在门外等她。
她带解语走向饭厅,解语可以看到漫天红霞。
杏子斡已在等她。
吃的是清淡的西菜,说得正确点,是杏子斡看着她吃。
他解释道:“我只喝流质。”
到底年轻,这也没有影响解语的胃口,她立心做一个好客人。
解语没有碰桌子上的红酒。
“喝一点,是我们家在加拿大卑诗省南部的实验产品。”
“啊,”解语喝一小口,“我是门外汉,不懂得。”
“味道如何?”
“很香,有果子味,又不太甜,容易入口。”
杏子斡很高兴,“这已是极佳评价。”
解语笑着放下酒。
他从桌子另一头凝视她,“解语,你在生活上有何愿望?”
“我?我没有愿望。”
“真的?”
解语想一想,“希望姐姐的新戏卖座。”
杏子斡笑,“这个我帮不到你,这是群众的意愿,我可用高价把影片买下,可是没有人能叫观众入场,在自由社会,捧出一届总统易,捧出一颗明星难。”
“那,”解语笑,“我没有其它愿望了。”
“解语你真是一个可爱的女子。”
“那是因为姐姐把我照顾得很好。”
杏子斡略为踌躇,“她其实不是你的姐姐。”
“我听说过。”解语欠欠身。
“你不想证实此事?”
“我不想她为难。”
“你真诚爱她。”
“她爱我更多,那么艰难都把我带在身边,名分上头,何必多予计较,这些年来,她也够吃苦,家人不体谅她,还有谁。”
杏子斡颔首。
解语微笑,“我不擅钻牛角尖。”
“那是天大福气。”
“用次把影片底片赎出,真救了我们一家。”
“千万别客气。”
“我特来致谢。”
“我极想认识你,你愿意来此做客,我非常高兴。”
解语轻轻站起来,帮杏子斡把轮椅推到露台上,看那银盘似月亮。
二人无言。
杏子斡一向镇定的声音忽然有点颤抖,“解语,假如你愿意留下来,这一切都是你的。”
解语一愣。
他做这种表示,需要极大的勇气吧,一向发号施令惯了,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四肢不便,对做生意来说,没有丝毫影响,运筹帷幄,靠的是一副脑力,可是在感情方面,他肯定一筹莫展。
解语很幽默地说:“我们认识,才不过半天。”
杏子斡歉意地说:“是我冒昧了。”
“我只不过是一个学生,我要这王国来何用?”
“我可教你运作整个架构。”
“你属下共有几名伙计?”
他想一想,“约五万名左右。”
解语咻地一声,双手乱摇,“我才不要背这种担子。”
杏子斡又笑了。
解语温和地说:“叫你取笑了。”
连消带打,把杏子斡刚才的建议轻轻抹过。
“你是惟一叫我笑的人。”
“有时我们真需要笑。”
解语握住他的手。
杏子斡沮丧,“我希望我可以感觉到你的手。”
解语闻言,连忙把手挪到他脸旁,轻轻说:“我可以吗?”她把手按在他脸颊上。
杏子斡感动,“我希望,这不是出于怜悯的缘故。”
解语很直接地回答:“你富可敌国,无人会同情你,放心。”
他又笑了。
老金这时在远处咳嗽一声,“杏先生该休息了。”
由他推着杏子斡离去。
解语坐在露台上动也不动,百感交集,看着风景。
半晌,老金出来了,“花小姐,请回寝室,夜深露重雾深。”
解语抬起头,“老金,告诉我,那是一宗什么样可怕的意外?”
老金站定,踌躇片刻。
“请告诉我。”
老金自然知道她在东家心中地位,因此答:“是手枪失火。”
“谁的枪?”
“他的父亲。”
啊。
“意外一年之后,他父亲病故,他承继了整个事业。”
“没有兄弟姐妹?”
“杏先生是独子。”
“他母亲呢?”
“我从未见过,亦未听他说起。”
“意外之前,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学业杰出,是名运动健将,特喜英式足球。”
“他此刻可乐观?”
“已经难能可贵。”
“我也这样想。”解语吁出一口气。
“在这世界上,他十分孤独。”
“你们对他很好,朋友也都尊重他。”
“他像其他人,需要一个伴侣。”
解语不出声。
“可是,他又不想对方是为着他财势的缘故。”
解语微笑,“就算是,也无可厚非。”
老金忽然问:“花小姐会留下来吗?”
“我已经在想家了。”
老金叹息。
解语忍不住轻轻说:“这并非一座魔宫,他不是一名受咒的王子,即使有少女愿意献出真爱,他亦不会复元。”
没想到老金回答得那么快:“可是他会快活用多。”
解语站起来,“我想休息了。”
“是,花小姐。”
杏子斡有一具没有生命的躯壳,靠诸般仪器维持。
解语读科幻小说,曾看到诡异故事:一个庞大的秘密机构幕后主持竟是一副搭着管子浸在药水中的脑子……
她掩住嘴,太可怖了,她不该这样看杏子斡。
他的寝室就在楼上,她敢去参观吗?
解语把枕头蒙住脸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解语起来,在晨曦中,到那个幽美的人工池中游泳,这才发觉,泳池用的是咸水,同在海中畅泳完全同样感觉。
不消片刻,已有早班佣人前来伺候。
真在这里过一辈子,倒也逍遥。
看样子,没有什么事杏子斡办不到,即使有,也无甚相干,躲在这里就不必理会世上一切牛鬼蛇神了。
她里着雪白毛巾喝果汁吃早餐。
池子另一边,是浩瀚的马六甲海峡。
她身边有一棵大红花,七彩蜂鸟不住前来花蕊啜蜜。
人间天堂不过如此。
解语深深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老金也起来了。
他笑说:“这么早,花小姐,屋子里有了你就有生气,假使喜欢游泳,地库还有一座淡水暖水池。”
解语用毛巾擦头发,“这里很好。”
老金又去看早餐款式,同佣人说:“让花小姐试试我们的石榴汁。”
“杏先生呢?”
“他在准备。”
解语不出声。
身在福中不如福,所有在早上一骨碌可以起床的人其实都不应有任何埋怨。
老金低声说:“护理人员正替他按摩肌肉,做物理治疗。”
“他们也住在屋里?”
“住西翼。”
“我去更衣。”
女佣一直跟着。
解语客气地说:“我自己来。”
有手有脚,何劳别人服侍。
女佣微笑,捧来一叠衣服。
原来早一日换下来的衣裳早已处理干净,至此,解语不得不承认被服侍确是一种享受。
家中不乏不语只穿过一两次的时髦华丽服饰,可是解语从来不去碰它们,她自穿她的学生装束,白衬衫,蓝布裙。
她淋浴更衣。
出来时,发觉桌子上多了几本照片簿。
一翻,发觉是杏子斡的旧照。
解语津津有味看起来。
这当然是他命人给她送来,好让她了解他多一点。
照片自少年时期开始,他穿着寄宿学校制服。背景是木球场,这分明是英国南部某郡。
然后,他发育成为青年,不算英俊,可是活泼壮健,爬在帆船上。
接着,照片上开始出现漂亮的女孩子,有一位相貌秀丽一如哪个电影明星似。
杏子斡紧紧搂着她。
少年的他,是多么的快乐,美丽的她,不知怎么样。
解语深深叹息一声。
照片簿里,自然有他在足球场上的雄姿,满身泥巴,捧着银杯。
身后有声音传来:“怎么样?”
解语满脸笑,转过头来,“早。”这时,她发觉她的演技其实胜过姐姐。
“你才习惯早起呢。”
“我每天早上六时正起来温习。”
“我也喜欢清晨。”
解语清清喉咙,“照片精彩极了。”
“就怕你会闷。”
“怎么会,这位漂亮的小姐是谁?”
“受伤前的女友,当时已论婚嫁。”
“真美。”
“我一直喜欢好看的女子。”
“谁不是。”
杏子斡笑。
“后来呢?”
“瘫痪后她陪伴我一年,一日,忽然崩溃,痛哭倾诉她无法再继续下去。”
解语替杏子斡不值,因而挪揄该美女:“她喜欢跳舞,因而无法忍受,是吗?”
杏子斡沉默一会儿才说:“也不能怪她。”
“她走了多久?”
“十年了。”
“有无嫁人?”
“嫁得很好,已有三个子女。”
“无情之人多数生活得很好。”
杏子斡笑:“你替我不值?”
“自然,那是你最需要她的时刻,她却离你而去。”
“你参观过我的卧室,想法恐怕不一样。”
解语合上照片簿,“我正想去看看。”
“请随我来。”如此坦诚相见,是有心与她做朋友了。
残疾就是残疾,他不打算隐瞒什么。
解语把轮椅推进电梯。
推开门,先看到一间宽敞舒服的起座室。
接着,两扇门之内是一间书房。
杏子斡说:“看到这部音量控制的电脑吗,另一部在天文物理学家鹤坚斯教授寓所。”
“世上只有两部?”
“是帝国学院机械工程及电脑科学生的杰作,尚未公开发售。”
解语颔首,“给你帮助一定很大。”
再推开一道门,才看到他的寝室。
骤眼看,如一间小型的物理治疗室,光线充沛,仪器整齐。
“你都看见了。”
“是。”
“感觉如何,骇人吗?”
解语答:“寝室装修完全看私人需要,比较叫人倒抽一口冷气的是粉红色电动圆床。”
杏子斡半晌才轻轻说:“我还是低估了你。”
“让我们回到书房去吧。”
“当然。”
“你就是在这里控制整个机构?”
“不,这不过是个通讯站,我每天回公司总部工作两小时。”
“总部在何处?”解语好奇。
“新加坡。”
原来如此。
解语笑,“相信在意外之前,你未必这样专心事业。”
“被你猜到了,当年时为一辆新款跑车废寝忘餐。”
“人一定要受过伤才会沉默专注,无论是心灵或肉体上的创伤,对成长都有益处。”
“你呢,是什么使你早熟智慧?”
“杏先生,”解语摆手,“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一出生就是某种障残儿。”
“其实你天天和生母在一起。”
“可是,她一直只认是我姐姐。”
“我还以为你不觉遗憾。”
解语无奈地笑了。
过一刻她问:“十年来,都没有出去看风景吗?”
他没有即时作答。
解语说:“我明天下午起程回家。”
杏子斡说:“我希望可以与你通电话。”
“欢迎之至。”
“我把号码也给你。”
解语问:“你可以游泳吗?”
“不行,我的活动范围只限于头部。”
“那么,我们来下棋。”
“我有一副特殊构造象棋。”
解语笑说:“我知道,当你说:士急马行田!棋子会自动移走。”br> “被你猜到了。”
以解语的耐心,没有什么人应付不了。
这是外婆说的,有时忙得慌,忘记喂小解语一顿半顿,别的孩子定会大吵大闹,解语却不声不响,跑到厨房看了又看,静静等到黄昏。
在最困难的日子里,很多时候,一顿饭只能给一只面包。
解语很记得外婆取了金器到店里卖的情形。
外婆常常说,金子最好,买进卖出毫无亏损,她坚持相信现金会贬值,房产不可带着跑,还有,股票只是一叠纸,至靠不住。
解语跟着她吃过苦,因此养成一种旁人没有的机灵及耐性。
她陪杏子斡下了三盘棋。
他的棋艺不怎么样,可是棋品不错。
下了子从来不后悔,游戏而已,何必瞎认真,这想法同解语观点吻合。
她一向无所谓输赢,故此与她相处的人都觉得舒服。
老金在他们身后咳嗽一声。
解语会意,笑道:“你梳洗的时间到了。”
自有男看护来推走轮椅。
解语站起来伸个懒腰。
老金连忙说:“我给你去准备点心。”
“这样舒服,享福是会习惯的。”
“花小姐不如多住一段日子。”
“我要读书。”
老金笑了,“书中的黄金屋远比不上这幢别墅,还有花小姐你自己就是颜如玉。”
解语讪笑。
“花小姐是不舍得家人?”
解语不出声。
“要不要把他们也接来?”
过一刻解语轻轻说:“我姐姐有点麻烦。”
老金笑,“这是美人的特权,花小姐你从来不用也就是了。”
老金恁地会说话。
“我比较熟悉外头的世界。”
他忽然问:“你听过桃花源记的故事?”
解语温和地问:“你怕我再回头再也找不到你们?”
“不不不,我们一定会派飞机来接花小姐,只不过,这世界如此混乱龌龊,有一个地方可以避一避,值得考虑。”
解语非常感慨,老金说得对。
不过,她还是决定明日走。
“花小姐也许需要考虑一些时候。”
“对了。”解语微笑。
“近十年医学正勉力研究脊椎伤患,说不定会有巨大突破。”
解语轻轻说:“我也希望杏先生会得痊愈。”
“他资助多间大学做研究。”
“我会为他祷告。”
老金很高兴,“谢谢你花小姐。”
杏子斡要等晚饭时分才出来,他一日内活动时间,只不过三数小时,即使见客,也困在轮椅之上,椅子设备虽然完善,因装置复杂,不宜在户外逗留太久。
他们在紫藤花架下看海涛。
“明天,我不送你了。”
“你不必客气。”
“回到家,你会立刻听到坏消息。”
解语吓一跳,“什么事,可是外婆的健康——”
“不,她很好。”
“我知道了!姐姐的投资终于失败。”
杏子斡无奈,“观众不愿入场,毫无办法。”
要命。
难得他消息如此灵通。
“请把详情告诉我。”
“上了三次特别场,门可罗雀,戏院方面打算取消正场,听说她不甘心,坚持一拼。”
“争这一口气,要花多少?”
“恐怕要变卖若干产业。”
解语吁出一口气。
“别担心,也不是很大的数目。”
“我不愿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出手。”
“为什么,你不欲再见到我?”
“不,”解语握着拳头,“我想与你平起平坐。”
“那是完全不必要的,我根本站不起来。”
解语握着拳低下头。
解语一夜不寐。
她根本不想再离开这座岛屿。
可是清晨来临,她又起来了。
行李早已为她收拾好,老金亲自打点一切。
那一天上午,杏子斡都没有出来见她。
临上车之际,解语忽然听得有人叫她,转过头,抬眼看,只见他站在露台上。
他样子有点怪,僵硬、不自然,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分明由一座特别构造架于在身后支撑着站立。
解语泪盈于睫。
她奔上去,在与他有一个距离之处站住。
她说:“这是完全没有必要的。”
杏子斡微笑,“你看,终于与你平起平坐了。”
解语落下泪来,那样自苦,不过是为着讨好她。
“不要怕,许多老年独裁元首见外宾时用的亦是这套支架。”
解语气苦,“这不是说笑的时分。”
“解语,顺风。”
她伸出手来,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脸颊,转身离去。
解语回到家中。
虽然心中有数,看到外婆不住痛哭,也觉心烦意乱。
“真没想到有一日要卖房子,叫我住到何处去?”
“我不明白这盘烂帐,白白给戏院放映不就完了,何为一天还要赔百多万?”
“以后日子怎么过?”
花不语异常不耐烦,冷笑道:“且来看可共富贵不可共患难的实例,还是亲生母,如此叫人心寒。”
解语劝道:“外婆是为大家担心。”
“有这种事?真是新闻,这些年来你们真为我操过心?”
“姐姐,我一直关心你。”
“是吗,那就不该袖手旁观罗,你那只剩一个头的男朋友难道视死不救?”
解语愣住了。
她如头顶被人淋了一盘冰水。
“你当我不知道?”
解语退后一步。
“你想瞒我到几时?你吃我穿我住我,我提供你一日三餐,书本学费,你有了出路居然瞒我?”
解语目瞪口呆,不知如何应付不语。
“你这样报答我养育之恩?”
解语跌坐在椅子上。
外婆这时抹干眼泪,“不语,那是一个瘫痪残废不能医治的病人,你要顾全解语终身幸福才好。”
不语忽然尖声笑起来,“那,我的幸福呢,为什么她的幸福那么可贵?”
外婆呜咽起来。
电光石火间,解语明白了,这是一场戏。
对白、表情,都夹得这样天衣无缝,是以剧情雷霆万钧。
最惨的是,人物关系完全真实,故此花解语不得不堕入彀中。
解语脸色苍白。
过很久,她才轻轻说:“他残而不废,我很尊重他。”
外婆先吁出一口气,四肢活动起来,刚才是走台步,现在自由了。
她说:“如果有感情,又另作别论。”
解语不相信耳朵。
都说有种老人心越老越慈,看穿天地万物,一笑置之,是另一种老人越老越虔,心态自私,惟我独尊,她一直以为外婆纯是前者,可见是误会,要紧关头,人人自危。
到这个时候,解语犹自低着头,她怕她的目光出卖她,她到此刻尚不想拆穿自幼把她带大的外婆。
不语戏剧化地扬扬手,“不要再说了,我还得去推延债主。”
她抓起手袋,一阵风似飘走。
外婆哭泣着回房去关上门。
她的眼泪绝对是真的。
每一个女子的生命里,总有叫她们落泪的往事,只要往回想一想,不难饮泣。
解语沉吟一会,站起来,隔着房门对外婆说:“我出去找朋友想办法。”
外婆没有回答。
解语一径往方玉堂办公室。
他亲自迎出来,满面笑容:“解语,贵人踏贱地,有何指教?”
解语看着他,“你倒是很清楚我的行踪。”
方玉堂搓着双手赔笑,“我是介绍人嘛。”
“是你告诉不语?”
方玉堂直认不讳:“她见你无故出门,前来大兴问罪之师。”
“她怎么知道同你有关?”
“哎呀,解语,你统共才认识几个人?不难猜到啦。”
解语轻轻坐下,“不语负债累累。”
“的确麻烦。”
“喂,你别一个劲儿唱双簧好不好?”
方玉堂咳嗽一声,“她叫我帮她放房子。”
解语叹口气,“外婆的噩梦!”
“总而言之,要害一个人,大可教唆他拍电影、办报纸,或是搞一本杂志。”
解语不出声。
“今年年头迄今,股票升了百分之四十五,倘若不语投资在市场里,财产增值不少。”
“还在放马后炮?你不是想与她重修旧好吗,这是机会了。”
“解语,你在说的,是一个赌徒的烂摊子。”
解语问:“你见死不救?”
方玉堂笑了,“有你这个妹妹,她怎么会死?”
解语长长吁出一口气。
“只要你说一声,我立刻命人同戏院老板去谈判,把票房刺激一下,虚拟一个数宇,开庆功宴,都不是难事。”
解语不出声。
轮到方玉堂反问:“你不会见死不救吧?”
解语的头垂得更低。
“我会派娄律师警告花不语,叫她悄悄落台,此事决不可有第三次。”
什么,已经发生过?
“解语,你不是真相信她制作的第一套电影曾经卖个满堂红吧,可怜我公司里诸职员以及他们每位亲友都被逼看三次以上,票根到会计部退还现金。”
解语张大了嘴。
“东南亚及欧美版权由什么人买下?你到杏府度假时没看到成箩底片?”
解语颓然。
“我这里付款给你,单据最终还是到杏子斡手中,我是他的伙伴,只占四分一股权。”
解语沉吟。
“你想怎么样都可以,十八岁了,已有主权,只需同我说一声。”
解语仍然不响。
方玉堂欲缓和气氛,“杏子斡是个极富生活情趣的人,残而不废,足智多谋。”
解语不由得微笑,“说得好。”
“有无陪他下棋?”
“棋艺不怎么样。”
方玉堂大笑,“他近十年几乎囊括了欧洲所有大奖,他故意扮幼稚园生讨好你。”
“何故?”
“他很喜欢你。”
“那是为什么?”
方玉堂摊摊手,“解语,我何尝不喜欢你。”
解语气鼓鼓,“到这时还开什么玩笑。”
“绝非虚言。”
“他是怎样受的伤?”
“一个下午,他父亲在书房抹自卫手枪,他不幸推门进去,手枪失火,子弹自他左边颈项射入,自另一边穿出,伤及脊椎第一节,故从此自颈下瘫痪。”
“可怕。”
“是,但作为他的朋友,又不觉得意外前后有什么大分别,他思路清晰果断英明一如从前,慨疏爽乐于助人的脾气丝毫未改,那样的人,即使四肢失却活动能力,仍叫我方某钦佩。”
“说得真好。”
“杏府没有愁云阴雾,整个环境是乐观的、正常的,多年均此,并非伪装出来。”
解语颔首。
“不过,作为他的伴侣,当然是另外一回事。”br> 这时,解语忽然微笑说:“我还好,我尚年轻,肉体需求不十分旺盛。”
方玉堂这个历年来在男女关系中打滚的人,忽然觉得不好意思,轻轻咳嗽一声。
言归正传,他说:“解语,你需立刻下决心。”
“不能再等几天了吗?”
“再拖下去,她的面子会非常难看。”
“我不想顾及这种无谓情绪。”
“解语,为人为到底,送佛送上西。”
解语诧异,“你倒是多情。”
方玉堂无奈,“不然,你以为女子喜欢我什么?都会中不知多少真正的财主。”
这是真的。
“那,你开始救亡活动吧。”
方玉堂掏出手帕抹了抹汗,可见他也紧张。
“你有条件不妨说出来。”
解语讶异,“我没有什么条件。”
“你愿意陪伴杏子斡?”
“是,我不介意再到乔治镇去。”
“下一次会面,可能是在希腊的考芙岛。”
“他喜欢海。”解语微笑。
“对了,所以胸襟广阔。”
看得出方玉堂是真的欣赏他。
“解语,可要搬出来住?”
“外婆需要我。”
“已经撕破了脸,我怕你难堪。”
解语却笑了,“我有什么脸?穷家女,找生活,荣辱不计。”
方玉堂为之恻然。
解语站起来告辞。
她与娄思敏律师有约。
到了娄律师事务所,忽觉劳累,见长沙发一张,便躺下来,面孔朝里。
娄思敏挪揄她:“十八岁就觉得累?四十八岁时你才知道。”
解语叹口气,“生命没意义。”
没料到娄律师居然赞同:“谁说不是。”
解语轻声问:“我的事,你都知道?”
“是。”直认不讳。
“我的生母,确是花不语?”
“是,尚余什么问题?”
“我外婆年轻时做什么职业?”
“她有个艺名,叫香芍药。”
啊,这可不是护士教师警察的名字。
“我怎么不知道?”
“稍迟,她们也许会告诉你。”
“她也是演员?”
“她在舞厅工作。”
“真看不出来。”
“只要她是好外婆,何用计较其它。”
这也真是的,身家清白,仁人君子,满腹经纶,不爱外孙,又有何用。
“过去之事,已成历史,也不用理它。”
“我外公呢?”
“拿了一笔钱,到内地去了,据说住在一个亲戚家中,已久无音讯。”
啊,花家是女儿国。
而且,是吃尽咸苦酸苦的女儿。
解语仍然躺在沙发上,精神略为松弛。
真没想到,她的身世,要由一个律师来告诉她。
“如果我有女儿,我会亲自将故事告诉她。”
娄律师微笑,“有这个必要吗,关她什么事,何必把包袱加诸她身上,试问,又有几个身世故事是喜剧。”
解语一怔,“这么说来,她们是为我好?”
“简直恩重如山,你想知道五十年代舞厅沧桑吗,抑或,七十年代片场血泪?”
解语看着天花板。
娄思敏温言道:“你甚至不会想知道我学师过程。”
“替姐姐还了这笔债,人就要到杏子斡那里去。”
“听说你对他没有恶感。”
“你可以说有好感。”
“有些女子会害怕。”
“怕什么?”
娄思敏答:“他全身只有头颅可以活动。”
解语说:“有手有脚像禽兽的也很多。”
“你能这样懂事我亦觉宽慰。”
“娄律师,换了是你,你会怎么做?”
娄律师咳嗽一声。
“娄律师,你饱读诗书,贵为专业人士,你会怎么做?”
娄思敏轻轻说:“许久没有人问我如此具挑战性的问题。”
“你的答案是?”
“我是一个实事求是的女子,在这万恶庸俗的社会打滚已有多年,在一个坏天气坏情绪的早上,照到镜子,自觉尘满面,鬓如霜,我今年四十二,未婚,一生靠自己双手,十指已磨得见骨。”
解语呆住,没想到娄思敏会说出这番话来。
解语静静听着。
“如果是我,我会到杏府去,婚后三年,他一半财产属于我,届时,爱做什么都可以通行无阻,解语,世路难行钱作马。”
解语吃惊。
“没想到我会这样说吧。”娄思敏苦笑。
解语点头。
“我在这间律师行工作已届八年,自三年前,老板便答应升我为合伙人,可是他一点诚意也无,一味似猫耍老鼠,到了今年,人前人后表示我对公司已无更新贡献,想叫我知难而退。”
解语轻轻说:“老板,都一个样子。”
“要是我有一笔款子,便可自己创业,可是,此刻我无路可走。”
“我还以为……学问是世界之匙。”
娄思敏哈哈大笑,几乎没落下泪来。
过一刻她说:“生活到处一样肮脏,卖身与卖脑一般凄惶,所不同的是,前者往往能沽得善价。”
解语冲口而出:“太偏激了!”
“那么,我们不说这种老实话。”
解语如释重负,“是,是。”
“如果我是你,我会去。”
“谢谢你的忠告。”
解语情愿她模棱两可。
可见给人忠告永远困难。
她说:“我要杏子斡的财产无用。”
“也许是他喜欢你的原因。”
“那样一个病人,其实不能独自生活。”
“自然,如同婴儿一样,事事需要人服侍。”
解语深深叹口气。
“娄律师,祝我好运。”
“好心的人总有好报。”
解语踱步回家。
刚来得及听到学校电话:“花解语你何故旷课?”
“家中有事,我已决定辍学。”
“那你得正式来办理退学手续。”
“一有空我马上来。”
外婆整张面孔浮肿,闻声出房,不发一言。
解语最看不得老人及幼儿吃苦。
她笑说:“外婆,问题已经解决,你放心好了。”
外婆狐疑,“你有什么办法?”
“嗳,”解语笑,“我人面广,八宝多,你放心,外婆,现在轮到我出面了。”
外婆怔怔地,“这幢房子……”
“明天到娄律师处把房子转了你名字,那你可放心,没人可使你无家可归。”
外婆发愣。
别的人家由长辈买了房子送子女,这一家却刚刚相反,不过,花家从来不是普通人家。
“真的?”外婆含泪握住解语的手。
“千真万确。”
这幢公寓让不语按进按出数次之多,已令外婆心惊胆战,解语觉得应该由她解救外婆焦虑,她年轻力壮,由她来吃苦好了。
“明天早上九点,娄律师会叫你签署过户文件。”
外婆并没有问解语是何处来的钱,她才管不到那些,她只求自保。
当下她松出一大口气,整个身躯放心地佝偻起来,老态毕露。
片刻,花不语回来了。
她显然也得到了好消息。
本来紧皱着的五官又放平了,盈盈笑曰:“解语一句话,我又可再世为人。”
解语问:“债主呢?”
“统统找娄律师去了。”
不语扔下手袋,把自己抛到沙发上去。
“唉,”她叹气,“有钱真好,你便是我救命皇菩萨。”
“姐姐,你变了。”
“不不不,”不语笑说,“我怎么会变,是你以前没把我看清楚。”
她根本不在乎解语怎么看她。
解语已无话可说。
“连我都羡慕你,那位杏先生是如此慷慨——”
“不要再说了。”
解语忽然明白方玉堂叫她搬出去住的原因。
不语耸耸肩,“飞上枝头了,故此可对家人随意吆喝。”
解语汗颜,“对不起,”她央求,“我情绪不大稳定。”
“我决定去跟方老板那日,下大雨,可是我还不是替你办妥小学入学手续才到他家去,我的情绪没你的矜贵。”
“对不起。”
“一家人,不用客气,也只有你帮我,因为从前只有我帮你,记住这一点,大家往后容易过日子。”
解语答:“是。”
“你有的,我也有,我比你早卖,如此而已。”
解语低头不吭声。
“别以为你卖得好价就可以作威作福。”
这个时候,解语才闻到不语身上的酒味。
“你真幸福,杏某人只剩一个头。”
外婆此际忽然说:“够了,你妹妹已经够累。”
不语笑,“是,大家都苦,可是神明庇佑,一家子又活了下来,”她怔怔落下眼泪,“是我不好,不该赌这一记,如不,解语还好好在学校里。”
解语过去握住她的手。
她们俩同时哭了。
那出戏总共上演了三个星期,每间戏院约有三成观众,收入却过千万,戏院分到帐,自不追究,花不语光荣下台。
她架上太阳眼镜,带着七件行李,到北美洲旅行去了。
所住的房子转名到老人名下。
外婆签名时激动得颤巍巍。
从此摆脱威胁,不用担心流离失所。
一切都是值得的。
花不语当日想必也是这么想。
娄思敏请解语到她办公室说几句话。
“解语,自下月起,我已是本律师行的合伙人。”
解语笑,“恭喜你如愿以偿,你等了许久,这是你应得的。”
娄思敏凝视解语,“谢谢你。”
“咦,怎么谢我。”
“是你同杏子斡提过这件事吧?”
解语只是说:“我对法律,一无所知,事事都得请教你。”
娄思敏微笑,“盼望多年,忽然属实,心情复杂。”
解语笑答:“会习惯的。”
娄思敏轻轻说:“你现在是一个很有财有势的女子了。”
解语眨眨眼,“我不过是狐假虎威耳。”
她伴外婆回家。
不语外游,屋里只剩她们二人,十分宁静。
解语去办退学手续。
老师十分惋惜,“读得这样好……”
解语只是赔笑。
“我看过你的记录,真是一波三折,是家庭影响你不能上学吗?”
“不,是我自愿退学。”
“校方可以帮忙吗?”
“一切属我自愿。”
“受过基本教育的人比较懂得处理生活。”
解语欠欠身,“修读社会大学,也是一样的。”
年轻的老师恻然,“那是很辛苦的一件事。”
更年轻的解语感喂:“各人命运不一样。”
老师无计挽留,只得替她办理手续。
自学校出来,解语发觉身后仍然跟着男生。
搭讪地问:“花不语是你姐姐?”
解语转过身来,看着那个穿着白衣白裤校服的小男生。
他虽然幼稚无聊,发育得东歪西倒,五官笨拙,动作愚鲁,可是他是一个健康的人,四肢可自然移动,颈项毋需支撑随意转移。
解语叹口气。
那男生见解语仔细打量他,以为有一线希望,傻笑起来。
可是他还来不及开口,解语已经走过对面马路去了。
有一部黑色房车在对面马路等她。
司机立刻下来替她开车门,“花小姐,回家去?”
她点点头。
车子经过戏院门口,看到拆下来的广告牌,正是花不语那套戏,一幅幅,这一边是花不语的眼睛,那边是花不语的嘴唇,七零八落,堆在一角,预备抬上垃圾车。
不语曾笑说:“真不明白何以那许多名媛,都希望照片登在报纸上,我亲眼见过一个阿婶用海报垫饭盒,把骨头吐到我彩照的面孔上,相信我,感觉很差。”
解语听了这话一直畏惧,怕抛头露面,给闲人评头品足,然后,放狗的时候拿着的报纸上有她的照片。
“花小姐,到了。”
解语回家。
外婆正在做捐给教会的百衲被,这是一温馨图画,小时自学校回来,最喜看到这一幕。
然后,不语的电话来了。
解语问:“好吗,习惯当地生活吗?”
“温埠华人圈子小小,都是熟人,不愁寂寞。”
“那多好。”
“而且个个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以崭新姿态出现,既往不咎,用最佳状态来与老华打成一片。”
解语骇笑,“可以吗?”
“过气二十年者都被称为大明星,非常受到尊重。”
“你呢,有否把你当电影皇后?”
“那自然,去到哪里都不用付帐。”
“且不说这些,实际一点,有无人追求?”
“有。”
“是个怎么样的人?”
“人一个,有手有脚。”
话一出口,觉得造次,“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我并无多心。”
“他与妻子新近分手,在温埠做建筑生意。”
“那好呀,是名正当生意人。”
“知眉小眼,不习惯。”
“可是场面容易控制。”
“解语,你长大了。”
解语笑,“可不是,小孩变大人,大人变老人。”
到底血浓于水,一笑泯恩仇。
解语说:“别再回来了,设法落地生根。”
“我知道你们讨厌我。”
“谁说的,人生总得迈进新阶段,安顿下来,接外婆过去度假,两边跑,不亦乐乎。”
“你倒是教起我来了。”
“不敢不敢,”解语说,“小小一点意见。”
“我也有此意,钱带到这边非常经用,房子与车子都便宜,食物新鲜丰富,适合退休生活。”
十六岁出来为生活挣扎的她很容易看破红尘。
“一次往东岸探朋友,在飞机上碰见方玉堂。”
世界其实只得一点点大。
“有无交谈?”
“有,像老朋友一样,十分亲切,毫无介蒂,我自己也有点吃惊。”
“那多好。”
“解语,自你双眼看出去,每个人都是好人吧。”
“人人总有为难之处,许多事何必深究。”
不语深深叹息。
解语笑,“我俩许久没有好好聊天了。”
“你来,我招呼你,这幢洋房的海景非常好。”
解语只是笑。
“呵,我忘了,现在你才不稀罕。”
解语说:“我明日动身到新加坡。”
“自己当心。”
“我们再联络。”
挂了电话,外婆抬头问:“是不语吧?”
“正是她。”
“她说温埠像个避难所,许多人躲在那边悄悄过新生活。”
解语笑,“终于找到桃花源了……”
“你明日出门?”
“是,娄律师会派人来照顾你。”
“我不用人帮。”
“是一个女孩子,每天来三两小时,替你打打电话买买东西看看帐单。”
“呵是秘书。”
“时髦点的说法是私人助理。”
外婆颔首,“轮到你来替我打点生活了。”
解语紧紧搂着外婆。
她的记性非常好,回忆到四五岁之际,外婆帮她洗脚洗头的情况,打一盆水,婆孙坐在小矮凳上,一边聊天,一边泼水。
外婆从来没有怨言。
那时,不语一定趁着青春在外陪人客应酬。
逼人的,一向是生活。
只要老少的生活被安顿好,荣辱不计。
第二天,解语穿着白衬衫蓝布裤乘飞机到新加坡。
这次老金亲自来接她。
“杏先生好吗?”
“一早就催我们做这个做那个,知道你要来,紧张得不得了。”
解语笑,“好像不怕我来了不走。”
老金伸长了脖子,“你肯吗,花小姐,你肯吗?”
解语说:“我就是要与他商量这件事。”
老金一愣,满面笑容,忽然之间,笑容未逝,流下泪来。
解语颔首挪揄,“居然那么大一个人,听见我可能不走,就吓得哭了。”
老金啼笑皆非,咧开了嘴,合不拢。
两人上了车,往市中心驶去。
杏宅在一间大厦顶楼。
私人电梯门一打开,就看见杏子斡坐在轮椅上等。
解语立刻笑着迎上去。
杏子斡欢喜得不知说什么才好,过一刻才说:“解语你穿白衬衫蓝裤子最好看。”
解语笑着同老金说:“这是否暗示我节省服装费?”
老金笑得用手帕拭眼角,“花小姐谈笑风生。”
自有佣人斟上香茗。
每一所杏宅都自建筑文摘中示范单位。
杏子斡告诉她:“刚与罗斯齐男爵开完会。”
解语笑:“这些人我一个都不认识,你不用跟我说。”
“我想在你面前建立声威。”
“唬人。”
杏子斡笑了。
解语蹲下来,握住他的手。
他整条手臂没有生命力气,沉重、呆木,似一块橡胶,可是,隔一会儿,她发觉手臂是温暖的,那肌肤里照样流着血液,那只是一条沉睡的手臂。
将来引擎有机会重新开动,手臂会自由活动。
可是目前还不能够了!
解语不想杏子斡知道她想得那么多,把轮椅推到客厅去。
她站在长窗前看风景。
“你每个住宅都占尽优势,景色如画。”
“我所能用的,也只有眼睛罢了。”他感喟。
解语的秀色可餐。
“巴黎的寓所更美?”
“你要是愿意的话,明天就可以出发。”
“那太累了。”
“大家都怕我辛苦。”
“你别多心,我老听姐姐说,二十五岁后至怕搭长途飞机,巴不得四肢可以折叠起来。”
这个时候忽然有秘书前来与杏子斡轻轻说了几句话。
他抬起头来,“解语请饶恕我,我得去听一个电话。”
他进书房去了。
解语看着他背影。
幸亏那么忙,否则早上不知起来干什么。
老金在她身后问:“花小姐,你会留下来吗?”
解语微笑。
老金即时道歉,“我太急进了。”
解语进房去梳洗。
那是特地为少女设计的寝室,所有装修,用一种浅得粗心人以为是白色的淡紫。
茶几上放着一盘贝壳,门外汉都看得出是十分完整及名贵的品种,一只黄金宝贝足有手掌大小,另一只玫瑰骨螺一条刺也不少。
解语和衣躺在床上。
她已经没有家了。
她能把杏宅当她的家吗?
此刻她不过是一个客人,一点保障也无。
所以非结婚不可,万一不能够,身边至少要有点私蓄。
一个管理科大学毕业生此刻年薪不过二十余万,天天穿妥西装打好领带朝九晚六那样勤奋上班,除却车钱饭钱所余无几还得考虑组织家庭。
那些人在今日来说无论如何不是她的对象。
有人敲房门。
“进来。”
“轮椅太大,进不来。”
解语连忙去开门。
杏子斡说:“看到你真好。”
“我也是。”
老金却如影附形那样跟来,“医生找你呢。”
杏子斡颓然,“讨厌。”
像幼儿被强迫午睡那样。
解语呵呵大笑起来。
傍晚,她换上一件色样简单的礼服。
老金看到她赞美说:“花小姐人如其名。”
“老金我怀疑你是文人出身。”
老金笑了。
杏子斡愣说:“解语只需略事妆扮。”
她坐下来喝一口香摈,“你必须明白有姿色三五七载之后必定逊色。”
杏子斡一怔。
“而世上没有什么堪称永远。”
解语声音里有着十分早熟的沧桑凄惶。
“所以,如果这段关系只属短暂,请告诉我。”
杏子斡愣住,英明聪慧的他突然领悟到花解语要求的是若干保障。
他凝视解语。
解语毫无惧意,与他深湛的目光接触。
他终于开口:“解语,要是你愿意,我们可以结婚,你可分享我的财产。”
解语微笑,“那太过慷慨了。”
“我会做出适当安排,令你高枕无忧。”
解语轻声说:“我抱歉我不得不做出若干要求,我是一个孤儿,在世上一无所有。”
“我明白。”
“谢谢你。”
“请在我外套左边口袋里取出一只小盒子。”
解语轻轻走过去,轻轻探手人袋,取出盒子。
一看就知道盒子里装的是一枚指环。
打开一看,果然是只蓝宝石订婚指环,镶工精致,那宝石颜色如海水一般清晰明艳。
“请接受我求婚。”
解语低声说:“我恐怕我缺乏热情。”
杏子斡忽然笑了,“即使有,我亦无福消受。”
解语忍不住笑,然后,她悄悄落下泪来。
“你只要如今日般陪伴我就很好。”
解语颔首。
“明日我会在全球英语报章上发布简单的订婚启事。”
解语说:“我无异见。”
杏子斡叹一口气,“日后,你若觉得不满,可自由离去。”
“我明白。”
“律师明朝会拿若干文件给你签署。”
解语喝尽了手中香槟。
她一直纳罕他们与她们之间是怎么谈的条件,现在她知道了,同洽商所有生意一样,冷静诚恳地,摊开来讲。
解语把戒指戴在左手无名指上。
老金推门进来替他们斟酒。
“恭喜你花小姐,恭喜你,杏先生。”
他满面笑容,他可不理花解语是真情抑或假意,这个忠仆只是高兴主人终于觅得他的红颜知己。
解语站在露台上深呼吸一下。
夜间清凉,天气并不如想象中燠热。
天空忽然电光霍霍,接着呼啦啦一个雷下来,解语吓一跳退后,她转过头去,发觉杏子斡的轮椅已经不在。
她追出去,看到轮椅在走廊中。
“子斡。”她叫住他。
他闻声停住。
她走过去,“这是你第一次生我的气。”
他却否认,“我才没有。”
“你为何不声不响地走开?”
他微笑辩曰:“轮椅控制器出了毛病。”
解语温和地说:“原来如此。”
她把住轮椅扶手,不让他走。
“我有点累。”
解语问:“是因为我的缘故?”
“永不。”
“这个答案使我安心。”
“晚安。”
“明天见。”
最难一关已经过去,就像成千上万的求职人士,第一件事是讲妥酬劳。
然后,才诚心诚意为老板服务。
解语睡着了。
她记得姐姐也睡得着。
有时,脱下来的白色晚礼服腰位上有明显的手指印,解语真不明白那些人的手为何那样脏。
第二天,女仆前来唤醒她:“花小姐,律师已经在会客室等候。”
“我马上来。”
十五分钟后她在会客室见到娄思敏。
这对解语来说真是意外之喜。
娄思敏笑说:“我特来代表你。”
杏子斡进来了,解语立刻过去握住他的手。
双方律师谈论细节,解决疑点,很快得到共识。
然后轮到杏子斡与花解语签署。
这时,娄思敏忽然说:“我想与我当事人说几句话。”
“请便。”
娄律师与解语被请到会客室。
她先抬起头打量墙壁,“有无监视系统?”
解语不禁笑出来,“他不是那样的人。”
娄思敏点头,“听见你这样说真是高兴。”
“你要同我说什么?”
“合约上全是财产过户事宜,并无条款提及何时结婚,你有自由及自主。”
解语又笑了,“我不是那样的人。”
娄思敏说:“解语,你很勇敢。”
“谢谢你。”
“你准备接受他的馈赠?”
“我很想有一个自己的家。”
“你可能有更好的机会。”
解语微笑,“可能有,可能不,我性格比较稳扎稳打。”
“那么,出来签名吧。”
杏子斡耐心地等候。
先待解语签了,他才盖上指模。
娄思敏这时才笑着说:“解语,你姐姐下个月结婚,希望你去观礼。”
解语张大嘴,十分错愕。
人生如戏。
花不语贯彻始终。
然后,解语脸上泛起一丝会心微笑。
只听得杏子斡笑问:“有元请我?”
“有,帖子在这里。”
“我愿意观礼。”
解语笑道:“我得过去帮她办嫁妆。”
娄思敏也笑,“你不问她嫁的是谁?”
那不过是一个归宿,谁不一样,“对,谁?”
“你姐夫叫高志尚。”
“嗳,好名字。”
“他是一名殷实建筑商人,人品不错,经济情况也过得去。”
解语有点激动,不语要结婚了。
曾经有段日子,大约是二十四至二十七岁左右,她最渴望有个归宿,一天到晚沮丧地抱怨青春将逝,一点保障也无,老是希望方玉堂有所表示。
无奈方玉堂这人有点贱格,不去体贴女友心事,她越是想,他越是拖延冷淡,不让她得偿所愿,仿佛藉之要挟。
再过几年,不语忽然丢下此事,不再理会。
没想到今日水到渠成。
解语忽然问:“还打算生孩子吗?”
“看样子会的,不然何用注册结婚。”
“外婆怎么说?”
“非常高兴,说是一生中最好的消息。”解语也觉得喜气洋洋。
花不语立定心思要做一个家庭主妇,她一定会落力演出,这种角色不难做,她会称职。
律师们告辞。
解语笑道:“巴不得立刻飞到姐姐身边。”
杏子斡却轻轻说:“别去太久。”
解语温柔地答:“讲讲而已,她哪里需要我,我还去剥花生?帖子都叫娄律师交给我。”
杏子斡放下心来。
现在,侍候他才是她的主要任务。
杏子斡问:“不语最希望得什么礼物?”
“她同我说,少年时想拥有一双溜冰鞋。”
“呵,之后呢?”
“体贴的丈夫,听话的孩子。”
杏子斡笑,“还有呢?”
“名成利就,扬眉吐气。”
“她都一一做到了。”
解语感慨,“由此可知,一个人所可以靠的,不外是他的双手。”
杏子斡说:“你真是她一条手臂。”
解语一怔,“不不。”她摇着手,“我自顾不暇……”
是不语养活她。
半夜三更拖着疲倦身躯自片场回来,坐在化妆镜前卸妆,那残妆抹来抹去犹自留着颜色的渣滓,解语如果未睡,一定帮姐姐按摩肩膀。
那其实并不是她的姐姐。
解语吁出一口气。
“那我们该送什么礼?”
“她随时可以用得着的东西。”
“那送现金。”
“好像不够尊重。”
杏子斡笑了,到底还是年轻,世上还有什么比现金更尊贵的物件。
“那么,由你定夺吧。”
杏子斡因为解语的缘故,得以闲话家常,这是一种罕有的额外享受。
第二天,解语在理发店,听到身后有两位女士在交谈。
“你看,这花不语要结婚了。”
解语一怔,不语显然已对记者宣布此事。
“还嫁得出去,真是稀奇,已是四十年旧烂货一件。”
“对方当是宝贝。”
“你看,多有办法。”
“女人是要有点名气是不是。”
“著名烂货一件……男人至吃这一套。”
“新的时候哪里轮得到这种小生意人。”
常人对名人从无好评。
常人自践踏名人的名声中得到至大快感,是故常人非常愿意捧一些人成为名人,而名人主要用途便是被常人泄忿。
解语听了这等评语并不觉得十分难过,自由世界,言论自由,做名人总得付出代价,这种歪论理它多余。
她可以请专人到家中理发,可是,那样做会完完全全同世界脱节,没有必要做如此牺牲。
解语离开理发店,看到杏府车子正朝她驶来。
她刚想迎上去,身边有人叫她:“花小姐。”
解语抬起头。
这时她仍然穿着白衬衫蓝布裤,清纯一如昔日,而杏子斡亦从未要求她做出任何改变。
对方是一位打扮人时的中年妇女,戴着一顶有面纱的帽子,一时看不清楚容貌。
“哪一位?”
“我姓朱。”
解语一向喜欢这个姓字,朱是红色,红是全体颜色中最美的一种。
“朱女士,有什么事?”
“我想与花小姐说几句话。”
这时,杏宅的司机已经警惕地下车来。
解语因说:“我有事赶着回去。”不想与陌生人多说。
可是那位女士轻轻拉住解语的袖子,“我是子斡的母亲。”
解语一听此话,愣住了,她立刻同司机说:“我碰到老朋友,去喝杯茶,二十分钟后你仍在此处等我。”
司机只得退下。
解语对朱女士说:“我们去附近坐下。”
坐定了,解语才看清楚她的脸容。
解语迅速做出以下结论:这位朱女士,年轻之际绝对比今日的花解语漂亮,而花解语在老了之后,却绝对没有今日的朱女士好看。
解语不由得问:“这些年来,你在何处?”
朱女士苦涩地答:“我被逐出杏家,永远不能进门。”
“为什么?”解语震惊。
朱女士低下头。
“对不起,我冒昧了。”
她勇敢地抬起头来,微笑,“你就是我媳妇?”
解语但笑不语。
“太好了,我真为子斡高兴。”
“我有许多缺点。”
朱女士握着她的手,“子斡有你做伴,当不愁寂寞。”
“这些年来,子斡一定想念你。”
朱女士又低下头。
隔一会说:“我在报上读到你们订婚消息,故前来相认,没把你吓一跳吧?”
“我胆子极大。”
朱女士笑了。
她俩沉默了一会儿,解语一直陪着笑,心中有许多疑团,可是朱女士不说,她也不会问。
“别告诉子斡,我俩见过面。”
“为什么?”
“他痛恨我。”
“没有这样的事,必定是误会,他不恨任何人。”
朱女士抬起头来,牵一牵嘴角,像是笑,可是更像在饮泣,她说:“他受伤乃因我。”
解语张大了嘴。
她的震惊非笔墨所能形容。
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解语不置信地,用极低的声音问。
“他从一个健康的年轻人,变得面目全非,是因为你的原故?”
朱女士点点头。
解语忿慨莫名,“那天,开枪的人,是你?”
朱女士面色苍白,抬起头来,“不,”她像是一早决定,要把这件事说出来,释放她自己,“开枪的不是我,可是吃子弹的人却本应是我,子斡飞身扑上,替我挡了这一枪。”
解语浑身僵硬,四肢未能动弹。
她觉得有点晕眩,而且,眼前有金星飞舞。
她深深吸一口气。
朱女士开始饮泣,她背个罪恶包袱已有多年,她的痛苦好比一个汪洋,永远澎湃起伏,她的伤疤,永远不会愈合。
她一阖上眼,便会看到今日的杏子斡,他的伤势,由她一手造成。
解语茫然,“为什么,你们是他的父母,为什么?”
朱女士吐出一口气,“我不贞,他要射杀我。”
解语听了此言,更觉凄惶悲凉,“可是,那是你俩之间之事,何故祸延子斡?”
朱女士不能回答。
这时,杏府的司机轻轻走近,看到解语,放下心来,又悄悄退出。
大错已经铸成,无人可以回头。
“你为什么把这些都告诉我?”
“你将成为杏家媳妇,我想你应该知道。”
解语叹口气,“是,你说得对。”
她语气渐渐平静,“你放心,你以后都不会再见到我。”
“不不,我没有这个意思。”
“我没有希祈任何人的原谅。”
她站起来。
解语伸手去扶她。
“我由衷祝你们幸福。”
解语不知如何回答。
朱女士伸出手,爱惜地摸了摸解语的鬓脚,“再见。”
她转身离去。
解语要过一会儿才想起付帐。
司机见她出来,连忙把车子驶近。
迟些,他向老金报告:“不知那位太太是谁,花小姐显然不认识她,可是谈了半小时之后,花小姐憔悴失色,像是受到惊吓,并且脸上有泪痕。”
解语到了家,才发觉膝头有点软,关节不听话。
这个时候才知道,刚才那个消息,对她来说,是何等震撼。
一进门便发现客厅一片凌乱,家具翻倒在地,摆设一塌糊涂,像是有一匹马闯进屋内,破坏了布置。
解语惊上加惊。
她问女仆:“这是怎么一回事?”
老金垂头丧气在她身后出现。
“怎么会这样子?”
老金的嘴巴张开又合拢。
“有事不准瞒我!”
“是,花小姐。”
“说呀?”
“杏先生发脾气,开足轮椅马力,横冲直撞,他,唉。”
解语听了,反而放下心来。
她声音放轻,“他在哪里?”
“在书房里。”
解语朝书房门走去,敲两下。
对方像是不相信有人会那样大胆来骚扰他。
他的声音是不置信的咆吼:“谁?”
解语推门进去。
书房比客厅更乱,一整个书架子半斜倾跌在书桌上。
电脑线路被扯出,零件散布地上。
解语只装作看不见,走近他,仔细端详他的脸,“真没想到有人那么坏脾气。”
不知怎地,他看到解语,气已经消了一半。
解语坐下来,轻轻说:“有什么事不顺心,尽管说出来,何必吓唬老金。”
杏子斡不语。
“告诉我,是什么事,看我懂不懂。”
杏子斡仍然不出声,但面色渐渐平和。
“告诉我。”
“你看他们同我穿的这双袜子。”
解语一看,只见是双深蓝袜子,没什么不妥。
果然,他沮丧低下头,“我真希望可以自己穿袜子。”原来如此。
解语为之恻然,蹲下来,把他双臂轻轻扶好。
“从今天起,我帮你挑袜子,别叫那些粗心大意的人让你不高兴。”
“解语,”他忽然饮泣,“我是一个废人。”
解语搂住他,把脸靠在他胸口,温柔地说:“是吗,你真那么想?那么,你打算如何照顾我?”
杏子斡不知怎样回答。
“订婚启事刊在全球英文报章上,通世界亲友都已看到,贺卡贺礼接着涌至,后悔已经太迟。”
“你后悔吗?”
解语笑吟吟,“当然不,否则,发脾气的人会是我。”
“你是我生命中的天使。”
“那是老金,我只是你的未婚妻。”
“你真滑稽,解语。”
“你看这年头,老实话竟变得可笑。”
杏子斡笑。
解语把轮椅推出书房,门口有护理人员在等。
老金一见东家,顿时松下一口气,感激地看着解语。
杏子斡一出去,解语已经累得倒在沙发上,疲态毕露。
“花小姐,我给你准备咖啡。”
“用牛奶冲,一大杯。”
佣人纷纷出来收拾。
“幸亏有你,花小姐。”
解语攒着眉尖,“老金,刚才,我见到了从前的杏太太。”
老金睁大了双眼,即时明白这年轻女子何以忽然憔怀,他苦笑起来。
“这是何等样的悲剧。”
老金不能置评。
“你说,这家人是否受过诅咒?”
老金忽然大胆地说:“花小姐,也许,你便是那个解咒的人。”
“除非他会好起来,你说,这有可能吗?”
老金忽然鼓起勇气说:“有一丝生机。”
“你说什么?”
“有一项医学上实验,可予脊椎严重受创病人一线生机。”
解语霍一声转过头来,“可望恢复到什么地步?”
“腰部以上或许可做有限度运动。”
“啊”“可是两名愿做实验病人均未能离开手术室。”
原来如此。
“以后别提此事。”
“今日,医生报告,他双腿肌肉有坏死现象,需加紧治疗。”
解语低头,她早知与袜子无关。
“因此心情大坏,我便想,如果能够劝服他再做手术,也许亦是好事。”
“我不会左右他的想法。”
老金无奈。
“不过,有机会可以与那组医生谈谈。”
花不语结婚了。
解语早到一日,意外地发觉不语胖了一点,心情开朗,并且,不打算铺张。
解语不动声色。
她住在杏子斡山上的房子里,一名叫玫丽的秘书立刻来向她报到。
她这样说:“我想给姐姐一个意外惊喜。”
“花小姐,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连今日下午,还有三十六小时。”
那年轻女子笑笑,“没问题。”
“你知道该做什么?”
玫丽笑,“我没有结过婚,不过,此地有婚礼专家。”
“好极了。”
解语问姐姐:“为何这样低调朴素?”
“高志尚不过是一个小小生意人,我的私蓄所余无几,想留以后过日子。”
“方玉堂知道你结婚吗?”
“他看到报纸,送了礼来。”
“送什么?”
“本地家具店十万元礼券。”
“那多实际。”
“是,十分慷慨。”
“你没有给他帖子?”
“对不起,我已不想做戏。”
“我替你筹备这婚礼好不好?”
“你?”
“是,现在我比较有能力。”
“解语,这——”
“你放心,保证恰如其分,不会夸张,不会难堪。”
不语泪盈于睫。
解语也有点硬咽。
“解语,我有话跟你说。”
解语全神贯注,以为不语会在这一刻说出真相。
她踌躇良久,解语越来越紧张。
终于不语说:“解语,你愈发漂亮了。”
解语当然失望。
可是转头一想,也好,凡是当事人否认的,统统是谣言,她不承认,也就不是事实。
已经过了十八年,大可继续再过十八年。
解语微笑,“一切有专人负责。”
话刚出口,玫丽已带着人上来。
礼服公司揽来一袭奶油色婚服,不语一看就被吸引,轻轻走过去,伸手去抚摸料子。
解语知道她做对了。
不语一改挑剔常态,什么都说好好好,赞不绝口。
高志尚亦欣然接受新主意。
“这回子几个同事与朋友可大饱口福。”
请客菜单上有小龙虾及香摈。
不语终于问:“他会来吗?”
解语笑,“他已经在这里了,不然,我怎么差得动那许多人。”
这是真的。
解语打开送来的首饰,“姐姐,这一款式你看看。”
是浑圆的淡金色珍珠项链耳环指环手镯一套。
不语感动地戴上。
在场诸人均赞叹不已。
金珠含蓄晶莹的光华映到不语脸上,她面孔重新有了光彩。
他们自冰箱取出玉簪花球给不语看。
不语落下泪来。
解语递手帕给她,一边咕哝:“天花板掉下灰尘蒙了眼。”
那是一个美丽的婚礼。
正规地在教堂中举行,亲友出乎意料之外的多,大部分是高家那边的人,同事占多数。
打扮过的花不语仍比常女漂亮十倍,所有在场的孩子们都乐意与她合照留念。
解语十分高兴。
然后,杏子斡到了。
老金推着他的轮椅进来。
北美洲的设施先进,大部分公众场所都有轮椅通道,他与解语坐在前排。
解语一直握着他的手。
他轻轻同解语说:“从这里看去,不语同你真相像。”
解语笑,“她比较鲜活。”
“我却喜欢你端庄。”
解语感慨,“我希望不语以后毋需流泪。”
杏子斡纳罕,“可是,女子与眼泪永远有无可分割的关系。”
“胡说。”
杏子斡微笑。
接着,解语轻轻叹口气。
礼成后,不语过来与杏子斡握手。
杏子斡向高志尚自我介绍,并命老金送上贺礼。
解语在一角冷眼旁观,方玉堂说得对,做他朋友或生意上伙伴,真不觉得他是个残疾人。
高志尚立刻与他投机地谈起来。
不语轻轻说:“倒不是风凉语!杏子斡真叫人钦佩敬爱。”
解语微笑,“他也有软弱的时候。”
“晚上请客你会来吧?”
“当然,是我点的菜呢,可惜外婆不愿来。”
“到了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她并不以我们为荣。”
解语微笑,“你太多心了。”
“嫁高君比嫁方氏好吧?”
“那当然,如果不是越嫁越好,嫁来做甚。”
不语问:“杏子斡送的是什么?”
“一张车行礼券,送你两部车,一部两座位,一部家庭车,在娘家开了一辈子德国车,没理由现在用日本货。”
不语低头。
“来,带我去看你那海景房子。”
“叫你见笑了。”
语气前所未有地客气。
即使是一家人,血浓于水,也非常现实。
解语问杏子斡,“晚上你可方便出来?”
“我可以到十分钟。”
已经很好。
解语与他共进退。
他说:“你大可留到完场。”
“没有必要。”
不语追出来,把首饰盒子还给解语。
“这是送给你的。”
“啊,谢谢,谢谢。”
她拥抱不语。
不语说:“我已怀孕。”
解语惊喜。
“预产期在明年夏季。”
“太好了,恭喜恭喜。”
老金轻轻走近,那即是催她。
上了车,解语感慨地说:“难怪外婆不肯来,女儿结婚,女儿的女儿筹备婚礼,女儿同她女儿说,她又怀孕,这是我妹妹还是弟弟,抑或,是外甥?”
杏子斡笑答:“我没你想得那么复杂,我只知道,这是一个温馨的婚礼。”
解语听了又高兴起来,“你说得对。”
山上的大宅静得有回音,半夜起来,耳朵嗡嗡作响,解语发觉有灯光,轻轻走近书房。
她听见他们主仆在谈话。
杏子斡说:“叫人照顾高志尚的生意。”
老金答:“是。”
解语好生感激。
“史丹幅医学院怎么说?”
“约百分五机会。”
杏子斡叹口气,“太玄了,我只知道,百分之五十机会都靠不住,不信你放两双袜子在抽屉里摸摸看,保证要黑的会拿到白的,或是刚相反。”
解语站在黑暗里一声不响。
“杏先生请早点休息。”
老金推他的轮椅出来。
客厅宽且深,他们没看见解语。
解语斟了水,一直坐到天亮。
天刚亮,她轻轻走到杏子斡的房门前,旋动门钮,门并没有上锁。
她静悄悄推开了门。
杏子斡躺在床上。
那并不是一张普通的床,床的四周围放着仪器、管子、线路,他这一部分时间得倚赖维生机器。
坐着的护理人员一见解语立刻轻轻站起来。
解语示意他不要出声。
解语走近床边。
杏子斡沉睡的脸如蜡像一样。
一只手臂搁在床边,解语轻轻把它送回去。
皮肤的触觉虽然存在,可是讯息不能通往脑部,神经因而中断,也就没有感觉。
解语看着他良久。
她与这个人已有感情,内心为他的命运炙痛。
她站了很久,才抬起头来。
男看护把手放在身后,一声不响。
她朝他点点头。
她离开房间。
希腊神话中窦姬夜探丘比德寝室,烛光下发现他是一个美男子,满心欢喜,可是烛蜡滴在情人脸上,他惊醒,恨窦姬没有遵守诺言,一怒而去,永不见面。
被杏子斡知道她见过熟睡中的他,后果又会如何呢?
早班佣人已在准备早餐。
解语一进厨房,即有人前来招呼,笑问:“花小姐起得好早,可要在饭厅进食?”
“不用,我在这里吃。”
新鲜出炉的牛角面包、现磨的咖啡,解语大吃起来。
美味的食物可化解心中怨忿,吃饱饱,情绪好转,就是食疗。
许多失恋的人先是瘦,后来胖至不可收拾,可能就是这个道理。
稍后,老金出来,找到解语。
他有点焦虑,“花小姐你适才去看过杏先生?”
解语微微笑,“花小姐是杏先生的未婚妻。”
“是,花小姐。”
解语说:“我想,反正已经在北美洲,也许应该到医学院去听听最新报告。”
老金答:“是。”语气听得出十分欢喜。
“一会,我会同他说。”
“说什么?”
一转头,看到杏子斡坐在轮椅上。
“老金,你鬼鬼祟祟缠住花小姐说些什么?”
解语微笑,“我一吃半打牛角面包他怕厨房不能应付。”
“不会是说这些吧?”
“我想跟你到史丹福医学院去探消息。”
杏子斡沉默一会儿,然后说:“老金,你恁地多事!”
老金额角冒汗。
“是我逼着他说出因由。”
杏子斡想了一会儿,“我世上只有你们一亲一友,明日出发到加州去吧。”
那天下午,杏子斡关在书房中,解语推门进去,发觉他在看电视录映带,那是他从前一套生活纪录片,年轻的他正在草地上踢球。
解语温和地说:“过去的事不必留恋。”
他不出声。
荧幕上的他赢了球,几个美丽的金发女郎一拥而上,亲吻他。
解语笑说:“不怕我妒忌?”啪一声关掉录映机。
杏子斡十分讶异,这个女孩子真的做起主人来,她为所欲为,随意闯入他的活动范围,骚扰他的生活程序,恣意发表意见……
可是,他却没有生气。
“过来。”
解语笑笑,“说请。”
“请过来。”
解语缓缓走近。
“你会妒忌吗?”
“其实不。”
“因为无所谓?”
“不,因我天性大方可爱。”
杏子斡还是笑了,只有她使他暂时忘记痛苦。
除此之外,只有工作。
“我给你看一件最新添置的工具。”
“在什么地方?”
“在桌子上,请替我戴在头顶。”
解语找到一具头箍,它一侧有小型单筒望远镜。
她替他戴上。
他转过轮椅来,看牢电脑荧幕,荧幕忽然活动起来,记录像书本似一页一页翻过。
解语童心大发,“你用眼睛控制电脑?”
“是,”杏子斡答,“这副红外线机器原本是美国国防部的武器装置:直升机师双手驾驶飞机,于是只用眼睛瞄准目标,目光落在何处,炮弹便朝何处射出,不必动手。”
解语说:“哗,为眼睛放飞箭下了新定义。”
杏子斡一怔,笑得差点没落下泪来。
解语看着他。
“唉,解语,你真可爱。”
“是,因为我幼稚浅薄,说话奇趣,像大人听了幼儿言语,你啧啧称奇。”
“你又多心了。”
“两个那样多心的人居然相处得这样好,真正难得。”
“因为你心思缜密之故。”
“你听过瞎子与跛子的故事吗?”
“给些提示。”
“一个瞎子与一个跛子逃难,一个看不见,一个走不动,大祸临头,终于被他们想到一个办法。”
“呵是,由瞎子背着跛子走,他做他的脚,他做他的眼,结果逃出生天。”
“是,我同你,也如此。”
“胡说,你并无残废。”
“那是因为你救了我,否则,我不知道沦落何处。”
“同我一起生活,也不容易。”
“我还有一个故事。”
“我喜欢听你说故事。”
“大发明家爱迪生少年时耳朵就聋掉了。”
“嗯。”
“他向爱人求婚,轻轻在她手腕上打出摩斯电报密码。”
“呵,我不知道这件事。”
“对方也用摩斯密码回复。”
杏子斡不语。
“生活,从来不容易。”
杏子斡微笑,“确是一个励志故事。”
解语过去握住他的手。
“假使我决定再做手术,也不过想握住你的手。”
“我的手并非你想象中那样柔软美好。”
“这好比同小孩说巧克力无益处会坏牙一样。”
解语不再辩驳。
第二天大早,她去探访不语,不语与高志尚正预备出发渡蜜月。
不语说:“时常来看我们。”
“一知胎儿性别立刻通知我。”
“是。”
“一有孩子名字也立刻通知我。”
“知道了。”
解语感慨,“希望是男丁,做男人总比做女人容易。”
“你真的那样想?”
“争实胜于雄辩。”
“可是,女子总有翻身机会,世上男丐比女丐多。”
解语嗤一声笑起来。
“如果真觉痛苦,请即刻离开他。”
解语摇摇头,“我很爱这个人。”
“真的?”对不语来说,这是不可能之事。
“是,他的魅力丝毫不损,他的人格完整无缺,而且,他对我好,他尊我为女人。”
不语不出声,半晌,她黯然说:“也许,这是你的命运。”
“姐妹俩都找到归宿,为何还愁眉百结?”
“为什么大家都有种慷慨就义的感觉?”
解语笑出来,“你有吗,看不出来。”
他们飞往美属处女岛去了。
杏子斡问解语,“她还快乐吗?”
解语点点头,“她立定心思开开心心做人,没有办不到之理。”
天堂地狱,不过一念之差。
健康没问题,三餐一宿又有着落,为什么要不开心。
他们起程去加州看医生。
杏子斡笑道:“我事先要警告你,你将要看到的录映带、照片,或实况,可能使你绝对不安,你得有所取舍。”
解语答:“我不怕血。”
“有些情况很可怕恶心。”
“我可以接受。”
“你胆子那么大,真无恐惧?”
当然有。
怕病,怕老,怕吃苦,怕社会上的蟑螂老鼠,怕人生的无常,怕动荡的社会。
她深深叹口气。
谁会怕一点点血。
杏子斡是杏氏实验室的成立人,该处经费本来由他一人负责,因为研究成绩超卓,现在开销由大学与他一人一半。
几位博士早接到通知,很愉快地迎出来招待他们,并且报告最新情况。
医生口中一切病情只是科学例子,无论多血肉模糊惨不忍睹都是一项事实,人体切开,皮肤之内就是这些器官。
他们谈笑风生,讲解治疗过程,把医治脊椎说得似修理一具电话似。
“就像折断电线杆,只需把杆子扶起,拉好电线,接驳到总部,此刻,我们已找到理想杆部材料。”
解语一声不响静静聆听。
“请来参观。”
他们均换上白袍戴上帽子手套口罩。
实验室内空气有点冷冽。
解语看到奇景。
一向冷静的她不禁后退一步。
一位教授非常高兴地说:“我们已成功地培殖了软骨组织。”
解语睁大双眼,她看到玻璃箱成群老鼠,老鼠已相当大只,可是如幼鼠般无毛,粉红色,非常难看。
这还不止,在老鼠背部,长着一大团一大团不属于老鼠肢体的附件,看仔细了,发觉是人类的耳朵及鼻子。
只听得推轮椅的老金噫地一声。
“软骨组织由老鼠负责供给营养,直至成熟,可割下移殖到人体上。”
解语吞下一口涎沫。
杏子斡笑道:“我们还是先出去吧。”
解语如释重负,她轻轻在杏子斡耳边说,“我知道跟着你会增长见闻,可是这种知识实在太过惊人。”
医生们听见,都笑出来。
“至于神经线的移殖——”
杏子斡连忙说:“给我一个人知道就可以了。”
整个会议居然轻松起来。
“最困难的,当然还是接驳问题。”
一只背上长着人类耳朵的老鼠走到玻璃前,用绿油油、鬼火般的眼睛看着解语。
解语浑身爬起鸡皮疙瘩。
老金重重喘息一声。
杏子斡转头说:“我与这班科学怪人在此多逗留一会儿,解语,你与老金出外喝咖啡。”
他真体贴。
二人退出。
解语说:“我太窝囊了。”
“谁会怪你。”
“科学实验真正恐怖。”
“可是那些获得新耳朵新鼻子的病人会感恩不尽。”
“医生回家都吃得下饭吗?”
“我想没问题。”
解语吁出长长一口气,“子斡的手术,部分零件也就是靠这些老鼠提供了?”
老金抹一抹额角上的汗,“是,是。”
解语好奇地问:“他们在何处培养神经线?”
老金守口如瓶。
解语嗫嚅问:“猴子?”
老金递上一叠医学杂志,“花小姐,我去看看司机准备好没有。”
解语不再发表意见。
杏子斡要过大半个小时才出来。
解语刚读完一篇关于隆胸整形手术的详尽报告。
看杏子斡的眼神,知道他心情还算不错。
可是他对解语说:“人类的医学何其落后。”
解语给他接上去:“可是所拥有的核武器足以把地球毁灭十次。”
“而且还要继续试验。”
他们二人相视而笑。
“老金呢?”
“他出去呼吸新鲜空气。”
“真难为他了,每次来,他都吃苦。”
老金进来了,把轮椅推出去。
专用车子伸出升降斜坡,轮椅推上车厢。
杏子斡忽然问:“解语,如果决定做手术的话,你会在我身边?”
“自然。”解语不假思索。
“遗嘱我早已准备妥当。”
解语十分泰然,“是。”
“我体内可用之器官,将捐赠有需要之人。”
解语亦答,“是。”
杏子斡微笑,“解语,你可知道我今年几岁?”
解语清晰回答:“三十二。”
杏子斡颔首,“你很关心我。”
解语微笑,当然要熟读剧本,否则如何演好一个角色。
“手术将在下个月进行。”
老金听了,虽不出声,浑身一震。
“一般人会以为我应无所恋,大可孤注一掷,可是,我对生命仍然热忱,单是每日世界政局变化,生意上落,已令我兴奋好奇。”
解语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何况,现在我又刚订了婚。”
解语不出声。
“你猜,奇迹会否出现?”
解语轻轻答:“一班科学家研究了这么久,大约不会叫你失望。”
他叹息一声,“你有什么话,趁这段日子好对我说了。”
解语想一想,“假使手术后你的情况有所改变,你愿意见一见母亲吗?”
杏子斡一愣,一时像是不明白解语指的是什么人。
解语恳切地看着他。
他终于听懂了,冷冷说:“我并无母亲。”
解语知道一时急不来,不再游说。
过片刻,杏子斡问:“你见过她?”
轮到解语为难他:“谁?”
“她。”
“谁是她?”
“我母亲。”
“我以为你没有母亲。”
杏子斡啼笑皆非。
世上只有花解语一人敢这样对他说话,他日常接触的人太过同情他,都不想伤害他,或是有求于他,不欲得罪他。
他自觉幸运,至少解语是他的朋友,勇于抢白他,他没看错人,若果他要的是婢妾,不必等到今日。
他不发一言,心里却是感动的。
他不出声,解语也不回答。
车子到达住宅门口。
杏子斡又问:“你见过她?”
“是。”
“你怎么找得到她?”
“是她找到我。”
“她说什么?”
“大部分时间流泪。”
杏子斡不出声,过一会他问:“换了是你,你会怎么做?”
“你知道我脾气。”
“我憎恨她。”
“是,我们总得把过错推在某一个人身上。”
杏子斡说:“我知道开枪的人不是她。”
“是她,是她,一切因她而起,后来你父亲又郁郁而终,一个家就这样解散。”
杏子斡沉默长久。
他问:“这是激将法?”
“不,我只是讲出事实。”
杏子斡苦笑,“现在你也是这个受诅咒的家的一分子了。”
解语不再说话。
杏子斡却道:“做一个健康的普通人最快乐:开车、打球、游泳、与女伴跳舞、拥吻,抱起自己的孩子,让他骑在肩膀上……”声音渐渐低下去。
护理人员过来礼貌地与解语打招呼。
由他们接管杏子斡的时间又到了。
解语出门去,原本只想晒晒太阳,不知不觉越走越远。
转过头,看见华厦藏在树荫中,只看到一角棕红色的瓦顶。
要是她愿意,她可以一直走到飞机场去,永不回头。
最难的是这一点,她是自由的。
一切靠自律,不像小学生,交不出功课得站在课室中央,用羞耻来激发他的责任感。
解语缓缓开步。
一辆红色开篷跑车自她身边擦过,又缓缓倒车,停在她身边。
车里是一个华青年轻人,“小姐,去哪里?”长得面貌端正,又笑容亲切。
解语想答:去凯利曼渣罗山。
“你是生面人,新搬来?”
他是一个健康的普通人,可以与女伴跳舞、拥吻,要是喜欢,亦可结婚、生子。
世上最幸福的便是这种人。
解语凝视他。
“我载你一程可好?”他误会了那专注的目光。
解语摇摇头。
“你住哪间屋子?”解语朝大厦看一看。
“呵,那大屋长年没有人,你随家人来度假?”
解语颔首。
“你姓杏?”
解语点点头。
“我叫陶元平,是你们邻居,住三三八。”
他姓桃,解语微笑,华人的姓氏意境佳妙!杏、桃、花、香。
“来,上车来。”
解语摇头。
“对,太危险了,”陶元平说,“我们改天见。”
他依依不舍开走车子。
解语一个人站在山坳。
没多久,杏宅的司机开着车来寻。
看到解语,轻轻停下,“杏小姐,风大。”
解语挂住杏子斡,她也正准备回家。
老金在大门口等她,看到她松口气,前来开车门。
老金擅用怀柔政策。
“医生说杏先生今日情绪不稳,帮他注射,已经睡了。”
解语轻轻说:“我看过一项报告,过量吸食古柯硷会昏迷的原因是毒品使人体误会已吸收足够氧气,故暂停呼吸,因而引起脑部缺氧死亡。”
“杏小姐好学。”
解语吐出一口气。
“杏小姐请早点休息。”
杏宅地段大,连邻居的鸡犬声也听不见。
深夜,解语走到书房找书看,推开门,开亮灯,她呆住了,整一千平方尺大的空间简直像小型图书馆,四面墙壁全是一格格书。
解语被这阵仗吓坏了,连忙熄灯退出。
她回房去看电视。
终于在曙光中睡着。
接着一段日子,杏子斡天天往医院开会。
解语自然日日随同。
天气渐渐转凉,解语加一件乳白色毛衣及深蓝大衣。
杏子斡说:“你需要新衣的话——”
“你觉得我需要新衣?”
“不。”
“那我就不需要新衣。”
“陪我到公园去晒太阳。”
“好。”
出门时,看到玄关的茶几上放着一大篮白花。
杏子斡呀异,“这是谁送来的?我们家一向不用剪花。”
老金说:“大约送错了。”
“卡片上可有写名字?”
“说送给香小姐。”
“这里何来香小姐?”
解语已经知道是谁,可是不出声。
到了公园,她把他推到海边一个小沙滩,桃树荫下——坐好。
不远处刚好有座儿童游乐场,成群三五七岁的孩子在嬉戏玩耍。
杏子斡说:“有这无忧无虑的二十年打底,到底好些,以后无论遇到什么,也可以挺过去。”
解语失笑,她连这十年也没有。
孩子们欢乐地呵呵呵边追逐边清脆爽朗的笑。
杏子斡说:“我怀疑这是上帝惟一可以听见的声音。”
解语坐草地,眼睛看向远处。
杏子斡何等机灵,他立刻察觉了,沉声问:“那边是谁?”
解语答:“公园是个公众地方。”
“是她吗?”
解语叹息,“我眼力不是那么好。”
“是你叫她来?”
“我不会做那样吃力不讨好的事。”
“那么,是她一直跟踪我。”
远处一个穿黑衣的妇女渐渐走近。
杏子斡盯着她。
她站定了。
解语试探地问:“可要我请她过来?”
杏子斡肯定地说:“我们立刻走。”
解语即时推走轮椅。
解语把轮椅推往海堤。
她吸进一口海风,“清静了。”
他又踌躇。
“要不要回去?”
“不,我只想晒晒太阳。”
老金匆匆寻来。
杏子斡厉声道:“一日到夜如影附形,这里不需要你,你没有更好的事可做?”
老金立刻唯唯诺诺退下。
解语看着他,“伙计是来干活的,伙计不是来挨骂的。”
他十分赌气,“你也可以走。”
“我不是工人,我活该挨骂。”
杏子斡不再言语。
“像你这样办大事的人,也有使意气的时候,可见人总是人。”
他们回到原地,那黑衣妇人已经不在。
也许,她只是一个陌生人,公园里其中一名游客,是解语多心,而杏子斡跟着多疑。
太阳晒到头顶,老金再一次过来。
杏子斡上了车,解语说:“大手术在即,他心情紧张。”
老金笑,“杏小姐放心,吉人天相。”
解语也笑。
手术前一夜,解语很平和地与杏子斡闲话。
“你到过的几间屋子,喜欢哪一幢?”
“都太大了。”
杏子斡说:“你一向不贪心。”
“地皮面积宽敞是十分舒适的一件事,屋子最好维持在两千余平方尺左右已经足够。”
杏子斡沉吟,“对,屋后盖个大点的员工宿舍。”
解语取笑说:“对,宿舍比主屋还大。”
她轻轻退出。
“你去何处?”
“我去睡房呀。”
“解语,你今夜可否在这里打个地铺睡。”
解语一怔,立刻回答:“当然。”
“我唤人来准备。”
“不用,我自己做。”
解语取出睡袋,放在他床侧。
她熄掉灯。
“你可怕黑?”
“从来不怕。”
他沉默了。
正当解语以为他已经睡着,他却说:“解语,请握住我的手。”
无论他有感觉与否,解语都乐意满足他,她握住他的手,放在脸颊边。
杏子斡睡着了。
解语一直没有放开他的手。
她耳畔全是仪器轻轻的呓语,像催眠一样,解语渐渐入梦。
朦胧中夜更护理人员推门进来,那人看见解语,立刻把脚步放得更轻。
熟睡中的她容颜犹如一个十一二岁小孩般,像有人叹了一口气,也许是那名看护,或许只是机器发出的声响。
天亮了。
由杏子斡叫醒她:“解语,解语。”
解语老大不愿意睁开双眼。
“解语,又是新的一天,该起来了。”
解语这才想起,她在什么地方,这是什么日子,还有,今天需做些什么。
哎呀一声,一骨碌起来,看到杏子斡已坐在轮椅上,看护正在替他刮胡髭。
“睡过头了。”
杏子斡笑,“刚刚好。”
“我去更衣。”
“不用赶。”
解语看着窗外,看到一线金光自云中透出。
她匆匆沐浴更衣,换上一套最舒服的衣裤。
女佣轻轻同她说:“祝幸运。”
解语微笑,“谢谢你。”
老金在门外等。
她有点无奈,“就是今天了?”
“可不是。”
“一切会顺利的。”
“我也这么想。”
出门之际,解语一眼看到马路对面站着个黑衣人。
她一愣,是母亲来看孩子吗?
那人向她招手,解语才看清楚原来是陶元平。
杏子斡已经上了车,解语向芳邻点头,“早。”
他笑笑说:“我牵狗出来散步。”
解语已没有时间,上车去,老金关好门。
一列车子向前驶去。
那年轻的邻居诧异,每次出门,那障残者都似带着一队兵似。
在车中,杏子斡闭目养神。
连老金在内,大家都显得十分冷静。
解语问:“手术需时多久?”
“约十二小时。”
“手术医生所需要的,原来是一双强壮的腿。”
“是,不能坐下,必需一直站着。”
解语笑了。
杏子斡忽然说:“解语,这次出来,我们要即刻结婚。”
“当然。”
他似乎安心了。
老金这时插嘴,“可要请客?”
“不必,”杏子斡说,“我一向不喜这一套,这种脾气遗传自家父,至于母亲,她爱热闹,所以他们二人有极大冲突矛盾。”
这是解语第一次听他说到家人。
老金笑:“未知花小姐看法如何?”
解语连忙答:“我无所谓。”
杏子斡温和地说:“解语是我所认识最随遇而安的人。”
解语笑:“把我说得搓圆按扁一点性格也无,不,我也很有取舍,姐姐说我外圆内方,其实十分倔强。”
杏子斡颔首,“是,这我也知道。”
解语轻声说:“细节有什么好计较,只要一家人能够在一起,房子大小,婚礼是否铺张……又有什么关系。”
大家都沉默了。
过一刻老金说:“我足足要到四十岁才明白这个道理。”
解语说:“所以,穷人的子女早当家。”
老金马上说:“花小姐真谦虚。”
杏子斡说:“还叫花小姐?”
老金十分恭敬,“是,太太。”
这个管家算是没话说。
他抬起头来,“到了。”
医生与看护笑着迎出来,若无其事,杏子斡也冷静平和,与他们说笑。
解语的胃液已开始搅动,但是她也很沉着。
手术前杏子斡签了文件。
解语俯首亲吻他。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听见有人在身后叫:“子斡。”
大家转过头去,看到一个黑衣妇人。
老金连忙用一半身躯挡住杏子斡。
解语即时反应,她走到她身边,“香女士,你怎么来了。”
香女士并无紧逼,只是看着儿子,“子斡,你好。”
不料杏子斡也十分平静,“母亲,你好。”
香女士得到鼓励,很是高兴,“手术后可望何种进展?”
“只希望两条手臂可恢复活动。”
“一定可以。”
“多谢祝福。”
解语连忙说:“我陪你出去喝咖啡。”
香女士十分识趣,“不,你陪着子斡。”她转身离去。
大家松一口气。
解语轻轻说:“看,不是太难。”
“是你叫她来?”
解语辩曰:“没有这种事,别什么都赖我。”
杏子斡笑。
一直到麻醉剂生效,他都带着笑容。
会客室内,老金斟出饮料。
解语挥挥手,“食不下咽。”
老金说:“太太,需要什么,我替你去办。”
解语低头不语。
研究所长看到她,“杏夫人,你在这里。”
解语连忙回应。
“你可在荧幕上看到手术实况。”
解语很礼貌地回答:“我在这里等就很好。”
所长也很客气,“当然。”
他走开了。
老金说:“太太其实可回家去。”
说得也是。
“近一点,也许他可以感觉到我们的能量。”
身后有一个人说:“所以多一人好过一人。”
解语惊喜,“娄律师。”
可不就是娄思敏。
“你怎么有空?”
娄思敏回答:“你讲对了,是杏先生叫我来陪你,来往头等飞机,按时付酬,住宿大酒店。”
解语怔住。
“你看他多体贴,什么都想到了。”
解语感慨地笑。
从来没有人对她那么好,也许,也从来没有人为女伴设想得如此周到。
可是,此刻,她只希望他可以有知觉地离开手术室。
娄思敏说:“对你来说,这十多小时一定难堪。”
解语指着墙上,“你可看见那只大钟?那支分针动也不动,真是可怕,时间大神往往趁火打劫,摆弄我们。”
娄思敏笑,“少发牢骚,我陪你到园子走走。”
“他们可能叫我。”
“我有手提电话。”
医院的纪念花园叫杏园。
一听就知道由杏子斡捐出。
“将来,”娄思敏笑说,“就名符其实叫杏花园。”
“告诉我,你可知道,受伤之前,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娄思敏回忆,“在社交圈子里也相常有名,活泼,不羁,异性朋友非常之多。”
解语微笑,“这么说来,他曾经有过好时光。”
娄思敏温和地说:“解语,即使是今日,他生活质素也不如你想象中差,他有事业、财富、有朋友,还有你这样爱他。”
解语怔怔地,“你认为我爱他?”
“每个人都看得出来。”
“他知道吗?”
“我们这些人加起来乘一百也还不及他一半聪敏,你说呢?”
解语又微笑。
“我去看过不语。”
“情况如何?”
“腹部隆然。”
“是男婴?”
“被你猜到了,她得知消息后大哭一场,伤心到极点,她想要一个女孩。”
解语笑,“到六七岁已可陪她逛时装店,也难怪,我从来不是那样的女儿。”
“所以下意识她希望得到补偿。”
“男孩子也有好处,将来可以帮女长辈担担抬抬。”
“解语,你可喜欢孩子?”
解语答:“谁不喜欢,那种极小的,裹在毛巾被里的,以及比较大,鬼灵精般能说会道的,不过我也喜欢女孩子。”
娄思敏忽然说:“假使你要孩子,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解语笑,“我也不至于天真到不知道世上有试管婴儿这件事。”
“将来,你可以考虑。”
“我情愿单纯地守着子斡。”
娄思敏却一径说:“假使你有孩子的话,花不语就晋升为外婆了。”
解语知道娄律师扯得那么远是为着帮她打发时间。
她笑,“不语是外婆?她还需学习做母亲呢。”
“别吓坏她。”
两个人大笑。
半晌解语问:“男方对她好吗?”
“见她如此阵仗,哪里敢动弹,自然心满意足。”
解语颔首,“是,穷家女落了单,男方势必为所欲为。”
娄思敏说:“还有男家的诸般牛鬼蛇神,伺机蠢蠢欲动,娘家有力,恩威并施,才镇压得住。”
所以,花不语此刻之处境可叫人放心。
娄思敏替解语整理一下翻领,“你仍穿着我第一次见你的衣裳。”
“那前后不过是一年多光景。”
“像是有十年八载了,又有时,十多年前的事,却似前两天才发生。”
解语莞尔,这是中年人常有的感慨。
到了老年,更要口口声声说人生如梦。
“解语,我真佩服你可以如此镇定。”
“你没看见我一直在擦鼻尖上的汗?”
娄思敏问:“有什么打算?”
“他出院后我会去看外婆。”
“她生活得很清静舒适。”
解语问:“老年是怎么样的一回事?”
娄思敏答:“再过几年,我当现身说法。”
她们回到会客室。
娄思敏第一次失职了,刚乘完长途飞机的她有点累,不禁打起瞌睡来。
老金取来一方小小毯子,由解语替她盖好。
老金笑道:“难敌睡魔纠缠!”
他张罗三文治给解语,“这是羊肉火腿,这是青瓜。”
解语各咬了一口,面包上呈一个半月形。
“太太,不如你也休息一会儿,旅行车就停在楼下,车上有卧铺。”
解语摇摇头,“我不累。”
“那么,我陪太太下棋。”
“我只会兽棋。”
老金说:“哎呀呀,我偏没带那个来。”
解语问:“还有什么娱乐?”
“这本小说相当精彩。”
她答:“我不大看英文小说。”
因为焦虑,忽然变得极难侍候。
解语闭目养神。
从来没有这样难过的十多小时。
终于,娄思敏睡醒了,一看天色已近黄昏,不禁自己掌嘴,“扣薪水,罚钱!”
解语笑出来。
这时,有医生出来,“杏夫人。”
解语立刻站起来。
“手术过程比预期顺利——”
解语全神贯注聆听。
“但是,情况却有点复杂,有一项程序未能完成,惟恐他体力不支,故只得放弃。”
“慢着,”解语问,“你意思是什么?”
“可能毫无进展。”
解语却松一口气。
“医生正在缝合。”
解语无言。
医生温言安慰:“夫人可是有点失望?”
解语答:“不,能维持旧状就已经很好。”
“我们已经尽力。”
“我明白。”
解语若无其事地坐下来。
娄思敏只觉恻然。
老金俯首不语。
解语说:“老金,给我们做两杯热可可来。”
娄思敏把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
解语低声说:“人就是这样苍老的。”
杏子斡苏醒长久都没有叫解语进去见面。
解语一直在外边等。
到了深夜,老金歉意地出来说:“太太,请你回去休息。”
解语阵地一声,站起来,自顾自穿上消毒袍,戴上口罩,一手推开病房门,大步踏进去。
也难怪杏子斡不想见她。
他全身搭着管子,面孔像蜡一般,毫无生气,看见解语,喉咙里发出一阵咕噜之声。
解语责问:“叫我回去?我面子搁何处,以后怎么对伙计说话?”
正努力演出,忽然之间失去意志力,坐倒在地,伏在杏子斡身上饮泣。
只听得他轻轻说:“神经线已全部萎缩,根本不能接驳,只得勉强整理缝合……”
他也流下泪来。
“解语,我想你回去。”
“我一早再来。”
“不,你回家去。”
“家,什么家,我没有家,我的家是杏宅。”
“听着,我不想害你——”
“我一早就知道这种废话免不了,你本以为手术后三天就可以鲜灵活跳打马球去,结果不行,就说丧气话来践踏我,可是这样?”
杏子斡不语。
“我明朝再来。”
她挣扎着要站起来,可是双腿累极放软,又一交坐倒,是太累太紧张太失望了。
杏子斡倒是急起来,“解语,你无碍?”
解语吸口气,一骨碌爬起来。
她答:“我没事。”
“出院后我想回乔治岛去。”
解语温柔地答:“一切听你的。”
医生进来,轻轻吩咐几句,解语知道是离去的时候了。
她与娄思敏话别,与老金回家去。
途中一句话也无,开门进屋,立刻回房洗脸,热毛巾敷在面孔上不愿除下,仿佛蒸气可以帮助抚平伤痕,然后,她倒在床上睡熟。
解语不是一个做梦的人,白天与夜晚,她都实实在在地做人。
第二天清早,她亲自出门取报纸。
看到邻居牵着狗走过。
“你好。”
陶君亦说:“杏小姐,你好。”
解语温和地说:“我想更正一点。”
“是什么?”
“我不是杏小姐,我是杏太太。”
那年轻人愣住了。
渐渐,脸上泛起一种惨痛的表情,呵,他的爱情好比水仙花,尚未开花,已经凋谢。
早上看见她,午间再来探访,却已经听到这个惊人消息。
他嗫嚅说:“可是,你不像。”
解语轻轻说:“我们家流行早婚。”
陶元平十分有礼,他退后一步,他那两只西班牙大马上围上来。
可是他没有立刻离去,他站在对面马路,一动不动。
解语取了报纸回屋,还听见犬吠。
之后,再回头,他已经不在了。
相信,以后,他牵狗散步,会走另外一条路。
园丁正埋头种花。
“是什么花?”
“太太,是水仙。”
“那不好,太不耐久了,有无经开一点的花?”园艺工人搔着头一直笑。
解语这才醒悟,世上并无经开耐久的花卉,她失笑。
“水仙吧,水仙就很好。”
老金出来,“太太,杏先生叫我们去医院。”
“呵,他醒了,我们立刻出发。”
他的心情比昨天好得多。
病房中有一戴猴子面具的小女孩读新闻给他听。
解语关怀地问:“你有什么不妥?”
看护回答说:“她随家人到郊野公园露营,被一只熊咬脱五官,医生正尽力抢救修补。”
解语惊骇,“可觉得痛?”
女孩答:“那时不痛,现在痛得哭。”
解语无奈。
女孩放下报纸,“我下午再来。”
看护说:“杏氏研究所人工养殖皮肤一流,多间医院都来借用,放心,她的脸没问题。”
“为何戴着面具?”
“啊今日是万圣节。”
看护走出去之后,杏子斡轻轻说:“对不起催你来。”
“我正准备到你处。”
杏子斡说:“我怕你真的回了家。”
“我像是那赶得走的人?”
“我不知道。”
“再试一下。”
“不敢,怕你把握这次机会,一去不回头。”
解语握住他的手,“我会咬住你不放。”
她张口便咬。
杏子斡说:“哟,痛。”
两个人都怔住了。
隔了很久,解语才转过头去,轻轻问:“你说什么?”
杏子斡的声音更低,“我说痛。”
“你不是开玩笑?”
“不,我真觉痛。”
解语泪盈于睫,立刻接铃唤看护。
看护匆匆进来,“什么事?”
解语对她说:“病人说觉得痛。”
看护张大了嘴,喜不自禁,“我马上去叫医生。”
这一段时间内,解语一直没有放开病人的手。
老金接着进来,兴奋地问:“可是有知觉了?”声音沙哑。
解语把手交给老金,一个人走到走廊,蹲下,眼泪汩汩流下。
刚才那猴子脸走过来,“你为什么哭?”
解语擦干眼泪,“我欢喜过度。”
小女孩不明白,“高兴也哭吗?”
“你长大了自然会明白。”
“听你们说,成人世界好似相当可怕。”
医生急急跑进病房去,没看见蹲在一角的解语。
解语问那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金刚。”
“你真名字。”
“金刚,我今年九岁。”
“好,金刚,来,用你双臂围住我。”
“你看上去很需要有人拥抱你。”
“说得再真确没有,金刚。”
她俩紧紧拥抱。
然后,解语听得有人问:“杏夫人在什么地方?”
解语举起一只手。
他们看见了。
老金说:“太太,请你进来听好消息。”
解语应了一声。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