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周刊》的子记者黄兆珍坐在那里已经有些时候了。
不,她要访问的人并没有迟到,是她选择早到。
她要把握每一个机会观察对方,她要坐着等他进来,看他如何走路,看他怎样找人,看他会不会招呼她。
所以要早到,在茶座霸一个有阳光的有利座位。
才上午十一时半,还算早,人群还未聚集。
当记者提出这个时间,对方一口答应,记者在电话中诧异地问:“起得来吗?”
对方笑笑:“我们白天也常常活动,我们不怕光。”
记者的好奇心去到极限,从来没有像今次那样盼望见到被访者。
桌子上一杯柠檬茶已喝了一半,不知怎地,她有点口渴。
约会的时间已经到了。
她略为不安,东张西望。
守时乃帝皇的美德,这个人懂不懂?
忽然之间,有人轻轻走近,俯身说:“早,我可以坐下来吗?”
记者抬起头来,呆住。
那是一个年轻人,高大、英俊,头发濡湿,像是刚游完泳,穿白衬衫、深蓝色牛仔裤,浑身散放着健康魅力,正朝着她微笑。
记者连忙说:“我在等人。”
那年轻人说:“我就是你要等的人。”
记者看着他那双会笑的眼睛,“不,”她结巴,“你不是我在等的人。”
那年轻人温和地说:“《宇宙周刊》的黄兆珍小姐是不是?”
黄兆珍打翻了面前的柠檬茶。
怎么可能,怎么会是一个那么漂亮斯文的年轻人!
黄兆珍张大嘴巴看着他,不知是悲是喜。
年轻人先吩咐侍应清理桌子,他说:“喝一杯薄荷茶如何,这里的巧克力蛋糕非常好,轻、淡、松。”
他拉开椅子坐下,看着记者微微笑。
黄兆珍迷惑了,经验老到的她,竟不知如何开口才好。
年轻人穿着薄薄的白麻纱衬衫,用心的话可以隐约看到他结实的胸膛,他上身是一个漂亮的V型,记者连忙别转头去。
年轻人说:“导演说,你想访问我们其中一人,他派我来见你。”
黄兆珍不由得嗤一声笑出来,“导演?你们叫他导演?”
年轻人笑笑,“为什么不,人生如戏。”
“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欠欠身,“导演说,没有名字,不拍照片,他命我赴约完全因为同《宇宙周刊》的总管熟稔,他们曾是兄弟。”
“代号也没有?”
“叫我中国人好了。”
“不要开玩笑!”
“我有一个同事叫龙,你觉得奇怪吗?”
记者有点亢奋,太有趣了,事事出乎意表,她原先以为来人会是一个极猥琐可怕的中年男人,为了这一个访问几乎同编辑部反面辞职:“太龌龊了,为什么老去掀开腐尸找蛇虫鼠蚁?如此阴暗肮脏的题材我不会做,为什么叫我去访问社会的渣滓?”
可是此刻坐在她面前的年轻人单看外表,像一杯爱尔兰咖啡上的奶油。
黄兆珍开口了:“告诉我关于你的职业。”
年轻人简单扼要地说:“我娱乐女士们,我使她们快乐。”
“某一年龄的女士,抑或任何年纪?”
年轻人笑笑,“同贵刊一样,希望任何阶层任何年纪的客人都光顾我们。”
“这是否一个卑贱的行业?”
年轻人侧着头想一想,“见仁见智。”
“不,”黄兆珍说,“社会自有公论,无论如何,你都不能说大学教授、建筑师、小提琴家这些职业不高贵。”
“那些人里头也有坏人。”
“这当然。”
“社会重女轻男,美貌少女求出身,找到富有男伴,大家艳羡,并且称赞女方有办法,同样的事发生在男子身上,即变成万分卑下。”
“因为社会对男性有某些期待。”
年轻人不再争论。
“你收取的费用是否昂贵?”
年轻人礼貌地答:“每一个行业里最好的人才薪酬都不低。”
记者好奇地问:“你是最好的吗?”
年轻人咧嘴而笑。
记者唰一下涨红了脸。
她觉得这个访问无法继续。
这次她可能交不了差。
对方实在太漂亮,她知道她看着他的时候目光禁不住有点贪婪。
他是一件商品哩,出一个价,随时可以把他买下来享用,呵当然不是一生,甚至不是一年一月,也许只是一小时半个钟头。
黄兆珍问:“怎么样可以见到你?”
年轻人笑笑,取出一张卡片,“打这个电话,同导演说,你要见中国人。”
黄兆珍点点头。
年轻人这时说:“我也想问一个问题。”
“请说。”
他的声音很轻,“你不是真正相信,世上没有我们这群人,天地会洁净许多吧?”
记者无法作答。
“我出卖的一种服务,绝对没有伤害过任何人,而且货真价实,物有所值。”
黄兆珍仍觉不妥,“可是,一个人应该以劳力来换取他的生活。”
年轻人又扬起一道眉毛。
记者尴尬地叹息一声,“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年轻人反而要安慰她:“不,你的问题还算公道。”
她收好笔记簿,“我忽然觉得累。”
“或者应先回去休息。”
记者站起来,年轻人立刻替她拉开椅子。
记者十分惋惜,“一看就知道你是好出身,五官如此清秀,举止十分有礼,你真不能转行?”
年轻人涵养工夫十分好,但笑不语。
他目送记者离去。
然后,他耸耸肩,重新坐下来,叫午餐吃。
茶座里的人开始多,人们的目光从来不会放过英俊的男女,不少人向他行注目礼,他似习以为常。
有人前来打招呼。
“坐,我就吃完了,你可用这张桌子。”
对方也是个年轻人,“记者问你什么?”
“她不懂得发问。”
“肯定是外行。”
“所有问题牵涉到道德上来。”
两个年轻人都笑了。
“我或许会回公司去兜个圈子。”
他乘升降机到地库停车场,驶出一部铁灰色德国跑车,奔驰而去。
公司像一爿小规模出入口行,有三四名女职员坐在电脑前操作,家具简单而名贵,光线柔和舒适。
女职员见到年轻人,抬起头来打招呼:“孝文你好,导演找你。”
经理室门打开,一名穿红色套装艳妆少妇婀娜地走出来,“孝文你来得正好。”
“导演有何吩咐?”
“来看看这位客人的要求。”
年轻人有点无奈,“又有些什么不合理条款?”
导演伸出五指去拨一拨年轻人黑得发亮的头发,“石孝文,在政府里做官,很多时候亦需舔上头的皮鞋呢。”
年轻人苦笑,“她要的是什么?”
“她要一个懂得接吻的男伴。”
年轻人点点头。
“会跳舞。
“我还行。”
“温柔。”
“可以尽量做。”
“去吧。”
“对方是个怎么样的人?”
“不要嫌客人,我不会叫你吃亏。”
“给我一个心理准备。”
“她是我一个朋友的朋友,富有、寂寞,四十余岁接近五十,两个孩子已经大学毕业,在外国发展事业。”
“她丈夫在何处?”
“在他女友香闺。”
“把真姓名告诉她,这可能会是个长期顾客。”
年轻人转过头来,“我有真姓名吗?”
“别语带讥讽,对,那访问进行得如何?”
“十分虚伪。”
“意料中事。”
女同事咪咪走近,“这个地址,晚上九时正,她叫艾莲,”忽然轻轻加一句,“现在的老太太多时髦,都有英文名字。”
导演听了即时板起面孔,“不得批评客人!”
咪咪从未听过如此严厉的责备,一愣,本欲答辩,人到底还算聪明,觉得势头不对,低下头,不敢出声。
“做生意至大忌讳是对客人无礼,打工则不可对老板评头品足,你可以不做,但是不得无礼。”
咪咪低声答:“是。”
“快去做事。”
转过头来,对年轻人和颜悦色,替他拉一拉衬衫领子,“孝文,记住穿西装打领带,还有,这位女士也许须特别耐心。”
“我省得。”
导演把一只信封给他。
年轻人将它轻轻纳入袋中。
他知道那是一张数目不少的支票,努力工作,收取酬劳,天公地道。
九时正,他照地址,驾车到一间郊外酒店式别墅。
别墅可按月租赁,环境清幽,他按门牌号码按铃,却久久无人应门。
年轻人倒是不怕吃闭门羹,他们规矩是酬劳先付,他想一想,走到楼下公用的泳池畔,四处找一找,没有他心目中的人。
他又到附设的餐厅去,问过领班,无单身女客。
酒吧也兜了圈子,统统不见。
年轻人没有失望,信步走到小型阅报室,那里摆着各式报章杂志供住客阅读。
年轻人在门口张望一下,便看到他当晚的客人。
她穿着一件黑色晚服,戴珍珠首饰,浑身发散着优雅的气息。
这一代的中年女性保养极佳,在柔和的台灯光线下,她看上去不过四十左右。
离远看,只觉得她一管高挺的鼻子。
原来躲在这里。
年轻人不动声色,静观其举止。
只见她在看一份英文报纸,留神一点,发觉整张报纸正在簌簌地颤抖。
年轻人为之恻然,何用这样紧张,可见平时已地抑到什么地步。
他忍不住,轻轻走到她身边,“艾莲?”声线温和。
那中年太太猛地抬起头来,神色惊惶,如一只动物碰到猎犬一般。
年轻人连忙安慰:“是我,孝文。”
那位太太呆呆看着他。
年轻人坐到她身边,“记得吗,我们今晚有约。”
艾莲嘴唇哆嗦。
“你怕我?”年轻人笑,“我似洪水猛兽?”
那位太太有双斜飞的美目,皮肤白皙,容颜只稍微有点松弛。
她期期艾艾地说,“我已决定取消约会。”
年轻人答:“没问题,我收到讯息。”
“对不起。”她低下头。
“不必道歉。”
艾莲吁出一口气。
“不过,我那么远程赶过来,你总可以让我喝杯酒才走吧。”
“啊,那当然。”
“那边好似有间酒吧。”
艾莲挤出一个笑,“我陪你。”
年轻人佯装很意外,“谢谢你。”
艾莲站起来,体态十分轻盈。
她的双手已停止颤抖。
年轻人朝她笑笑。
她低下头。
他找一张台子坐下,“想喝什么?”
“我只会喝香滨。”
年轻人立刻叫人取酒来。
他侍候女性当然已习以为常,手势自然体贴而舒服,艾莲沉默,这英俊的年轻人相貌纯真,不说,不点破、真像一个大弟弟。
她迟疑了。
丈夫去寻欢的时候,必定大摇大摆做出一副大豪客等鸳鸯燕燕围上来争宠吧,她却如此鬼祟,真正女不如男!
艾莲想到此处,忽然抬了抬头,眼中闪出泪光。
不,不是为着报复。
她没有那么笨,她也不恨任何人,她只是想享受一下人生。
都说男欢女爱是天下至大欢愉,她想探秘,她想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年轻人专注的眼神,温柔的身体语言,已使她开心。
过去十多年,丈夫对她说话,永远一副不耐烦,正眼也不看她,无言的侮辱,故意冷落,使她心灰意冷。
年轻人替她斟酒。
她一干而尽。
今夜,悲哀似被香槟冲淡。
年轻人像会读她的心事。
他轻轻问:“你可想跳舞?”
她冲口而出:“想!”
“好,我们到二楼夜总会去。”
艾莲忙点头。
侍应递来帐单,年轻人连忙付过,并给了丰富的小费。
文莲说:“为什么不给我帐单?”
年轻人笑而不语。
他拉着她的手与她走上楼梯。
她略略挣扎一下,没有挣脱。
年轻人的手温暖强壮,并且用力恰到好处。
上一次有人握她的手,还是孩子小时候,儿子十四岁时她去拉他的手,他忙不迭缩回,并且责怪地说:“妈妈——”
她紧紧跟在他身后。
夜总会人挤,大把客人轮候,年轻人走到领班前,不知塞了什么给他。
领班笑逐颜开,“孝文,什么风把你吹来?”
“跳三支舞便走,不需要桌子。”
“快进来。”
年轻人拉着女伴进场,刚好在奏四步曲子,他把她带到胸前,“让我们跳舞。”
一位棕色皮肤的女歌手在色士风伴奏下轻轻唱怨曲:“呵我原以为是潮濡的春天,不过实际却是我伤心的眼泪……”
艾莲在年轻人耳边讶异地说:“都不像是真实的世界。”
年轻人笑答:“当然,不然怎么会有如许多人留恋歌台舞榭。”
“今天真开了眼界。”
“你把自己看得太紧,艾莲。”
她轻轻叹口气。
舞池人挤,舞伴统统只得人贴人。
艾莲忽然放松,把脸靠近他肩膀,她额角冒着细小汗珠,觉得年轻人的身体像磁石,而她,她似铁粉。
三支舞只得十五分钟。
“改天再来。”年轻人轻轻税。
艾莲低声央求:“再跳一个也不会有人发觉。”
“我答应过领班。”
“你答应过的事一定要做?”
年轻人想一想,“不,但会尽量。”
她只得跟他离去。
他陪她坐在露台上看星。
她忍不住说:“你不是最英俊的英俊小生,可是你有一股说不出的书卷味,像你这样一个端正的男孩子,在这个行业干什么?”
年轻人面不改容地答:“服侍同样端庄的淑女。”
艾莲笑,“你很会说话。”
“看,猎户座在南方的天空闪烁,古诗说的斗转参横欲三更,参指参宿,有七颗星,属猎户痤。”
艾莲静静地看向天空。
年轻人说:“我送你回去休息吧。”
他把她送到门口。
艾莲说:“今晚我很高兴。”
他笑笑,“对了,我就在一五0号房。”
她意外,他也在这里住?
“如不介意,过来喝杯咖啡。”
他欠欠身,轻轻离去。
年轻人一早订了一五0号房间。
他虚掩着门,只留一条缝子,脱掉外套,做了一杯咖啡,旋开无线电。
这个时候,门被轻轻推开。
他开亮一盏小小的台灯,转过身子来。
他看到艾莲怯怯地站在门边。
他拍拍身边的座位,艾莲轻轻过来坐下。
两人都没有交待什么。
年轻人笑一笑:“你放心,我不嗜烟不嗜酒也不吸毒,我会采取安全措施。”
艾莲凝视他,“我有点害怕。”
“怕什么?”
“我会喜欢你。”
年轻人愕然,“当然你必须喜欢我,否则的话,太可怕了。”
艾莲轻轻提出要求:“请先吻我。”
年轻人笑:“那不算是过分的要求。”
艾莲颓然,“我有多年未曾亲吻。”
年轻人有点恻然。
艾莲泪盈于睫,“我只是家中一件家具。”
年轻人说:“嘘,不必多言。”
他轻轻搂住她的腰肢。
可是艾莲仍然喃喃地说:“而我的皮肤也已经松弛。”
年轻人温和地说:“我们走着瞧。”
年轻人永远叫人舒服,他们的声音特别纯洁,闲气特别可靠,艾莲相信他。
她知道她丈夫不会向年轻女伴致歉,对不起,我的头已秃,还有,我腰间围着个救生圈。
其实不是酒,那三两杯香滨酒难不倒她,是她终于决定松弛下来好好享受。
她发觉自己还在抱怨:“……家里没有人与我说话,一间空屋……”语气像一个小老太太。
年轻人捧起她的脸,非常非常温柔:“闭嘴。”
她静静落下泪来。
第二天,她比他先走。
在车子里,他已经接到导演的电话。
“到公司来一趟。”
“待我刮了胡须换套衣裳如何?”
“一小时后。”
“不让我眠一眠?”
“你那种年纪,三日睡两次足够。”
年轻人苦笑。
回到家他淋浴洗头更衣。
挂外套时发觉西装袋鼓鼓地,伸手去揭,发觉是厚厚一叠金色的现钞。
越丰厚的小费越表示客人满意他提供的服务。
他抖擞精神回到公司。
导演正在讲电话,见到他,立刻长话短说,满脸笑容招呼。
“孝文,怎么样?”
年轻人微微笑,一言不发。
导演赞许说:“有时我佩服你那张嘴,密不透风,所以她们都由衷喜欢你。”
年轻人仍不出声,只是欠欠身子。
“还有,孝文,”导演语气带着感喟,“你仿佛是我们这帮人之中唯一不等钱用的人。”
年轻人笑。
“艾莲保养得十分好是不是?”
年轻人不予置评。
导演忍不住了,“你我之间,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
年轻人仍然缄默。
导演悻悻然,“不说就不说,这位前淑女同我讲,她想与你订一张合同,使你单独为她服务,薪优,有假期以及奖金。”
年轻人开口了:“不可能,我是自由身。”
“我也那么同她说,可是,孝文,每个人总有一个价钱。”
“自由无价。”
“这个数字,为期两年,你做不做?”
年轻人一看那数目字,一愣,“她出手豪爽。”
导演笑笑,“我几乎以为那就是爱。”
“这宁愿享受自由,”年轻人想想说,“她是个好客人,我会优先给她时间。”
这时自办公室里间转出另一个妙龄女子,笑笑说:“孝文,少矜持,有花堪折好直须折了。”
年轻人笑着招呼,“博士,你回来了。”
那叫博士的女郎打扮相貌犹如导演一个印子印出来似。
她手中拿着一本照相簿,“过来看看,孝文,这两位新同事卖相如何。”
年轻人探头过去。
照片中是一白种高加索及一黑色皮肤年轻男子,相貌英俊,一如演员或模特儿,穿着最时髦阿曼尼西装。
博士问:“如何?”
年轻人避重就轻地答:“这个牌子的衣服已变为制服。”
导演笑,“你知道孝文对行家一向不予任何意见。”
年轻人苦笑,“顾问要收取顾问费用。”
博士颔首,“这是智慧。”
人叫她博士,当然是因为她明敏过人,由她称赞年轻人聪明,十分见功。
导演说:“拍档,这两名生力军何时前来报到?”
“下个星期。”
导演有指挥能力,博士聪明伶俐,二个合作搞一门生意,自然蒸蒸日上。
“如果没有其它事,我先走一步。”
博士同年轻人说:“孝文,你郑重考虑考虑。”
年轻人笑着离去。
他先在住所附设的泳池游泳三十分钟,然后回到家,吃一个简单的三文治,他躺在沙发上睡午觉。
家里电话甚少响起。
除却工作外,他没有其它生活,所以他的服务特别专注,客人见到他的时候,他永远精神奕奕。
电话终于响了。
他立刻清醒过来,取过听筒。
“中国人,我是小郭,听着了。”
“是。”
“艾莲,原名李碧如,银行家谢汝敦的妻子,今年四十七岁。”
年轻人噫一声。
“她生父是地产巨子李耀熊。”
年轻人又呵一声。
叫见惯世面的他发出这种感叹字眼不是容易的事。
“她育有一子一女,于伟言,二十四岁,女伟行,二十一岁,二人均已大学毕业,却仍留北美进修。”
年轻人应一声。
“李耀熊遗下极丰富财产给女儿,在社会上她是一名淑女,学养与修养极佳,不幸嫁予一名性格粗鄙但极有生意才华的男人,相信精神一定痛苦。”
“谢谢你,小郭。”
“不客气。”
“祝你客似云来。”
“你也是,中国人。”
对方挂断电话。
年轻人躺在沙发上,双目凝视天花板,宽大的家内一片白,在阳光照耀下十分舒适。
中国人这个绰号还是博士给他的。
当年他在欧洲小国家旅行,公司要找他,他老在泳池旁,博士索性对接线生说:“叫那个年轻的中国人来听电话。”这句话传开了,便有人叫他中国人。
现在这绰号更有用,因为快有高加索人与非洲人来报到。
博士麾下自然也有世界其它地区不同国籍的伙计。
他出门去理发。
发型师苦笑:“男式发型由短至长,再自长至短,你倒是好,以不变应万变。”
年轻人笑笑。
“你有那样稠密浓厚的黑发,像海草一样,还有,脑尖有一个波浪。”
年轻人答:“遗传自家母。”
“她一定是位美丽的女士。”
“谢谢你。”
发型师对年轻人似极有好感。
年轻人心想:你不知我的职业,否则,按照俗例,总难免对我嗤之以鼻。
他比别人缄默,并且已经决定,下次要换一个理发师。
傍晚,他去赴约。
人客是位日裔游客,她把真名字告诉他:“我叫山口姬斯蒂。”
说起来,祖孙三代已在美国生活良久,父亲在二次大战还进过集中营。
她是一位开朗的女士,说个不停,一直天真地笑,希望年轻人带她去寻幽探秘。
导演总把比较好的客人介绍给他。
然后,他抬起头,看到了谢汝敦太太艾莲。
她与几位朋友一起踏进茶座。
年轻人依照本行规矩,目光若无其事冷淡地扫过她,回到应有的范围内。
可是对方却不能这样镇静,她整个人震荡,脸上一阵青一阵红,最终转得煞白,等到坐下来,一抬头才发觉年轻人已经离去,现在是两个外籍太太坐在那里。
恐怕只是幻觉,她怆惶地低头。
年轻人把客人带以他熟悉的猎奇店参观。
这个大都会不比其它城市更肮脏更罪恶,别的地方所有,它也全有,毫不逊色。
人客忽然问了一个很有深意的问题:“什么使你最愤怒?”
“妇孺受苦。”
山口女士感喟:“真的,我最终与丈夫离婚,就是不想子女看到父母天天吵闹而觉痛苦。”
年轻人小心聆听。
她说下去:“分手后我们还是朋友,不过,他很快找到别人,而我深觉寂寞。”
年轻人连忙岔开去:“此刻有我陪着你。”
女士苦笑,把手放在他手上,他握住她的手。
“你是一个可爱的年轻人。”
她的手指肿胖,指节粗大,像是劳工手,不过戴着极大的钻石戒指。
女客多数为着寂寞而出来走,很少真正怀着别的目的。
从前游客最多,一转头永不见面,最好不过,现在,不知怎地,本地客人一日比一日多,尴尬场面恐怕会日益增加。
山口女士爱笑,“有空到三藩市来找我,我开着一爿面包店,生意极好,你不会有兴趣学做新月面包吧,我可以教你……”
上一次有个客人在温哥华郊区开农场养鸡,也殷勤地留下真姓名地址,她是名寡妇,无子女,故无任何禁忌,也请他去作客。
自酒店出来,已是深夜。
回到公寓,导演找他。
他微笑问:“还没睡?”
“少讽刺。”
“你总是怀疑我心怀不轨。”
“孝文,艾莲找你。”
“后天我好像有时间。”
“孝文,你今年几岁?”
年轻人莞尔,“你欲提醒我青春易逝?”
“真不愧是聪明人。”
“我自有打算。”
“孝文,艾莲出的价钱已高至天文数字。”
“你抽几个佣?”
“她七个,你七个,老规矩。”
“十五个巴仙?你好发财。”
“孝文,我早已发财,不消你善祝善祷。”
“奇怪,”年轻人笑,“做你这种行业,晚上会否失眠?”
“我睡得似婴儿,请问你呢?”
“我睡得似一条木。”
“可见我俩是天生捞偏门的人才。”
年轻人说:“不,我不打算接受她的建议。”
“若是钱的问题——”
“不,不是钱的问题。”
“那你疯了,”导演温柔的说,“你宁愿天天陪不同的客人?每晚走到不同的场合,不知人客面长面短,立刻要拥抱接吻,你认为那是自由?”
“人都是天生演员。”
“我劝她把合同缩至一年可好?”
“三个月。”
“起码一年,人家投资需要回报。”
“六个月。”
“我去说一说。”
“祝你好睡。”
导演仍然十分温柔,“彼此彼此。”
年轻人讪笑。
导演会劝他从良?不不不不不不,她是为着自己那笔近千万的佣金。
即使如此,也是很应该的。
年轻人忽然觉得有一股寂寥之意己心底升起,不消一刻,便笼罩全身。
日久会生情,他也是人,他不想在任何一个人客身上种下感情。
招呼长客已经够烦,须记得她咖啡里加几许奶及几颗糖,她唠叨过的话最好都放在心里,她有几个孩子,腹上疤痕从何而来,初恋在何时发生……
与同一个客人相处一年?不可思议。
优雅的人容与粗鄙的人客统统都是人客,收费划一,童叟无欺,年轻人一向不予计较。
他叹一口气。
第二天他本来没有时间,可是博士硬性规定他拨三十分钟出来去见艾莲。
他轻轻咒骂博士:“好一个淫媒。”
“好了好了,”博士警告他,“你又是什么东西。”
他约她在山顶停车场。
她比他早到,一见他的跑车驶至,立刻下车。
她用一方丝巾束住头发,看到他,十分高兴,伸过手来,拨他前额头发。
女子喜欢那样做,为着礼貌,他没有闪避。
“我昨天看到你。”
年轻人诧异说:“昨天我在澳门访友。”
艾莲吃惊,“可是我明明看到你。”
“你认错了人。”
“不可能。”
年轻人温和而肯定,“记住,你看错人了。”
艾莲忽然明白,她颔首,“这个规矩很好。”
“是为着保护客人。”
说罢,他看了看表。
艾莲急急道:“你可愿接纳我的建议?”
“三个月,收费照比例付。”
艾莲笑,“钱不是问题。”
富有到这种地步,的确可以说这样的话。
她又说:“只是,三个月很快就会过去。”语气似贪婪的孩子。
这下子连年轻人都笑了,“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半年吧。”她轻轻央求。
年轻人欠欠身。
艾莲知道已无法多说。
“从明天起。”
年轻人点点头。
艾莲很高兴,可是随即又问:“昨天那位女士——”
年轻人愕然,“哪位女士?何来女士?”
艾莲是聪明人,颔道道:“是,对不起,我看错了。”
年轻人用双手轻轻扳住她的肩膀,她以为他要吻她,不知怎地有三分恐惧,睁大双眼。
可是年轻人只是把她肩膀往后扳,“挺起胸膛,切勿佝偻,来,一二三。”
艾莲只是笑。
年轻人托着她的腰,“再直一点。”
她依言做。
“对了,这样很好。”
她看到山下去,心中不是不悲哀的,从来没有人关心过她的胸与腰,她爬在地上也无人理会,街外人以为自幼富有的她一定拥有全球的关注,事实不是,她是传说中可怜小富女的活例证。
年轻人说:“你眼中一直有一股难以形容的孤寂。”
她讶异地说:“连你都发觉了。”
他笑笑,“明天见。”
她问:“明早九时?”
“不,照例是中午十二时至午夜十二时。”
艾莲失望,“什么,不是二十四小时。”
年轻人温柔地答:“结婚是二十四小时,所以持久的婚姻甚少。”
艾莲笑,“那就照规矩好了。”
她是一个大方的客人,年轻人吻她的手。
他上车去了。
回到公司,博士铁青着脸踱步,女职员聚在一角窃窃私语。
公司玻璃门被打得粉碎,办公室一地红漆,骤眼一看,像一地的血,触目惊心。
一看就知道是遭人破坏。
年轻人问:“报了警没有?”
博士冷笑,“报警,如何报警?”
年轻人立刻知道他问一个极其愚蠢的问题。
博士这爿公司打的是旅游公司旗号,如可向执法人士交待?
“火速叫人来清理垃圾,镶新玻璃,我们暂时歇业。”
“什么?”
“休假,直至对方下了气为止。”
“那忌非遂对方所愿?”
“他要我们怕,我们就怕给他看,他顺了心,就不再计较。”
“知道是谁吗?”
博士仰一仰头,“自然知道。”
“谁结下的梁子?”
“我心中有数。”
“大可公平竞争,何必用肮脏手段。”
博士忽然歇斯底里地笑得弯下腰,“孝文,你妙语连篇,好不可爱。”
说来说去,这是一门不能见光的行业。
“大家回家去吧。”
女职员匆匆离去。
不到一会见,装修公司派了人来,表示地毯与玻璃需要更换。
“为何不见导演?”
“她去找朋友。”
“千万不要动私刑。”
博士有点感动,“孝文,大家听到这个消息都跑得一千二净,就你一人留着不走噜里八嗦的说了两车话。”
年轻人笑,“一桶漆而已,毋须害怕。”
她叹口气,坐下,点起一支烟。
“又吸烟?”
“你有完没完?”
年轻人举手投降。
“赚了艾莲那笔,好退休了,做点小生意,平平稳稳过日子。”
年轻人诧异,“今日咱姐弟俩是怎么了?你劝我我劝你,不住说教。”
博士笑。
不一刻,导演回来,“孝文,你在这里?”
博士摊摊手,“讨厌呢,磨着不肯走。”
导演说:“这里没有你的事,放假三天,我们重新装修。”
年轻人看着这对姐妹花,“有事随时联络。”
博士叮嘱:“抓紧艾莲。”
年轻人没有回答。
他在楼下碰到日本人佐佐木。
“别上去了,楼上有事。”
“我来拿支票。”
“不用急,来,我们去喝杯咖啡。”
佐佐木与年轻人一般穿着白衬衫牛仔裤,像是那间学校的校服,两人看上去都干净舒服,一如学生。
他们找个地方坐下。
佐佐木说:“这一行最可怕的意外是客人在床上发生意外。”
“愿闻其详。”
佐佐木犹有余悸,“我有一个客人死于心脏病。”
“呵不。”
佐佐木长叹一声,“我被警方纠缠经年,事后只得远走他方。”
“不是你的错。”
“她灰蓝色面孔至今尚是我的噩梦。”
“我明白。”
日本人抬起头来,忽然看到对面有一个妖娆的女子朝他微笑。
他朝她点点头。
年轻人发觉了,劝道:“太危险了。”
日本人答:“你说得对,我们走吧。”
年轻人结帐,可是那位女士跟了过来。
她与日本人攀谈。
基于礼貌,佐佐木不得不回应几句。
年轻人只得扬扬手先走一步。
天下雨了。
走过时装店的檐蓬,他进去躲雨,玻璃橱窗内,售货员朝他招手。
年轻人目光落在一方陈设的丝巾上,这同艾莲那条一模一样,丝巾上印着一只只蝴蝶。
想到他浪荡的生涯,他低下了头。
他没听到厚玻璃内的对白。
“那英俊小生是谁?”
“一位客人。”
“是男演员吗?”
“不,他在旅游公司办公。”
“那张面孔看了真舒服。”
“他很客气,可是又拒人千里之外。”语气惋惜。
“也许,已经有女朋友。”
“不,他从来都是一个人来添置衣物。”
“通常买什么?”
“白衬衫一打一打那样买,每次都付现钞。”
“嘘,进来了。”
年轻人挑了一条丝巾离去。
“看,还说没有女朋友。”
“是我估计错误。”
那天下午,导演差人给他送一只油皮纸信壳来。
里边有艾莲的电话号码,以及一张支票。
看支票上日期,在上星期开出,一早导演已知他最后会答应做这一单生意。
支票由李碧如签署。
虽然已届中年,艾莲欠缺办事经验,如此大面额数目用银行本票比较安全,查起来也复杂得多。
也许她已经没有任何顾忌。
年轻人拨通电话。
使他更吃惊的是接电话的佣人居然这样说:“李公馆。”
她把娘家电话告诉他。
太过光明磊落并非一个优点。
片刻她来听电话。
他一开口她就认得他的声音。
“明天十二点正,我们在何处见面?”
“到我处来吃便饭。”
他为之语塞。
她视他为朋友,可是,他不敢当,他们并非朋友关系。
她轻轻说:“有什么问题?”
“不,客人有权利选择见面地点。”
艾莲感喟,“没想你擅自替我改了姓客名人。”
年轻人莞尔。
她把地址告诉他。
他换上白衬衫西服出门去。
年轻人并没有立即往宁静路李宅报到,他把车子驶到大学堂,停下来。
不一会,放学了,学生三三两两散出来,他那辆跑车何等触目,人们都转过头来看他。
其中不乏年轻貌美的女生。
有一个女生忽然举起手朝他摇摆,她奔过来,她这样叫他:“大哥。”
年轻人把那方丝巾递给妹妹。
“你送的东西我都用不着。”
“那么,自己去买。”他给她一叠现钞。
妹妹凝视哥哥,“旅行社生意还好吗?”
“尚不错,你呢,你的功课又如何?”
“我?我只得会考第一这件事罢了。”言若有憾。
年轻人见她如此自信,十分安慰。
对面马路有人叫她:“明珠,明珠。”
“我约了朋友。”
“玩得高兴点。”
年轻人这下子才把车驶往落阳路。
既然有这样的路名,可知夕阳西下的景色在这一带必有可观之处。
因是私家路,年轻人没来过,但见路上有二十余间小小的白色独立洋房,傍着海,看上去觉得心旷神怡。
艾莲站在大门口等他。
她穿着一件织锦软缎袍子,淡妆,长发束在脑后,中年就中年了,十分豁达,一点也没有企图隐瞒什么,反正三十岁不死一定活到四十岁,何用掩饰年龄。
她双手抱在胸前,笑道:“你气色很好。”
“你也是。”
“请进来。”
年轻人问:“你一个人在这里住?”
“这间屋子是家父给我的遗产。”
“呵,没有妒忌的丈夫?”
她轻轻吁出一口气,“能够妒忌,总还有点感情吧。”
室内不算大,布置雅致精致,分明是主人的品味。
“喝杯香槟?”
年轻人看着窗外的海景,“日落之前我不喝酒。”
“那么,喝橘子汁。”
他转过头来,“我们这样嚣张地见面,你认为不妨?”
她坐下来,“我已经说过,我含蓄或放肆,左右不过我一个人知道。”
年轻人笑,“现在我也知道了。”
艾莲看着他,“告诉我,我们有何可做。”
“吃、睡、聊天、跳舞,你不要以为我会很多,”年轻人很坦率,“我并非唐璜。”
艾莲笑,“让我们先交换真实姓名。”
“你先说。”
“我叫李碧如,我并无英文名。”
“艾莲呢?”年轻人诧异。
“开头我不想用真名。”
“为何改变初衷?”
她抬头,“何必藏头藏尾。”
“我叫石孝文。”
她笑,“这是你比较象真名字的假名字。”
“不不,这的确是我的真名字,我给你看驾驶执照。”
李碧如连忙摆手,“不用了,请你原谅,一个女人在家耽得太久,时间太多难免会患上寻根问底的毛病。”
年轻人笑。
她把头往后仰,头项靠在沙发背垫上。
年轻人伸出手,搭在她的腿上。
她跳起来,像是被子一只热熨斗炙到大腿一样,双目惊疑。
年轻人低声说:“你仍然害怕。”
她的声音比他还低,“因为我措手不及。”
“这又是为什么?”
“我从不知道,一个人的肉体可以享受那么大的欢愉。”
“你这样说我很高兴。”
“那简直是罪恶的。”
“可是,犯罪本身是大刺激。”
“我在犯罪吗?”
“当然不,我是,因为你仍是有夫之妇。”
“离开我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以致每次她看见他,都会想,这人怎么又胖了,衬衫领口勒得大团脂肪。
情同陌路,就是这个意思。
年轻人趋近她。
正在这个时候,电话铃响了。
他只得微笑,“现在你知道了,为什么很少有人挑家里来幽会。”
她笑得弯腰,“我真享受与你作伴。”
这时菲籍女佣过来说:“太太,打扰你,是小姐的电话。”
呵,是谢小姐找母亲。
她惆怅地坐起来,一张脸有点娇慵的迷茫,像是刚起床的样子。
真可笑,她仿佛一时不记得她有个二十二岁的女儿。
她轻轻接过电话,“伟行,找我?”
年轻人识趣地站起来,走到另一角落去。
一个女佣正在饭厅摆出精致的菜式。
他隐隐听到女主人在电话中问女儿:“你在什么地方……那里,飞机场?”
年轻人走出露台去,不欲窃听母女之间的私事。
半晌,佣人请他进去进膳。
他的座位在她对面。
他笑笑说:“刚才,我们讲到哪里?”
她叹口气,“你看,我在做什么,我的年纪可以做你的母亲。”
年轻人喝一口茶,“还差~点,我并不如你想象中年轻,我在这世上已有一段时日。”
她稍微吃几口菜,然后放下筷子。
“我女儿决定回来度假。”
“你可需要陪她?”
“不,她一直喜欢飞到东飞到西,她会得照顾自己,当然,金色信用卡的无限额户口也帮了她不少忙。”
年轻人笑了。
“来,喝一碗这个素菜汤,我们这厨子还不错。”
年轻人低下头,这样下去,也许就会培养出感情来。
这真是一个可怕的想法,他摇摇头,想把这念头摔出去。
两个人都吃得不多。
“来,我同你到园子走走。”
年轻人十分顺从。
走到后园,他看到小小秋千架。
“这是小女儿时玩耍之处,不止十次八次想把它拆下,总是不舍得,孩子们晃眼成为大人,”停一停,“而大人成为老人。”
“你还很年轻。”
“你看不出我们年龄之间的鸿沟?”
“什么?”年轻人佯装大惑不解。
艾莲笑,“孝文,我真喜欢你。”
年轻人走到一花架下,抬头讶异地问:“这是什么花,如此灿烂华丽!”
“这叫紫藤,一串串似葡萄是不是,种了有十年了,终于到了收获期。”
异香扑鼻,年轻人深深嗅一下。
“来,陪我坐一会儿。”
她拍拍长凳,年轻人发觉她的要求不过如此简单。
他握住她的手,把脸埋在其中,深吻一下。
艾莲轻轻说:“从来无人对我像你如此温柔体贴。”
不过,这是他的职业,他只得顾左右而言他。
“这间小别墅如仙乐都。”
“呆会儿,我介绍伟行给你认识。”
年轻人觉得他应出言阻止,“我想,这有点不也得寻找欢乐,没有说只由得他们开心,我们到在家发呆之理’,她说得正确。”
年轻人笑。
“导演说,她旗下的工作人员,就像邻家的大男孩一样,水准非常高。”
年轻人问:“结果呢?”
“她太客气了,邻家哪有如此英俊懂事的男孩。”
年轻人说:“我必须告辞了,我们改在别的地方见。”
她微嗔,“我说破了嘴,并未能使你回心转意。”
年轻人无奈,“何必叫我尴尬。”
她嗤一声笑出来,送他到车旁。
年轻人拥抱她一下。
才上车,他已经看到一辆铁灰色大房车疾驶而至。
一个女生跳下车来,口中喊妈妈,她一边转过头来,瞪视年轻人。
她有一染黄了的卷长发,穿五色斑烂外套,一条银色紧身长裤,皮肤晒成深棕色,眼神狂野而充满疑惑。
年轻人不便再看下去,立刻把车驶走。
奇怪,谢伟行一点也不像她母亲,人也一点不如其名。
她甚至不似千金小姐,讲得难听点,年轻人许多异性行家都比她斯文。
可是命运硬是安排她做富家千金,没奈何。
车驶到公路,忽然有一部金色跑车亦步亦趋追随尾后。
年轻人在倒后镜中看清楚司机的容貌,知是熟人,不禁买弄起来,车子转弯抹角,加速,风驰电掣。
后边那人不甘示弱,紧盯不放,终于,两部车一起在避车弯停下。
年轻人哈哈大笑,下车来打招呼。
尾随司机原来是一妙龄艳女,过来拥抱年轻人。
“安琪,长远不见。”
“刚陪一个客人自法属维拉回来。”
原来是行家。
“行程可愉快?”
安琪无奈,“他为人十分慷慨,我带了八个箱子衣物回来,也搜刮了几套古董首饰,可是人已经过了七十。”
“嗯,真是老人了。”
年轻人自车尾箱冷藏箱里取出冰淇淋给淘伴。
安琪坐下来,“完全没有肌肉,触手似烂棉花,皮肤松驰得一层层挂下来像破窗帘,生老病死,又数这老字最残忍。”
年轻人不语。
“他不敢开灯,也不敢脱衣服,那样替别人着想,我反而愿意服侍他。”
“有时也碰到好客人。”
安琪忽然脱下外套,经裸背示人,恨恨地说:“你看!”
她背上有一连串凸出疤痕,部分做过植皮手术,已经平复,其余仍然红肿可怕。
年轻人立刻劝道:“过去之事不用记住。”
一个变态客人用刀在她背上刻出妓女字样,她逃出来时虽无生命危险,可是浑身血污,神智昏迷,休养经年,才恢复元气。
安琪叹口气说:“从此情愿服侍老客。”
吃完冰淇淋,她掏出口红扑妆,年轻人眼尖,看到她手袋中一样东西。
“嗯,你已经买到了。”
“可不是。”
安琪十二分小心地自手袋中取出小小一页纸,交到年轻人手中。
年轻人又噫地一声。
那张纸不过四寸丁方,像一张未撕开的邮票,只是格子小得多,似原稿纸上格子大小,密密一格一格,有针孔可以顺着撕出,颜色七彩斑烂,上面还撒着金箔。
“金箔有什么用?”
“据说混合了化学品会更加刺激。”
“难以置信,这样一小格就可以过足瘾?”
“嗯,放进利底,片刻融解,运行全身。”
“安琪,我劝你不要用毒品。”
那安琪叹口气,“孝文,说得容易,我们的职业多令人沮丧,有时再忍,也禁不住想作呕。”
她把头发往脑后扯去束好。
“找一门小生意做,或是干脆靠节蓄度日。”
“你又见时退休?”
年轻人答:“再做多两年,九七吧,九七可一定要搬大本营了。”
安琪一听,不禁大笑,“真没想到各行各业都会受到影响。”
“可不是。”
“届时往何处?”
“移到一宁静之处。”
“你会甘于平淡?”
“我会,你呢?”
“我也巴不得可以过人的日子。”
年轻人站起来向安琪道别。
安琪问:“你最近如何?”
“遇到一个希望恋爱的人客。”
安琪的声音忽然放柔,“女人都盼望恋爱,对她好一点,让她觉得物有所值。”
年轻人笑了。
他们各自上车,扬扬手,绝尘而去。
第二天早上,电话铃响的时候,年轻人一听,还以为是艾莲。
但不是。
那女儿原来终于有像母亲的地方,那是她的声音。
“我姓谢,我叫谢伟行,我找一个叫中国人的XX。”
年轻人见她说话如此粗鄙,十分诧异。
“别误会,这电话号码不来自家母,我从别处得到。”
神通广大,这号码根本不以年轻人登记。
“我要见你。”
年轻人心中有气,“见我需要预约。”
“别摆臭架子,限你十分钟沐浴更衣。”
电话挂了线。
毫无疑问,她已经在他家附近。
不消片刻,门铃大响,年轻人本来不想去应门,可是时间还早,邻居一定好梦正浓,她若不罢休,恐怕会吵醒其他住客。
年轻人披上白色浴袍去开门。
只见谢伟行站在门口,穿电光紫透明塑料外套,小裙子,配一双透明高跟鞋,正在嚼口香糖。
那双鞋子最可爱,连面带跟都是透明的,沿边镶着假钻石,像煞灰姑娘的那双仙履。
谢伟行上下打量他。
“嗯,”她说,“果然有本钱。”
年轻人淡淡地问:“我可以为你做什么?”
不料谢伟行笑了,“我毋须你提供服务。”她朝他胸口指一指。
年轻人从没见过那么粗野的女子,不禁大奇,他居然觉得她可怕,连忙退后一步。
谢伟行笑着坐下,她分明是彻夜嬉戏,一夜不寐,一早来这里寻开心。
而年轻人投鼠忌器,不能动弹。
谢伟行这时忽然取出嘴里口香糖,把那团胶贴在玻璃茶几底部。
年轻人叹为观止,忍不住斥责:“你言行鄙劣!”
谢伟行娇声笑起来,“倘若我是你的顾客,XX,你不会如此说吧。”
年轻人忍无可忍,拖着她的手到门口,打开门,把她推出去。
“我才不必受你气!”
他大力关上门去淋浴。
再次出来,发觉谢伟行已经离去。
门角留下一只玻璃鞋,娇小玲珑,样子可爱,原来适才拉扯间,她掉了一只鞋子。
真可笑,在现实世界里,他不是信男,她亦非善女。
他把鞋子顺手搁架子上。
年轻人与小郭通了一次电话。
小郭这样同他说:“要掀你的底,还不容易,阁下是贵行业的楚翘呢。”
年轻人沉默。
“一行之尊,不知多少人羡慕。”
“别说。”
“利用这个机会,赚一点,储蓄起来,大可退休。”
年轻人啼笑皆非,“小郭,如果我需要你的忠告,我会请教你。”
他驾车前往宁静路。
屋主人李碧如在大门前等他,斜斜倚着门框,姿势优雅。
他轻轻说:“你不需要出来等我。”
“我反正无事可做。”
年轻人取笑:“有事可做则叫我补空?”
“我不是那个意思,”她着急,“我——”
他连忙说:“来,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她又警惕,“何处?”
年轻人温柔地说:“反正你已沉沦,何必问那么多。”
他必须使她时觉得堕落的快感,并且,他对她有相同需要。
他把鼻尖贴到她额角去。
她呢喃地说:“嗅上去你是那么新鲜……”
可是实际上已经腐烂,他叹息。
他当然不会把心中话说出来。
年轻人把女伴带到一所健身室。
艾莲骇笑,“不,我不会进去。”
他说:“那就不要抱怨身段不够结实。”
“有帮助吗?”
“世上没有白流的汗。”
她只得跟随他身后,他紧紧握着她的手,她喜欢他那样做,她也知道,不是每个人愿意那样做,她听过一位结识年轻男友的女士说,那人从不在街上拉她的手,甚至是并排走,他认为她配他不起,可是,又与她在一起,当事人不知道,这是一种精神虐待。
那间健身室规模不大,可是地方整洁,设备先进,他陪着她听导师指点,接着换上运动衣,一举起哑铃,已经叫苦。
手臂肌肉不知多久没获得适当运动,最初只能做几下。
她觉得滑稽,颓然放下哑铃,笑得落泪。
慢慢施展四肢,觉得说不出的舒服。
她服贴了,“谢谢你带我来。”
离去时打算结帐,柜台职员微笑说:“已经付过了。”
她转过头来,无比诧异,“你缘何时时替我付帐?”
他推开门,“我为什么不能替你付帐?”
她感喟了。
在她李碧如的生活中,付帐也许是最重要的职责,他们只有在叫她付帐的时候,才略为和颜悦色。
丈夫、子女,都擅长把一叠叠文件搁面前叫她签署,每次她都微笑说:“家父嘱咐我,未细阅文件之前,不得签名。”
当然,她不是不知道,这个年轻人最终会把所有的帐单转嫁到她头上,他不可能带着钱来打工,可是,他就是叫她舒服,付账也值得。
“现在我们到哪里去?”
“吃完中饭,送你回家打一个中觉。”
她咳嗽一声,“我在想,或许你不介意一起出门到——”
年轻人接上去:“那些风景区都很闷。”
“那么,到东京走走。”
“我对东洋次文化亦无多大兴趣。”
“这样吧,地方由你挑。”
“我爱去的地方你未必有兴趣。”
“不会的,你说好了。”
年轻人笑笑,“譬如说,睡房。”
她涮一下涨红了脸。
吃饭的地方遇见熟人,有女士过来与她打招呼,她大方应付,朋友站着与她说话,年轻人连忙站起来拉椅子。
出过一身汗的她看上去容光焕发,心情愉快,年轻人觉得自傲,最要紧是顾客满意开心。
在停车场里,他遇到佐佐木,那日本人身后跟着一黑一白两个英俊的年轻男子。
他们谈了几句。
“博士已决定更改店名。”
“那也好。”
他们朝艾莲笑笑,登车离去。
艾莲问:“你的同事?”
年轻人看着她微笑,“要不要叫他们一起来?极有趣的。”
她大惊,“不不不——”随即沉默下来,她被侵犯了,同时,她也知道他也被她得罪。
太可悲,真没想到这样关系的两个人居然还各自有自尊。
人是何其可笑的一种动物。
第二天他本来没有时间,可是博士硬性规定他拨三十分钟出来去见艾莲。
他轻轻咒骂博士:“好一个淫媒。”
“好了好了,”博士警告他,“你又是什么东西。”
他约她在山顶停车场。
她比他早到,一见他的跑车驶至,立刻下车。
她用一方丝巾束住头发,看到他,十分高兴,伸过手来,拨他前额头发。
女子喜欢那样做,为着礼貌,他没有闪避。
“我昨天看到你。”
年轻人诧异说:“昨天我在澳门访友。”
艾莲吃惊,“可是我明明看到你。”
“你认错了人。”
“不可能。”
年轻人温和而肯定,“记住,你看错人了。”
艾莲忽然明白,她颔首,“这个规矩很好。”
“是为着保护客人。”
说罢,他看了看表。
艾莲急急道:“你可愿接纳我的建议?”
“三个月,收费照比例付。”
艾莲笑,“钱不是问题。”
富有到这种地步,的确可以说这样的话。
她又说:“只是,三个月很快就会过去。”语气似贪婪的孩子。
这下子连年轻人都笑了,“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半年吧。”她轻轻央求。
年轻人欠欠身。
艾莲知道已无法多说。
“从明天起。”
年轻人点点头。
艾莲很高兴,可是随即又问:“昨天那位女士——”
年轻人愕然,“哪位女士?何来女士?”
艾莲是聪明人,颔道道:“是,对不起,我看错了。”
年轻人用双手轻轻扳住她的肩膀,她以为他要吻她,不知怎地有三分恐惧,睁大双眼。
可是年轻人只是把她肩膀往后扳,“挺起胸膛,切勿佝偻,来,一二三。”
艾莲只是笑。
年轻人托着她的腰,“再直一点。”
她依言做。
“对了,这样很好。”
她看到山下去,心中不是不悲哀的,从来没有人关心过她的胸与腰,她爬在地上也无人理会,街外人以为自幼富有的她一定拥有全球的关注,事实不是,她是传说中可怜小富女的活例证。
年轻人说:“你眼中一直有一股难以形容的孤寂。”
她讶异地说:“连你都发觉了。”
他笑笑,“明天见。”
她问:“明早九时?”
“不,照例是中午十二时至午夜十二时。”
艾莲失望,“什么,不是二十四小时。”
年轻人温柔地答:“结婚是二十四小时,所以持久的婚姻甚少。”
艾莲笑,“那就照规矩好了。”
她是一个大方的客人,年轻人吻她的手。
他上车去了。
回到公司,博士铁青着脸踱步,女职员聚在一角窃窃私语。
公司玻璃门被打得粉碎,办公室一地红漆,骤眼一看,像一地的血,触目惊心。
一看就知道是遭人破坏。
年轻人问:“报了警没有?”
博士冷笑,“报警,如何报警?”
年轻人立刻知道他问一个极其愚蠢的问题。
博士这爿公司打的是旅游公司旗号,如可向执法人士交待?
“火速叫人来清理垃圾,镶新玻璃,我们暂时歇业。”
“什么?”
“休假,直至对方下了气为止。”
“那忌非遂对方所愿?”
“他要我们怕,我们就怕给他看,他顺了心,就不再计较。”
“知道是谁吗?”
博士仰一仰头,“自然知道。”
“谁结下的梁子?”
“我心中有数。”
“大可公平竞争,何必用肮脏手段。”
博士忽然歇斯底里地笑得弯下腰,“孝文,你妙语连篇,好不可爱。”
说来说去,这是一门不能见光的行业。
“大家回家去吧。”
女职员匆匆离去。
不到一会见,装修公司派了人来,表示地毯与玻璃需要更换。
“为何不见导演?”
“她去找朋友。”
“千万不要动私刑。”
博士有点感动,“孝文,大家听到这个消息都跑得一千二净,就你一人留着不走噜里八嗦的说了两车话。”
年轻人笑,“一桶漆而已,毋须害怕。”
她叹口气,坐下,点起一支烟。
“又吸烟?”
“你有完没完?”
年轻人举手投降。
“赚了艾莲那笔,好退休了,做点小生意,平平稳稳过日子。”
年轻人诧异,“今日咱姐弟俩是怎么了?你劝我我劝你,不住说教。”
博士笑。
不一刻,导演回来,“孝文,你在这里?”
博士摊摊手,“讨厌呢,磨着不肯走。”
导演说:“这里没有你的事,放假三天,我们重新装修。”
年轻人看着这对姐妹花,“有事随时联络。”
博士叮嘱:“抓紧艾莲。”
年轻人没有回答。
他在楼下碰到日本人佐佐木。
“别上去了,楼上有事。”
“我来拿支票。”
“不用急,来,我们去喝杯咖啡。”
佐佐木与年轻人一般穿着白衬衫牛仔裤,像是那间学校的校服,两人看上去都干净舒服,一如学生。
他们找个地方坐下。
佐佐木说:“这一行最可怕的意外是客人在床上发生意外。”
“愿闻其详。”
佐佐木犹有余悸,“我有一个客人死于心脏病。”
“呵不。”
佐佐木长叹一声,“我被警方纠缠经年,事后只得远走他方。”
“不是你的错。”
“她灰蓝色面孔至今尚是我的噩梦。”
“我明白。”
日本人抬起头来,忽然看到对面有一个妖娆的女子朝他微笑。
他朝她点点头。
年轻人发觉了,劝道:“太危险了。”
日本人答:“你说得对,我们走吧。”
年轻人结帐,可是那位女士跟了过来。
她与日本人攀谈。
基于礼貌,佐佐木不得不回应几句。
年轻人只得扬扬手先走一步。
天下雨了。
走过时装店的檐蓬,他进去躲雨,玻璃橱窗内,售货员朝他招手。
年轻人目光落在一方陈设的丝巾上,这同艾莲那条一模一样,丝巾上印着一只只蝴蝶。
想到他浪荡的生涯,他低下了头。
他没听到厚玻璃内的对白。
“那英俊小生是谁?”
“一位客人。”
“是男演员吗?”
“不,他在旅游公司办公。”
“那张面孔看了真舒服。”
“他很客气,可是又拒人千里之外。”语气惋惜。
“也许,已经有女朋友。”
“不,他从来都是一个人来添置衣物。”
“通常买什么?”
“白衬衫一打一打那样买,每次都付现钞。”
“嘘,进来了。”
年轻人挑了一条丝巾离去。
“看,还说没有女朋友。”
“是我估计错误。”
那天下午,导演差人给他送一只油皮纸信壳来。
里边有艾莲的电话号码,以及一张支票。
看支票上日期,在上星期开出,一早导演已知他最后会答应做这一单生意。
支票由李碧如签署。
虽然已届中年,艾莲欠缺办事经验,如此大面额数目用银行本票比较安全,查起来也复杂得多。
也许她已经没有任何顾忌。
年轻人拨通电话。
使他更吃惊的是接电话的佣人居然这样说:“李公馆。”
她把娘家电话告诉他。
太过光明磊落并非一个优点。
片刻她来听电话。
他一开口她就认得他的声音。
“明天十二点正,我们在何处见面?”
“到我处来吃便饭。”
他为之语塞。
她视他为朋友,可是,他不敢当,他们并非朋友关系。
她轻轻说:“有什么问题?”
“不,客人有权利选择见面地点。”
艾莲感喟,“没想你擅自替我改了姓客名人。”
年轻人莞尔。
她把地址告诉他。
他换上白衬衫西服出门去。
年轻人并没有立即往宁静路李宅报到,他把车子驶到大学堂,停下来。
不一会,放学了,学生三三两两散出来,他那辆跑车何等触目,人们都转过头来看他。
其中不乏年轻貌美的女生。
有一个女生忽然举起手朝他摇摆,她奔过来,她这样叫他:“大哥。”
年轻人把那方丝巾递给妹妹。
“你送的东西我都用不着。”
“那么,自己去买。”他给她一叠现钞。
妹妹凝视哥哥,“旅行社生意还好吗?”
“尚不错,你呢,你的功课又如何?”
“我?我只得会考第一这件事罢了。”言若有憾。
年轻人见她如此自信,十分安慰。
对面马路有人叫她:“明珠,明珠。”
“我约了朋友。”
“玩得高兴点。”
年轻人这下子才把车驶往落阳路。
既然有这样的路名,可知夕阳西下的景色在这一带必有可观之处。
因是私家路,年轻人没来过,但见路上有二十余间小小的白色独立洋房,傍着海,看上去觉得心旷神怡。
艾莲站在大门口等他。
她穿着一件织锦软缎袍子,淡妆,长发束在脑后,中年就中年了,十分豁达,一点也没有企图隐瞒什么,反正三十岁不死一定活到四十岁,何用掩饰年龄。
她双手抱在胸前,笑道:“你气色很好。”
“你也是。”
“请进来。”
年轻人问:“你一个人在这里住?”
“这间屋子是家父给我的遗产。”
“呵,没有妒忌的丈夫?”
她轻轻吁出一口气,“能够妒忌,总还有点感情吧。”
室内不算大,布置雅致精致,分明是主人的品味。
“喝杯香槟?”
年轻人看着窗外的海景,“日落之前我不喝酒。”
“那么,喝橘子汁。”
他转过头来,“我们这样嚣张地见面,你认为不妨?”
她坐下来,“我已经说过,我含蓄或放肆,左右不过我一个人知道。”
年轻人笑,“现在我也知道了。”
艾莲看着他,“告诉我,我们有何可做。”
“吃、睡、聊天、跳舞,你不要以为我会很多,”年轻人很坦率,“我并非唐璜。”
艾莲笑,“让我们先交换真实姓名。”
“你先说。”
“我叫李碧如,我并无英文名。”
“艾莲呢?”年轻人诧异。
“开头我不想用真名。”
“为何改变初衷?”
她抬头,“何必藏头藏尾。”
“我叫石孝文。”
她笑,“这是你比较象真名字的假名字。”
“不不,这的确是我的真名字,我给你看驾驶执照。”
李碧如连忙摆手,“不用了,请你原谅,一个女人在家耽得太久,时间太多难免会患上寻根问底的毛病。”
年轻人笑。
她把头往后仰,头项靠在沙发背垫上。
年轻人伸出手,搭在她的腿上。
她跳起来,像是被子一只热熨斗炙到大腿一样,双目惊疑。
年轻人低声说:“你仍然害怕。”
她的声音比他还低,“因为我措手不及。”
“这又是为什么?”
“我从不知道,一个人的肉体可以享受那么大的欢愉。”
“你这样说我很高兴。”
“那简直是罪恶的。”
“可是,犯罪本身是大刺激。”
“我在犯罪吗?”
“当然不,我是,因为你仍是有夫之妇。”
“离开我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以致每次她看见他,都会想,这人怎么又胖了,衬衫领口勒得大团脂肪。
情同陌路,就是这个意思。
年轻人趋近她。
正在这个时候,电话铃响了。
他只得微笑,“现在你知道了,为什么很少有人挑家里来幽会。”
她笑得弯腰,“我真享受与你作伴。”
这时菲籍女佣过来说:“太太,打扰你,是小姐的电话。”
呵,是谢小姐找母亲。
她惆怅地坐起来,一张脸有点娇慵的迷茫,像是刚起床的样子。
真可笑,她仿佛一时不记得她有个二十二岁的女儿。
她轻轻接过电话,“伟行,找我?”
年轻人识趣地站起来,走到另一角落去。
一个女佣正在饭厅摆出精致的菜式。
他隐隐听到女主人在电话中问女儿:“你在什么地方……那里,飞机场?”
年轻人走出露台去,不欲窃听母女之间的私事。
半晌,佣人请他进去进膳。
他的座位在她对面。
他笑笑说:“刚才,我们讲到哪里?”
她叹口气,“你看,我在做什么,我的年纪可以做你的母亲。”
年轻人喝一口茶,“还差~点,我并不如你想象中年轻,我在这世上已有一段时日。”
她稍微吃几口菜,然后放下筷子。
“我女儿决定回来度假。”
“你可需要陪她?”
“不,她一直喜欢飞到东飞到西,她会得照顾自己,当然,金色信用卡的无限额户口也帮了她不少忙。”
年轻人笑了。
“来,喝一碗这个素菜汤,我们这厨子还不错。”
年轻人低下头,这样下去,也许就会培养出感情来。
这真是一个可怕的想法,他摇摇头,想把这念头摔出去。
两个人都吃得不多。
“来,我同你到园子走走。”
年轻人十分顺从。
走到后园,他看到小小秋千架。
“这是小女儿时玩耍之处,不止十次八次想把它拆下,总是不舍得,孩子们晃眼成为大人,”停一停,“而大人成为老人。”
“你还很年轻。”
“你看不出我们年龄之间的鸿沟?”
“什么?”年轻人佯装大惑不解。
艾莲笑,“孝文,我真喜欢你。”
年轻人走到一花架下,抬头讶异地问:“这是什么花,如此灿烂华丽!”
“这叫紫藤,一串串似葡萄是不是,种了有十年了,终于到了收获期。”
异香扑鼻,年轻人深深嗅一下。
“来,陪我坐一会儿。”
她拍拍长凳,年轻人发觉她的要求不过如此简单。
他握住她的手,把脸埋在其中,深吻一下。
艾莲轻轻说:“从来无人对我像你如此温柔体贴。”
不过,这是他的职业,他只得顾左右而言他。
“这间小别墅如仙乐都。”
“呆会儿,我介绍伟行给你认识。”
年轻人觉得他应出言阻止,“我想,这有点不也得寻找欢乐,没有说只由得他们开心,我们到在家发呆之理’,她说得正确。”
年轻人笑。
“导演说,她旗下的工作人员,就像邻家的大男孩一样,水准非常高。”
年轻人问:“结果呢?”
“她太客气了,邻家哪有如此英俊懂事的男孩。”
年轻人说:“我必须告辞了,我们改在别的地方见。”
她微嗔,“我说破了嘴,并未能使你回心转意。”
年轻人无奈,“何必叫我尴尬。”
她嗤一声笑出来,送他到车旁。
年轻人拥抱她一下。
才上车,他已经看到一辆铁灰色大房车疾驶而至。
一个女生跳下车来,口中喊妈妈,她一边转过头来,瞪视年轻人。
她有一染黄了的卷长发,穿五色斑烂外套,一条银色紧身长裤,皮肤晒成深棕色,眼神狂野而充满疑惑。
年轻人不便再看下去,立刻把车驶走。
奇怪,谢伟行一点也不像她母亲,人也一点不如其名。
她甚至不似千金小姐,讲得难听点,年轻人许多异性行家都比她斯文。
可是命运硬是安排她做富家千金,没奈何。
车驶到公路,忽然有一部金色跑车亦步亦趋追随尾后。
年轻人在倒后镜中看清楚司机的容貌,知是熟人,不禁买弄起来,车子转弯抹角,加速,风驰电掣。
后边那人不甘示弱,紧盯不放,终于,两部车一起在避车弯停下。
年轻人哈哈大笑,下车来打招呼。
尾随司机原来是一妙龄艳女,过来拥抱年轻人。
“安琪,长远不见。”
“刚陪一个客人自法属维拉回来。”
原来是行家。
“行程可愉快?”
安琪无奈,“他为人十分慷慨,我带了八个箱子衣物回来,也搜刮了几套古董首饰,可是人已经过了七十。”
“嗯,真是老人了。”
年轻人自车尾箱冷藏箱里取出冰淇淋给淘伴。
安琪坐下来,“完全没有肌肉,触手似烂棉花,皮肤松驰得一层层挂下来像破窗帘,生老病死,又数这老字最残忍。”
年轻人不语。
“他不敢开灯,也不敢脱衣服,那样替别人着想,我反而愿意服侍他。”
“有时也碰到好客人。”
安琪忽然脱下外套,经裸背示人,恨恨地说:“你看!”
她背上有一连串凸出疤痕,部分做过植皮手术,已经平复,其余仍然红肿可怕。
年轻人立刻劝道:“过去之事不用记住。”
一个变态客人用刀在她背上刻出妓女字样,她逃出来时虽无生命危险,可是浑身血污,神智昏迷,休养经年,才恢复元气。
安琪叹口气说:“从此情愿服侍老客。”
吃完冰淇淋,她掏出口红扑妆,年轻人眼尖,看到她手袋中一样东西。
“嗯,你已经买到了。”
“可不是。”
安琪十二分小心地自手袋中取出小小一页纸,交到年轻人手中。
年轻人又噫地一声。
那张纸不过四寸丁方,像一张未撕开的邮票,只是格子小得多,似原稿纸上格子大小,密密一格一格,有针孔可以顺着撕出,颜色七彩斑烂,上面还撒着金箔。
“金箔有什么用?”
“据说混合了化学品会更加刺激。”
“难以置信,这样一小格就可以过足瘾?”
“嗯,放进利底,片刻融解,运行全身。”
“安琪,我劝你不要用毒品。”
那安琪叹口气,“孝文,说得容易,我们的职业多令人沮丧,有时再忍,也禁不住想作呕。”
她把头发往脑后扯去束好。
“找一门小生意做,或是干脆靠节蓄度日。”
“你又见时退休?”
年轻人答:“再做多两年,九七吧,九七可一定要搬大本营了。”
安琪一听,不禁大笑,“真没想到各行各业都会受到影响。”
“可不是。”
“届时往何处?”
“移到一宁静之处。”
“你会甘于平淡?”
“我会,你呢?”
“我也巴不得可以过人的日子。”
年轻人站起来向安琪道别。
安琪问:“你最近如何?”
“遇到一个希望恋爱的人客。”
安琪的声音忽然放柔,“女人都盼望恋爱,对她好一点,让她觉得物有所值。”
年轻人笑了。
他们各自上车,扬扬手,绝尘而去。
第二天早上,电话铃响的时候,年轻人一听,还以为是艾莲。
但不是。
那女儿原来终于有像母亲的地方,那是她的声音。
“我姓谢,我叫谢伟行,我找一个叫中国人的XX。”
年轻人见她说话如此粗鄙,十分诧异。
“别误会,这电话号码不来自家母,我从别处得到。”
神通广大,这号码根本不以年轻人登记。
“我要见你。”
年轻人心中有气,“见我需要预约。”
“别摆臭架子,限你十分钟沐浴更衣。”
电话挂了线。
毫无疑问,她已经在他家附近。
不消片刻,门铃大响,年轻人本来不想去应门,可是时间还早,邻居一定好梦正浓,她若不罢休,恐怕会吵醒其他住客。
年轻人披上白色浴袍去开门。
只见谢伟行站在门口,穿电光紫透明塑料外套,小裙子,配一双透明高跟鞋,正在嚼口香糖。
那双鞋子最可爱,连面带跟都是透明的,沿边镶着假钻石,像煞灰姑娘的那双仙履。
谢伟行上下打量他。
“嗯,”她说,“果然有本钱。”
年轻人淡淡地问:“我可以为你做什么?”
不料谢伟行笑了,“我毋须你提供服务。”她朝他胸口指一指。
年轻人从没见过那么粗野的女子,不禁大奇,他居然觉得她可怕,连忙退后一步。
谢伟行笑着坐下,她分明是彻夜嬉戏,一夜不寐,一早来这里寻开心。
而年轻人投鼠忌器,不能动弹。
谢伟行这时忽然取出嘴里口香糖,把那团胶贴在玻璃茶几底部。
年轻人叹为观止,忍不住斥责:“你言行鄙劣!”
谢伟行娇声笑起来,“倘若我是你的顾客,XX,你不会如此说吧。”
年轻人忍无可忍,拖着她的手到门口,打开门,把她推出去。
“我才不必受你气!”
他大力关上门去淋浴。
再次出来,发觉谢伟行已经离去。
门角留下一只玻璃鞋,娇小玲珑,样子可爱,原来适才拉扯间,她掉了一只鞋子。
真可笑,在现实世界里,他不是信男,她亦非善女。
他把鞋子顺手搁架子上。
年轻人与小郭通了一次电话。
小郭这样同他说:“要掀你的底,还不容易,阁下是贵行业的楚翘呢。”
年轻人沉默。
“一行之尊,不知多少人羡慕。”
“别说。”
“利用这个机会,赚一点,储蓄起来,大可退休。”
年轻人啼笑皆非,“小郭,如果我需要你的忠告,我会请教你。”
他驾车前往宁静路。
屋主人李碧如在大门前等他,斜斜倚着门框,姿势优雅。
他轻轻说:“你不需要出来等我。”
“我反正无事可做。”
年轻人取笑:“有事可做则叫我补空?”
“我不是那个意思,”她着急,“我——”
他连忙说:“来,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她又警惕,“何处?”
年轻人温柔地说:“反正你已沉沦,何必问那么多。”
他必须使她时觉得堕落的快感,并且,他对她有相同需要。
他把鼻尖贴到她额角去。
她呢喃地说:“嗅上去你是那么新鲜……”
可是实际上已经腐烂,他叹息。
他当然不会把心中话说出来。
年轻人把女伴带到一所健身室。
艾莲骇笑,“不,我不会进去。”
他说:“那就不要抱怨身段不够结实。”
“有帮助吗?”
“世上没有白流的汗。”
她只得跟随他身后,他紧紧握着她的手,她喜欢他那样做,她也知道,不是每个人愿意那样做,她听过一位结识年轻男友的女士说,那人从不在街上拉她的手,甚至是并排走,他认为她配他不起,可是,又与她在一起,当事人不知道,这是一种精神虐待。
那间健身室规模不大,可是地方整洁,设备先进,他陪着她听导师指点,接着换上运动衣,一举起哑铃,已经叫苦。
手臂肌肉不知多久没获得适当运动,最初只能做几下。
她觉得滑稽,颓然放下哑铃,笑得落泪。
慢慢施展四肢,觉得说不出的舒服。
她服贴了,“谢谢你带我来。”
离去时打算结帐,柜台职员微笑说:“已经付过了。”
她转过头来,无比诧异,“你缘何时时替我付帐?”
他推开门,“我为什么不能替你付帐?”
她感喟了。
在她李碧如的生活中,付帐也许是最重要的职责,他们只有在叫她付帐的时候,才略为和颜悦色。
丈夫、子女,都擅长把一叠叠文件搁面前叫她签署,每次她都微笑说:“家父嘱咐我,未细阅文件之前,不得签名。”
当然,她不是不知道,这个年轻人最终会把所有的帐单转嫁到她头上,他不可能带着钱来打工,可是,他就是叫她舒服,付账也值得。
“现在我们到哪里去?”
“吃完中饭,送你回家打一个中觉。”
她咳嗽一声,“我在想,或许你不介意一起出门到——”
年轻人接上去:“那些风景区都很闷。”
“那么,到东京走走。”
“我对东洋次文化亦无多大兴趣。”
“这样吧,地方由你挑。”
“我爱去的地方你未必有兴趣。”
“不会的,你说好了。”
年轻人笑笑,“譬如说,睡房。”
她涮一下涨红了脸。
吃饭的地方遇见熟人,有女士过来与她打招呼,她大方应付,朋友站着与她说话,年轻人连忙站起来拉椅子。
出过一身汗的她看上去容光焕发,心情愉快,年轻人觉得自傲,最要紧是顾客满意开心。
在停车场里,他遇到佐佐木,那日本人身后跟着一黑一白两个英俊的年轻男子。
他们谈了几句。
“博士已决定更改店名。”
“那也好。”
他们朝艾莲笑笑,登车离去。
艾莲问:“你的同事?”
年轻人看着她微笑,“要不要叫他们一起来?极有趣的。”
她大惊,“不不不——”随即沉默下来,她被侵犯了,同时,她也知道他也被她得罪。
太可悲,真没想到这样关系的两个人居然还各自有自尊。
人是何其可笑的一种动物。
那天下午,他陪她飞到东京去。
他送她一盒衣物,她以为是一套睡衣,打开来,发觉是一条紧身黑皮裤。
她骇笑,这可是怎么穿得上去。
他叫她躺下,拿来一只喷壶,赚小的部位喷些水,皮料湿水后可以拉宽一点,渐渐一寸一寸那样把拉链拉上。
她诉苦:“我不能呼吸!”
“可以,别担心。”
“这样像是受刑。”
皮裤贴着腿腹,似一层光亮的皮肤。
接着,他叫她化下浓妆,把她头发抓松,跟他到闹市逛。
他仍然穿白衬衫蓝布裤,看上去似一个学生拖着一个流莺。
傍晚,街上那些夜之女神向她投来艳羡目光,像是羡慕她找到个好客人。
他与她站在街上吃牛肉面。
“我还以为你不喜欢东京,可是你到了此地十足似日本人。”
年轻人笑笑。
“会讲日文吗?”
他轻轻地在她耳边说起来,声音柔靡缠绵,她听不懂,可是一边耳朵热辣辣。
半晌她问:“讲什么?”
“夏季大减价,一切货品二至五折,宾客必可满载而归。”他指着对面百货公司告示。
艾莲一楞,笑不可抑,由此可知不是说些什么,而是如何说出来才最重要。
能叫她笑,真不容易。
她伸手去摸他的面孔,“真不介意终身与你厮守。”
年轻人搂住她的腰,不,不会有人愿意一辈子做卖买。
她诧异时间过得那么快,她愿意继续享受这种双脚踩在云雾里的感觉。
“陪我去三藩市。”
“今天累了,明天再说。”
她买了一只金表送他,他拆开一看,还给她,“我只戴泰密士。”
她还在踌躇。
他唤她:“过来,缎子床单非常柔软。”
在旧金山,他们住在她的公寓里。
早上,她穿着浴袍站在露台看金门桥,听见他捧出咖啡,她转过头来说:“我从未试过如此快乐。”
他不语,轻轻坐在她身边。
那天晚上,他俩出去吃饭,侍者刚捧上龙虾汤,忽然之间,水晶灯不住摇晃,灯光一明一灭,台椅震动,众皆愕然。
年轻人低声嚷:“地震!”
立刻把女伴拉到台底躲藏。
这只是一次微震,可是墙壁上的装饰全部掉下来了,落了一地,顾客惊惶失措。
年轻人脱了外套罩住她的头,整个身子伏在她身上。
震停了,大家纷纷钻出来,她呼出一口气。
看着他,她问:“你倒不担心自己的安危。”
他答:“先照顾妇孺。”
她无话可说。
从来没有人这样关心她。
他们散步到街上。
夜总会门口站着艳女,看到异性走过,把雨衣掀开,叫他们看到裸露,“进来,一分钟免费看,一分钟免费。”
她问:“这是脱衣舞?”
年轻人额首。
“我从未看过。”
“这些不好看,舞娘身上有针孔,有机会我陪你去看高尚点的表演。”
她讶异,“色情表演也分层次?”
他笑笑,“分十八流,最高境界的称艺术。”
她深深叹口气,“我懂得太少。”
“你懂得风中接吻吗?”
旧金山的风冷且劲,情侣实在有必要拥抱。
即使在旅行期间,他也带着简单的运动器材。
他有一条单杠,他把她抱上去,叫她双手握住,一放,她直嚷。
时间真像回到二十年之前去。
这是买回来的岁月。
她忍不住问他:“若果这是你的假意,你的真情是什么样子?”
他不想回答,他根本没有真情。
客人都这样,日子长了,她们都无可避免追究真假问题。
她伏在他胸前,“你的皮肤多么漂亮。”
许多人客都那样说过。
但是这个叫李碧如的顾客比较特殊,她对人有一定的尊重,而且,因为真正富有,嘴里从来不提钱字。
他喜欢她。
第二天,她同他说:“我想你陪我去见我大儿伟言。”
年轻人扬起一道眉,他略为意外,可是言语中一点不露出来。
“我驾车送你。”
他是最好的游伴,全世界各大城市的道路网了如指掌,各国语言亦全讲得通。
她看着他,“伟言同他父亲已经没来往,这些年来,只有我比较同情他。”
年轻人不说话。
谢伟言住在市中心,住宅十分特别,由货仓改建,乘一部载货电梯直达,艺术家喜欢这种别致的居所,室内装饰做得一丝不苟。
谢伟言长得清秀英俊,早已准备好茶点招呼母亲。
寒暄过后,他给他们看他的最新版画制作。
就在这个时候,电梯门打开,一个金发男子进来。
谢伟言十分大方地介绍:“我的室友彼得赞臣。”
那金发男子满面笑容:“欢迎欢迎。”
他一手把花束递给谢伟言,一手把带回来的蛋糕打开待客。
年轻人与他们聊到艺术潮流的走势,相当投机。
直到晚饭时分才告辞。
谢伟言把母亲送到门口,“妈妈,多来看我,我常常想念你。”
他母亲泪盈于睫。
在车子里,她颓然说:“你明白了。”
年轻人过一刻反问:“明白什么?”
“我儿有特殊癖好。”
年轻人微笑,“在旧金山,这算是正常关系。”
“你真会说笑。”
年轻人不语。
“对不起,我不该叫你负担我的烦恼。”
“没有关系。”
“他父亲憎恨他。”
年轻人不便置评。
“因此责怪我,我们感情日差,已近水火。”
可是,他们都不愿离婚。
果然,她低声说“我们在加州结婚,分手规定财产要分一半,有若干物业,由先父留下,我真不忍出售。”
听客人诉苦也是工作一部分。
回到公寓,他斟一杯白葡萄酒给她。
“味道好极了。”
年轻人笑,“市郊那柏壳土产。”
她凝视他,“你真聪明。”
“嘘,让我们跳舞。”
过一日他们就回去了。
下了飞机,分头回家安顿行李。
她一进门,就闻到一股辛辣刺鼻的雪茄烟味。
她当然知道是谁来了。
皱起眉头,她吩咐佣人把所有的窗户打开。
然后,她听到她名义上的丈夫谢汝敦自牙缝中迸出这句话——“李碧如,真没想到你会贱到这种地步!”
她把他的雪茄连烟灰缸倒进垃圾桶,冷冷道:“有话同我律师讲。”
谢汝敦把一大叠照片扔到茶几上。
她取起来看。
照片拍得很好,不觉猥亵,相中人看上去十分年轻,不像中年妇女,李碧如不由得微笑起来。
“你不知廉耻。”
李碧如回答:“彼此彼此。”
“你竟会花钱去买一个人来陪你,你召妓。”
李碧如坐下来,头也不抬,“那也不过是跟你学习。”
“你太离谱了,谢李两家颜面无存。”
“话说完了请开门走。”
“李碧如,你会身败名裂。”
她一楞,忽然笑了,她记得当年她也这样劝过他,可是社会准则不一样了,他只有更发财更成功。
她忍不住挥挥手,像是赶苍蝇般手势,“不劳费心。”
此刻她只知道一件事,他使她快乐。
“李碧如,我要同你分手!”
她抬起头来,看到了他,这个中年男人秃头,脸上布满雀斑,敞着丝衬衫领口,面孔、脖子、领口一带皮肤因打高尔夫球晒成棕色,可是晒不到之处却苍白得一点血色也无,像死肉。
丑,真丑,似一只人型化了的癞蛤蟆,肚子上挂着一只救生圈,裁剪再好的西装都遮不住,近年来他只得学胖太太那样,尽量穿黑色衣物。
她鄙夷地看着他。
难为那些如花美貌的青春女,为了一点点利益去侍候这种人,这真是天下最悲哀的交易。
她镇定地说:“要离婚的话可以到律师处挂号。”
谢汝敦冷笑一声,“那些瘪三看中的,不外是你的钱!”
她的胸口像是中了一拳,强忍着痛楚,不动声色的说:“幸亏我还有钱。”
谢汝敦忽然像一只野狼那样好笑起来,“你想学我?你是女人,你办不到。”
他说完这一句想站起来,可是沙发太软太深,他块头又大又重,窝在座垫之中,双臂撑不起来,老态毕露。
他们真以为他们不会老,男人没有更年期,男人的五十才是黄金时期……她冷笑。
居然有些拜金权的女人不住标榜他们风流潇洒,不受时限影响,太可笑了。
叫他们脱下衣服看看,那烂棉絮似的皮肉,还不是像破布似挂下来。
肌肉没丝毫弹力,触手下陷,多少财势都补救不了。
她的声音十分轻柔,“你又有什么不同,你也老了。”
谢汝敦收敛嚣张与霸道,沉默下来,过一会说:“李碧如,我不会放过你。”
她叹口气,“我不是你仇家,这些年来,我带来财产与子嗣,我还有什么对不起你。”
“你不守妇道。”
“我是人,我有权追求快乐。”
“那不过是饮鸩止渴。”
“是吗,”她替他拉开大门,“不知有无解药,你若找到了,请通知我一声。”
他累了,脚步略为踉跄,勉力仰起头,走出门去。
她也倦得说不出话来,双手掩着脸,渐渐泪水自指缝间流出来,湿透手掌。
二十五年前,谢汝敦也是个精壮的小伙子,不十分英俊,可是朝气勃勃,自有一股阳刚魅力,时时穿白衬衫、卡其裤,肯吃苦,够用功,待人诚恳,没有谁不喜欢他。
可是,月亮会圆,人性会变,今日的谢汝敦飞扬跋扈,贪婪狠辣,十足是二三十年代小说家笔下奸淫的大腹贾。
岁月不知道流往何处,这些年来,她生活中无限辛酸,有限温存。
她蹒跚走入房中,倒在床上。
年轻人的电话一直没打通,李碧如给他的私人号码没人接。
那电话就在她床边地毯上,铃声调校得极低,像一个幼儿生在呜咽。
她实在太累,那种自内心深处发出来的倦意使她觉得一眠不起并非太坏的一件事。
她把头埋在枕头里。
年轻人隔一会儿只得放下电话。
片刻电话铃声再响。
年轻人连忙接听。
那边是一串银铃般笑声。
年轻人松一口气,“导演,你好。”
“孝文,别来无恙乎。”
“托赖,近况如何?”
“新居开张了。”
“恭喜恭喜。”
导演娇笑,“不过,可是换汤不换药的哩。”
“宝号叫什么?”
“美娇姨旅行社。”
年轻人没听清楚,“什么?”
“美,即漂亮,娇,即俏丽,姨,是柔媚,你说好不好听?是位名家的心血结晶呢。”
“哪位名家?”
“一位名作家。”
年轻人嗤一声笑出来,“原来是爬格子动物。”
导演不以为然,“你干吗丑化他人职业,每个人每件事都有两种叫法,你是伴游,我是介绍人,要叫得难听,我是——”
“好了好了。”年轻人告饶。
导演问:“名字好不好听?”
“好极了,不过似乎更适合为男宾服务。”
导演沉默片刻,“不,我不会做男客。”
“为什么?”
“积德。”
“这个理由很新鲜。”
“做女宾与做男宾有太大分别,此刻,我为寂寞而有需要的女性解决烦恼,良心上不觉有何不妥。”
年轻人忍不住笑起来。
导演说下去:“我可不会送羊八虎口。”
年轻人大笑:“我长得不好,我太不像一只羊。”
“李碧如女士可满意?”
“嗯,你也知道她的真名。”
“不难打听,现在客人也不再故意隐瞒身分,反正钱抓在她们自己手里,怕什么。”
年轻人忽然说:“钱真是除臭剂。”
导演格格笑,“那还用讲,哪怕你有狐臭烂嘴,过去满身疮,这一刻有了钱,也就一笔勾销。百病消散。”
“难怪每个人都拼了老命弄钱。”
“谁说不是。”导演长叹一声。
“明天下午我到公司来。”
“慢着,孝文。”
“还有什么事?”
“我有一个客人指明要见你。”
“我已与李女士有约。”
“不必这样贞节吧。”
“这一段时间内——”
“位位都是客人,我不好得罪人,人家只不过想见一见你。”
年轻人踌躇,“约我在什么地方?”
“你放心,我不会叫你凌晨到三不管地带的后巷去等人,是某大酒店花店。”
年轻人答允去走一趟。
花店狭小,但七彩缤纷,香气扑鼻,女店员看见一个英俊小生走进来,连忙上前招呼。
“先生挑什么花?”不知怎地面孔先涨红了。
“白色香花。”
“正好有一束铃兰在此。”
才巴掌大那样小小束,这花外国人叫谷中百合,指甲大的小白花像是一只铃模样。
店员替他用软纸包起来。
年轻人付现钞。
忽然之间他觉得有人在看他。
花店四面都是大玻璃,完全透明,有人站在玻璃外仔细地打量他,像贪婪的孩子看玻璃瓶内的糖果。
糖果今日仍然只穿白棉纱T恤及蓝布裤,外套搭在肩膀上。
他握着花,抬起头,向那位女士笑笑,指一指胸口,推开玻璃门出来。
那位女士凝视他,苍白瘦削的脸上有一丝苍凉意味。
她问:“你就是中国人。”
他把花递给她,“叫我孝文好了。”
她接过花,目光异常急躁,把另一只手伸出来,按向他的胸膛。
年轻人连忙半途截止,握住她的手晃一晃,放下。
她把花还给他,“你几时有空?”
“请跟旅行社联络。”
“好,”她说,“我会那么做。”
她二话不说,转头就走。
看样子是个老手。
年轻人嘲笑一声,正想离去,忽然之间人影一闪,有人朝他扑过来。
那人手一扬,年轻人反应奇快,抓起外套挡在头脸之前,电光火石间,那人已经逃逸。
年轻人闻到一阵腐蚀味道,有人惊叫,他趁酒店护卫员赶到之前急急自横门逸去。
那件外套救了他。
手臂上溅到几点溶剂已蚀人肌肉,可是经过医生诊治,总算无碍。
医生是熟朋友,轻轻同他说:“以后走路,看看左看看右,看看背后有什么人。”
年轻人颔首。
导演接到报告赶到医务所,一照脸,看到年轻人面孔无恙,先是松一口气,然后点着一支烟,吸一口,前来验伤。
她没有说话,片刻接熄烟离去。
医生笑笑,“她自会去找人算帐。”
年轻人到这个时候才说话,而且,讲的是与自己无什么关系的题目:“其实她也赚够,在这个行业内,亦无人比她收入更丰,早就可以退休,何必还这么辛苦。”
医生答:“退休后干什么,开一爿幼稚园?”
“退休即是什么都不做。”
“她会闷的,她这么擅长的工作,不做也可惜。”
那日,年轻人向李碧如告假。
“我会补回一天给你。”
“啊不妨,我还打算与你谈续约之事。”
“言之过早,到时再谈,也许,接近约满时你心意已经不同。
他累极而睡。
不多久便醒来,手臂上受伤处炙痛,打开纱布一看,血已干,只余几颗乌溜溜的洞,十分可怕。
他忍耐着服镇痛剂。
一边听音乐一边沉思,是谁,谁会想要他的狗命。
这时,他听到门外一阵扰攘。
他去开门。
是管理员,“石先生,这位小姐拿着一大串锁匙在你门外逐条试,说是你的朋友,要进来取回一点东西。”
管理员身后站着谢伟行,有点吃瘪的样子,别转脸,不看他。
管理员催促:“石先生,你若不认识她,我立即报告派出所。”
“慢着,她的确是我的朋友,她把领匙混淆了,麻烦你。”他给他小费。
管理员松开谢伟行的手,随即离去。
年轻人看着谢伟行,忽然笑了。
她瞪他一眼,“笑什么?”
“笑你果然没辜负父母替你取的好名字,你的伟行就是鼠摸狗窃吧。”
谢伟行没好气,转身就走。
年轻人叫住她,“你不是千方百计想进屋来吗?”
她停止脚步。
“屋里什么都没有,你大可进来看个够,以便死了这条心。”
“有咖啡吗?”
“这倒有。”
厨房里堆满了食物,尤其是各式各样的酒,一箱箱置于地上。
谢伟行挑了一瓶契安蒂,自斟自饮,又在冰箱内找到各式肉肠,即时用来夹面包。
她一边嘴嚼一边说:“挂家母帐上可也。”
年轻人摇头叹息,“何必以损人为己任。”
谢伟行不以为然,“你不是会受得伤害的那种人。”
他把她拉到客厅,打开所有抽屉,均空无一物。
又让她进房检查,衣橱内只有简单的衣物,床头几上有一份报纸,如此而已。
谢伟行诧异了,每个人都有身外物,能把杂物量控制得那么低,倒真是一种艺术。
“看够了?你可以走了。”
“嗯,连书架都欠奉,也难怪,干你那行业,毋需识字。”
他把她拎到门口,“再见。”
“我的手袋漏在你客厅里了。”
年轻人说:“胡说,你何尝带着什么手袋。”
“我对你有无限好奇,让我们好好谈谈。”
“黄页电话簿里有许多旅行社的地址电话,你一定会获得满足。”
“喂,你应该对女性低声下气,为何独独呼喝我?”
“以后别让我再看到你。”
“你会看到我的。”谢伟行倔强地说。
门关上了。
年轻人一转身,就看到沙发上有一只名牌闪光银红色的小小背包。
上次漏了一只鞋,这次是一只手袋,这叫做偷鸡不着蚀把米。
这个可恶又可怜的少女,她比她母亲更寂寞。
年轻人摸着微痛的太阳穴。
把她脸上过浓的化妆洗掉,也许与她母亲一样有着落魄的神情。
中年妇女老企图把面孔搽得白一点,有时粉太厚太呆,真像一幢墙一样,可是年轻点的女子又爱在脸上打黄粉,加胭脂都是泥土色,真可怕,女性若放弃化妆品就好了。
他拾起小背包,背包内的东西掉出来。
少许现款,几张信用卡,以及一面镜子。
信用卡上的名字是李碧如。
这个女儿看样子将一辈子靠母亲生活,不会也没有必要独立。
电话铃响了。
开头是没有声音,后来有人低低地说:“我想来看你。”
年轻人答:“我没事。”
“导演说你受伤后心情欠佳。”
“她真多余,何必把这种小事告诉你。”
“不,我应该知道。”
“我来接你。”
“我就在你楼下。”
“是么,我马上下来。”
每个女人都觉得她比别人有特权。
往往喜不动声色,出现在人楼下。
幸亏楼上没有别的客人,否则,吃亏的是她自己。
一位行家半夜去开门,门外站着人客,一定要进门,他只得放她进屋,她看到他的老父老母、小弟小妹一大堆人,这才惊觉,对方也是一个人。
年轻人听了这个故事之后,决定一年搬一次家,所以家里永不囤积杂物,方便随时卷铺盖离去。
已经被太多人知道他住在何处了。
他招呼她上来,斟出清茶。
她倦慵地躺在大沙发里。
她问:“你用石孝文名字入住大厦?”
“是。”
“这是你的真名字吗?”
“你说呢?”
“恐怕石孝文亦非你本名。”
年轻人笑笑,这客人也真奇怪,在这种时刻研究起他的真姓名来。
“出生时,父母叫你什么?”
“弟弟。”
她笑了,觉得非常有趣。
喝了两杯,她说:“导演叫你搬家。”
年轻人颔首。
“她认为我的丈夫是嫌疑犯。”
年轻人一震。
“倒不是因为护忌,而是怕失面子。”
年轻人不语。
过一刻,她轻轻说:“小儿乳名亦叫弟弟,”停一停,“开头的时候,我们都是妹妹,或是弟弟,然后,在世途上,我们被逼扮演不同的角色,努力演出。”
年轻人说:“我是自愿的。”
她抚摸他的脸,“能够这样想,也是好事。”
他握住她的手,“今日我休假。”
“你把我看成什么人!”
“一个普通女人。”
她叹息,“你说得对,我也是一个人。”
如此嗟叹,可见都觉得外人不把他们当人。
他听到她轻轻说:“孝文,你想要什么,在我能力范围以内,都可为你办到。”
其实她的能力有限,她不能使自己更年轻,也不能使她丈夫爱她,更不能叫子女听话。
太多的钱,要来无用,金钱并非万能。
可惜无钱的人没有资格说这种话。
“让我来帮你搬家。”
“你有现成的地方?”
“有,地址十分秘密,你若不说,没有人会知道。”
只要有地址,一定会有人知道。
可是,年轻人没有与人客申辩的习惯。
他赚她们的钱,吃这口饭,有何资格更正人客的观点角度。
“过来。”她拍拍身边的位置。
这个情况又不同,年轻人笑了,他也指指旁边的空位。
她有点无奈,不过终于轻轻坐到他身边。
她并不矮,可是身段过分纤细,的确是最佳衣架子,可是异性会赚她瘦。
她把头靠在他肩膀上,显然在重温少女时的梦。
秀丽的她相信在很年轻时也缺少横强生命力。
她问:“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年轻人笑笑,“对我好的人。”
“就那么简单?”她诧异。
“对我不好,条件再优秀,有个鬼用。”
她终于明白,笑了起来。
“搬了家,那些女孩子找不到你。”
她的目光落在粉红色的背包之上。
年轻人不语。
她又问:“年轻是否真好!”
迟早她们都会问这种傻气的话,然后去到巅峰,便一本正经地凝视伴侣,问:“你爱我吗?”
不论年龄,都会这样做。
他抚摸她丝缎似头发,“嗳,我们在这里浪费时间呢。”
年轻人想起他从前一个小女朋友,有一头天然浓稠的卷发,脸畔全是碎圈圈,洗完头从来不吹干,像海藻似的,他喜欢把头埋进那样温发里嗅它的香气。
可是,现在他已是一个没有选择的人,那记忆已埋在心底良久,他也不明白何以他会在这种时刻想起那么久以前的事。
他捧起她的脸,她永远这么紧张,从来不懂放松,肌肤上全是疙瘩,他试图抚平,可是从不成功,再着意的话,颈上耳背会发出风疹块来。
他只得非常耐心。
若劝她喝酒,她一下子喝醉,不说什么,只是倒头沉睡,真是个淑女,连酒精也不影响她斯文娴淑气质。
一辈子没有疯过,一辈子没有为过自己。
年轻人这三个月,是她送给自己最佳礼物,已经叫做是最放肆的一件事。
他真的开始喜欢她。
第二天他就搬了家,只带了几件衣物过去。
傍晚,他到大学去找妹妹。
宿舍是旧建筑,灯火通明,光洁长条木地板,走在上面,阁阁阁响。
明珠在休息室温习,面前堆满了书本笔记以及一部手提电脑。
看到他,她高兴地站起来招呼。
“外边下雨?”
“不,我刚洗了头。”
她陪他走到走廊上去说话。
“快考试了吧?”
“已经在考,晚晚梦见试题派下来一条也看不懂。”
“真可怕。”年轻人笑,原来象牙塔里也有烦恼。
“你有无噩梦。”
“没有。”
“你真幸运。”
可是,年轻人想说,我天天就是生活在噩梦里。
“你想去扫墓?”
年轻人点点头。
“我陪你。”明珠转过头去。
“不,待考完之后我再来约你。”
他把新电话地址连一叠钞票给妹妹。
“我还有。”
“随便买些什么,请同学喝香按。”
“酒不能带到宿舍里。”
他笑笑,“我走了。”
明珠一直送哥哥到门口。
年轻人把车驶进市区,买了一些日用品,他并不疑心有人跟踪,也没前后留神,公众场所人挤人,根本防不胜防,不如听其自然。
非得沉得住气不可。
有没有害怕过?有,不是现在,是六年前,十八岁,父亲刚辞世,拖着生病的母亲,年幼的妹妹,生计无着落,借贷无门之际。
之后,再也没怕过。
最食人的猛兽是逼人的生活,现在,他无牵无挂,即使有什么三长两短,妹妹也有足够生活费用。
他相信他会看到她大学毕业,找到理想职业与对象。
她会得丰盛的嫁妆,对生活她不用操心。
无论受过几许侮辱,他始终感激一个人,他们叫她导演,绝对有充分理由,她要是看中了谁,就像导演塑造演员一样,那小子稍假时日就会成为旅行社的明星。
她教他进修,“开口粗俗,面孔英俊也不管用,至少要有大专程度,客人鄙俗,那是她们的事,你管你照行规行事。”
她一直把最好的客人介绍给他。
开了门,他走进新的家。
客厅整面长窗看得到蔚蓝色的海港,这幢三千平方尺的顶层公寓时值不菲,是李碧如的私人物业。
他暂来借住。
想必是她借个藉口把他搬到比较高贵的地段来,因她不惯在他住的区域出入。
刚想关上门,有人打招呼:“新邻居?我姓王。”
年轻人抬起头来,是一名艳女,身段好得不得了,穿粉色格子短裤、高跟拖鞋,白色小背心在腰际打一个结,露出一截腰肉,所有衣服都不够大,绷在身上,可是她全身没有一寸赘肉。
年轻人点点头。
她怪羡慕,“你那座方向好,对海,我那座面山而已。”
年轻人笑笑,也已经够好了,宝贝。
她上下打量他,“是租还是买的?”
刚好电话铃响了,救了他。
他的芳邻说:“我的是买的。”非常自豪。
年轻人礼貌地说声失陪,关上门,去听电话。
是她问他可喜欢新地方。
他答十分好。
家具简朴,完全照他的意思,同旧居差不多。
她没有提任何条件。
有些客人就没那么大方,起码会提醒他“这个地方,是无论如何不可招待女客”等。
正在挂衬衫,有人敲门,年轻人一看,仍是刚才的王小姐。
“可以过来看看吗,我好想换到这一边来。”
年轻人只得让她入内参观。
她一走到露台上,“景色真美。”
他站在她身后。
局外人看到那样年轻的俊男美女,怎么会料到他俩干的是什么营生。
这时,他们已经明白彼此是同道中人。
王小姐轻轻忠告年轻人:“记得叫她过户,”停一停,“是位她吧。”随即吃吃笑。
幸亏没有久留,看了一回风景,婀娜地离去。
年轻人觉得她有点面熟。
倘若拍过电影,身价又高些,好歹是个明星,有别于一般庸脂俗粉。
过一刻,屋主人捧着一盆兰花上来。
那王小姐已换了衣裳,出外赴约,车匙套在食指上不住转动,笑着与年轻人打招呼。
她问:“认识她吗?”
年轻人想都不想:“从来没见过。”
“是电影明星王妃。”
“我一向不看电影。”
“她朝你笑得很熟络。”
“或许人注重礼貌。”
她笑了,从未见过那样滴水不入的人。
过片刻她仍然没放松那个话题:“你可觉得她漂亮?”
他据实答:“不,我很少觉得异性长得美。”
“因为你自己长得太好看吧?”
“没有的事,我无暇兼顾。”
她把兰花放在窗台近阳光之处。
年轻人说:“楼下有室内泳池,我陪你去游泳。”
她气妥,“我一直没学好过游泳。”
“能游水吗?”
“不能,只可以抱住浮板游。”
“那已是七成工夫了,来。”
“我没有泳衣。”
“谁说要泳衣!”
“谁说要泳衣?”
“裸泳!”
“我从来不做那样的事。”
他穿上短裤,给她一件长T恤。
泳池里只有一两个洋童,水温略高,可是非常舒服。
年轻人真的教起游泳来,他用手轻轻托住她身体前进,她懵然不觉他已经放开手,一直努力往前游,忽然看见他在两公尺外朝她笑,一惊,即时沉下水,喝了一大口水。
他连忙过来扶起她。
她抬起头,“今天已经足够,你看我头发与化妆都一团糟。”
他打量她,“看上去没什么不对。”
“叫我们中年太太浸入水中,真需要很大勇气。”
年轻人觉得好笑。
她在水中打一个滚,“真畅快。”
洋童一个水球飞过来,年轻人一个反手打回去,洋童大乐,示意他加入耍乐,他摆摆手,洋童发出失望嘘声。
年轻人怕他们无礼,连忙上池畔扬开大毛巾待女伴上来。
他把她裹在毛巾里。
她走到尼龙椅那边去。
一个洋重过来问:“你妈妈不让你同我们玩?”
年轻人停睛一看,发觉那十二三岁的女孩人小鬼大,朝他眨眼。
他一言不发走开,如今,十多岁也已懂得很多。
他过去同她说:“改天我们出海去。”
“我怕冷。”
年轻人温柔地说:“你比你想象中勇敢得多。”
返回公寓,他帮她吹干头发。
“嗳嗳嗳,你不能按着我头一个劲儿乱吹。”
“这样快。”
“我是女人,要用发卷。”
“才不需要,我自有主张。”
他替她梳松头发,“看,你一直打扮得太老气。”
她看到镜子里去,有点吃惊,有点意外,头发蓬松的她居然不难看。
她低下头,感激地说:“谢谢你。”
年轻人笑笑不语。
“生活中没有你不知怎么办。”
他看着她,“我不大会讲话,不过,我还是要说你是言重了,未认识我之前,你也生活得很好。”
“不,太空虚了。”
“因为没有人有空陪你。”
她讪讪的说,“早上起来,漫无目的,根本不知做什么好,有一次特地出门去约会计师吃饭……每个人都那样忙。”
他好奇:“你可有正式工作过?”
“正式支薪?从未试过。”
年轻人笑笑,“很痛快,流汗的感觉会使你满足。”
“你第一份工作是什么?”
年轻人不欲回答。
“你不用故意隐瞒。”
他笑笑,“我怕我们一开始讲话会一发不可收拾。”
“你第一份工作是什么?”
“在一间办公室做信差,兼替同事倒咖啡。”
“后来是怎么转的行?”
“被导演无意中发掘。”
“有无抗拒?”
“嗨,这是什么,这是研究我身世?”他笑,“我已经说得太多。”
她非常固执,“告诉我。”
“那时家里需要钱,母亲病了一段日子,妹妹的学费、房租水电……”
“父亲呢?”
“他已辞世。”
“啊,所以你一早要当家。”
“是,我从未正式后悔过,头一年的收入全部用在家里,母亲藉此搬入私家医院,由护士照料,钱在某些时候非常受用,她去得十分安乐。”
“令堂没有痊愈?”她吃惊。
“没有,”年轻人低声说,“妹妹在同年考进大学。”
她不再说话,躺在沙发里,眼睛看着他。
年轻人握着双手,垂着头,讪笑道:“是一个世纪前的事了。”
“第一个客人是什么人?”
年轻人躺下来,双臂枕着颈后,“我不记得了。”
“真的不记得?”
“我选择忘记。”
“因为耻辱?”
“不不不,怎么可以这样说,客人即老板,都对我生活有贡献,我彻头彻尾由衷感激所有人客。”
“你十分有职业道德。”
“我同你说过,我是自愿的。”
“你妹妹可知你职业?”
“她不知,可是她很明白,一个大学生第一份工作,月薪不过万余元,哥哥的优差,非同凡响,一定是偏门生意。”
她看着他,倦慵地说:“你怎么会长得那么漂亮。”
他也看着她,“喂,已经谈了半天,肚子饿了。”
“好,我们出去吃顿得了。”
第二天,年轻人在电梯里碰到王小姐。
她老实不客气走近,拨动他外套领子。
莺声呖呖地说:“原来,你就是大名鼎鼎的中国人。”
年轻人好不尴尬,退后一步。
那女演员看着他,“你居然还会脸红,”她摸摸自己的面孔,“我不行了,脸红不是可以扮得来。”
年轻人退在电梯一角,一味笑,不想得罪这名美女。
“那位李女士,是你的朋友吧,传说,你能叫女性……那真是难得的,”她笑,“我都想试试。”
电梯门打开,年轻人还能有礼貌地让她先走出去。
她回过头来,疑惑地说:“你真的可以——”
外头汽车响起号来。
她匆匆扭着腰出去了。
年轻人一边耳朵麻辣辣的发热,这种耻辱,是他一直不能习惯的一件事。
他开动车子,驶到街上,劲风扑面,隔了很久,心情才平静下来。
约了明珠在码头等。
她总是那么准时,上得车来,告诉兄长,“终于考完了,有一两张试题颇难。”
“我对你有信心。”
短发圆脸的她笑笑,“假如我打算往外国升学呢?”
“我希望你早日结婚生子。”
明珠腼腆地说:“我志不在此。”
“无论怎样,我支持你。”
“那将是一笔可观的费用。”
“不妨,读多少年亦不成问题。”
“谢谢你。”
到了山顶,找个地方停好车,他与妹妹拾级而下,真是步步为营,一边数着号码,终于找到要找的墓穴。
明珠放下一盒小小毋忘我。
兄妹深深鞠躬。
年轻人轻轻问:“母亲可看得见我们?”
明珠平和地回答:“我认为不,人死如灯灭,心身不再操作,否则仍须担忧惊怖。”
“你说得对,明珠。”
“无知无觉才叫永息。”
年轻人低下头,“我十分想念母亲。”
“那是一定的,我们为她所出,在她子宫孕育,总有所牵连。”
他看着妹妹,“你的智慧远胜于我。”
“学堂里学来的东西不外如此,出来找生活,靠的是街头经验。”
年轻人不语。
“书读得多了,总有包袱,又得为生活妥协,徒然弄得像个四不像,许多讲师与教授都如此。”
兄妹再深深鞠躬。
地方挤逼,几无容身之处,他俩只得离去。
明珠说:“将来,如有机会到外国定居,必定把先人骨灰也带走。”
“你仿佛已决定飞出去。”
“是,我对此地并无太多感情,发生过太多不愉快,一点好的回忆也无。”明珠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年轻人搭住妹妹肩膀,轻轻拍两下。
他们沿着狭窄通道上去。
“送我到市区得了。”
“朋友们对你好吗?”
“当然好,我是极为疏爽的一个人,”妹妹笑,“功课本子随便借,又天天请客。”
“人家来找你,是你的面子。”
分手前他与妹妹拥抱了一下。
车子里的电话响了。
“中国人,我是小郭,你来一下好不好,我在皇冠钻饰店。”
年轻人十分讶异,“我就在附近,好不凑巧,停好车即可赶到,什么事?”
“来了再说。”
一走进店里,小郭便迎出来,皇冠是一间小小珠宝店,相当出名,它专售古董首饰,亦即是二手珠宝,亦代客卖买收购修理,小郭在该店兼任保安经理。
小郭一见年轻人即说:“谢伟行在经理室。”
年轻人不置信,“她犯了什么事?”
“偷窃,人赃并获。”
“叫她把货物买下来好了。”
“中国人先生,那样做是不对的,即是鼓励他们赌一记:过不了关才付钱不迟,怎么可以!”
“你想怎么办,即时召警?”
“她母亲是大顾客。”
“看,又碍着情面。”
“是,生意越来越难做。”
“把我叫来有什么用?”
“你是她母亲的朋友。”小郭笑嘻嘻。
“被你这样一嚷,全世界都知道了。”年轻人没好气。
“你去把她母亲唤来。”
年轻人坐下,“为什么一定要叫她母亲来听教训?打幼稚园开始,一见家长,就由母亲代表,父亲们去了何处?你我都知道她父亲在本市,怎么样,惹不起?”
小郭看着年轻人,“把她令堂叫来,她会感激我们,把她父亲叫来,她会憎恨我们,男女看面子是两回事。”
“这个女孩子很讨厌。”
“我也知道,可是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把她赶出店去。我们好做生意。”
年轻人举起手,“此事与我无关。”
小郭恼怒,“这种小忙你都不肯帮?”
“店主为什么不动手?”
“店主不欲得罪熟客。”
这时,一个穿黑色传统旗袍的中年女子出现了,相貌娟秀,身段丰硕,她朝年轻人点点头,微微笑。
年轻人沉默片刻,“把电话给我。”
店主同小郭有特殊关系。
这是很奇怪的感觉,毋须很机灵或是很敏感的人都可以感觉得到,当事人亦不必眉来眼去,一切都在空气里,也许,那是一种电池,微弱,但的确存在。
电话接通,年轻人简单扼要地报告了事实,放下电话,他说:“我到门口去等人。”
小郭松了口气,拍打他的肩膀。
年轻人给他一个毋须客气的手势。
他在门口等她,不消十分钟,她已由司机送到,姿势还算镇定,可是面色出卖了她。
年轻人过去安慰她,把她送进店内。
小郭出来。
年轻人问:“此事将如何解决?”
“把货包买下来,道歉,将女孩送至心理医生处治疗。”
“她偷的是什么?”
“一条碎钻手链,上面拼出‘快乐生日甜心’字样。”
“今天是她的生日?”
“谁管这些,家里已经堆山积海,还要往街上偷,神经有毛病。”
“也许——”
小郭不耐烦,“我对富人的各种病态特别不予容忍。”
他出身贫苦,却能洁身自爱,故自觉高人一等。
“我先走一步,我不想看到那女孩。”
“我不怪你,那真是一名怪胎。”
他们有一怪招,叫迁怒,无论如何,不会怪到自己头上,可是身边有谁便生谁的气。
年轻人离开了是非之地。
他去办一点事才回寓所,意外的是,发觉她已经在露台上看风景。
“这么快便回来了?”
她叹口气。“我们母女无话可说。”
“怎么会,家母与妹妹一直喁喁细语说个不尽。”
“那是一种恩宠。”
“或者……”年轻人搔着头皮,“努力改善……”
她无奈,“伟行一离开珠宝店就对我不瞅不睬。”
年轻人轻轻说:“宠坏了。”
她怪不好意思,“怎么会用这种事来麻烦你——”
“嘘,别道歉,我们还有别的要做。”
“你是世上惟一能叫我欢乐的人。”
“这是什么?眼泪,你哭了。”
“对不起。看我是多么失败。”
“能叫少女流泪不算本事,可是感动我这种——”
“少抱怨,多享乐。”
她转个身,暗暗垂泪。
他轻轻安抚她。
晚上,小郭的电话来了。
“下了班没有?出来喝一杯,琦琦请客。”
琦琦一定是珠宝店老板娘。
他出去赴约。
那琦琦女士真是风华动人,尤其难得的是没有话,沉默如金。
小郭说:“已经查到是什么人向你下的毒手。”
“是日本帮吧?”
“你也不是胡涂人,他们恼恨导演抢尽生意,存心要毁她台柱给点颜色看。”
年轻人十分幽默,“幸好对事不对人。”
“导演已飞到东京去谈判。”
“孤身上路?”
“自然不,有势力人士陪着她去。”
“我们这一行也越来越难做。”
“利之所在,自然多人觊觎。”
“小郭,我们一起退休如何?”
“咄,无端端又扯上我,我与你风马牛不相及。”
年轻人自管自说下去:“到加拿大某小城买一幢共管公寓,约十来个单位,把亲友都带到一起住,日日聊天喝老酒,多好。”
琦琦在一旁只是笑。
小郭温和地说:“一个人想过平凡宁静的日子,不外因为他有了意中人,你有了心上人吗”
年轻人不语。
小郭说:“人客是人客,你别混淆,那纯粹是一项交易。”
年轻人不出声。
“有些客人喜欢假戏真做,藉此增加情趣,你可别误会。”
年轻人欠欠身,“多谢指教。”
“你趁早退下,再读几年书,从头开始。”
年轻人唯唯诺诺,道谢告辞先走。
琦琦看着他背影,开口笑道:“连我的法眼都看不出他是这种人,堪称出污泥而不染。”
“由此可知他内心必定比人痛苦。”
“那么多行业,拣什么做不好,”琦琦唏嘘,“虽然说女客总比男客斯文,可是出卖的是灵魂。”她像是想到了往事。
“他会上岸的。”
“可记得我货腰的时候?”
不知是哪个冰雪聪明的人,揶揄地发明了这两个字,传神贴切,舞女贩卖的正是一条纤细的妖媚的腰肢。
可是小郭温和地说:“忘了。”
年轻人没有忘记。
睡到半夜之时,他忽然惊醒,睁大双眼,他同自己说:“过去的已是过去,母亲亦已辞世,再无人可以欺侮我们。”
可是母亲在病榻上的容颜历历在目。
自一个公寓被赶到另外一个公寓,皆因欠租,终于他考虑清楚,跑到导演处说:“该怎么做,你教我。”
母亲到去世之际,还以为是哪个好心的亲戚接济他们一家。
“……怎么报答人家呢。”
“我自有分寸。”
“待病好了必定去答谢。”
她没有痊愈。
之后,他想退出,可是导演自有一套。
她轻轻倚在门框上,腰身斜斜地,她一有要求便摆这个姿势,像是十分柔弱地知道理亏,可是无奈地不得不开口求人:“再帮我一年,我手下都没有好人,一班手足要支薪,铺子灯油火蜡都是开销,你红了,走俏,若撇下我们,影响好大。”
是她给他先垫着医药费学费,是她找房子给他住,他不好推辞。
她说:“一年。”
他终于点头。
又一年之后,他已懂得思想,离开旅行社,又能做什么,穿惯阿曼尼西装的他不见得可以再回去做信差:“阿文,会议室要三杯咖啡”、“阿文,这封文件上午十一时之前一定要交到”、“阿文,今日开夜班……”
他一直做了下来。
技艺纯熟,导演越发宠着他。
在某一个程度,用艳名四播来形容他并不为过。
年轻人起床淋浴,到楼下跑步。
真没想到天蒙蒙亮就碰到芳邻王小姐。
她也觉得意外,“这么早,我还以为你会睡到日上三竿。”
他微笑。
那是五十年代的做法,那时似乎没有人懂得好好控制时间与收支。
现在无论从事什么职业,人人知道健康重要,还有,非得有节蓄不可。
“一起跑吧。”
她腿长而结实,十分悦目,雾重,头发有点润湿,年轻真好,毋须刻意打扮已够诱惑。
年轻人说:“我有一个朋友,叫安琪,早几年,她有点像你。”
“陆安琪?”她笑笑,“是我们的前辈,我哪里及她一半,她长得好漂亮。”
“你认识她?”
“既然做了这行业,谁是谁总得搞清楚吧,切忌有眼不识泰山,出丑的是自己。”
年轻人不语。
“陆安琪到马来亚嫁人去了。”
“是吗,”这对他来讲是新闻,“是否好人家?”
“好得不得了,现在私人飞机往返,随身有保镖。”
“真替她高兴。”
“不过,同以前的朋友是势不能继续往来了。”
年轻人点点头。
“孝文,”她又来了,“听说有一位女客差些咬下你肩膀上一块肉,要送到急救室缝针,可是真事?”
年轻人苦笑,“你又何必揶揄我。”
“不,我真的好奇。”
“那么,容我这样回答:拆穿了也就没意思了。”
她颔首:“都说你最佳优点是很少开口说话。”
“真的,祸从口出。”
“寂寞呀,怎么忍得住不讲话,发了财,得意之秋,舍得不讲出来吗,又吃苦之时,能不诉苦乎。”
年轻人笑,“近来可有新片开拍?”
“市道欠佳,暂时休息。”
他们又绕着跑回住宅来。
她又问:“女朋友对你很好?”
年轻人眼尖,看到门外停着一辆车子,他走近去,说到曹操,曹操即到。
“早。”他微笑。
那王小姐朝他俩笑笑,上楼去了。
“请上车来。”
他坐到她身边。
她却还在看王小姐背影,“小时候不知给喂过什么,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打一百分。”
年轻人笑,她倒是不歧视她,换了一些女士,可能就扬言要搬家了,耻以为伍嘛。
为了这一点,他由衷地喜欢她。
她说:“本来想在车里耽到七点才去按铃。”
“有什么特别的事?”
“想见你。”
年轻人不出声。
“会笑我吗?”
“我不觉得有什么可笑。”
“很年轻的时候,看中了一位打网球的同学,感觉也是一样,大清早跑到球场去看他练球。”
她的头倚在驾驶盘上,该刹那,双眼恢复了少女时代的明澄。
她欷嘘地说:“我需要的是时光隧道。”
“不,你需要另外一件东西。”
她提心吊胆,“那是什么?”
“一把熨斗,把皱着的眉头熨平。”
他伸出手去抚摸她深锁至几乎打结的眉头。
“真是,”她叹口气,“一皱眉看上去又愁又老又苦。”
“解开它。”
“可以吗,皱了几十年了。”
她自己也伸手去搓揉。
“试试看。”
她轻轻放平了一张脸,像变魔术一般,簇聚在面孔中央的五官忽然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去,脸容祥和柔美,年轻十年不止。
“就是这样,不要动。”
“不动,怎可不动?”她大笑起来。
笑起来更是妩媚,把岁月全丢在脑后。
年轻人十分高兴,“看,成功了。”
“我来是为着一项建议。”
“请讲。
“你可愿意陪我到温哥华去?”
“没想到你那么喜欢旅行。”
“不,是长住在那边,把你家人也带过去,我们不回来了。”他沉默,这是很严肃的一件事。
“不会是一辈子的事,你放心,十多二十年之后,我息劳归主,你便得以释放,届时海阔天空。”
“你果然会说笑。”
“真的,我们一起走。”
他温柔地说:“你是有夫之妇。”
“不,我已单方面申请离婚,正式分居也已有数年。”
“那是为着什么缘故?”
“为着自由,”她长叹一声,“你见过那种衣着华丽的瓷制人型玩偶吗,玻璃眼珠像真的一样,栩栩如生,可是没有生命,摆着当一件饰物,我自幼便看我自己像这种玩偶,已几乎一辈子了,想享有自由,不为过分吧。”
年轻人是聆听好手。
“鼓励我,帮助我,给我力量。”
“你要考虑周详。”
这时,忽然有人敲车窗。
年轻人按下车窗,原来是王小姐。
她已换过了衣服,诧异地道:“你们还在车里?多局促,有话为什么不出来讲?”
补过妆的她面孔油光水滑,明艳照人,这番话说得甚有戏剧效果。
她转身离去。
李碧如吸口气,“你别看她,她有自由。”
年轻人笑笑,“每个人下了班都是自由身,不用艳羡。”
她用手指缓缓划过他英俊的眼,“与我一起走。”
说得真是客气,是一起走,不是跟她走。
还要怎么样,真是大家闺秀,从来不看不起人,越对下人,越是客气,言语上从不分尊卑,口头上从不占便宜。
年轻人吸一口气,指指脑袋,“让我想想。”
“不要想太久。”
车子引掣仍然开动,年轻人把头靠在车垫上,闭上双目。
他认识有人利用引擎喷出的一氧化碳自杀身亡,死者面孔是粉红色的,一点也不可怕。
车厢虽小,座位却十分舒服。
他听见她问他:“今天我们去何处?”
开头,他最怕女伴同他这句话,因为真的无处可去,可是现在工作经验丰富了,知道缝子里自有玩的地方。
“我们去赌一记。”
“你嗜赌?”她略为意外。
“不,我从来不赌,我的信条是一鸟在手,胜过二鸟在林。”
她笑笑。
他有什么资格赌,生活担子一直压在他肩膀上。
“时间还早。”
年轻人诧异,“赌也分时间?”
“我以为晚上才开赌。”
“是吗,那,输了的人客如何翻本?”
她也讶异,“输了真可以翻本?”
“每个人都那样想,否则,谁还去赌。”
“好,我们去看看。”
那是一个秘密私人会所。
外头看是一间住宅,门一打开,有人问暗号,年轻人说:“床前明月光。”
她在一旁听到,顿时乐不可支。
门打开后另外有一重门,这扇门里边,装修华丽,空气清新,人客肯定比晚上少,招呼由此也较为殷勤。
她四处打量后说:“没有窗。”
“四季风光对赌徒无甚相干。”
她颔首:“你看,进来的人,一直以为刮得到,赢了固然想赢多点,输了又想翻本,结果一直坐在这里。”
年轻人也说:“贪婪是一件很可悲的事。”
“你可贪婪?”
“不,我满足现状。”
浏览过后,他问她:“喜欢哪一种?”
“大小。”年轻人有点意外。
大小是非常粗犷直接的一种赌法,毫无转圈余地,立判输赢,没想到柔弱的她会选这一种。
她解释:“反正不是输就是赢,痛快些。”
年轻人一怔,觉得他低估了她。
他小心谨慎从不低估任何人,可是他还是给错了分数。
他不动声色,走到台前。
“大还是小?”
她随意说:“小。”
他低声教她:“你应该看看前几铺开的是大是小。”
她讪笑,“有用吗?”
年轻人不得不承认:“无用。”
庄家已经开出一铺小。
赔了双倍,她又随意说大。
年轻人不再出声。
庄家开出大,赌注已经翻了两翻,即四倍。
她取过筹码放在他手中,“我们走吧。”
年轻人意外,“不再玩下去?”
“买小开小,买大开大,还想怎地,再不走就磨烂席了。”
这样精通赌博之道!
年轻人暗暗心惊,竟小窥了她,此人应是生活上的大赢家。
“好,我们走吧。”
他重重打赏伙计。
她伸个懒腰,“暗号时时唐诗吗?”
“也用宋词。”
“可见档主也不全是粗人。”
年轻人感喟:“在商业大都会中,赚钱才是至高文化吧。”
“可能被你说对了。”
“有一次,暗号竟是莫待无花空折枝。”
她拍手称:“真好。”
他轻轻吟:“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她看向远处,“不知怎地,我这个人,五十岁已经在望。”
他亦觉无奈,不知用什么话来安慰她才好。
他们到郊外午膳,他背着她,在沙滩上漫步,丝毫不觉累,走遍走堤也没有把她放下来。
她把脸靠在他背上。
“小时候有无人背过你?”
“没有那样温馨记忆,父母都很遥远,怎么样想,都记不起他们曾经拥抱过我。”
“那倒是奇怪。”
“也从未称赞过我一句半句。”
“不能置信。”
“你是第一个背我上路的人。”
“可舒服?”
“没话讲。”
“所有经济不能独立,倚赖他人维生的人,都是被背着走的人。”
“应该比双腿走路开心得多。”
“不见得,身不由主,有时也很痛苦。”
他开始往海边走去。
她倒是不在乎,仍然闭目享受。
越走越深,海水已齐膝,他还没有停,渐渐,她的脚也落在水中。
她仍然不介意。
他问她:“你不怕?”
“怕什么,既然骑在人家肩上,去到哪里是哪里。”
年轻人忍不住笑了,调头走回岸上,把她轻轻放下。
“缘何回头?”
他笑得极其简单:“海水污染。”
她笑不可抑。
即使是买回来的快乐也是实实在在的快乐。
她温柔地说:“改天我们出海到深水处。”
他说声是,“我去租船。”
“我有一只船。”
“有名字吗?”
“艾莲。”
“我以为这是一个假名。”
“那是家母的英文名。”
原来如此。
他们终于回到市区。
中饭时喝过一点酒,再加上阳光海浪影响,年轻人伏在沙发上睡熟。
醒来之际,已过黄昏。
他叫她名字,无人应,他站起来找她,发觉她已离去。
厨房内一台小电视机正在播放节目。
他斟一杯热茶,眼睛瞄到屏幕,顿吃一惊。
只见荧幕上接受访问的正是导演。
她笑吟吟,穿华丽套装,翘着腿,有问必答。
年轻人扭高声浪。
这访问节目还设有现场观众席,观众可随意举手发问。
年轻人愣住,真没想到社会风气开放到这种地步,他倒是要看看问的人怎样问,答的人如何答。
太精彩了,从前见不得光的人与事现在统统在大光灯下顾盼自如。
只见一个衣着朴素的家庭主妇问:“你不觉得做你那个行业伤风败德?”
只见导演仍然笑吟吟:“可是,一个人总得找生活,我难道去求亲靠友不成。”
那家庭主妇板着脸:“你可以到工厂去做工。”
导演也正经地答:“没有工厂要我,我一家连父母弟妹共八人,生活费庞大。”
“那么说,”那位女士咄咄逼人,“你是贪慕虚荣。”
“话不可以那样说,种种职业,总得有人来做。”
年轻人看到这里,嗤一声笑出来。
呵,没想到导演转到幕前一样行。
主持人出来排解纠纷,导演得以婀娜地下台。
年轻人忍不住关掉电视。
他摇摇头,贪慕虚荣。
是,导演、博士、他、安琪、王妃……这一干人全部不甘贫穷。
放着工厂的工不做、公路车不乘、廉租屋不住,情愿选择做社会的寄生虫。
无耻到极点。
可是很少人会天真似那位主妇那样,还有是非黑白之分,年轻人平时得到的,以羡慕的眼光为多,他穿得好吃得好,又有节蓄傍身,女朋友虽然年纪稍大,可是高贵优雅,出手大方,他不觉得太过不妥,也就生活下来了。
没有,他也没有到工厂去找工作。
无此可能,现在他穿的白衬衫都好几千块一件,一买便一打,工厂东主都不可能穿这种衣服。
他叹口气。
窗外海浪沙沙声,抑或只是他的想象?
忽然之间,年轻人察觉得到,他公寓门外有人。
他轻轻走过去,蓦然拉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谢伟行。
“又是你!”有完没完。
谢伟行扬扬手,“别这样说我,我来找母亲。”
“她不在这里。”
“去了什么地方?”
“你不以为我有资格管她吧。”
她今日没化妆,头发束脑后,白衬衫,蓝布裤。
“我要回北美去了。”
年轻人看着她,“这是何必呢,每次回来,都得狠狠地闹。”
她颓然。
“进来坐。”
“你告诉我妈一声,我晚上八点飞机。”
“还有时间,进来坐一会儿。”
她扔下手袋坐下,像个小学生等着听老师教诲。
“肚子可饿?我正预备做面。”
“试试看。”
年轻人自冰箱取出杂丝冬菇丝调味,不一刻做好香喷喷一碗面,还窝了一只蛋。
“我知道,你想籍劣行为吸引父母注意,可是?”
谢伟行瞪他一眼,“才不是,我做坏事是因为做坏事乐趣奇多。”
这倒是很老实。
“回北美去做什么?”
“可见你们这种穷人思想已被箍死,人一定要做事吗,什么都不做不可以吗?”
年轻人叹口气,“我知道我会后悔叫你进来。”
谢伟行吃完忽然伸长了手,“我需要现款。”
“要多少?”
“你有多少?”
“不见得需要全部奉献吧。”
“我晚上就要走了,你可十倍向我母亲要回。”
有这样的女儿实在苦恼,她年纪与明珠差不多,可是人品差天共地。
年轻人数钞票给她。
谢伟行笑嘻嘻,“啊,由你付钞给女性,那真是难得的。”
“为何把自己弄得那么讨厌?”
“因为我父母双方都忙着找年轻的姘头,把注意力全放在他们身上,使我孤立无助。”
年轻人点点头,“是,下一步就该怪社会了。”
“我寂寞!”
“那么多猪朋狗友,损友衰友抬捧着你,还算寂寞?小妹妹,放过我们好不好?”
“你也不相信我。”
“我的智力是比较有问题。”
她卷起钞票塞进手袋,“我走了。”
“好好做人。”
谢伟行偏偏嘴,“听听是谁在教训谁,我是压根儿瞧不起你这种人。”
“彼此彼此。”
谢伟行出门之前打量他,“谁会猜到高大英俊的你会操此贱业。”
“再不闭嘴,我请你吃耳光。”
谢伟行笑:“我不相信,你只是贱,你不是瘪三。”
年轻人啼笑皆非,几乎要向她道谢。
打开门,李碧如站在门外。
谢伟行并没有留下来说些什么,她扬长而去。
“来拿钱?”
年轻人点点头。
“孝文,不好意思,我已经尽快赶回来。”
原来是她约了女儿在这里见面。
“也许还是北美比较适合她。”
她叹口气,踢掉鞋子,年轻人发觉她的袜子勾了丝。
他轻轻走过去按摩她双肩。
“我倦了。”
“对我也厌倦?”
“当然不。”
“那么放开世上事,一切听我安排。”
“孝文,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
年轻人不觉可笑,该刹那,他相信她是真心的。
谢伟言与谢伟行的言行不知道遗传自何人,父母都是一流人物,不管你可欣赏谢汝敦的为人,他确是绝顶能干,依因果报应论,也许把子孙的聪明全占尽了,下一代就愚鲁不堪。
第二天,见到导演,年轻人说:“我在电视上看见你,端的十分漂亮。”
她十分欷嘘,“也老了,一看就知道年过三十。”收敛了佻挞。
“日本之行如何?”
她摇摇头,“不是他们干的,给断然否认了,恐怕是你私人恩怨。”
没有一个敢说他没有仇人。
年轻人不语。
“想一想,最近有无得罪人。”
年轻人吁出一口气。
“我会继续替你留神。”
年轻人颔首。
“孝文,答应李碧如女士吧,她说起你的时候,简直像在恋爱。”
年轻人嗯地一声。
“你有何损失呢,三两年之后,又是一条好汉。”
年轻人取起外套,“我有事先走一步。”
“市淡,其余行家统统在健身桌球室消磨时间,要不,就在酒店咖啡痤流连。”语气有点威胁性。
年轻人温和地笑笑:“你看你,皮条客的尾巴露出来了。”
导演哼地一声。
“博士好吗?”
“博士欲另起炉灶,我正拟同她拆伙。”
“这是什么缘故?”
“老问题,她欲兼营男客生意。”
“那也无可厚非。”
“孝文,”导演冷笑,“你怎么好似昨天才出生似的,她是叫你们招待男客。”
年轻人变色。
“好好想清楚,喂,天堂有路你好走了。”
年轻人深深吻她的手,“我明白。”
“孝文——”
“别讲下去了,你快比老婆婆还要噜嗦。”
“孝文,这些年来,你非常幸运,最大凶险不过是被女人咬过一口,我可以向你保证,这个行业的风险不止这一点点。”
年轻人答:“我明白。”
走到停车场,太匆忙了一点,无意中碰了一个女子一下,他立刻没声价道歉。
那女子原本有点恼怒,转过头来停睛一看,见是衣着整洁时髦的英俊青年,气已消了一半,又见他低头一直认错,连另一半气也丢在脑后。
原来两部车子贴着放。
她想,他也是用月票吗,如果还是十八岁,一定向他搭讪。
他知道她有这个意思,可是,这种在银行区驾日本车赚百多万年薪所谓的高级白领女根本不是他的对象。
那是不够的,他现在住的,由李碧如提供的公寓,年租也不止百万。
不过,他还是礼貌地朝她笑笑。
她有一刹那失神,脚没有好好踏住离合器,引擎熄了火。
眼睁睁看着他的跑车离去。
整间写字楼都没有这样的男生,从信差到总经理都是锚殊必计形容猥琐的人,只会讲马经与佣金,何处女人够娇娆,什么地方的野味可口,若不愿降格,或是屈就之后觉得唇焦舌燥,就得丫角终老。
她叹口气,终于缓缓把车驶走。
年轻人不知道有人为她引起无限遐思
他驶车返回住宅。
斟出香槟,独自坐在露台观景,纵有心事,亦觉心旷神怡。
在这个都会,大自然景色包括明月清风,都需要付出金钱购买。
他听到有人拍门。
他醒觉地抬起头,谢伟行不是已经走了吗,莫非又打回头。
他去开门。
只见一个女子扑在他门上,染血的双手伏在门上,一直流下,形成两条血路。
那张煞白的面孔属于芳邻王妃,她秀美的五官因痛苦扭曲。
人还有知觉,模糊地呻吟不已。
年轻人十分镇定,立刻脱下身上毛巾浴衣包住她身体,发觉血液来自她下体。
他扶起她,“听着,我替你叫车。”
“不不,我不去医院,消息很快传开。”
“性命要紧。”
“不,生计更重要,名声坏了,无以为继。”
她怔怔落下泪来。
年轻人心酸,“好,我送你去私人诊所,你且咬紧牙挺一挺。”
他抱起她,一直奔下楼去。
他把她放在后座,车子呼一声冲出去。
那十分钟车程十分漫长,在车上他已与医生联络好。
这个美丽的年轻女手,孩提时期一定已经可爱得不得了,父母看到她小脸,时时心花怒放,疼惜不已,可是,现在却受豺狼荼毒,沦落到浑身鲜血。
他停好车将她抱上诊所。
医生急急迎出来。
医生问:“是流产?”
年轻人摇摇头。
医生立刻注射镇痛剂,检查之余,经验老到,治惯枪伤的他都忍不住嗯了一声。
年轻人退出去静静坐在候诊室。
他忽然发觉自己在怔怔落泪。
是兔死孤悲吧,抑或是唇亡齿寒,他心中只在悲哀,没有愤怒,因为,一切是他们自愿的。
半晌,医生出来,在他对面坐下。
隔一会儿才说:“幸亏不需要输血,年轻,挺得住。”
年轻人颔首。
“是你什么人?”
“邻居。”
“何人下的毒手?”
“我不知道。”
“她应报警检控此人。”
“她是自愿的。”
医生忽然坚决的说:“不,没有人会自愿受这种重伤,她以后都不能再怀孕生子。”
年轻人不语。
“我不讨厌有钱人,可是我恨恶那种有钱便以为可以侮辱荼毒残恨他人的人。”
年轻人站起来,“我去联络律师。”
医生拍拍他肩膀。
“她何时可以离去?”
“让她睡一觉,明早来接她。”
年轻人返回寓所,打了一桶水,把门上地下血渍洗清。
“你在干什么?”
一见李碧如,他忽然忍不住,把适才发生之事一古脑地托出。
李碧如色变。
“对方是谁,如此斗胆,目无王法。”
年轻人听到这四个字,不由得笑出来。
她看着他,“你是怕万一弄得不好,你妹妹也会沦落到那种地步吧。”
年轻人颔首,“你看人肉市场咸肉庄里的人,也都由母亲十月怀胎而生。”
第二天早上,年轻人去诊所接朋友。
王妃十分虚弱,可是看护己替她洗净血污,脸容仍然秀丽。
年轻人吻她的脸,握着她的的手。
“告诉我们此人是谁,我们替你出气。”
王妃在他耳畔说:“叫他赔款。”
“不,把他解上法庭。”
王妃惨淡地笑了,“地狱何来法律。”
年轻人鼻酸。
“叫他赔款。”
“这已不是金钱可以弥补的损失,医生说你不能再怀孕生子。”
王妃看着天花板一会儿,轻轻说:“像我这种人,要子女无用。”
年轻人把头垂得极低。
“你总听过这句话吧,天大的乱子,地大的银子。”
“你会后悔的。”
“照我的意思做。”
年轻人只得叹一口气。
王妃说出那人的名字。
李碧如大为震惊,那是她的世交,她自幼称他为某兄的一个证券界名人。
他们立刻派代表同此人联络。
李碧如惊骇莫名,“到此刻我才明白,什么叫做衣冠禽兽。”
年轻人听他说得这么有趣,不禁大笑起来。
过了几天,王妃过来看他。
她出示一张银行本票。
年轻人一看数目,默不作声,是,确是地大的银子。
王妃轻轻走到露台,低声说:“我还是觉得你这边风景好些,想搬过来。”
就外表看,她仍然婀娜美艳,肉体与心灵创伤都似已愈合,若无其事。
但忽然之间,她转过头来,伏在年轻人身上,紧紧拥抱。
不知过了多久,她抬起头,一双美目黑白分明,她并没有落泪,只是轻轻说:“我今日搬走。”
年轻人点点头。
“也许,有一日,我们会在他乡见面,届时,你别拆穿我,我也不会揭开你。”
大家身上都带着碗大疮疤。
年轻人微笑不语。
她再度拥抱他,并且笑说:“你不是我喜欢的那种型,太英俊了,叫人不放心。”
他送她到门口。
她又转过头来,“你要小心,他们,其实都没有把我们当人看待。”
年轻人悲哀至说不出话来。
她吻别他。
这算是一个好结局吗,当然是,她拣回一命,又保存了所谓名声,还有,那张本票的款项,足够她到任何一个国家去读书、结婚、成家。
不是心甘情愿拿你所有的,去换你所没有的吗?交易已经成功,还有什么可怨。
从事这个行业日久,所见嘴脸多数丑恶,付了钱的人客因有短暂的权利为所欲为,很容易把人性残酷愚昧发挥到至高状态。
导演坚持不招待男客:“你们若感到危险不安,至少有力气可以挣扎逃走,而女子则不能。”
盗亦有道。
李碧如自外回来,一只手按在他肩膀上。
她笑说:“室内有香气,你有朋友来过?”
“王妃今日搬走。”
“啊”
年轻人抬起头来,“说一个理由,为什么你要与我去外国。”
她趋近他,看到他眼睛里,“因为,多年来,只有你使我感觉到,我有肉体存在。”
“这是一个好理由吗?”
“至佳理由。”她温柔地伏在他身上。
“那么,也许明天我应该开始去办手续。”
她双目闪烁着喜悦的光芒,“我有移民律师。”
“我有个妹妹可能要去升学。”
“就与我们一起。”
去年还不见有疲倦的感觉,去年遇到不如意事,埋头苦睡,第二朝已可以浑忘。
但是今年,单是王妃的血,就使他战栗。
黄昏,她想喝橘子水,他检查过冰箱,说“我去买。”
“不用麻烦。”
“十分钟就回。”
天正下雨,燥热得不得了,可以听见天边有隆隆闷雷,下一场面筋大雨会好一点,不过,要这个都会换上清新空气已是不可能之事。
这时,大雨已经夹着霍霍的电光倾盆而下。
年轻人想到伏在宿舍书桌上苦读的妹妹,想到已去世的母亲,刹那间思想十分明澄,心中有温柔牵动。
停车场里有黑影魅地闪出来,他站定,知道已经中伏。
上次受袭已使他知道不能手无寸铁,他自裤袋取出弹簧刀备用。
对方一共有二人,年轻人看到地下有影子,醒觉还有第三人,立即闪避,头颅已着了一记,他顿时金星乱冒,怒吼一声,扑向前去。
该刹那间他听见有人尖叫,接着那人机警地开动汽车防盗警报,那呜哗呜哗尖响使歹徒有所踌躇,即时鼠逃。
年轻人跌在地上,勉力用手撑着跪起来,一脸是濡湿浓稠的血。
他听到脚步声,看见一双玫瑰红漆皮鞋,然后昏厥过去。
醒来之际,触目是一室全白。
他看到她一脸焦虑的神色。
“你醒了。”她松出一口气。
年轻人神情迷茫,看着她,像是想在她脸上寻找什么蛛丝马迹。
他伸手去抚摸自己的面孔,知道无恙,可是,用疑惑的声音问:“我是谁,你是谁,我怎么会在这个地方?”
她一听,浑身战栗,“医生,”她大声叫,“医生!”
年轻人见她慌张到这种地步,在病榻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她怔住,没想到他刚恢复知觉就会恶作剧到同她开这种玩笑,由此可知他生命力旺盛到何种地步。
她流下眼泪,轻轻伏在他胸前。
他温柔地问:“发生什么事?”
“你头上缝了十多针。”
“看来真要去练武。”
“有人不想你留在此地找生活。”
年轻人想起来,“是你利用汽车警报救我?”
“不,你受袭击,由司阍带着警察上门来查问我才知道此事。”
“嗯”
“孝文,我们越快走越好。”
年轻人叹口气,“有人不喜欢我。”
并且消息灵通,查得他的新址。
不过李碧如有的是物业,她立刻替他再搬一次。
他自医院出来,回到寓所,整理几件衣服,就预备搬走。
在电梯大堂,有人同他打招呼。
他一眼便看到一双玫瑰红的漆皮细跟鞋,不由得心头一喜。
接着是一把发腻的声音,“是你,中国人。”
年轻人一怔,尴尬地问:“你知道我是谁?”
“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她穿着紫色窄身套装,身型高佻曼妙。
年轻人忽然明白了,“你是新邻居?”
“正是,”她笑答,“从前王妃住过那一幢。”
年轻人不由得轻轻呼出一口气,现在她住在那里了。
“多谢你救我。”
“不客气,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那女子浓妆,十分年轻,浑身散着妖魅气氛。
年轻人渐渐看出苗头来,只是不出声。
她伸出手,搭在年轻人肩上。
年轻人身不由己,退后一步。
“你要搬走了吗?”
年轻人称是。
“多可惜,不然可以一起玩。”
年轻人忽然问:“你几岁?”
她笑笑,“瞒不过你法眼,我十五岁。”
“回家去吧。”
“我没有家。”
“那人是只畜牲。”
“你怎么知道,你认识他?”
电梯门打开了,年轻人拎着行李进去。
那女郎摊开手,嘟起嘴,吹一个香吻给他,声音忽然恢复了原状,“给你看出来了。”这时,他的声线,与一般十五岁的少年无异。
电梯门关上,不知怎地,见多识广的他背脊上爬满了冷汗。
一幢大厦里有一个这样的人已经太多。
可是,年轻人可以肯定,下一幢大厦里,一样会有一个这样的人。
他的头垂得极低。
进了车子,电话响起来。
“孝文,这是小郭,你有空来一下。”
“查到什么没有?”
“面议。
十五分钟后,年轻人已抵达小郭事务所。
小郭开门见山:“两次都不是真的要你命。”
年轻人微笑,“对我太好了。”
“可是足以造成重创,叫你混不下去了。”
“奇怪,没有人恨我呀。”
小郭说:“只有两件事,头一件,因爱生恨,第二件,因妒生恨。”
年轻人仔细想一想,“也从来没有人爱过我。”
“李碧如呢。”
年轻人笑,“你太看得起我了。”
“她在替你办移民手续。”
“是。”
“那你们是打算厮守一段日子的了。”
“是。”
“能过安定日子,始终是好事。”
“还有其它资料没有?”
“正在查探。”
“为什么要那么久,你查人通奸证据,只需二十四小时。”
“那不同,那只是例行公事。”
年轻人讪笑。
“孝文,从今日开始,我们想盯你梢。”
“你说什么?”
“我跟着你,自然知道你身边人的行踪。”
“这,”年轻人搔头,“这不大好吧。”
“别轻视此事,有人想给你颜色看。”
年轻人又问:“你亲自出马?”
“不,我派一个能干的手下去。”
年轻人揶揄他:“做了老板了。”
小郭不甘示弱,“自然,除了你那行非亲力亲为以外,行行都可以请伙计代劳。”
年轻人啼笑皆非,他因伤剃头,头发才长出来,只得一公分左右,在别人头上,真是要多难看就多难看,可是他是例外,外型不知多清爽潇洒。
小郭看着他半晌,忽然问:“孝文,告诉一个丑仔,长得英俊的滋味如何。”
年轻人吃惊了,“丑,谁丑,你丑?”
小郭没好气,“是,我丑。”
“小郭,你是粗眉大眼的须眉男子,我从来不觉你丑,男子以才为貌,你又不靠一张脸吃饭,况且,你是练武之人,身段扎壮敏捷,我认为你不知多洒脱。”
小郭疑幻疑真,“你不哄人?”
年轻人由衷地说:“我连女人都不骗,怎么会骗你?”
小郭叹口气,“我自幼长得丑——”
年轻人温和地看着他,“你早已脱胎换骨,再世为人了。”
小郭十分高兴,“孝文,你真的那么想?”
“多年老友,你绝对可以相信我。”
“不过,做一个英俊小生,好处说不尽吧。”
年轻人苦笑,“是,男人仇视你,女人想吞噬你。”
小郭捶胸,“来,来,欢迎把我吞下肚子里。”
年轻人骇笑,“可是小郭,想吃你的往往不是你喜欢的女人。”
小郭笑,“只要是女人,无所谓啦。”
“隔墙有耳,当心女友听见。”
小郭笑说:“不怕,她知我脾气,我只是嘴巴厉害。”
“我要走了。”
“你仍然没说长得英俊有何好处。”
“有好处,”年轻人温和地说,“问路之时,方便一点。”
“去你的。”
“还有,地车挤的时候,小姐们不会恶言相向。”
“不止这一点吧。”
“无论什么季节,异性目光,都想把你衣裳剥光,感觉非常凉快。”
“还有呢?”
“可以干我这一行。”
“对不起,孝文。”
“没有关系,这是事实,女士们把我传过来传过去,当作一件小玩意,没口价称赞。”
年轻人的声音十分平静。
他走了以后,琦琦自另一间房走过来。
她责怪他,“小郭,你怎么了,每个人都有一门练门,你干吗去触动他。”
“我潜意识妒忌他相貌好。”
琦琦微笑,“换作是女性,并非什么好事,俗云,红颜多薄命。”
小郭颔首,“长得好,就不甘心平淡,故惹是非。”
年轻人的车子在公路上似一支箭那样射出去。
半途他已发觉有车紧盯在身后。
这并非特殊事件,公路上时有车子向车子挑战性能与技术,比较特别的是该名司机驾驶技巧十分拙劣,险象环生。
年轻人把车子驶入停车湾停下。
那辆车亦急刹停住。
年轻人满以为司机会是一个妙龄女子。
可是不,那人打开车门打招呼:“孝文,你好。”
年轻人一愣,看仔细,意外得不得了,这个人是谢伟言,他曾与他有一面之缘。
“回来度假?”
“正是。”
年轻人微笑,“你仿佛认得我车子。”
“号码十分特别,年前我要求母亲买一个幸运号码,她都不肯。”
年轻人连忙说:“这个车牌号码已有四五年历史。”
免得他以为母亲厚此薄彼。
谢伟言说:“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
年轻人十分警惕,他看看表,“我还有一个约会。”
“请等等。”
年轻人转过头来。
谢伟言看着他,“你同我妹妹的事,可是真的?”
年轻人怔住,“什么,你说什么?”
“伟行说,母亲轰定她,是因为她同你的关系。”
年轻人即时否认:“你妹妹是个妄想症病人。”
谢伟言说:“你不像是个说女人坏话的男人。”
年轻人实在无奈,辩道:“她说谎。”
“她说你是个向女人收取服务资的男人。”
年轻人拉开车门,不欲多讲,只欲离开是非之地。
“孝文,我对你并无反感。”
年轻人关上车门,叹口气,“谢谢你。”
要到这个时候,他才发觉,李碧如这一对子女真是活宝贝。
他正要把车子开走,谢伟言把手搭在车门,
“孝文,我与朋友分手了。”
年轻人不敢与他视线接触,迅速把车驶走。
李碧如在寓所等他。
她正把一条条领带取出铺在沙发上,骤眼看,恐怕有百来条,像一间领带店。
“看,都是我精心为你挑选的。”
年轻人笑说:“恐怕我要到银行区去找一份工作了。”
“孝文,这次我们到加拿大,不如坐船去。”
年轻人扬起一条眉,“那恐怕要走一个月。”
“不,我们绕道经地中海,乘一程东方号快车,在伊士坦堡及坦几亚玩几天,再赴尼斯及摩纳哥,你说如何?”
“我不谙法语。”他微微笑。
“请正面回答我。”
“太费时了。”
她却说:“时间就是要来这样用的。”
“你不想尽快在另外一个国家安顿下来吗?”
可是她反对:“那么想安定又何必搬迁。”
他了解她,她循规蹈矩太久了故想寻找刺激,他流离已有一段日子十分渴望安定。
他们之间肯定有歧见,二人实无可能长相厮守。
想到这里,他紧紧拥抱她。
“喂,喂,这是干什么?”她笑。
“这表示我是真的喜欢你。”
“告诉我,我有何值得喜欢之处,可为我特别慷慨?”
“有人比你更大方,不不,而是你不带玩弄之心。”
她看着他,“也许经验丰富了,态度便会轻蔑。”
“不会的,我不会看错人。”
“你的眼光很准?”
“相当。”
他把双眼对着她的眼,他的长睫触到她的脸颊,她感觉如蝴蝶的翅膀拍动。
她温柔的说:“你很少说到身世。”
“我没有和盘托出吗。
“你父亲因何去世?”
年轻人答:“他是一个毒品小分销店的主持人,因帮派斗争,被夹在磨心,做了牺牲品。”
她没料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当场怔住。
“看,你不该问。”
她神色充满歉意。
“最后一面,他脸上有两个枪洞,血是干了,面孔变形,根本认不出来。”
她用手掩住嘴。
“后来凭他手上戒指认出。
“对一个少年来说,那一定是可怕的经历。”
“是,此刻我做梦还时时看到那张脸。”
“他可是一个好父亲?”
“同一般老式父亲一般,不过不失,对子女不甚亲密。”
“你可认识他的朋友?”
“他刻意把工作与生活分开,所以父子不同行,他管毒,我管黄。”
“别挖苦自己。”
年轻人深深太息一声,“童年只有一宗回忆深刻。”
“说来听听。”
“有一年,母亲怀疑他有外遇,叫我停学一天,偷偷盯梢,跟着父亲,看他到什么地方去,我跟到一半,已被他发觉,他带我到女友家去吃了一顿饭。”
“女友漂亮吗?”
“中人之姿,不过家境不错,有一个女儿,年纪与我相若,她给我翻阅她拥有的邮票簿及儿童乐园,母女对我极之客气。”
“你没有告诉你母亲?”
“没有。”
“为什么不?”
“她不构成任何威胁。”
“你只是一个孩子,你怎么知道?”
“她的寓所宽大舒适,与子女相依为命,生活过得不错,想必不愿作出改变,不多久,父亲恢复正常,此事不了了之。”
“再看见那个女孩子的话,你会不会认得她?”
“怎么可能,事隔多年,心身都变了。”
“可是你说印象深刻。”
“从来没有人那样殷勤招呼过我,她们母女有一股出自内心的温柔,我觉得温馨。”
她听得出神,“真传奇。”
他嗤一声笑出来,“所有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都十分有趣,像猎奇篇一样。”
他人之事。
今晨发生的,可实实在在是她的事。
一早起来,房门仍然关着,她已嗅到辛辣的雪茄烟味。
她即时醒觉,一跃而起,披上浴袍下楼去。
果然,谢汝敦坐客厅里等她。
她冷冷说:“下次你来之前最好先给我一个电话。”
他头也不抬,“你放心,我不会久留。”
“有话请说。”
“伟言回来了。”
“我知道。”
“你叫他收敛一点,别四处招摇。”
她诧异,“你为何不亲自同他讲?”
他声音忽然转得落寞,这真是前所未有的事,他说:“他怎么会听我。”
她讽刺他:“什么,他不当你是父亲吗?”
他不去理她,“请替我设想,我是个生意人,我还得在外头见人。”
“我还以为你早已不在乎他人怎么看你。”
可是,这不同于他绯闻特多,令人艳羡。
“请你管教儿子。”
她也说,“我岂可不让他回家。”
这一对已经仳离的夫妻相对无言,该刹那有同病相怜的感觉。
过一刻,谢汝敦用手抹了抹脸,“叫他回三藩市去。”
“他同朋友分手了,回来散心,过几个月自然会走。”
谢汝敦厌恶地说:“世上那么多漂亮妙龄女子,几乎任他选择,他却偏偏变种作怪。”
她冷笑着给他接上去:“真是报应。”
他抬起头来,“你从来看不起我是不是?”
“我鄙视所有不知感恩的人。”
谢汝敦站起来,“区律师会代表我,你娘家所有,仍归你所有。”
她转过头来,“是,你运气好,拿我嫁妆押下去,翻了几番,现在嘴巴响了,可以把我原来所有还给我,还希企我庆幸运大命大。”
他忽然揪着她手臂,把她拖到一面古董水晶镜子面前去:“看,看你的尊容。”
镜子里的反影连她自己都战栗了,一早起床,尚未化妆,中年的她皮肤蜡黄,双目浮肿,嘴角下垂,扯着面颊一起下堕,最可怕的还不是这些,而是她扭曲的五官充满仇恨,丑怪一如戏剧中的歹角。
她呆住了,倒是不去挣脱男人的掌握。
忽然,她在镜中也看到了他:发胖的头犹有病态,稀疏头发前一个洞,脑后又一个洞,怒目相视,咬牙切齿,她指着他哈哈地笑起来。
他一愣,松开了她。
她一直笑,笑得弯下腰,笑得落下泪来。
然后她说:“要钱无用,你爱怎么调排都可以,给我再多,也买不回青春,儿子亦不会因此更长进,你也不会更像一个人。”
到了这种地步,钱不外只能多买几件衣裳,多置数套珠宝。
她踉跄地返回客厅,掩脸流泪。
他有刹那软弱,可是迅速站直,双目恢复神采,大步踏向门口,扬长而去,脸上尚有丝诧异,像是奇怪自己怎么会再度踏进这幢房子。
这是今晨所发生的事。
已足够令她一整天情绪欠佳。
她只想与年轻人这次高飞,越快离开越好。
最好与他以无名氏身分,孵在一只船上,邀游公海,无人管,也无人可以联络得到他们,每天除去睡,就是吃,要不就是缱绻。
这当然不是他的意愿,所以,需要付他更高的酬劳。
她不会吝啬。
她曾经为正式的婚姻付出更大代价。
她轻轻说:“不要再拖了,让我去订船票。”
“我得打点一下细节。”
“请相信我不会亏待你。”
“我知道。”
她先走一步。
他出门的时候,发觉有人在门口等他。
看到他走近,那人响车号。
年轻人见避无可避,只得站住。
那人下车,他是谢伟言。
“来,”他恳求,“到我家去谈一谈。”
年轻人举起双臂,像投降那样,很直接地说:“我们无话可说。”
谢伟言似惯受拒绝,再一次央求:“那么给我十分钟说几句话。”
年轻人耐心解释:“我帮不了你。”
“是钱的问题吗?”
“不,与这个无关。”
“这次我主动与朋友分开……那次见过你……我特地来找你……”
年轻人摇手,他一定要清楚表达他的意思,千万不能有混淆之处,必需剔除任何误会。
他再一次说:“不,我有事,须先走一步。”
谢伟言做了一件很奇怪的事,他哭了。
年轻人觉得十分突兀,可是他知道这种时分万万不能心软,他别过头就走。
他回公司去找导演,向她说出意愿。
她点着一支烟,缓缓吸一口,又轻轻啜起樱唇,喷出小巧整齐的一个个烟圈。
“孝文,”她说,“恭喜你上岸晒太阳去。”
年轻人不语。
“不过,去了,就别回来,若果复出,身分当不如从前。”
“是,我明白。”
“客人的心理都一样,人家付出代价,是买笑,必有一日厌倦,你要有心理准备。”
“多谢指教。”
“很好,从此你是自由身了。”
“谢谢你。”
导演嫣然一笑,“还有什么事?”
“有。”
“请说。”
“导演,想请教你真姓名。”
导演一怔,仰起头笑了,半晌才说:“孝文,请允许我向你说一个故事。”
“洗耳恭听。”
“年轻的时候,我曾经错爱过一个人,那个人虽然同我在一起,一直嫌我身分配不起他。”
年轻人扬起一条眉。
“分手之后,我黯然伤神、失落了好长一段日子,没想到最近,与此人重逢。”
年轻人静心聆听。
“这人结婚了,事业并不得意,但心甘情愿由妻子照顾他,那女子在某舞厅曾红极一时,原来,孝文,他的理想生活不外如此,假使跟着我,不但面子大一点,房子宽一点,车子也可以好一点。”
年轻人笑笑,“人家家庭幸福,甘于食贫。”
导演也笑,“一定如此。”
年轻人又说:“现在他来跟你,你要不要他?”
导演骇笑,“贴我百万美金也不敢收货!”
年轻人又笑,“你看,上天安排得多好。”
导演按熄了那支烟,“我的真名字,叫周淑筠。”
什么,年轻人怔住。
那么普通朴素的一个名字。
像煞一个大半生都为丈夫子女张罗的小家庭主妇。
导演笑了,“失望?”
“你不该叫白雪姬或白素贞吗。”
“为什么一定要姓白?”
“妖娆。
导演嘻嘻哈哈笑个不停。
半晌停下来,“这个名字长远不用,有谁叫我,准吓一跳。”
“可是,结婚时总得用真名吧。”
“那当然,护照上驾驶执照上,都是真名。”
年轻人颔首。
导演忽然说:“墓碑上也得用真名,为着方便亲友拜祭,可以在括弧内加(导演)二字。”
年轻人恻然,他拥抱导演,“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滑稽?”
“已经很久了,当我发觉笑同哭一样是最佳发泄的时候。”
“笑总比哭好。”
“祝你幸运。”
“你也是。”
年轻人自旅行社出来,发觉谢伟言又在门口等他。
他问:“你这样累不累?”
谢伟言笑笑,“喜欢就不累。”
“我已经跟你说清楚。”
“没想到你对我如此反感。”
“不,”年轻人分辩,“我对你没有反感,也没有好感,我对你毫无意见,我们道路不同。”
“我明白。”
“那么,你还跟着我干什么?”
“我只是碰巧路过,偶然遇见你。”
年轻人点头,“那很好,小心,好走。”
他调头而去。
年轻人约了妹妹。
他轻轻说出计划:“手续已经在进行中,很快就会出来,届时我们一起走。”
明珠高兴得泪盈于睫。
“这个城市虽然华丽,可是没有什么是值得你我留恋的,我俩在这里受尽折磨。”
明珠点头。
“你如果愿意,就与我一起动身吧,你到那边升学,我去找点小生意做。”
明珠把脸紧紧贴在他胸膛上。
“给你在大学附近置一间小公寓,买一辆小跑车代步,爱穿什么吃什么都不成问题,在学堂里找一个理想对象,不论家境,人品好即可,哥替你办嫁妆,速速成婚生子。”
这不过是十分普通的愿望,相信一定可以实现。
“让我们从头开始。”
明珠也一直点头。
年轻人觉得很大的宽慰。
正在此际,有人走过来叫明珠。
年轻人抬起头,他看到一个粗眉大眼神清气朗的男孩子,白衬衫卡其裤,不掩其气质。
明珠介绍:“我同学吴肇庄,他家年底移民温埠。”
年轻人笑,事情顺利起来就是这公开心。
明珠即时与吴肇庄絮絮细语。
年轻人识趣地离去。
他嘴角含笑,原来世上真有看到家人开心比自己更快活的事。
他回到寓所,用锁匙开门,发觉门在里头反锁。
年轻人立刻战栗,用手拍门,“谁在里边?快开门,碧如,可是你?应我!”
他的声线稍微高了一点,已经有邻居打开门来观察。
年轻人急得额上冒出冷汗,正欲打电话召司阍来开门,忽然听得门里头有微弱声音道:“等等,我来开门。”
年轻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接着,他听到咔嚓一声开锁的声音。
他推开门,发觉李碧如蜷伏在地上。
他连忙掩门,堵绝门外好奇的目光,扶起她,听到她呻吟。
她整张脸肿如猪头,右眼如一只青紫的鸡蛋,嘴唇爆裂。
年轻人十分镇定。
他马上叫医生。
接着,他在她耳边问:“是谁?”
她不语。
“是谢汝敦吧。”
她摇摇头。
他扶她平躺下,用一条冰镇毛巾覆着她的脸。
这时,他发觉她手上也有瘀痕,这分明是有人殴打她之际她企图伸手去挡之故。
他轻轻说:“验完伤,我们立刻报警缉捕谢某。”
“不,”她挣扎着说,“不是他。”
“到这种时候你还护着他。”
医生来了,一言不发,细心检验过后,表示眼角皮嘴角需缝针,胸口疼痛,亦需入院诊治。
他对她说:“我需要通知你家人。”
“我自己可能签保。”
他无奈,只得把她送进医院。
可是不到一会儿,谢汝敦出现了。
是他叫住年轻人。
“啊,是你。”
两个男人对立。
“她无碍吗?”
“肋骨折断,需要住院。”
谢汝敦说:“你以为是我做的吧?”
年轻人沉默一会儿,“开头确那样想。”
“后来是什么叫你改观呢?”
“谢先生,说什么,你都是一个人物。”
谢汝敦笑了,“谢谢你。”
年轻人反问:“你有无怀疑我?”
“怎么会,你何必用这种手段。”
“这么说来,谢先生,谁是凶手?”
谢汝敦十分意外,“你不知道?”
“我的确不知,请告诉我。”
他收敛笑容,讶异地说:“原来你对李碧如一无所知。”
年轻人一愣。
“我劝你好好了解一下这个女人。”
他说得心平气和,随即转身进病房去。
不到十分钟他就走了。
年轻人蹲到她面前。
“是你叫他前来?”
她点点头。
本来他想问: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后来一想,那是一定的,一个人若要试图了解另外一个人,起码要十多二十年时间相处,他没有资格问。
她握住他的手,“陪着我。”
年轻人觉得他有义务这么做。
“你先睡一觉,我就在这里。”
药性发作,她似敌不过倦意,颓然入睡。
上一次年轻人仔细凝视一个躺着的女子是向他亡母话别。
他叹口气,到附近便利店去买了些书报杂志零碎食物,回来陪伴病人。
她这一觉睡得很长,其间曾经有梦呓,“妈妈,妈妈”,她喊。
声音稚嫩,像是回到极小极小的时刻去。
老实说,中年女性卸下粉妆,也就是一个中年女子,不,不是难看,她轮廓大致上还维持不错,可是颜色却已褪尽。
旧时天然长眉乌睫,眼珠里精灵的神采,以及饱满红唇,藕粉似双颊,现在都已隐没在岁月里,头发不再闪亮,乌润鬓边的星星白发特别显眼。
到了这种时候,最需要伴侣及子女亲近安慰,可是她得不到亲情。
她在病榻上转动,颈项上有什么闪动一下,呵那是一颗拇指甲大心型钻石,正冷冷尽责、发散七彩光芒,入院时本应除下所有首饰,可是谁会注意这种细节,她与珠翠,互不关切。
他闭上双目在沙发上眠了一眠。
她醒了,要水喝。
他去侍候她。
她沙哑着声音说:“你回去吧,我叫看护来。”
“我很好,你放心。”
年轻人一怔,“是什么秘密?”
“老态毕露。”
年轻人不以为然,“到今个时候还计较这些?”
她长叹一声,“我有无说梦话?”
“叫妈。”
她看着天花板,“我同家母感情其实欠佳,她在生时我与她亦无话可说。”
“我听你说过。”
“那反而成为一种恩典,听一些母女感情特好的友人说及亡母,她们真是立刻会痛哭失声。”
年轻人答:“我是其中之一。”
“孝文。”她握着他的手,“回去吧。”
“明日拆线再算。”
“那我不如出院休养。”
“还未天亮,再睡一觉。”
“你看,只得你陪我。”她十分欷嘘。
“你若说要改遗嘱,起码一百几十人围上来。”
她伸手抚摸他的脸颊,“你洞悉一切世情。”
“人情薄如纸,红颜多薄命,蝼蚁竞血,人为财亡……都是真的。”
她叹口气,“真没想到在那种行业里,还有一个你。”
“我比他们都刁钻古怪。”
“不,你——”
这时看护推门进来,不知就里,只见一个年轻人与病榻上中年女子喁喁细语,还以为是母慈子孝,立刻笑嘻嘻赞道:“太太,你看你儿子对你多好。”
她顿时愣住。
而天色在这时也渐渐亮了。
看护走后,她问他要香槟酒。
“那须回家取。”
“多拿几瓶,连冰桶一起带来。”
“医生会怎么说?”
“到了这种年纪,还管谁怎么说。”
他笑笑,“我去去就来。”
他离开医院,踏进车子,就听到电话响个不已。
“孝文,你好?”语气似放下一块大石。
是个陌生的女声,但是婉约动听。
“哪一位?”
“琦琦,小郭的拍档。”
“呵,有什么事?”
“小郭四处找了你一日一夜,担足心事,打算天亮就去派出所,他怕你出事。”
“多谢关怀,小郭呢?”
“倦极入睡。”
“你呢,你不累?”
琦琦说:“我要照顾他,怎能言倦。”
年轻人只得笑。
“孝文,方便的话,请你来一次,他有要紧的话同你说。”
“我即刻到。”
小郭的寓所就在侦探社楼上,面积不算大,可是全部打通,无墙壁阻隔,看上去十分宽敞,他和衣躺在床上蒙头大睡,琦琦已做了香喷喷咖啡。
年轻人一口喝完一杯,再来一杯。
“我只能逗留十五分钟。”
琦琦精神饱满,容光焕发,根本不似捱了个通宵。
“我去叫醒他。”
琦琦过去叫小郭。
小郭一醒就问:“找到孝文无?”
年轻人十分感动,想不到有人如此关心他安危下落。
琦琦答:“孝文在这里。”
小郭一抬头看到了年轻人,反而装出一副懒洋洋的样子来,伸懒腰打呵欠。
年轻人看着他笑,“我只得十五分钟。”
“你先别忙,我有话说。”
“您老就别卖关子。”
小郭说:“孝文,这件事我也有责任。”
“你在说什么?”
“孝文,对不起,我误导了你。”
“关于何事?”
“关于李碧如女士。”
“她有何不妥?”
“你托我查她之际,我曾说,她是个淑女。”
“你的判断十分正确。”
“我粗心大意,先入为主,没有深入调查。”
“小郭,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们因跟踪你,连带发现了李女士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那又是什么?”
“孝文,她不止你一个情人。”
年轻人扬起一条眉毛,心中感觉怪异到极点。
他整个人僵住。
这种情况实在可笑,他倒是嫌人客对他不够忠诚来。
“你这可有根据?”
“证据确凿。”
“我不相信。”年轻人声音有点异样。
小郭给琦琦一个眼色,琦琦立刻去取资料。
小郭笑笑说:“男朋友多也不表示她不是一个好女人。”
年轻人不语。
“我们从来不觉男人异性朋友多有何不妥。”
年轻人心里有股莫名奇妙的凄酸。
“你怎么了,孝文,你不会放不下吧,未曾提起,又何须放下。”
他缓缓坐下来,“你不会明白。”
“你恋爱了?”
“不,我还以为我的感情找到了寄托。”
“那全部是你的错,她付你酬劳,你提供服务,怎么会牵涉到归宿上去?你胡涂了!”
年轻人吁出一口浊气。
琦琦取来一只油皮纸信封。
小郭打开信封。
“不,”年轻人用手按住,“我不想看。”
“缘何逃避现实?”
“它太残酷。”
“孝文,这个男人,叫张志德,从前,是李女士的私人秘书。”
年轻人意外,“什么,不是行家?”
小郭颔首,“所以不要遵守行规。”
“你的意思是——”
“此君浪子野心,不但持特殊身分向李女士勒榨金钱,且与她子女有染。”
年轻人十分震惊,因此更加沉默。
“孝文,我开头竟未查出此人,甚感歉意。”
“你太相信社会怎么看一个人。”
“是,我落了俗套。”
年轻人不再说话,他须好好细量此事,低着头,双手互握。
琦琦这时走到他身后,把一只手轻轻放在他肩膀上,此举胜于千言万语。
年轻人感激地看她一眼。
他一直觉得谢家是一幅诡异的拼图,少了一块,以致有许多失落之处,无法理解,现在他明白了,这些疑点都被小郭今日的发现解答。
真没想到他们一家四口连谢汝敦在内都是受害者。
“孝文,两次暗算你的人,正由他指使。”
年轻人抬起头来。
“还有,令李女士头脸受损的,也是他。”
年轻人忍不住问:“为什么?”
“她想离开他,他不允许,他认为你从中作梗,要好好教训你同她,孝文,他在她身上吸血已有数年,他不愿放弃目前享受。”
年轻人深深叹息。
“她与他并没有完全断绝来往。”
年轻人说:“怪不得。”
“最可怕的是,他与谢氏一子一女也藕断丝连。”
琦琦这时忍不住提高声线,“这人与谢家有什么血海深仇?”
小郭答:“我不知道,也许,”他想一想,“那不是今生的事,那是前世的纠葛。”
年轻人忽然醒觉,“我还要到医院去。”
小郭说:“我的结论是,这个叫张志德的人,已经控制了他们母子三人,孝文,你无谓同他们纠缠,那张某人行动非常隐蔽,故此当初我们未曾发现此人。”
“最后怎么找到他?”
“很惭愧,我们跟着李女士,发觉她时常到一间公寓,因而找到端倪。”
年轻人起了疑心,“那公寓在何处?”
“问得好,那公寓在你住的同一幢大厦顶楼,孝文,所以我们一直不以为意,我们一直以为她在你处逗留,你成为他的保护膜。”
“他,就住我楼上?”
“是,孝文,你在明,他在暗,他对你的动向,了如指掌。”
“这一切,由她安排?”
小郭却说:“孝文,你宜速抽身,欠她的费用,尽快归还,左右不过是一份工作,什么地方找不到人客,何必陷入别人罗网之中。”
这的确是金石良言。
年轻人点点头。
琦琦说:“不要再去医院了。”
“可是我答应她——”
琦琦笑:“食一次言好不好,这世界上,假使答应过的事都要办齐,那人人都会累死了在这里。”
年轻人吸进一口气,“让我想一想。”
小郭说:“孝文,你到底还年轻,对世事尚有憧憬,你千万要小心,切勿为自己找麻烦。”
“是,我知道。”
他走了。
他并无拆阅信封里的照片与文件。
最明智的做法是小郭的指示,可是年轻人却并无听从他的忠告。
他很镇静的回公寓取过两瓶香槟,带了冰桶杯子,一径往医院去。
她还在等他。
看到他,她十分高兴。
“去了那么久。”
“对不起,交通挤塞。”
“几乎一个小时。”
是吗,他讶异,只有一个钟头?他以为一天已经过去了。
他把酒冰好,砰一声开了瓶塞,斟一杯给她。
她抿了一抿,呀地一声,表示欣赏及享受。
他忽然笑了,是讪笑他自己,一心以为可以从良,跟一个客人退隐江湖,从此只服侍一个人。
怎么就没想到,哪里有信男善女会跑到他们这个圈子里来寻找真感情,可真是笑坏人。
他举起手臂,用袖子抹去笑出来的眼泪。
好久没这么做了,只有在极小的时候,才会用衣袖当手帕楷面孔上的泪痕汗渍。
再不长大,还待何时?
“明天可以出院。”
年轻人点点头,他自斟自饮。
“约三个月后,证件可以出来,我们可以远走高飞。”
可是,禁锢一个人的,不是环境,而是他的心态。
他开了第二瓶酒。
“看护没有发觉?”
一个人要是有心隐瞒事实,那是一定会成功的。
“好像我们在庆祝什么似的。”
年轻人喝完了两瓶酒,“有谁问我世上什么最解渴,我会说,是香槟。”
她看着他。
“我有点事要出去办,明早来接你出院。”
“孝文。”她叫住他。
他转过来,说实话,她的脸真有点可怕,青肿不止,缝过针处黑线打结像蜈蚣的脚。
可是使年轻人打冷颤的却不是她的脸。
人心叵测,才最可怖。
“你会回来吧。”
不知怎地,她心虚不能肯定。
他温柔地答:“当然。”
他驾车回去。
这次,他没有回自己的住宅,电梯一直驶到顶楼,可是门没有打开,那需要一把特配的锁匙才能做得到。
他按下通话器,“找张志德。”
“是谁?”
“熟人,我叫石孝文。”
对方停一停,但像是早有心理准备,知道年轻人会找上门去,他竟笑哈哈地说:“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大驾光临,不胜荣幸。”
啪地一声,电梯门打开。
年轻人看到一个宽大大理石玄关。
接着一把声音说:“请进来。”
年轻人伸手推开大门,跃进眼里的是整个海港的景色。
啊,这个单位才是全幢大厦最好的一间,由此可知张某在她心目中地位是何等重要。
摆设布置简单而华丽,一个人自屏风后转出来,“你就是大名鼎鼎的中国人?闻名不如目见,真人比照片好看得多,摄影机待你不公道。”
年轻人镇定地转过头去。
他看到一个皮肤浅褐色的年轻男子,他穿着浅米色的麻衣裤,大眼睛黑白分明,眼角边用染料抹过,双目水灵灵,年轻人到这个时候才知道他有印度血统,张志德是个混血儿。
年轻人一言不发,凝重地看着他。
张氏浑身散发一股妖异的味道。他扬起细而长的眉毛,“你终于来了。”
年轻人没有表示。
他个子不大,可是不容小窥,这是一个厉害脚角。
他笑问:“你想与碧如远走高飞?”
年轻人说:“请高抬贵手。”
“中国人,你是吃哪一行饭的?此话应该由我来说。”
年轻人忍不住,“你何故害苦他们一家三口,要什么条件不妨说明,自此之后各自生活。”
“你代碧如说项?”
“不,她不知道我来。”
“你想独占李碧如?”
“不,”年轻人说,“我与她不过是宾主关系,服务期满,各不相干。”
张志德笑笑,“我不相信。”
“你的仇恨使你不能好好享受你已得到的一切,你想想对不对。”
张志德凝视年轻人,忽然笑了,十分妩媚,“可是,你又不知我与李家的渊源。”
“愿闻其详。”
“你有时间吗?”
“可以奉陪。”
“请坐下来,喝一杯茶。”
立刻有佣人捧出香稠浓郁的印式牛奶红茶。
年轻人没有去碰那饮料,他还记得张某曾谋害过他两次之多。
对方似有遗憾,“呵,有戒心。”
年轻人不语。
“真没想到,你会愿意听我的故事。”
年轻人鼻端闻到一股异香,认出这是印籍人士惯于点燃的一种线香,十分甜腻,闻了会渴睡,他站起来,换到长窗前去坐。
故事开始了,“我母亲是中葡混血儿,父亲是英印血统,我是名符其实的杂夹种。”
背境色彩已经这样丰富,年轻人自问失色。
“我其实并不姓张,张志德这个名字,还是碧如替我取的。”
她老是喜欢这种堂而皇之的双名,志德、伟行,当事人不知如何实践这么庞大的寄望,也只得让人失望。
“我本来姓史蔑夫,英文名叫却尔斯,唉,让我长话短说吧,多年前,我母亲是碧如父亲的秘书,那时,李耀熊已崭露头角。”
年轻人一愣,真没想到他们之间关系错踪复杂。
“我母亲自幼家贫,挣扎出身,嫁予我父时才只有十九岁,他对她并不负责,我两岁时他们分手,就在这个时候,李耀熊对她表示好感。”
张志德恨意渐渐在双目上升,越是恨,眼睛越是闪亮,年轻人略觉不安。
“始乱终弃!”他咬牙切齿,“欺骗她,然后丢弃她。”
年轻人感喟,其实,最终欺骗一个人的,是那人自己。
“我年纪虽小,还记得母亲哀哀痛哭的情形,自此她颓丧得不得了,再也没有爬起来,不久病逝。”
年轻人同情地欠欠身。
“她去得十分暧昧,她只得二十四岁,来,来看看她的照片,这是世上唯一爱我的人。”
年轻人随他进书房,只见银相架上全是生活照片,有母亲搂着他拍摄的纪念,那真是一个美少妇,眉宇间无限冶艳风情,身段姣好,张志德的双眼就是遗传于她。
“想想看,只得二十四岁。”
于是,他把这笔帐全部算在李耀熊头上。
“华人有个说法,”他忽然格格地笑起来,“叫做父债子还,是不是?”
年轻人又看到他与李碧如一家合照的生活照,真奇怪,他们宛如一家人,拥在一起,一派欢乐。
“看,碧如与我在一起,多么快乐。”
他转过头来,盯着年轻人,“直到你出现为止。”
他逼近他,双手抓住年轻人的外套领子,轻轻抚摸,“是你破坏了我们之间的感情。”
年轻人拨开他的手,淡淡地说:“也许她开始醒觉,这种淫乱的关系,不适合她。”
张志德轰然大笑,“所以她到旅行社去,付出代价,找到了清纯可爱的你。”
年轻人冷冷说:“我不会碰她子女。”
“啊,你以为他们是天使。”
年轻人词穷,他们的确不是。
他活该受张志德讽嘲。
“中国人,离开李碧如。”
“你也是。”
“我同她,是一生一世的事。”
“我不认为如此,张志德,你胡涂了。”
“是吗,”他不以为动,“母亲的眼泪,对我来说,至今尚十分清晰,我记得谁叫李耀熊,最后,我认识了李碧如,你想,我会不会轻易言走?”
年轻人问:“她可知道这段历史?”
“我从来没瞒过她什么,中国人,速速让路。”
“我将嘱她报警处理此事。”
“啊,好,”张志德鬼声怪气,“在法庭上,法官问:这张志德是谁?她答:是我情人,也是我女的相好,还有,亦是我子的好友,证人是谁?哈哈哈哈哈,是按时收费的游伴,太好笑了,中国人,报警?你以为她会听你活,你何用替她担心,她并非你想象中的角色,你误会了,她会知道该怎么做。”
年轻人十分悲哀,不知怎地,他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
他是外人,张志德才是他们家一分子。
他再看了看架子上琳琅的照片。
他与他们之间的历史悠久。
“你,”张志德伸手指一指年轻人,“不过是我们之间的插曲,还有,记住,只有我才能满足她,别忘了,她父亲与我母亲的关系。”
这时,不知谁放出印度释他琴声,纠缠缠绵,配着小手鼓梆梆梆,扰人心神,使他觉得晕眩。
“中国人,”他靠近他,“你看我,看仔细我。”
年轻人转身就走,大步踏出那幢豪华住宅,乘电梯回到楼下。
他没有回住宅,他找到一间酒店,订了一间长房。
那天晚上,他喝得酩酊大醉。
但是第二天早上,他遵守诺言,到医院去接她。
他形容有点憔悴。
她比他更甚。
“你都知道了。”
“是。”
“孝文,至今你没有一句赌气的话,真难得,谢谢你。”
年轻人说:“我先送你回家。”
他轻轻替她把面纱置好,距离近了,可以看到受伤之处仍然青肿丑陋。
他送她返宁静路。
她轻轻说:“真是好路名,可是,人生至要紧过得宁静。”
年轻人叹口气,“最好是有人在外搏杀,让我们过安乐日子。”
她笑了,呼吸把面纱吹起拂动,十分好看。
“进来,喝杯茶。”
屋内只有他们二人,年轻人与她坐在二楼私人会客室里。
她拉开抽屉,取出一副扑克牌。
牌后是精工绘画的裸女。
年轻人笑笑,他见过这副牌,裸女有很巧妙的分别,逢是爱司牌,她左眼闭上,像是打讯号,当然不是真的用来出老千用,只是看着有趣。
她说:“我从来不赌,什么都不会。”
所有赌博是为着图利,以小博大,成功的话,手边可以阔绰点,她又何必那样做。
李父逢赌皆赢,她已有花不完的遗产。
她自整叠牌中取出一张翻开放桌上。
“啊,一只二,真不是好脾。”
年轻人笑,“一只二不算什么,可是拿到一对二的话,已是不错,三只二,则稳操胜券,四只二,所向无敌,因此二不算坏,看以后跟着来的是什么。”
她笑,“讲得有道理。”
年轻人看着她,忽然问:“你想说什么呢?”
“我想看看你的牌底。”
年轻人问:“我们是在玩一场赌博游戏吗?”
“人生每一决定每一步路都是赌博,拿时间与感情赌婚姻是否幸福,用精力心血赌事业会否成功……”
年轻人摊开手,“我没有牌在手。”
“我发给你。”
“我不喜赌博。”
她笑了,“这只二,表示你出身欠佳,须独自挣扎。”
“说得对。”
她又打开一只脚,“哎呀呀,不得了,一只红心爱司。”
年轻人做了一壶咖啡,觉得这聊天方式别开生面,陪她继续下去。
“孝文,你长得漂亮,又善解人意,是张好牌。”
他说:“慢着,轮到我抽了。”
她手法拙劣地洗了洗牌,他没好气地接过,飕飕飕像电光似洗叠几次,交回她手中,抽出一张打开。
她讶异,“果然有一对二。”
他问:“这又表示什么?”
“这表示你利用本身条件,挣扎有成。”
接着她又摆出一张牌,“看,一张十,要来何用,想必不搭腔。”
年轻人看着她,轻轻道:“有什么话,你请说吧。”
“你还有机会抽最后一张牌。”
“是的。
“孝文,同我续一年约,我再给你一张爱司。”
“否则呢?”
“你仍然流落江湖,顶多是一对二。”
年轻人笑笑,“我如决定退出的话,至少也捞到一对十。”
“你甘于平淡吗?孝文,多年来你的女伴的年纪都比你大,我们的皮肤眼珠也许不及少女们亮丽,可是,我们成熟老练的气质、智慧、能力,却非年轻女孩可比,多多少少,你已觉得她们幼稚、肤浅,他们不但不能帮你,还欲到处找人赞助生活费用及奢侈品,你不会觉得她们吸引。”
年轻人沉默一会儿,这是她的好脾。
“你说得对,我只喜欢比我大的异性,我欣赏有能力的人。”
她笑,“我猜对了,”语气有感喟,“你不耐烦成日哄撮无知的少女。”
他温和地笑,“真正无知倒也有可爱之处,只可惜是假装天真,却无时无刻不想利用男性换取更好的生活质素,这社会仿佛已无真正良家妇女。”
她微微笑。
“都不愿付出,但求暴利。”
“当心妇权分子与你算帐。”
年轻人但笑不语。
服务男友后要求送钻送车,这同安琪她们有何分别,卑下的心态披上再逼真羊皮也不管用,唯一不同之处是安琪获利比扭扭捏捏的她们多千万倍。
她吁出一口气,“这是一个以物换物的社会。”
年轻人低下头,除非与生俱来,否则,一个人总得拿他所有的,去换他没有的。
“孝文,与我在一起,你不会失望。”
年轻人终于讲出他的条件:“那么,离开那人。”
她抬起头,声音轻若柔丝,仿佛是听不到了,可是仍然清晰:“那人似我身上的人面毒疮。”
“他说的,关于他的身世,都是真的吗?”
她讪笑,“谁去研究那个。”
“他的哀伤十分真实,不似做戏。”
“人生在世,谁没有一两段伤心事,说起来,隐隐作痛,都叫我们潸然泪下,自然不是做作。”
“这么说来,你不相信他。”
“不,我也并不怀疑他。”
“可是,你仍然离不开他。”
“孝文,你若到了我这个年纪,自然也会相信缘分,缘分尽时一定拆开,现在还不是时候。”
年轻人不语。
他取过那叠牌,全部翻开,挑了一只十。
他说:“这不是一副好牌,可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我出身贫穷,走到今日地步,已经心足。”
她抬起头,端庄的脸容带无名伤感,这是当初他觉得她与一般人客大大不同之处。
“孝文,”她的声音有一丝颤抖,“不要离开我。”
“你不愁无人陪你。”
她低下头。
“你已习惯这种生活,你需要一个随身可供使唤的人,在这个没有什么不可以出卖的都会里,你一定会买到你所要的人与物。”
“我说不服你?”她拉着他的手。
“你其实不需要说服任何人。”
“孝文——”
他轻轻说:“外头自有许多比我更年轻更好看更懂事的从业员。”
她凝视他,“我们之间没有感情吗?”
“这种感情十分容易栽培。”
她不语。
年轻人低声说:“我要求的是简单纯真的一男一女感情生活。”
她踌躇地握着双手。
“你说得对,缘分有走到尽头之日。”
他站起来,打开大门,走出去。
可是他再一次回头,他说:“小心养好身体,这是你生命中最好时刻。”
她轻轻走过来,“你仍然关心我。”
她落下泪来。
终于还是哭了,奇怪,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应牵涉到眼泪。
年轻人维持缄默。
她忽然笑了,揭开面纱,“那么,不如这样说,大家在一起,热闹点。”
年轻人站起来,欠一欠身,“那不是我的嗜好。”
“孝文,每个人都有适应能力。”
“我没有必要能屈能伸。”
“孝文,”她拉住他的袖子,“我以为我们在一起很快乐。”
年轻人礼貌地说:“我的职责是令你开心。”
她沉默了,那方黑色面纱又跌下来遮住她的脸,她像一个寡妇。
“我会不舍得你。”
“谢谢。”
“孝文,有许多事,你不明白。”
“也许,不过让我说句再见珍重。”
他轻轻退出大宅。
有人坐在他跑车头上嚼口香糖,真是个噩梦,是谢伟行回来了,小得不能再小的背心,短得不能再短的裤子。
“啧啧啧,终于看清了淑女狰狞的面孔?”
“走开!”
“失望?伤心?抑或,我说得太严重了,你是中国人,红黄蓝白黑,你什么没有见过。”哈哈笑起来。
这时,罩着面纱的她出现,低声喝她女儿:“让开!”
谢伟行哪里肯听。
可是年轻人已经上车开动车子,跑车一向前冲,将她自车头抖到地上。
他再往后退,一拐弯,驶出宁静路。
车子一路奔驰,他没有超速,可是也绝对没有慢下来。
他回到闹市。
一向以为自己生活在噩梦中的他至今才知道什么叫做噩梦。
他把车子停在街角,红日炎炎,但一切都不像是真的。
他把头伏在驾驶盘上。
有人敲他的车窗。
“先生,你没有事吧。”
那是一个女警,他连忙按下车窗。
“我略觉头晕。”
“可是喝了酒?”
“没有。”他抬起头看着她。
女警蓦然看到一张英俊忧郁的面孔,愣住,过一会儿说:“先生,如果无事,请把车驶走。”
她已在街上巡了一个早晨,所见均系丑陋的人,肮脏的事:一个老女丐衣衫破烂滚在街市口乞食,两名无牌小贩争地盘大打出手,全身挂彩,公厕里有一少年因吸食过多海洛英暴毙……
她每日都遇到这种作呕情况,可是只有今日,她看到如此俊郎的面孔。
年轻人已经把车驶走。
倒后镜中这个偶遇的穿制服女子反映越缩越小,终于消失在一个弯角中。
他返回酒店,走到咖啡室去喝啤酒。
尚未到午饭时分,人群还没涌至,咖啡室十分清闲,他坐下来独自静思。
不久就有人来打招呼。
年轻人的新知旧雨还真不少,出来走了这么些年,自然有人认识他,还有,他那一张面孔是何等瞩目,躲都躲不过目光。
要避,惟有避到外国去。
碧如替他申请的证件快要出来,他愿意把握这个机会从头开始。
捞到一对十已经很好,赢面比想象中高,是快快退下的时候了。
带明珠走吧,刹那间他决定了前途。
就在那一秒钟内他心平气和。
多年来的愿望可付之实现,他终于替自己赎了身。
转过头去,看到一头发略为松散的妙龄女子坐在邻桌,那不知是现在最流行的发型,抑或她刚自楼下酒店房间下来,使她看上去十分娇慵,身穿紧身衣,脚上是双高跟拖鞋。
那样一个美女,在年轻人眼中,却好比海底怨鬼,不知何日可获超度。
他闭上双目,他知道他对环境彻底厌倦,不不不,他也是人,他从来没有一天不恨恶这件事,只不过死命压抑。
厌憎情绪引发过风疹,全身一搭搭肿起来,好几天不消肿,痛痒万分,下意识起了发泄作用。
又叫他无故流下鼻血,往往半日不止,这些都是肉体发出极度不满的讯息,警告灵魂:不能再继续下去!
可是如果要使母亲与妹妹获救,他必须作出若干牺牲。
没有下一次了,他内心闪过一丝喜悦,他若不救自己,永远无人救他。
有一洋人过去同那美女搭讪,那女子有一双俏丽销魂的丹凤眼,眼盖上擦紫色,一开一合,分外冶艳,洋人迷得晕陶陶。
年轻人在心中说:海底怨魂,海肯定是欲海。
他吁出一口气,站起来,离开咖啡室。
走到门口,一只手伸过来搭住他的肩膀。
年轻人十分警惕,他立刻摆脱那只手,踏前几步,闪避到安全地步,才转过头去。
他看到的是张志德。
阳光下猛地看见这个人,叫他吓一跳。
张志德穿一套米白色西装,配他那褐色皮肤,确有异国情调。
年轻人全神贯注凝视他,怕他有什么不轨行动。
他跟他到这里来,必有企图。
年轻人浑身寒毛竖起,如一只准备打架的猫。
他开口了,“石孝文,我无恶意。”
一个几乎可以代表邪恶的人口口声声说他没有恶意,多么可笑。
“石孝文,实际上,我与你是同道中人。”
“不,”年轻人终于开口,“我与你不可相提并论。”
“那,你也自视太高了。”
年轻人冷笑一声。
“找个地方说话如何?”
“我与你没有什么好说的。”
“有,我们共同的话题是李碧如。”
年轻人的声音出乎意料的温和镇定,“不,这已不是话题。”
张志德踏前一步,“你说什么?”
他有一只手一直插在西装外套口袋里,叫年轻人起了疑心。
酒店门外虽然人来人往,可是他如果要伤害他,不过一两秒钟即可成事。
年轻人说下去:“我已决定离开她,你俩之间的事,以后与我无丝毫瓜葛。”
张志德一听此言,愣住,他双目中精光先是凝住,然后渐渐消退。
“中国人,你此话当真?”
年轻人沉声答:“我骗你作甚?”
“你当真愿意离开李碧如?”
“我已经与她终止关系。”
他松弛下来,右手自西装口袋内缓缓伸出。
口袋内是一把手枪吗,年轻人永远不会知道。
“为什么?”他不置信地问。
“我们的合约只得三个月。”
“你舍得走?”
“到处有手段阔绰的客人。”
“她只是一个普通客人?”
年轻人看着他,“我有许多比较特别的普通客人。”
张志德哈哈哈哈笑起来,在阳光下看来,他非常像黄种人,他赞道:“说得好,说得好。”
年轻人平和地说:“张某,你对我苦苦相逼,我节节退让,到此为止,以后我再也不想看到你,否则,我也有保护自己的方法。”
张志德答:“我从来没有小窥过你。”
年轻人退后两步,并未松懈。
那张志德忽然说:“你真是聪明人。”
年轻人又退后两步。
“现在她这人是完全属于我了。”
年轻人不语。
“可是,没有人争,算得是什么战利品呢。”
年轻人欠欠身,“那,你看你该怎么做了。”
“正如你说,外头寂寞富有的中年女子大不乏人,她们也都憧憬爱情,我一定会找得到愿意上钩的人。”
年轻人静静看着他。
“然则,我又何必继续对着李碧如?趁早扔掉这只苦瓜算了。”
年轻人打算转身走。
“不过,你休想拾起这只我丢到垃圾桶里的烂玩具,”张志德忽然笑了,那笑容诡秘地漂亮,却令年轻人毛骨悚然,“否则,石孝文,你走到天涯海角,我也有办法找到你。”
年轻人到底还是年轻人,他终于也笑笑说:“你还不至于是一个值得躲的人物。”指他份量不够。
张志德看着年轻人,“石孝文,”他叹了一口气,“你比我聪明。”
年轻人纳罕他把这句话说了这么多次。
“你不单懂得进,也知道退,你拿得起,放得下,难怪你是该行业的翘楚。”
年轻人低下头,凄苦地讪笑自己。
那张志德忽然踏前几步。
年轻人几乎作呕,立刻后退,他的背脊已碰到石柱。
张志德笑眯眯说:“你长得好不英俊,同我,仿佛是一对孪生子。”
年轻人拔足飞奔,一直逃一直逃,几乎没跑出十公里以外。
累了,伏在海旁,呕吐大作。
他用手帕抹净嘴角,坐下,问小贩买一瓶矿泉水喝。
在石凳上休息一会儿,他才走返酒店。
所有自十八岁起受的肮脏气与屈辱全部化为眼泪。
他从来没有哭过,事实上他根本不懂得如何哭,天大的事,他只知睡闷觉,希望第二天醒来又是新的一天,拿新的力气来应付烦恼。
现在他知道已经不用继续忍辱,忽然之间眼泪不受控制,汩汩流下。
幸亏不在人前,无人看见。
他倦极入睡。
他希望梦见母亲。
可是辗转反侧,母亲并无入梦,他终于熟睡。
醒来之际,已是第三天上午。
年轻人不打算做任何事见任何人。
他游泳、打球,把车子驶得似一阵风般快。
他从来没有放过假,现在才知道大假的痛快。
现在,他是一个待业青年。
一日,心血来潮,停好车子,他走进熟悉的桌球室。
即时有人邀他比赛,他立刻答应。
然后一直输。
一个穿得相当暴露的女孩子惋惜地说:“你心不在焉,不够专心,那是一定会输的。”
他朝她笑笑。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十分想与他亲近,可是又怕他是个穷惜大。
她走得近一点,仔细打量他的衣着,一样是白衬衫牛仔裤,却绝对看得出好歹。
还有,就是脚上的鞋子,男人的鞋子最能出卖他身分,不少人西服煌然,可是鞋子穿蚀了跟、鞋头破旧脱色,还有,踩满泥斑,不知刷干净。
更有人从来不穿皮鞋,永远穿双烂球鞋,鞋带灰黑,如咸菜。
她留意到年轻人穿格子袜及一双懒佬鞋,十分整洁,合她心意,这样的鞋子,一看就知道不是搭公路车的人。
说到公路车,她已决定永远不走回头路,她想有人接送,她不要再乘搭公共交通工具。
趁休息时,她过去同年轻人搭讪。
他根本没有心情,只是低头不语,何况,他从来不与年龄相仿的女孩兜搭。
她会相人,他也会。
她全身上下只得一只手袋比较登样,其余都是廉价货,这倒罢了,偏偏不
学好,跑到桌球室来蹭着找伴,不思上进。
他正眼不去看她。
渐渐心情平复,开始转败为胜。
那女孩在一旁鼓掌。
她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他也没有,他预备在此消磨几个小时。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把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这真是大忌,他抬起头。
那只手属于博士所有。
年轻人好不诧异。
博士先开口:“好兴致,怎么跑到这里来。”
年轻人也说:“我怎么会在这种地方看到你。”
博士最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我来找你说话。”
“你要等一会儿。”
“没问题。”
那女孩看到那靓装少妇亲热地与年轻人说话,心中羡慕得不得了。
心中嘀咕,原来他喜欢老女人。
也难怪,她们多数有经济基础,不愁穿不愁吃,有余力照顾人。
她浑身上下,都是名店里的招牌货,看来已经得到别人向往的一切,女孩酸溜溜。
他忽然向女孩招手。
女孩意外地走过去。
他把一叠大钞塞在她手中,他的忠告是:“回家去。”
女孩惊喜。
可是跟着,他即随那少妇离去。
博士笑说:“受了什么刺激,到这里来派钞票。”
“做好事,她肯回家,许就不必堕落。”
博士笑得东倒西歪,“不是人人想堕落就有资格堕落。”
年轻人很固执,“有是一定有的,价钱高低而已。”
博士应道:“要趁年轻,过了二十一二更加不起价。”
她语气这样公正客观,叫年轻人笑出来。
“找我何事?”
“孝文,你现在是自由身了。”
“正确。”
“来归我麾下,我决不亏待你。”
年轻人摇头。
“我与导演拆伙后生意欠佳。”
年轻人说:“你早已上岸,吃用不愁。”
“开玩笑,弄得不好,活到九十岁不稀奇,谁来养我。”
年轻人揶揄她:“果然懂得未雨绸缪。”
“好说。”博士洋洋得意。
年轻人摇头,“我意兴阑珊,决定退出。”
“多可惜,才二十五岁就言退休?”
年轻人微笑,“我们这个行业,讲的是青春活力。”
“少贫嘴。”博士有点不悦,“何故一味推搪?”
“博士,不如发掘新秀。”
“唉,还劳你提醒呢,统统是粗胚草包,不堪造就。”
“开头时一定较为毛躁,将来会好的,多给他们机会。”
博士叹息,“不知怎地,我耐力消失。”
她到他酒店房里谈天。
见他住在套房里,便劝他:“有日要常思无日难,这种地方太贵了,省些好,我们不是吝啬,孝文,可是也别浪费,你说是不是。”
“讲得好。”
“早些时候,听说你打算移民。”
“计划并未打消。”
“是为着妹妹吧。”
“你最清楚我。”
“听导演说,你在恋爱。”
“没有的事。”
“啊,已经过去了。”博士揶揄他。
年轻人笑笑,斟出香槟来。
“恋爱这件事很奇怪,”博士感喟地说,“几乎每个人都爱错了人。”
年轻人笑说:“博士到底是博士,理论那么多。”
“任你考我。”
“博士,你说,我们这样做,是对还是错?”
博士收敛了笑意,郑重地答:“我不知别人怎么想,我认为值得。”
“午夜梦回,并无后悔?”
“我在半夜从来不醒。”
“下大雨的时候,初冬的清晨,黄昏的萧飒,从不叫你感慨?”
博士按往年轻人的手,“孝文,有选择的话才有资格后悔,你我统共只得一条路可走。”
“我可以做我的办公室助理。”
“你现在新加坡与温哥华都有房子,还有什么遗憾?”
年轻人不语。
博士的声音渐轻,“我固然受过人客凌辱,可是不知多少良家妇女亦遭伴侣欺骗遗弃,一旦分手,巴不得她们在地球表面消失,假装不认识她们,孝文,我喜欢身边有个钱,这种感觉使我幸福,不,我从来没有后悔过,我认为一切付出是值得的。”
年轻人低着头,无话可说。
“你我都穷过,活得比一条狗还不如,与其余生在阴沟里度过,不如扑出去拼一拼。”
年轻人吁出一口气。
“一万个人九千九百九十八个都没有你我幸运,能有几人上岸晒太阳,孝文,你还有什么怨言。”
年轻人用手托着额头。
“凡事看开点,你决意要退休,我勉强你不得,不过,去了不要回头。”
“导演也这么说。”
“有人去了十年,终于回来重作冯妇,年纪老大,七零八落,收入仅够糊口,像个讨饭的。”
年轻人微笑,“你恫吓我。”
“我讲出事实而已。”
“多谢指教。”
“你打算结婚生子?”
“我这个人最大的优点是从无奢望。”
“那很好,那你永远不会失望。”
她问他要酒,天南地北闲聊,年轻人善解人意,发觉博士也有无比孤寂,一直陪着她胡扯,从鼻鼾现在可用激光治疗,谈到温哥华一到假期茶楼拥挤一如香港。
博士叹口气,“孝文,你真有趣,与你在一起,永远快乐逍遥。”
年轻人微笑。
博士终于站起来告辞。
在门口她说:“孝文,你几时与我联络都可以。”
年轻人看着她上车才回房间。
那一天之后,这个圈子里的人就没有再见过他,他销声匿迹,不知道躲在何方。
真的想淡出的话,还是做得到的。
他不在惯常的地头出没,除明珠外,不见其他人,他专心等移民证件出来。
清晨跑步,傍晚约明珠吃顿简单的晚饭,中午办点私事,这样已经好算一天。
茫茫人海,你愿意消失,人家一定成全你。
他瘦了一点,精神比以前更好。
卖掉车子与房子,套了现,钱全部汇出去。
一切都准备好了。
某天早上,酒店信差上来敲门,送上厚厚一只白色信封,他一看,知道是在等待的证件,十分喜悦,小心拆阅,随即赶往学校通知明珠。
明珠松口气,“舍监已经要赶人,差点也得住酒店。”
“让我们立刻走吧。”
“总得收拾一下吧。”
年轻人讶异,“你有许多身外物?”
明珠回答:“一件行李,你呢?”
“比你更少,到了那边再买好了。”
兄妹俩大笑起来。
自从母亲去世后,他俩从来未曾笑得那样开心。
搬离旧居,无论住在何处,也一直没有家的感觉。
可以从头开始总是好事。
飞机在空中打了个旋,终于完全飞离了那个熟悉的海港。
他俩坐在飞机尾部经济舱里,人多,反而有安全感,不容易被认出来。
秋季,他们兄妹像是任何一对回美加读书的年轻人。
明珠一上飞机就打算好好睡一觉,年轻人一直十分醒觉。
飞机上并无熟人,他放心了。
也许,这不是出外旅游的好季节,天气已经凉快,再过一个月,该穿上长大衣。
他渐渐松弛,瞌上眼,在隆隆引擎声中休息。
有人推他,“孝文,孝文。”
他睁开双眼,意外地看见母亲,她一脸笑容,蹲在儿子面前,“孝文,你好吗。”年轻人泪如泉涌,“妈妈,妈妈。”
正欲拥抱,母亲的脸变了,他看到导演在他面前,“孝文,你竟不辞而别”,他只得说,“我实在有苦衷”,她说:“你还是觉得羞耻。”
年轻人苦笑,不然还觉得光荣不成。
才说一两句话,他忽然又看到李碧如逐行座位找人,正向他走来。
匆忙问他用外套遮住头,有人叫他,“先生,先生。”
他正想睁开眼睛,可是听到明珠同待应生说:“让他去吧,他不饿。”
他吁出一口气,知道那是噩梦,可是刹那间眼泪落下来。
明珠伸过手来,紧紧握住哥哥的手,他的事,做妹妹的全知道?他不会问,她也不会说。
只不过十二小时飞行时间,他俩没有寄舱行李,把文件盖印,迅速离开海关。
一到外边,登上计程车,就是自由人自由身。
年轻人一直害怕李碧如会找他麻烦,可是他始终估计错误。
开头,他把她看得太好,后来,他又把她看得太坏,而实在,她不过是一个出来寻开心的客人,他若果不愿意,她一定会去找别人,她怎么会缠住他。
想到此地,他更加沉默。
明珠一路上赞叹不绝:“空气真好,道路太干净。”
车子停在公寓之前,他找到锁匙,开门进去,明珠看到家具杂物,一应俱全,十分惊喜。
年轻人倒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一会儿,忽然睡着了。
他没有做梦。
因为睡得实在太死,根本一点意识也无,故无梦。
他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来,发觉是傍晚七时许,一天橘红色晚霞,故问明珠:“仍是今天,抑或已是第二天?”
明珠笑:“仍是今天。”
有时时间十分经用。
他淋浴梳洗。
明珠问哥哥:“有何打算?”
“看你入学,安顿下来再说。”
“然后呢?”
“开一爿小店,赚蚀无所谓,有个精神寄托。”
“不如你也读书。”
“对不起,我中学尚差一年毕业,没有资格升学。”
“可是——”
年轻人举起双手投降,“人各有志,切忌勉强。”
明珠笑笑,不语。
年轻人说:“读书少,名正言顺可以烂搭搭,不在乎,事事不成,也还有个藉口,你看那些自认琴棋书画无所不晓的人,多年不见出息,连下台的机会都没有了。”
明珠问她兄弟:“你打算开什么店?”
“理发店吧。”
明珠大奇,“怎么会想搞这门生意?”
“人总要理发呀,饭可以在家吃,书可以少看几本,可是头发有关仪容——”
“许多家庭你同我剪,我同你剪,省得一钿是一钿。”
“现在已经没有这样的移民家庭矣。”
“你做过调查?”
“你别担心。”
“明日我要去注册上学,哪里有空管闲事。”
“我的家一装修好,我就搬走。”
“哥,我愿意与你住。”
“相处易,同住难。”
“我可以照顾你起居。”
“你做功课还来不及呢,各归各好得多。”
他一味拒绝妹妹的好意。
新居在山上,占地半亩有多,后园是绿带,无人居住,山坡之下,是一条溪涧,自栏杆俯视,流水淙淙。
明珠略觉脚软,“这是万丈深渊!”
年轻人笑,“是,一失足就成千古恨。”
明珠变色。
年轻人说下去:“而这条涧,就叫迷津。”
明珠疑惑地看着她兄弟。
“谁要是误堕迷津,那真是九死一生。”
明珠连忙退入屋内,“那个深谷,有谁失足摔下去,过若干年,也就羽化登仙,与天地共寿,谁还找得到他。”
年轻人颔首,“将来我失踪的话,这是一条伏线。”
他哈哈大笑。
明珠问:“我如何找你?”
“像从前一样,有事我会现身见你。”
明珠叹口气,“好,好,好。”
新居装修完毕,明珠去看过,不由得称赞一句
好品味。
屋子非常空,除所需品之外,并无装饰。
明珠想借电话用,年轻人说:“到汽车上去打,这里没有电话。”
“那,你怎么同人联络?”
“我已毋须与人联络。”
明珠啼笑皆非,“将来这屋子有了女主人,还不是每间房间装一分机。”
年轻人回答得很快,“这生这世,我将独居。”
明珠纳罕,“这是一项很严重的誓言。”
年轻人不再解释,他悠然躺在绳网里,看着蓝天白云。
人是那样复杂的一种动物,想了解对方根本是不可能的一件事,没有了解,又不能相处,倒不如独身。
在这里躲起来疗伤,最理想不过。
年轻人受了伤?正是,连他自己都意外了,他一直不相信他会对她产生那样浓厚的感情,而结果要仓猝逃亡。
导演知道了,一定会说:“你真傻,只有客人误会你们有真情,哪有你们误解客人的意思,还亏你在这行业里打滚这些年。”
是她精湛的演技感动了他。
至今年轻人不相信她要骗他,她欺骗的对象本是她自己。
说到头,他有何损失?他摆明是一个零沽时间与感情的人,偶然做了一次批发生意,一时大意,点错了货,因此觉得心痛。
比方得如此理智,一切都像是过去了。
过些日子,他在商场内选到铺面,开了一间小小理发店,请了两位师傅帮忙,他自己一天只去巡一次,生意不太好,可是不用赔太多。
他在店里做杯咖啡,看看帐簿,倒也逍遥,有时间自己也理个发,刮个胡须。
一日,一位华裔女士走进来问:“可招待女宾?”
年轻人抬起头来,愣住,那位太太约三十余年纪,皮肤白皙,没有化妆,只抹了一点口红,也早已糊掉,双手大包小包,像刚购物出来。
她那种心不在焉,略带倦容的神情有点像碧如。
年轻人的声音转为温柔,“请坐,要茶还是咖啡?”
她问:“有无日本玄米茶?”
“你是日本人?”
“不,我来自台湾。”
他给她斟一杯香茗,看着师傅把她的长发自头顶松下。
碧如也有一头那样的长发,太长太浓,衬得面孔更小更苍白。
这是理发店,东家看着女士们梳妆是十分自然的事。
“只修掉两公分吗,要不要剪短?看上去会年轻得多。”
女士却笑说:“我并不想看上去比真实年龄更年轻。”
年轻人立刻知道他看错了,不,她不像碧如,她的信心充斥,这是个坚强的女人。
她问:“那碟子上是松饼吗?”
“是。”
“给我一只,我饿坏了。”
年轻人笑着用碟子盛点心给她。
他到过外套,刚欲离去,那位女士问:“店名最后一字怎么念?”
“袅,读音鸟。”
“何解?”
“轻盈柔美的意思。”
那位女士颔首说:“没想到外国还能见到这样文绉绉的店名:美娇袅,多特别。”
“谢谢你。”
“你那么年轻,不似有中文底子,是长辈的好主意吧。”
“正是。”
女士笑,看着镜内情影,“刘海这边好似长了一点。”
年轻人知道店内已无他的事,悄悄退出。
看着自己的足尖,年轻人讪笑:竟如此多情,还念念不忘碧如。
一条街上都是露天茶座,不少年轻人坐在那里待店,他是行家,一眼看就认出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有些较为潦倒的,借咖啡厅的公共卫生间洗把脸,换件衣服,就出来兜生意。
他们穿得十分暴露,小背心紧得不能再紧,展示手臂上肌肉,太阳眼镜用来遮住憔悴双目。
全世界都有这个行业,欧陆比美洲更多,整个巴黎与罗马都是这一类年轻人,满街游荡。
他是唯一能上岸的那个吧。
年轻人驾车回家去。
推开门,看见明珠正在做面。
“门都不锁就出去了,”她抱怨,“也真放心。”
“这屋里连电视机也无,谁来。”
“你不关心新闻?”
“世上有什么好新闻。”
明珠叹口气,“这话倒是真的。”
“今日缘何大驾光临?”
“来看看你气色如何。”
“你说呢?”
“很好。”
“还有其它事吧。”
“想邀请你出席一个宴会。”
“明珠,我早已谢绝应酬。”
“破例一次也不行?”
年轻人摇头,“明珠,你不包涵我还有谁包涵我。”
明珠叹口气,“我有一个朋友,想见见你,碰巧他举行生日会。”
“说我去了伦敦。”
“为什么总是伦敦?”
“那城市比较有文化。”年轻人笑。
“宴会里会有若干适龄小姐。”
年轻人沉默了。
原来如此。
是妹妹一番好意。
“你不必为我着想。”
“为什么?”
“有谁会想认识一个理发店东主。”
“这边的小姐不是那么挑剔。”
“你这不是等于说我是次货吗。”年轻人佯装生气。
“没有这种事。”
“不,我不会出去相人与被相。”
“是因为父亲的缘故吗?”
“他墓木已拱,一切已成过去。”
“那是什么理由?”
“明珠,你长大了,有主见了,竟想改变我,告诉你,”年轻人笑哈哈,“这是没有可能的事,你不如去改造男朋友吧,成王败寇。”
明珠端出面来,兄妹饱餐一顿,坐下听音乐闲聊。
半晌听到车声,明珠知道大哥不想见客,识趣地走出门去与朋友会合。
那夜有满月,把庭院照耀得如白昼一般,一地银光,各种花树欣欣向荣,香气扑鼻。
明珠走后,他一个人在庭院里站了很久。
第二天,他找人来安装电话及有线电视。
电视一接通,萤幕上就出现波士尼亚炮火连天,年轻人有点失望,喃喃道:“看样子,我没有什么损失。”
电话对他来说有点陌生,取起听筒,他打给妹妹:“我愿意到那个宴会去一碰运气,不过你要来接我。”
讲完了,才发觉复出并不是太困难。
明珠小心翼翼,“你需要一套西装。”
“没问题,我会出去物色。”
明珠没想到他会那样迁就,不禁有点歉意。
年轻人去逛服装店,久违了,他发觉衬衫又改为窄身,西装领子有阔有窄。
一位小姐细心服侍他,替他量身试身。
他买了十多件衬衫好几套西装。
选领带的时候不禁想起碧如送他的礼物,竟一条也没带来。
他一定是爱她的,不然不会如此计较。
“先生,还需要什么?”
“袜子。
结果明珠来接他的时候,他发觉没有皮鞋。
明珠已经非常满意,“就穿球鞋好了。”
来了一年,才置衣物。
明珠说,“以前有人赞你英俊,我还不觉,今日一看,果然如此。”
“那是因为我听你话的原故。”
宴会里果然有不少漂亮的女孩子。
一围围上来,话题却是狭窄的,“明珠念管理科,你呢,你是建筑系吗?”
“觉得这里怎么样,还习惯吗,住在哪一区?”
“下周末我们驾车到旧金山去,才十六小时路程,要不要参加?”
年轻人讶异她们的天真,这样的人,即是坏,也坏不到何处去,也都是小眉小眼的坏,至多顿足说不喜欢何人是因为她不见得有那么美,断不会坏得要叫人戴帽子,穿小鞋。
找一个这样的伴侣大可以一辈子放心,只要给她舒适的生活,一如明珠所说,像每间房间里装一个电话分机,她便会一直愉快地陪着他。
生下子女之后,多少会有点真感情,就凭这一丝感情,便可维持到白头。
女性是可爱的多,要求也多数简单,第一,你不能叫她捱饿,第二,事事体贴她,以她为先,即可。
年轻人自问还做得到。
有人蹲下看他,“你今晚很静。”
他看着她,笑笑。
这是一个外国女孩,更无可能知他底细,真是理想人选。
她自我介绍:“苏珊,澳洲人,父亲在领事馆工作,到温埠不足半年。”
那是南半球的一个岛国,四季颠倒,非常异样,年轻人从来未曾去过澳洲。
“你会不会喜欢澳洲?”
年轻人终于开口说话:“我想地方不要紧,我会乐意去任何有我爱人居住的城市。”
女孩感动了,“那你一定懂得生活。”
“我的生活一片空白。”他十分感喟。
“你爱喝酒?”
他不置可否,已不愿多说,只是微笑。
明珠过来低声问:“不太坏?”
“好极了,又不必故意讨好任何人。”
“我知道你会喜欢。”
过了很久,一回头,发觉苏珊仍然坐在他附近。
可是,她长得很普通,不够美,年轻人不愿意再作进一步表示。
此刻失望半日就会过去,他不想误导她。
倘若是外国女孩,他希望她们有金发、碧绿或者湛蓝的眼睛、长腿、蜂腰。
苏珊姿色至为平凡,可能她是谈话好手,但是年轻人最不喜欢说话。
他站起来,推开宴会厅大门,走出去,松口气。
他在黝暗的走廊里站了一会儿,双目渐渐习惯光线,看到有人站在另一头公众电话。
那女子穿着黑色礼服,可能与他同样的闷,正低声与对方说:“四季酒店桦树厅,你来接我吧。”
那声音是那样熟悉,他如着魔似走过去。
比较近的时候,他又站住,不,不是她。
虽然皮肤同样白皙,可是轮廓不似,这位女士短发,而且,身段也健美得多。
她轻轻挂上电话,吁出一口气,转过头来。
看了年轻人,呆住了。
地毯柔软,听不到脚步声,她猜不到身后有人,猛一照脸,吓一跳。
他们互相凝视,然后,她忍不住颤声问:“孝文?”
原来真是她。
他看着她,可是,这不是他熟悉的五官。
她看出他的疑惑,伸手摸自己的面孔,轻轻说:“我去整形了。”
年轻人不语。
这在中年妇女来言,也是很普通的事。
一次简单的手术,外型恢复光洁美观,何乐而不为。
她又低声问:“漂亮得多了是不是。”
年轻人不以为然,“你从来没有难看过。”
她沉默了,感动至泪盈于睫。
“他们都说,你不可能真正爱我。”
年轻人断言说:“他们错了。”
“我们的年纪与身分……”
“我喜欢成熟的女性。”
“我对不起你。”
“何故作此言。”
她羞愧地说:“我欺骗你。”
他走过去,把她拥在怀中,“我眼睛鼻子全在此,一件也未失去,你并没有得到什么。”
“我欺骗你的感情。”
“不,你用高价购买我的感情。”
她落下泪来,“你终于也过来了,看情形生活得很快活。”
“托赖,还过得去。”
她把脸紧紧靠在他胸前,“我很想念你。”
“我也是。”
多可笑,卖笑与买笑的人之间竟发生了真挚的感情。
他忽然轻轻说:“手术做得不错,是我所知道至柔软的一个。”
她被他的揶揄引得破涕而笑。
他却心酸,“对不起,我不能接受分享你的事实。”
“我终于离开了他们。”
“谁?”
“每一个,我离了婚,独自搬到伦敦住,与子女已不来往。”
“那个他呢?”
“我的利用价值经已殆尽,见你已走了,他也很乐意与我和平解决。”
“你付出很多吧。”
“钱不是问题,我所有的,也不过是钱。”
她确实是一位非常豪爽的女性。
导演也曾经说过,女性要是立定了心出来玩,姿势往往比男人潇洒。
“他走了之后,我对自己容貌十分厌倦,故此在加州逗留了一段日子,你看看,可不喜欢?”
年轻人仔细看了看:“做得很好。”
“你好像有点意见。”
“以后想起你,心中还是你从前模样。”
“我却不喜欢那时的愁容。”
年轻人改变话题,“你现在生活可好?”
“老样子。”
“每日起来仍不知该怎么玩。”他微笑。
“是,”她讪笑,“被你讲中了。”
“心中以为自己几岁?”
“二十八、二十九。”
“这是对的,心理医生说过,一般中年人看到的自己都比真实年龄少二十岁。”
她叹息一声,“真叫人憔悴。”
经过整形的她外型看上去真的似只有三十左右。
也许在阳光下才看得出端倪。
“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重逢,幸亏衣服妆扮都还过得去.还有,心情尚不算坏。”
“我见过你最坏的时候。”
她苦笑,“你才没有。”
他不语。
“那时我已看穿了,最坏的时候,根本不想活下去。”
年轻人有千言万语,刚想开口,像“碧如,我们有无可能从头开始”……可是来不及了,他看到地毯上有人影。
抬起头,一个年轻英俊的男子就站在他面前,他吓一跳,他实在太像他了。
浓眉大眼,微褐色皮肤,不算太高,刚低于六尺,只是,他比他年轻,他像煞他刚出道之际。
他呆住在那里。
她有点无奈,介绍道:“这是凌子峰。”
年轻人后退一步。
那男孩子笑起来双目弯弯,一脸阳光,毫无心机模样,怎么看都不似同道中人。
是,这正是石孝文出来做之际,所有人对他的评语。
只听得她说:“孝文,再见。”
年轻人不得不振作起来,“你保重。”
“你也是。”
她随男伴而去。
她,怎么会找不到更好更新的伴侣。
年轻人见有沙发,轻轻坐下。
他听到那凌子峰问:“那就是石孝文?”
她点点头。
“目见不如闻名……”
两人走远,消失在走廊角落。
年轻人刚好听到最后那句话,不禁在心中冷笑一声。
太小觑前辈了,小兄弟。
可是随即气平了,怎么会同他计较。
他若做得长远,自然会知道其中艰难,他若做不长,说破了嘴他也不明所以然。
在这个行业,不论男女,可以全身而退的并不多,许多人老大了,犹自在圈中打滚,兜兜转转,新人一个个出来,他一层一层被压下去,终于落在阴沟里,吸毒、酗酒、精神失常,像公路上被辗死的猫狗,开头血肉模糊,不忍卒
睹,后来渐渐成为马路上无数污渍之一,下几场大雨,冲得一干二净……
年轻人低下头,他已经逃出生天,还同这等海底怨魂计较作甚。
“我以为你回去了。”
年轻人抬起头来,发觉仍然是苏珊。
他知道她的意图,他说:“这就走了。”
“可以载我一程吗?”
他很温和地回答:“我们不同路。”
“你怎么知道?你根本没问。”
年轻人站起来,“相信我,小姐,你不会愿意与我做同道中人。”
他没有向明珠话别,自顾自离去。
换了一身礼服,原来为着遇见碧如,如此,也不枉一身打扮。
她积习难改,看样子余生都会周游列国,享受人生。
她不会再循正途去打点人生,旅游社的男生有一个好处,对他们真可以无话不说,毋需任何伪装,索性一见面就可以道出心事。
这也是欢场最受欢迎之处,灯红酒绿,彼此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公平交易,没有谁会露出不耐烦的样子来。
待厌倦之后,只需通知旅游社一声,没有任何麻烦。
年轻人在马路上踯躅,这条大路,像全世界都会中所有马路一样,一入夜,总有寄生虫出没。
流莺迎面而来,“先生,可要谈天?”
华人真是含蓄,管夜之女子叫流莺,多么曼妙伤感。
年轻人知道街上不宜久留,转身回停车场去。
年幼之际,居住环境欠佳,也曾在街角见过流莺,奇是奇在面貌衣着一如家庭妇女,并不妖冶,静静站楼梯口,不言不语,亦不出声兜搭,如一个影子似。
有人追上来,“先生——”
他给她一张钞票,“回家去。”
她立刻伸手抓住钱,裸露的手臂上瘀痕针孔累累,衣衫单薄,冷得浑身战栗。
她已经不是任何人可以救得了的灵魂,年轻人叹口气,往前直走。
一路走一边背脊冒出冷汗,这也可能是他,他见过若干前辈,老了,在夜总会门口替人开车门,在厌恶的眼光下讨打赏,抓住有限钞票,急往街角找毒品,可是精神好的时候,还喜数当年风流事迹……
年轻人同自己发过毒誓,他宁愿死,也不会沦落到那种地步。
每天他都密谋抽身,越红计划越周详。
如今求仁得仁,还有什么好怨。
他驾车回家。
一打开门,便听到轻柔缱绻的歌声问候他:“为什么——不见你——再来我家门——难忘你——初恋的情人。”
他喜欢开着无线电,那样,比较不那么寂寞。
他锁上门,在宽大舒畅的浴室里淋浴,仔细洗刷,像是想把过去所有伤痕洗净。
那是没有可能的事,它们总会在那里,无数疮疤、瘢痕,有些碗口大,几乎死在它手里,有些扭曲如蜈蚣,曾经造成很大的痛苦。
没有人保护过他。
可是,他仍然十分高兴,他保护了明珠。
他睡得很好。
曾经一度,他讽刺自己:“亏你还睡得着。”渐渐习惯了,已改为这样想:为什么还没有睡着?”
第二天明珠打电话来。
铃声一响,他都忘了是什么声音,家里整整一年没装电话,半晌才知道去接听。
“你不辞而别。”
年轻人沉着声音,“别得寸进尺,做人要适可而止,出来吃饭已经十二分难
得,想叫我耍猴戏,那是没有可能的事。”
明珠吓一跳,“是是是。”
可是年轻人已经笑出来。
明珠放下心来,“苏珊说,昨夜你碰见了一个人,不多久,你就跟着她走了。”
年轻人诧异地更正,“不,她管她走,我归我走。”
“可是苏珊说,你的心跟着她走了。”
苏珊的观察力好强。
但是,容貌过于平凡,一颗心再精灵剔透,也是枉然。
他笑,“是吗,有这种事?”
“我说才不可能,我哥哥一颗心还没交出来给任何人。”
他哪里有一颗心。
即使签了器官捐赠卡,猝死,医生打开他的遗体一看,也会讶然说:“噫,此人无心!”
无心之人亦可存活,像科幻小说。
“今日有何节目?”
“睡懒觉,别骚扰我,记住电话只作紧急用途。”
主卧室光线较强,他走到比较明凉的客房,一头倒在床上,一觉睡到下午。
他决意蓄须明志。
靠肉体吃了这么些年的饭,真正厌倦,丑一点,粗犷一点,可洗前耻。
他驾车下山去添置杂物。
车子驶到一半,忽然右边私家路上有一辆红色跑车疾退而出,司机根本没有看倒后镜,年轻人连忙转胎,本应来得及闪避,可是那司机一慌,忘了踩煞掣,车尾硬是冲下来,年轻人努力再闪,结果他的右手头灯还是被撞个稀巴烂。
两部车子停住。
年轻人长叹一声。
如此大胆驾驶,司机准是女人。
他下车理论,又再叹息一声,这位女司机,不是十六岁,就一定是六十岁,真叫他口难开。
那时,女司机也下车来,尴尬羞愧得讲不出话来。
年轻人抬头一看,微微愣住。
她是华裔,年约三十多岁,雪白鹅蛋脸,头发拢在脑后,用一方丝巾缚住,身段高佻,穿白色套装。
外型正是他最喜欢的类型。
他恼意全消,看着她找地洞钻的样子当享受。
他探过头去,鼻子同她的脸距离不过一公尺,轻轻问:“这事是怎么发生的?”
那位女士摊摊手,懊恼万分,“我猜我只是一个很坏的司机。”
“啊,”他笑了,“叫一位女士承认此事还真是不容易。”
她为之气结,一双妙目睨着他。
“我赶时间,此刻无暇与你解决此项意外。”
“那怎么办?”她急了。
他沉吟,“赔偿是免不了啦。”
“我愿意负责。”
他皱着眉头,“那就好,晚上八时,我到府上来。”
那位外型秀丽的女士忽然明白了,她看着他英俊的五官,似阳光般灿烂的笑容,有点发呆。
她左边耳朵热辣辣烧起来,可是,她没有拒绝,她听到自己说:“那么就八点。”
他上车,把车驶走,那撞破的灯头哗啦一声掉在马路上散成亮晶晶一千片一万片。
他朝她摆摆手。
车子落山的时候他想,也许,他会把真名字告诉她。
石孝文?不不不,他并不姓石叫孝文,他另外还有一个真名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