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明不是许家惟一的孩子,他记得小时候有个弟弟,他会走路的时候弟弟出生,他上幼稚园弟弟跟在他身后,他很喜欢弟弟,把他当洋娃娃般抱进抱出。
然后有一日,弟弟不见了,母亲哭泣。
他每间房间找弟弟,十分忙碌,放了学就乱找一气,轻轻唤,弟弟,弟弟,以为弟弟会得哗哈一声扑出来与他拥抱,可是没有。
不久,他们搬了家,他渐渐忘记弟弟,直到少年时期,一个下午,母亲与他说起弟弟。
他永远不会忘记母亲哀伤的面孔,她说:“弟弟患病,早已经到上帝那里去了。”
开明记得他这样安慰母亲:“上帝身边那些长翅膀的小天使必有一个是弟弟。”
母亲的声音相当平静,可是豆大的泪水直滚下来,开明知道母亲的悲痛长存。
弟弟启明没有长大,开明总觉得他要做得加惜好来补偿母亲。
他是个循规蹈矩的好青年。
世上的诱惑不能打动他的心。
考试他名列前茅,运动是游泳健将,常替学校拿奖牌,音乐老师说他拉小提琴音色与姿势都似海费兹,闲时躺在藤椅子上看小说,一丝不良嗜好都没有。
记忆中弟弟启明永远只得十多二十个月,开明十分喜欢那样岁数的小男孩。
可是渐渐同学的弟妹、亲戚的孩子全部长大,已不大有小小孩上门来,开明略觉好过。
数年后许化夫妇移民到加拿大温哥华,开明留在大学念建筑系,成绩优异,课余活动十分忙碌,也不觉寂寞。
父母不在,他得照顾自己,生活细节上错漏百出,他对洗熨煮一窍不通,家里很快像垃圾岗,闹出许多笑话,譬如说,他以为毛衣需拆开还原成为毛线才方便洗涤之类。
女同学大起怜惜之心,带了家里训练有素的佣人上问去帮许开明度过难关。
开明说:“不不不,不要服侍我,请教我,那样,我有一日会得独立。”
女同学们母性大发,为之恻然,纷纷嘱家务助理倾全力教授,不得留任何私心。
开明渐渐自众多师傅处学会家务秘诀,打理一个家已不成问题,准时交水电煤气电话费,冰箱里常备新鲜饮料食物,三房一厅家具井井有条,一星期换一次床单,还有,牛仔裤T恤全熨得笔挺,温习得累了,起来炖一碗牛奶鸡蛋当点心。
母亲回来看到他时讶异得说不出话来……
开明搂着母亲的肩膀说:“初级工夫,华生,初级工夫。”
他母亲笑着说:“我是华生,你就是福尔摩斯了。”
“我是你爱儿。”
母亲紧紧握住他的手,开明心酸,他爱煞他受过伤的母亲。
半晌许太太问:“有女朋友没有?”
“女友十分多,尚无爱侣。”
许太太握着茶杯,看着天花板,“一切随你,妈妈不会干涉你。”
“我知道,但总得毕了业找到工作再说。”
“早点结婚生子也好。”
开明问:“妈妈这次回来打算做些什么?”
“无特别目的,看看亲戚朋友吃吃螃蟹。”
开叨嫌吃蟹麻烦,又觉不卫生,可是他乐意陪母亲出席。
亲戚的饭局排得满满,有时一晚两席,不知去何处好,只得合并成两桌,一起吃。
一日饭局完回家,开明斟上一杯浓例的玫瑰普洱给母亲,把她的腿搁好,陪她说话。
许太太十分满意,忽然低下头,“你弟弟如果在,不知是否如你一般听话孝顺。”
开明不得不劝道:“妈妈,世事古难全,何必想那已经失去的,你有我不是得了吗。”
许太太饮位,“是,开明你说得是。”
开明试说些愉快之事,“妈妈,你有无发觉请客亲友统统都带着女儿一起来?”
许太太凝神一想,果然如此,不由得破涕为笑。
开明绞一把热毛巾给母亲。
“你不说我还真的不留意,你可有看仔细?”
开明躺在沙发上,头垫着双臂,“当然有。”
许太太诧异,“咦,伯母们都赞你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
开明悠然答:“我工夫上乘,毋需鬼祟眼也可看得一清二楚。”
许太太笑,“看中谁?”
“都不错。”
许太太点头,“那就是说一个都看不上。”知子莫若母。
开明也笑了。
“太太只要对你好就行。”
“不,”开明不以为然,“那是不够的。”
许太太取笑他,“走着瞧,将来别娶一名黑小猪。”
“妈妈,我会娶美女。”
许太太看着儿子,“那是一个宏愿。”
开明拍胸口,“你看看好了,她既美且惠,又有学养涵养,我不会叫你失望。”
许太太拍拍他的手,“你喜欢谁我就喜欢谁。”
开明知道母亲笑他大言不惭,可是他却信心十足。
翌年暑假,他在刘关张建筑事务所做工,每天做得老晚不下班,他有的是精力,有的是时间。
胡髭长出来了,衬衫皱了,仍在办公室听电话。
连清洁女工都问:“那英俊小生是谁?”
刘关张三人都有女儿,也都介绍给许开明认识过了。
刘小姐年纪较轻,还没有性格,关小姐十分骄矜,不易讨好,张小姐却似历尽沧桑,听说已订过两次婚,服饰开始暴露。
都不错,但不是开明喜欢的那个人。
开明没有单独约会谁,但是老板们却不住在家搞聚会邀请许开明参加,“年轻人,多见面,好培养感情。”
背后无限感慨,老关就同妻子说:“人家祖宗山坟风水好,生出那样品学兼优相貌英俊的孩子。倘若给我做女婿,减寿也情愿。”
关家长子专爱搞男女关系,一次在夜总会为争与一小明星共舞被人家男伴殴打终于闹到警局去,官司打了半年,关氏夫妇从此白了中年头。
刘家有泳池,大家比较喜欢到那里聚头。
刘小姐永颜才十八九岁,迷歌星黎某人,整间书房都是歌星签名照。
开明把她当小妹妹,陪她谈歌坛走势。
“寇可平吞枪自杀了。”刘小妹感慨,“一手创办GRUNGE乐派,唱片全球超过一亿张,还要轻生。”
开明答:“他的乐队叫纳梵那。”
“是呀。”
“纳梵那是梵语,在佛教中,意即涅槃。”
“何解?”
“涅槃即生命火焰熄灭,解脱、圆寂、往极乐世界,他思想一早晦暗。”
刘小姐啊地一声,“我竟没有留意到!”
“人生要积极。”
刘小妹十分钦佩这位大哥,“你言之有理。”
可是他懂得与她们维持一个距离。
张小姐到过许家,发觉许开明衣柜中只得五套西装,分别是深深浅浅的灰色,还有一打白衬衫,他只有那么多衣裳。
“为什么?”张小姐问。
“没有需要穿花衣服。”年轻的像舞男,年老的像太太奶奶。
“你真可爱,许开明。”
许开明但笑不语。
“这是你最后一个暑假了吧?”
“正确。”
“毕业后可有考虑加入刘关张?”
“已有公司与我接头。”
“哪一家?”张小姐好奇。
“黄河实业。”
“啊大公司。”
“最终目的是自己出来创业。”
“你把一生都安排好了。”
开明微笑,“尽力而为。”
“有用吗?”张小姐有弦外之音。
开明欠一欠身,“当然,命运往往另有安排,可是,我总不能趴在地上听天由命,总得努力一番。”
张小姐赞道:“这是最佳态度。”
开明忽然温和地问:“你呢,张家玫,你在生活中最想得到什么?”
张家玫对自己也很了解,“恋爱。”
开明点点头,没有人会怪她,大多数人都渴望恋爱,只是无时间精力负担,她大小姐不忧生活。倒是可以努力找对象。
可是她接着叹口气,“一直没找到。”
不是也订了两次婚吗。
她又叹口气,不再言语。
开明温言安慰,“追求快乐是很应该的。”
张家玫以感激的眼光看他一眼。
可是最早结婚的却是骄傲的关小姐。
接到帖子的时候,开明已经返回大学,读完这个学期就大考毕业,他胸有成竹,不算紧张,也不是太忙,却没有心情参加婚礼。
念在;日情,还是匆匆赶到教堂,新娘子已站在牧师面前读誓词。
双方交换指环,新郎掀开新娘面纱,开明一看,咦,新娘不是关尤美。
他第一点想到的是新郎换了对象,然后在电光石火间,他知道自己走错地方。
糟!连忙自口袋中把帖子取出再看,原来弄错了日子,不是这个星期六,而是下一个星期六。
他根本不知道这一家姓什么名谁,真是糊涂荒谬。
许开明吁出一口气,既来之则安之,且待仪式完毕才轻轻离去吧。
他前排坐着两个伴娘,兴高采烈地朝一对新人撒纸屑,笑得花枝乱颤。
开明见观礼亲友纷纷站立,心想这是消失的好时候,谁知正在此际,一位老太太拉住他,“大弟,来,一起拍照。”
开明知她认错人,又不好推开她,只得解释,“我不是大弟,我不拍照。”
老太太十分固执,“那你一定是三弟,来,扶我过去与新人拍照。”
开明一看,老太太有一双小足,心便慈了,啊老人怕接近一百岁了,否则怎么会缠足,他高高兴兴地答:“好,我扶你,请小心走。”
大家排好队,开明刚欲走开,摄影师说:“笑一笑,”咔嚓一声,连许开明拍在内。
新人向每一位亲友道谢,开明发觉他一件外套还留在教堂座位里,折回去取。
穿上大衣,经过走廊的时候,忽然有一只皮球轻轻滚出来。
开明将球拾起,一个约岁半的幼儿摇摇晃晃走过来,看着许开明,手指放嘴边,笑眯眯,想许开明把球还给他。
开明看到那孩子,只觉眼熟,忍不住轻轻唤:“弟弟,”太像启明小时候了,同样的卷发圆脸与水手服。
想到弟弟,开明心酸。
不要说是母亲,连他也不能忘记。
他叹口气,把球还给那小小孩儿。
这时候有人扬声叫:“弟弟,咦,弟弟不见了,”焦急惊惶,“弟弟,你在何处?”
他也叫弟弟,真巧。
开明连忙应:“这里。”
有人掀开丝绒帘子,松口气,“呵,弟弟,你又乱走。”
开明这才发觉原来那两家人把所有幼儿都集中在这间小小房间照顾,一瞥眼,约莫看到三个婴儿与两个会走路的小家伙,那保姆抱一个拖一个,所以让弟弟走脱了。
开明忍不住笑,“弟弟在这里。”
保姆立刻说:“谢谢你。”
开明目光落在保姆身上,呆住了。
他一生都不会忘记第一次看到邵子贵的情形。
她有一张鹅蛋脸,缀着汗珠油光,分外晶莹,长发本来拢在脑后,此刻却被手抱的幼儿扯出来把玩,大眼睛,红嘴唇,这可能是她最狼狈的时刻之一,可是丝毫不影响秀美。
她看到对方是一个陌生年轻男子,十分尴尬,幸亏这个时候,婴儿们齐声哭泣,替她解了围。
开明声不由主地说:“我帮你。”
“他们怎么还不回来认领孩子?”
“正拍集体照呢,快了。”
“我支持不住啦。”
“我明白。”
开明找张椅子,把三个较大的孩子都捧到膝上坐好,看见桌子上有面包牛乳,每人分一份,然后自袋中取出一只口琴,轻轻吹奏。孩子们得到娱乐,显得很高兴。
开明说:“你可以喂那些小的了。”
“是,是。”
她转过头去准备奶瓶,开明见她穿着薄身套装羊毛衫,圆台裙,平跟鞋,身段修长美好。
开明微微笑,他没有走错地方。
啊绝对没有,开明心里甜丝丝,有种奇异感觉。
半晌她喂妥婴儿,一手抱一个逗他们玩,孩子们的母亲也纷纷来领回孩子。
“子贵,今天谢谢你。”
“子贵,你这保姆十分尽责。”
“子贵,今日没你,不知怎么办。”
“咦,”一个太太说,“大弟,你也在这里。”
另一位说,“姨婆说他是三弟。”
六个孩子转瞬间被领走。
那个叫子贵的女孩子跌坐在椅子里,“我一生最累的三小时!”
开明伸出手去,“我是许开明,你好。”
“我是邵子贵,新娘的表妹,多谢你相助。”
“应该的。”
邵子贵看着他,“你是男方的亲友?”
许开明怔怔地凝视邵子贵,她那浓眉长睫与澄澈的眼神真叫他忘我。
他半晌低头,“呵,不,不,我,我,”然后鼓起勇气,“我根本不认得任何人,我冒失走惜了婚礼。”
邵子贵大表诧异,“呵。”
外头有人叫:“于贵、子贵,我们走了,等你呢。”
子贵正想走,忽然之间,珠子项链断了线,掉下来,撒满地。
“哎呀,一定是被孩子们拉松的。”
她与开明连忙蹲在地上抢拾珍珠。
开明把拾起的珠子先放进口袋。
邵子贵的亲戚探头问:“子贵——”
子贵说:“你们先走吧,我有事。”
“呵断了珠链,先找珠扣。”
一言提醒许开明,他眼尖,看到白金镶钻的圆形珠扣落在墙角,“在这里了。”
邵子贵松口气。
他们把珍珠逐一拾起,开明心细,又到处找了几次,方把袋中所有珠子取出放碟子里,“数一数。”
邵子贵笑,“我也不知道一共有几粒,相信大部分已拾起,算是十分幸运,可以啦。”
语气豁达,许开明欣赏这种性格。
开明替她把珠子包在手帕里交还。
“谢谢你。”
他帮她穿上大衣,走到教堂门口,理应道别分手,可是两个人都看着鞋面,踌躇不动,然后齐齐鼓起勇气说:“我的电话号码是——”
许开明与邵子贵都笑了,笑中带一丝述惘,又带一丝喜悦,腼腆中略觉似乎太过仓猝,不过也只能迅速把握机会。
开明掏出笔纸写电话地址给她,又记下她的电话地址,两家住得颇近,开明又放了心,应当算门当户对。
然后他说,“我送你一程。”
邵子贵心想,陌生人,应当警惕,可是只觉许开明一举一动,无限亲切,不禁说:“好呀。”
在车上,她问:“你真的不认得今日的新郎新娘?”
“素昧平生。”
“真是奇事。”
“我也这样想。”
送完她回家,开明返回寓所,倒在沙发上,忽然泪盈于睫,原来世上真有一见钟情这回事。
半晌起来更衣淋浴,忽然看到西装裤管褶边上落出一粒珍珠。
他立刻拨电话给邵子贵。
“是伯母吗,我是许开明,我找子贵,是,我是她朋友,我多大年纪?二十四岁,我是建筑系学生,几时毕业?明年,是,家里只得我一个孩子,不,没有兄弟姐妹,爸妈?移了民在温哥华——”
说到这里,忽然听得子贵在一旁骇笑,“阿笑,你同谁说话?”连忙抢过听筒。
开明为之喷茶,这分明是她家的老佣人好奇心炽,乘机打听小姐男朋友身世。
子贵没声价道歉。
开明问:“要不要出来?我认得串珠子的首饰店。”
子贵毫不犹疑,“明天下午五时在宇宙大厦正门口等。”
“你在宇宙上班?”
“我是郑宇宙私人助理之一。”
已经在工作了,可见经济独立,她简直天造地设为许开明所设,上帝造她,分明单单就是为了他。
开明想到这里,心里充满幸福的感觉。
这不是一个适合年轻男女约会的都市,人太挤,而且每个人认识每个人,天气恶劣,不是太热,就是下雨,街道肮脏,简直无处可去,可是开明等到了子贵,还是认为一切困难可以解决。
子贵略迟,抵步时有点担心,“叫你久等了。”
开明微笑,“应该的。”
“我们到哪里去?”
开明说:“我一个表姐开珠宝店,可以先去把珠子串起来。”
他毫不犹疑拉起她的手往前走,她觉得也只得这个办法,否则在挤逼的街道一前一后终于会失散。
开明的表姐通明亲自出来招呼他们。
开明把他拣到的那颗珍珠小心翼翼奉献出来。
表姐数了数,“七十二颗,数目对吗?”
子贵含笑点点头。
在店堂的灯光下,开明发觉子贵穿一套小腰身女式西装,十分婀娜。
店员取出香茗及饼干糖果,开明与子贵边吃边谈,等于享受下午茶一样。
开明看到一副珍珠耳环,问表姐:“流行一只黑珠一只白珠吗?”
表姐答:“不配对有不配对的别致。”
开明说:“我喜欢配对。”
表姐又说:“在一张文艺复兴的名画里,维纳斯戴一副珠耳坠,一只在阴影里、画家画成黑色,所以流传到首饰铺来。”
开明留意到子贵有细小耳孔,“请取出我看看。”
子贵并无拒绝,趋近来观赏。
表姐很是高兴,这位邵小姐气质好,相貌娟秀,与开明配极了。
因此她说:“我同你照样子镶两只白珠好了,后日送上去给你。”
“是,”开明说,“我喜欢配对。”
表姐试探,“几时请我们吃饭?”
“快了。”开明闻弦歌而知雅意。
“母亲知道吗?”
“我会去探望她。”
“那才是个美丽的城市呢,有假期的话不妨多呆一会儿。”
开明迟疑,“我刚打算开始工作一一”
表姐教训他:“一个人最要紧的是有一头家,否则你的功绩有谁来分享。”
稍后他俩告辞,一出店门开明就说:“通明表姐是老小姐,很可爱。”
“她不过三十出头年纪。”
开明讶异,“那不已经老大了吗?”
子贵含笑更正:“六十以上才叫老年。”
一出门开明就十分自然地握住子贵的手,而且无话不说,像是自小认识子贵。
少年时看《红楼梦》,读到贾宝玉甫见林黛玉即道:“这位妹妹在哪里见过,”真觉百分百是吊膀子恶劣手法,可是此刻对子贵,他却有同样感觉,可能怪错了怡红公子。
他对子贵说:“自明日起一连五日我需考毕业试,你愿意等我吗?”
子贵一本正经说:“那是要到下星期三才能见面了。”
开明微笑,“是,好几十个秋天。”
于贵温婉地答:“我会等你。”
“好极了。”
可是,开明并没有遵守自己的规则,每天一出试场他便争取时间与子贵见一个面,一次是送珍珠耳环上去,另一次把项链原壁归赵,还有一次只是去看看于贵,送上一包小熊水果橡皮糖。
“考得怎么样?”
“不幸辱命。”
“什么?”
“不不不,讲错了,幸不辱命。”
“那是有把握啰。”
“没有人会比我做得更好,假如伯母问起我这个人,别说我是学生,说我比你大一岁,而且下个月就开始上班,正筹备经济基础。”
子贵只是笑。
建筑系学生读七年,毕业略迟。
星期六是关尤美小姐举行婚礼的日子,许开明携眷出席。
子贵服饰含蓄得体,仍然配戴同样的珠珍项链,只不过多一副开明送的耳环。
关小姐的礼服只能以花团锦簇四个字来形容,她神色紧张,一般新娘都担心人生至重要一次演出不够十全十美。
老板同开明说,“你要是在黄河做得不愉快,记得同我联络。”
开明唯唯诺诺,“是,是。”
当天晚上,母亲与他通电话:“听说你找到女朋友了?”
“是,母亲,她叫邵子贵。”
“你真幸运。”
“是,有些人要到三十多岁,甚至四十岁才找到适当的终身伴侣,几乎寂寞半生。”
“早婚有早婚好处,快点生孩子,抱到我处养。”
“那是很辛苦的。”
可是许太太一直说:“我不怕我不怕。”笑个不停。
半晌又问:“未来亲家母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妈妈,邵家的女子统是美女。”
“你一直喜欢美人儿。”
开明承认,“是,子贵的面孔叫我忘忧。”
许太太说:“这叫作秀色可餐。”
春季她见到子贵,才知道开明一点也没有夸张。
飞机场里中外陌生人都转过头去注视邵子贵,疑心她是某个微服出游的明星。
许太太立时三刻欢喜地问:“几时结婚呢?”
开明答:“很快了。”
在花园里,他紧紧拥着子贵散步,他喜欢把下巴抵着子贵的头顶,那样,讲话再轻,她也听得到。
许氏伉俪在窗前看到这对小情侣亲密情况甚为满意。
“家有漂亮媳妇真够面子。”
“嗳,而且不是水灵灵削薄的那种美,子贵甚为敦厚,而且学历佳,又有正当职业。”
“开明总算如愿以偿。”
许太太忽然起了疑心,“他的一生会那样顺利吗?”
许先生答:“为什么不,我同你的生活也总算不错。”
许太太黯然不语。
许先生温言道:“你还念念不忘启明?”
许太太低声说:“在梦中他总还不大,永远只得两岁模样,缠住大腿叫妈妈,我真心酸。”忍不住落泪。
“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许太太抹干眼泪,“是,我家快办喜事。”
喜事没有想象中来得那么快,他们要到翌年才订婚,那时开明已经升了级。
据说是女方家长的意思,觉得他们年纪太轻,惟恐不定性,故希望他们先订婚,再过一年才结婚。
开明认为合理。
他是那种到上海开三日会也要抽半日乘飞机回来看未婚妻的男子,有时只够时间吃一顿饭就得赶回去。
邵太太笑对女儿说:“你叫他别劳民伤财。”
子贵看着天花板说:“将来老了,也许面对面都只会各自看报纸,也不再在乎对方面孔是黑是白。”声音忽然之间有点寂寥。
邵太太佯装生气,“这不是讽刺我同你爸吗!”
于贵赔笑。
半晌,邵太太问:“我们家的事,你同他说了没有?”
谁知子贵冷漠的反问:“什么事?”
邵太太叹口气,“你要是不愿意告诉开明……”
子贵扬起一角眉毛,温婉秀美的她脸上忽然现出一股肃杀之气,“什么事?”
邵太太怔怔地看着女儿,“现在不说,永远没有时间说。”
子贵答:“我自己的事,没有一件瞒住他,与我无关的事,我说来无用。”
邵太太噤声。
然后,子贵神色渐渐缓和,“我是真的爱许开明,从前我老以为结婚对象要实事求是,”声音越来越低,“可是,”她笑了,“妈妈,我真幸运。”
她母亲说:“我希望你快乐。”
子贵显得满有信心,“我会的。”
开明那边的朋友却略有犹疑,像刘小妹妹就问:“你怎么知道她就是你一生所爱?”
天明愉快地答:“人是万物之灵,总有点灵感,如果他出现,你会知道。”
“你爱她吗?”
“尽我所能。”
“假使稍后冉认识一人,你更加爱她,那又如何?”
刘永颜的问题尖锐而真实,开明忽然之间发愣,过很久,才温柔地答:“我不认为我可以爱另一人更多。”
刘永颜颔首,“我知道我会迟婚。”
开明笑,“你是小公主,做什么都不成问题。”
永颜很高兴,“真的,开明,你真的那么想?”
开明握住永颜的手,“你爸妈认为你是永远的红颜。”
永颜吁出一口气,“我的表姐妹却说我永远给人看颜色。”
开明骇笑。
“开明,”永颜又说,“你未婚妻不会嫌弃我俩的友谊吧?”
“当然不会,她不是那样的人,她性格大方可爱,”开明非常陶醉,“对人对己都有信心,你一定喜欢她。”
刘小妹看着开明倾心的表情,希望将来也有人如此对她。
张家玫比较直接,她把许开明及邵子贵约到家中喝下午茶。
她站在门口亲自迎接,务求第一时间看到邵子贵。
张家玫没有失望,子贵的确长得好,脸上有正在恋爱的特有淡淡莹光,眉眼不画而翠,唇不点而红,身段柔软修长,秀发如云,衣着大方,不暴露,不喧哗,年纪不大不小又刚刚好。
张家玫认为邵子贵可打八十五分。
由一个妙龄女给另外一个妙龄女八十五分,那是破天荒的超级分数。
子贵与张小姐闲谈一会儿,忽然想起一点事,到书房借用电话。
张家玫看着子贵背影,轻轻说:“开明,就是她了?”
开明肯定地答:“是。”
张家玫改了题目:“家母小时候老跟着祖母逛百货公司,那时,她至喜纽约沙克斯第五街,认为那才叫作大公司,每次都叫她乐而忘返。”
开明纳罕,张家玫想说些什么呢,除出子贵,她们都是那样高深莫测。
张家玫说下去:“然后,有一年,她说,她到了伦敦,祖母带她走进比芭。”
开明点头,“我听说过那家百货公司,它以法式装饰艺术装演为主,非常优雅别致,与众不同,但因经营不当,在七十年代已经关门。”
“但家母肯定那是她所见过世上最美丽的百货公司。”
张家玫到底想说什么呢?
她揭晓哑谜:“开明,你见到的是沙克斯还是比芭?”
开明看着家玫,微笑答,“我从来不逛百货公司,我一年只光顾两次拉夫罗兰专门店。”
这时子贵已经出来。
开明稍坐一会儿便告辞。
他说:“家玫一直不开心。”
子贵诧异,“是吗,我倒没注意。”
“你没看出来?”
子贵笑,“我根本没看,事不关己,己不劳心。”
真难能可贵,讲得太正确,闲人的眉头眼额,理来做甚。
开明轻轻将子贵拥在怀中,怀抱渐渐收紧,一直紧到二人呼吸有点问题,才缓缓松开。
“子贵,家母说我们该筹备婚礼了。”
“盛大婚礼,还是一切从简?”
“大概要请五六十个亲友到大酒店去吃顿乏味的西餐。”
子贵松口气,“我比较懂得控制西菜场面。”
“早上去注册签名。”
“让我们到外国注册,回来才吃饭。”
“你看,问题已经解决一半,子贵,由你负责订飞机票及酒席。”
子贵笑,“我们要陆续试菜试酒试礼服。”
“谁做伴郎与伴娘?”
“看,都要预约。”
“先得问父母借贷。”
“不要太破费,我家可以负担一半。”
“不要说笑话,怎么可以问他们要钱。”
子贵笑,“在外国,女方负责所有婚礼开销。”
开明答:“习俗是习俗,我们中国也有所谓三聘六礼,谁还会去理那个。”
每天做一点,一两个月后渐见婚礼规模。
最困难部分本来是找房子,可是许太太决定将开明此刻住的公寓送给他们,皆大欢喜。
要到这个时候,许开明才见到岳父邵富荣。
他长得相貌堂堂,国字口面,约六十余岁,精神十分好,穿考究深色西服。
对开明客气极了,又表示欣赏他的才华,最后说:“我是一个生意人,杂务十分之多,所以存一笔款子在子贵户口,任由她编排,你们年轻人自有主张,我们长辈意见太多,徒惹人厌,总之,届时把帖子给我,我便准时出席,哈哈哈哈哈。”
大刀阔斧,实事求是。
开明看到岳母暗暗松一口气。
岳父的年纪比岳母大很多。
接着,子贵走到父亲面前,轻轻说:“谢谢你。”
邵先生口气像是有点感慨,“子贵,我祝你快乐。”
子贵颔首。
开明看着他俩,觉得父女之间尊重有余,温情不足,也许因为邵先生一直在外头做生意的缘故。
稍后开明发觉邵先生存在子贵户口的是七位数字,而且另有房产划归她名下。
“哗,”开明说,“幸亏只得你一女儿。”
过了很久,子贵才轻轻回答:“不,不止我一个。”
开明一怔,转过头来,“他们人呢?”摊开手大表讶异。
子贵轻轻答:“都是大太太生的。”
开明一听,瞪大双眼,随即发觉那是最不礼貌的行为,于是若无其事呵一声。
“你不觉意外?”
“一点点。”
“大太太共有两子一女,同我家没有来往。”
开明说:“过来,坐下慢慢谈。”
子贵走近开明身边,在他旁边座位坐下。
开明拥着子贵肩膀,“看得出他对你不薄。”
“我也觉得如此。”
“那就可以了。”
轮到子贵诧异,“你好像没有什么问题。”
开明莫名其妙,“我应有什么问题?”
子贵张大嘴,没想到开明会那样欠缺好奇心。
开明摊开子贵的手,把脸窝进去,“我爱你。”
子贵别过脸去,悄悄落下泪来。
开明的世界澄明清晰,所有无关重要的事统统丢开,而他一直认为世上要紧的不外是子贵与他,当然,还有父母亲。
他与母亲谈过这件事。
“子贵父亲有两个妻子。”
明理的许太太只啊了一声。
“你想知道详细情形吗?”
许太太立刻说:“不,我不想知道,开明,我们更要好好爱护子贵。”
“谢谢你,母亲。”
“开明,你是我的孩子不用客气。”
母子二人都笑了。
挂上电话许先生问妻子:“何事好笑?”
“开明说,子贵父亲有两个妻子。”
“齐人之福。”
“现在才知道,一心一意毕竟难能可贵。”
“所以,你怎么感激我呢?”
许太太瞪丈夫一眼,“才怪,你才应该对我感激流涕吧。”
“嘿!”
二人竟没有论及他人是非。
子贵与母亲去试车,坐在二座位德国名贵跑车里,她问服务员有否银车身红皮座垫。
“邵小姐,银身不成问题,红皮座位己停止生产。”
子贵有点失望,忽然听得母亲在一旁轻轻自语:“越是那般高尚人家,越是要同人家说清楚。”
子贵猛地挂下脸来,“妈,你有完没完!”
邵太太连忙低下头。
子贵立刻后悔了,她扶着母亲的肩膀,“妈妈,对不起,妈妈,对不起。”
母女相拥落泪。
服务员将色版取来,看到客人哭了,不知发生何事,只得发愣。
子贵抹干眼泪,“就要这辆好了。”
“是,是。”这是他所见过,最激动的顾客。
那天傍晚,开明问子贵:“婚后你会不会辞职?”
子贵一听,立刻把双臂抱在胸前,如临大敌:“没有可能!”
开明连忙安抚,“别紧张,我只是问一下而已。”
“对不起我反应过激。”
开明笑,“别担心,我做你近身丫环,再请一个家务助理打杂,让你放心工作。”
子贵渐渐松弛,微笑道:“那还差不多。”
开明说:“宇宙公司一定对你很好。”
子贵答:“不见得,我自小见母亲一早起床妆扮好了,终日无所事事,非常无聊,心里有个阴影,所以发誓要有工作,每天有个目的,出了门,抵达公司,有人招呼,有固定工作量要完成,上司同事交换意见,一起出门去开会……”
开明摊摊手,“我不反对。”
“我会做到五十五岁。”
“没问题,”开明说,“我支持你,子贵,我总会在你身旁。”
子贵惬意地笑,“我知道,所有童年时的不快你都会补偿我。”
过一会儿开明才劝她:“据我观察你父亲厚爱你,我相信所有不愉快记忆都是你多心之故。”
“开明,你就是有这个优点,心事都往好处想。”
“那么,你应跟我学习。”
屋子重新装修,不过髹一髹墙壁,地板打一层蜡,窗帘换过新的,又添两盏灯。
邵太太觉得简陋,“屋里怎么空空如也?”
子贵笑答:“这样才好。”
“唉,不似新房。”
子贵说:“我怕噜里噜嗦的装饰品,小时候,看佣人替你抹梳妆台,逐瓶香水取起放下,一整个上午过去了,第二天又得再来……”
邵太太低头抱怨,“但凡娘家有的,你必定要全部丢弃。”
“没有的事,”子贵分辩,“我可没有拒收嫁妆。”
邵太太点头,“这倒是真的,一是一,二是二,径渭分明,”
忍不住笑。
女儿要出嫁了,母亲心灵受到极大冲击,思前想后,前尘往事,纷沓而至,感慨自然特别多,情绪也比较波动。
子贵尽量体贴母亲,事事让她参与。
当下说“一嫁人可以现成搬进新房住,在今日也算是福气了”。
邵太太点头,“这是真的,许家确是高尚人家。”
“来,来看我们的房间。”
只见光洁的木板地上一张大床,白色的被褥,两张茶几,并无其它家具。
“这倒好,每日可以沿床跑步。”邵太太终于出言揶揄。
子贵当然不怕,她诧异地说:“跑步?我与开明打算踩脚踏车。”
邵太太轻轻在床沿坐下,忽然说:“她出来了。”
子贵一怔,可是马上知道母亲口中的她是什么人。
过片刻,轻轻问:“人在何处?”
“在这里。”
于贵有点意外,“几时到的?”
“好几天了。”
“怎么不马上告诉我?”
“你正在忙。”
“她住在什么地方?”
“酒店里,说想回家柱,我拒绝了她,我说,我得先问过子贵。”
“她那个人呢?”
“是她要离开他,说三年在一起,实在已经足够。”
子贵垂头。
“此事颇叫我为难,子贵,我已决定叫她走。你正在筹办婚礼,她夹在当中诸多不便。”
子贵低着头沉吟,她穿着套头毛衣,绝厚的长发盘在头顶,像是有点重量,把她的脸越压越低。
子贵神色渐渐悲哀苍茫,终于说:“那也不好,这也是她的家,想回来总得给她回来。”
可是邵太太说:“不,当初是她自己要走的。”
子贵凄然笑,“这种话,只有老板对伙计说出来,才理直气壮:‘看,当初是你自己要走,好马不吃回头草,反悔无效,’至亲之间,不可以如此计算。”
“你的心慈悲。”
子贵像是有点累,走到白色大床上躺下。
“我有和你说过吗,开明本来有个弟弟,比他小一点,养到两岁,不幸患急性脑膜炎去世,开明母子至今伤心不已。
“呵,有那样的事。”邵太太表示惋惜。
“他们一家真是相爱,我十分羡慕,或者,那是我们的榜样。”
邵太太不语。
“开明说他常常梦见弟弟同他踢皮球,他一年比一年大,弟弟仍然是幼儿,可是两兄弟并不陌生,玩得很高兴。”
子贵声音里充满怜惜。
她母亲长叹一声。
子贵看着天花板,“生离死别真是可怕痛苦之事,妈妈,让她回来吧。”
邵太太半晌才说:“我还要想一想。”
“你这一想,她又要走了,那真不知何年何日才能再见。”
“你仍然爱她。”
子贵有点无奈,“我想过了,不知是否爱的原故,我爱我的瞳仁吗,不可以说爱,我爱我的四肢吗,不可以说爱,可是我失去它们还能生存吗,大抵很困难,她在外头,我仿佛少了身体一部分,快乐好似不能完全,我想,她是回来的好。”
邵太太站起来,“我考虑过再说。”
“妈妈,她还是那样漂亮吗?”
邵太太一怔,神情略有厌恶之色,“我从来不觉得她漂亮。”
她已不愿多讲,这次谈话宣告结束。
这段日子,开明几乎天天在岳母处吃饭,和老佣人阿笑混熟了,有点放肆,开始自做主张吩咐她做什么菜。
“红烧鱼云你会做?还有,清蒸狮子鱼呢?好久没吃煎挞沙了,还有,泥蜢鱼粥也美味,越是这种便宜鱼越是好吃。”
以致邵太太大吃一惊,“开明,你明明不是广东人。”
“阿笑是,阿笑做粤菜一流。”
老阿笑双眼眯成一条线那样笑。
岳母家并不大,可是家私奇多,全都是法国美术式,台椅每个角落都打卷雕花,描上金漆,椅面全用织锦,金碧辉煌。
子贵占用的小房间内情形也差不多,一张小床上还设有纱制帐篷,十分娇美。
开明微笑,“婚后委屈你了。”
子贵惆怅,“没法子,人生每一阶段不同。”
“一看就知道你自幼生活得像小公主。”
“还过得去。”
“叫阿笑过来我们家继续服侍你。”开明灵机一触。
“那妈妈怎么办?”
邵太太在一边说:“不用挖角,下个月自有菲律宾人来上工跟阿笑学习,如是可造之才,则会到你们家去帮忙。”
开明连忙打揖唱喏,“岳母大人你这下子可真救了小生,否则我就得沦为灶跟丫头。”
邵太太笑,笑着忽然落下泪来,悲喜交集。
子贵连忙与母亲回房去洗把脸。
开明独自坐在露台看夜景。
有一只手轻轻搭在他肩膀上,他知道那是子贵。
他没有回头,把她的手握紧紧,然后搁在脸旁。
猛然想起,“呵,戒指做好了。”
自内袋取出丝绒盒子,打开给子贵看,“我替你戴上。”
子贵没有说话,戴上戒指,把脸依偎在开明胸膛上,双臂围着他的腰。
开明微笑,“看,如此良辰美景。”
子贵颔首。
因为时间充裕,筹备婚礼这种天下最叫人心忙意乱的事也变得十分有趣,主要是两个年轻人都不计较细节,而且有幽默感。
没有玉兰就用玫瑰,没有荷兰玫瑰就用纽西兰玫瑰,开明与子贵在这种事上永远不坚持己见,酒店宴会部经理受了感动,反而替客人尽量争取。
其实,在场的亲友只会感觉到气氛是否融洽愉快,没有人会在乎桌子上的花朵来自哪个国家。
到了年中,一切已经准备就绪,就差步入教堂。
开明的同事周家信约他去喝啤酒。
他们都知道他要结婚。
周家信与开明谈得来,两人己有将来合作拍档的计划,周君为人稍为激进,但这不是缺点。
那天他们没谈公事,周家信微笑说:“这是你最后考虑机会了。”
开明也笑,“太迟,她的衣服鞋袜已经搬了进来。”
周家信很羡慕,“看情形你真爱她。”
开明承认,“不会更多了。”
“邵小姐是有嫁妆的吧?”
“她十分受父亲钟爱。”
周家信低下头,“我亦希望娶得有嫁妆的小姐。”
开明诧异,“家信,许多能干的女子,双手即是妆奁,年入数百万,胜过慷慨的岳父。”
周家信立刻说:“你讲得对,开明,我幼时家境不好,看到大嫂老是扣克母亲的零用,吓怕了。”
“现在社会比较富庶,不会有那样的事。”
周家信说:“可是真正相爱如贤伉俪,还是难能可贵。”
开明笑,“好像每个人都看得出来。”
“世人并不笨,”周家信答,“快乐是至难伪装的一件事。”
开明说:“以后出来喝啤酒的次数会相应减低。”
“开明,可否请你帮一个忙。”
“一定鼎力相助。”
“开明,听说你同刘永颜是熟朋友。”
“是,”开明答,“你想认识她?”
周家信有点腼腆,“被你猜中了。”
“你见过她?”开明好奇。
“一次我在报纸社交版上看到你与她的彩色合照。”
“竟有这样的事,”开明诧异,“我倒反而不知道。”
“约会最好安排在周末,那样,时间可以充裕些。”
“可是,”开明说,“不如先吃一个午餐,发觉不投机可以早点溜。”
周家信微笑,“不会不投缘的。”
开明忽然明白了,他已经把话说得很透澈,他存心结交家里有点钱的小姐,一定有办法包涵她的缺点。
也许周家信少年时的经验太坏,老看着寡母与大嫂争兄长那份收入,所以害怕出身寒微的女子,这是他的选择,作为朋友,开明愿意成全他。
“刘小姐为人如何?”
开明答:“十分天真可爱,我把她当妹妹一样,你会喜欢她的。”
家信点头,“这就好,我最怕到处找饭票的女子。我的是她的,她的是她自己的,然后我的余生就为着满足她的欲望而活着。”
“不,”开明笑,“你放心,永颜不是那样的人,包在我身上,我替你安排。”
“开明,我知道你对朋友好。”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开明把刘永颜约到新居,让新女佣做菜给她品尝,周家信当然也是主客。子贵是女主人,忙着主持大局。
永颜笑嘻嘻对子贵说:“其实是我先看见许开明。”
子贵唯唯诺诺,“承让,承让。”
饭后,永颜想吃木瓜,家里只得石榴及李子,周家信自告奋勇去附近买。
开明趁这个空档问永颜:“觉得我的未来拍档怎么样?”
永颜当着子贵的脸说:“很精明很刻意。”
“但是个人才,是不是?”
“他会贪女人的钱吗?”
开明啐一声,“人家是专业人士,一个营业执照到银行去也可按几十万,你为什么不说我贪钱?”
永颜声线转为温柔,“你,你知道什么叫钱?”
开明不住点头,“这简直把我当傻瓜。”
子贵笑着递香槟过来,“兄妹俩别激动。”
永颜低声说:“我爸叫我这一两年额外留神,否则就老大了,届时不知多麻烦。”
子贵骇笑,“可是那个人如果不出现,还不是得等下去。”
刘小妹像是忽然长人了,嫣然一笑,“一切也不过看个人选择而已。”
开明很高兴,“周家信人是绝对殷实可靠的。”
刘永颜说:“我先走一步。”似无兴趣。
“喂,等他送你岂非更好。”
刘永颜笑笑,“你叫他明天打电话给我好了,此刻我想去兜兜风。”
“这——”
子贵给开明一个眼色,“这样也好,不着痕迹。”
开明送永颜到停车场。
永颜上车,忽然又按下车窗,“是我先看见你。”
在晚风中那句话听上去有点凄凉。
不过,对永颜来说,虽然自小满房都是玩具,但是有一只被别的小孩拣去玩,也是不甘心。
在电梯里碰见周家信,双手捧满各种水果。
开明告诉他,“人已经走了,不过,叫你明天打电话给她。”
家信点点头,并无太大失望,坐在许宅大吃买回来的木瓜葡萄与桃子。
他与开明谈一会儿将来大计,也就告辞。
开明问子贵:“他们会成功吗?”
子贵笑,“不要紧,都会中有妆奁的女子是很多的。”
“可是,有目的婚姻会幸福吗?”
子贵答:“婚姻有许多种,依你说,要怎么样方可结婚?”
开明笑嘻嘻说:“要像我这样爱慕你呀。”
于贵凝视开明,“可是,你没有痛苦。”
开明掩着胸膛,“嘎,为什么要我痛苦?”
“他们说,要是你真爱一个人,你会浑身痛楚。”
“那是指不幸的单恋者。”
子贵想一想,笑了,“大概是。”
开明握住她的手。
那一天,其实同任何一天没有两样。
初冬、天晴、阳光普照,许开明一早抵达公司,碰到周家信顺口说一句:“这次不行,下次再跟你介绍。”
开完一个会议,正与业主寒暄数句,秘书忽然进来说:“邵小姐找。”
开明一怔,马上去听电话。
子贵绝少到写字楼来找他,一定有急事。
她声音倒还镇静:“开明,我妈在家突觉晕眩,已经叫了医生,我此刻在粉岭高尔夫球场,会立刻赶回,你可否抽空立刻到我家去?”
“我十五分钟内可到,我在家等你。”
“好,回头见。”
开明即时放下一切赶往邵家。
阿笑前来开门,一见是他,顿时松了口气。
许开明二话不说,也不避嫌,立刻抢进邵太太卧室,医生正在诊治,见到开明,知是亲人,吩咐了几句话。
知道无恙,蹲下细声道:“要不要进医院观察?”
邵太太摇摇头,“子贵——”
“马上就来。”
开明着阿笑服侍岳母服药,一边送医生出门,顺便斟杯水喝,一转身,看到子贵背着他站在露台上。
冬日斜阳照射在她头发上映成金圈,她穿一件大领子浅紫色兔毛绒线衫,一条紧身裤,伏在栏杆上看风景,姿势竟十分悠闲。
开明一边近过去一边讶异地说:“子贵,你怎么已经来了?”
走近了,看见她颈背肌肤如雪,不禁低头吻了一下,“妈妈无恙,你放心。”
却不料子贵轻轻推开他,转过身来,说道:“你认错人了。”
开明大吃一惊,呆在当地,看着她。
明明是子贵!
身体发肤,明明都像煞子贵,但,看仔细了,眉梢眼角,又仿佛不是子贵。
许开明这一惊非同小可,他倒退三步,涨红了脸,“你,你是谁?”想找个地洞钻。
那女郎笑了,嘴角弯弯,风情无限,揶揄之心十足,双手抱在胸前,向前踏一步。
正在此际,门铃大作,阿笑赶去开门,进来的是子贵,她一脸泪水,像一个孩子似的用外套的袖子去抹,见到开明,问道:“妈呢?”
开明连忙迎上去:“她没事,你别急。”
心里却想,如果真的子贵在这里,适才他吻的又是何人?
转头一看,那女子已不知所踪。
许开明如着了魅,他额角冒汗,不敢把刚才的事讲出来,那到底是谁?分明是子贵,却比子贵更美更媚,她是真人,还是来自他的想象?
他坐在沙发上发呆。
嘴唇接触到她柔肤的时候闻到沁入心脾的香气,开明的手掩住自己的嘴。
子贵自母亲房中出来,不停哭泣。
开明不得不回到现实来,“子贵,缘何哭泣?别叫病人看见眼泪。”
他斟一杯白兰地,自己先喝一口,随即坐在子贵身边,把酒杯递到她唇边。
子贵脸色有点苍白,手是颤抖的,“我吓坏了,一路上只想到母亲一生人痛苦多快乐少……”
她闭上双目,把头靠在开明的肩膀上。
开明用手去把她的乱发拢到脑后。
那个那么像子贵的女子到底是谁,是子贵的精魂?
公司的电话追上来,开明同岳母说:“我傍晚再来。”
邵太太大致已经没事,拉着开明的手,“你去忙你的,不用赶来赶去,女婿如半子,今日我总算享到福了。”
子贵送到门口。
开明低声喝道:“立正、挺胸,深呼吸!”
子贵在愁眉百结中笑出来。
回写字楼途中,开明抬头看了看天空,这一天,其实很普通,同往日并无不同,可是,他又心不由主地伸手去碰了碰嘴唇。
那个会一直开到晚上八时,散会后有同事一定坚持原班人马去吃饭,开明拨电话到邵家,阿笑说:“太太与小姐都已经睡了,姑爷不如明天再来。”
开明便跟大队去吃饭。
散席后再拨电话,已经无人接听,一家经过今日扰攘,想必累极。
开明回到家里,开了音乐,躺到床上,看着天花板,脑海里忽然充满了那女郎的倩影,驱之不去。
他做梦了,问她:“你不是子贵,你是谁?”
女郎笑他无知,“我当然是子贵,你还希企谁人?”
“不,你不是她。”
女郎笑,“你肯定认得出来?”
“我是她未婚夫,我当然知道。”
“其实,我才是你真正在等待的那个人,子贵不过是我的替身。”
“不,你是子贵的叠影!”
女郎斜斜地看住他,“那,为何你心中想的不是子贵而是我?”
开明哗呀一声,张开眼,自床上跃起,原来闹钟己响,他连忙起床梳洗。
子贵的电话跟着来了:“妈妈已可起床,开明,今晚来吃饭。”
“我会尽量早到。”
子贵似乎更忙,不便多说,匆匆挂上电话。
私人时间越来越少了,都会生活就是如此,公事日益霸道,得寸进尺,把人所有享乐空间挤出去消失。
做男人到底又还方便些,刮一刮胡须,换一件衬衫,又是一条好汉。
他回到公司里,三杯黑咖啡到肚,仿佛船落了锚,感觉踏实得多,开明肯定昨日在邵家见到的,是一个人,不是幻觉。
他知道今日他还会见到她。
不知怎地,想到这里,双手有点发抖。
那日下班,秘书体贴地递上一盒礼物,“带这盒燕窝去。”
开明叹口气,“这东西其实并无营养。”
秘书笑,“你同太太奶奶们说去。”
“其实人世间珍馐百味经过分解,不过是那几只蛋白质糖份淀粉质及维生素,统统一样。”
“怎么了,尽发牢骚,快去吧,在等你呢。”
许开明在邵府大门前按铃,阿笑来开门。
“姑爷,小姐陪太太洗头去了,片刻即返。”
开明抬起头,看到昨日那个女郎仍站在露台前看风景,闻声转过头来,开明发觉她的头发已经剪短,浓而密,紧紧贴头上,像个小男孩,造成对比效果,于是她大眼更灵,嘴唇更红。
开明静静地看着她。
果然是真人。
她开口:“你来了,请坐。”
开明听到自己问她:“你为何剪掉长发?”十分惋惜。
“啊,”她笑答,“免得你又误会我是子贵,再说,”她的声音忽然转柔,“我对身体发肤,也不如一般女子那样痛惜。”她的声音有一股悠闲,幽幽地,叙事也似倾诉心事。
“我是一一”
“你是许开明,即子贵的未婚夫。”
开明点点头。
“子贵陪母亲去理发。”
“刚能起床,真不该动。”
“可是,”女郎感慨,“姨太太习惯比常人更注意仪容,积习难改。”
开明吃惊地看着她,她是一个鲜明的邵子贵,不但更美更媚,且更聪敏更大胆。
她的眼神中有一丝温柔,“你不知道我是谁吧?”
“不,我不知道。”
“你有没有猜过?”
“不,我没有,子贵想必会告诉我。”
大门一响,有人进来,子贵的声音传来:“我早就该告诉开明。”
开明转过头去,“妈妈呢?”
“我已叫阿笑去陪她,”子贵微笑着走近,“开明,我介绍你认识,这位是我孪生姐姐贝秀月。”
开明真正意外了,没想到她们是同胞,而且是孪生,并且,子贵要待今日才提到她。
他不出声,低头喝茶。
子贵说:“姐姐现在与我们住。”
无论多意外,这仍是子贵家事,开明不想好奇多问。
子贵说:“亲友都说,我们长得一模一样。”
这时开明却说;“不能说一模一样。”
子贵似乎有点安慰,“那也有九分相似。”
贝秀月不语,站起来,走到窗边,看街上风景。
她穿一件小翻领白衬衫,黑丝绒三个骨裤子,许开明发觉她衣服式样全属于五十年代潮流,十分别致。
子贵见开明接受得十分好,蹲到他面前说:“应该早点告诉你。”
贝秀月忽然笑,“我是家里的黑羊,若能隐瞒最好隐瞒。”语声轻不可闻。
邵太太回来了。
原来她已忙了一天,先到律师处去立遗嘱,又将股票沽清,坐下来,叹口气说:“再世为人。”
许开明笑道:“每次开完通宵会议,走在街上看到鱼肚白天空,我也有此感。”
他陪她们母女吃饭,四人均无胃口,也没有多话。
饭后子贵送开明到门口,开明讶异地问:“你不随我回去?”
子贵笑,“也罢,我陪你到十点才回来。”
“这就是两头住家的苦。”
子贵轻轻推他,他把子贵拉到怀中。
回到自己的家,开明却跑到厨房找咸牛肉夹面包吃。
子贵问:“你为何避谈我姐姐?”
开明先是沉默,然后说:“我不知从何说起。”
“她同丈夫分开了,没有拿他分文,回到娘家来。”
“那是个有钱人?”
“是个财阀。”
“他刻薄她?”
“啊不,他不能再爱她了,结婚三年间,他找世界各大名摄影师替她造像七次之多。”
“那她为什么离开他?”
“她不再爱他。”
啊,许开明想,如此率意而为。
“他一直求她回去,愿意答允各式各样的条款。”
“贝秀月怎么说?”
“她的心己变。”
“这人在什么地方?”
“他住东京。”
“是日本人?”
“正确。”
“有无孩子?”
“没有。”
开明忽然说:“不,你俩并不相似。”
“几乎南辕北辙是不是?母亲不喜欢姐姐。”
开明抬起头,“那是不对的,太多父母因子女不按他们的意思做而厌恶子女,甚不公平。”
子贵很高兴,“是我力劝母亲让她回家。”
开明想了一想,“她亦不会久留。”
“唏你,叫你许半仙好不好?”
这也不难猜到,那样的女子,大抵不会甘心在娘家清茶淡饭终老。
开明想一想,“我有一事不明白。”
子贵说:“我知道,为什么我姓邵,而她姓贝。”
开明颔首,“是跟日本人姓氏吗?”
“当然不是,”于贵黯然,“可见你也不是料事如神。”
开明到厨房去泡了壶热茶。
子贵缓缓道:“这有关我的身世,”
开明劝说:“所谓身世,必牵涉到上一代恩怨纠葛,你若不想提,我也不想听,邵子贵此刻身世便是宇宙机构要员,许开明的未婚妻。”
子贵看着开明,微微笑,面孔泛起晶光,“你这个人,无论什么事到你手中,立刻拆解,变成一加一那么简单。”
开明夸口,“当然,我做人的管理科学已臻化境。”
子贵整个人窝在沙发里,这样说,“我姓邵,因为我跟邵富荣姓。”
许开明十分聪敏,一听即刻明白了,呵地一声。
“我与孪生姐姐本来姓贝,母亲带着我们改嫁邵富荣,姐姐不愿跟过来,一直在亲戚家中长大,生活自少年起便有点不羁。”
说完了,是长长的沉默。
开明诧异问:“就这么多?”
邵子贵没好气,“啐!还不够复杂?”
开明说,“真没想到岳父会对你那么好,我很感动。”
“可是姐姐厌恶他。”
“可见一个人很难讨好全世界人。”
“我家气氛永远很冷淡,我向往一家子嘻嘻哈哈,热热闹闹。”
开明想到他的家,“那是极之难得的,我家自弟弟病逝之后,也显得孤清,也许如果我与你努力……”
“我知道你喜欢孩子。”子贵振作起来。
“你也是孩子王,这样吧,我们努力炮制小家伙,子贵,辛苦你了。”
子贵宣布:“好,我决定生到三十五岁。”
子贵在十时许离去。
开明收敛了笑容,歪着头,独自坐在客厅里。
贝秀月整个人像一片荡漾的水,说话语气缓缓波动,带点厌世感,叫人回味无穷。
她是那种见一次即难以忘怀的女子。
至少许开明不打算忘记她。
那夜,他没有梦见什么人,起床时几乎有点遗憾。
中午他到百货公司的化妆品柜台参观。
他对售货员说:“有一种香味,十分清幽,可是又带人的气息,像是刚出了一点汗的样子。”
售货员骇笑,“有那样的香水吗,先生,每种香水在不同的人身上都会散发稍为不同的香味,没有牌子名字,可能需要踏遍天下呢。”
许开明笑了,“那么,由你推荐一只吧。”
售货员说;“买一瓶‘夜间飞行’给她吧。”
开明道谢离去。
他为自己的行为深深讶异。
他站在街角镇定一下,走上宇宙公司,邵子贵的助手认识他,一见,连忙迎上来,“许先生,邵小姐知道你来吗?她出去了,”他取出袋中的香水,笑笑,交给那女孩子,“请替我交给她,”然后转身离去。
那女孩子叹口气,看者他背影消失,对同事说:“唉,前世不知须做多少好事,才能嫁于此人,真是要才有才,要人有人,羡煞旁人。”
同事有同感:“那样英俊,天天看着就够开心,还有,家底也好,又是专业人士,做他妻子,生活当然无忧,大可在家专心养孩子,而子女又必定遗传优秀,聪明漂亮……”
许开明当然没有听到这番话,但心中一片苍茫。
心底最黑暗的角落有一把极细微的声音说:“你认错了人。”
开明自然不服,辩曰:“认错了谁?”
“你在等的是贝秀月,可是心急,看到邵子贵,误会是她,许开明,你认错人。”
“不!”许开明大声叫出来,自己都吓一跳。
下午五点钟的他看上去居然有点憔悴,这是前所未有的事,他连忙换衬衫刮胡髭。
外头,有人正问他秘书:“你可见过许开明换衬衫?”
秘书忠诚地拉下脸,“别调戏我上司,因为他比常人漂亮。”
“咄,沙滩上大把有得看,什么稀奇!”
秘书挤挤眼,“但那不是许开明。”
“喂,有没有?”
“从没有,他十分谨慎。”
这时许开明推开门出来,把两个女孩子吓一跳。
她俩还有下文:“同样是眼睛鼻子嘴巴,不知怎地,他的就是好看。”
“你见过邵小姐吧?”
“嗳,也只有她配他。”
那日傍晚,他去接子贵,见她上车,吓一大跳。
“你的头发!”
剪短了,式样做得与姐姐一模一样,若不是子贵穿着整齐套装,许开明一定会再一次认错人。
子贵讶异,“开明你何故惊怖?”
“你剪发为什么不与我商量?”
“这样的小事一一”
“不不,这不是小事。”
“那么,再度留长也就是了。”
“那需要多久?三年、四年?”
子贵从未见过许开明那么激烈的反应,不禁好笑,“一定可以恢复旧观。”
许开明看着那一头短卷发,无比错愕,都说孪生儿有奇异的互相感应,果然,一个剪掉头发,另一个也随即去铰短。
“现在多方便,每朝起床淋浴时连带洗一下即可上班。”
开明气结;“不如光头。”
子贵只得笑着保证,“下次一定与你商量。”
“还有下次?”
子贵并不了解开明心底那认错人的恐惧。
“上我家去。”
“今天我们去吃云吞面。”
“我想多陪母亲。”
“不是有你姐姐吗?”
“她出去见那日本人。”
啊找上门来了。
“他一直求她回去。”
“好,吃了饭马上走。”
邵太太十分苦恼。
一顿饭牢骚不绝,一改平日温婉。
“开明,你多吃一块卤牛肉,唉,做母亲真难,秀月为什么不像子贵呢,我也不明白,一对双生子,出生时间只差十分钟,对母亲的态度,却天南地北,开明,我再给你盛点汤,阿笑做的洋泾浜罗宋汤还不错,一个事事以我为重,一个事事与我作对。”
子贵劝道:“妈,两个有一个中已经够好。”
许开明忍着笑,唯唯诺诺。
“开明,秀月不尝试了解我,她有什么差池,人家一定怪我管教不严。”
“不会的,妈,一人做事一人当。”
邵太太悲哀了,“人家怎么看我,我知道,我的孩子也连带受罪,像子贵,要比同辈做得好过三倍,才会叫人家接受她。”
子贵说:“妈,我已胜过表兄弟姐妹十倍不止了。”
开明没想到子贵会这样夸张,哈一声笑。
邵太太又叹气,“我女婿胜他们百倍才真。”
开明连忙说:“妈太夸奖啦。”
邵太太忽然哭了。
开明立刻去绞热毛巾。
开明知道邵太太感怀身世,故一味安慰。
邵太太缓缓止住悲伤,一顿饭吃了两个小时,这时,大女儿也回来了。
她穿着一件宽身旧丝绒长大衣,外国人叫摇摆款式那种,进得屋来,朝各人点点头,一双亮晶晶眼睛看着许开明一会儿,随即垂头坐下。
开明走近她,才发觉那件丝绒大衣是剪毛貂皮,不知怎地柔软得似一块布料。
这时,子贵也跟着过来,“外头在下雨?”
可不是,大衣上有雨渍,贝秀月站起来,脱下外套,开明看到她里边穿一件黑色纱衣,低胸衬裙。
她的衣服全部都不切实际,用来做纯装饰,可是每一件都有强烈效果,穿在她身上,好看得不得了。
她似乎很疲倦,开明去替她斟一杯酒。
两姐妹坐一起,她似她的影子,她像她的复印,可是气质上有微妙的分别。
开明听得子贵问:“他怎么说?”
“叫我回去,如果愿意,可住在纽约或是巴黎。”
“你怎么想?”
“他纽约已经另外有人。”
连声音都一模一样,像一个人在读剧本上的对白,自己一对一答。
“你拒绝了他?”
“是,”长长一声叹息,“我需要自由,我在他那里不快乐。”
“他反应如何?”
“没有上次那么愤怒,”讪笑,“有点进步。”
开明在这个时候把酒递过去,贝秀月接过,一饮而尽。
“我想搬出去,在这里我不敢抽烟不敢夜归。”
子贵说:“妈妈的意思是——”
她姐姐答:“我活在世上,目的并非为遵守她的意思。”
子贵也叹气,终于说:“看房子,找开明帮忙好了。”
许开明吃一惊,“我,我——”
子贵看着未婚夫,“你怎么了?”
开明连忙说:“我马上去进行。”
贝秀月轻轻说:“麻烦你了开明。”她回卧室去。
子贵说:“这几天她不眠不休,累到极点,真没想到分手会那么痛苦。”
开明不语,也许,她是为前程担心,现在出是出来了,可是将来的生活又如何呢,她身边可有足够余生用的钱?她会不会怕寂寞?
“搬出去也是好的,她与母亲始终合不来。”
许开明真把这件事当作他的任务。
他到处去帮她找房子。
都会里居住环境并不理想,也无太多选择,她一个人,即使富有,住独立花园洋房也不适合,郊外更嫌隔涉,许开明颇伤脑筋,大厦房子一幢一幢似骨牌,有全海景的似大风坳,一刮风屋子不住摇晃,低一些只能在屋缝中看风景,要不客厅与人家客厅窗子只差几公尺。
还是要在老式公寓里找。
子贵看过几幢说:“装修费用倒是其次,她要求也不高,天地万物,髹成白色已经满意,只是需时长久,怕她不耐烦。”
“子贵,你对姐姐真好。”
她坐在空屋的地板上,“假如弟弟还在的话,你还不是那样对他。”
许开明抬头看天花板,“倘若弟弟还在,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看,我们是同一路人。”
“就是这间好了,”开明说,“我找人替她赶工。”
子贵笑,“拜托你了。”
开明应了一声。
子贵又说;“别忘了婚期是二月十五。”
开明吓一跳,发呆,真的,所有大小事宜一定要在二月十日之前赶出来。
他还没有试礼服。
“赶得及吗?”
开明的语气平淡一如与老板应对:“没问题,绰绰有余。”
好友兼同事周家信见他忙得不可开交,因问:“新房不是早已经布置好了吗?”
“这是我大姨的新居。”
“哗,包办老婆娘家全体装修事宜。”
许开明笑,“你要有心理准备,将来,她的事也就是你的事。”
周家信得意洋洋说:“所以,有妆奁到底值得些。”
“你进行得怎么样了?”
周家信答:“我极幸运,刘翁重视我的才学不计较我家境普通,他对我很好,支持我自立门户。开明,不日我会把计划书给你看,工字不山头,好多自己出来接生意,你说是不是。”
开明点点头。
那日回到公司,他听了一通电话。
对方才喂一声,他边换衬衫边说:“让我猜,子贵,你想念我,你想听我的声音,你等不及……”
对方咳嗽一声,“开明,你认错人了。”
许开明又一次涨红了脸,连忙把脱掉一半的衬衫重新穿上,还急急扣上纽扣。
“我是秀月。”
“你俩声音一模一样。”
“连你都那么说,”她轻笑,“可见确是相像。”
开明手心冒汗。
“我想看看新居。”
“好,我马上陪你去。”
“我就在你公司楼下电梯大堂。”
“我立刻下来。”
许开明速速取过外套下楼,一边吩咐秘书取销下午一切约会。
这真不像他,可是他也是人,人总有越轨的时候。
贝秀月在楼下等他,她心情颇好,看到开明迎上来,用戴着手套的手替他拨正领带。
“来,带我路。”
路上她絮絮告诉开明她对将来有什么打算。
“办一家画廊好不好?”
“不会有生意。”
“那么,开一间水晶店。”
开明笑,“几只名牌子都早有代理商。”
“那么,你教我做装修。”
“那是极端辛苦的一个行业。”
“开明,你怎么老泼我冷水。”
“这,对不起。”
她笑了,“我也知自己毫无专长,我与邵子贵是两个人,母亲讨厌我是因为我太像她,而且又走上了她当年的老路,我惟一的本事是做别人的女伴。”
开明不出声。
贝秀月说:“你看你,开明,你真能做到爱屋及乌。”
开明轻轻说:“你并不是乌鸦。”
贝秀月低下头笑,“子贵与我说你,一说一两个小时不停,你像她说的一样好,有过之而不及。”
开明谦逊道:“我太幸运。”
抵达新居,开明用锁匙启门,让她进去参观。
工人喝茶去了,只余三两个人在髹漆。
贝秀月转一个圈,十分讶异,“开明,你完全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开明很高兴,“真的吗?”
“看样子下星期可以搬进来。”
开明说:“我替你定了些家具,子贵说你喜欢柔软大张的沙发与床。”
感觉上这个也是他的家,也由他一手一脚布置。
“谢谢你,开明。”
“举手之劳耳。”走到楼下,她说,“开明,我一只手套漏放在窗台上了。”
他服侍她上车,“你等我,我替你去拿。”
他在窗台上看到她的皮手套,穿得有点旧,脱下也有手指的模印,拿着它有点像握着她的手,开明轻轻把手套握在手中一会儿。
然后才急急下楼。
在车上,她同他说:“开明,我需要你介绍一个精明的离婚律师给我。”
许开明十分关注,“还有麻烦吗?”
秀月吁出一口气,“有,怎么没有,他要留难我。”
人们处理离婚总是处理得那样坏。
“他扣留所有我应得的财产。”
“那是不公平的。”
“听,听。”
“或者,你需要的不是律师,而是一个谈判专家。”
“谁,谁可以代表我?”贝秀月有点绝望。
是晚,许开明自告奋勇,与子贵说,愿意与日本人见面。
子贵沉默一会儿才说:“你大概不知来龙去脉。”
“请说。”
“那日本人叫山本,据说同野寇堂有点牵连,这次秀月挟带私逃,他居然到这里来求她,已是天大恩典,你还去同他谈财产问题?”
许开明不以为然,“秀月生活需要开销,他前头人沦落了他面子上也不好看。”
子贵没好气,“我不相信你居然斗胆毛遂自荐,你凭什么去见他?”
“贝秀月是我大姨。”
“那么,是我不好,给你那样麻烦的姻亲。”
开明轻轻说:“有人命中的确会招惹比较噜嗦的人与事,大家应该帮她解决事情,你说是不是?”
“这件事你我不宜插手,除非——”
“除非怎么样?”开明一心一意要帮她。
“除非邵先生愿意出来讲一两句话。”
开明一怔,邵家有许多事他刚刚开始知道端倪。
子贵讲得很含蓄:“我后父颇认得一些人。”
“那去求他好了。”
子贵摇摇头,“我与姐姐均非他亲生,是我又还好些,自小叫他父亲,姐姐与他没有感情。”
开明当然也看到其中难处。
子贵说下去:“而且,已经不爱他,却又留恋他的钱财,似乎有点滑稽,我不会那样做,也不赞成人家那样做。”
子贵就是这点难能可贵。
“可是,”开明仍然说,“她没有谋生本领。”
子贵凝视开明,“一个人到了二十五岁而没有工作能力,你说应该怪谁。”
开明微笑,“你说的是道理,但秀月是我们的亲人。”
子贵吁出一口气,“你讲得对。”
邵富荣拨出时间在办公室见许开明。
他和颜悦色,“一切都准备好了吧,以后就是一家人了,我一向疼爱子贵,她从没令我失望过。孩子里数她功课品格最好。”
看得出与子贵是有真感情。
开明欠了欠身,“都由邵先生栽培。”
邵富荣看着女婿,“开明,别多管闲事,你的世界,就你和子贵那样大,容不得别人,听说你密锣紧鼓筹备启业,请允我投资。”
开明赔笑,不语。
半晌邵富荣叹口气,“打老鼠忌着玉瓶儿,你也是为着子贵才上来的吧。”
不,许开明心底想,我不是为子贵,我为贝秀月。
邵富荣说:“子贵这孩子一直是我的幸运星,她一到我家我生意就蒸蒸日上,八五年前后,我不能决定置地产还是买股票,正与她母亲商量,她清晰地和我说,地产,结果一个黑色星期五股票全军覆没……”
开明微笑,“邵先生心中一定早有分数。”
邵富荣笑,“开明你与子贵一般懂事。”
许开明打铁趁热,“请帮我们做中间人。”
邵富荣叹口气,“你叫我怎么同山本明说?喂,我继女嫌你配不起他,可是,你得付她赡养费供她余生挥霍?”
开明没想到岳父如此富幽默感,不禁笑出来。
就在这时候,秘书敲门进来,“邵先生,四小姐来了。”
说到曹操,曹操就到。
子贵满面笑容走进来叫声爸爸,然后看开明一眼,“他来干什么,”顿一顿,“可是为着新公司地址没下落?”
邵富荣说:“不不不,他不是为自己,他是为你。”
子贵调一杯威士忌给继父,“他为我?”
开明一一看在眼内,心中恻然,子贵自幼寄人篱下,一早学会如何讨继父欢心,如今已做惯做熟,一切像发自内心,当年,想必经过一番挣扎。
贝秀月就没有这样驯服,她情愿在其他亲戚家流离,两姐妹,不知谁吃苦比谁更多。
邵富荣身后放着他大太太所生二子一女的照片,银相架再精致考究,照片中人相貌也还是十分平庸,可是他们一切都与生俱来,不用像子贵那样,辛辛苦苦去赚取。
许开明心中充满怜惜。
邵富荣说:“写字楼包在我身上。”
那件事他没有直接应允。
开明知道话说到此地为止,不宜再噜嗦。
邵富荣问:“公务局里你可有朋友?”
“有好几位老同学。”
“那好,有几件事你帮我打听打听……”
半小时后他们告辞。
开明笑,“幸亏你来了。”
“他有无答允?”
开明答:“没有,但把家事与他商量是应该的。”
子贵嗒然,“他已有许久没有看母亲,她是失宠了。”
开明劝慰:“岳母年纪已大,你我孝敬她已经足够。”
“我记得我念小学之际,他最爱她,一进门就喊:淑仪,淑仪,一直叫个不停。”
明知她有两个孩子还是与她在一起,也就很相爱了。
“母亲那时带着两个孩子,已经穷途潦倒,又无工作能力,情况尴尬。”
所以子贵才一定坚持经济独立吧。
“邵富荣救了我们。”
“他们在何处认识?”
“他是我生父的债主。”
“你生父是什么人?”
“一个败家的二世祖。”子贵不愿多说。
可以想象容貌俊美,生活品味高超,否则,怎么会养得出那样的女儿。
子贵忽然说:“开明,不如我们明天立刻结婚吧。”
“那也好,我们即时飞到拉斯维加斯去。”
子贵又踌躇,“还是,压后婚期?我觉得还没准备好。”
许开明轻轻搂住未婚妻,“别怕别怕,邵子贵,一切会安然无恙。”
子贵有点紧张,忽然饮泣。
这是婚前正常现象,婚后一切是个未知数,当然会引起若干焦虑彷徨。
老实说,此刻开明内心亦有一丝惶惶然。
贝秀月搬进新居,请许开明吃饭。
开明与子贵到了,发觉厨房冷清清,菜堆在一角无人处理。
“这是怎么一回事?”
秀月沮丧,“本来借阿笑,阿笑临时有事不来。”
子贵笑,“别急,把我们的工人叫来,开明,今晚你大展身手。”
秀月看着他俩,“子贵,你有开明等于有了一切。”
子贵笑,“是吗,我还以为有双手即有一切。”
“那么,你如虎添翼。”
片刻佣人来到,开明卷起袖子,大显神通。
他看到厨房角堆着一箱箱香槟,像人家矿泉水与汽水那样处理,就更加了解为何这位大姨绝对不能放弃赡养费。
上菜时秀月已经有点醉,用手托着头,不胜酒力,可是并无牢骚。
子贵看着姐姐,“耳环怎么只得一只了,这种金丝雀钻很难配得回来。”
秀月却不懊恼,“终于搬了出来,兜兜转转,晃眼十年,仿佛原地踏步,人却老了。”咭咭地笑。
语气有点凄凉,开明低下头。
她用手掩脸,“像我这种女子,二十五岁,已经老大,开明,你没见过我年轻的时候吧。”
子贵劝说:“你少担心,还有十多二十年好美。”
“子贵,十多岁时永远不觉疲倦,跳舞到半夜回来挨母亲责骂,索性再离家去吃宵夜溜达到天亮。”
“你很伤母亲的心。”
“不,母亲一颗心早已破碎,不过拿我来借题发挥。”
开明觉得她言之有理。
子贵叹口气,“看开明弄了一桌菜。”
秀月说:“我来捧场。”
真没想到秀月可以吃那么多,子贵食量也不小,看她们姐妹大快朵颐是人间乐事,开明很怕那种凡事装蚊子哼,又动辄茶饭不思辗转不寐的所谓美女。
终于,开明看看表,“明早还要上班。”
秀月抱怨:“开明最扫兴。”
子贵帮他,“除却你,谁不用工作。”
开明说,“我们告辞了。”
上了车,开明才问:“秀月身上那件淡金色衣裳是什么料子,从没见过那种质地。”
子贵微笑,“她是穿衣服专家,这一穿已穿掉人家几十年开销,那金丝叫莱魅,是她喜欢的料子之一,她还钟意丝绒、奥根地纱及缎子,都是牵牵绊绊,不切实际的东西。”
开明问,“她会不会上银行?”
“别小觑她,许多事上她比你精明。”
“怎么会,”开明说,“你看她何等浪掷生命。”
子贵笑不可抑,“你居然以你的标准去衡量贝秀月,她觉得你我为区区五斗米日做夜做才是浪费人生。”
开明抬起头,“是吗?”
真没想到邵富荣会迅速处理继女的家事。
他在电话里找到许开明,“你下班到我公司来一趟。”
约好六点半,开明早了五分钟,在接待室等,邵富荣亲身出来,“开明,这边,”
他开门见山,“我已约好山本明下星期一见面。”
许开明很佩服,他是怎么开的口?
答案来了:“我直言我是贝秀月继父。”
那也好,直截了当。
“原来,日本人不知道有我这个人,秀月从来不曾与他提及过,我只得说,我与他师父有过一面之缘。”
许开明不得不小心翼翼:“他干哪一行?”
邵富荣笑一笑,“他与我一样,投资餐馆、酒店、夜总会生意。”
“届时我也想来见他。”
“把子贵也叫来,人多势众,我们好讲话。”
开明忍不住笑出来。
“秀月倒是不出现的好,这次她不告而别,的确叫男人下不了台。”
“谢谢你邵先生。”
邵富荣叹气,“那是我所爱的女人的骨肉,我应当爱屋及乌。”
开明称赞他:“只有高尚的男人才会那样想。”
“是吗,”邵富荣高兴极了,“你真认为如此?开明,你我有时间应当时时见面。”
又一次印证了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句话。
邵富荣又说:“秀月脾性与她母亲非常相像,”声音渐渐低下去,“我认识淑仪的时候,她也是二十五岁……”他忽然在该处噤声,像是牵动太多情绪,不便再说下去。
开明识趣地告辞。
自有一名保镖一直恭送他到电梯口。
开明十分懂规矩,欠一欠身,“这位大哥请回。”
那大汉连忙说:“叫我阿庄得了。”
开明雀跃,即刻把消息告诉子贵。
子贵也讶异,“那真是你的面子。”
开明分析:“秀月对他无礼,已是多年前的事,大人不记这种仇,今日有顺水推舟的机会,他便助我们一臂之力。”
“不,”子贵说,“他已不爱我母亲。”
“但他始终觉得是一个责任。”
子贵抬起头,“也许。”
在今时今日,那已经是难能可贵,胳臂走马的好汉。
那一日开明最早到,未来岳父给他一杯威士忌加冰,才喝一口,主角便来了。
他高大英俊威猛,留着一脸阿胡髭,穿最考究的西装,带着一个保镖,用英语着他在外边等。
开明没想到日本人一表人才,十分意外。
那人看见许开明,也是一怔。
邵富荣连忙介绍:“这是我二女婿。”
日本人反应甚快,“幸会幸会。”
这时门一打开,邵子贵进来。
日本人面孔僵住,“秀月,在父亲大人面前,说话无论如何须公道一点。”
子贵知道他认错人,笑一笑,温柔地说:“秀月没来,我是她妹妹子贵。”
日本人惊疑,“天下竟有如此相似的人。”
子贵走近与他握手,“姐夫喝杯什么?”
日本人吃软不吃硬,这时松弛下来,摊摊手,“我想秀月回来。”
邵富荣苦笑,“她那个脾气,你我都领教过。”
日本人像是回到家里,终于找到理解他苦衷的人,诉苦道:“我丢下生意已有大半个月……”
子贵劝说:“给她一点时间,也许她就回心转意,你若咄咄逼人呢,她只有更加反感。”
日本人讶异,“一模一样两个女孩子,怎么你就如此合情合理。”
子贵笑不可抑,“因为她长得比我美。”
开明这时咳嗽一下,“我不认为如此。”
大家都笑了。
日本人问:“你们说我应该怎么办?”
子贵说:“秀月的私蓄发还给她也罢。”
日本人低头沉吟。
子贵又说:“你又不在乎,落在人家耳中,只道你刻薄女子,何必赌气。”
日本人又叹气。
子贵说:“我知道你心思,你只怕她手上有了钱,更加远走高飞。”
日本人颔首。
子贵又道:“那也叫作是没有法子的事,是你的终归是你的,不是你的,说什么都不是你的。”
日本人抬起头,吁出一口气,“你讲得对。”
子贵打铁趁热,“那你就把那瑞士户口放给她吧。”
日本人点点头。
“她还有一点首饰——”
日本人扬扬手,“我着人带来给她。”
子贵没有想到一切如此顺利,水到渠成,她过去轻轻与日本人拥抱。
日本人凝视子贵,“你也是个美人。”
子贵笑。.日本人拍拍脑袋,“有理智的美人十分难得,”看着许开明,“你比我幸运。”
开明说:“可是爱里没有理智,”他笑,“你一定热恋过,此生无憾。”
没想到日本人说:“告诉秀月,我仍然等她。”
邵富荣大声道:“大家喝一杯,我们都是被征服的男子。”
许开明笑。
这时日本人忽然说:“我愿意向岳父请教在本地投资夜总会之道。”
“你有时间?我们慢慢再谈。”
许开明知道已经没有他的事,便站起来告辞。
道别之际,日本人握住子贵的手不放。
终于出了门,子贵叹道:“不料他一往情深。”
“我还以为他是个粗人。”
子贵说:“我有约去见客户,由你把好消息告诉秀月。”
开明惊悸,“不,别叫我单独去见秀月。”
子贵笑骂:“你没有问题吧?”
开明只得应:“好好好,我去。”
开明站在门外按了许久铃都没有人应,以为无人在家,刚想离去,走廊灯着了。
沙哑的声音,“是开明吗?”
“秀月,你怎么了?”
她开门,“我睡着了。”
一看就知道是哭过了,眼睛鼻子红红,身上紧紧裹着件大毛巾浴袍,手上还拿着酒杯。
“坐下,有好消息,山本答应把你那份还你。”
可是秀月垂头说:“不,我不要他的钱。”
“那是你应得的。”
“胡说,结婚又不是一份工作,怎么可以赚取年薪,你们都怕我饿死,所以帮我向山本敲诈,不,我不要他的钱,我会自力更生。”
开明不禁有点生气,“如何争气,在香槟池中来往游一百次?”
秀月无言。
“实际一点好不好。”
秀月说:“开明我知道你是真心为我。”
那四个字令开明有点心酸,又有点高兴,是,他的确真心为她。
“此事多亏你奔走拉拢成全。”
“唏,不要客气。”
“看我,一塌糊涂。”她饮位。
“你今日情绪欠佳。”
秀月走到另一角落去掩脸哭泣。
美人应该如此彻底糊涂的吧,从头到尾,不知想要什么,或是几时要,要些什么。
秀月像一只小动物般蜷缩在沙发里,室内灯光幽暗,开明有点恍惚,他站起来,轻轻走向秀月。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开明猛地抬起头,一额汗,这时他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
他急急去应门,脚步踉跄,门外站着子贵,诧异问“为何不开灯?一片漆黑。”
一边走进来一边脱长大衣。
“秀月呢?”
一眼看到她睡在沙发上,子贵替她收拾酒杯,坐在沙发边再轻轻唤她。
开明只觉得他一背脊汗洋洋而下。
干贵意外地抬起头,“咦,睡着了。”
开明连忙说:“我来的时候她已经喝得差不多。”
子贵闻言叹口气,“来,把她抱到房里去。”
开明双手乱摇,“让她在沙发上睡一宵好了。”
子贵点点头,到房中取出薄被,盖在姐姐身上。”
“她一定是听到好消息松弛下来就睡着了。”
开明只能说:“也许。”
“我们走吧。”
开明如释重负。
子贵轻轻说:“我希望她速速找个归宿。”
开明笑,“她自管她醉酒闹事,又不碍人,何必一定要把她嫁出去。”
“嫁了人就是那人的责任。”
开明诧异他说:“有这样的事?想不到你相信片一套。”
子贵也笑,“我是逼于无奈,实在没有时间照顾她。”
“赡养费一旦解决,她就不用什么人关心她。”
子贵吁出一口气,“是呀,从此本市又多一位名媛。”
开明想一想,“她不会做那样吃力的事,她不喜欢出风头。”
“你仿佛很了解她。”
开明问:“你怎么会过来?”
“母亲爽约,她打麻将去了。”
“我肚子饿极,让我们找东西吃。”
婚期渐渐接近,开明有点踌躇,这一结倒尚可,倘若弄得不好,万一要离婚的话,必然大伤元气。
开明坐在露台的藤椅子上,看着蓝天白云沉思,一想就一个多小时。
世上不分手又相处融洽的伴侣是极少的,他与子贵能成为其中一对吗,一年前他倒是有百分百信心。
子贵把手放在他肩膀上,“在想什么?”
他不由得问:“你不后悔嫁我?”
子贵笑,“后悔也还来得及。”
开明领首,“是,并不是什么悲剧。”
子贵凝视他,“可是需要多些时间想清楚?”
“那倒不必,事情十分简单,何用详加思虑。”
“我觉得最近你好像有点迟疑。”
“我有点累,与周家信出来合伙的事又在进行中。”
“不如先辞职争取休息。”
“这倒也是办法。”
子贵坐在他身边,“从前,谈恋爱的时候好像不必忙其它的事,现在,你得把正经工作压缩,才抽得出时间卿卿我我,怪不得最终还是结婚了,实在应付不来,太过辛苦。”
后边有个声音说,“像一对白鸽一样,头与头,鼻尖与鼻尖碰一起絮絮细语。”
开明转过身去,看到秀月靠在长窗边。
隆冬,不知怎地,她却一身米白,白毛衣白裙子配白色鞋子。
日本人把银行户口与其它东西还了她,她特地找了许开明与妹妹来点收做见证。
丝绒包袱一摊开来,各种颜色宝石镶的首饰一大堆,似玻璃珠。
子贵觉得奇突,“是真是假其实都看不出。”
开明答:“那是有分别的,门外汉也看得清。”
“我就不大懂。”
开明笑,“这是我的福气。”
人那样高的衣箱打开,里边挂着各式皮裘晚服,公寓本来不大,忽然来了许多东西,显得拥挤。
子贵说:“太多了,那么多身外物要来干什么。”
秀月闻言转过头来笑,“子贵你是腹有诗书气自华,我却非需要这些道具来添增声势不可。”
子贵感喟,“日本人待你不薄。”
秀月不语。
过很久,子贵已在说别的题目,秀月却道:“我俩小时候不是玩一种可穿衣服的洋娃娃吗?”
子贵说:“我仍然珍藏着那只洋娃娃。”
“依你说,做洋娃娃也不坏?”
子贵答:“那就看是谁的洋娃娃了。”
她到露台找开明。
可是秀月又跟着出来。
子贵说:“把珍珠玉石收起来吧。”
“开明,我想托你把它们估价。”
子贵略见不耐烦,看着开明。
开明欠欠身,“我找个人与你联络,这一阵子我较忙,结了婚就好了,婚后我只需替子贵煮三餐做司机以及放水洗澡等,一定有空余时间。”
可是秀月忽然不高兴,并不欣赏开明的幽默感,她转身进房间去。
开明问子贵:“我说错话了吗?”
子贵微愠答:“只有日本人才有精力时间服侍她。”
开明诧异说:“你怎么也生气了?”
子贵道:“我不知道有多少事等着要做。”
她示意开明告辞。
要等到傍晚,子贵脸色才渐渐缓和。
这是许开明第一次看邵子贵的面色,日子久了就是这样,大家都渐渐不耐烦,好的一面收起来珍藏,坏的一面伺机而出。
结婚二十年之际,大家索性举报齐眉,遮住古怪脸色,闲日只用嗯嘿唔这种字眼。
开明惆怅,知道蜜月期已过。
十二月中,许开明己脱离黄河企业,周家信特地把邵子贵约出来,开门见山,开心见诚请子贵同意把婚期压后至初夏。
他说:“子贵,你最明白事理,我不是与你争许开明这种憨人,而且公司新张时期实在不能没有他,他却坚持要如期结婚,把我急得晚晚失眠。”
子贵大方微笑,“为着将来,我又特别想做老板娘,好威风,我同意押后婚期。”
周家信抹着汗,“皇恩浩荡,皇恩浩荡。”
开明霍地站起来,“我不答应。”
周家信大大诧异,“你何故急急定要结婚?你又没有身孕!”
开明说:“我们就在本市注册好了。”
子贵看着开明,“我不急,我自问经得起考验。”
开明忽然心虚,一味坚持,“我一定要在一月结婚。”
“我已经尽了力。”子贵耸耸肩。
周家信说:“我出去一会儿,你们慢慢谈。”
开明说:“你别理周某人,婚姻不会妨碍事业。”
子贵感喟,“可是启业之际事事都忙,我不想在新婚时期见不到你,终身留一个坏印象。”
开明苦笑,真没想到公司的酒会会比婚宴更先举行。
“先注册签名不好吗?”
“太匆忙,感觉似敷衍也不妥。”子贵不愿多说,“就押后吧。”她站起来结束会议。
周家信这时进来,“放心,子贵,许开明是煮熟了的鸽子,飞不了。”
子贵抬起头,“鸽子,不是鸭子吗?”
周家信竖起大拇指,“子贵你深明大理。”
聪明伶俐的子贵会不会已经看出端倪?
开明并无言语。
启业第一宗生意要到新加坡签合同。
子贵闲闲说:“秀月正在新加坡。”
开明一怔,“是旅游吗?”
“不,访友,她去赴约。”
开明呵一声。
“母亲五十大寿,你大可问她愿否回来祝寿,这是她地址电话。”
开明说:“你自己通知她好了,我只去半日,时间紧凑,不能分心。”
又怕过分避忌,是心中有鬼的缘故,想一想,再加一句:“第一宗生意,只能成功,不许失败。”
到了新加坡,自有接他的人,抵达办公室,大笔一挥,许开明才松了一口气。
业主陪他聊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一件事,“许,你在这里有亲戚?前几天我碰到星沙置地吴家少爷,他说他未婚妻好像是你表妹。”
开明十分意外,呵,怪不得业主如此高兴。
业主呵呵笑,“有吴家做保,我更加放心。”
可是,周许建筑公司毋需拉这种关系。
“今晚由我们请吃饭。”
“是吗,”开明根本不知道他的表妹是谁,“那我可要到酒店去休息一下。”
业主笑:“待会儿派司机接你。”
走在街外,才觉得天气炎热,开明又从来没有穿短袖的习惯,故出了一身汗。
到酒店,与拍档周家信及子贵通过电话。
“大功告成,今晚十点半飞机返来,明早见。”
真文明,与两个人说同样的话。
最近忙得一点柔情蜜意都没有了。
他换一件衬衫才出门去。
业主请了两桌客人,开明看见黑压压人头,已经怕了三分,日常生活也要拿出勇气来,他先喝半杯冰冻啤酒,然后挂上笑容,上前招呼。
主人家过来介绍说:“这是吴日良,你们是远亲。”
那位吴先生笑,“不算远了,我们二人的未婚妻是亲姐妹。”
开明闻言一震,看着吴先生。
“秀月让我问候你。”
开明脱声问:“她人呢?”
“今晚没来,在家里。”
开明只得说:“你几时来见见我们。”
“一有空就来。”
吴先生约三十余岁,皮肤黑实,相貌端正,最突出的可能是他的家势,开明真没想到秀月短短时间内跑来新加坡,且订了婚。
开明终于按捺不住,“下个月岳母五十大寿,我想问她可有空回家。”
吴日良立刻说:“那是一定要来的。”
“还是当面问她好。”
“饭后请到舍下小坐。”
饭局很早散,握手道别后,由吴日良开车载开明到他寓所。
那幢顶楼公寓在乌节路一座大厦上,设备豪华,自露台看出去,整个市中心在望。
可是秀月不在家。
吴日良说:“我们等一等她吧。”
开明十分失望,可是心底有一把小小声音说:你够运,你安全了。
他笑道:“我不等了,还需赶到飞机场去呢。”
“那我们再联络,下月想必可以见面。”
吴日良很客气,丝毫无一般人心目中世家子该有的骄矜习气,坚持送许开明到飞机场。
吴君听一通电话才出门,开明独自在沙发坐下,看到椅垫上搭着一双黑纱手套。
一看就知道是秀月之物。
开明把手轻轻放在手套上。
他像是看到秀月抬起头来,朝他微笑。
这时吴君出来,也看到了手套,“呵原来在这里,我妹妹一直找它们。”
开明知道误会了,涨红面孔.低头不语。
原来那是另外一位小姐的手套。
他终于上了他应该上的飞机。
而且,在飞机上结结实实睡了一觉,四小时后醒来,飞机已经着陆,意外地,子贵竟来接他。
开明异常感动,紧紧拥抱子贵,把下巴搁她头顶上,“你应该在家睡觉。”
“我替你带大衣来。”
“我了无睡意,到我处聊通宵如何?好久不曾谈心了。”
子贵笑,“此刻尚可承陪,再过几年,怕不行了。”
回到家,开明一边淋浴一边说:“原来,秀月订婚了。”
子贵显然不知此事,大吃一惊,不像假装,“你见到她?”
“没有,可是我见过她未婚夫。”
“真儿戏!”
“别紧张。”
“是个什么样的人?”
“人品上佳,家势一流。”
子贵脱口问:“跟你比如何?”
开明笑出来,“你这话笑破人肚子,我拿什么同人比?人家是星洲置地的小开。”
子贵看着开明,“在我心中,你是最好的了。”
开明斟出啤酒,“他们下月会来祝寿。”
“她去新加坡才短短一个来月。”
“人与地,人与人,都讲缘分。”
“秀月?”子贵叹口气,“她碰到什么是什么。”
“我们还不都是一样。”
“我明天同她通电话。”
“叫她自己保重。”
天一亮开明就回公司,周家信却比他更早,两个人立刻关上房门密斟。
到中午开门出来,开明忽而觉得疲倦。
幸亏秘书善解人意,奉上黑咖啡一大杯。
开明一直做到傍晚。
到岳母家晚饭,松了领带,在偏厅沙发上就睡着。
耳朵倒是清醒的。
听到岳母说:“男人在外创业真累。”
子贵问:“过了这关就好。”
“为什么不结婚呢?”
“我对他有信心。”
“拖久了什么都会变质。”
“我实在不忍心百上加斤。”
“太体贴是不行的,你与秀月对调一下就好,她一生不替任何人着想,还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子贵笑,“可是,她不爱他们。”
岳母叹口气,“太喜欢一个人也十分辛苦。”
子贵只是赔笑。
声音随即越去越远,想是进卧室去说话。
开明梦见弟弟,仍然只得几岁大,抱在手上,十分可爱。
然后就惊醒了。
天边才鱼肚白,为着他,岳母、子贵、阿笑,全部早起。
“开明,这是母亲寿宴客人名单。”
开明一看,才十个八个名字,邵富荣不在其中。
“岳父怎么不来?”
“他一向不出席。”
“为什么?”
子贵悄悄说:“大太太不高兴。”
“咄,都几十年了,我去和他说。”
“开明一一”
他按着子贵的手,“我有分数。”
“他与秀月也不对。”
“秀月未必来,她行事飘忽,做不得准。”
子贵苦笑,“你对我家每个人都有相当了解。”
开明亲自到邵氏公司去送帖子。
邵富荣说:“我只能稍坐一下。”
开明微笑,“吃了鱼翅才走。”
邵富荣看着他,“开明,你为何不是我子。”
“我确是你半子。”
邵富荣十分满意,“是,我应心足。”
开明十分高兴。
“生意如何?”
“过得去。”
“听说要到春天才举行婚礼?”
“是。”
“别再押后了。”
“我们明白。”
离去之际适逢一妆扮浓艳的妙龄女子走进来,许开明目不斜视,可是对方见到他,却有眼前一亮之感。
保镖阿壮轻轻说:“那是大小姐。”
开明点点头。
那一日,开明与子贵绝早就到,陪客人打牌,两个人都不精此道,每次输都松口气,最要紧客人眉开眼笑。
稍后周家信来了,添了生力军,场面更热闹。
再过一刻,航空速递公司送来许氏夫妇贺礼,开明代父母拆开,原来是一条翡翠珠链。
开明说:“是我挑选的,十月份苏富比在温哥华拍卖,被我投得。”
邵太太感动地即席配戴,“为何不留给亲家母?”
开明笑道:“她哪肯承认五十大寿,永远四十八岁,谁敢送礼。”
邵太太笑得眼泪都落下来。
邵太太最高兴还是看到邵富荣出现,更意外的是他带着大女儿前来。
许开明福至心灵,大叫周家信,“老周,我给你介绍一个人。”
邵富荣说:“这是我大女儿令仪。”
子贵连忙过来握手,“令仪姐请过来这边。”
邵令仪也相当大方,“我代表母亲前来祝贺。”
开明暗暗松口气。
那周家信不负所托,立刻上来侍候邵令仪,把她敷衍得密不通风:“你也是剑桥生,哎呀真巧,我在剑桥修读过一个课程……”
开明与子贵可以腾空招呼邵富荣。
他把礼物轻轻递给子贵,“我还有应酬。”
子贵十分了解,“是日本人吗?”
“不,是内地来的权贵,非亮相不可,令仪会留下吃鱼翅。”
邵太太已经觉得满意,着开明送他出去。
邵富荣忽然笑说:“能够有开明这女婿,几生修到。”
子贵诧异,“次数说多了,我也即将相信许开明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开明也笑,“中国人对女婿最客气,其实还不是疼惜女儿,所谓女婿是娇客,重话说不得。”
邵富荣也笑,稍后离去。
子贵着母亲把礼物拆开,邵太太一看,是只钻戒,大如眼核,子贵说:“是金丝钻,十分名贵。”顺手套在手指上。
开明说:“你母亲与姐姐钻饰都一堆一堆,你好像没有。”
子贵看着开明,悄悄说:“你觉得她们快乐吗?”
开明不想说谎。
“所以,这种东西略备一两件充充场面即可,不必认真搜集。”
那边有人叫她,子贵过去。
就在此际,开明忽然眼前一亮,他看到贝秀月走进来,身后跟着吴日良。
秀月穿着一件银丝织花的晚服,外边搭着皮裘,脸上化妆十分精致,堪称艳光四射,众客人忽然静了一静,视线都转向这个漂亮的女子。
开明定一定神,“日良兄,多谢赏光。”
吴日良笑道:“什么话,也是我的岳母。”
“你还没有见过妈妈吧,过来这边。”
这时,在座的两位太太不禁感喟:“还是生女儿好,你看,生儿子不一定成才,可是,生女儿爱挑哪个能干英俊的男生做女婿都可以。”
另一位笑,“也要女儿生得美才行。”
邵太太连忙过来见大女婿。
子贵笑,“你终于来了。”
开明说:“开席吧。”
他陪吴日良及秀月坐另一桌,子贵陪她的令仪姐,周家信当然也坐那里。
开明说:“多住几天。”
吴日良无奈,“公司有事,今晚就走。”
开明苦笑,“我们都是受鞭策的一群。”
“秀月会多留几天。”
“住哪里?”
秀月诧异,“我有自己的家,忘了吗?”
开明说:“可是那地方狭窄。”
秀月微笑,“那地方不大不小,好极了,最适合我。”
开明想到那里一砖一瓦均由他亲手布置,不禁有一丝温馨。
那天晚上,邵令仪坐到席终才走,由周家信负责送回家去,看得出二人均有相见恨晚的感觉。
子贵与开明留下来结帐,发觉吴日良已经付过。
开明一怔,“他可真周到。”
子贵突然笑,“这整幢酒店是吴家的投资,大水冲到龙王庙了。”
开明想一想,“我可没有钱。”
“你够不够用?”
“够,且有些许剩余。”
“那就是有钱。”
“谢谢你于贵。”
“母亲今晚很高兴。”
“我从来没有如此累过,公关不好做。”
“开明,我真感激你为我母女做担保。”
“什么话!”
“开明,我是一个姨太大的油瓶女,有什么地位,可是因为你坦诚站在我处的缘故,继父先受到感动,接着,又带来新加坡吴家撑腰,以致今晚场面美观。”
开明温和地说:“周家信把邵令仪留到席终才是功臣。”
子贵掩嘴笑,“他的奖品就是邵令仪。”
“年龄对吗,”开明怀疑,“令仪姐仿佛有三十岁了。”
子贵说:“三十岁最成熟,刚刚好。”
“你们几姐妹妆奁一定惊人。”
“我不能同她比,她是真正邵家女。”
“秀月如何认识吴日良?”
子贵摇摇头,“谁知道,自幼男生会自发自觉围到她身边供她挑选,真是异数。有人把她的照片藏着四处找人介绍,比起我们寻寻觅觅,大不相同。”
许开明做大惑不解状,“是吗,你踏破许多双铁鞋才看见我吗?”
子贵拥抱他,把脸贴在他胸膛上,“我爱你许开明。”
“我们明天去注册结婚吧。”
“好,明天下午三时。”
“不见不散。”
第二天中午,子贵找到开明,“你来一下,秀月沉睡不醒,我有点担心。”
“是服药过度吗?”
“又不像。”
“只是累而已,尽管让她睡,要不,叫吴日良飞过来照顾她。”
终于不忍心,放下工夫赶过去。
卧室光线幽暗,秀月的脸埋在被褥中。
“真会享福,”开明说,“我也不想每日准六时起床辛劳工作。”
他伸手推她,“秀月,起来,醒醒,别叫子贵担心。”
秀月只蠕动一下。
“叫医生来看看。”
“不用,体温呼吸脉搏都正常,她只是疲倦,你给我尽情睡的机会,我也可以一眠不起。”
房间内有一股幽香,开明终于忍不住,“是什么香水?”
子贵答:“我不知道。”
房内家具仍是开明帮她挑选的那几件,床几上放着她昨晚佩戴过的钻饰。
“醒醒,秀月,醒醒。”
秀月终于被吵醒了,不胜其烦地说:“子贵你真讨厌,你一人去上学好了,有你考第一还不够?”翻个身,仍然睡。
子贵哈一声笑,“你倒想,你以为你只有十七岁还在上学阶段?”
开明连忙拉子贵走出卧室,“我们说好去注册结婚。”
“有无通知证婚人?”
“糟,岳父不知有无时间。”
“看你。”
“不如找周家信吧。”
子贵凝视他,“你与秀月都急于结婚,像是要逃避什么。”
开明坐下来,“最快结婚的会是周家信。”
“会吗?”
“那么好的岳家打着灯笼没处找。”
开明为着掩饰内心忐忑,立刻拨电话给老周。
“老周,可有收获?”
周家信眉飞色舞,“开明,我必定重重谢媒。”
“从此星期六你来当更吧。”
“我与令仪有说不完的话题,我就是喜欢比较成熟的女子。”
“天赐良缘。”
子贵在一旁拍手,她兴奋地说:“继父最挂虑大女儿婚事。”
老周的欢笑声感染了他们,争着在电话里祝贺他。
然后,他俩听见身后有人娇慵地说:“什么事那么开心?”
开明一抬头,发觉秀月终于起来了。
白皙的脸十分清丽,卸了妆的她与子贵更加相似。
两个人站一起分不出彼此。
秀月穿着皮裘当浴袍,“暖气不足。”
子贵笑,“是新加坡太热情。”
秀月笑笑坐下来,捧着开明的茶杯就喝,“错,吴日良会做生意会做人,但不懂谈恋爱。”
“那何故与他在一起?”
秀月又笑,“嫁祸于他呀。”
子贵诧异问:“你自视为祸水?”
秀月不语。
子贵颔首:“红颜是祸水。”
秀月垂头答:“我脸色都已经灰败了。”
子贵过去蹲下,细细打量只比她大十分钟的姐姐,“没有,仍然粉红色。”
许开明一声不响在旁观察。
他想到弟弟,如果弟弟生存,只比他小两岁,兄弟当可有商有量,人就是这样,失去哪一样就永远怀念哪一样。
秀月当下笑眯眯地说:“我与吴日良要结婚了。”
开明一震。
子贵由衷地高兴,“姐姐应当先结婚。”
“我们也许到英国举行婚礼。”
子贵一怔,“为什么跑那么远?”
秀月答:“他父母不喜欢我。”
“为什么?”子贵愕然,她想都没想过会有人不喜欢秀月。
秀月低声道:“因为我结过婚。”
子贵不相信双耳,“这年头谁没有结过婚?”
秀月笑了,与妹妹拥抱,“子贵你总是帮我。”
开明到这个时候才开口:“那你该详尽考虑,何必委屈呢。”
秀月的理由很奇怪:“我一定要结婚。”
“没有道理如此仓猝。”
“不不,”秀月又微笑,“我喜欢伦敦,那处长年累月不见阳光,脸上不会起雀斑,小报上新闻多多,不乏娱乐,人人脸色阴沉,满怀心事,正好陪我,我不介意。”
开明看子贵一眼。
没想到子贵用的却是陈腔滥调,她说:“只要你高兴就好。”
开明一愣,他不相信子贵会不关心她。
他们双双告辞。
一上车开明就说:“我不赞成贝秀月嫁吴日良。”
子贵不语,亦不指正他话中荒谬之处,半晌,开明忽然笑了,自嘲曰:“谁管我的意见。”
他把子贵送回家,然后回公司赶一点工夫。
开头一小时还能集中精神,接着,开明坐立不安,终于,他取起电话听筒,放下,然后再拿起再放下,三五个回合之后,他终于找到他要找的人。
她的声音与子贵简直一模一样。
开明低着头,“我知道你还在家,要不要出来喝杯咖啡?”
秀月讶异,“开明,你有话要单独与我说?”
开明承认,“是。”
秀月讲了一个咖啡座的地址,“三十分钟后见。”
开明立刻抓起外套出去。
走到街上,却又茫然,这股勇气从何而来?冷风一吹,他怯了一半。
终于取了车驶上山,看到秀月已经在那里等。
她仍然没有化妆,只是嘴上抹了鲜桃红色的胭脂,更显得皮肤似羊脂般白凝,双目乌亮,看到开明,笑起来。
开明忍不住调侃她:“终于睡醒了。”
秀月把双臂抱在胸前,她穿着件淡蓝色小小兔毛绒线衫,十分别致,她眯着眼睛,“今天好太阳。”
开明叹口气,“不同你谈天气。”
秀月笑,“第一次约会总得谈谈天象。”
是,开明一怔,这的确是他第一次与她单独见面。
开明咳嗽一声,“请你再三考虑嫁入吴家的事。”
秀月缓缓说:“我从未打算嫁入吴家,或是张家,或是李家,我只是与吴日良结婚。”
“他家长辈有极大势力。”
秀月低头,“你说得十分真确。”
“你俩需要克服整座顽固的山,你们不会幸福。”
秀月缓缓说:“那倒不见得。”
“何必去挑战他整个家族,你又不爱他。”
秀月沉默,半晌抬起头,“我不爱他这件事是否很明显?”
开明没好气,“只要有眼睛就看得出来,当然,除出吴君本人。”
秀月颓然,“糟糕。”
开明劝说:“打消原意,何必急着结婚。”
秀月说:“我有非结婚不可的理由。”
“那又是什么?”开明探头过去,“请告诉我。”
秀月要过一阵子方回答:“才说要结婚,继父、母亲、妹妹重新接受我,对我另眼相看,我再一次享受到家庭温暖,实在不愿放弃,对他们来说,我再婚表示改邪归正,大家安心。”
开明啼笑皆非,“于是你想,何乐而不为。”
秀月答:“我想找个归宿。”
“吴家是个四代同堂的大家庭,你不需要那样郑重的归宿。”
秀月点头,“你很清楚他们家的事。”
“在某一范围内,吴日良可以运用有限的自由与金钱,相信我,他是一只提线木偶,他祖母控制他父母,他叔伯,以及以他为首的二十二个孙子孙女。”
秀月不语。
“请你三思。”
秀月把脸埋在手心中,“只有你真心接受我本人,真诚对我好。”
“不要构成对吴家长辈的威胁,他们会反击。”
“可是吴日良会站在我这边吧。”
许开明郑重警告:“不要试练这个人,以免失望。”
秀月微弱地抗议:“他爱我。”
开明立刻给她接上去,“他肯定爱他自己更多。”
秀月忽然笑了,握着许开明的手,“多谢你做我感情的领航员。”
“你会接受我的愚见?”
秀月答:“我会考虑。”
开明松口气,“我肚子饿极了。”
秀月忽然问:“你呢,你又为何急急要结婚?”
开明想了想,“我最喜多管闲事,同子贵结了婚,可以名正言顺管她的家事。”
秀月微笑,看着落日,“你没想到子贵的家境那么复杂吧。”
可是许开明这样答:“我还可以接受。”
那天他们离去之际,开明四处看秀月有否漏下手套或丝中等物。
那次没有,但感觉上开明认为她什么都会不见,并且失落了也不在乎,不觉可惜,她拥有实在太多,几乎是种负累,一旦不见什么,像是减轻包袱,又怎么会难过。
还没到圣诞,周家信与邵令仪就宣布婚讯。
急得什么都来不及办,索性到外地去注册,只请了几位亲人,大部分朋友要看到报上的启事才知有这件事。
许开明有点沮丧,同子贵说:“这个假期本来是我们结婚的日子,半途杀出一个程咬金,被他霸占了去。”
子贵感喟:“现在一定又流行结婚了。”
“一定是,人人都把结婚二字挂嘴边。”
“不,还身体力行呢。”
开明骄傲地说:“由我们先带领潮流。”
“可是我们还没有举行婚礼。”
“因为你不想学大姐那样简单成事。”
子贵有她的苦衷:“我母亲的两次婚礼不是匆匆忙忙就是偷偷摸摸,秀月在名古屋结婚,我们连照片都没有,都非常遗憾,我的婚礼一定要郑重其事。”
开明叹口气说:“看样子是非成全你不可了。
“谢谢你。”
“那可恶的周家信,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方法……”
他们一行人都赶到温哥华去观礼。
子贵身负重任,代表母亲与姐姐,在婚礼上,她见到正式邵太太,因不好称呼,故此只带着微笑远远地站着。
邵太太目光落在子贵身上,点头打招呼,子贵已觉得有面子。
开明把这一切都在看在眼内,为之恻然,假使这女孩希祈得到一个盛大的婚礼,就让她得到一个郑重的婚礼好了。
周家信与邵令仪简单地注册结婚,连指环都是现买的。
大小姐没有大小姐的架子。许开明很替拍档高兴。
娶妻娶德,不论出身,看样子邵令仪会是贤内助。
邵富荣照例又只得半天时间,身边还跟着向他汇报地产收益的伙计。
开明说:“岳父应当多休假,争取人生乐趣,莫净挂着赚钱。”
子贵笑答:“可是赚钱就是他的人生乐趣。”
开明大力握周家信的手,摇来摇去,大家看着都笑。
回程飞机里开明睡得很熟,一句话也没有,他甚至没有醒来吃东西。
子贵坐在他身边看小说。
看完了手头上的与邻座换。
邻座太太问:“这本书情节怎么样?”
子贵据实相告:“是一本中国人写给外国人看的中国故事。”
“现在市场都是这种故事,还写中国人吃人肉呢。”
子贵笑,“老外喜欢呀,老外最看不得黄人同他们平起平坐,最好华人统统茹毛饮血。”
那位太太大力颔首,“可是又巴不得跑来同我们做生意。”
子贵笑,“他们有他们的烦恼。”
“我这些画报好看。”
“谢谢。”
“那睡着的是你先生吗?”
“呃——”
“他们婚后就剩两件事:上班与睡觉。”
子贵想,这位太太的确有丰富生活经验。
飞机抵埠开明才醒来,“呵,到了,”很遗憾的样子,一直握住子贵的手。
子贵无限怜惜,觉得他可爱,真累得迷糊了。
周家信第二天就回来复工,开明诧异:“大小姐居然放人?”
周家信笑道:“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哎唷,肉都酸麻。”开明不住搓揉双臂。
“我要树立好榜样,免得你结婚时告长假。”
下午,公司来了位稀客。
秘书说:“一位吴先生没有预约,但希望你立刻可以见他。”
开明走到接待处一看,见是吴日良,不胜意外,“吴兄,欢迎欢迎。”
吴日良站起来满面笑容地寒暄:“开明,我是为私事而来,打扰你了。”
“哪里哪里。”
开门请他进内,斟出威士忌加冰。
吴日良像是不知如何开口才好,开明耐心等他整理思绪,只是陪他说新加坡风土人情。
终于他颓然说:“开明,你可了解秀月?”
开明很小心地答:“我们是朋友。”
“她不肯随我返星洲。”
“她的娘家在此。”
“嫁夫随夫嘛。”
丹明间:“你们几时结婚?”
吴君语塞。
“还得向家长申请是不是?”
吴日良叹气,“人人均知我家老人专制。”
开明温和地说,“不如先取得批准,再向秀月游说。”
吴日良不语。
“你自知获准成分甚低可是?”
“也不是,家祖母年事己高。”
开明说:“老人常会活到一百零几岁。”
吴日良摸摸后脑,再斟一杯酒。
“吴兄,不如搬来与我们做伴。”
吴日良苦笑,“我不行,我是吴家长孙,我走不开。”
许开明更正他:“你不愿走开。”
吴日良垂头,“你说得对,我过去十五年都奉献给家庭事业,祖母异常信任我,这段日子以来叔伯堂兄弟侄子等人均妒羡我超卓地位,我的确不愿放弃这等成就。”
“你这样想,也是应该的。”
“开明,我知道你会体谅我,请问可有两全其美的方法?”
许开明摇头,“你必需牺牲一样,去成全另一样。”
吴日良捧着头,“生活中若少了贝秀月,再多权势金钱,也是无用。”
许开明别转头去,忽然笑了。
吴日良平日运筹帷幄,在商场上也是一号人物,此刻却像一个失恋的初中生。
“开明,请为我在秀月面前说项。”
“这对她不公平。”
“我会补偿她。”
开明笑,“我大姨的私蓄多得她一生用不尽,她不在乎。”
看,一个女子身边有点钱就有这个好处。
吴日良颓然,“那么,只有我来回那样走。”
开明说:“你很快会累,这决非长久之计。”
吴日良痛苦地号叫起来。
电话立刻响了,那边传来周家信的声音:“谁在哭叫,你在拷打哪一位业主?”
“没你的事。”开明挂上电话。
他取过外套,与吴日良出去喝一杯。
吴日良抱怨多多,“这地方一到冬天又冷又湿,可怕一如西伯利亚。”
他心中气苦是真的,敬爱的家长与深爱的女友均没有给他两全其美的机会。
故一喝就醉。
许开明把他扶回家去。
才掏出锁匙,子贵已经前来应门,讶异说:“原来你同他在一起。”
那吴日良见了子贵,误会了,“秀月,我并没有喝醉。”
子贵温柔地说:“我不是秀月,我是她妹妹子贵。”
吴日良不相信,哭丧着脸诉苦:“我从小长得黑黑实实,人也不见得特别聪明,我需特别努力工作,才能争取到长辈欢心,我——”他倒在沙发上。
开明叹口气,“人人有段伤心史。”
“他赶得及飞机吗?”
“明天相信一样有飞机往新加坡。”
“秀月向他下了哀的美敦书?”
“我不清楚。
“看,又一名男生伤心欲绝。”
开明笑,“是,但明早起来又是一条好汉。”
吴日良转一个身,“秀月,秀月。”
开明看他一眼,“一到新加坡,他又是吴家承继人。”
“我觉得他已经够痛苦。”
开明冷笑,“无知妇孺!我事事以你为先,不用考虑,毋需选择,你反而不知感激,倒是为这种人的矫情感动,他若爱贝秀月更多,他何用辗转反侧。”
吴日良又呻吟一下。
“叫秀月来把他领回去。”
开明说:“我想秀月已经把话说清楚,就让他在此留宿一宵也罢,以后有事找新加坡置地方便些。”
子贵也坐下来笑了。
半晌她问开明:“你真事事以我为先?”
开明反问:“你说呢?”
“我十分感激。”
第二天许开明醒来,吴日良已经走了,留一张非常得体客气的字条,看样子他已恢复神采。
其实这件事人人做得到,看迟早矣,当然,迟到十年八载也真是异数,可是一夜之间立刻恢复常态则是异人。
那天中午,吴氏再次亲自星来电致谢,成功人士最拿手是这套诚意。
“我们一定要时时联络。”
不论是真情还是假意,许开明一律照单全收。
子贵问:“走了?”
开明答:“相信早已事过情迁。”
他抽出下午去看秀月。
脱大衣之际他抱怨:“又冷又湿,像不像西伯利亚?”
秀月穿墨绿色丝绒衬衫,手中握着水晶长管杯喝香槟,闻言开亮一盏灯,“温暖点没有。”
“给我一杯热茶。”
秀月无奈地说:“我不是子贵,我不会泡茶,我只会开香槟。”
开明微笑,“子贵也不懂厨艺,都由我负责。”
秀月笑,“呵是她像个贤妻。”
“她长得其实与你一模一样。”
“不,她讨好得多了,”秀月说,“自幼家长与老师都喜欢她,我是完全两回事。”
开明坐下来,见香槟瓶子就斜斜插在银冰桶里,他自斟自饮,“那是因为你不在乎她在乎。”
秀月说:“我怕辛苦,要侍候面色才能得到恩宠,我实在无法消受。”
“可是,也许,子贵只是为了母亲。”
秀月颔首,“我明白,这是她懂事之处。”
“而做母亲的也是为着女儿。”
秀月微笑着摊摊手,“我只晓得为自身。”
酒冰冷清冽可口,滑如丝,轻如棉,不费吹灰之力,溜迸喉咙,缓缓升上脑袋,开明精神忽然愉快起来,话也相应增加。
他开始明白为何秀月几乎一起床就开始喝。
“吴日良来过我处。”
“他和我说过了,他也很坦白告诉我,他暂时不能同我结婚。”
开明纳罕地看着秀月,“结婚是你的目标吗?”
秀月沮丧,“可是我一定要赶在子贵前面结婚。”
开明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秀月坐下来,“否则,你们拖延婚期,就会赖到我身上。”
开明不语,轻轻放下酒杯。
秀月别转面孔,“子贵已经看出来,她故意要给你多些时间。”
开明抬起头,“事到如今,我再也不必自欺欺人。
秀月忽然笑了,“真是悲惨,我们竟在这种情况下相遇。”
开明心中却有一丝高兴,“像我这种循规蹈矩的男人,最易爱上美丽浪漫不经意的女子。”
秀月过来坐在他身边,泪盈于睫,“多谢你的鼓舞。”
开明拥抱她,深深叹口气,“秀月,如果我俩今夜私奔,你猜猜,一百年后,他们可会饶恕我们?”
秀月笑得落下泪来,“我想不会。”
“可是我并不需要任何人原谅。”
“我不能伤害子贵。”
“她已经被伤害了。”
“不不,那是你,不是我,我不会伤子贵一条毫毛。”
开明愁眉百结中居然笑出来,可见情绪有点歇斯底里,“你口气中真纯固执十分像子贵。”
秀月说:“你俩快点结婚吧。”
“没有这种压力,结婚也已经够辛苦,我恐怕不能担此重任。”
秀月看着他,“不会的,你是个好男人,你会负责任。”
“子贵不是任何人的责任,子贵聪明高贵,她心身独立,毋需任何人对她负责。”
秀月摇摇头,“那固然是真实情况,可是,责任在你心中,永不磨灭,因为正如你说,许开明是一个好男人。”
开明伸出手去,轻轻触摸她的脸颊,“你说得对。”
他心内凄苦,借着酒意,落下泪来。
他说:“就在我认为不可能更爱一个人的时候,更爱的人出现了。”听上去十分滑稽。
开明看看时间,“我得回公司了,我开始厌倦循规蹈矩的生活。”
他坐在车子里痛哭。
那晚,他把好友张家玫约出来,打算朝她诉苦。
张家玫一见许开明,惊讶无比,“你好不憔悴,怎么一回事?”
开明以手掩脸。
张家玫笑,“我知道,这叫情关死结。”
“你怎么知道?”
张家玫说:“不然还有什么难得到你。”
开明似遇到知己,垂头失神。
张家玫还说:“你准是遇到更好的了。”
“不,不是更好。”
张家玫了解地接上去:“只是更爱。”她咕咕笑。
开明抬头问:“你家有什么酒?”
张家玫凝视他,叹口气,“是我先看到你的。”
“家玫,如果我与你私奔,子贵必不致恨我。”
张家玫答:“今夜月黑风高,是就莫失良机。”
开明说:“人到底需要朋友,与你说了这会子话,心里好过得多。”
张家玫探头过去,“你瘦了一个码不止。”
开明慨叹,“我已年老色衰。”
张家玫点头,“原来你一向知道自己英俊小生。”
开明微笑,“多亏你们不住提点。”
家玫也笑,“还笑得出,可见没事。”
“你不想知道她是谁?”
家玫摇头,“对我来说并不重要,反正我从来没有得到过你。”
开明叹口气:“多谢你不停恭维。”
家玫说:“相信我,旁观者清,子贵最适合你。”
“十个人十个都会那么说。”
“我来做傧相,速速把婚礼搞起来。”
家玫听到仆地一声,原来是酒瓶落到地上,许开明已经醉倒在张家书房。
家玫替他脱下鞋子,盖上薄毯。
她拨电话给子贵,“开明在我这里,他醉倒睡熟,托我问准你借宿一宵。”
“麻烦你了。”
“哪里的话,老朋友,兄妹一样。”
“请给他准备一大杯蜜糖水,半夜醒了解渴。”
“是。”
开明半夜果然醒来,取起蜜糖水咕噜咕噜喝干,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像回复到只有四五岁模样,听见声音,脱口问:“弟弟,弟弟是你吗?”他哭了。
第二天起来头痛欲裂,照样得上班,子贵找到他,笑问:“家玫有无给你做早餐?”
开明答:“家玫若会打鸡蛋,就轮不到你了。”
子贵也说:“真的,现今都找不到会下厨的女子。”
“这是人间劫数。”
“所以你不算屈就。”
子贵的心情像是十分好。
开明揉了揉双目,“我撑到十二时就回家睡觉。”
“你如此疲懒我一生也没有机会坐劳斯莱斯。”
“完全正确。”
回到家,看到门缝有封信。
他抬起拆开,是秀月写给他的:“开明,吴日良己说服家人,我俩将往伦敦结婚,祝你快乐。”
开明缓缓走到沙发前坐下,四肢似电影中慢镜头般一寸一寸移动,不听使唤。
他倒在沙发上,用手遮住额头。
过很久,只觉面颊阴凉,知道是眼泪。
失去弟弟的时候,也那样哭过,痴心地每间房间去找,半夜看到灯光,一定要去看个究竟,肯定是弟弟已经回来。
父母被逼搬了家。
后来就不找了,渐渐也知道弟弟永远不会回来。
开明伤心如昔,趁今日痛哭失声。
电话铃响了又响,开明不得不去接听。
是子贵讶异的声音,“开明,秀月到伦敦去了。”
“是吗,那多好。”
“你在说什么?走得那么仓猝,忙中一定有错。”
开明不语。
“我们难道让她去?”
开明答:“对亲人的爱应无附带条件,她若上进,是她自愿争气,她若迟疑跌倒,我们一样爱她,不更多也不更少。”
说完开明挂上电话,埋头睡觉。
过三日他们就结婚了。
不不不,不是许开明与邵子贵,是吴日良与贝秀月。
邵太太很高兴,“日良终于突破万难。”
子贵惋惜道:“秀月是有点牺牲的,婚后她不得工作,不得在晚间独自外出……诸多限制。”
邵太太说:“那只有对她好。”
子贵忽然说:“妈,同你年轻时的生活差不多。”
邵太太呆一呆才答:“比我好多了,她有正式结婚的资格。”
许开明一句话都没有。
子贵遗憾,“她总是不让人出席她的婚礼。”
邵太太不忿,“秀月大概一辈子不会替他人设想。”
开明苍白地想:不,你们错了。
子贵看着开明,“你怎么一点意见也没有?”
开明咳嗽一声,“她一向如一阵风,”声音忽然轻了下来,“外国人见蔷薇四处攀藤生长,便叫它为浪迹玫瑰,她就似那种花。”
邵太太吁出口气,“希望她这次会得安顿下来。”
子贵说:“你放心,妈,吴日良人品比其家势有过之而无不及。”
邵太太抬起头,“那日本人也待她不错呀,我是担心她不肯好好待他们。”
子贵笑,“太令人羡慕,我也希望我有对男人不好的机会。”
邵太太看着她,“子贵,现在只剩你们了。”
子贵也承认,“是,开明,我们也要准备起来。”
许开明听见自己说:“一切不已经安排妥当了吗。”
子贵转过头来,看着他,开明拿出看家本领,挤出一个最自然的假笑,子贵那明察秋毫的视线在他脸上打一个转,回到母亲身上去。
开明记得十二岁生日那天,母亲忽然轻轻问他:“还记得弟弟吗?”
那时他已经非常懂事,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还有,什么话是什么人的伤心事。
他忍着悲痛,装一个最自然的假笑,他说:“弟弟,哪个伯母的弟弟?”
母亲见他如此说,便略过话题,小孩子记性没有那么长远也是对的。
以后,每逢母亲说起弟弟,开明总是装得有点糊涂,光是劝说:“妈妈,我爱你也是一样。”
他俩的婚礼规模只算普通,子贵说:“大姐也没有铺张,”十分体贴。
许氏夫妇特地回来参加婚礼,住在开明那里。
许太太观察入微,问开明:“你好似不大兴奋。”
“啊,”开明抬起头来,“订婚已经长久,这次不过是补行仪式而已。”
许太太不语。
“妈,你在想什么?”
许太太微笑,“至今尚有很多人认为不擅在社会展露才华者大抵还可以做个主妇,却不知主持家务也需要管理天才。”
开明笑问:“你是在称赞子贵吗?”
“正是,你要好好珍惜。”
当晚吴日良夫妇也来了,迟到早退,并无久留,可是每个人都看到了闪烁美丽的她,秀月破例穿得十分素雅,灰紫色套装,半跟鞋,头发略长了点,脖子上戴一颗鸽蛋那么大的星纹蓝宝石。
她与妹妹握手,笑容很真挚,“恭喜你们”,戴着手套的手与许开明轻轻一握。
吴日良倒是特地抽空与开明谈了一会。
“明早就得陪秀月到日本办点事。”
“生活还好吗?”
“秀月老是觉得疲倦,已经在看医生。”
“别是喝得太多了。”
吴日良无奈,“医生也那么说。”
“有些人就是像只猫。”
吴日良轻轻说:“我老是摸不准她到底需要些什么。”
许开明安慰他,“反正你什么都给她,让她在宝库里找也就是了。”
吴日良笑出来,“你也是那样对子贵吗?”
开明看着不远处与婆婆在说话盛妆的子贵,谦逊道:“我有什么好给子贵的。”
吴日良拍拍他肩膀。
当日最高兴的是邵太太。
她特地叫摄影师过来,替她拍一张合家欢照片,两个女儿两个女婿就站在她左右。
亲眷太太们点头说:“看到没有,还不是生女儿好,多威煌,爱嫁什么人嫁什么人,爱嫁几次就几次。”
“子贵好像从来没有结过婚。”
“我是说她姐姐。”
开明与子贵到峇里岛去度假。
开明说:“我好像好久没见过阳光。”
在白色细沙滩上,子贵告诉开明,什么人送了什么礼。
开明忽然问:“秀月送我们什么?”
子贵见他主动提起秀月,反而高兴,因为开明没有特别避嫌,“她?她没有礼物。”
“什么!”开明大大不悦,“我们那样为她。这家伙岂有此理。”
子贵见他那么认真,不禁笑起来,“别计较。”
“不,问她要,她嫁得那么好,谁不知道吴家珍珠如土金如铁,却这样吝啬。”
“吴日良已脱离家族出来做独立生意。”
“唉,你少替他担心,三五年后误会冰释照样是吴氏嫡孙,你可相信吴家老人会气得把财产全部捐给政府?”
“这倒不会。”
“叫她送一辆三百公尺的白色游艇来。”
当日半夜,旅舍的电话铃骤响。
是开明先惊醒,立刻取过听筒。
“开明,叫子贵来听电话。”
是周家信的声音。
“有什么事你对我说也一样。”
“也好,子贵的母亲在家昏迷,送院后证实脑溢血,已进入弥留状态,你与子贵立刻赶回来吧。”
开明深深呼吸一下,“岳父知道没有?”
“正是岳父叫我通知你们及秀月他们。”
“我们立刻回来。”
“你叫子贵节哀顺变。”
他立即开亮所有的灯,叫子贵起床更衣,接着拨电话找飞机票。
天已经蒙蒙亮,他提着行李,一手紧紧搂着子贵,赶到飞机场去。
子贵被他叫醒知道消息后一句话也没说过,十分冷静地跟着丈夫上路。
抵埠之后直接赶到医院,刚来得及见最后一面。
秀月比他们早到,对妹妹说:“她一直没有再苏醒,也没有遗言。”
子贵蹲在母亲身边,头埋在母亲胸前。
秀月说:“日良在邵富荣处。”
子贵终于哭了,秀月走到妹妹跟前去。
起立之际她掉了一样东西。
开明看到那是她的手套。
已经春天了还戴手套,他轻轻拾起,握在手中,加力捏了一下。
子贵叫他。
他匆忙间把手套放进外衣袋里。
“开明,请与继父说,我请求他,刊登一则讣闻。”
开明一愕,觉得为难。
子贵有时常执著拘泥于这等小事。
他约了吴日良一起到邵富荣办公室去。
邵氏对他一贯客气,“一切都已办妥,你莫挂心。”
开明开门见山:“岳父,讣闻可否用你的名字登出?”
邵富荣一怔。
开明知道不能让他详细考虑,随即说:“这么些年了一一”
邵富荣扬起手,叫他噤声。
他背着他们站在大窗前看海景,过了约莫十分钟,许开明只当无望,邵富荣忽然转过头来,“好,我会叫人办。”
开明松一口气。
吴日良也深觉岳父是个有担待的男人,紧紧握住邵氏的手。
秀月看到报纸上启事,轻轻说:“子贵可以安心了。”
开明正站在她身后,“你呢,你在乎吗?”
秀月哼一声,“许多事活着都不必计较。”
子贵霍一声站起来,“因为你不知道母亲的委屈。”
秀月看着妹妹,“还是你的委屈?多年来你跟着母亲低声伏小,我以为你心甘情愿,原来并非如此。”
吴日良立刻过来劝:“秀月,日后会得反悔的话何用说太多。”
秀月看着他,悲哀地说:“你懂得什么,这里不用你插嘴。”
开明知他无法维持中立,连忙把子贵拉进书房。
子贵已气得双手簌簌地颤抖。
开明斟一杯拔兰地给她。
子贵一饮而尽,过片刻说:“我们走吧。”
开明蹲下来轻轻说:“这是我们的家,走到什么地方去?我去赶他们走。”
子贵说:“我气得眼前发黑,都忘记身在何处。”
开明再到客厅,秀月已经离去,只剩吴日良一人。
他转过头来,“我代表秀月致歉。”
“没有的事,她们孪生子二人等于一人,时常吵吵闹闹。”
吴日良摊摊手,“我根本不知发生什么事,秀月迁怒于我。”
开明说:“你多多包涵。”
吴日良苦笑,“我一直站在门外,不知如何自处。”
“她心情不好,你别见怪。”
吴日良叹口气,“你见过她开心的时候吗?”
开明不敢回答。
吴日良站起来,“我需回新加坡去。”
开明问:“秀月呢,她可是与你一起走?”
“她仍然在伦敦。”
开明叹息,“夫妻分居,自然不是好消息。”
吴日良与开明握手道别,“几时我俩合作。”
周家信最高兴,因新公司不乏生意,也只有他们这一家。
开明的抽屉里收着那只手套,时时取出来放在案头看,手套颜色鲜艳,紫色羊皮,手背上绣一朵红色的玫瑰,照说颜色配得十分俗气,可是因为面积小,反而觉得精致。
秘书看见诧异,“是许太大的手套吗?与她灰色套装不相配。”又说,“好久不见许太太。”
开明惆怅,“她与友人合办一间出入口公司,忙得不可开交,我都不大看得到她。”
“那多好,夫妻俩一起创业。”
开明不语,他并没有已婚的感觉,回到公寓,时常一个人,跟以往一样在书房看电视新闻休息喝上一杯,然后沐浴就寝,有时子贵会给他一个电话有时不,他差不多一定先睡,在不同的卧室里。
她吵醒过他几次,他趁机与她聊天,她累极还需敷衍他,觉得辛苦,便建议分房,开明如释重负,立刻通过建议。
现在他们写字条通消息,或是靠对方秘书留……
这不是许多人的理想吗,婚前同婚后一点分别也无。
第一次在教堂里看到子贵以及她那串断线珍珠,似乎己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许开明和周家信说:“我想到伦敦走一次。”
“我们在伦敦并无生意。”
“快要有了。”
“也好,就派你去考察一星期。”
“皇恩浩荡。”
“卿家平身。”
开明想起来,“你与邵令仪的婚姻生活可愉快?”
“非常好,她真是一个可爱的女子,我几乎每天都会在她身上发掘到一个优点,我俩都将应酬减至最低,尽量争取相处时间。”
“令仪没有工作?”
“她从来没有工作过,也不会在现时找工作。”
“平日忙些什么?”
“做家庭主妇呀,侍候我已经够她忙。”
开明微笑,由衷地说:“真高兴你们如此幸福。”
“岳父也那样说。”
开明说:“幸亏那天你来到那个生日宴。”
“可不是,令仪说,幸亏她够周到,不介意到父亲女友的寿筵去。”
“幸亏。”
“令仪喜欢孩子,我们打算养一群。”
周家信絮絮地谈下去,展览幸福到这个式样,几乎有点小家子气。
开明想,这本来应该是他,不知怎地,像手表零件般细碎的齿轮牙错了格,没有把发条推动,故此他的生活落到现在这种式样。
而周家信却无意中得之,他家门口的柳树一定已经成荫了。
那天回到家里,意外地发觉子贵在厨房里忙着做菜。
开明好奇,“是什么?”
“烤羊腿。”
“怪骚气,这回子谁吃这个?”
“我有一个中学同学自远方来,坚持要我在家请客。”
开明一早知道这阵仗不是为他,故不失望。
“可需要我避出去?”
“吃过饭你躲进书房就很妥当。”
“子贵,”开明说,“其实我们应该各自拥有不同住所。”
子贵不语。
开明换过一件衬衫。
她在身后问:“你几时去伦敦?”
“下个月。”
“可会去看秀月?”
“看抽不抽得出时间。”他取过外套,“我回公司去料理一点琐事。”
子贵抬起头,“请便。”
回到写字楼开亮灯,呆坐一会儿,忽然鼓起勇气拨电话到伦敦。
电话没响多久即有人来接听,正是贝秀月本人。
才喂一声,她也认出他的声音,“是开明?”
开明笑了,不知怎地鼻子有点发酸,“你没出去?”
“最近我极少上街。”
“不觉得沉闷?”
“也该静一静了。”
“我下月初到伦敦来。”
“我们得一起吃饭。”秀月似乎十分高兴。
“我们去吃印度菜。”
“我知道有一家叫孟买之星。”
开明泪盈于睫,“不不,苏豪有间大吉岭之春,咖哩大虾辣得人跳起来。”
“一言为定。”
开明轻轻放下电话,他伏在双臂之上,一声不响,就那样累极入睡。
是子贵把他唤醒:“你果然还在公司里,我的同学己走,你可以回来了。”
家务助理正加班收拾残局,许开明一言不发,上床休息。
他没想到秀月会希呼鲁来接他。
一出通道就看见一张雪白的面孔迎上来。
他立刻与她拥抱,把下巴搁在她头顶上紧紧不放。
秀月的声音被他胸膛掩盖,含糊听到她说:“真高兴见到你。”
开明轻轻松开她,“让我看清楚你。”
秀月破格穿着一套蓝布衣裙,伦敦的初夏尚有寒意,故肩上搭一件白色毛衣。
开明问:“你怎么知道我今天乘这班飞机”
“要打探总有办法。”
“我们现在到什么地方去?”
秀月轻轻说:“一步一步走,一天一天过。”
开明想一想,“你讲得对。”
秀月将车子驶入市区,“先到我家来喝杯茶。”
“是谁的房子?”
“我的名字,由你自山本处替我争取回来。”
“有无同山本联络?”
“他与我通电话总是两句话:一,问我几时回去,二,问我钱够不够用,我的答案是不与不。”她笑了。
车子在海德公园附近停下。
秀月抬起头,“我可有和你说?”
开明答:“没有。”
“吴日良与我正办手续离婚。”
开明十分难过,“当初缘何结婚?”
秀月笑得弯下腰去,“你呢,你又为何结婚?”
开明随她上楼,“我订婚已久,我非结婚不可。”
“我离婚己久,我也得再结婚。”
“吴日良会受到伤害。”
“别替他担心,新加坡置地这块盾牌金刚不坏,他怎么会有事。”
“希望你的估计正确。”
公寓几个大窗都对牢海德公园,可以看到有人策骑。
“伦敦与巴黎一样,是个盆地,没有海景。”
“上海与东京亦如此。”
开明坐下来,“你们姐妹俩还在生气?”
“你说呢?”
“原先小小冲突本来已经事过情迁,现在你忽然到我这里来,我想她不会原谅你。”
开明自袋中掏出那双手套,“我特来把它们还给你。”
秀月并不记得她曾经拥有这样的一双手套,可是嘴头还是十分客气的说:“呵,原来在你处,我找了好久,谢谢你。”
喝过咖啡,秀月问他可要休息一下。
“不不,我不累,我还要出去办事,回来我们一起去吃印度菜。”
他借她的卧室换件干净衬衫,一抬头,发觉她站在门角看他更衣。
悠闲真是生活中所有情趣的催化剂,没有时间,什么也不用谈。
开明微笑,“我的身体不再是少年时那个身体。”
秀月也笑:“看上去依然十分理想匕”
“请在家等我。”
“一定。”
许开明在外头心思不属,每半小时就拨电话问:“你还在那里吗?”
“是,我还在家里。”
第三次拨电话时他说:“你可以出来了,我在蓬遮普茶室等你。”
“我们约的好似不是这一家。”
“有分别吗?”
“没有。”
二十分钟后她就到了,穿皮夹克皮裤子,手上提着头盔,分明是骑机车前来。
开明睁大双眼,“哈利戴维生?”
秀月十分遗憾,“不,我块头不够大,只是辆小机车。”
开明松口气。
他看着秀月很久,终于说:“我朝思暮想,终于发现事实真相。”
“真相如何?”
“真相是我一直要找的人是你,看到子贵,误会是她,可是认识你以后,才知那人应该是你。”开明声音越来越低。
秀月语气十分温和,“那是十分不负责的说法。”
“我何尝不知。”
“有无更好的交待方法?”
“有,”开明惭愧地说,“我不再爱子贵。”
秀月点头,“这样说比较正确,比较有勇气。
开明用手托着头,“子贵也知道这是事实,她已经减少在家里的时间。”
秀月苦笑,“对于这种事,我太有经验。”
开明叹口气,双手捧着头。
秀月说下去:“先是避到书房或是露台,然后邀请朋友到家里来做伴,接着推说写字楼忙得不可开交,最后,离开那个家,好比脱离枷锁一样。”
秀月吁出一口气,庆幸有人理解他。
侍者已经第二次过来问他们要点什么菜。
开明一点胃口山无,随口说了几样。
“这次回去,我将向她坦白。”
秀月说:“对她来说,这是至大伤害,你要考虑清楚。”
开明问:“她会接受此事?”
秀月抬起头,“子贵是十分坚强的一个人,她惯于承受压力,她会处理得很好。”
开明不语。
秀月悲哀的说:“我们本是她最亲爱的两个人,如今却坐在一起密谋计算她,开明,我们会遭到天谴。”
开明忽然问:“如果不是因为子贵的缘故,我会认识你吗,也许,在一座博物馆,或是一个酒会……”
“不,”秀月惨笑,“我惟一出没之处是富有男人留连的地方,你没有资格。”
开明微笑,“不要再自贬身价,你我就快成为世上最大罪人。”
秀月也笑了,可是脸上一点笑意也无。
开明用手将她的头发拢向脑后。
秀月握住他的手,“你肯定没有认错人?”
“这次肯定没有。”
“那么,让我们回去吧。”
开明付了帐,陪秀月走到门日,她的机器脚踏车就停在门口。
“有无额外头盔?”
秀月耻笑他,“到了这种田地,还拘泥于细节,真正要不得,来,用我的头盔好了。”
开明无地自容。
他坐在秀月身后兜风,秀月带着他四处飞驰,终于停在泰晤士河畔。
开明把脸靠在她背上,“河水是否污染?”
“同世上所有浊流一般。”
“据说也还有清泉。”
“你不会想去那种没有人烟的地方。”
秀月又把车子驶走。
回到寓所,秀月斟出香槟,递一杯给开明,才把水晶杯搁到唇边,电话铃就响了。
开明似有预感,“别去听。”
秀月沉默。
“只当还没有回来。”
秀月却说:“要解决的事始终要解决。”
她取起听筒,才喂了一声,已经抬起头来,表示许开明完全猜中来电者是谁。
秀月轻轻把电话听筒放在茶几上,按下扩音器,那样,许开明亦可听到对方说些什么。
那是子贵的声音,平静中不失愉快:“秀月,还好吗?”
秀月若无其事,“什么风把你声音吹来?”
“忽然挂念你。”
秀月笑,“这倒是巧。”
她们二人声线极其相似,骤听宛如一个人在那里自对自答,气氛十分诡异。
“秀月,”子贵说下去,“我俩是孪生子。”
秀月诧异,“缘何旧事重提?”
“我今日自医务所回来,第一个就想把消息告诉你。”
秀月蓦然抬起头来,“是好消息吧?”
“是,孪生子,预产期是年底。”
秀月双目与开明接触,眼中流露无限无奈,她随即问:“开明知道没有?”
“还没有,我头一个想告诉你。”
“替我恭喜他。”
子贵说:“事实上他此刻在伦敦,你迟早会见到他,他会来探访你。”
“是吗,迄今他尚未与我联络。”
“稍迟我会打到他旅舍去。”
“恭喜你,子贵,有什么事要我帮忙,请勿迟疑。”
子贵忽然笑了,“劳驾你高抬贵手。”
“你是什么意思?”
“你会做什么,别越帮越忙就好,秀月,祝福我。”
秀月低下头,“我由衷祝福你母子。”
电话挂断。
秀月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再斟一杯,站起来,面对墙壁,很温柔地说:“我想你最好回酒店去听电话,然后,马上赶回家去。”
开明不语。
子贵分明知道他在这里,故此电话尾随而至。
那样苦心斗争,根本不似子贵,可见一切都是为着他。
他再开口之际,声音已经沙哑,“你说得对。”
秀月仍然没有回过头来,哑然失笑,“时间统共不对,有缘无分,再说,你我尚有良知,不是一对狗男女。”
再回转头来的时候,她泪流满面,可是许开明已经走了。
开明回到酒店,更衣淋浴,收拾行李,订飞机票,一切办妥,子贵的电话来了,料事如神的她知道他办这些事需要多少时间。
开明装作十分惊喜的样子:“我马上回来。”
挂上电话坐在静寂的酒店房里良久,自觉是天下最孤寂的一个人,然后他鼓起勇气,出门去。
过一两个月子贵腹部就隆起,不过不肯休息,照;日上班,十四周时已经知道怀着双生子,许太太大乐,特地回来替他们打点一切。
子贵与婆婆甚为亲厚,对她的安排统统表示欢迎,言听计从,许太太心满意足,每日加倍努力张罗。
开明索性放开怀抱,任由母亲替婴儿订购衣服鞋袜小床小台,以及托人寻找可靠保姆等等。
“我是一定会留下来替你打点一切的,你放心。”
开明想说他一点也没有不放心。
许太太每次都陪着媳妇到妇产科医生处检查,子贵看医生阵仗庞大,有时邵令仪也一块去见习,许太太爱屋及乌,称她为大小姐,又替媳妇撑腰说:“现在我就是子贵的亲娘一样,”加上准父亲开明,把候诊所挤个水泄不通。
到后期又问子贵可需到外国生养,子贵立刻摇头,许太太于是更安心部署一切。
家里人忽然多起来,开明觉得安全得多,反正总有人在说话,他不必开口,更多时间做独立思考。
他母亲说:“已进入第七个月,子贵体重已增加几达二十公斤,她怎么还不告假。”
开明答:“她自己是老板,向谁告假。”
“身体应付得来吗?”
“她自有分寸。”
“你劝劝她。”
开明很怕与子贵单独谈话,是他做贼的心虚对子贵那双洞悉一切的双目有所畏惧。
他希望孩子快些降世,名正言顺可以眼皮都不抬地闲闲地道:“孩子的妈,如何如何……”
日子近了,许家真正开始忙碌,保姆也已经上工,奶瓶爿‘始堆起来,小衣服一叠叠那样买,许太太逐件欣赏,会情不自禁兴奋地饮泣。
预产期前三个星期,一日,子贵来敲开明房门:“是今天了。”
开明惺松地问:“你怎么知道?”
“有迹象。”
一看钟,是清晨六时。
“别吵醒妈妈,让她多睡一会儿,我去把住院行李拿出来。”
“由我打电话通知医生。”
开明办妥一切,出来照顾子贵,发觉她已经梳洗完毕,换好衣服,坐在那里喝牛奶看早报。
能够这样镇静真是好。
开明说:“医生叫你立刻迸院。”
子贵抬起头来微笑,她胖了许多,皮肤依然晶莹,轻轻说:“我看完副刊马上动身。”
开明坐下来,他俩的感情像是回复到早期刚认识之际那般纯真,他问她:“专栏有那么好看?”
“是呀,若今日不能自手术室里出来,也叫看过副刊,你说是不是。”
开明温柔地说:“你不会出不来的。”
“是,我也那么想。”
他握住她的手,“拜托了。”
“别客气,让妈睡到九点半吧,这一觉之后她恐怕有一阵不得好睡了。”笑得弯下了腰。
开明送她入院,医生赶来检查过,定了下午三时正做手术。
子贵说:“你去上班吧,我正好睡一觉。”
“我回去叫妈来陪你。”
“把令仪也请来。”
开明笑,“再请多一名,你们可以搓麻将。”
“对,由你通知秀月。”
开明好久没听见这个名字,不由得一怔,半晌摊摊手,“我不知她在何方。”
“不在伦敦,就在巴黎。”
“来不及打这场麻将了,你知会她吧。”
在车子上,开明想到去年初见秀月时,也是这种天气。
他伏在驾驶盘上良久,才开动车子。
许太太得知媳妇已在医院里,不禁哗然,出门时连鞋子都穿错。
开明并没有去上班,他得替女士们张罗吃的,他带着保姆去买点心水果糖。
时间比他想象中过得快,子贵被推进手术室一小时后一对婴儿便由看护抱上来。
许太太荣升祖母,急不可待伸手去抱,一看婴儿的小面孔,怔住,张大嘴,说不出话来。
开明吓一跳,怕有什么不妥,连忙探头过去。
谁知许太太喃喃道:“弟弟,这不是弟弟吗,两个弟弟!”
开明一看,果然,婴儿五官与他记忆中的弟弟一模一样。
许太太有失而复得的人喜悦,她拥着两名婴儿,祖孙齐齐哭泣。
这时邵令仪到了,立刻问:“子贵呢,子贵在何处?”
开明暗叫一声惭愧,竟无人注意子贵身在何处。
这时子贵才由手术室上来,她麻醉已过,人渐苏醒,医生大声叫她名字,只听得她唉呀一声叹息:“我已尽了我的力了。”
开明在一旁落下泪来。
接着她像所有母亲那样问:“孩子们是否健康?有多重?”
“一名两公斤,一名两公斤半,算是很大很健康。”
子贵倦极闭上双目,那一夜她没有再说话。
开明着母亲回家,“今日你已够刺激。”
“我返家与你爸通电话。”
开明留宿在医院里陪妻子。
他当然没有睡着,怕吵醒子贵,动也不敢动,不知怎地,默默流起泪来,天亮,听见看护进来视察子贵,他起来梳洗。
子贵精神不错,受到医生褒奖。
子贵坚持淋浴,开明劝阻。
“你莫硬撑。”
子贵笑了,“你说得对,我本无天分,全靠死撑。”
开明不敢再言语,他低下头,自觉留下无用,便说:“我回公司去看看,下午再来。”
傍晚再去,病房内一如开了鲜花店,周家信与邵令仪全在,许太太与保姆一起招呼人客。
开明心里很充实,事业上了轨道,妇孺受到照顾,他可以静坐一旁听她们聒噪。
五日后出院,婴儿幼小,一日需喂七八顿,又不住哭泣,整家人不知日夜那样乱忙。
半夜起来,开明好几次看到母亲左右手各抱一名孙儿坐在安乐椅上倦极入睡,保姆亦在一旁歪着。
这种惨况要待三个月后始慢慢有所进步。
开明自告奋勇当过几次夜更,他听得到婴儿饿哭,可是四肢全不听使唤,动弹不得,结果还是子贵挣扎着起来喂。
在电梯里,开明遇见困惑的邻居问他:“你们家亲生儿一晚好似要喂三四次。”
“我有两名。”
邻居耸然动容,打起冷颤,“啊,孪生。”
可不是。
开明疲乏地笑,现在名正言顺什么都不必想,孩子们救了他。
长到半岁的时候,会得认人,会得笑,会得伏在大人肩上做享受状,相貌与弟弟更加相似。
下了班开明哪里都不愿去,就是与他们厮混。
子贵身段已完全恢复正常,怎么看都不像生育过孪生了的母亲,她比开明忙,晚上时有应酬。
一日许太太烦恼地说:“开明,你爸催我回去。”
“他寂寞了。”
“我不想走。”
“那是不对的,你去放暑假,天气凉了再来。”
“我舍不得孙子。”
“他们还不会走路,跑不了。”
“我不放心。”
“保姆很可靠。”
“你叫于贵辞工吧。”
“妈,那样太不公平。”
“那我不走了。”
拖到六月,许太太还是回去了。
开明教孩子们走路,“弟弟,这里,弟弟,过来。”
他的弟弟仿佛回来了,他清晰记得,多年前他也是那样教弟弟学步,他曾逐间逐间卧室去寻找他,现在他回来了,而且化身为二。
因此开明一日比一日敬畏子贵。
他完全照她的意思行事,她说东他绝不说西,她一有建议他马上办得妥妥帖帖。
表面上真是模范丈夫,邵令仪为此说:“哗,原来女子升任母亲后身分地位可大大增加。”
开明笑道:“是呀,可惜你蛋都没下一个。”
邵令仪勃然变色,咬牙切齿,追着许开明来打。
子贵主持公道:“许某你活该站着让大姐打几下。”
开明便听话地站住,邵令仪狼狠地拧他脖子,他雪雪呼痛。
邵令仪忽然叹口气说:“人夹人缘,我和自己兄弟却无话可说。”
子贵笑道:“不是每个人似许开明般会得巧言令色。”
邵令仪说:“不,我与兄弟是真的无缘。”
子贵说:“那是没有法子的事,我与姐姐也如此。”
开明听她说到秀月,顿时静下来,不到一刻,孩子们睡醒了来找父亲,他的默哀也告终结。
邵富荣六十岁生辰,给许开明一张帖子。
子贵迟疑说:“大姐坚持我们去,可是届时会见到大太太。”
“放开怀抱,开开心心去吃顿饭。”
子贯叹口气,“反正母亲不在了,我同邵家反而可以更加亲密。”
开明笑出来,“别忘记你也姓邵。”
子贵说:“现在想起来,我也太会委屈求全了,还是秀月有志气。”
“你不想母亲为难,”
“母亲不一定那么想讨好邵富荣,否则也小窥了继父,他是道上朋友有难也随时拔刀相助的那种人,母亲只是觉得我们不该姓贝。”
“生父以后有无出现过?”
“听说托人来要过钱,后来终于设法摆脱了他。”
开明十分唏嘘,子贵童年不好过。
“我从来没见过大太太与她的儿子媳妇。”
“我俩就只眼观鼻,鼻观心即可。”
“孩子们去不去?”
“哗,不要啦,只怕老寿星头痛。”
可是邵富荣坚持:“外孙一定要到,秀月都应允自伦敦回来,你们还推搪什么。”
许开明怔住,“秀月回来?”
“她一口应承,届时我可以与全体子女共聚。”他异常高兴。
开明咳嗽一声,“令仪的大哥有几个孩子?”
邵富荣照实说:“他们二人一个未婚,一个没有孩子。”
“呵,只得我那两个小淘气。”
“所以一定要来替外公撑场面。”
“我是父凭子贵了。”
邵富荣呵呵笑。
子贵为那日的场面颇费了一点心思:“不好穿红的,那要让给大姐穿,可是又得喜气洋洋,淡蓝色不错,带一个保姆即可,否则人家也许会说我们夸张,可是送什么礼物呢,邵家堆山积海,无论什么奉献都不起眼。”
开明不语。
“还有,秀月会回来,你知道吗?她感激继父帮她摆平日本人一事。”
“好久不见了。”
“你们在伦敦见过。”
“不,”开明说,“那次我没有来得及找她。”一定要否认一辈子,否认到天老地荒,宇宙洪荒。
“她不知道怎么样了?”
开明轻轻答:“一定漂亮如昔。”
“她同吴日良怎么样了?”
开明这次但然讲了真话:“我一头雾水,一无所知。”
那天他们绝早到场,子贵考虑过情况,觉得保姆一个人不可能同时看管两只刚会走路专爱乱跑的小猢狲,故此把女佣也带在身边。
一家六口,浩浩荡荡,到了邵家大宅,门一打开,就趁势涌进去。
大太太本来还未决定给多少分颜色,一看到那对宝贝,五官就开始溶化,终于糊成一堆,像所有看到孙子的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
邵令仪笑着过来介绍她大哥二哥给他们认识,开明直呼大哥大嫂。
秀月还没有来。
大嫂细细问子贵看的是哪一位妇科医生,令仪也加入座谈。
开明心想,秀月还没有来。
周家信过来道:“你那美丽的大姨还未到,”停一停,“世上那么多女子,也只有她当得了美丽二字。”
开明笑了一笑,“是,那是一种叫你害怕的美色。”
周家信同意,“怕会失态,像张大了嘴合不拢嘴,多出丑。”
开明接上去:“怕把持不住家破人亡更加累事。”
周家信说:“我是远远看着就好,走都不敢走过去。”
开明不出声。
那边厢,邵太太正着人把幼儿抱得老高去把玩水晶灯上的璎珞,唉,一下子就惯坏了。
忽然之间,周家信大为紧张,“来了,来了。”
众人回过头去,看到贝秀月缓步进来,开明的目光贪婪地落在她身上,秀月并无刻意打扮,头发用一只蝴蝶结夹在脑后,身穿一套式样简单裁剪考究的西服,脖子戴一串黑珍珠,手上有一只晶光灿烂的大钻戒,那种打扮人人都做得到,可是她举手投足就是有一股说不出的艳光。
周家信胜在有自知之明,真的远远站住。
邵富荣先迎上去,子贵跟在身后,许开明比周家信站得更远,邵令仪那未婚的二哥却如灯蛾扑火似走近。
只听得秀月笑说:“我没带礼物来。”
邵富荣说:“人到了就已经足够。”
邵太太看到她诧异说:“今天我们家里有两对孪生子,四个人两张面孔。”
秀月只是笑,坐下边喝香槟边与妹妹叙旧。
孩子们一时认不清,过来叫秀月妈妈。
子贵后来说:“真没想到我与秀月终于会踏进邵家大宅,与他们一家称兄道弟。”
在她们小时候,邵家高不可攀,阴影笼罩她俩整个童年,现在发觉邵氏不过也是人。
开明终于不得不讪讪走过去:“日良兄呢?”
秀月抬起头来,笑不可抑,“我们已经分开了。”
开明吃了记闷棍,只得退到一角。
邵太太过来与他寒暄,“你是令仪的媒人吧,几时介绍个好女孩子给令侃。”
开明但笑不语。
邵太太贪婪地说:“最好家里有三胞胎遗传。”
开明忍住笑:“我会替二哥留心。”
秀月一直坐到完场,不住喝酒,那美貌渐渐变得可亲,老幼都乐得亲近,她却很少开口说话。
饭后男士们到书房聊天,女士们聚在图画室,开明叫保姆及女佣去吃饭,他在客房暂时看管孩子,幸亏幼儿已倦,各自躺着吃手指,就快入睡。
开明替他们盖上毯子。
却不防远远有把声音:“一霎眼这么大了。”
开明抬起头,见是秀月,“请坐。”
她坐下来,“今晚我到新加坡去。”
“这些日子以来你老是赶来赶去。”
秀月也笑,语气像是在说别人的事,“可不是,似在逃避什么似的。”
孩子们睡着了,小面孔同洋娃娃差不多。
开明揉一揉疲倦的眼睛。
“真可爱,长得和你一模一样,可以想象这一年你们有多累。”
“疲倦得时常想哭。”
“没有流汗,没有收获。”
开明终于问:“你怎么样了?”
秀月回答:“没有更年轻,也没有更聪明。”
开明微笑,“可是看上去更漂亮。”
秀月低头笑,“开明你一向最爱我。”
“今晚在场男士都为你着述,你看邵令侃的目光就知道了。”
秀月仍是笑,渐渐有点像讪嘲。
“穿衣服也规矩了,不那么叫人提心吊胆。”
“做客人自然要入室问禁。”
话题还没有开始便已经到了尽头,开明不知如何觉得鼻酸,正在这个时候,子贵走进来。
她一看室内情形,“咦,两个人坐得那么远,怎么聊天,孩子们倒是睡着了,外头已经散席,你们有何打算?”
秀月先站起未,“我打算回家。”
开明答:“我想早点休息。”
保姆进来,与女佣一人抱起一个孩子。
秀月问:“车子够坐吗?”
子贵笑,“我们现在开七座位小巴,刚刚好。”
邵富荣在门口送客,看着他们上车。
秀月用租来的大车与司机,临走时朝他们挥挥手,这一别又不知要待何时才能见面。
开明原本想与子贵聊几句,可是车内人实在太多,他出不了声,然后在沉默中他居然睡着了。
到家子贵把他唤醒,他张开眼睛,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呆半晌,才下车。
直接走进睡房,又扑在床上,鼾声即起。
子贵也累,可是仍有精神,一般妻子以为丈夫无心事才可以睡得那么沉实,可是子贵知道,那是一种心死的表现。
男人既不能哭又不能抱怨,抱头大睡是一个解闷的好方法。
子贵低下头,孩子们那么小,又是一对男孩子,长大了也不能与他们诉心事,她日后生活恐怕也会寂寞。
睡到五点多,孩子们哗一声饿醒,许家立刻灯火通明,大人全都跟着起来,
开明叹气:“如此抗战生涯。”
片刻吃完早点,孩子又睡过去,开明与子贵却不敢再度上床,索性更衣上班。
子贵叫住丈夫,“你可有精神时间,我想与你谈谈。”
开明立感头痛,“非谈不可吗,都听你的好了。”
子贵轻轻关上书房门,“只需十分钟。”
开明像被班主任留堂的小学生,低着头不出声。
子贵温言说:“开明,这样下去太痛苦了,我们还是离婚吧。”
开明一震,他经己作出这么大的牺牲与那么多的妥协,子贵仍然不放过他。
刹时他无比愤怒与委屈,“我不相信你是我所爱的邵子贵!”
“邵子贵应该怎么样?”她大为纳罕。
许开明又答不上来,他的怒气被悲哀浇熄,“想想孩子,破碎家庭,多么可怜。”
子贵摇摇头,“我比他们先来到这个世界,我亦有生存权,趁早分手,各尽其力,他们不会觉得异样,他们只道父母天经地义应当分居。”
开明低下头。
“此刻我同你的关系又不是夫妇生活,趁早结束不愉快经验,从头开始。”
开明问:“你的心意己定?”
“是,我会单方面申请离婚,届时签不签字由你。”
开明怔怔看着子贵,她竟遗弃了他。
“开明,多谢你为这个家出力,没有你,我们与邵家不会如此紧密。”
开明恳求妻子,“子贵,再给一次机会。”
子贵温柔地说:“我已经给这段婚姻多次机会。”
“我怎么不知道?”
“看,所以我俩在一起并无希望。”
开明无言。
公司已有电话来催。
他俩一起出门,在车子里许开明问妻子:“你搬出去住的话,生活费会有问题吗?”
邵子贵愕住,像是听到世上最奇怪的问题一样,她半晌答:“敝公司去年缴税后纯利为一千七百多万,我没跟你说过?”
许开明呆呆地看着子贵,“不,你没告诉我你己飞黄腾达。”
子贵低下头,“我也有错,我俩已不交谈良久。”
“发生了什么,子贵,发生了什么?”
子贵微笑,“见到你如此惋惜,我俩也不枉夫妻一场。”
开明啼笑皆非,气极而笑。
“我们是那种分手后仍是朋友的夫妻!”
开明把车驶到一角停下就走,撇下子贵,步行返公司。
他迟到十分钟,浑身汗,需要换一件衬衫才迸会议室。
子贵的电话尾随而至,开明对她说:“我不要与你做朋友。”挂线。
周家信走出来,“开明,业主在等你。”
许开明强颜欢笑,“对不起马上来。”
那天他回到家里,打电话召回子贵,对她说:“你搬走好了,这是我的家,我不会与孩子们分离。”
“我知道你深爱二子。”
许开明哽咽。
“我会搬走,但与你约法三章,为此我换取随时随意探访权。”
“很公平,你可以带走任何你需要的东西。”
“开明,我无所求。”
许开明说:“那么不失为一宗简单的离婚案。”
“是,这是我处事习惯。”
许开明笑了,忽而流泪,他承认:“也许我们真的可以成为朋友。”
翌日子贵就搬了出去。
新居在岛的另一端,与老家来回需大半个小时车程,她每晚伴孩子入睡后才返回新家。
开明摊摊手,“他们半夜起来找妈妈。”
了贵答:“他们会习惯的,许多母亲都没有力气当夜更。”
“新居需要装修吗,我可以代劳。”
子贵沉默一会儿才回答:“不,开明,我从来不喜欢你的手法。”
开明到此际才知道子贵其实讨厌他。
可是她不比秀月,她自小擅长收藏她的感情。
周家信与邵令仪知道消息后讶异得捶心捶肺。
“怎么可能!你们是有史以来最理想的一对夫妻。”
“开明,告诉我,解我心头之谜,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不会是有第三者吧?”
见许开明不出声,邵令仪瞪大双眼,“第三者?”
“是。”
“你,还是子贵?”
“我。”
周氏伉俪齐齐惊呼。
许开明低声说:“有些女子可以容忍配偶不忠,有些绝不,邵子贵是后者。”
“你有不忠行为?”
“令仪,我们不方便再问下去。”
许开明却直认不讳,“有,我的心早就背叛了子贵。”
邵令仪叹息,“我早点听见这供词,就会对婚姻三思。”
许开明疲倦地说:“我需要你们的友谊,请别离弃我。”
周家信与邵令仪都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连忙说:“开明,你永远是我们的好兄弟。”
开明又对他俩说:“请照顾子贵。”
周家信与邵令仪面面相觑,既然如此周到,又何必分手。
接着几个月里,开明努力工作,不问其它、连中饭都回家吃,以便亲近孩子。
周家信同邵令仪说:“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哩,何来第三者。”
“他可是亲口承认的。”
“我与他每日相处十小时以上,没有人,没有电话,他一下班必定回家,一点娱乐也无。”
“可能,已经分开了。”
“为她离婚,必定缠绵。”
邵令仪忽而抬起头,“会不会是个他?”
“别开玩笑!也得有个踪影呀。”
邵令仪茫然,“太费人疑猜了。”
“慢慢观察,水落则必定石出。”
他们看到的只是一个沉默憔悴的二子之父,孩子一岁生日,开明请了几个朋友到家吃面。
邵令仪最早到,带来好些实用美观的礼物,又帮着逗孩子玩,拍照。
开明说,“大姐对我们最好。”
令仪坐到他身边,“你有心事,不妨对我说。”
“你若怀了孩子,我们指腹论婚。”
“照说是可行的,两家其实并无血统关系。”
“努力呀。”
邵令仪一直笑,半晌问:“子贵怎么还不来?”
“她去取蛋糕,可能交通挤。”
“开明,告诉我,第三者是谁?”
“其实她不是第三者,子贵才是。”
“什么?你认识她在先?”
“不,虽然我先结识子贵,可是,心中是先有她。”
邵令仪糊涂了,叹口气,“开明,我认为你应该看看心理医生。”
开明喝一口酒,微笑不语。
邵令仪握着他的手,“开明,振作点。”
门铃一响,子贵进来了,孩子们立刻上前缠着妈妈。
子贵笑容满面,一点看不出异样,依然是许宅女主人模样,把孩子抱在胸前,指挥佣人先上冷盘,再吃热荤,然后小小碗银丝面。
许开明走到哪里,把香槟瓶子带到哪里。
令仪说:“你坐下吃点东西。”
开明答:“我约了人,出去一会儿,失陪了。”
取起外套出门去。
子贵看他出去,松一口气。
令仪大惑不解,“怎么两个好人,居然搞得不能同处一室。”
子贵叹口气,“大姐,我希望你一辈子也别明白。”
周家信笑着过来改变话题,“子贵,听说你最近十分发财。”
“托赖,还过得去。”
令仪感喟说:“子贵,你真能干,难怪我爸疼你。”
子贵谦逊,“社会富庶,只要肯做,一定可以得到报酬。”
“你们姐妹有一股魅力,我好不羡慕。”
子贵苦笑,“真讽刺,我连婚姻都失败,你还调侃我。”
周家信又打岔,“我们不说这个,子贵,你可知邵令侃在追求令姐?”
子贵一呆。
“他对她一见倾心。”
半晌子贵才说:“他可知她结过两次婚?”
令仪笑,“这年头谁没有结过一两次婚。”
周家信说:“我觉得是好事,因两家并无血缘关系。”
子贵隔一会丸说:“可是到底她母亲与他父亲曾是伴侣。”
“上一代的人与事早已烟消云散。”
子贵连忙赔笑,“是,我迂腐了,只要当事人快乐就好。”
“子贵,你和开明,果真已到无可挽救的地步?”
子贵第一次透露心事,“你们也知道,我这个人,不贪享受,没有企图,亦不欲高攀,只希望伴侣,忠实地爱护我,既然做不到这样,又何必恋栈。”
邵令仪叹气,“可是,我们看不出许开明有任何不轨之处。”
子贵笑,“老周说得对,我们不谈这个,来,切蛋糕,保姆,把大弟小弟抱出来。”
这个时候,许开明坐车中在山顶看夜景。
他伏在驾驶盘上好些时候了。
也曾打电话找老朋友聊天。
可是张家玫不在家,佣人说她在某酒店某舞会。
刘永颜的电话由一位男子接听:“她正淋浴,我去叫她,”开明没等她来,已挂断电话。
关尤美的电话由录音机代答,声音遥远空洞,开明一句话都不敢说。
完全不得要领之后,开明把这三个朋友的名字自记事簿里划掉,相信她们也一早做了同样的事。
他伏在驾驶盘上看夜景。
实在累了,拨电话回家。
周家信来接电话,听到是许开明,啼笑皆非,“你可以回来了,子贵在孩子们入睡后已经离去,我们现在就走,你安全了。”
说得真好。
回到家中,倒床上,看着天花板,很麻木地睡着。
梦见到处在找弟弟,一间房一间房那样搜索,失望一次又一次,终于看到有灯光,“弟弟?”找进去,安乐椅上坐着一个人,转过头来,开明失声:“秀月!”
她晶莹白皙的脸上有泪痕,开明蹲到她跟前,“秀月你为何哭,”秀月闻言忽尔微笑,色若春晓,开明陶醉在那水一般的容颜里,轻轻说:“请等一等我。”
可是闹钟响了。
许开明立刻起床去看孩子,小床里两个小大头贴在一起睡,开明凄凉地笑,握着他们小小拳头,半晌做不了声。
他更衣出门。
过几天,他听到子贵打算再婚的消息。
周家信先斟杯酒给他,“且慢下班,有话要对你说。”
对开明来讲,可说是晴天霹雳。
周家信道:“昨天她向我们透露消息之际,我就觉得好比示威。”
“不,”开明代子贵辩护,“她不是那样的人,她只是渴望有一个家。”
周家信说:“你仍然爱她?”
“当然。”
“那又何必离婚?”
“因为我爱别人更多。”
周家信大声问:“那该死的人到底是谁呀?”
“我,我最该死。”
“至于一对孩子——”
许开明忽然站起来,“许家孩子永远归许家,有谁妄想同我争一对孩子,我会拼命。”说完握紧拳头,额角青筋绽现。
“子贵说孩子仍然跟你。”
开明沉默,过一刻说:“那我祝她幸福。”
“你不问那人是谁?”
开明到此际才问:“是谁?”
“一个美籍华人,同犹太人合作做纺织,姓方。”
“是吗,那多好。”
他埋头工作去。
下班他想去喝上一杯,一踌躇又回家去。
孩子们需要他。
没想到子贵比他先在。
她穿着晚装,很明显地稍后要去赴宴,不过趁空档来陪陪孩子。
盛妆的她把幼儿抱在膝上教英文字母,缎子礼服团皱而在所不惜。
该刹那她这种任性依稀有点像秀月,开明趋前一步,“恭喜你。”
子贵抬起头来,眉宇间刚毅之气使开明又退后一步。
她淡淡的笑,“你听谁说了什么?”
开明在远处站定,“好像说你找到对象了。”
子贵嗤地一笑,“十划都没有一撇。”
这时保姆拿食物出来喂孩子,二人的注意力转移,子贵认为应当由他们自己来,开明说:“过了两岁再讲,”保姆表示:“自己吃会一天一地,没有东西到肚。”
子贵看了看手上的钻表,“我要走了。”
开明送她到门口。
回来把佣人与保姆都叫来吩咐:“太太若果要把孩子带出去,马上通知我,同时设法阻止,必要时报警。”
二人面面相觑。
不料子贵又打回头,“车子没来,开明,能否送我一程。”
“谁的车子?”
“公司车。”
她拨电话追究,结果车子在近郊路上塞住了。起码要二十分钟才能驶到。
开明知道子贵最恨迟到,于是取过车匙。
这一程车不算短,可是两人什么话都没有说,车厢里气氛不算僵,只是没有话题。
到最后开明问:“生意很好?”
“托赖,过得去,贵宝号也节节上升吧?”
“同事们加薪达百分之三十强,周家信很会理财。”
客套过后,许开明与邵子贵就像司机与乘客那样沉默,当然,很多夫妻在类似环境下一样可以白头偕老,可是在该刹那许开明却肯定他们应该分手。
到了目的地他下车替子贵开车门。
一位男士一早在大玻璃门前等,见到子贵一个箭步上前来迎接,看到许开明二话不说自袋中取出一张钞票给他。
他把他当司机了,许开明这点幽默感是有的,说声多谢,把钞票收入袋里,上车。
子贵想要解释已经太迟。
开明笑着朝她挥挥手把车驶走。
变成邵子贵的司机了,不久之前,他许开明还是令女性眼前一亮的俊男呢,他感慨一会儿。
回到家中,对牢长镜一看,发觉自己长胖了,头发太长,衣服太皱,神情萎靡。
许开明井没有握紧拳头发奋图强,发誓自第二天起重头做人,相反地他觉得这样垮垮的很舒服,以后都可以朝这条路走下去。
他睡了。
半夜子贵的电话来致歉,开明很清醒,他现在已可以把秀月与子贵的声音分得很清楚。
“没问题,”他反而安慰她,“他等急了故此忙中有错,他为人阔绰,一出手就是一百美金。”
子贵不语,那样圆滑与不在乎,可见前妻在他心中,一点位置也没有了。
“什么时候,一起吃顿饭。”
“不不不,”开明骇笑,“万万不可,我始终是炎黄子孙,许多事誓做不到洋人那种豁达,请你千万别把孩子与我牵涉到你的感情生活里去。”
子贵半晌才说:“再见。”
挂了电话开明照样呼呼入睡,连他都不明白怎么可以办得到。
如果你不再爱一个人,客气点不成问题。
第二天他向秘书说:“二月份有没有假?”
“放多久?”
“一个星期。”
“应该可以。”
“通知周先生,还有,问一问邵子贵女士,她可否来做七天替工?”
秘书跟他久了,十分了解他脾气,“你舍得孩子们?”
“就是因为不舍得,所以一年来寸步不离。”
秘书说:“你也该放几天假了。”
“谢谢你表示同情。”
他花一个下午调查贝秀月的下落。
她仍住在伦敦,不过常常出去度假,如果想见她,还真得预约。
许开明先把母亲接来监管孩子。
一切安排妥当之后,他出发旅游。
他事先没有与她联络,想碰碰运气。
到了伦敦,他找上门去按铃。
女佣人前来开门,“啊,”她说:“小姐在,请进来稍候,我去通知她。”
开明心中一阵喜悦,进客厅坐下。
白色沙发上搭着一件桃子色丝浴袍,开明伸手过去,想触摸一下,又把手缩回来。
浴袍角落镶着极宽极薄的花边,半透明,轻且柔,开明终于握住一角,他似闻到一阵香气。
这时走廊门打开,有人走出来,开明抬起头,呆住。
出来的也是一个丽人,但不是秀月,她皮肤微褐、棕色大眼,漆黑头发,分明是个印度西施。
笑着坐下来问:“我们认识吗?”
开明怔住,半晌才说:“我找秀月。”
“呵,她在公园。”
开明温和地说:“那是一个极大的公园。”
“近人工湖处,她去写生,试试去找她。”
开明问:“你是哪一位?”
“我是她朋友慕莲,前来借住,”她看到了浴袍,“瞧我,把东西乱扔。”
开明站起来,“我去找一找。”
“与我们一起吃中饭好了。”
开明欠欠身,不置可否。
二月的欧洲春寒料峭,开明拉了拉衣襟,走到公园去,越走近人工湖他的步伐越是急,站定了,喘口气。
大清早,湖畔并没有太多人,他用目光搜索,不一会便看到秀月。
她独自坐在一张小小帆布椅上,身前架着画架,看得出是在画水彩,身上穿一件黑色大衣,离远看,衣上有一点点银光闪闪,像雨珠,开明莞尔,这秀月,无论怎么样不肯穿老老实实的衣裳。
他全身渐渐活转来,凝视她侧面,喜悦充满他的心,只要看见她已经足够,他轻轻在树根上坐下来,下巴搁膝盖上,静静在远处看她。
此际,秀月只需一回头便可看见他,可是她全神贯注在为对岸的湖光山色着色,对四周环境不加留神。
终于,她停了笔,搓一搓冰冷的手指,取过一只扁银壶,打开盖子,喝了一口。
开明笑,那当然是酒,用来暖身,笑着笑着开明渐渐眼眶润湿,落下泪来。
一位老太太牵着狗走过来,看到他在哽咽,十分讶异,“年轻人你可是触景伤情。”
开明点点头,“我想是。”
老太太朝她的方向着了看,“是个美女。”
开明完全同意,“你说得正确。”
老太太端详开明的脸,“她令你流泪?”
“不不,是我神经脆弱。”
“那是因为爱得太深的缘故吧?”
“你又猜对了。”
老太太忽然很高兴,“谢谢天我已经过了恋爱季节。”
开明抬起头来,“你也经过此苦吧?”
老太太点头,她身边的小狗跳了一跳,吠数声。
可是秀月并没有因杂声而回头张望。
“我不打扰你了。”老太太拖着狗往前走。
雾气渐渐下降,这个二月比任何一个冬季还冷,开明怕秀月吃不消,但是她兴致盎然,决意要完成那张水彩。
开明觉得十分满足,他根本不需要与秀月讲话,心中已经充满喜乐,他站起来离开人工湖。
他叫部车子直接到飞机场。
周家信十分诧异,“这么快回来了?”
“不舍得孩子。”
“我们还以为你终于提起勇气去见那第三者。”
开明微笑低下头。
“她还在等你?”
“不,她从不等人。”
“呵,那你岂非两头不到岸?”周家信揶揄他。
开明并不愠恼,“我又不想上岸。”
“你到底想怎么样?”
“等孩子大一点再说,起码五六岁,上幼稚园,有话讲得通,现在,我不在家,晚上他们会找我。”
周家信叹口气,“说得真可怜。”
“光华园那些图册出来没有?”
“我叫人取出给你看。”
周家信结婚两周年纪念,请开明吃饭,子贵也来了。
开明到场之后才发觉只得他们四人。
“没有其他客人?”
“不关他们的事。”
子贵胖了一点,气质雍容,非常漂亮,戴着珍珠项链,可是这一串较大较圆,不是旧时那一串,想必是她新置的。
“祝周家信与邵令仪永远相敬如宾。”
子贵说:“真没想到大姐是那样一位好妻子。”
老周笑,“我早就看好,她思想成熟,生活经验丰富,对人对事不存幻想,而且经济独立,这样的人怎会不是好妻子。”
开明笑:“真是佳偶天成。”
子贵看着他,“出来吃饭也不刮刮胡髭。”
开明说:“老周伉俪不介意。”
“这是礼貌,以前你不是最注意仪容吗?”
邵令仪解围,“你都不要他了,还理他的胡髭做甚。”
子贵忽然认真地说:“当着大姐,我不必打讹话死撑,是许开明另外有人,我不过知难而退。”
开明不语,一直喝闷酒。
令仪说:“他哪里有人,天天坐在办公室,暗无天日,像在地窖受刑,下了班准回家带孩子,你嫌他闷是真。”
“上菜了,”老周说,“来来来,嘴巴不要光用来说话,也需吃吃佳肴。”
开明挑喜欢吃的挟几著送酒,忽然挂住儿子,打电话回家问保姆他俩情况,姿势像个标准母亲。
又赔笑说:“老是放不下他俩。”
老周说:“一天比一天婆妈。”
开明搔头皮傻笑。
饭后开明送子贵回家。
子贵说:“你现在是个自由身了。”
开明说是。
“为什么不去找她?”
开明半晌答:“孩子们还小,需要我俩大量时间,我实在没有能力应付别的事。”
“这不过是借口罢了。”
“不,孩子在我心目中绝对占优先权。”
“她与吴日良分开了,也是一个人,这该是好机会。”
开明看着窗前,“子贵,那一次,我出差到伦敦,你因怀孕急召我回家,何故?”
“我当时不慎误会我俩婚姻还有得救。”
“我也希望有救。”
“告诉我,开明,那一天,你是否与秀月在一起?”
开明面不改容,“不,我是一只孤独鸽子。”
车厢里沉默了。
到了家,子贵在下车时心平气和地说:“开明,刮一刮胡髭,换件衬衫,你会像新人一样,去,去找她。”
开明在电光石火间忽然明白了,“你可是要结婚了?”
子贵点点头。
开明看着她,“我真笨,当然,你会是一个最好的伴侣,思想成熟,生活经验丰富,对人对事不存幻想,而且经济情形大好,这样的人怎会不是好伴侣。”
子贵不语。
“祝福你。”
“或许,你会让孩子们来观礼。”
许开明举起手,“不可能,孩子们免役,我不想他们看到亲母披婚纱与别的男人举行婚礼,不用妄想我会豁达到那种地步。”
子贵低头,“你说得对,孩子们有他们的生活。”
“很高兴你同意我的观点。”
他推开门让子贵下车。
回到家中第一件事就是到卧室去看孩子。
把他们的头发抚上去,看到小小饱满的额头,熟睡的小身体蠕动一下,许开明想,以后还得继续努力减少应酬陪伴他俩。
子贵那么喜欢孩子,她又有能力,将来想必更添多几个孩子,叫她抽时间出来恐怕更难。
正沉吟间母亲起来了,在他身后问:“子贵没上来?”有点失望。
“今晚她特别累。”
“孩子们找妈妈呢。”
开明只得赔笑。
许太太说:“真不明白你俩是怎么离的婚,许多在职夫妻还不如你们那样互相关怀。”
“我们曾经深爱过,不想蒙骗对方,故此没采取虚伪态度。”
“过两天我要回去照顾你老父,你又落单了。”
“妈,过几年待大弟小弟稍大,我把他们送到你处读书。”
“真的?”许太太大喜,“那我是因祸得福了。”
“这次回去,你替他俩报名读私校。”
许太太耸然动容,“啊,事不宜迟,温哥华私校现在轮候时间长达两年。”
忽然之间,许太太有了精神寄托,不再彷徨失落,笑着回房去。
许开明又捡起思绪:谁娶了子贵等于与邵家建立关系,邵富荣这几年财宏势大,邵了贵后台坚强,那姓方的一定经已调查清楚。
开明叹口气,子贵当然不乏追求者,社会至现实势利,谁会介意她的过去。
时间过得飞快,一早起来,晃眼中午,转瞬黄昏,忽尔一个星期,不知怎地,日历又翻到尽头。
大弟与小弟要到三岁才会说单字表达意思,开明与子贵分头着急,看遍专科医生,待四岁能说简单句子,他俩才放下心事。
子贵搂着两个大头落泪道:“吃亏,真正吃亏,同你们爸爸一样愚蠢。”
她并没有再怀孩子,同邵令仪说:“两个己是一辈子的事,再不能分心。”
孩子们过了四岁即将被送往温哥华。
“与祖母一起生活好吗?”
他俩抱住爸爸的大腿吃手指不语。
子贵有点困惑,看住孩子,“真不似英才。”
“没问题,”许开明咧嘴笑,“周家信会在温埠开设写字楼,派我驻加,是不是,老周?”
老周温和地答:“为你,任何事。”
这几年许开明对孩子的贞忠感动每一个人。
“来,老周,让我俩到温埠去分一杯羹。”
“去吧去吧,一天上班六小时足够,尚余十八小时带孩子。”老周如此取笑他。
“不,孩子交给父母,我可以替公司做开荒牛。”
周家信有点感动,“真的,开明,真的?”
于贵沉吟,“可惜以后我看孩子不方便。”
邵令仪忽然拿出做大姐的样子来,冷笑说:“你若那么恋恋幼儿,就不必离婚。”
子贵恼怒,“同你这等盲塞的人有理说不清,你懂什么,周家信侍你一条心。”
邵令仪叹一口气,“开明,孩子们需要一个可靠稳定的环境,同祖父母生活最理想不过。”
开明说:“会议结束。”
子贵靠在墙角有点沮丧,开明走过去想说几句话,像多谢你允许我将孩子带走之类,可是讲不出口。
子贵感慨说:“真没想四年过得那么快,孩子们又长得高大,六岁大外套都可以穿得上。”
“将来可能有一八○公分高。”
“胜过你。”
开明有一丝安慰。
“本来一直想生一对女儿,老了父母有个伴。”
开明说:“也总得有人生男孩子。”
旁人眼中,他俩像是根本没有离过婚。
周家信只觉得二人敷衍工夫都好到巅峰,但是那是用来对付外人的,他俩却用来应付对方。
周家信说:“开明,你送子贵。”
子贵答:“我不用人送。”
周家信笑,“就让他送你一程吧,如今男人还可以为女人做些什么?衣食住行都不劳别人操心,收入高过我们多多,男人也只得假细心一番,表示尚有存在价值,去,开明。”
开明笑着取过外套,“遵命。”
邵令仪却诧异,“老周,你缘何唱起男人的哀歌来?”
开明偕子贵下楼。
子贵忽然说:“要去喝杯咖啡吗?”
“我陪你。”也许,她有话要说。
坐下来,子贵叮嘱说:“孩子们的衣服我会带来,千万别穿蓝、灰、白以外的颜色,他们能喝牛奶,别给太多糖吃一一”
开明安慰道:“放心,一定快高长大。”
子贵沉默。
过半刻问:“你没有去找她?”
开明低下头。
“为何不去找她?”
开明想一想,“她不会做背叛你的事,她说家里那么多人,就数你对她好。”
子贵笑了,笑声有点无奈,却没有讽嘲之意,“一切已经过去,还说来做甚。”
“她觉得落难之际,只有我们打救她。”
子贵劝道:“别听她的,她何需任何人帮忙。”
“那你也把她估计过高了。”
子贵叹口气,“一个人爱另一个人,总觉得那人特别弱小可爱无助。”
开明微笑,“我们又恢复无话不说了。”
“若真的相爱,就不必理会其它。”子贵像喃喃自语。
开明垂下头。
“别让时间在指缝流过,去,去找她。”
“子贵,你真的认为我应当去?”
“不过先得收拾一下体重仪容。”
开明笑了,子贵唤人结帐。
她说:“开明,祝我幸运。”
开明有点诧异。
子贵解释:“一段婚姻最需要的是运气。”
开明看着她,“这几年来你头头是道,得心应手,想一样得一样,生意又蒸蒸日上,我想你正鸿运当头,一切水到渠成。”
子贵听了极之高兴,一点不发觉许开明一番话似街边摆档混饭吃的算命先生。
“真的,开明,真的?”
开明双眼润湿,“子贵,本来我应该照顾你一生。”
子贵毫无芥蒂地笑,“开明,”她拍拍他肩膀,“你看住自己就很好。”
她在酒店门口叫了车子就走。
开明连送她的机会都没有。
要整顿仪容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这些日子来孩子吃什么他吃什么,两名幼儿嗜吃花生酱加果酱夹面包,那种食物一个月能把人吃胖一公斤,有空他跟着儿子不是嚼嗜哩豆就是吃橡皮熊糖,许开明知道他超重。
他带着孩子及保姆一起上路,飞机上仍然忙得团团转。
许开明与邵子贵是那种如无必要不带幼儿上飞机的人,也不认为孩子们到处跑有何时髦可言,相反而言十分受罪。
等孩子们入睡,他才有机会用餐。
漂亮年轻的侍应生把他带到一排空位,殷勤招呼,然后有意无意问:“孩子母亲呢?”
开明不欲惹麻烦,随口说:“她会来飞机场接我们。”
那标致的女郎收敛了笑脸。
过海关正排队,工作人员引他到前打尖,不消十分钟便顺利过关。
开明怕父母未来到,可是一抬头已看到他们,老父头发似更稀疏,他前去紧紧握住父亲的手,另一手抱着幼儿。
保姆抱着大弟与许太太会合,那祖母忙问:“行李呢?”
“一切现买。”
许老先生说:“对对对,上车吧。”
一辆七位面包车驶过来,车门打开,一个梳马尾巴的年轻女郎跳下车来笑着说:“孩子先上,老人家随后,保姆,座位上篮子里有水果饼干,这位是许开明君吧,我叫冯喜伦,是许老伯的邻居。”
许开明见她如此磊落,乐得受她指挥,大家上了车,她关好车门,才上司机位。
孩子们醒了,一会儿要这个,一会儿要那个,幸亏冯小姐车厢像个临时住家,式式俱备,玩具,饮料,糖果齐全,连保姆都啧啧称奇。
许开明开始眼困,闭上双目,头靠在车窗上,打瞌睡,双耳忍受孩子们炮轰,奇怪,四年来的训练,使他在任何情况下都可以偷偷睡一觉。
大儿小儿与弟弟不同的地方是,弟弟文静得多,许多次,进得房去,开明都看见弟弟小小个独自坐在电视机前,闻得身后有声会得转过头来一笑,像个活娃娃。
开明蓦然醒来,看到孩子一脸巧克力酱,呻吟一声,假装晕厥,许太太笑着摇他,“喂,起来帮忙。”
一家人下车后车厢里全是废纸垃圾。
他向冯小姐致谢:“打扰你了。”
“啊不妨。”
“冯小姐读书还是做事?”
“我在家父写字楼打杂。”
开明颔首,“发展家庭事业最好不过。”
冯小姐笑,笑笑,“呆会见。”
保姆忙着替孩子们洗澡。
许开明到卧室一看,真是什么都准备好了,孩子们好不幸运,祖父母这样有能力。
他静了一会儿,拨电话到子贵处。
“到了?孩子们可听话?可有哭叫妈妈?”
“在园子里玩耍呢。”
“你好吗?”
“还不知道,希望会习惯,一时间只觉空气十分清冽,人情味好不浓厚。”
“开明,我要去上班了。”
“好,下次再谈。”
开明挂上电话,许太太进来说:“我叫保姆去休息,此处由我接手,你适才同子贵说话?”
电话铃响,许先生说:“开明,找你。”
开明满以为是周家信,却得到个不大不小的意外。
“我是邵令侃,令仪关照我找你。”
“邵兄,长远不见,好吗?”
“出来喝一杯。”
“你说时间地点。”
当下约好下午见面。
开明一时没想到他也在温埠,只觉突兀。
听说他与秀月一起,不知这次她在不在。
竟一夜没睡好,半夜孩子醒来,他连忙过去查看,大弟伏在枕上饮泣,“妈妈,妈妈”,开明紧紧抱住他,接着许太太也来了,拍孙儿背脊。
天刹那间亮了。
翌日替孩子办好入学手续,把他们送入幼儿园。
他去赴邵令侃的约会。
一见到邵某,许开明不禁喝一声彩,这才是个人物:容貌端正,打扮得恰到好处,衣着合身时髦,却不浮夸花巧,态度热忱,一见到开明马上站起来。
“我爸和我妹异口同声叫我看看你。”
开明拱手,“多多照顾。”
看他左右,不见有女伴。
“邵兄你来了多久?”
“有一年了,”邵令侃答,“家父看中了这里的地皮。”
“也已经涨足了吧?”开明有点怀疑。
“很难说,”他笑,“七十年代港人也那样想,可是以后又涨上十倍。”
“此处地大。”
“但是交通方便,静中带旺的住宅地皮却不多。”
“你是来做买办?”
邵令侃呼出一口气,“在家我不得宠,故刺配边疆。”
“我听说邵先生非常喜欢你。”
邵令侃笑,“不过远有远的好处,将在外,马虎点也交得了差,不过,确是让两个妹夫比下去了。”
许开明连忙欠身。
这时他们身后出现一名洋女,天然金发,高挑身段,穿大红紧身裙,手搭在邵令侃肩上,在他耳畔说了几句话,他并没有介绍她,想必这种女伴常常换,兔亲戚记住芳名,她投下一个笑容又走开……
开明忍不住问:“你仍然独身?”
邵令侃笑笑,“单身汉做惯了,千金不易。”
“可是我听说一一”
“贝秀月?我已经罢乎了。”
开明冲口而出:“为什么?”
“一则父亲说,名义上,她同子贵一样,是我妹妹。”
“可是你俩半丝血缘也无。”
邵令侃答:“但华人想法不同,不好向亲戚交待。”
“一则呢?”
邵令侃十分感慨,“要是我真豁出去,家父亦无可奈何,可是秀月这个人,难以捉摸,我连一成把握也无,就彻底牺牲,未免不值。”
开明不出声。
“我们约会过十来次,却根本不知她想什么喜欢什么,我老觉得她神思不属,即使精神好的时候也冷冷地等我施尽百宝去衬好她,开明,人活到一定年纪多少有点自爱,我为自己不值,这样下去,即使结婚,又有什么快乐?”
开明低下头。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开明点点头。
邵令侃略党安慰,“于是我知难而退,同自己说,放弃吧,邵令侃,在她眼中,异性均是粪土。”
许开明笑了,用手旋转咖啡杯。
邵令侃用乎搔搔头,“可是我始终不能忘记她,开头,以为那是她长得美的缘故,可是不,你看洋女,均大眼高鼻小嘴,雪白肌肤,身段美好,可是不难把她们丢在脑后。”
说到这里,十分困惑,双目看在远处。
邵令侃说下去:“秀月有一股耐人寻味的神情,像一个谜,我好想破解,可是兜来兜去,不得要领,蓦然惊心,她是一个令你虚耗一生的女人,所以我不后悔我的选择,毕竟一个男人还有许多其它的事要做。”
邵令侃语气无限惋惜。
许开明没想到大舅会对他倾诉心事:
那洋女回来了,身上衣服已经换过,手上拎着大包小包,显然在附近商场甚有收获,她笑靥如花地吻邵令侃脸颊,到另外一张桌子坐下。
开明识趣地笑说:“我们再联络吧。”
“开明,看到秀月替我致意。”他叹口气。
开明一怔。
邵令侃是聪明人,立刻问:“你不知道她住在灰点?”
许开明笑,“都来了。”
“可不是,全世界华人设施最齐备的西方都会,也数是这里了。”
开明与他握手,只见那边媚眼一五一十抛向邵令侃,小小投资,即大量回报,这才是生意眼。
开明向他道别,回到停车场,只觉脚步有点浮。
他把车子驶到灰点,看着浩瀚的太平洋,直到黄昏。
他知道她与他看着同一个海。
车子里电话响了。
“开明,”是他母亲,“孩子们找你。”
许开明如大梦初醒,驾车回家。
接着一段日子,开明为新办公室奔走,转瞬三个月过去,子贵趁寒假过来看孩子们。
“住什么地方?”开明问她。
“秀月处。”
开明低下头,姐妹俩己和好如初。
“你没去过她家?”
“我没同她联络。”
“来,我带你去参观。”
车子驶进西南海旁大道,再转入幽静内街,停在一座大宅前。
子贵说:“两亩半地,主宅仍在装修,她与管家住工人宿舍,那里也有四个房间。”
开明不语,这当然不干山本或是吴日良的事,这是另外一笔帐。
子贵看开明一眼,“当地有本好事的英文杂志做过调查,列出温埠头二十名豪宅,秀月这间是第三名。”
开明说:“奇怪,每个城市都有这种三八的刊物。”
子贵笑答:“天下乌鸦一样黑。”
秀月站在大门口等他们,怯生生,天气已经相当寒冷,她却没披大衣,只穿灰色凯丝咪毛衣与紧身裤,双臂抱在胸前,瑟缩不已。
子贵笑道:“快进屋去。”
“在那边。”
工人宿舍一如一般花园洋房大小。
管家端出下午茶来。
许开明站得远远,看着秀月,她头发束脑后,脸上没有化妆,容颜异常秀丽,但正如邵令侃所说,异性为她着迷,却还不为她的美貌,多年不见,她娇慵如昔。
只听得她抱怨:“买不到好蛋糕,均太甜太甜,甜得发苦。”
半晌开明说:“邵令侃问候你。”
秀月嗤一声笑,“他像不像邵富荣?一个印子印出来,本来小生意也毋须如此庸俗,他家最特别。”
许开明这才知道邵令侃决定退下去的原因,再纠缠也没有希望,知难而退是明智之举。
子贵这时发觉秀月胸前有一条极细的白金项链,坠子是一颗晶光灿烂的硕大心型金钢钻,她诧异问:“这是谁的心?”
秀月双腿盘坐在沙发上笑答:“某人。”
子贵纳罕,“一颗心交给别人悬在半空,不难过吗?”
秀月立刻说:“当然不是真心。”
子贵哗哈一声笑出来。
用完茶点,子贵改变主意,决定到许家下榻,方便接近孩子。
她到卧室去拨电话。
秀月忽然问:“那日在人工湖畔,你为何不上来招呼?”
开明蓦然抬起头,“你知道我在身后?”
秀月点点头。
“我等你叫我。”
秀月却说:“我却等你过来。”
两个人都无可奈何地笑了。
秀月问开明:“你为何不多走一步?”
开明坦诚地答:“我没有信心。”
秀月不语。
开明也问:“你为什么不回头看我?”
秀月长长叹息,“回头看?要是我打算与两个孩子共同分摊你的时间,我会回头看,要是我有把握主持一头家,我也会回头看,要是我愿意洗心革面,我更会回头看。”
开明知道这是她真心话。
秀月笑了,“我可以奉献什么?我不学无术,身无长处,我不敢回头看你。”
子贵出来了,“在说什么?”
秀月伸一个懒腰,“在说我除了睡懒觉喝老酒什么都不会。”
子贵惊讶,“有那样的事吗,也许你会的。我们都不会,才能有如此享受。”
秀月不再言语,她听得出子贵语气中讽刺之意。
子贵拎起行李,对开明说:“我与妈说好了,”她仍管许太太叫妈,“她说房间片刻即可准备好。”
秀月随即道:“希望你有一个愉快的假期。”
她送他们到门口。
开明说:“回去吧,外头冷。”
秀月披上一件灰蓝色丝绒大衣,“我散散步。”
“这件外套不够暖。”
话还没说完,眼前忽然飘起零星的雪花,那点点飞絮沾在秀月头发上,更衬得她皎洁的面孔如图画中人,外衣的确不够厚,她却不理那很多,对开明说:“回去吧,孩子们在等。”
她却朝草地另一端走过去。
风吹过来,大衣鼓动,无限动人。
开明看着她朝亭子走过去。
子贵响号催他了。
开明上车,看到子贵正在戴绒线手套,“天转凉了,孩子们够冬衣没有?那可是要穿滑雪装的。”
虽然是一模一样的五官,却越来越不相似,根本是南辕北辙两个人,可是怎么能怪子贵呢,她是个母亲,原应琐碎唠叨,不然谁来照顾孩子生活细节。
车子驶出私家路,尚看到秀月一点点大的身型站在远处朝他们招手,这时,地上已积有薄薄一层白霜。
子贵忽然说:“看,像不像林中仙子?”
开明默默点头。
“所以,这些年来,她也不老,不是不食人间烟火,而是吸尽人间精华。”
这都是事实,开明把车子驶出华厦。
回到家里,看到大儿小儿穿着厚厚冬衣在园子里奔走玩雪。
子贵笑,“妈真好,已经替他们置了冬衣。”
孩子们看见妈妈,一齐欢呼扑上来。
开明想,子贵是马大,秀月是马利亚,上帝钟爱闲逸的马利亚,而对劳碌的马大说:“马大马大,马利亚已得到了上好福分。”可是,秀月是犯罪的马利亚,开明垂头。
他帮子贵拎行李入屋。
把箱子在客房里放好,子贵也跟着进来,一层层把厚衣脱下,手套搁在床上。
开明看着手套,无动于衷,一点不觉吸引。
“我在想,”子贵站到窗口去,“倘若那一次,我听从母亲的忠告,拒绝收留秀月,不让她进门,我与你,今天是否还可以在一起呢?”
开明见是那么慎重的问题,顿时静静坐下来,思索片刻,回答道:“会。”
子贵笑,“我想也是,因为你会一直误会我就是她,至多认为我越老越现实,可是,没有比较,你也不会失望。”
开明抬起头,“有时,我又认为不。”
子贵颔首,“渐渐你无法容忍我的圆滑现实,终于也是要分手。”
“子贵,对不起。”
子贵微笑,“但是你曾经深爱过我。”
开明说:“啊是,子贵,不能更多。”
“你看我,”子贵笑了,“说起这种话来,我得沐浴休息了。”
开明退出房去。
有电话打进来,开明问:“哪一位找邵子贵?”
“我是她丈夫。”对方十分客气。
开明不便多说,立刻把电话接进客房。
接着两个星期,子贵天天尽责接送放学,带孩子逛游乐场、科学馆,只字不提工作。
公司里有电话来,也能潇洒地在一旁说:“我不在,”对方听见,说:“她明明在旁边,”开明如此答,“她说她不在。”佩服子贵工夫又进一层。
子贵这样说:“绝对不是没有我不行,而是反正我在,不烦白不烦。”
许太太挽留她,“子贵多住几天。”
“妈妈,复活节我再来。”
许太太真把子贵当女儿,“子贵,那人对你好吗?”
“很好,妈,他是我生活上伙伴,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实事求是,不动心,不伤心。”
许太太颔首,“那是说你爸与我。”
许老先生哗哈一声叫起来,“什么,你不爱我?”
这是子贵的看家本事,她永远能够把在场人士哄撮得高高兴兴,身分多尴尬不是问题。
离开温埠,子贵直接到旧金山去见那人。
自飞机场回来开明去接放学,发觉邻居冯小姐也在校门口。
冯小姐迎上来笑,“许伯母托我来接大弟小弟。”
“你时常做义工吧?”
冯喜伦笑,“许伯母付我工资。”
“什么,”开明大吃一惊,“怎么付得起?”
冯喜伦说:“开始时我才念高中,替许伯母做跑腿,赚取零用,一直到现在。”
“家母真幸运。”
“你们真客气。”
冯喜伦天真热情,活脱是名土生。
“在加国出世吗?”
“九个多月来报到,算是土生。”
“喜欢加国吗?”
“我没有选择,我只得一个国,一个家。”
正想深入讨论,校门一打开,孩子们一涌而出。
开明一看两个儿子,“哗,怎么全身全头是泥巴?”大吃一惊。
冯喜伦见怪不怪,“一定是踢泥球来。”
把孩子们载回家,保姆忙着帮他俩洗刷,他俩光着身子满屋跑,幸亏冯小姐在一旁帮手。
许氏伉俪到朋友家打桥牌去了。
开明做了茶点出来招呼冯喜伦。
冯小姐穿着便服,十分洒脱,取起三文治便吃,食量奇佳。
“今日放假?”
“是,努力争取,才有一天半假期。”
许开明好奇,“请问你家做什么事业?”
冯喜伦答:“你知道海旁的环球酒店?”
“知道,规模不大,可是招呼周到,房间常满。”
“那是我父亲与叔伯的生意,我在柜台工作。”
啊原来如此。
正在攀谈,许太太先由朋友送回家来。
看到开明与冯小姐谈得好不高兴,又后悔早回。
果然,喜伦看看手表道别。
在门口她说:“三文治十分可口,有股清香,青瓜切得够薄,是你做的?”
开明点点头,“改天来吃我做的司空饼。”
“一定,下星期今日可好?”
“不见不散。”
冯喜伦离去后,许太太说:“土生子单纯热诚,十分可爱。”
“是,不知怎地,烦恼少好多。”
“你不会嫌他们粗浅吧?”
“怎么会,那种纯朴是极之难得的。”
“我看着喜伦长大,她前年才除下牙箍,小孩子大得真快。”
“是吗,”开明说,“我却希望快快看到大儿小儿结婚生子,你好做太婆。”
许太太呵呵笑起来。
许开明忽然问:“妈妈,你怎么看我离婚?”
许太太答:“无论怎样,我都支持你。”
一想,支持儿子离婚好似是极之荒谬的一件事,可是事实上她的确支持他。
她补了一句,“你一定有不得已之处。”
“谢谢你母亲,谢谢你。”
到了约会那天,许开明把胡髭刮干净,换上新衬衫,去敲芳邻大门。
冯喜伦出来应门,也打扮过了,粗眉大眼,别有风情,她穿一件长大衣,看不到里头的衣服。
开明笑说:“你好像知道要到什么地方去。”
“是,跟我来。”
这一点活泼感染了许开明,他跟着她走,她手势敏捷地自车房开出一部吉普车,开明跳上车去听她摆布,这还是他第一次不用做勤务兵。
在这个城市做男人好像比较容易,女性尚未被宠坏,不用男人伏在地下膜拜。
车子驶出市区,在一间戏院门前停下,“到了,请下车。”
看电影?可是推门进去,却发觉别有洞天,许开明笑出来,真不相信还有这样的地方存在,原来小戏院已被改装成一家跳舞厅,乐队在台上演奏,人客三三两两起舞,灯光明亮,侍者来回穿梭招待茶点。
冯喜伦买了门券,脱下大衣交接待员,神气活现地说:“请来跳舞。”
开明大乐,“我不会跳。”
“我教你。”
“太好了!”
他们挑侧边一张台子坐下,开明这才发觉人客以银白头发的老先生太太为多,他们终于赚得闲情,前来轻松一番。
这时乐队奏出《田纳西华尔兹》,许开明知道这是父母年轻时的名曲,兴趣盎然,冯喜伦暗示他邀舞。
他站起来,咳嗽一声,“小姐可否一一”
话还未说完,喜伦已笑答:“我至爱不过。”
她站起来转一个圈,原未穿着一条花蓬裙,旋转之下,裙裾扬起,十分夺目。
开明只跟母亲学过跳舞,早已忘记大半,可是绝不愿放弃轻松的机会,带者喜伦下场。
喜伦长得高大,几乎与他一般高矮,他们翩翩起舞,两人均满面笑容。
一曲既罢,其他茶客鼓起掌来,他们朝四方鞠躬谢礼。
回到桌子,喜伦说:“茶点来了,”欢呼,“有司空饼。”
那样简单廉宜的一个节目,她却尽情享受,无比快乐,许开明深深感动,做人就应该这样,不枉此生。
喜伦接着又与他跳了好几只舞,快慢兼收,可是开明已经出了一身汗,他感慨地想,又活转来了。
不由得诉苦,“老啦。”
没想到喜伦安慰他:“中年人能这样已经很好。”
开明啼笑皆非,什么,三十出头已是中年?不由得不服气,“你几岁?”
“二十三岁。”
可不是,比人家大十年以上。
“喜伦,我们真得常常出来才是。”
“我赞成之极。”
灯光转暗,色士风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开明叹口气,“我最想吹奏这只乐器。”
“现在学也未迟呀。”
开明笑,“学会了就不再有任何遗憾,那样,余生可抱怨些什么才好?若无怨言,生活未免乏味。”
冯喜伦嗤一声笑出来。
“你不懂得?这便叫作代沟。”
喜伦却化繁为简:“离婚男人通常内心不忿。”
开明一怔,一般人都爱拿失婚妇人来做题目,总是没想到离婚也是两个人的事,每一个离婚女人背后,必定有一个离婚男人,冯喜伦显然很清楚这一点。
开明低下头来。
喜伦说:“我开罪了你?”
“不,你提醒了我。”
“仍然伤痛?”
“不,已经没事,你不必小心翼翼。”
喜伦笑,“我不懂收敛,母亲老嫌我钝手笨脚,粗声大气,说我活脱似加仔。”
开明不以为然,“你确是加籍人士。”
“你帮我?”喜伦大悦。
“当然。”
“谢谢你许开明。”
他们离开跳舞厅,街上下雪,开明解下围巾替喜伦系上,喜伦欣喜莫名。
许开明再麻木,也知道这个妙龄女子对他有好感。
“让我来驾驶。”
回程中他俩订好下星期的约会。
开明自后门入,刚想上楼,听见客厅有人说话。
一一“他们去跳舞?”
“是呀,喜伦那样告诉我。”
是两位太太的声音,一位是他母亲,另一位,可以猜想,是喜伦的妈妈。
开明坐在楼梯间,进退两难,为免尴尬,还是暂不露面的好。
外头的对白继续。
叹息:“开明很寂寞,婚姻这件事……现在回家来,我比较放心,喜论会不会喜欢他?”
“喜伦整天提起他。”
“可是,开明已经三十二岁。”
“暖,这算什么,我有没有和你说,阿冯比我大十一年,他很照顾爱惜我,一个人总要到那个年纪才知道要的是什么。”
开明坐在梯间微笑。
冯太太又说:“倒是喜伦年轻粗浅,望你们包涵。”
“唉呀。哪里哪里,如此客气,折煞我们。”
“孙儿呢?”
“你放心,冯太太,这两个孩子我会照顾,毋须喜伦操心。”
“不不,喜伦非常喜欢孩子,大概是得了我的遗传。”
开明忍不住笑。
这两位太太差些没交换聘礼及嫁妆。
他轻轻站起来,故意开关后门,制造声响。
果然,许太太说:“回来了。”
开明手插在裤袋里,满面笑容走迸客厅。
“妈妈,冯太太。”
冯太太眉开眼笑叫一声开明。
开明有点感动,冯太太真开通,没嫌他是个离婚男人。
不消片刻,她告辞回去了。
母亲讪讪地看着他不语,开明忽然流泪,“妈妈。”他握紧她的手。
许太太轻轻说:“你有什么委屈尽管说出来。”
可是孩子们醒来了,自动下床找人,午睡后小脸可爱地红咚咚,开明不由得笑了,他们已经长得比弟弟大,许家的遗憾也得以平反。
翌日在后园陪孩子玩雪,开明不知怎地踩了个空,跌在花槽里,扭到足踝,痛得怪叫。
脱下靴子一看,已经肿起,开明大叫要去医院,“打九一一叫救伤车。”
许太太倒镇静,拨完电话,说:“救伤车马上来。”
来的却是冯喜伦。
许开明蛮不好意思,“怎么麻烦你?”
大儿拍拍喜伦肩膀,喜伦转身听他要讲什么。
大儿笑嘻嘻说:“爸爸嚎哭,爸爸叫痛。”
开明辩曰:“没有的事。”
“来,我陪你去医院。”
她不费吹灰之力扶他上车。
开明汗颜,自觉无容身之处。
检查过医生说并无大碍,嘱咐敷冰,服止痛药,多休息。
喜伦一直在身边。
开明心想,足踝那样隐私之处都叫她看过,以后再也脱不了身。
她把他送回家,热了鸡汤,端给他喝。
窗外仍然大雪纷飞,在这个时刻,许开明忽然觉悟,过去岁月一去不复回,他也只得努力将来了。
喜伦的背影非常健美,肩宽、腰细,呈一个V字,正是时下模特儿身段,悦目之至。
开明闭上眼睛,双目润湿。
“唏,”喜伦打趣他,“不至于痛得要哭吧。”
他睁开双目,看着年轻的她,“你知道什么?你懂得什么?”
喜伦笑,凝视他,“比你想象的要多许多。”
他忽然握住她的手,把脸埋在其中。
他未痊愈,倒是雪先停。
积雪要好几天才融化,两个孩子也知道雪人迟早会得在太阳公公的热情下消失,恋恋不舍。
拄着拐杖,开明来往家与写字楼全靠喜伦帮忙。
他对她说:“少年时打球扭伤了脚,过一天便无事,照样健步如飞,如今不晓得怎么搞的。”
喜伦微笑地给他接上去:“老了。”
开明有点汗颜,人家不负责任起来总是怪社会,他却心安理得赖年岁高,喜伦一句话点破了他。
那天下午,他发奋图强,扔下拐杖,慢慢一步步走下楼梯,又再走上来,如此来回十数次,已觉神清气朗,他痊愈了。
两个孩子开口,全部英语对白,许太太着急,“怎么办,怎么办,这算是哪一国的人呢?”
开明不语。
“喂,开明,你是孩子的爸,你想想办法呀,怎么光是傻笑?”
开明真心一点也不觉烦恼,搔搔头皮,“是华裔加人嘛。”
“央喜伦来教,喜伦会中文。”
“妈,这是长年累月的事,不好烦人,我替他们找个老师便是。”
“喜伦中文程度还真不赖。”
“是吗,”开明纳罕,“可是她从来只与我说英语。”
“你根本没有去发掘人家的优点。”
说得也是,对于喜伦之事,开明从来不加细究。
许太太说,“中国人总要讲中文。”
“持加拿大护照,当然是加国人。”
“那祖宗是华人呀。”
开明想一想,“五胡乱华,满清又统治百余年,血统也许并不是那么纯真。”
许太太为之气结。
“妈。”开明握住她的手,“我们有时候快乐,有时候不,可是从来不是为着懂什么或是不懂什么,不过,如果这件事令你烦恼,我会设法帮你解决。”
“帮我?”许太太啼笑皆非,“怎么变成帮我了?”
“孩子是你的孙儿嘛。”
许太太道:“我去同喜伦说。”
一日许开明下班回来,看到喜伦与他母亲站在紫藤架下聊天。
初春,尚有凉意,喜伦却已披上纱衣,裙裾上印满了淡蓝与浅紫色碎花,站在花架下,出尘脱俗,宛如安琪儿。
见开明的车子驶近,她们扬手招呼。
开明停车。
许太太讶异问:“怎么这个时候忽然回来?”
开明莞尔,“我一路心惊肉跳,故回来查查有无人讲我坏话。”
谁知许太太承认,“你灵感不错,我们的确在说你。”
开明问:“说我什么?”
他顺手摘下一串紫藤,帮喜伦别在发脚。
然后他说:“我还有急事回公司去。”
随即驾车离去。
许太太奇道:“他回来干什么,为何又匆匆走开?”
喜伦微笑,“也许只是回来换件衬衫,见我们说他,不好意思起来。”
“喜伦,只有你弄得懂他。”
“刚才我们说到何处?”
“对,两个孩子学中文的事一一”
这时,许开明的车子已经驶远。
他知道他必需做出抉择,他加速往海旁大道驶去,不能再逃避,今日一定要面对现实。
他的心跳加速,车子像一支箭般射出,直到其他司机杯葛响号,他才逐渐慢下来。
开了车窗喘息一下,继续行程,一海鸥乘风飞起,像是扑向他的挡风玻璃,可是刹那间随气流滑向一边,又朝海边飞去。
鸟腹洁白,翅膀硕大,十分美观,开明一直喜欢鸟类,飞得那么高那么远,看透世情。
车子驶抵豪宅,许开明怔住,女主人分明在筹备一个花园宴会,草地上搭起了淡黄与鸽灰的帐篷,鲜花处处,张灯结彩,服务员正忙碌地穿插工作。
开明的车子停在一辆食物冷藏车后,工人正把一箱箱的鲑鱼抬进厨房。
大宅前后门大开,众人随意出入,根本无人注意到他。
开明四处张望,大宅终于布置好了,是二十年代的法式装饰艺术式样,十分柔靡,有许多水晶及磨纱玻璃,丝绒与丝穗,淡灰色地毯捆着玫瑰红边,应该过份夸张,可是客厅面积实在大,竟觉得恰到好处。
开明在心中一算,奇怪,这并不是她的生日,她在庆祝一个什么日子?
他问一个穿制服的工人:“贝小姐呢?”
那管家模样的人,正指挥几个工人小心搬运钢琴,挪出空位来不知放些什么,闻言道:“有什么事同周太太说好了,小姐没有空。”
开明不以为忤,他当然没有去找周太太,他独自在大宅内浏览,每间房间都陈设得美轮美奂,精致无比。
世上可以买得到的华丽均应有尽有,卡地亚的无肠水晶钟,花百姿的百宝复活蛋,印象派画家的名作,都随意放着,一点不介意客人顺手牵羊。
许开明是行家,一看就知道这笔装修费远远超过大宅所值,不禁讶异起来。
他坐在图画室一张灰色的丝绒沙发里发呆。
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原想与秀月好好一谈,可是偏偏遇到这许多闲人。
他知道她在楼上卧室,可是又不方便找上去,许开明细细思量,不怕,反正来了,不如索性闯上去敲其寝室门。
图画室的一面墙壁上镶着镜子,可是镜上还有一幅白雪公主后母魔镜似的捆金边的镜子,镜内人影憧憧,把门外的热闹全部反映到室内。
这时,开明忽然发觉室外一静。
他抬起头来,看到镜内有一个粉红色的人影。
他连忙转过身去。
只见秀月自楼梯间走下来,她穿着一件层层叠叠的半胸晚服,裙裾到地,后幅拖在地上,一转身,可看到缎子衣料折成一朵玫瑰花模样,而她整个人变成花蕊部分。
开明目定口呆。
她显然在试穿这件华服,因为身后跟着设计师正在替她用针别起衣料多余部分,她脸上并无化妆,可是一脸笑靥,显得娇美万分。
开明看得呆了。
在他眼中,秀月整个人发出光芒来,四周围的人与物均变得黯淡万分,难以辨认。
而且秀月的身型逐渐高大,终于充塞了大宅客厅整个空间,一颦一笑,烙印似刻在他的脑海里。
半晌许开明才清醒过来,他握一握拳头,清一清喉咙,正想走出图画室去与她打招呼。
该刹那他看到秀月背后出现了一位男士,他双手捧着一团晶光灿烂的饰物,轻轻放在秀月的头顶。
秀月连忙转身,这时许开明看清楚她头顶上戴的是一顶钻冠,闪烁生光,把秀月一张俏脸衬得似芙蓉花一般。
那位男士说:“你永远是我的皇后。”
秀月笑了,在他脸上吻一下。
有人端来一张椅子,给秀月坐下试与晚服同色同料的鞋子。
许开明仍然躲在图画室内,全身动弹不得,脚像生了根似,扎在地上,看着客厅里的景象。
那位男士年约五六十,头顶微秃,身段保养得很好,许开明知道他是谁,他的尊容时时在报章财经版上出现,是国际知名的财阀。
从他满足的笑容来看,他显然以拥有这位美女为荣。
秀月站起来,挽起那位先生的手,散步进花园去了。
许开明要过一会儿,手脚方能动弹。
他仍然没有离开图画室,他喜欢这间房里的镜子,镜花水月,其实是现实的写照。
忽然有人进来,啪一声开亮了水晶灯,诧异地说:“你怎么在这里?外头等人用哪,晚会七时正开始。”
是一位总管模样的太太在责问他。
许开明听见自己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那位太太笑,“是李先生同贝小姐结婚的好日子呀,你不是偷酒喝了吧,快,快,客人陆续就来。”
外头有人唤她,她忙不迭奔出去。
许开明缓缓站起来,慢慢走出屋子。
完全没有人追究他这个生面人是谁,由此可知他平凡到什么地步。
他穿过花环、帐篷、人群,回到自己的车子旁边,轻轻开了车门,上车,发动引擎,把车驶走。
半晌,才回头,可是大宅隐蔽在树丛中,只看到檐角,那是一个香格里拉,出来之后,就找不到回头路。
许开明一直把车驶回家中。
孩子们奔出来欢迎他。
许太太诧异问:“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开明不语,做杯热可可,坐下来。
“喜伦应允教孩子们普通话。”
“那多好。”
“开明,打铁趁热,莫失良机,你需要一个家。”
开明低下头,“我知道。”
许太太大喜,“你真的明白?几时有行动?”
开明笑了,“今晚我就过去向喜伦求婚,不过,人家要是嫌我是个离过婚拖着两个孩子的中年人,我就没法子了。”
“不会的,我看着喜伦长大,不会的。”
不知怎地,开明觉得非常疲倦,揉揉眼睛,躺在沙发上。
“你置了指环没有?”
开明已无力气回答。
“我拿我那只给你,铁芬尼镶工永不过时。”
开明半明半灭地听见母亲不住喜悦唠叨,孩子们小脚咚咚咚奔跑,可是他的精魂渐渐离开他的肉体,飞向别处。
身边的声音渐渐远去,已与他不相干。
他回到老屋,那熟悉的间隔,六十年代的家具,都给他一种奇异的温暖感觉。
他看到自己的手脚,非常小,呵,他又回复儿身,回到老家来了。
“弟弟,弟弟?”他逐间房间找。
忽然,走廊滚出一只七彩皮球。
开明俯身拾起那只球。
一道房门打开,幽暗中走出一个小小人儿,呵,是弟弟,他脸带微笑,一只手指含在嘴内,正看着哥哥。
开明终于找到了他,开明冲向前,把他抱怀中,“弟弟,”他落下泪来,“我永远不会让你走。”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