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绝对是个梦

(2008-09-05 13:27:31) 下一个
  已经通知电话公司切线,不知恁地,电话铃仍然响起来。
  程真松了一口气,她母亲坐在她面前发牢骚,直骂了半小时,听个电话也好,气氛可缓和下来。
  她手还没有碰到听筒上,坐一旁的丈夫董昕心血来潮,阻止她:“不要听。”
  程真扬起一道眉毛。
  “明天就走了,还听来作甚。”
  “也许是要紧事。”
  董昕摇摇头,他有强烈预感,这个电话最好不听,“这里的事已经与你无关。”
  可是电话一直在响。
  终于停止了。
  程太太继续她的话题:“好端端移什么民,我同你爸身体都不好,你这一走,当心再也看不到父母。”
  电话铃又响起来。
  这次程真迅速说:“这不是先头那人,这是另外一个电话。”
  不顾三七二十一,取起听筒。
  “程真,我是刘群,下午三时出来一趟。”
  程真觉得好笑,“大姐,我已经辞职了。”
  这时,董昕用手按住她,“不要出去。”
  刘群不耐烦,“那是谁,是老董吗?叫他别多事。”
  “大姐,什么事?”
  “赵百川遇车祸进了医院,你同他一组,他的事你全知道,今日下午两岸代表签署直航协议,想劳驾你跑一趟。”
  “慢着,百川情况怎么样?”
  “左腿骨折断,情绪非常坏,大跳大叫,点名要你接替他,这新闻他跟了许久,不愿放手。”
  “两岸派什么人来?”
  “双方的外务部长。”
  “是谁,黄观健?”
  “不,那边派出孙毓川。”
  程真有点儿诧异,“他升了吗?”
  “喂,下午三时,我派小吴同小邓跟你。”
  “你叫赵百川瞑目吧?”
  刘群笑,“遵命。”
  挂上电话,程真嘴角仍然挂着笑意。
  董昕给她老大一个白眼,“叫你不要听,明天要走了,今天还去理这种闲事,没你不行,你真相信?又给人利用。”
  程真但笑不语。
  是她自己技痒。
  辞职后一个月在家闲得骨节发酸,老母天天下午跑来发牢骚,把二十岁那年如何受公婆叔嫂的气一直往下说,说到今日的子女如何不孝,程真直听出耳油来。
  又不好不让她说,人总会百年归老,届时想听都没得听。
  当下程太太问女儿:“你几时回来?”
  董昕忍不住说:“妈,我们还没走呢!”
  程太太已不可理喻,“我不是同你讲!”
  程真看看时间,“我出去一趟。”
  她进房换衣服。
  董昕比她更快,“我约了邓植唐马良骏他们,今晚也许聊得晚一点儿才返。”
  “太好了,”程真说,“多喝儿杯。”
  女婿一出门,程太太反而静下来。
  程真穿上她的卡叽长裤,戴上男装蠔式手表,预备出门。
  程太太忽然问:“往后,你会快乐吗?”
  程真坐下来喝口茶,“我也这样问过自己。”
  “答案是什么?”
  程真答:“自幼我追求的并不是快乐,所以,我得不到快乐,也是很应该的。”
  “我不明你说什么。”
  “别担心,很少母亲明白子女心事,我去去就回,一年起码陪你六个月。”
  “你与董昕的感情怎么样?”
  程真但笑不语。
  “你们好像不似夫妻。”
  “像老朋友才好。”
  “到了外国,添个孩子吧。”
  “我们已经有孩子。”
  “那只是个领养儿。”
  “嘘,嘘,母亲,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她也知道并非由你亲生。”
  “程功的确非我亲生。”
  “干吗去背一个这样的包袱?”
  “妈你别管这些闲事了,来,我先送你回家。”
  “你供她在外国寄宿读书,一年得花多少钱
  “妈,你看你眉头越皱越深,眉心一道痕,像华光第三只眼。”
  “真奇怪,”程太太悻悻然,“你所做每件事,我都看不顺眼。”
  程真笑,“我也在纳罕,为何母亲的目光这样奇突。”
  好不容易把母亲大人送走,程真叫一辆车,赶到现场。
  师弟吴晓明与师妹邓维扬老远看见她便迎上来。
  程真一到工作岗位,整个人沉着下来,忘我,潇洒、英姿飒飒。
  她检查过摄影器材及录音机,又走到记者席看过,只觉位置不理想,便去办交涉。
  吴晓明在远处看着师姐撑着腰,用流利普通话与主办人新闻组打招呼,不由得说:“程真这一退休,连带我们都有损失。”
  这时,程真过来了,“真不明白老赵怎么会接受记者席这个位置?”
  “他大概想拍某人的后脑勺。”
  程真心一动,“是吗?”
  各路记者已纷纷就位。
  程真说:“小吴,你坚守岗位,小邓,你负责录音,我到前边去打游击。”
  她抓起照相机。
  那边总新闻主任赫青逊见到她,故意大声叫:“程,我以为我们已经摔甩你。”
  程真笑嘻嘻,“老英,怎么你还在中国人的土地上?日不落之旗明年就要降下来了,祖国有无派军舰来接你走?”
  赫青逊悻悻然,“我的去向不劳你担心。”
  “我有空会到康瓦尔探访你,此刻有什么好资料可提供给我?”
  “自此双方飞机不必经本市领空,多好,旅客与货物自由自在往返。”
  “感觉如何?”
  “我们在过去尽了桥梁的责任,这次在我处签署文件,是一种荣誉,用你们的词汇,即是面子十足。”
  会场静了下来。
  双方代表出场。
  程真摇摇头,她慨叹他们那一式的深色西装及保守的西式发型。
  她用遥望镜头拍摄特写,在栏杆后整个身子仆出去,她今日是客串身份,毋须顾全大局,乐得拍摄花絮。
  她发觉双方代表都戴着同一款式庸俗的金表。
  程真笑了。
  仪式只进行了十分钟,不准提问题,历史又借此迈前一步。
  一行三人回到报馆,忙着冲晒照片。
  赵百川早已写好特写,程真替他发出去,一边笑道:“老赵虽死犹荣。”
  百无禁忌那样嘲弄老同事,真是至大乐趣。
  程真把她的花絮照片给刘群看,“大姐,你瞧能不能用,照我看,统一大业不成问题,一样的发型、西装、领带、手表、指环,口角与身体语言也全部相似。”
  刘群笑说:“这不公平。”
  “愿闻其详。”
  “孙毓川英俊得多。”
  程真凝视照片,“是,他确是名美男子。”
  刘群知道还有下文。
  果然,程真接着说:“可是身陷酱缸,亦无所作为。”
  刘群惋惜道:“程真,像你这样的人,应当留下来。”
  程真无奈,用手抹一把面孔,“董昕已下了最后通谍,不跟他走就离婚。”
  刘群冷笑一声,“离婚就离婚。”
  程真“嗤”一声笑。
  “当初怎么会嫁董昕这个人?”
  程真把身子趋向前,“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真话如何?”
  “我没想过会成名,早知不嫁人。”
  “假话呢?”
  “人总得有归宿,天长地久,好歹是一家人逐日捱过,再灿烂的舞会,也终于要曲终人散,不必恋恋风尘。”
  “这是假话?听上去比真话更似真话。”
  程真悄悄说:“所以我是名记者呀!”
  刘群笑,笑毕黯然,“我们不舍得你。”
  “这样的话谁不会说,过两日,没事人一样,又讨好别人。”
  刘群白她一眼,“去把说明写出来吧,你,一张嘴永不饶人!”
  程真一直做到晚上,又亲自帮赵百川的特稿校对,完工揉揉眼,拨电话回家,不通,才发觉电话线已经切断,不禁黯然。
  邓维扬走过来,“师姐,我们去看老赵。”
  “好,一起走。”
  这班全是她的手足,程真见了亲兄弟反而挺客气,期期艾艾,无话可说,可是与报馆同事在一起,半打啤酒,可谈到天亮。
  “告诉我,究竟怎么一回事?”
  “昨夜收工,深夜三时左右,车子遇上醉酒驾驶者,蓬一声,幸亏不是头撞,不过老赵还是断了大腿。”
  “不幸中之万幸。”
  “可不是,全无内伤,不过他老婆子女已吓得泣不成声。”
  “他太太是家庭主妇。”
  邓维扬说:“应该做事的,多一份收入,有意外毋须惊恐。”
  程真与邓维扬均属女性必须经济独立主义者。
  小邓加一句:“单收人家庭将来有得苦头好吃。”
  到了医院,看见老赵躺在二人房内,环境尚算安静,程真略为放心。
  他一条腿打着石膏,动都不能动,脸上有少许瘀青,眼角缝了几针。
  他睡着了,小邓想唤他,被程真阻止。
  程真默默看着老同事,他脾气坏,人梗直,故在某一程度上,他是怀才不遇的。
  说实话,所有中文报馆记者都可打入怀才不遇类,程真若不是擅写特稿,照样收入菲薄,名不见传。
  刚想悄悄地走,赵百川一声呻吟,醒来了。
  程真连忙握住他的手。
  “喂,”他一睁开眼便说,“直航签署……”
  “顺利完成,你好好休息。”
  他叹口气,“你明天下午走?”
  程真点点头。
  “顺风,不能来送飞机了。”
  “不必客气,返往那么方便,根本不必接送。”
  “去去就来,特区政府必不叫你失望。”
  “你是一直看好的。”
  赵百川露出笑意,“真要走,也总有办法,投亲靠友,陈仓暗渡,可是总得有人留下来,你说是不是?”
  程真颔首。
  “奇是奇在到今日尚未宣布由什么人来降下米字旗。”
  程真亦好奇,“会不会是查尔斯,传了好些日子了。”
  看护推门进来,“请让病人休息。”
  可是邻床那位病人忽然搭讪,“真的,会不会是他?”
  程真笑了。
  赵百川问:“程真,你真舍得我们,舍得这个城市?”
  程真不语。
  老赵叹息,“我们忘不了你那支辛辣的笔。”
  程真笑,“多吃点儿芥辣也一样。”
  她偕师弟妹离去。
  “来,我们去吃宵夜。”
  辣味炒蜕、虾酱通菜、蒸鱼肠、豆腐芥菜石狗公滚汤,全是程真至爱吃的小菜,再加一煲咸鱼鸡粒饭,吃得饱饱。
  回到家,一开门就看到一室通明。
  董昕已经回来了。
  他在听音乐。
  程真伸个懒腰,“尽兴而返。”
  “你一向懂得寄工作于娱乐。”
  “不然怎么办,愁面苦恼还不是一样要做。”
  “你看你多邋遢。”
  “我知道你事事看不顺眼。”
  “别吵了好不好,明天要出远门。”
  程真跑到窗前站着,看向都会那著名的不夜天。
  “你毫无留恋?”
  “我不过是过客。”
  能这样想多好,程真回房沐浴更衣。
  幸亏小公寓可以留着不卖,他日返来,不必住酒店。
  理智的董昕照例反对:“将来一文不值,你会后悔。”
  “哪怕充公,我只当奉献给国家。”
  “讲得真口响。”
  三言两语,又像要开仗的样子,正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这公寓是父亲赠与她的嫁妆,小小几百呎,两房一厅,她实在不舍得卖。
  婚后虽搬往宽大的新家,这边也一直留着,周未程真会回来收拾一下,做杯咖啡,看一会子书,有朋友路过本市,程真总招呼他们住这里。
  三个月前卖掉房子,两夫妻一直住此处。
  董昕在身后说:“还不睡?”
  程真喃喃说:“照说,也不必切电话。”
  “又是你说的,切了电话,朋友才切实知道你已离开本市,不会一直打。”
  程真一声不响地睡了。
  半夜醒来,客厅仍有亮光,可见董昕睡不着。
  程真暗暗好笑,原来是个多情的过客。
  晃眼天就亮了,鱼肚白,是个雨天。
  程真洗把脸,出门去买报纸杂志在飞机上看。
  这个城市若有什么牵肠挂肚之处,便是它那精彩绝纶的百来份报纸杂志。
  她打开报纸看昨日的报道。
  读了自己的佳作,不禁嗤一声笑出来,她若笑,那么,读者也许亦会笑,只要读者肯笑,她的特稿出路就不成问题。
  其中一张图片的说明是:“穿西装然不谙西装礼仪,站起来握手原应将外套钮扣先扣上,可是双方却敞着胸露出衬衫,同志仍须努力乎”。
  程真放下报纸,十分惆怅。
  不能再开政要的玩笑了,以后该挑剔讽刺谁呢?
  董昕这人完全没幽默感,可不能拿他来开刀。
  他也起来了,正漱口。
  各管各打理行李。
  这些日子来,程真时常出门去做新闻,她一套三件古姿行李已扔得十分破旧,随她经历了云和月,今日又跟她一起退休。
  她一切准备停当,坐在客厅里等董昕。
  各人喝一杯咖啡就出门去。
  两家的亲戚在飞机场等他们。
  程太太说来说去一句话:“有空多点儿回来。”
  程真一抬头看见刘群,挥着手过去。
  她先把一只信封塞到刘群手中,“给赵百川吃补品。”
  刘群笑嘻嘻,“今早有人拨电话到老总家。”
  程真立刻会意,“是冲着我来的?”
  “是孙毓川手下,问那篇特写的记者是谁。”
  “老总怎么说?”
  “他说是集体创作。”
  程真想一想,“可是要打听的话,迟早会知道的吧?”
  “我们也做了点儿工夫,知道孙毓川有点儿激动,至少他立刻换下那只金表。”
  “做公众人物要沉得气呀!”
  “不说那个了,程真,到了温哥华,替我做一篇特写,看看李某的太平洋怡安公司发展地皮为何屡次遭当地市政府阻挠。”
  “哗,那你起码要派六名记者来做六个月工夫。”
  “他买下那块地皮已有八年,至今没盖一砖一瓦,你想想每年要蚀多少利息。”
  “可是地价一直激升——”
  这时身后传来董昕冷冷的声音:“刘大编辑,到这个时候你还缠住我贤妻不放?”
  刘群只得陪笑,“能者多劳。”
  董昕一手拉住程真,“再见各位!”
  程真只得大声说:“各位,青山白水,后会有期。”
  董昕拖着程真上飞机去。
  只有在飞机上才没有电话找程真。
  董昕好不讽刺,“说真的,到了那边,没有这一帮猪朋狗友,你何以为生?”
  程真沉默一会儿,诚实地答:“时间可以用来正视你我的夫妻关系。”
  董昕笑得很勉强,“我们的关系很正常。”
  “是吗,不是已经五痨七伤吗?”
  远渡重洋,给它最后一次疗伤的机会,好就好,不好也无能为力。
  程真不再说什么。
  十二小时旅程稀疏平常,过海关时照例看到黄面孔旅客的行李被搜出大堆未完税物品,正接受制服人员盘问。
  程真咕哝,“几乎什么都比香港便宜,为什么还要拼老命带?”真想取出笔记簿去访问他们。
  他们叫一辆计程车到市中心公寓。
  董昕一放下行李便说:“我约了汤姆,马上要出去,你要不要一起?”
  程真摇头。
  董昕淋浴换衬衫就往外跑。
  他这次来是应邀合伙做建筑生意,汤姆曾是他拍档,两人近一年来打得火热,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一下飞机就得赶去相聚商量大事。
  公家的房子火速建妥,董昕自己的家却仍是一个建筑地盘,五六个月过去了,毫无起色,仍是一个木架子,董昕无暇去监工,工头便做做停停。
  看样子会在公寓里落地生根。
  程真洗一把脸,拨电话到学校宿舍给程功,同房说她不在,程真留了言。
  她到楼下泳池游了十多个趟,全身松弛,才上楼更衣。
  随即到附近市场,买了蔬果肉食牛乳面包等,回家做好一锅汤,看毕太阳报及电视新闻,这才觉得有点儿累,打电话与当地朋友联络,都说:“来了?这次住多久?不走了?你行吗?闷死你,哈哈哈哈哈。”
  程真埋首在枕头上睡着了。
  哪里都是家。
  睡了不知多久才醒来,华灯已上,起床,自窗口看下去,一样车水马龙,他乡同故乡差不多,只是天际有一抹薰衣草色的晚霞,只有北国的天空才常见。
  程真推开落地窗走出露台,看到客厅内有客人。
  “汤姆,好吗?”
  董曾二人捧着咖啡杯,图则摊了一地,正在密谋,程真对董昕的行业一无所知,亦不感兴趣,一直肃静回避。
  董昕叫住她:“我同汤姆出去喝一杯,算是一天,你要不要去?”
  程真仍然站在露台,“你们去好了。”
  她听得汤姆曾笑道:“程真从不盯着你,多好!”
  两个人披上外套出去了。
  程真到厨房一看,只见一锅肉汤只剩下一半,稍觉安慰,也许,也许静了下来,夫妻会重新走在一起,这是她跑到这里来的原因。
  多年来他们分头生活,各走各路,已臻化境,两夫妻拥有不同的房间、电话、银行户口……互不过问。
  太文明了,大有修养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电话铃响起来,程真知道那一定是程功。
  “妈妈,你要我现在过来看你吗?”
  “今日已经晚了,明天吧。”
  “明天有课,怕要到下午四时许方能出来。”
  “四点多我在家等你。”
  “这次住多久?”男女老幼都关心这个问题。
  “一百年,暂时不回去了。”
  “嘎,你不回去看换国旗?”
  程真斥责她:“人云亦云,你懂得什么,换旗帜有什么好看?”
  小程功只是陪笑。
  “你的功课如何?”
  “甲甲甲甲甲。”
  程真也笑,“闷死人。”
  “一点儿不错,妈,他们在叫我,我要走了,明天见。”
  “明天把‘他们’也叫来吃顿饭。”
  程功支吾,“是,是。”
  程真去年才见过程功的生母,在银行区一间商业大厦门口,手持寰宇通无线电话讲个不休,程真过去拍她肩膀,她抬起头,笑一笑,做一个通电话的手势,表示日后联络,可是始终没有找过程真。
  那一照脸,程真看到一张风霜悴憔浓妆的面孔,比实际年龄老了十年不止,她穿着非常时髦但质廉工差的衣饰,转瞬消失在人群中。
  她还是程真的中学同学。
  毕业后只做过一年事,嫁得非常好,程真从没见过那么爱妻的男子,每天上班前留张字条:“亲爱的,中午如起得了身便约我吃饭,爱人”,她最终起来了,化好妆穿好衣服驾着欧洲跑车出去赴约,家务及孩子全交给佣人,午餐后逛逛街,算是一天。
  彼时已经八十年代了,程真知道世界今非昔比,哪里还有这样称心如意的生活,只觉迟早要出纰漏,非常悲观。
  果然,不出三年,男方患癌去世,因年轻,来不及节聚恒产,身后萧条,房子车子不久被银行收回,母女迅速走向下坡,孩子被送往慈善机构收养。
  那时程功姓陈,程真几经辛苦找到了她,正式申请领养,又经过两年漫长等待,种种繁复手续才获通过。
  过程中董昕没有提出反对,程真十分感激。
  最不赞成的是程母,大惑不解,“那孩子已经八岁多,心头很清楚你不是生母,你吃力不讨好,为什么无故付出时间心血?养大一个孩子要花多少钱,你想清楚没有?”
  程真非常固执。
  那样大的孩子扔在保良局到二十一岁也乏人问津,因一般人只喜领养幼婴,女孩童年就此报销,程真发誓一定要把她领出来。
  她隔日去看她,她一看到阿姨,一声不响,默默流泪,程真觉得心碎。
  终于签署文件,她正式成为她的养女,程功已经十岁出头。
  不过接着的日子又过得飞快。
  她把孩于送到英国念寄宿中学,她时常给她写信寄照片通电话,非常听话恭顺。
  去年成绩优异,考取奖学金,特地选温埠升大学,以便接近养母。
  程真不过投资数年,白得一个亭亭玉立,善解人意的女儿,自然喜心翻倒。
  程真憾慨,做事业也这么顺利就好了。
  母女感情非常好,无话不既,可是程母仍然不喜欢程功,见面十分冷淡——“不信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她说。
  程真一笑置之。
  因为十七岁半的程功已是程真最好的朋友。
  性格与程真截然不同,她谨慎、含蓄、温和,很多地方似她生父。
  那晚,董昕返来时程真好梦正浓。
  第二天,程真睡醒了,董昕却在客房中鼾声大作。
  程真喃喃自语:“这叫什么?这简直是敌进我退,敌退我进嘛,多好,不见面不说话也自然不吵架,过那么三五十载,白头偕老。”
  她出外租了一辆车,驶往北岸,过了桥,来到西温住宅区,找到新屋地盘,见仍未完工,不禁苦笑起来。
  工头认得她,过来打招呼,“快了,董太太,现在私家路上敷设自动融雪暖管。”
  这是董则师的物业,程真不敢乱予置评,只是颔首。
  “董则师犹未决定室内用什么色系。”
  程真又唯唯喏喏。
  “草皮铺了又换,现在铺第三次。”
  这样两年已经过去。
  “大门也改过一回。”
  有人递一杯咖啡给程真。
  她戴起头盔,去视察她居住的那一部分。
  “在二楼,董太太,两千平方呎打通无间断,通向大露台,可是这样?”
  程真露出一丝笑,“正是。”
  “白袖木地板已经铺妥,请看。”
  程真推开门进去,只见墙壁与天花板尚未封好,电线拉得一天一地,她才看一眼,就知道吾不欲观之。
  程真急步退出。
  每次来看都仍是个烂摊子。
  其实程真所需要的不过是一两千平方呎空间,放张床放张书桌,无论是谷仓、马厩、货仓、平房……什么都可以,拿教堂来改都行。
  她不要美矣美仑无懈可击的模范住宅,她只要一个窝。
  驾车落山,在山腰看到一所平房,花园十分整齐,门前有一只棚架,一枝藤缠绵地攀着上,枝叶蓬蓬松松,花已落,可是程真猜是紫藤。
  平房一角竖着牌子出售,欢迎参观。
  程真停好车。
  噫,程真心一动,求人不如求己,靠董则师一辈子可能没屋住,不如发奋图强,自力更生。
  她推门进屋参观。
  那是一幢间隔非常普通装璜十分平常的平房,但是室内光洁明亮,全部翻新,程真有点儿欢喜,把家具搬进来就可落地生根了,然后把程功也唤来同住。
  她扬声:“有人在家吗?”
  经纪人是一位染金发的洋妇,在厨房喝咖啡,她正在陪客,程真在厨房门口看见有两位华裔女士正在同她讲价钱。
  程真看到这种情形,便欲知难而退。
  那两位年轻太太一身披挂均是名牌,两只手袋金光灿烂,正是招牌货,同她们争,真是自讨苦吃。
  正想搭讪几句走开,经纪已经跟出来,满面笑容地招呼。
  “你先到处走走,我十分钟后来。”
  程真便四处浏览,一进卫生间,她“嗤”一声笑出来,董昕最恨这种不碎胶仿大理石花纹的倒模洗手盘,他老人家理想洗脸盘最好用玫瑰石英雕出,眼高手低,志大才疏,所以老是无家可住。
  程真倒是十分满意。
  一个人要是愿意快乐,住在这样房子里已足够可以快乐,若是决定不快乐,再加飞机大炮核子潜艇也不会快乐。
  春天来的时候,搭一只秋千架子,在紫藤下荡漾,一定有一番滋味吧。
  房屋经纪过来了,程真随口问:“标价若干?”
  “一百二十五万。”
  “什么,”程真讶异,“屋价涨到这种地步了?”
  洋妇笑容可掬,“适才那位太太还价一百一十万。”
  程真也笑,“她们来自台湾吧,台湾人有钱。”
  “她说她是美国公民,两位女士对话用法语,我在中学才念过三年法语,略谙一些。”
  咦,这是什么路数?记者本性好奇,情不自禁,不过表面上不动声色。
  程真问:“屋主底价是什么数目?”
  洋妇笑,“一百二十五万。”
  “屋主是华人吗?”
  “给你猜中了。”
  “我回去想想。”程真取过卡片。
  她回到园子去研究花卉种类,碰到那两位女士,原来她们还没走。
  那位年纪较大的立刻别转面孔,佯装看不见程真,另一位年轻一点儿的却朝程真微微点头。
  程真挺不介意别人是否看得起她,立刻知趣地退避三舍,免得引起别人不快,一眼看到自己的卡叽裤矿工靴及布背囊,不禁暗暗好笑,难怪衣着华丽的太太要不满了。
  说时迟那时快,一辆黑色的欧洲房车已经停在私家路上。
  那位年长的太太欢呼一声,“毓川来了。”
  程真一怔,这名字好熟。
  只见车门打开,一位身型高大的男士下车来招呼女眷上车。
  啊,是他,程真恍然大悟,人生何处不相逢,原来是孙毓川部长。
  程真站在紫藤架下笑了起来。
  那位孙先生一抬头,猛地也看到了绿荫中有一张熟悉的笑脸,可是来不及辨认,他一迟疑,那张脸已经消失。
  程真看着她们上车,车子迅速驶走。
  洋妇在身后说:“随时给我电话。”
  程真点点头离去。
  弄一张地图来,把这山头上华裔拥有的房产打上记认,结果会使人震惊吧。
  程真满脑子鬼灵精。
  回到公寓,见董昕已经起来,抱着电话讲个不休。
  半晌,总算讲完了,他说:“换件衣服一起出去与几个朋友喝杯茶。”
  “可是我约了程功。”
  “我们在四季,你与程功稍后来会合,还有,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董则师,实不相瞒,我去找房子。”
  “你最爱剃我眼眉毛,自己的房子在盖,又找什么房子?”
  “看样子起码还需一年。”
  董昕不语。
  “公寓实在不够住,你看,书桌放在床头,洗衣机挤在浴室,你睡在书房,吸尘机放客厅,这成何体统?”
  董昕仍然悻悻然,“你对我没信心,成百上千的业主把在我身上投资,你却泼我冷水。”
  “看,当是我私人的投资,不可以吗?”
  “我要赶着见客,你的事何用同我商量!”
  董昕碰碰嘭嘭的一番扰攘,终于出门去。
  真凑巧,程功就站在门口,董昕与她寒暄两句,头也不回地就走。
  “他怎么了,”程功进屋来,“换了地头,仍然火爆脾气。”
  程真摊开手,“程功,让我看清楚你。”
  只见程功脸容秀丽,身段高挑,白衬衫,蓝布裤,球鞋,朴素无华,一面孔书卷气,程功心中十分欢喜。
  “好吗,高材生?”她与她拥抱。
  “很好,你们好吗?”小程功问得很有深意。
  程真颓然,“我俩关系已病入膏肓。”
  “不会啦,还会生气就还有得救啦。”
  程功倒是很了解夫妻关系。
  “你没带朋友来?”程真好奇。
  “我役说带朋友。”程功否认。
  “诡辩,有好的朋友不妨带出来大家看看。”
  “我还没找到适合的朋友。”
  “建筑系里应有理想人才。”
  “说起来,功课上还有几个问题要请教董则师。”
  “那真好,他一向诲人不倦。”
  “来,妈妈,换件衣服去喝茶。”
  “嘿,幸亏我还带着几套阿曼尼。”
  原本程真以为需要与董昕的业主闷坐,可是世上往往有意外之喜。
  王姓业主的朋友姓叶,叶先生太太在台北搞出版事业,与程真谈得非常投机。
  渐渐说到私事。
  “董太太在看房子?”
  “叫我程真得了,我一向在办事处用本名,人家一声董太太,我茫然不知应对,对,今天上午我到北岸看来,价钱已经十分贵了。”
  “你看的是哪里?”
  “西温的爱蒙路。”
  “可巧我们在爱蒙七0七号有房子出售。”
  程真大喜,“可是门口有紫藤架那一幢!”
  “哎呀,真是有缘分。”
  “我看中了它,叶先生,底价怎么样?”
  “这样吧,你叫董先生在海滩路的大厦顶楼给我们打个折扣,我们也减到一百一十万。”
  程真笑着叫:“董昕,董昕,你听到没有?”
  董昕当着那么多人,没折,只得说:“她想买来孝敬父母。”
  王太太笑,“我早说是生女儿好。”
  程真搂着身旁的程功,“谢谢王太太。”
  程真极少愿意出来帮董昕敷衍业主,这下子把气氛搞得那么热闹,董昕的气也渐渐消了。
  “真没想到董则师的女儿已经这么大,又能承继父亲念建筑,将来开爿公司,就叫董与女,多美。”
  程功只是微笑。
  少女文雅秀丽,把两位中年业主太太吸引住,不约而同,异口同声:“我家小儿——”
  程真哈哈大笑,露出三分豪迈的江湖味。
  程功亦觉可笑,年轻的她没想现在还有家长代子女相亲这一套。
  那叶太太对程真说:“我叫经纪打电话给你。”
  那今天总算没有白出来。
  回程中董昕问:“你买房子来干什么?”
  “住在那里等董宅建好再搬。”
  “也好,反正届时地皮一定涨价。”
  程真的心一动,“关于太平洋怡安那二百0四亩地皮,你知道多少?”
  董昕答:“一无所知,还有,我决定住在市中心,出人方便,搬家别叫我。”
  程真沉默,那就变成分居了。
  董昕真是会得惩罚人:你自作主张?好,你苦果自负,凡是不听话的人都要受到教训。
  程真独当一面做了那么多年的事,岂是省油的灯,不过此刻她深深悲哀,不想与董昕开仗,曾经一度、他俩吃面吃饭都密密商量一番,到了今天,已经各走各路。
  她不出声。
  一边程功轻轻握住养母的手。
  只有她知道她难受。
  程真问:“你生母有无与你通讯息?”
  程功摇摇头,随即微笑,“别替我担心,我已拥有世上最好的母亲。”
  程真笑了,人生在世,得到一些,也必定失去一此
  程功跟他们回家,取出笔记簿,向董昕请教几个问题,董昕仔细逐一回答,程真冷眼旁观,发觉他不会难为别人,黑面孔只用来应付妻子。
  程功一走,他淋浴换衬衫,“我出去陪汤姆。”
  程真摆摆手,不想多说。
  她一个人在家看书。
  太阳还没有全下山,经纪的电话已经来了,“董太太,叶先生他们叫我与你联络,明早我来接你再把七0七号仔细看一遍。”
  “明日我们就可以成交,我不能叫叶家吃亏,既然有人出一一0,我出——。”
  “那太好了,谢谢你,明早我九点半到府上。]
  其实他们早已经分居了吧,还天真地以为换一个城市,换一个地方,两人的感情会得康复。
  不过离得远远也好,免得做戏给亲友看。
  程真一肚子气,直憋到第二天早上。
  见到了董昕,便问:“要不要陪我去帮眼?”
  “放心,没有人会骗你。”董昕冷冷地答,“我没空。”
  他好像真的忙极,手上一大叠传真正在批阅。
  “那好,”程真颔首,“耽会见。”
  她换了衣服,抓起背包就出门去。
  经纪还未到,程真一人站着等车,只觉秋高气爽,空气清新,而她还年轻,又不愁生活,何苦钻牛角尖,气渐渐消了,看到经纪朝她招手,立刻上车。
  那洋妇满面笑容,“早,董太太,你一身白衣白裤看上去真清脆。”
  程真这才发觉她穿着白衬衫与白裤子,猛地想起已经过了劳工日,其实已经不应该穿白色了。
  洋妇咭咭笑:“你看今日这种天气,真是烂屋都卖得出去。”
  程真唯唯喏喏。
  “记得昨日那两位太太吗?其中一位几乎就要下订洋,她们看了好几次,只不过嫌厨房窄。”
  程真唔唔声应酬。
  “那位孙太太想买来给父母同一个管家住。”
  程真不予置评。
  “老人家喜欢园子里现成的各种花卉,前园的紫藤与后园的茶花都比较特别。”
  程真忽然想起来,“可有茶蘼花?”
  “什么花?”
  程真微笑,“我自己会找。”
  到了目的地,程真一眼就看到茶蘼架子在厨房墙外,她苦中作乐,吟道:“开到茶蘼花事了。”
  然后仔细查看暖气冷热水电线保安系统,程真认为满意,签下合同,依法进行买卖手续。
  经纪把一个红色的已售标笺贴在出售牌上,以示效率出众。
  程真刚想离去,忽然听见前门有争吵之声。
  她听见经纪说:“孙太太,已经成交了,房子不再开放。”
  又听见有男子低声劝道:“到处都有空屋子,这一家也很普通,我们另外托经纪找好了,走吧。”
  本来也无事,偏偏这时程真探头出去,被那一组人看到。
  有人炸起来,喝道:“原来是你!”
  程真气定神闲,“是我,怎么样?”她走出去。
  那位年轻的孙太太立刻拉住发恶的女眷,“姐姐,我们走吧。”
  可是年长那位不肯罢手,指着程真用国语说:“我们看了五次,你凭什么施横手来抢,君子不夺人之所好你知道不?”
  程真咧嘴笑,心想:你同我斗嘴?你会后悔,我正想同人吵架,我心情不好,欲找人出气。
  她笑笑说:“我不是君子,我是屋主。”
  那位太太一蹬足,“毓川,你出来讲话呀。”
  程真把目光移到孙毓川身上,不禁喝一声采,只见他把一身深色西服穿得熨贴无比,宛如玉树临风,他不卑不亢地欠欠身,“这位小姐,我们或许可以谈谈。”
  程真调皮地笑笑,“我同你谈可以,你先把骂人的朋友请出去。”
  没想到孙毓川居然为这个脸红,要隔一会儿才对女眷说:“你们先上车。”
  孙太太连忙拖着她姐姐离去。
  孙毓川这时看着程真说:“我认得你,你是《光明日报》的记者程小姐。”
  轮到程真一怔,没想到他会把她认出来,不过这也难不倒她,马上微微笑,“做官的,眼光果然不同。”
  孙毓川并不动气,“我看过你那篇特写。”
  程真侧侧头微笑,“听说你马上换了手表。”
  “程小姐,你那支笔杆横扫千军。”
  程真看着他,呵他看过《西厢记》,套用了崔莺莺称赞张君瑞的句子来揶揄她。
  这就很不容易了,一口美国音英语说得流利是应该的,可是国文底子高就难能可贵。
  程真笑一笑说:“人生何处不相逢。”
  孙毓川不知恁地解释道:“内弟现派驻加拿大西岸办事处。”
  程真笑,“那真难得,一家笏满床。”
  “这间屋子——”
  “被我捷足先登了。”
  “可否承让?”
  “没商量。”
  孙毓川吁出一口气,看着面前这机灵百出的人,一点儿办法也无。
  程真笑吟吟,“同尊夫人说一句,人生总有挫折。”
  孙毓川欠欠身,“幸会。”
  程真再接再励,“好走,不送。”
  没想到孙毓川忽然沉不住气,转过头来说:“程小姐,君子讷于言。”
  程真哪会放过他,她就是要他出口,于是马上给他接一句,“是呀,巧言令色鲜矣仁。”
  孙毓川只得不发一言离去。
  他的车子驶走好一会儿,程真还在发呆。
  洋妇经纪问:“董太太,我们也该走了吧?”
  程真叹口气,“你打电话问孙太太要不要这房子,她不要,我才要。”
  洋妇一时搞不清这干华人葫芦里卖什么药,瞠目问:“董太太,你可是一定要?”
  “我非要不可,否则订洋作废,可是这样?”
  “是是是。”
  “放心好了。”
  程真并没有即时返家,她到图书馆找资料,一坐就整个下午。
  真好,夫妻二人各有各兴趣,谁都不愁寂寞无聊。
  黄昏程真在路旁咖啡座吃冰淇淋,正觉享受,手提电话响,“董太太,那位孙太太说多谢你关照,房子她不要了。”
  程真连忙说:“那我买,你告诉业主我们已经成交。”
  “是,谢谢董太太。”
  冰淇淋慢慢融化。
  对家人那么纵容也真罕见,叫他出来交涉,他就出头说话。
  换了是倨傲的董昕,哪里肯为妇孺作传声筒。
  程真叹口气。
  她驾车回家,经过海滩路,顺便去看董昕的地盘,只见夕阳西下,金光万丈正打在中英并用的招牌上:董曾建筑公司。
  可是身为董太太的程真却不觉得与有荣焉。
  一个人总要能够兼顾家庭及生活情趣,一份工作就令他筋疲力尽,即还不算好汉,一副小船不可重载的样子,忙得惶惶然不可终日,令程真觉得可笑。
  事业一得意,先在家人面前作威风八面状……程真发觉她对董昕非常不满。
  她没想到董昕在家等她。
  他在收拾行李。
  程真不怒反喜,“出门?”能走开她就如释重负。
  “快收拾几件衣服,我们到多伦多去吃饭。”
  “吃饭要到那么远?”
  “有得吃,撒哈拉也要去。”
  “你有没有想过做人有时毋须吃得那么好,吃得那么饱?”
  “你懂什么,就快打饥荒了。”
  “祝你顺风。”
  “喂,人家指明请董昕先生夫人,你一日在位,一日要尽责。”
  “这话里可有威胁成分?”
  董昕当然知道程真脾气,“我保证你可以见到总理,届时你可用记者专业眼光给他服饰打扮作出评分。”
  “唷,”程真说,“你为什么不早说?”她也乘机下台。
  “你有没有带旗袍来?”
  程真揶揄他,“小凤仙装行吗?”
  董昕也作出让步,只是说:“到了多伦多先休息一晚,明早且到百货公司买一套。”
  程真接过飞机票,见还有半小时,便写了张传真到光明日报要资料。
  自书房出来,见董昕坐在门口等她。
  程真说:“我还得通知程功。”
  “我已经知会她。”
  “你好不周到。”
  “我知道你忙呀。”
  程真忽然累得眼皮直往下坠。
  她喃喃自语。
  “你说什么?”
  “董昕,如此夫妻关系维持下去没有意思。”
  谁知董昕居然赞同,“是,我也知道。”
  “那不如分手吧。”
  “你有时间吗?那你去筹划此事好了,我实在没有空,快,计程车在楼下等。”
  真是荒唐,因为分手太烦,所以仍属一对。
  程真在旅途中一声不响。
  那几个小时的航程长如一岁。
  到了旅馆已是深夜一时,她跑到柜台说:“请给我一间单人房”,取过锁匙,一径上楼去。
  倒在床上便睡。
  半夜醒来,拨电话给刘群。
  “咦,”刘群奇道,“半夜四点半,你失眠?”
  “资料找到没有?”
  “已在恭候,孙毓川,已婚,一子一女,分别十二岁及八岁,妻袁小琤,钢琴家,是袁瓞楠幼女,袁某曾是驻法公使。”
  “谢谢你。”
  “生活还愉快吗?”
  “不致于失声痛哭。”
  “我要的资料呢?”
  程真答:“先向你报告一些数字:太平洋怡安公司在八八年以每方呎实用地八元价格与政府成交,可是当年同样实用地价值三十五元。”
  “这我知道,所以彼时引起许多非议。”
  “那二百0四亩地当时每亩价值六十三万七千元,可是两年后,即九0年,怡安转手将其中十亩出让给一新加坡发展商,每亩售价却为四百万厂
  刘群讶异,“净赚六倍以上。”
  “现在不止啰!”
  “特写完成后立刻交给我。”
  “刘群。”
  “什么事吞吞吐吐尸
  “其实我的特写也不净是无聊文字。”
  刘群大笑,“缘何忽然自卑?这真是难得现象。”
  “我也不是净挑剔别人手表与西装的人。”
  “喂,闲话少说,百川问候你。”
  “他可以起来没有?”
  “打着石膏,在家里勉强能够活动。”
  “刘群,”程真忽然说,“我回来复职可好?”
  刘群沉默好一会儿。
  “喂,说话呀,一分钟十块港元,这回子真的沉默如金。”
  “你要想清楚。”
  “我知道,一切都要我自己想个肠穿肚烂。”
  “再谈了。”
  程真又拨回家去找母亲。
  母亲听到她声音忍不住嘲讽:“你乘的是什么飞机,四日四夜才抵涉?不是说一到就打来嘛?”
  程真陪笑,“你也可以找我呀。”
  “电话线路不通,一直有人搭在传真机上。”
  “妈,我想回来。”
  母亲也随即沉默。
  “妈,我不会连累你的。”程真挤出一丝笑。
  “凡事你自己想清楚。”同样的建议。
  “妈妈,有空再联络。”
  程真颓然倒床上。
  她在柜台问到董昕的房间号码,打到他房间去。
  董昕在梦中,惊醒了来接电话。
  “董昕,我想回去。”
  董昕如堕云里雾中:“你是谁?”
  “我是你妻子程真。”
  “程真,饶了我,有话明天说。”
  “我想回家。”
  “你自己考虑清楚,想回去就回去好了,一个人总有权追求最适合他的生活方式。”
  他挂断电话。
  再打过去,已经不通,他把听筒搁起来了,程真只得作罢。
  天亮了,程真一个人跑到市中心容街闲逛。
  醉汉倒在街角不醒人事,清道夫正忙碌清洗街道,小食店已开始营业。
  她逛了个多小时,回到酒店,再度和衣而睡,这次,轮到她接董昕的电话。
  “下午两点了,起来妆身吧。”
  程真答:“谢谢你。”
  她跑到酒店附属的美容院去享受蒸气浴,跟着洗了头,然后叫车子到市中心买晚服。
  程真对晚服的要求非常简单,可是越是这样越是难找。
  眼看时间已经差不多,她拎起一件黑色吊带裙子预备试了就买,可是试身房门搭一声开出来,程真呆住。
  迎面出来的女客正是孙太太袁小琤。
  天下有这么巧的事,程真只得朝她颔首,孙太太却没有那么客气,她一别头,与程真擦身而过。
  程真耸耸肩进去试衣服。
  接着请售货员替她配手袋鞋袜,又找到条披肩,顺顺利利一起付帐,满载而归。
  化好妆,程真坐在房间里等董昕来接,像一个参加舞会的少女。
  董昕来了,打量过伙伴,认为她不失礼,表示赞赏。
  宴会在酒店二楼大厅举行,人山人海。
  董昕很快找到他的熟人与行家,四处打交道交换消息。
  程真倒也不闷,她喜欢冷眼观众生相。
  她先看到袁小琤。
  那袭粉红色旗袍捆着精致的宽边绣花,惹人注目。
  她来了,那么孙毓川当然也在这里。
  程真找到一个冷静的角落,喝一口香摈,心情好转,她不是没有感喟的,到了这种地步,她仍然认为生活质素不差,感情并非生活全部嘛,豁达过了份,有点儿似十三点。
  今晚起码有五百人吧,董昕不知如何弄到帖子,必须做他好伙伴,不能叫他失望。
  他在那边找她,她俏悄回到他身边,让他介绍她给众人认识,全世界记者都是最佳谈话对象,天南地北,都有充分资料拉扯一番,自中国是否应该举办奥运到环保最新走势,自俄国经济状况到堕胎合法化问题,均有独特见解。
  这个时候,连董昕都觉得他们是天生一对,离婚,离什么婚?
  程真聚精会神时十分年轻漂亮,眼睛睁得圆圆,讨人喜欢,每隔三五分钟便用非常诚恳与新奇的语气说:“呵,真的吗?”那一套必定是留学英国时同老英学来的。
  对方被她感动,便对董昕说:“你与你迷人的太太必须到我们家来晚餐。”
  稍后她听得董昕在另一边说:“我不会普通话,程真,请过来一下。”
  程真转过头去,看到了孙毓川。
  她朝他颔首。
  孙看上去真叫人舒服,全身没有一点棱角。
  袁小琤也过来了,一脸狐疑,翡翠耳坠两边荡秋千,手臂立刻圈住丈夫。
  程真笑笑;同董昕说:“我去拿杯酒。”
  不知恁地,她听到自己叹息。
  身后有人说:“让我来。”
  他把一只高杯子递给她,一点儿不错是香槟,他知道她在喝什么。
  程真张开嘴,想说句俏皮话,可是不想造次,又合拢嘴巴。
  可是孙毓川轻轻问:“你又想如何揶揄我?”
  程真不得不从实招来,“我只不过想说:我们不能老这样见面,人家会起疑心。”
  谁知孙毓川忽然涨红了面孔。
  程真十分后悔,他若回敬一两句风趣的话,旗鼓相当,无所谓,当是说笑,他动辄脸红,变成程真吃他豆腐,连她都尴尬。
  半晌她说:“真巧,是不是?”
  孙毓川抬起头,忽然说:“当年我在美国波士顿读书,认识一位朋友,性格同你差不多。”
  “呵,”程真忍不住问,“我的脾气怎么样?”
  这时董昕走过来,“入席了。”一边在她耳畔说,“别喝太多,还要靠你呢!”
  他们并没有与孙毓川坐一桌,官是官,商是商,民是民,径渭分明。
  隔两张桌子,她可以看到他宽挺的肩膀。
  程真带着微笑低下头,上一次这样悄悄打量一个男生,还只有十六岁,今晚是喝太多了。
  同桌有一对英国夫妇,在与程真谈论春季湖区的风光。
  程真听得自己说:“对于当时十九岁的我来说,在云德米尔乘露露贝尔号是毕生难忘的经历,那受缓斯缓夫歌颂过的湖光山色,那漫山遍野的水仙花,济慈怎么说?噢美丽的水仙,我们哭泣因见你早逝,宛如旭日未曾经历中午……”
  那位老太太握住程真的手,不住说:“亲爱的,你一定要来我们家吃顿饭。”
  上菜之前,先由总理祝酒,再由各达官贵人说几句话,程真至不爱吃宴会中西菜,没有动口。
  幸亏菜上得快,跳舞节目开始,程真说:“我想早退。”
  董昕看着她,“可要我陪你回去?”
  “不用,你陪那些华人太太跳跳舞,交际交际。”
  董昕忽然说:“今晚多亏你。”
  “不客气。”
  “你自己当心。”
  程真取过披肩手袋离去,她没有回房间,肚子饿,她打算到附近小食店去买炸鱼薯条,最好还有炸甜圈饼。
  皇天不负苦心人,转角就有小店。
  她叫了食物,坐在一角大嚼。
  吃着吃着程真觉得有人看着她,一抬头,忍不住“哎唷”一声笑出来,坐她斜对面的是孙毓川。
  她隔着桌子问:“你吃什么?”
  “芝士热狗。”
  “最好有永和式油条粢饭。”
  孙毓川微笑。
  程真摇头晃脑,“你对民生有多少认识?”
  孙毓川回敬:“肯定不止烧饼油条。”
  程真笑了,“太太呢?”
  “在跳舞。”
  “你不应该跟着我。”
  这次孙毓川不再示弱,“我比你早到,你跟着我才是。”
  程真答:“像我这种年纪,怎么还跟得动任何人。”
  他没有过来,她也没有过去,两人隔着桌子交谈,可是他替她付了帐。
  夜深,天气有点儿凉,程真把披肩拉得严密点。
  她往酒店反方向走,这种天气合该散步。
  孙毓川不徐不疾跟在她身旁,使她满心欢喜。
  程真抬起头,“其实我没有见过任何华人穿西服比你更好看。”
  孙毓川笑,“你听过越描越黑这句话没有?”
  程真只得笑。
  “只有香港那样的环境才会培育出你这样的女性吧?”
  “这是褒是贬?”
  他把双手插在裤袋里不语。
  程真站定在街灯下,忽然悲哀了,“再见,孙先生。”她急急往酒店走回去。
  一边走一边觉得鼻子发酸,一摸面颊,脸上竟挂着豆大眼泪,程真十分诧异,神经病,怎么哭起来了,有什么好哭的?
  然后她发觉自己在跑,脚步越来越快,最终奔回酒店。
  董昕房间的电话没有人听,她收拾行李,换回便服,改了飞机票,当夜就不辞而别,飞回家去。
  程功见了她,立刻说:“董则师可知道你行踪?”
  “他不会关心。”
  程功马上拿起电话,“我来告诉他。”
  程真手中握住一瓶香槟。
  程功打完电话过来把程真手中酒瓶放到一角。
  程真说:“来,我们去接收新屋,由你负责室内装修,请搬来与我同住。”
  “我想都没想过你会寂寞。”
  “为什么,一个人有一支辛辣的笔就可以对七情六欲免疫?”
  程功看着养母,“你喜欢他。”
  程真把头发束到脑后,点点头,“是。”
  “你认为他意下如何?”
  “我已过了猜测对方心意的岁数。”
  “总有感觉。”
  “我不会自作多情。”
  程功笑。
  “我们二人均结了婚。”
  程功问:“是吗,有关系吗?”
  程真对她另眼相看,没想到年纪轻轻的她对感情一事了解透彻。
  程真答:“没有,没有分别。”
  “你会去追求这段感情?”
  “不。”
  “为什么不?”
  “我已经拿不出最好一面同他交换。”程真忽然明白她那一晚流泪的原因,“岁月没有饶我,生活已经把我折磨得不似人形。”
  程功笑出来,“这不是真的,你仍然年轻标致。”
  程真叹口气,笑着抬起头,“来,帮我去选家俱。”
  那天之后,她没有再提那件事。
  程功选了罗拉爱许莉的窗帘布及壁纸,统统蓝白二色,这正是程真常穿的色系。
  说实话,程真最喜欢红色,可是通衣柜找不到一点红,谁也没说过一个人喜欢什么就可以得到什么。
  程真日常仍然白衣白裙,配着董昕一身蓝白便服,再挑剔的眼光也看不出他们其实并非一对壁人。
  他们且已分居。
  在新屋里,程真往往用整个下午蹲在花园整理玫瑰花。
  电话来了,她斟杯冰茶,在太阳伞下与刘群交谈。
  “到巴黎来见我,我们疯几天。”
  程真笑,“我们还有能力做越轨行动吗?”
  “我来采访巴黎上中下三个不同阶层华裔移民的生活情况。”
  “刘群,你也真挖空心思了在这里。”
  刘群叹口气,“你走了我只好自己来。”
  “竞争越发激烈了可是。”
  “很多事我不愿做,因觉做得成功也没有意思。”
  “我下一班飞机前来与你会合。”
  “我住在朋友的公寓,凯旋门路一号。”
  程真问女儿:“你可要去巴黎?”
  程功骇笑,“我有功课要做。”
  “那么,记得每天收信、浇花,还有,替我问候董昕。”
  程功说:“其实董则师很想念你。”
  “我也很怀念十年前的他,”程真叹口气,“我们都变了,或是说,他变了我没变,我已跟不上他的步伐。”
  程功十分无奈,“你俩分开,真正可惜。”
  程真订好飞机票开始收拾行李。
  “那种感觉,像看着热带雨林每分钟消失一亩一样。”
  程真哈哈哈笑起来。
  程功开车送她到飞机场。
  女儿都那么大了,母亲能不老吗?她拥抱女儿,“我爱你囡囡。”
  “我也爱你妈妈。”
  刘群站在雕花栏杆的露台等她,计程车一停下,她就自楼梯奔下。
  一见程真,怔住,冲口而出:“哗,你形容枯槁,面如死灰,干什么?”
  程真摸摸面孔,苦笑,“看得出来?”
  “你在干吗?那篇太平洋怡安特写稿到今天还没写完,人又弄得奄奄一息。”
  “稿子带来了,马上可以交给你,回去给律师看看,可能牵涉法律问题。”
  “你与董昕不妥?”
  “我们已分居。”
  “到圣打柯里去喝杯咖啡再说。”
  “这巴黎已不同我们大学时期的巴黎了,路畔咖啡室又挤又脏。”
  “哎呀,小姐,别老嫌这嫌那好不好,谁不知我同你一过二十八岁半天地就已变色。”
  程真仰天长叹一声。
  “有没有想过回来?”
  “天天想。”
  “你知道报馆是求之不得的。”
  程真低头不语。
  “来,出去走走。”
  “让我们到丽池吃饭。”
  “怕订不到位子。”
  “董昕有熟人,叫董昕打电话订桌子。”
  “董昕会骂你的。”
  程真说:“再不高兴至多同我离婚,还能更坏吗?”
  她拿起电话拨过去。
  一边又与刘群挤挤眼,“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
  刘群见她如此悲凉,不便言语。
  电话接通,程真有点儿喜欢,“董昕,你在家?”
  董昕冷冷答:“这是我新办公室号码,程真,你在何处?”
  “我与刘群在巴黎会面,董昕,请替我们到丽池订位子吃饭,一小时后到。”
  董昕沉默半晌,“你请几个人?”
  “我们二人。”
  “我尽快复你。”
  “你正好有空?”
  “不,我在会议室,我有台湾客人在。”
  程真立刻挂断电话。
  这时刘群说:“你们也不是不相爱的。”
  程真微笑,“是呀,我仍肯烦他,他仍愿意应酬我。”
  “没有复合的机会?”
  “待正式分开之后再说吧,此刻言之过早。”
  刘群啼笑皆非。
  两人正絮絮不休讲个不停,电话响了。
  是董昕的秘书,“董太太,丽池二人桌子已订妥,一小时后,即是巴黎时间晚上八时半。”
  程真道谢。
  “来,换衣服。”
  “谁请客?”
  “董昕。”程真睐睐眼。
  刘群笑,“我一直不喜欢他,现在才觉得他有点儿好处。”
  程真忽然问:“他有什么不好?”
  刘群答:“骄傲,瞧不起我们这票写中文为业的人,动辄问:你可会考虑用英文写作?程老真在社会上已是知名人士,他硬是佯装不知,正式大男人沙文猪。”
  程真呆半晌,“换衣服吧,我们要出去了。”
  桌子在柱后,一看就知道是临时搭出来的,可是程真还是给领班五百小费。
  坐下,研究菜牌,程真一点儿胃口也无,正彷徨,领班捧上香槟一支。
  刘群一愕,“这董昕几时学得这么周到?我要爱上他了。”
  程真心一动,“不是他。”
  轻轻问领班,领班含笑用眼睛瞄一瞄那一边桌子,程真抬起头看,呆住了,一点儿表情都没有低下头,那边独自坐着吃饭的,正是孙毓川。
  刘群也看见了,“喂,程真,是老孙。”
  程真犹自愣愣地。
  “不打不相识,请他过来一起坐。”
  程真忽然恶向胆边生,“你敢,我马上同你绝交!”
  “咦,这是怎么一回事?”
  “坐下,别动,吃饭。”
  刘群莫名其妙,渐渐会意,故不敢作声。
  程真只是喝闷酒,渐渐双目通红。
  半晌,刘群实在忍不住,挨打都要问一句:“你们是约好的?”
  程真放下酒杯,郑重地说:“每次都是偶遇,若有讹言,天打雷劈。”
  刘群不语,过一刻,她似自说自话地轻轻道:“孙毓川的背景可不允许他走歪一步。”
  瓶子空了。
  领班又送上一瓶。
  刘群又忍不住问:“他怎么知道你爱喝克鲁格香槟?”
  “或者,人家也有资料组。”
  刘群不响了。
  “甜品?”
  “要适可而止。”
  “那么结帐走吧。”
  “对,知难而退。”
  “刘群,句句语带双关,我怕你累。”
  “嘿,你少替我担心,多照顾阁下玉体。”
  程真继续喝酒,“告诉我赵百川近况。”
  “他没事,他很好,叫我问候你。”
  “那天若不是百川遇车祸,我就不会替他出差。”
  刘群朝那边看一眼,“是,你就不会写那篇花絮,引起某人注意。”
  程真点头。
  “噫,他结帐走了。”
  半晌,程真说:“我们也走吧!”
  叫领班结帐,他却说:“孙先生已经付过。”
  刘群感喟,“你看,不过略长得俏皮些,就有董先生订座,孙先生结帐,羡煞旁人。”
  “我们散步回去。”
  “要走一小时呢,小姐,路上又不太平,乘车吧!”
  “听说巴黎有位龙夫人,势力很强,办法极多,你可打算访问她?”
  刘群答得好,“我只访问真人。”
  程真笑着拍打她肩膀。
  第二天清早,门铃一响,刘群去开门,一位童子送花来。
  程真正刷牙,一嘴牙膏泡沫,笑道:“这花呢,好像很庸俗,可是天天送,还真管用。”
  她以为是刘群的朋友。
  谁知刘群说:“送给你的。”
  程真一怔,“是董昕吗?”
  “是孙毓川。”
  花束不大,全白,刘群把它插好,程真把牙刷搁在嘴里,来看卡片。
  刘群:“没想到他如此明目张胆。”
  隔了很久,程真说:“那,也不算什么,我们亦时常送花给男同事。”
  “是,赵百川摔断了腿,你坏了哪一部分?”
  程真坐下来,牙膏像胡髭那样一圈黏在唇边。
  她问:“他怎么知道我们住这里?”
  “那还不容易,你在丽池订座总留有电话吧。”
  程真洗干净一把脸,“来,今天我们到铁露莉花园去。”
  刘群凝视她,“你弄错了,铁露莉花园在罗马。”
  程真马上认错,“对对对,我指枫丹白露,我们去那里逛。”
  “我一天工作开始了,谁理你!”
  刘群背起录音机笔记本子下楼,“喂小心门户,傍晚见。”
  “我一个人干什么?”
  “像全世界的女游客那样去逛名店,到康道蒂大道去吧。”
  刘群揶揄她,康道蒂大道也在罗马。
  小小白色卡片上用深蓝色钢笔字写着:程小姐笑纳,孙毓川敬赠。
  什么叫笑纳?那意思是,礼物微薄,叫你见笑了,你就笑着收下吧。
  她一定给了他很多鼓励,不然他不会那样做,走这一步,需要相当大勇气,程真觉得她的眉梢眼角可能出卖了她,她摸着面孔,真没想到自己会那么轻挑。
  程真换上便服上街。
  她到左岸去逛小画廊。
  未成名画家的作品一捆一捆那样堆在一角,三五百法郎一张,程真没有买的意思,携带太不方便。
  店主是位年轻人,“本店有画家替你造像,每张一千。”
  程真看他一眼,“蒙马特才一百。”
  年轻人气结,“质素不一样。”
  程真加一句,“都未成名,统统一样。”
  年轻人挥着手,“终有一日,你们会付百多万法郎来买我的画。”
  程真乘机教训他,“这样想就不对了,你爱的是艺术,怎么口口声声讲钱!”
  那年轻人气得简直说不出话来,“是你先提到钱。”
  “咄,我是顾客,我当然要讨价还价。”
  程真推开门走了。
  走到一半,在石板路上停住,看地上的影子,她想知道有没有人跟在她身后。
  没有人。
  没有开始已经这么辛苦,程真苦笑。
  她走到乌泉掬水喝,顺便用手拍拍脸。
  “小姐,一起去喝杯咖啡好吗?”
  程真猛地抬起头来。
  那人被她吓一跳,反而退后一步。
  他不过是一个吊膀子的人,见对方反应过激,反而怕了,一转身溜走。
  程真呆半晌,才收拾心情,返回市中心在百货公司挑了一些时髦衣服给程功。
  出来时抬头看到招牌:拉法叶百货公司,噫,当年毕加索就是在这里邂逅金发蓝眼雪白皮肤的玛丽铁莉兹,他上去搭讪,随后二人恋爱。
  程真顺带买了食物回公寓煮。
  刘群返来,笑道:“我还以为今晚到美心。”
  “你试试我这罗宋汤。”
  “我打赌你忘了买酸奶油。”
  “你太小觑我了。”程真笑。
  刘群问:“那人有无进一步表示?”
  程真答非所问:“我明天一早走。”
  刘群只得换话题,“今日我辛劳之极。”
  “访问了谁?”
  “一家越南华侨,没有合法居留权,整家干粗活,孩子们不能上学,”刘群揉揉双目,“世界虽大,似无他们立足之地。”她坐下来。
  “花都对他们来说自然也不是花都。”
  刘群唉一声,“你去过纽约昆士的唐人汗店没有?资本主义都会讲的是资本,没有资本,民不聊生。”
  “我早叫你去访问龙夫人,不伤脾胃。”
  “我思想也搞通了,这次回去,索性创作爱情小说,还有,出几本新诗集,说不定写些武侠剧本,要不,就专门评论行家的作品。”
  “你别见人挑担不吃力。”程真笑。
  “把你那篇特写交给我。”
  “我想换个笔名。”
  “化什么名都有人会把你认出来,程真,你一支笔早已定型,别小觑了它。”
  傍晚花渐渐谢了。
  刘群在一旁说:“也许,这束花只是想感谢你把他写得那么好。”
  程真微笑,“也许是。”
  “如果你闷得真正呆不下去了,回来重作冯妇也好。”
  “怎么还跑得动。”
  “可见你是上了岸了,再苦,岸上也无鲨鱼。”
  “刘群,精神别太紧张,退一步海阔天空,有人写社交专栏也就过了一辈子,还不知多高兴多有成就感。”
  刘群唯唯喏喏,“多谢指教,多谢指教。”
  “要不要到红灯区观光?”
  “等我退休之后,我与你到南美洲去报道拉丁美洲国家的色情活动。”
  程真十分悸动,“那你会溃疡。”
  “才不会,研究抗战期间日军暴行更痛苦。”
  “呵,那个,那个会得脑癌。”
  “日后你打算写什么?”
  “写情书。”
  刘群“嗤”一声笑出来。
  第二天一早程真走了。”
  飞机上邻座空着,可是程真老是觉得一个穿深色西装的人会随时坐下来,一直忐忑不安,心神不宁,旅途并不寂寞。
  程功到飞机场接她。
  他问母亲:“你有没有去卢浮宫?”
  程真这才猛地想起,“啊,卢浮宫,我忘了。”
  “可是你有逛街。”
  “我买了两只金色磨沙皮背包,咱们母女一人一只,对,董昕好吗?”
  “原来一直没人替他洗衣服,我拿了他十件衬衫到洗衣店去。”
  程真不语。
  “你从不帮他洗衬衫?”
  程真反问:“我为什么要帮他洗?你为什么不问我的衬衫谁来洗?”
  “可是,我记得你帮我洗过衣服。”
  “那不同,你是我女儿,我爱你。”
  小程功轻轻叹口气。
  程真笑,“你同情心也太丰富了。”
  “不不,昨日,我生母打电话到董则师那里找我。”
  “有事吗?”
  “她问董则师借钱。”
  “我这里有。”
  “董则师已经支给她了。”
  “要多少?”
  “三万港元。”
  程真默然,区区小数也要开口,可见环境是真的差了,这种例子见得多,程真学会有日常思无日难,有得花的时候含蓄些,好过手紧时到处为着几块钱同人叩头顿首。
  程功困惑地问:“她在过紧日子?”
  “你放心,都会遍地黄金,她一定会有办法。”
  “那,岂非变成江湖混混?”程功仍然犹疑。
  “你何处学来这种名词。”
  程功站在一辆吉普车前,掏出车匙。
  程真一愣,“平治几时出了吉普车?”
  “叫G型,董则师新置,暂时借给我用。”
  程真不语。
  董昕永远不肯放弃这种生活享受,所以必须出尽百宝赚钱。
  母女上了车。
  程功说:“新房子快要盖好了。”
  程真不语,真是苍凉,终于完成了,可是,人事已变,她不会成为屋子的女主人。
  “董则师问你会不会搬进去住。”
  程真不加思索,“不会。”
  “有台湾客人想买。”程功看她一眼。
  “董昕有得赚吗?”
  “赚三十万左右。”
  程真“嗤”一声笑出来,“五年苦工,才赚那么一点?”停一停,“你对他的盘口,熟悉得很呀。”
  “我在他写字楼做工,每天三时至六时。”
  程真诧异,“那多好,几时开始的事?”
  “上个月,董则师一向善待我,你俩对我真正好。”程功紧握母亲的手。
  这是真的,当初程真把小女孩领回家,一时间连佣人都适应不来,可是董昕与幼女一见如故,笑着招呼她,把巧克力放她面前,把阿基米德与牛顿的理论当故事讲给她听,即使在最烦最忙的时刻,他也对小孩和颜悦色。
  程真一直对亲友笑说原来董昕天良未泯。
  只听得程功问:“将来毕了业,我有经济能力,可要帮助生母?”
  程真看她一眼,“朋友尚有通财之义。”
  “道义上——”
  “何必讲道理,你想帮她就帮。”
  “那么,我又如何报答你们?”她小心翼翼地问。
  “唷程功你真是婆妈,你天天陪着我说说笑笑,有事又服其劳,已经有功劳苦劳,何用再提别的事?”
  程功终于说到正题上去:“你与董则师都是那么合理聪明成熟的人,为什么双方不能谅解?”
  程真看着窗外,“我不知道,也许,你天真的心眼高估了我们。”
  “我真恨看到你们分手。”
  程真笑笑,“有时连我自己都觉得可惜。”
  到了家,只见一园子玫瑰花开得灿烂无比,甜香扑鼻,程真心花怒放。
  程功笑说:“我替花施肥除虫剪枝。”
  “谢谢你,程功,这真比什么礼物都好。”
  “董则师今晚请吃饭。”
  “我不去可不可以?”
  “就我们一家三口而已。”程功恳求。
  她皎洁秀丽的小面孔叫程真妥协,“是个便服可出席的地方吗?”
  “什么都行。”
  “那你让我先睡一觉。”
  “来不及了,妈妈,喂,你听我说——”
  程真咭咭笑,和衣倒沙发上,用垫子压住头,就闭上双目,她睡着了。
  且步入梦乡,她的梦里一向没有董昕,仿佛好梦与噩梦都与他无关,她梦见母亲还年轻,正在帮她缝新衣,她放学回来,看到衣服尚未完成,式样且与校服差不多,立刻失望,并且直言不讳。
  母亲一声不响,收起衣服,从此不提此事,呵,程真竟是如此地不知感恩,故母女感情一直不算太好。
  “醒醒,醒醒。”
  程真睁开双眼,原来一小时已经过去,她匆匆沐浴更衣,才发觉秋装尚未备妥,只得胡乱配搭。
  程功急道:“穿巴黎买回来那些。”
  “那是买给你的,我才不穿膝盖以上短裙。”
  “穿漂亮些。”
  程真抹上胭脂,“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同你说老实话,我再打扮,他也不会看我,省省吧!”
  程功气恼地叹气。
  “感情这件事,死而不能复生,将来你自会明白,呵对不起程功,最好你永远不会明白。”
  程真只穿浅灰色凯丝米毛衣与长裤,背上手袋,与程功出门去。
  在日本馆子里,程真见到董昕,不由得喝声采,“气色好极了。”
  “是说我吗?谢谢你!”
  “一看就知道凡事顺利。”
  董昕搓着手,“托您鸿福。”
  程功在一旁觉得既好气又好笑,真亏他们说得出这种对白。
  终于,程真叹口气,“董昕,我们别这么皮笑肉不笑的好不好?”
  董昕颔首,“我赞成,”猛地一抬头,“噫,我的客户来了,我且过去谈几句,你们随便。”
  他起身便过台子。
  程真大笑,这董昕死性不改。
  程功难过得低下头,没有希望了,他们根本不想重头开始。
  程真叫了一桌子菜,胃口出乎意料之外的好。
  程功轻轻说:“房子就是卖给那位客人。”
  程真抬头看过去,怔住,同董昕一起坐的,居然是孙毓川的妻子袁小琤。
  程真大奇,他们的世界忽然变得如一只舞台那么小,命运把他们这几个人往台上推,轮流配搭子出场演出,多么诡秘可怖!
  只见董昕向她招手。
  程真对女儿说:“你过去一下。”
  程功理应效劳,立刻过去寒喧。
  她转过头来向程真示意,程真见袁小琤脸色还算祥和,便走到他们桌子去。
  董昕问:“一起坐好不好?”
  程真很有一手,“不,我也要等朋友,不过,孙太太,我敬你一杯。”她把手上的米酒一干而尽。
  袁小琤脸色稍霁,“董太太你真奇怪,自己家的房子那么考究为什么不住?”
  程真笑嘻嘻,“开销太大呀,光是差饷要两万多一年,比较适合孙太太。”
  袁小琤听了十分受用,“我挺喜欢那室内泳池。”
  “真的,”程真认真说,“老人家每天早上起来游半小时泳,胜过吃人参燕窝。”
  这话说到袁小琤心坎里去,频频颔首。
  程真又加一句,“现在买,还来得及挑地毯颜色,这室内装修嘛,如果孙太太没时间搞,就包在小女身上好了,小女在卑诗大学读建筑,小功,叫声袁姐姐。”
  袁小琤十分喜欢,“我有两座钢琴,放在何处,还得动动脑筋。”
  程功十分圆滑,拍手曰:“原来袁姐姐是钢琴家!”
  程真在恰当的时候一抬头,“唷,我的朋友来了,小功、你陪袁姐姐,我失陪。”程真又对着袁小琤干一杯。
  这时,袁小琤已经有点儿不好意思。
  程真回到原来的座位上,松口气,真幸运;她果然见到了熟人,立刻哗呀一声,“老陈,你好吗?陈太太,这边稍坐一下。”
  看在别人眼中,也似事先约定一般。
  然后,她付帐离去。
  又帮了董昕一次忙。
  回到家,她蜡缩在沙发里看小说,半晌,听见程功回来,便问道:“生意成功没有?”
  “一家子出马,没有不成功的道理。”程功笑。
  “你正好跟着董则师学做生意。”
  “那孙太太十分爱听捧场话,头脑有点儿简单。”
  “好出身的女子通常阅世不深,天真无邪。”
  “像张白纸一样。”
  程真笑,“遇上骗子就惨了。”
  “幸亏我们是殷实商人。”
  说到这里,电话铃响,程功去听,抬起头,“妈妈,找你。”
  程真跑到书房听,“哪一位?”
  “孙毓川。”语气不大友善。
  程真沉默,过一会儿才问:“有什么指教?”
  “内子说见过你。”
  程真一怔,隔一会儿才意会到内子即妻子之意。
  多好,他们无话不说。
  “你一定觉得很有趣。”
  程真也不大客气,“什么有趣?愿闻其详。”
  “作弄别人,是种乐趣吧?”
  程真一听,忽然光火,“我玩弄谁?尊夫人?你?阁下遭受了什么损失?不如同律师商量商量,提出控拆。”
  孙毓川要半晌才说:“内子对我说,你对她非常友善。”
  “嘿,我是野蛮人,活该骂人打人,对人一文明,便是有心使诡计,可是这样?”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像你那么聪明的人,要是立心对一个人好,那人不会不觉得,而你不会无故讨好一个人,里头有什么原因?”
  “你是指我有什么奸计?”
  半晌,孙毓川答:“是。”
  程真大笑起来,他真爱护她,温室中的花,怕她受到程真摧残。
  是有这样的人的,程真有位旧老板,三子两女都保护得密不通风,可是对手下的年轻人却毫不吝啬,严加教诲。
  人家都不是人。
  程真是猛兽,袁小琤是玉女,所以他要为她出头,发出警告,叫程真不得胡作妄为。
  程真叹口气,无话可说。
  正要挂电话,孙毓川忽然说:“像你那样的聪明女,看到笨拙的我们,一定觉得十分好笑吧?”
  程真一怔。
  笨,谁笨?
  这时程功在书房门口张望了一下,见到母亲还捧着个电话讲,十分讶异。
  程真清清喉咙,“我不明阁下意思。”
  只听得孙毓川叹口气,“程小姐,高抬贵手,打扰你了。”
  他挂上电话。
  程真非常意外,他是什么意思?叫她放过他们?
  这时程功进来,“妈妈你同谁讲了那么久?你从来不说长气电话。”
  “过来,程功,我像洪水猛兽吗?”
  程功不加思索,“当然不像。”
  “我可算聪明伶俐?”
  程功坐下来,“嘿,一时一时啦,智力发展不十分平衡,事业上偶有佳作,处理生活上诸事笨拙万分。”
  “谢谢你,你十分公道。”程真满意。
  “怎么回事?为什么问那些怪问题?”
  “有人说我无比诡诈。”
  “不会吧,你若略有脑筋,也不会同董则师分居了。”
  “啊,此话怎说?”
  小程功慢条斯理地答:“一起熬了那么久,现在他什么都有了,你反而说要走,多傻!”
  程真笑笑,黯然垂头。
  “董则师那般人才,不知多少人觊觎。”
  程真问:“我呢?我行情如何?”
  小程功上下打量她,“差远了,多年来你百折不挠,在别人眼中好不凶悍,你据理力争,人家觉得你横行不法,你争取合理酬劳,那是一钱如命,铢镏必计,你不平则鸣,那统统是骂人,社会对事业女性一向不十分公平。”
  “程功,你说得真好。”
  “人人喜欢依人小鸟。”程功叹气。
  “你呢,你朝哪条路走?现在决定还来得及。”
  “三岔口,很为难。”
  “明天再想吧。”
  程真一个人坐在电视机前看世界新闻,一手握冰冻啤酒杯子。
  即使在感情最好的时候,董昕也不关心她的工作。
  只有一次,他同她说:“一支笔不要得罪太多人。”
  程真记得她这样无奈地同他解释:“要是不尖锐地针对人与事,特写不好看,渐渐一支笔沦为花拳绣腿,银烊蜡枪头,有什么意思?你看报上专栏,凡是有读者的泰半叫人看得牙痒痒,温吞水天天写身边事,离不了两房两厅,怎么扬名立万呢?”
  程真记得董昕当时说:“你是人在江湖。”
  可不是,个个施尽混身解数,她不过拿城里的人与事来开开玩笑,得罪的人,范围不大,有些同文,批评的是国是,那岂非更加危险。
  所以能退休,她松口气。
  可是技痒,又忍不住替刘群写了太平洋怡安一
  桐油甕始终装桐油。
  而袁小琤,是一只水晶香水瓶子。
  她那手钢琴,应该得过奖,可是创事业需要冲劲,她很快放弃专业演出,只偶然在慈善节日中露面。
  秀美的脸容,华丽的服饰,高贵的出身,演奏的是优雅的音乐,端的不食人间烟火。
  孙毓川大概不知道有些人的工作是在摄氏三十五度的气温下抱着摄影机跑着抢新闻吧。
  在他眼中,这些肯定都是贩夫走卒。
  程真就是市井之徒之一。
  连董昕都不满她言语中俚俗语太多。
  他见过她一头汗与行家争执,她一掌推开那男同事,怒目相视:“你算什么?老点呀!”
  董昕呆半晌,不晓得如何作出反应。
  过几日他问她:“何谓老点?”
  “点红点绿,乱指一通,故意误导,混乱视听。”
  董昕不予置评。
  可是程真热爱她的工作。
  这些年来她为此染上胃疾,紧张起来胃痛如绞,鼻梁被行家的三脚架击中,从此破相,多了一个节。
  还有,因此没有致力发展家庭生活,与董昕感情破裂。
  都可以赖社会,怪在职业上。
  程真叹口气,上床睡觉。
  她不折不扣是只桐油甕。
  第二天一早,程功去上课,程真戴了宽边帽子在花园打理植物。
  老远一辆欧洲跑车驶过来,缓缓停住,下车来的是袁小琤。
  她来看谁了?
  “董太太。”她挥着手。
  程真站起来笑,“叫我程真得了。”
  “那你叫我英文名字。”
  程真大感好奇,“芳名是什么?”
  “奥菲莉亚。”
  程真一听,马上咧开嘴笑,对,袁女士活该有个这样神经兮兮做作的名字,猛然想起孙毓川昨日对她的警告,即时噤声。
  孙毓川算准程真会取笑袁小琤。
  “你在种花?”
  “以前笔耕,现在耕花。”
  “花开得多好!”袁小琤深呼吸一下。
  “许多心血,从前有只虫子,专食嫩芽,现在又有害虫,把整个花蕾吃掉,可恶。”
  “唷,你不怕虫子?”
  程真一改常态,十分温和,“不,不怕。”
  “好大胆子。”
  “也不见得,我怕战争,怕疾病,怕见儿童吃苦。”
  袁小琤怔怔看住她,“毓川说你最能干不过。”
  程真意外,“是吗?”
  “你那篇特写,给他带来许多烦恼,他的政敌借此攻击他。”
  程真欠欠身,“身为公众人物,很难避开批评。”
  “毓川也是这么说。”
  程真不语。
  “董太太,我刚刚与董则师签了字办好买卖手续,我们是邻居了。”
  她伸出手来,程真与她一握。
  “祝你们安居乐业,凡事顺利。”
  袁小琤说:“你也一样。”
  她道别。
  她缓缓把跑车驶走。
  把一辆时速可达两百二十多公里的车子开得像蜗牛爬一样,程真摇摇头。
  孙毓川知道她会嘲笑袁小琤。
  那秀丽端庄的女子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可是有时又觉得烟火人间种种玩意儿挺新鲜有趣,可是一沾手,又显得格格不入。
  程真朝玫瑰花喷杀虫药。
  又有一辆车缓缓驶至。
  司机下车,那是孙毓川。
  程真朝他点点头,“以后是邻居了。”
  “小琤来过没有?”
  “刚走,你若快车,还能追到她。”
  可是他没有上车去追,反而脱了外套,对程真说:“她来向你请教莳花之道。”
  程真笑,“我这里大部分亦由日本人园艺公司负责。”
  “我也是那么同她说。”
  程真很有深意地说:“她又让我欺瞒了。”
  孙毓川沉默一会儿,“你好像不打算原谅我。”
  “你道过歉吗?呵,我想起来了,巴黎的那束花,丽池那顿晚餐,那是恳求原谅吧?”
  谁知孙毓川说:“不,那是用来讽刺你的。”
  程真一怔,香槟与鲜花表示嘲讽?听都没听过,他们两地可能有着大不同的文化。
  程真大笑坐地,“那是我误会了,我还以为你对我好感。”
  孙毓川忽然问:“你为何席地而坐?”
  “因为附近没有椅子。”程真意外。
  “这么说来,你是一个不拘小节的人?”
  “可以这样说。”
  “那么,你为何斤斤计较他人的发式西装与饰物?”
  说来说去,还是不甘心程真把他丑化的那篇特写。
  程真怪叫:“太小气了。”
  孙毓川很认真,“太多人不与记者计较,形成你们放肆任性,甚至在某一程度上不负责。”
  “你打算怎么样处置我们?”
  “你听这话多无赖。”
  程真啼笑皆非,“文化自由,发表自由。”
  “拿你没折。”孙毓川叹口气。
  “来,邻居,我请你喝香槟,我也想讽刺你一下。”
  “你这个人,为什么说话每句都带着骨头?”
  “我不知道,”程真摊摊手,“因为你是攻击的好对象吧!”
  这样坦白,孙毓川更加无奈。
  她借用花园中现成乘凉用的台与椅,不过取出一方雪白台布铺好,请孙毓川上座,然后取出冰镇香槟。
  坐在荼蘼架下,十分舒适。
  孙毓川喝一口酒,问道:“这是你享受闲情的方式?”
  程真说:“是,从二十一岁始,我就同自己说,人只能活一次,千万先娱己,后娱人。”
  “你真幸运!”
  “可是,如果一个人立心要除下面具,有什么可以阻挡他呢?”
  他不语。
  那时,程功回来了,见母亲有客人,含笑离远站定。
  程真伸手招她,“我女儿。”
  孙毓川并无意外,相信他已把她家庭状况打听得一清二楚。
  他站起来,“我告辞了。”
  正好这个时候,袁小琤的发拉里跑车又转回来,她在车窗里扬声,“我迷了路。”声音仍然只得一点点大。
  程真忍了半天,实在忍不住了,“嗤”一声笑出来。
  孙毓川看她一眼,急步向妻子走去。
  由他带路,两部车于一前一后驶下山去。
  程功问母亲:“就是他?”
  程真点点头。
  “看不出有比董则师优越的地方。”
  程真叹气,“最超越董昕之处是人家从来不讲这个钱字。”
  程功不以为然,“谈钱亦无可厚非。”
  “可是天天讲,时时讲,一日到晚就是讲钱,我想去洗耳朵,说不定洗出一堆铜板来,董昕就高兴了。”
  “我仍不赞成你这个说法。”
  “我对金钱至上那套理论已觉厌倦。”
  小小的程功问:“那,你是准备谈恋爱了?”
  程真又说:“不,我打算享受人生。”
  她把香槟一饮而尽。
  程功说:“可是你俩又不住调戏对方。”
  程真怔住,旁观者清,这是真的吗?
  “而且,他并不是弱手,你要当心。”
  程真在茶蘼架下发呆。
  “他会逮到你,你那特有豪迈爽朗气质会使他如灯蛾扑火般飞向你。”
  程真光火,“你是什么,程功,佛洛依德首徒?”
  母女俩相拥而笑。
  她俩开车出去,高速在公路上奔驶竞赛,痛快刺激。
  当年收养程功,她才那么一点点大,离开了并不善待她的生母,来到陌生人的家,晚晚哭泣,一夜噩梦惊醒,呼唤妈妈,程真不加思索奔过去拥抱她,“妈妈在这里,我是妈妈,妈妈在这里。”
  自此程功才把董宅当作是家,晃眼到了今日,亭亭玉立,成为妈妈最好的朋友。
  她们进城吃意大利菜。
  程功说:“菲腊一次见到你,说不相信我母亲那么年轻,说是养母,才恍然大悟。”
  听到减寿,总会高兴,这是人之常情,可是其实程功生母比养母还要小一点点。
  程真叫白酒。
  “你别喝大多,一会儿要开车。”
  这是真的,程真放下酒杯。
  “有女儿陪我,我也不另作他想了。”
  程功理智而温和,“可是我总有一日会离开你。”
  程真意外,“你要到什么地方去,到马达加斯加研究利马猿,抑或到秘鲁探测玛雅族人的建筑?”
  “不不不,但是有一日我会结婚。”
  “婚后就疏远母亲?没有如此必要吧!”
  “有了家庭,我不会有那么多时间。”
  “别担心,我乐意看到你有一个好归宿,我十分懂得自处。”
  程功微笑,“这是真的。”
  程真把双臂枕在脑后,“我们必须明白我们不拥有任何人,一切随缘。”
  “见你那么轻易放弃董则师,我相信你。”
  程真苦笑。
  第二天,程真在图书馆里读;日报头条新闻寻找题材,忽然有人前来低声问:“程真小姐?”
  程真抬起头,看到两名年轻华人,一表人才,穿深色西装戴墨镜,一脸关注神情。
  程真颔首,“是。”
  他俩把声音压得不能再低,“程小姐,有事请你帮忙。”他们坐在她对面,摘下墨镜,可是并无表露身分。
  程真好不讶异,“请说。”
  “西区发生一宗谋杀案。”他停一停,“案中主角是台湾移民。”
  程真小心聆听。
  “女死者是富商之女,引起社区恐慌,怕牵连到种族歧视,我们想作出广泛调查,”他忽然出示身份证明文件,“需要一名精通普通话及粤语翻译,程小姐至适合不过。”
  程真沉哦,“这是一件很费精神时间的事。”
  “我们愿意付出酬劳。”
  程真微笑,“不是这个问题。”
  年轻人马上说:“如果查出只是个别案件,该区侨民可以放心。”
  这是真的。
  她看清楚了他们警章,“你们怎么找得到我?”
  年轻人微笑,“有人推荐,说程小姐可保守秘密至真相大白。”
  “我可否问那保荐人是谁?”
  “孙毓川先生。”
  程真不语。
  他们之中,到底谁是扑火的灯蛾呢?
  程真听见自己说:“我愿尽绵力。”
  “工作展开前,你需了解案情,事先警告程小姐,那是一宗残酷谋杀案。”
  “我是一名记者,见惯类此场面。”
  “我们立刻可以展开工作。”
  “我准备好了。”
  “我们先去现场。”
  他们把一张身份证交给程真,程真一看,意外,小小塑胶卡上有她照片及姓名。
  他们算准了她会答应,一切已准备就绪。
  她只能解嘲地说:“这不是我最好的照片。”
  那两个年轻人笑了。
  现场是一座簇新典型售予华侨的豪华花园洋房,唯一显眼之处是屋四周围着警方黄色宽胶带。
  程真随警员人屋。
  只见家俱名贵华丽,衬搭得无懈可击,处处水晶与大理石装饰。
  “没有撬门窗现象,室内亦无挣扎打斗,凶徒是熟人。”
  不知何故,屋内有点儿阴暗,不是光线不足,而是大幅打折织锦窗幔挡去了大部分阳光,也许,屋主认为如此才够情调。
  他们走到楼上。
  “这里。”
  推开主卧室门,大家都静下来。
  程真看到床上及地上的血迹。
  血已经干涸,在乳白床罩及地毯上结成一块块铁锈色,骤眼看,会以为是谁泼泻了黑咖啡。
  “十六处刀伤。”
  程真轻轻说:“一定有人非常恨她。”
  “毫无疑问。”
  卧室一端是更衣室,镶满镜子,猛一抬头,程真看到自己。
  背后人影一闪,程真停睛凝望,这个穿深色西装的人是谁?
  他出来了。
  程真转过头来,他只是另一个警方人员。
  程真默默走出凶室。
  “死者亲友大为震惊,我们得设法加以安抚,他们一定希望听到乡音。”
  他们离开现场。
  程真回头望,真奇怪,每一间屋里都有一座舞台,上演悲欢离合,这次,演出的是凶杀。
  下雨了,程真上车。
  在这种时分,一下雨气温马上降低,上午出来,程真没带外套。
  车子停在警局,警员转过头来警告她:“程小姐,现场照片很可怖,你可以不看。”
  “不,我不介意。”
  他带她进会议室,那里,每一位男士都穿深色西装,结灰色领带。
  程真看到了现场照片。
  连她这种老兵都打一个突。
  警员说:“现在你晓得为何整个圈子为之震动了?”
  程真不语。
  “问话现在开始,请随史沙展到邻室。”
  第一个接受问话的证人是一名中年女仆,两年前随着主人前来移民,不谙英语,此刻吓得只会打哆嗦,是她最先发现凶案。
  程真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样有用过。
  两个半小时后她结束这一天的任务。
  她在走廊用水杯盛水喝,问警员:“我的工作会持续好几星期吧?”
  “不,程小姐,警方还有其他三名翻译人员,你大约负责五名证人。”
  程真松口气。
  “案情真可怖是不是?”
  程真颔首。
  “一位昂藏七尺的翻译组同事一看照片就跑出去呕吐。”
  程真放下纸杯。
  “程小姐,我们送你回图书馆,这时叫车比较困难。”
  穿过走廊,走出大门,程真一直听到身后像是有脚步声,一回头,却没有人。
  那样希望见到他?又不是。
  程真忽然知道这叫做寂寞。
  她上了警车,摘下别在胸前的身份证明卡收进手袋。
  他们在图书馆前放下她。
  程真像是在刹那间回到现实世界,雨已经下得很大,她有点儿饥寒交迫。
  刚想折回停车场取车,忽然有人挡在她面前,她不为意,侧身借路,那人又挪动脚步。
  程真抬头,看到孙毓川站在她对面。
  她不由得笑了。
  此君一定已经熟读孙子兵法,实则虚之,虚则实之,然后攻其不备。
  只听得他很客气地问:“工作进行如何?”
  “很有建设性。”
  他颔首,“我知道你会帮忙。”
  “我可以猜到史沙展在想什么,平时温和怕事的华人犯起案来往往凶狠残酷,不可思议。”
  孙毓川不语。
  雨下得那么急,两个人的头都湿了。
  孙毓川忽然把手中的外套搭在程真肩上。
  程真问:“去喝杯热可可?”
  他微笑,“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问。”
  她还以为他会在警局等着她。
  程真微笑,“再见面,人家真的会疑心。”
  孙毓川忽然又问:“疑心什么?”
  程真仍然笑,“疑心我俩不喝可可过不了一日。”
  他们走进一间印度餐馆,程真主动叫了印式浓稠奶茶,咖喱羊肉、薄饼,大吃起来。
  半晌,见孙毓川没动手,看着她。
  他微笑,“你吃的时候是那么快乐。”
  “先生,世上有一百几十万人此刻正在挨饿。”
  “享受如此基本,实属难能可贵。”
  程真不去理他,手挥目送,大快朵颐。
  “任何见过你吃饭的人都会爱上你。”
  程真放下薄饼,轻描淡写问:“那么,你可爱我?”
  他缄默。
  程真笑,“看,那不过是一种假设。”
  她伸一个懒腰,推开面前的杯碟。
  吃饱了真舒服。
  “你不担心体重?”
  程真答:“有时候忽然瘦许多,害怕了,会拼命喝牛乳补救。”
  “食量惊人,你有没有胖过?”
  程真有点儿意外,“哗,问这样私人的问题。”
  孙毓川有点儿尴尬,“对不起。”
  “没关系,我们一直在路上跑,哪里胖得起来。”
  “很辛苦吧?”
  “因为喜欢,不觉得累,即使累了,也不愿放弃,有位同事,采访水灾,忘记穿雨靴,回来,脚都泡肿,要到医院诊治,这是工作部分代价,有些人为官作宰,天天大吃大喝,吃得胆固醇过高,血管栓塞,也是代价。”
  孙毓川不语。
  渐渐他眼睛尽露笑意,可是不说话。
  那么英俊的男子,真情流露起来,可以是很动人的。
  半晌,程真说:“这是我们首次约会。”
  “我们并没有事先约好。”
  “倒是真的。”
  他付了帐。
  “你有车?”
  程真说:“我送你一程。”
  他说了地址。
  程真把她的兰芝路华驶得如履平地,飞一样到达灰点住宅区。
  孙毓川笑说:“很佩服你的驾驶技术。”
  程真答:“好说好说。”
  他忽然说:“明天我回亚洲。”
  程真一怔,“顺风。”
  他张嘴,想说什么,终于转头向住宅走去。
  程真把车子驶走。
  这才真正展示技术,把车子开得像一部神速坦
  半晌,才发觉身上披着的外套还没归还孙毓川,她把车子停在道旁,往回驶,到他家,把衣服还给他吧。
  如果他只是一个人,那么,他也许会说:“进来坐一会儿。”
  谈什么好?聊谋杀案案情好了。
  窝在大沙发里,手中拿着酒,外边月黑风高,她可以问他:“是情杀案吧,没有撬门,没有挣扎。”
  程真身不由主往回驶,驶到屋子旁,忽然又停住。
  也有可能是管家来开门,笑着说:“请进来,孙先生与孙太太都在。”
  程真又在大路调头,往自己家驶去。
  人生路可不能这样随意,许多时,踏上第一步已不能回头,那叫做不归路。
  终于抵达家门。
  程功立刻打开门奔出来,看着母亲,“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担心死我。”
  程真看到壁钟,原来已经午夜十二点。
  程功说:“妈妈,图书馆早已打烊,你又没带手提电话,我去问过管理员,他们说看着你被两名大汉带走,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程真不回答,静静走进客厅。
  猛地看到董昕,吓一跳,像看到陌生人一样,这是谁,怎么会登堂入室?
  董昕问:“你到什么地方去了?程功担心得不得了。”
  程真坐下来,不出声。
  董昕说:“我知道你一直有你自己的世界,一头钻进牛角尖不愿出来,可是从来没有最近闹得这样慌,究竟你想怎么样?”
  程真抬头,像是什么都没听到。
  “好不容易熬到今天,有了一个家,你又忙不迭要把它拆散,程真,很多人会羡慕你,你却从不珍惜你所有。”
  程真一言不发,站起来往书房走去。
  董昕取过外套,同程功说:“我走了,无谓再与一幢墙讲话。”
  程功手足无措。
  程真在书房独坐。
  “对不起,”程功进来说,“我把事情闹大了。”
  程真答:“以后不必麻烦董昕。”
  “他仍然关心你。”
  “是吗,真的?”程真伸手熄掉台灯。
  母女置身黑暗中,反而比较好讲话。
  程功问:“你去了一个神秘蛮荒地?”
  “那是我们的内心世界。”
  “你心底到底希望什么?”
  “爱人,被爱。”
  “那恐怕是要扑出去争取的吧?”
  “一争取便失去本义。”
  “坐在那里,会得发生?”
  程真笑了,“我们的对白可能没有人听懂。”
  程功叹口气。
  程真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担心,满以为人到了一定年纪,必然与所有纷扰一刀两断,得道升天,可是看到妈妈这样,真不知几时才得解脱。”
  程功辩曰:“我没有那样想过。”
  “狡辩。”
  那夜,程真无论如何睡不着,已经许久没有失眠了,少女时期,为感情、功课、人事,时时辗转不寐,熬过许多苦夜。
  然后是为工作,几次三番被人陷害败下阵来,形势比人强,敢怒不敢言,一到晚上,思前想后,又惊又恼,浊气上涌,觉得人生没有意思。
  稍后对世情看淡,嘻笑怒骂,游戏人间,可是却还知道内心依然弱小。
  今晚那种彷徨的感觉又回来了。
  她拨董昕家的电话号码。
  电话不通,程真暗暗说:“董昕,给我一次机会,董昕,给我一次机会。”
  她累到极点,伏在枕上睡去。
  早上,程功上学之前进房来看她,见她熟睡,替她盖好被褥,见电话听筒搁一边,替她放妥,终于忍不住,按了重拨钮,看到示号屏上显示董则师的电话,不禁摇头叹息。
  程功驾车离去。
  睡到十点半,刘群有电话找。
  “还在睡?”
  “是,不犯法吧?”
  “所以说,一个人不能太早退休,你看你,无所事事,漫无目的,快要失重。”
  “我想回来。”
  “你一直是个说做就做的人。”
  “我所有的力气已经离我而去,我虚脱了。”
  “那是一首诗,那是你的近作?”
  “我该篇特写有无好评如潮。”
  “一般评语是不够辛辣,太过捧场,好比人家公司的业绩报告。”
  程真悻悻然,“以后我都不会再写一个字。”
  “别气馁,好好干。”
  “你拨电话来纯是为着鼓励我写作?”
  “不,我好奇,想看看你人在何处?”
  “为什么?”
  “因为孙毓川在东京开会。”
  “啊,我也应该在富士山?”
  “想象中是。”
  “不,他没有邀请我一起去。”
  “你们有无见面?”
  “有。”
  “有没有讲话?”
  “有。”
  刘群很安慰,“那已经好过但丁与比亚翠斯了。”
  程真讪笑,“你真正好奇。”
  “已经有关于你们的谣传。”
  “是你散播出去的吧,贼喊捉贼。”
  “我一个字都没说过,不过我想知道最新状况。”
  “一丝波纹也无。”
  “程真,其实呢,尚有余力的话,不妨做些有益之事。”
  “忠言逆耳,我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那么再见。”刘群叮一声挂了电话。
  警局接着找程真。
  程真出去一整天,因知道不会再看见孙毓川,异常轻松,对所有深色西装视若无睹,专心做翻译。
  工作到下午四时,忽有突破。
  警员说:“已经找到疑凶。”
  程真问:“是她爱人?”
  “不,是她爱人的妻子,她与她原先是最好朋友。”
  程真瞠目结舌。
  “她已认罪。”
  半晌,程真问:“还需要继续工作吗?”
  “照原定计划进行。”
  在走廊里,程真看到了疑凶,年纪很轻,相貌娟秀,皮肤白皙,看上去甚至不似是会与人吵架的样子,她木无表情,身上穿着考究的套装,由警员带到另一间密室去。
  程真忽然想起袁小琤,她与她是同一类型人。
  程真摸了摸脖子,有点儿害怕。
  警员说:“那样一个弱小女子,怎么会有力气杀上十六刀?”
  程真忽然答:“是情杀,是情杀就会有力气。”
  警员不再言语。
  那天晚上,程真综合了案情,把故事告诉程功。
  “……她与伴侣分居后,渐渐与最好朋友的丈夫来往,两个女子自幼一起长大,一起学琴,可是终于闹翻了,凶案发生的那一个清晨,她去敲门,她不肯开门,她说:‘让我们像小时候那样再合奏一曲,然后我会成全你们,离开这是非之地。”
  程功动都不动,静心聆听。
  “她终于开了门,与旧好友一起演奏一曲,闲话家常,一个小时过去了,没有事,两个小时过去了,也没有事,到她完全放下了心,忽然脖子一凉,失去知觉,接着,被刺杀十六次。”
  程功听得面孔变色。
  “她恨她。”
  程功站起来,退后一步,碰到茶几,脚步踉跄。
  “华人社区反而松一口气,因是个别案件。”
  程功打一个哆嗦。
  程真意外,“我不知道你害怕。”
  程功否认,“不不,只是人的心——”
  “人的心是世上最黑暗的地方。”
  “你说得对。”程功面色渐渐恢复正常。
  “念心理学的话,可以写一本论文,题目是‘为何弱女在精神压逼下有异常暴力行为’。”
  程功不由地说:“所以我要读建筑系。”
  “是,科学是光明的。”
  “我有事同你商量。”程功有片刻犹疑:‘为着应付考试,我想暂时搬宿舍,周未才来。”
  程真有点儿失望,这意味着她要更加寂寞。
  但她最不喜勉强他人,因深知勉强没有意思,所以回答:“这里总有房间留给你。”
  “我真幸运。”
  “其实你知道我会接受你所有的朋友。”
  “我们行为荒谬,喧哗不堪,非常讨厌。”
  程真笑,“我从来没见过你的同学。”
  程功甚有深意地说:“最近你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其乐无穷,很少出来看风景。”
  程真没有异议。
  这个特权是她辛苦赚回来的,别以为很容易,自小学开始,一个人就得适应群众生活:父母说些什么,老师怎么看她,同学可愿与她结交……成年后接着要讨好上司下属亲友诸色人等,行规蹈矩,不得越雷池半步。
  近日程真休假,躲进小楼,不再理会他人想些什么。
  她看着程功收拾衣物。
  真是爽快,统共不过三件衬衫两条长裤一双皮鞋以及若干内衣,塞进一只小皮箱即可,外套则在身上。
  程功坐下来,“我生母找到我。”
  “有什么要求?”
  “你猜对了,像她那样的人,没有要求,是不会找我的。”
  “她说些什么?”
  “她想来探望我。”
  程真有顿悟,“这是你要搬走的原因吧,你怕她明正言顺在这里住下来。”
  “是,”程功答,“然后就不走了,长期住下去,直到找到出路,相信我,那不是三两载可以办得到的事,我搬出去,你比较容易做,留她与否,悉听尊便。”
  “程功,你心思慎密。”
  程功苦笑,“我毫无选择余地。”
  “她的证件办出来没有?”
  “我不知道。”程功忽然问,“一个人,是怎么变成那么讨厌的?”
  程真叹口气,“很容易,你试试投亲靠友,三五个回合之后,众人就掩着鼻子走。”
  程功黯然。
  “所以不要问为什么人要发奋图强往上爬,皆因怕身体发臭。”
  母女俩唏嘘万分。
  半夜,电话来了,程真朦胧间觉得是母亲找她,非听不可,故此取过话筒。
  这时程真已经醒来,希望电话另一头是那个人。
  “程真?是我,”一把沙哑的女声,“下个月我想来看女儿,顺便度假。”
  程真当然知道这是谁,这是她的老同学,程功的生母。
  “程功住大学宿舍。”
  “她同我说过,你家总有空房吧?”
  程真听见自己说:“我要到日本去。”
  “你把门匙交给女儿,我会到她那里去拿。”
  程真立刻补一句,“房子已经租给亲戚作度假用。”
  “那我住哪里?”对方质问。
  “我不知道,或许应该订酒店。”
  “现在你们那边是什么时候?你替我——”
  程真看看闹钟,“凌晨三时正,我想补一觉,再见。”她挂上电话。
  很年轻的时候,她也认为凡事不替人着想最方便,错,后来才知道,不替人着想,路路不通,处处碰壁,非得一人让一步不可。
  奇是奇在程功小小年纪,已深切了解什么叫做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但她的生母却不明白。
  原来智慧不靠遗传,智慧靠学习。
  程真起床喝水。
  程功走过来,满怀歉意,“是她吧?”
  程真打个呵欠,点点头。
  程功很懊恼,“我以后都不用再抬起头来。”
  “谁说的?这种小事怎么会妨碍你的前程?千万别把它当作借口。”
  “将来——”
  “谁敢挑剔你,你叫我出来见他。”
  程功苍茫地微笑,“谢谢你。”
  程真忽然觉悟:“你是希望我给她在这里住的吧?”
  “是。”程功低下头。
  “我不想敷衍她,我不觉得我欠她。”
  “当然。”
  那天一早,程功载着行李出去。
  话别之后,她感慨地说:“人要自己争气。”
  程真一怔。
  程功跟着又说:“凡事自行了断,千万不要烦人。”
  程真十分意外,“你怪我不肯招待她?”
  程功很悲哀,“对你来说,不过举手之劳耳。”
  “你为什么不早说?”
  “我欠你已经很多,我已经不能再开口。”
  程功把车子驶走。
  程真也有心事,无暇再思虑此事。
  派出所工作已经完毕,她想到日本走一趟。
  订好飞机票,才想到那实在太过着迹,不不不,不可以,既然是个游戏,就该玩得别出心裁,连忙又取消飞机票,真愉快,已经杀死那么多时间,且患得患失,总比闷坐家中,无所事事的好。
  下一步该怎么走呢?
  下一子好像是轮到她了。
  她驾车出去,坐在路旁咖啡馆喝矿泉水。
  第一个朝她搭讪的男人间她是否可以提供服务。
  第二个对她有兴趣的男子愿意向她提供服务。
  而程真是这样想:总得有点儿感情吧,没有感情有什么意思。
  她离开咖啡座往大街散步,一边走一边想起一个朋友的遭遇,移民后朋友一直把自己当个游客,游了几年,忽感厌倦,想回家去,摹然发觉已经没有家,回不去了,不禁痛哭失色。
  失意例子很多。
  还有另外一位朋友,移民到美国小城,只得一家粤式茶楼,叉烧包仍然做得比拳头还大,呆不下去,只得开着车到温哥华亲戚处住,在街上碰到朋友不知有多高兴,拉着说个不休,衣服穿脏了万不得已回家洗,过两日又来了。
  程真的情形也一样吧,在香港,她会为这个游戏那么着迷吗?她有这许多时间吗?不可能,在这里,她想用另一种焦虑去遮掩离乡别井的不安。
  程真想起饮鸠止渴的故事来。
  路过董昕的办公室,因还未曾参观过,便乘电梯上去。
  董昕的拍档汤姆曾笑着迎出来,“稀客,什么风把你吹来?”
  “董昕不在吗?”
  “他与徒弟程功出去办交涉了,我陪你参观也一样。”
  办公室规模整齐美观。
  “华人真抬头了。”
  “是吗,”汤姆曾仍然笑,“你真的认为黄白平等吗?”
  程真说:“在这种事上,天真点好,表面上能过得去就算了。”
  “有许多暗涌,不讲你真的不知道。”
  ‘紧张的不外是官,光明正大助选,有了关系,不就方便得多。”
  汤姆曾笑道:“程真你真是明白人,最近很少见你,何故?”
  “董昕没告诉你?”程真意外。
  汤姆一怔,“说什么?”
  “由他告诉你比较好。”
  “什么事?”
  “我俩拆伙了。”
  “什么,”汤姆发呆,“没有的事!你俩是模范夫妻。”
  程真微微笑,坐下来,“真讽刺是不是?”
  汤姆仍然发呆,“今年过年,我到什么地方去大吃大喝,继而作倒地葫芦?”
  程真说:“汤姆,你也该结婚了。”
  “不不不,看到你们,谁还敢结婚!呵对不起,我的意思是,一对壁人也会分手,我又算是什么,不,我是指——”
  越描越黑。
  可是程真明白他的意思,把时间精力投资在婚姻上,实在太不划算了。
  “程真,这事尚有挽回吧?”
  程真黯然道:“不可能了。”
  “再给一次机会,”汤姆恳求,“看旧时情面。”
  “已经是最后一次机会。”
  “有无请教专家辅导?”
  程真说:“我是人精,何劳专家,我的问题我统统知道。”
  汤姆看上去比程真无奈。
  他忽然又问:“这里边有无第三者?”
  程真惆怅地说:“没有啦,我们的婚姻是病入膏肓,自动死亡。”
  “听说这一款是最可怕的。”
  “不,”程真更正他,“不是可怕,是可怜,渐渐忘记有这个人,渐渐一句话也没有,渐渐变为陌路。”
  汤姆几乎要哭出来。
  程真喝干了咖啡,“我要走了,你一定有事要忙。”
  这时秘书来请他听电话。
  汤姆犹自问:“过年我到什么地方去?”
  程真笑笑,拍拍他肩膀。
  她反而要去安慰老朋友。
  他们是最蒙损失的一群,平时来到董家,往固定坐惯的沙发上一躺,真是要酒有酒,要水有水,直发牢骚……以后不再提供这种待遇,是该向他们道歉。
  在门口碰到董昕。
  董昕很客气,“有事找我?”
  “不,来参观新写字楼。”
  “觉得怎么样?”董昕有点儿兴奋。
  “很好很宽敞,肯定可以大展鸿图。”
  董昕笑了,“我们会增加一个室内装修部门,你有没有兴趣?”
  程真摇摇头,“刚结婚时你也建议我在你写字楼附设一办公室做室内装修,不,我对瓷砖墙纸家俱毫无兴趣,我酷爱写作。”
  “我以为你退休了,所以旧事重提。”
  “我打算写长篇小说。”
  “我尊重你的意愿。”
  “程功呢?”
  “回宿舍去了,她很累,功课十分紧,她说早知如此,不如读商科云云。”
  “这孩子这样精灵也会讲气馁话。”
  “她生母给她许多压力,她想早些出身供奉她。”
  程真沉吟,“这上头,你看怎么样帮帮她。”
  “汤姆名下有空置的示范单位,可以暂时给她母亲渡假住。”
  程真放心,“那多好。”
  董昕摊摊手。
  他俩站在门口已经很久,半晌两人才道别。
  程真踏上归路。
  回到家,打开车门出来,一抬头,看到平房屋顶之上就是月亮与满天星,真是奇怪,没有霓虹光管与街灯,没有打牌声与孩子喧哗声,万籁俱静,只有远处几声大吠。
  她急急打开门进屋,按着电视,荧幕上报告新闻的是一金发蓝眼的洋妇。
  程真连忙转台,看到华人在中文台报告新闻,亦觉不对劲,再转台,这明明是外国嘛,忽然“哗呀”一声,奔到厨房去找酒喝。
  电话铃响,程真连忙接听,对方代表某机构作问卷调查,程真立刻说“不谙英语”,对方知难而退。
  电话再响,程真再说:“不诸英语。”
  对方马上取笑她,“你不会英文?这倒新鲜。”
  程真泄了气,“呵是你。”
  可不就是孙毓川。
  “听说案子已经侦破。”
  “是,大家放下心来,原来夺夫者死,规规矩矩做人,什么事都没有。”
  “我希望听到你老老实实同我说几句话。”
  “不,你若真要听老实话,电话不会打到我这里来。”
  孙毓川沉默。
  “你在什么地方?”
  “京都,明早到香港。”
  “多好,真正当得起行万里路。”
  “不过是从一个会议室到另一个会议室而已。”
  “就这样控制了蚁民的生死。”
  孙毓川实在忍不住笑出来,“做你家人,一定乐趣无穷。”
  程真“呀”一声,“可是我的俏皮话,从来不说给屋里人听。”
  孙毓川又说:“那么,做你同事最好。”
  程真笑,“嘿,我是个人精,这些年来,历劫明争暗斗,人事变迁,屹立不倒,他们都痛痛地恨我。”
  “那么,”孙毓川说,“做我最好。”
  “呵,到现在才知道。”
  “我希望看到你。”
  程真过一会儿说:“总有机会。”
  “可否到香港一行?”
  “不,我从不送外卖。”
  孙毓川楞住了。
  程真揶揄,“没听过这词儿?可见我们之间有一道鸿沟,你还是听听笑话算数吧。”
  过了一会儿,程真听见电话“搭”一声挂断。
  她一整夜都讪笑自己拘泥,邀请来了,还表示有宗旨有自尊,活该坐着闷死。
  不过自小到大,她都没试过移船就磡,那么辛苦,不就也罢。
  程真见过爱得要命的女同学,他走到哪里跟到哪里,他打网球她递毛巾,他打桥牌她在一边读小说,结果还不是不欢而散。
  反正没结果,不如潇洒地享受尊贵身份,不,我长驻大本营,你来走毕全程。
  一人走一半路都不行。
  反正是游戏,过程要愉快。
  讲完那个电话,程真心身舒泰,看着窗外一轮明月,又觉得外国的月亮并非不可接受。
  刚睡下,又听了一个电话。
  “妈妈,睡了没有?”
  程真高兴,“程功,你不生气了吧?”
  “妈妈今早我太过无礼。”
  “真正母女才会讲真话,你若待我过分客气,反而见外。”这种话本身就不像母女的对白。
  “董则师已找到地方给她住。”
  “看,问题总会解决。”
  “她为什么不能像你?”
  “像我?像我就惨了,你们这一代才是女性之光,我们各有各的纰漏,不说也罢。”更加虚伪了。
  程功笑了,那么年轻,哪有隔宿的忧郁。
  任何烦恼都还不过是淡淡的投影。
  程真一觉睡到天明。
  真是睡觉的好地方,一点儿杂声也无,亦无车子经过,直到天亮,被朝阳唤醒。
  程真揉揉眼起来。
  捧着热饮走进书房。
  夸下海口要写长篇小说,写什么好?镜花缘是个好题目,先有书名,再构思内容,抑或先把故事写出来,再配以书名?
  在花荫下写,还是在书房中写?
  许多行家宣布写长篇十年后仍然无所出,蛋都没下一只,程真,会不会同样命运?
  她在白纸上写下镜花缘三个字。
  半晌,再加署名程真。
  看着这五个字,她十分满意,到冰箱取酒,发觉已经一支不剩。
  只得坐在书房发呆,一大叠雪白原稿纸,浅灰色格子,左下角还印着程真稿笺四个字,那是一个生日刘群印来送给她的,三万张,以她写稿的速度大抵好用十年。
  格子都得一个个填满才能交出去,真是世上最奇突的营生。
  程真有熟悉的出版社,编辑是她朋友,小说完成后出版绝无问题,她是个幸运儿,可是,先得写出来。
  她取出第一页稿纸,在第一行写道: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
  门铃响。
  呵一定是邮差送中文报刊上来,得救了!
  程真飞扑出去开门,大门拉开,她呆住。
  门外不是邮差,是孙毓川。
  他身穿军装,英姿飒飒,双手提着一箱香槟酒,微笑道:“早,我送货来。”
  那是一个阴天,空气清新微凉,上一次程真得到这种优秀待遇,还是在大学里,她鼻子有点儿发酸,笑问:“什么飞机那么快?”
  孙毓川答:“军用飞机。”
  “真没想到你是军人。”
  “我是后备空军上尉。”
  “官阶还不低呢!”
  程真让他入屋。
  她正在等这酒,连忙取出银筒冰镇。
  程真尚未更衣,不过她一向穿运动衫当睡衣,头发编成辫子睡觉,还不算太乱,勉强可以见客。
  “请坐。”
  “我需要一大杯黑咖啡。”
  程真答一声“马上来”。
  她把咖啡放在茶几上,然后走到另一边沙发坐下。
  两人都没有说话。
  程真的目光有点儿贪婪地看着孙毓川,穿制服的他看上去更加英伟,他略见疲倦,来不及刮胡髭,与平时修饰整齐的孙毓川不一样。
  程真觉得凄凉,只有在极幼小,大约只得七八岁的时候,才会以如此贪婪、留恋、爱慕与无助的目光看橱窗里的洋娃娃,或是他人身上一条美丽的纱裙,怎么搞的,她不是已经长大成人了吗?
  鼻子又发酸了。
  她把香槟取过打开喝,手段一流,一看就知道亲手开过千支以上,只闻“卜”一声,立刻斟入高杯,忙不迭喝一口,像口渴小孩享受汽水那样。
  孙毓川也专注地看着她。
  程真清清喉咙,“坐得近一点。”
  孙放下咖啡杯,轻声说:“不能再近了。”
  程真说:“我们之间起码距离两公尺。”
  孙毓川声音更低,“实在不能再近了。”
  程真颔首,“或许你是对的。”
  过一刻他说:“你坐得近一点。”
  程真立刻答:“不,我若坐近来,我得为后果负责,我不打算那么做。”
  孙毓川笑了,他搁起穿着短靴子的腿。
  过一刻他说:“我有一子一女。”
  程真点头,“我听说过。”
  “他们此刻在美国接受教育,与祖父母同住麻省。”
  程真还是第一次听他说起私事。
  “我与妻子青梅竹马,二十多岁就结婚,彼此很尊重,她不适应东方生活,留法留美时间比较长,我的公事十分忙碌,二人相处时间不多。”
  程真不语,忙着自斟自饮。
  “但是我一直非常关怀她。”
  孙毓川说到这里,略为犹疑,目光转到窗外,辽阔的天空是灰紫色的,大团大团雨云聚集高空,随时会下大雨。
  “……要到很最近,我才知道,我没有恋爱过。”
  程真放下杯子,感喟道:“只有极少人才有恋爱的机会。”
  “他们是幸运,抑或不幸?”
  “我不知道,看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在什么人身上发生。”
  孙毓川轻轻叹口气,“与你说话很有意思,能够无话不说,诚属难得。”
  程真微笑,“有时,谈话对象比恋爱对象还要难找。”
  他放下双腿,“我要走了。”
  “这么快?”
  他微笑,“你会恳求我多留一刻吗?后果可是要你负责的啊。”
  程真忽然说:“我愿意负责任。”
  孙毓川一怔。
  程真笑了,“不过,久留没有意思,今日的话已经讲完,留待第二日吧。”
  他忽然问:“你可有思念我?”
  程真答:“全时间。”
  他又问:“我们是在恋爱吗?”
  “几乎是了。”程真微笑。
  “那多可怕。”
  “是,我同意。”
  “有什么办法可以——”
  程真答:“毫无办法。”
  孙毓川苦笑。
  程真安慰他,“别担心,至少我们是清醒的。”
  “是更好抑或更坏?”
  程真答:“更坏。”
  孙毓川大笑,“程真,你真可爱。”
  “我也知道。”程真十分自豪。
  “我从不认识比你更享受生活的人。”
  “那是我生存之道,不比你们,我生下来时一无所有,既来之则安之,非得尽量争取,自得其乐不可。”
  “我真的要走了,我要赶飞机。”
  程真送客到门口。
  “希望下次是我开门见到你。”
  程真扁扁嘴,“我永远不会那样做。”
  孙毓川笑了。
  一辆吉普车来把他接走。
  回到屋里,关上大门,程真不相信他真的来过,纸与笔仍然搁在书桌上,刚才一切,仿佛只是她所构思的小说情节,现在,随时可以把那一章写下来。
  唯一的证据,是那箱克鱼格香槟。
  门铃又响。
  程真吓一跳,笔掉到地下。
  不会是他吧,假如是,那真是败笔。
  可是她急急去开门,门外站的是董昕。
  他问:“我可以进来吗?”
  “当然,”程真回到现实世界来,冷冷问,“有何贵干?”
  “我有话同你说。”
  程真头痛,她不想听董昕说话,他这人最闷,无论什么题材,最终扯到经济实惠,世界各国房地产价格上去。
  她勉强道:“你说吧。”
  她用手撑着头,不欲抬头看他。
  董昕站在窗前,是在培养说话气氛。
  终于他指着空酒瓶说:“不要喝太多。”
  程真抬起头来,“这不是你要来说的话。”
  董昕说:“我还未准备好怎么样开口。”
  “是离婚吗?”程真微笑。
  “不,不是。”
  “你知道我是愿意签字的。”
  “我晓得,你从来不给任何人麻烦。”
  “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不,不是这件事。”
  “那么,你想好如何开口,再来跟我说吧。”
  “不要喝大多。”
  “你放心,再喝,我都不会失礼于你。”
  董昕答:“我很有信心,你的名气与器量都比我大。”
  他走了。
  程真有点累,这时的大色,同晨据曦不多,正好趁机会补一觉。
  可是她又不允许自己那么颓丧,只得沐浴更衣上街去。
  她在银行办完事走上商场,看到新一季衣裳,驻足欣赏。
  橱窗室有人与她打招呼,程真隔着玻璃看清楚了,不禁心虚地退后一步。
  袁小琤向她招手,与她一起的太太群一齐转过身子来看着程真。
  程真硬着头皮走进店内。
  袁小琤笑说:“陪亲友买东西。”
  有点无奈,有点疲倦,大概来了已经有些时候了,舍命陪君子,东看西看,亲眷只是不愿走,三四个太太一共拎着十包八包衣物,还有人在试身间努力。
  袁小琤真是温驯,程真自问办不到,她自己一年才买三次衣裳,而且是独行侠,速战速决。
  程真轻轻说:“转头去喝杯热而甜的可可,力气会回来。”
  袁小琤却笑说:“那边有套衣服,最适合你不过。”
  她领程真过去看。
  程真一瞄,但笑不语,差远了,她不穿半透明料子,也不喜亮片,更不会选蝴蝶边。
  “你看,纯灰紫色,刚配你。”
  程真一点儿也不动心。
  “我穿纯色不好看,我肤色太白。”
  这时,试身间里太太出来了,穿一件雪青底子鹅黄及翠绿大花连身裙,程真目定口呆,百货识百客,没话可说。
  她向袁小琤道别。
  袁小琤却说:“毓川在冲绳。”
  程真一愣。
  “去了好几天了,每一日都想念他,”她情绪有点儿低落,“他不在身边,许多事不能下决定。”
  程真唯唯喏喏。
  “越来越少时间陪我了。”
  程真看看表,“我约了人。”
  “改天我们出来吃饭。”
  程真点点头,临走再看了看那太太身上斑斓的裙子。
  衣服是好衣服,穿在不合衬的身体上,统共穿坏了。
  正像董昕与程真均算好人,可是缘分已尽,不再匹配。
  自超级市场回家,打开冰箱填满,才松口气,电话铃响。
  是刘群找她,声音有异,“程真,你方便回来一次吗?”
  “看是什么要事?”
  “程真,这些日子,赵百川一直没有出院。”
  噫,程真心底“咚”一声。
  “他的伤口不愈,医生加以详细检验,发觉他患癌,坏组织在肝与肾内发现,他的情绪非常坏,你可愿意回来劝他几句?”
  “我马上来。”
  刘群松口气,“你真够朋友。”
  “他心情如何?给我一个心理准备。”
  “他今晨割脉自杀,大量失血。”
  程真一怔,“我马上来。”
  真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回去。
  程真一时间没找到董昕,只在他秘书处留言,她收拾了一件行李便叫计程车到飞机场。
  她是出惯差的人,丝毫不觉有异,跑天下是生活一部分,在飞机上明正言顺可以休息,不过仍然希望飞行速度可以比现时快一倍。
  赵百川是老同事了,人称铁汉,做事全心全意,全力以赴,丝毫不在意经济效益,多年来左手赚右手去,环境不算好,这番出了事,后果堪虞。
  程真与他走的是两条路,平时不相往来,可是她尊重他,他也不小觑她,彼此欣赏。
  整个航程都索然无味,明明是好人,偏偏有这等遭遇,没意思。
  下了飞机,本来预备直赴公寓卸下行李,一出关,只见人头涌涌,挤得水泄不通,一问,才知道台风过境,正悬挂三号风球。
  糟糕,等车怕要三小时。
  正皱眉头,忽然见到有人高举纸牌,上书程真小姐四个字。
  程真松口气,好一个刘群,想得周到。
  她迎上去,“我是程真。”
  那人松口气,“程小姐,请随我来。”
  他是一个穿深色制服的司机。
  程真心中打一个突,报馆司机几时这样整齐了。
  司机领她到一辆黑色大车面前。
  程真抬起头来,“慢着,是谁派你来?”
  司机十分意外,“程小姐,是孙毓川先生。”
  程真一怔,手扶在车门上,过一会儿才说:“先送我到山顶医院。”
  回头一看,轮候计程车的人龙弯弯曲曲,见首不见尾,却一辆空车也没有,这可要等到几时去?
  程真抚额称幸,上车就走。
  到了医院,她吩咐司机等她下来。
  她蹬蹬蹬跑进医院大堂,一闻到消毒药水味道,忽然之间悲从中来,泪如泉涌。
  电梯门一打开,迎面碰见刘群,四只手一把拉住。
  “你怎么哭了?我们想来想去,就数你一张嘴最厉害,故把你请来游说百川为生命斗争,可是你看你,一副打败仗的样子。”
  “百川有无买保险?”程真抹干眼泪。
  “他哪里晓得有这种门路。”
  “惨。”
  “正是,平时一提到钱,就觉得庸俗不堪,烦琐可厌,口口声声不讲钱,这一下,正中资方下怀,许多人以为不讲钱就难能可贵,你倒开口看看,鬼同你讲那个,求仁得仁,现在好了,一个老婆三个孩子,怎么办!?”
  “你别急。”
  “他老婆哭得死去活来,愁云惨雾,像一出惨情电影,可是还不能控诉这吃人社会,只能怪老赵没计算。”
  到了病房门口,两人静下来。
  程真深呼吸,换上一个微笑,推门进去。
  她以为走错房间,两张病床上均躺着骨瘦如柴的病人,面孔好比骷髅。
  她刚想退出,忽听得有人叫她:“程真,这边。”
  她呆住了。
  “老赵?”
  他明明是个体重七十多公斤的大汉,短短个多月不见,怎么会变成这样?
  “老赵,是你?”
  “程真,你怎么回来了?”他挣扎着。
  程真按住他,可不就是他,英雄只怕病来磨,程真恻然,轻轻说:“我不大适应,我掛住大家,借一点点借口就跑回来。”
  只听得赵百川道:“倒也好,刚好回来见我最后一面。”
  “这是什么话。”
  “程真,你是爽快人,你看我,哪里还有得救,不必自欺欺人,越是治疗,越受折磨。”
  “这又不对了,医生说治,就得治。”
  “程真,我害怕。”
  他掩住脸,双手簌簌发抖。
  “百川,你听我说,百川——”
  他忽然嚎叫起来,声音中充满悸惧,看护闻声进来,替他注射,一边把程真与刘群赶出病房。
  程真颓然,“我明天再来。”
  “我送你回去。”
  “我有车。”
  刘群一怔,“谁的车?”
  程真不会瞒刘群,“孙毓川。”
  刘群不语,看着天空,叹一口气,“程真,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你看生命何等脆弱,能快乐且快乐。”
  程真点点头。
  她请司机驶到琴瑟路她娘家去。
  与母亲寒暄几句讲好改天吃晚饭就走了。
  在车里问司机:“这个台风,叫什么名字?”
  司机答:“叫奥菲莉亚。”
  程真一怔。
  过些时又问:“刮得成吗?”
  “已经远离本市直赴海南岛。”
  程真松口气。
  到了公寓司机说:“孙先生吩咐我明早九时来候。”
  程真说:“不用了,我自己有办法,你替我向孙先生道谢。”
  司机仍然笑吟吟,“孙先生吩咐我在这里等。”
  程真忍不住问一句:“他人呢?”
  司机老老实实回答:“我不知道。”
  程真这才取过简单行李回熟悉的小公寓,宾至如归,推开窗,邻居搓麻将的声浪排山倒海而来。
  她一看表,十一点半,大乐,探头出窗,大声叫:“过了十一点了,再不住声,要报警了!”
  接着听到邻居喃喃咒骂声,到底收了牌局。
  程真觉得无限亲切,取出新鲜床单铺好睡上去,室内十分清洁,想必是母亲定期着人来收拾。
  分期付款买这幢公寓之际还没认识董昕。
  那时年轻,真怕会在这个丫角终老,一到假期,连个说话人的都没有,慌忙地四处约会亲友,多委屈迁就她都肯……真傻。
  现在只希望可以躲在这里一辈子。
  程真淋浴更衣,累,但是睡不着。
  刘群拨电话来,“我知道你还没睡。”
  “想起老赵,心头上仿佛压着一块大石,”程真难过,“几时我们这些人不必身后萧条就是大跃进了。”
  刘群说:“你不用,程真,董昕会好好对待你。”
  “我与董昕已濒临分手。”
  “他要面子,他是大男人作风,他一定会替你料理后事。”刘群看得很准。
  程真啼笑皆非,“谢谢你,我自己也有能力。”
  “老赵的孩子还小,而且还有三个,吃起来穿起来非同小可,差不多大小,又得齐齐缴付学费,这年头养孩子决非农业时代加双筷子那么简单。”
  程真无话可说。
  “我们此刻在进打捐募运动,你捐个十万八万吧。”
  程真落下泪来。
  “哭什么,你又不是拿不出来。”
  “我明日交支票给你。”
  “程真,好心有好报。”
  “我不要酬劳,我只想像儿时那样无忧无虑睡一觉。”
  董昕的电话跟着来了。
  “刚才我已经打过,没人听,你还没到家。”
  “谢谢你关心。”
  “赵百川如何?”董昕问。
  “你记得这个人?”
  “记得,在我俩婚礼上,他大肆抨击政府,众亲友为之侧目,一家五口,占了半张桌子。”
  “是,是他。”
  “最大的孩子今年才十五六岁吧?”
  “不错,刚要进大学,这才叫人难过。”
  “你尽量帮他忙,我支持你。”
  程真感激,“董昕,在这种事上头,你还是黑白分明。”
  “好好休息,替我问候妈妈。”
  程真或许会后悔结婚,但是她不会后悔嫁给董昕。
  第二天一早她带着现金支票出门与刘群会合,才九点多,街上已经人挤人,肩摩肩,程真把手袋挂肩上,用手紧紧握着,习以为常,她知道她到家了。
  昨日那辆车果然在门口等她,她上车,与司机打招呼。
  在约定地方见到刘群,“来,我们去吃道地广东茶。”
  嘈吵的茶楼,说话几乎听不清楚,可是谁在乎,程真迅速填饱肚子。
  声浪分贝已达不健康程度,可是填充了程真空虚的心灵,她在这里长大,市内所有缺点都属理所当然。
  她俩随即去探访赵氏。
  赵太太双目如鸽蛋般肿,已无言语。
  刘群对她说:“我陪你去把捐款存入户口。”
  她们去了,程真与老赵单独相处。
  程真把报上头条读给他听。
  老赵情况比昨夜好得多,面露笑容,可是双目深陷,形容枯稿,已不是当日那个老赵。
  “几时做手术?”
  老赵要过一刻才答:“医生说不用了。”
  程真立刻明白,握住老赵的手。
  “我现在想开了,安静等待那一天来临,程真,他朝汝体也相同,不过,遗憾的是,看不到三个孩子结婚生子。”
  程真毫不犹疑地说:“一定出人头地。”
  “替我看着他们。”
  “我会的。”
  “程真,听说你特地回来看我。”
  “我是闲人,不比他们,他们忙得死去活来。”
  “我后悔没有抽多些时间出来陪伴家人。”
  “用懊悔,将来在天国相聚,有更美好时日。”
  “程真,我们会到天国去吗?”
  “你肯定会,老赵,你是公认好人,我,我就差一点了,”程真颇有自知之明,“我太爱恶作剧。”
  老赵居然被程真引得笑出来。
  她一直握着他的手。
  这些年来,她以为她对死亡已经颇有认识,可是老同事要提早告辞,她还是一样伤心。
  接着,老赵的三个孩子来了,最小那个还带着书包。
  程真说:“我明日再来。”
  “程真,不用了,你回去吧。”
  “我陪你一个星期,不用讨价还价。”
  刘群陪着程真到赵家与赵大太聊到生活细节,逐一商讨解决办法。
  “把大儿送到加拿大来读书吧,”程真说,“我负责这三年开销,届时程功已毕业,她可来接棒,做司机管接送,还有,跑跑腿当当差。”
  赵太太无言,只是落泪。
  “你放心,他出了身,自然会照顾弟妹,日子会熬过去的,坚强点。”
  忽然之间,话说不下去了,程真站起来,离开赵家,上车,看到座位一侧放着一大箱香槟。
  她如获至宝,取过一瓶捧在怀中。
  司机说:“孙先生唤人送来。”
  如一直有人赞助香槟,真不在此生。
  “替我向他道谢。”
  “程小姐,他说今日下午到府上见你。”
  程真吓一跳,“今日下午,几点钟?”
  “他没说时间。”
  岂有此理,下午可以自一时至五时半,整整四个半钟头,如何守候?
  程真发呆,等,还是不等?
  最好召一桌麻将,一边搓一边等,不至于浪费时间,这是妇女们打牌的至大原因?
  车子到了家。
  司机帮她把酒抬上去。
  他要她等。
  她得急急想个对策,正是,等亦不是,不等亦不是。
  一看钟,已经一时半,如果不等,要赶快出门才是,正在犹疑,门铃一响,莫非他决定早到?
  一打开门,却是母亲大人驾到。
  程真安下心来,这下子名正言顺可以留在家中。
  母亲絮絮发言:“你又为哪个闲人两肋插刀?”
  “你益东家帮西家,总是不理自家。”
  “董昕为什么没同你回来?”
  程真呆坐着,不知自己年纪大了会否变成这样唠叨,对程功的琐事管个不休。
  整个下午都被她噜苏殆尽!
  看看表,已经五点多,程真送母亲大人下楼。
  司机还没下班,顺便载老人一程。
  程真在附近溜达,在潮州食肆中买了半斤熟花生,用来送酒,最好不过,她喜欢这些小食店与角落士多,她缓缓踱步回家。
  到家门看见一个人蹲在她门口。
  闻脚步声他抬起头来笑。
  “是你吗?”
  “我足足等了四十分钟。”
  “现在已是黄昏,逾时不候。”
  他站起来。
  程真用锁匙启门。
  开亮了灯,她看着孙毓川,孙毓川也看着她。
  孙毓川讶异,“你看你,又瘦又干,怎么刹那间憔悴了?”
  程真哈一声,“你也是呀,老兄,脏兮兮,一身军服似整月未换,怎么搞的?”
  然后再也忍不住,她主动拥抱他,埋首他怀中。
  孙毓川的下巴紧紧抵着她头顶,半晌才说:“你好几天没洗头了吧?”
  程真本来想哭,此刻又忍不住笑,“总比你多日不洗澡的好。”
  “我没想过敢拥抱你。”
  程真说:“感觉真好,很舒服,像七十二小时未睡,回到家中躺到床上一样。”
  “谢谢你,形容得很贴切。”
  “没想到会进展到这个地步。”程真语气凄酸。
  “是,第一次开口与你说话时我也那么想:总算有过对话,不是陌生人了。”
  程真说:“或许我们应该等待对方,不应结婚。”
  孙毓川不出声。
  “那也不行,”程真改口,“一旦生活在一起,什么情趣都会变质。”
  孙毓川问:“你为何憔悴?”
  程真回答:“我老友快要死亡。”
  “是,我听说了。”
  孙毓川放开程真,细细看她的脸,然后,他走到另一角坐下。
  程真连忙去做饮料。
  孙毓川在客厅说:“在这里可以看到你青年时期的生活状况。”
  地方小,无论在什么角落讲话都清晰可闻。
  “所以一直不愿卖掉这公寓。”
  “你将留几天?”
  “一个星期左右。”
  “你会否恢复原职?”
  “相信不会,那是一份很辛苦的工作,起早落夜,四处奔波,一旦懒下来,再也不愿背起架生,我们敌人不少,历年挖社会疮疤,被人痛恨,属厌恶性行业。”
  “对于工作,你是认真的吧?”
  程真点点头,“可与你打赌。”
  孙毓川看着她问:“假如我为你提供一份工作,你可愿接受?”
  程真一怔,坐下,笑起来,差些没埋首双膝上。
  他要给她一份工作,好让她乖乖留在身边,正像当年董昕欲把她训练成室内装修师一样,她与他出双人对,任他副手。
  不不不,她有思想有灵魂,这不正是他们当初觉得她与众不同之处吗?
  “不,”程真摇头,“我有我的打算。”
  “当然,”孙毓川温和地说,“我相信你有计划。”
  程真看着他微笑,“还有什么问题吗?”
  “将来要见面,就更加困难了。”
  “困难并非不可能,我的生活里,没有什么是容易的。”
  “那是因为你不允许他人帮你减轻负担。”
  “你说得对,什么都是靠自己的好。”
  “那样倔强,必定吃苦。”
  “所以我相信没有什么好事会得耐久,一开头就持悲观态度,往后便不会失望。”
  “与你说话真是舒服。”
  “你一再强调这点,”程真问,“难道你统共没有谈心事的朋友?”
  孙毓川欠一欠身。
  程真讶异,“真没想到你如此寂寞。”
  他英俊的脸上露出感喟的神情来。
  “我比你幸运。”
  孙毓川笑道:“看得出来。”
  “我们这行业人人大情大性,喜怒哀乐都搁脸上,敢怒、敢言,还有,恨一个人,也千万要给他知道,不然白浪费精力。”
  “真痛快。”
  程真十分自傲,“说得好。”
  “可是,为什么敢恨不敢爱?”
  程真被他一言打沉,不作一声,隔了一会儿才说:“生活有了经验,知道这是件非同小可的事情,修行那么多年,实在不想放弃功力。”
  孙毓川叹息,“你说话一句是一句,惊人坦诚。”
  “假如我很年轻的时候认识你,一切肯定两样。”
  “我告诉过你,大学时期,我有个朋友像你。”
  程真微笑,“你与她怎么样了?”
  “家里反对。”
  “你还得听家里?”程真大表意外。
  “是。””
  “哗,那么惨。”
  “我与她龈龋甚多,所以我想,大概分开也是好的。”
  程真摇头,“你错了,吵架也是一种沟通,你不会与不相干的人吵架。”
  “你说得对,我思念她至今。”
  “家里为何反对?”
  “怕她太过不羁。”
  “有无她消息?”
  “她在美国波士顿教书,已婚,有两个孩子,与常人无异。”
  “有无再见她?”
  “没有。”
  “为什么?”
  “怕她笑我,我已十分沧桑,与当年差太远了。”
  “我才不会那样说!她一定在报上看过你的照片。”
  孙毓川瞪她一眼,“希望不是你那篇特写。”
  程真大笑,笑得眼泪都掉下来。
  孙毓川感喟地说:“我只认识两个会这样大笑的女子。”
  程真安慰他,“已经不太坏了。”
  他站起来。
  程真送他到门口,微笑道:“下次看到你希望你穿西装。”
  他神色黯然,一言不发。
  程真看着电梯门关上,良久,没有进屋关门,她落下泪来。
  赵百川没有浪费任何人的时间,他很快昏迷进入弥留,留下呆若木鸡的妻子与惶恐的孩子。
  程真当夜便去陪他。
  看护轻轻说:“你们这班同事情深意长,真正难得,其实,你可以回去休息,他已没有知觉。”
  程真疲倦地惨笑,“不一定,也许他的灵魂已升上屋顶,正在俯视他自己的躯壳。”
  看护没好气,摇摇头走开。
  又过一夜,赵百川才离开这个世界。
  程真黯然与刘群话别。
  她只能说“尽快把赵小川送过来读书”。
  然后背着行李上飞机,不知恁地,那时十分希望有人送她一程,可是人生往往想什么没什么,不如意事常八九,她重重打赏为她服务好几天的司机,一人登上飞机。
  不知恁地,一阖上眼就看到赵太太愁苦的面孔,她只得唤人取酒来。
  到站几乎酩酊,被服务生唤醒才懂得下飞机。
  程真随着一众走进海关,那是一条长而窄铺地毯的走廓,走着走着,程真忽尔问自己:“我干吗在这里?我明明是中国人。”几乎想打回头,就在那个时刻,有人高声叫她:“程真,是程真吗?”
  停睛一看,是泛亚通讯社一位朋友。
  只得交谈几句,不自觉来到关员面前,顺利过关。
  一出门就看见董昕。
  程真没想到他会亲自来接,暗暗留意他有否对不修边幅的她露出厌恶神情。
  他没有,他脸色凝重,似有心事。
  “程真,我有话说。”
  “请说。”
  “回家坐好才说。”
  程真用手撑着头,“那么重要的事?改天说行不行,今日我实在累。”
  “已经拖太久了,非今天讲不可。”
  程真频频打呵欠。
  二人一言不发到了家。
  开了门,程真嘀咕:“程功没来替我浇花。”
  董昕却说:“你坐下。”
  程真抬起头,“你有话请说吧,别卖关子了。”
  董昕清清喉咙,“你讲得对,程真,我另外有了人。”
  程真耳畔“嗡”地一声。
  这么快。
  这是一个讲效率的世界,董则师自然不甘后人。
  终于不得不分手了,从此以后,他的世界再也不容她踏足,奇怪,她不是已经对他的天地一点兴趣都没有了吗,为什么由他宣布出来,统共不是味道?
  原来,做不做客人,吃不吃这顿饭纯属等闲,可是,由主人说“你不必来,没请你”,感觉又自不同。
  这一刹那,程真但觉多年时间心血泡了汤,不禁气馁,脸色变得煞白。
  董昕全神贯注留意程真神情,见她脸色大变,可是不发一言,沉得住气,倒也佩服。
  程真平时独来独往,自作主张,并非传统贤妻,不过遇到要紧关头,时穷节乃现,她非常沉着大方,董昕总算享受到她的优点。
  半晌,程真说:“每个人都有权追求快乐。”
  董昕清清喉咙,“谢谢你。”
  “祝你幸运。”
  “你也是,程真。”
  “几时把文件准备好,我去签名。”
  “我名下所有财产,依法你占一半。”
  “你十分慷慨。”
  “应该的,耽搁了你这些岁月。”
  程真靠着落地长窗,默默不语,董昕算是有良知的人,知道女性的时间经不起耽搁。
  他试探地问:“仍然是朋友?”
  程真看着他,淡淡答:“可以做朋友,何必离婚?”
  她站起来,预备送客。
  “慢着,”董昕说,“你不问她是谁?”
  程真老实不客气地回答:“坦白说,我才不理会那么多。”
  “可是这次你必须知道。”
  程真光火了,“我已说过我不想知道!”
  “程真,她是程功。”
  程真呆住,一脸问号。
  董昕知道她想再听一遍,“她是程功。”
  程真听见了,第一个反应是“糟糕,事情太坏了,怎么可能一时间失去董昕与程功”,然后立刻想到她身边最亲近的两个人出卖了她,悲哀之意油然而生,令她双手发颤。
  不过她是一个出来做事的人,平时已经练得刀枪不入,越遇大事,越是不动色声,无论如何,不可让敌人知道练门所在,也不可露出伤重楚痛的样子,免得敌人穷追猛打。
  故此董昕那时看到的,只是程真一张没有表情的面孔。
  那董昕原本扎好马步前来应战,看到程真没有发招的意思,反而有点慌。
  他尝试解释:“这件事发生没多久,我已争取第一时间向你说个明白,免你受到更大伤害。”
  程真不发一言。
  董昕一想,不对,刚才的话说错了,怕程真恼怒,故另外再添几句:“我很内疚,所以亲自向你交待,愿意作出补偿。”
  程真这时斟了一杯白兰地,坐下来慢慢喝。
  她像是被人在面孔上打了一锤,五孔流血,金星乱冒,可是她知道她不能倒下来,她要努力做完这场戏,她想说几句得体的台词,可是在脑海中翻箱倒柜,都找不到适用的剧本。
  她,程真,也会遇到词穷的时刻,由此可见董昕有多厉害。
  “程功在我们家里生活近十年,她对你始终尊重,我向她解释,在她介入之前,我同你的感情已经死亡。”
  这番话,董昕在过去数日中,大概已经练了三千次,如今说来,自然有金石之声。
  程真靠在安乐椅上,不能动弹,她怕一动就倒在地上,她不能叫对方看到伤口,也不能叫他看到血。
  过了很久,她才开口:“我都明白了,你回去吧。”
  “程真——”
  “文件准备好了,我会来签字。”
  董昕感动了,“程真,我小觑了你,我以为像你那样的脾气,一定会叫我难堪,下不了台,千方百计拖得我们筋疲力尽,可见我是小人之心。”
  程真别转面孔。
  “程真,君子成人之美,我余生感激你。”
  他站起来,开门,离去。
  董昕走了很久,程真才缓缓走过去锁上大门,双腿发软,坐倒在地。
  她几乎要爬回睡房去。
  想到程功初到她家,她陪这小孩去买衣服,程功连内衣裤都没有,从头到脚要重新置,看得出好几天没洗过澡,还得带她去剪头发,皮肤与肠胃都有病,直看了一年医生,脸色这才慢慢红润,可是功课一直追不上。
  是程真天天晚上拨时间出来替她补习,有时累得慌,还撑着眼皮教功课,程功故此不敢不下苦工,这才跑了头马。
  一切历历在目。
  她以为她一生都会是好朋友。
  时常半玩笑半认真地说:“程功,我死了之后,这一切都是你的。”
  没想到那小女孩没耐烦等她死。
  现在果然一切都已属于她。
  程真叹口气。
  怪不得要搬出去住,以便进一步瞒住她,待时机完全成熟才顺理成章掀盅。
  生活经验告诉她,敌人越是逼她吵,她越要维持缄默,以静制动,令对方无可奈何。
  她如果沉不住气炸起来,可要令仇者快,亲者痛。
  这道理谁不懂,可是真做起来,却有一定难度。
  程真觉得头眩,她怕室内氧气不足,推开窗户,探头出去。
  户外已经凉风习习,颇有寒意,吹半晌,程真醒了,心灰意冷。
  那晚她醉倒床上,朦胧间觉得冷,可是没有足够力气把一床被子拉上身子。
  她凄凉地觉得会就此冻死在床上,待邻居发觉。她已是一具尸首。
  天亮了,她听见声音,有人进屋来,一路收拾杂物,那人的脚步声一直走近,推开房门,看到床上的程真,急忙过来扶起她的头,把她身体翻过来。
  这样一动,程真忽然呕吐起来。
  幸亏肚子是空的,吐来吐去白辛苦了喉咙腹腔,她躺下喘气。
  睁开眼,看见扶着她的正是程功,真糟糕,这样狼狈的情形被她看在眼内,窘死了。
  “水。”她呻吟。
  程功一声不响去厨房泡神糊茶。
  她常见程真醉酒,文化界的人就是爱喝,醉死在所不计。
  程真把一碗茶慢慢喝完,觉得灵魂缓缓归位。
  程功轻轻说:“我替你煮了白粥,有肉松酱瓜。”
  程真讶异,她太了解这个孩子,她的演技不至于逼真纯熟到这个地步,这里头还有文章。
  说程功有事瞒着她,可能,不过拆穿后她不会若无其事上门来,她还没练成这种能耐。
  程真忽然明白了,程功还未知道董昕昨日来摊过牌。
  他没告诉她。
  只有那样,程功才会继续充满内疚。
  一个内疚的人是软弱的,比较容易控制。
  董昕竟那么工心计。
  程真更加无言。
  程功冰雪聪明,日后一定可练得与董昕旗鼓相当,不必替她担心。
  这时听得程功说:“喝那么多伤身体,肝脏难以负荷。”
  程真的喉咙就是喝哑的,少女时期声线不知多清脆,“你的功课如何?”
  “还需五年漫漫岁月。”
  “一下子就过去了。”
  “是,都那么讲,可是我希望早些毕业,早些自立。”
  “你母亲来了没有?”
  “上星期到的,喜欢得不得了,正找顾问研究正式移民。”
  程真忽然露出一丝微笑,董昕董昕,以后你有得烦了。
  这个时候笑得出来,程真非常佩服自己。
  也可能笑得太早,董昕也许就是喜欢扮伟大的角色照顾这两母女,好让程功余生感激他。
  “移民其实很简单,要不有才,要不有财,”程功说下去,“可是她偏偏什么都没有。”
  程真不语,她怕话中露出讥讽之意,何必呢,她的损失决非口舌上占一点点便宜可以补偿。
  要泄愤,除非用更大的报复。
  程真看着程功纤细白皙的脖子,心想,如果控制不住,扑过去,用力扼,要多久才可使她断气?
  想到这里,十分惊恐,又有呕吐的感觉。
  不可以任由思流朝这方面飞去,太危险了。
  程功身量比她高大,打斗起来,未必不是对手,最重要的是,程真非常自爱,世上没有人没有事可以令她陷自己于不义。
  人家已经不爱她了,她更要爱自己。
  想到这里,气渐渐消了。
  此时她决定不再追究。
  她愿意退出成全这个曾经一度叫她妈妈的女孩,由年轻力壮的她来侍候董则师吧。
  想到这里,程真有点悲哀,她一生的爱与恨都是含糊的,她所有的激情都用在工作上了,其余一切,像是可有可无,终于,她进化成今日这样,变为一个没有血性的人。
  程功并没有留意到程真思潮起伏。
  她正用小铜壶为室内植物浇水。
  程真平和地告诉她:“你该走了。”
  她不想再对着她。
  程功却没有离去的意思。
  门口停着董昕借给她或是送给她的平治吉普车,她以后再也不必担心开销了。
  程真尽量帮她:“你可是有话要与我说?”
  “是。”程功如释重负。
  “讲吧。”
  “首先,我请你不要怪我。”
  程真微微笑,“你这要求过分,我还不知道你要说什么,怎么事先就不准我怪你?”
  “囡为,我相信我会伤害你。”
  程真看着程功,笑意不减,“是吗,别高估自己,试试我,你未必得胜。”
  “呵不,我情愿我输。”程功抢着说。
  “那么,祝你得偿所愿,快把话说出来吧。”
  程功坐她面前,低着头,思量如何开口,程真觉得她似陌生人,事到如今,还矫揉做作,似有无限不得意之处,好不讨厌。
  程真想起她母亲一直不喜欢这女孩,还真有点预感,看,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就在这个时候,程真又回忆到当年四处替程功找学校的情形。
  “记得吗,”心又慈了,“那是一个下雨的早上,我们在圣马利书院门口排长龙轮候见校长。”
  程功不住点头。
  “一位教师出来维持秩序,发现了我是她大学同学,立刻给我眼色示意,我们悄悄脱离队伍,到后门打尖……”
  程功接下去,“可是你脚上一双白皮鞋已经泡了汤。”
  她忽然掩脸哭泣。
  程真叹口气,“你有话直说吧,我一定原谅你。”
  “我想辍学结婚。”
  “胡说,”程真温和地斥责她,“结了婚也可以升学。”
  “对方要求我在家做传统妻子。”
  “你爱他吗,愿意为他牺牲学业吗?”
  程功不作正面回答:“他是一个结婚的好对象。”
  “你将来会遇到很多类似的人。”
  程功黯然,“你白栽培我了。”
  程真啼笑皆非,“你少担心我,你有什么非嫁不可的理由?”
  “我能等,我生母不能再等,她需要居留权,有人可以帮到她。”
  程真讶异,“所以你乐意为他牺牲前途?”
  “不不不,他对我那么好,我也很感动,跟着他,我知道我会幸福。”
  “年纪比你大那么多,一定懂得呵护你。”语气还是讽刺了。
  程功诧异,随即颓然,“你已经猜到了。”
  程真颔首,“中年专业人大,事业有基础,经济情况稳定,可惜有前妻,是不是?”
  程功忽然抬起头,“前妻,他有前妻?他说他从来没有结过婚,为什么要瞒我?”
  程真“噫”地一声。
  她一洗疲态,忽然之间,四肢可以随意活动,脑细胞充满生机,“没有前妻?”
  程功答:“我最讨厌男人有前妻,怎么会明知故犯?”
  程真咳嗽一声,“我以为既是中年男子,大概总有前科。”
  “不,汤姆从来没有结过婚!我相信他。”
  汤姆,是汤姆曾。
  程真忽然大笑起来,指着程功,笑得咳嗽。
  董昕误会了,他低估了程功的心眼,自作多情,她讨好他,接受他的礼物,他就以为她是囊中物。
  程真笑得不能停,笑得歇斯底里。
  程功抱怨,“妈妈,你宿酒未醒。”
  程真拭去眼角的泪印,“是,你说得对,我得收敛一点,豪放过了头,就成十三点。”
  程功说:“我正站在三岔路上——”
  程真说:“你放心,我会与汤姆曾作谈判:结婚管结婚,读书管读书。”
  “他会就范?”
  程真笑,“我是他未来丈母娘,他不敢不听我的。”
  “你不反对婚事?”
  程真反问:“反对有效吗?”
  程功不语。
  “反正我支持你,娘家永远有房间等着你回来住,生了孩子,带回来养。”
  “母亲。”程功紧紧拥抱她。
  程真喃喃说:“失去丈夫不要紧,幸亏女儿仍在身边。”
  “你一定对我很失望。”
  “失望到极点,”程真仍然微笑,“叫曾某人来见我,告诉他,丑女婿终需见岳母。”
  “妈妈,真没想到你会支持我。”
  程真心想,比这更大的事,我都不打算与你计较,她由她带大,半夜起来喂药的苦况历历在目。
  程真说:“你叫他快来,明早我要到纽芬兰。”
  “去哪里?”
  “去圣约翰某渔村度假,我会给你地址,我在甘德下飞机乘车前往目的地。”
  “妈妈,你为什么不能学其他母亲那样上巴黎买名牌时装?”程功有点担心。
  程真说:“我不觉我穿得差。”
  “那当然——”
  “别越描越黑了,”程真温和地说,“去,我要准备行李,那里已经下雪。”
  程功再拥抱她一下离去。
  程真浑身酸软,有恍若隔世的感觉。
  年轻真好,打一个转,就叫两个中年男子神魂颠倒,争相献媚。
  不是很久之前,程真也还做得到,后来觉得对事业毫无帮助,反而是项阻滞,故不弹此调。
  打真军那么多年了,一样站得住脚,不屑扮狐媚子。
  她留下地址,傍晚就乘飞机往东部。
  她感激程功救了她。
  程功不是不可以选择董昕的,董与曾同样愿意,可幸程功讨厌有前妻的男人。
  比起她,程真暗暗惭愧,她明知孙毓川有妻室,却仍然勇往直前。
  这使她更加要急急躲到纽芬兰去。
  算一算时间,抵达圣约翰,约是第二天清晨。
  太阳刚升起来,她要乘三小时车才能抵达目的地。
  公路沿海,看到的是浩瀚的大西洋。
  程真幼时并不是一个出色的孩子,贪玩贪吃,对功课不大在意,进步得很慢,读小学时,常考尾三名,一年级小同学看着地球仪,会大声随老师手指之处读出太平洋、大西洋、印度洋,程真茫然不知所措,统共不知是啥东西。
  她沉迷于人鱼公主的遭遇、快乐王子的悲惨结局。
  老师并不喜欢她,程真记得教师们宠爱一个大眼长睫会得说“爸爸自瑞士带来这副皮手套给我”的女孩,她聪明伶俐,成绩很好。
  直到去年,程真仍然不服气地与董昕说:“他们看到天才而不认识,活该他们现在要自报上读到关于我的消息!”
  程真见过那女孩,现在当然成年了,眼睛仍然很大,可是人胖了,双眸不再亮丽,在政府机关工作,职位不算高。
  这是大西洋勾起的往事。
  世俗目光也在进步中,已经懂得欣赏比较特别的人与事,否则程真不会成名。
  天气寒冷,并没有下雪,程真不敢怠慢,她穿得很厚,全身滑雪装束,加一件连帽子羽绒长大衣,仍然担心吃不消。
  一路上她沉默,公路上乘客不多,互相问候交谈,程真用围巾蒙着面孔,露出一双黑眼睛,当地游客与华人不多,司机以为她是印第安土著。
  到了旅舍,设备简单,却也齐全,程真休息了一日,第二天随一只小型渔船出发到海中。
  渔船主人是两父子,辛劳竟日,一无所获,风霜面孔沉默而苦闷。
  回到旅舍房间,程真依然有荡漾的感觉,她感喟以后吃鱼不敢吃剩浪费,原来捕鱼这样辛苦。
  她没有睡好。
  一阖上眼便听见董昕的话:“我余生感激你。”
  真没想到有人那么急于要离开她。
  追求的时候,也不是不出过力的,这一部分程真已经不愿意去回忆,好汉不提当年勇。
  清早,她到码头去看渔夫作业。
  远处风景是深深浅浅的灰色,一层一层萧杀的雾纱,揭来揭去,依然浓浓密密。
  这同西岸繁华明媚的都会有天渊之别。
  程真独自坐在码头上。
  顽皮小孩在她身后恐吓地叫:“鲨鱼!”
  她笑着转过头来,“太冷,没有鲨。”
  真的冷,双脚如搁在玄冰之上,寒气由足底穴道升上,很快循环全身,抵达脑袋,叫人牙关打战。
  怪不得程功恳求她到巴黎逛时装店。
  这是她前半生最长的假期,要毫不留情地把它糟蹋掉。
  下午四时许就日落,暮色四处合拢,程真想到童年时在儿童乐园看到的故事:夜之女神把一块深蓝色丝绒拉过天空,罩得大地严严密密,漆黑一片。
  她站起来回旅舍去。
  转身,朦胧中只看见有一高大人影挡在她身前,程真吓一大跳。
  那人轻轻对她说:“鲨!”
  程真不敢哭,怕眼泪会在脸上结冰。
  连忙低下头,“你是怎么来的。”
  “程功把地址告诉我。”
  “我希望你嫌烦,不再来见我,又希望你不嫌其烦,找得到我。”
  “只要你在地面,总会见面。”
  他与她并肩走回去。
  “你到了多久?”
  “中午就看你坐在码头上。”
  “为何要等那么久才招呼?”
  “你是风景一部分,我正好欣赏风景。”
  程真微笑,“人活着就是为着耳朵要听这等好话吧。”
  “只要你高兴,我会讲更多。”
  进入旅舍,店主诧异,同程真挤挤眼,表示“追到此地,实属难得”。
  在房间炉火边,二人除下外套。
  程真总共穿了好几层衣服,除之不尽。
  每除一层,使人觉得她原来那么瘦,最后还剩一套凯斯咪衣裤及一件丝棉背心。
  程真笑,“这堆衣服足十公斤。”
  房间的墙壁是一条条原木,小小窗户外有鹅毛飞舞,呵下雪了,典型北国风光。
  孙毓川把外套搭在椅背上,跑到炉火边坐下。
  程真说:“我到楼下取晚餐,听说今晚有牧人馅饼及椰菜猪肉碎卷。”
  “什么都好,饥不择食。”
  说也奇怪,没走到厨房已经觉得香,捧着食物奔上楼去,两人大快朵颐,都觉得平生没吃过如此可口的馅饼。
  接着还有香浓甜的咖啡,程真说:“虽死无憾!”
  孙毓川有同感:“做人其实多简单,我们这帮城市人都被宠坏了,以致需索无穷。”
  “所以到渔村来体验生活,回家之后,起码一年间会太太平平过日子。”
  孙毓川黯然,“至多一个月,又故态复萌,为名利权势烦恼。”
  “你说得对。”
  孙毓川看着她,“你真赞同我所说每一句话?”
  程真温和地说:“你远道而来是客,我自然尽力敷衍。”
  他微笑,“假使我俩正式在一起呢?”
  程真一愣,立刻郑重地说:“我俩没有将来,永远不会上起共同生活。”
  孙毓川意外地抬起头来,炉火窜动使他脸色阴晴不定。
  “我擅长许多事,人际关系却并非其中一环,两人在一起,不论同居或结婚,立刻要开始面对开门七件事及众多帐单,有什么意思?我已有一次经验,非常厌倦害怕,不希望再卷入第二次关系,请你做我客人,有缘千里来相会,不必改变现状,我会感激你。”
  这是真心话,讲完之后,用手掩住脸。
  “可是我希望你长伴我身畔。”
  程真笑,“我不是你想象中那个人,我脾性急躁,我工作沉闷,不是出差就是埋头苦写,好几小时不讲一句话,你不会喜欢那样一个人长伴身边。”
  孙毓川不语。
  “而你平时,相信亦忙得不可开交,终日开会应酬,家人难以见你一面,让我们维持现状,直至你认为厌倦,何必把好好的我俩逼成一对夫妻。”
  “我己提出分居要求。”
  “那是你在生活上的私人选择,与我无关。”
  孙毓川沉默良久。
  程真恳求:“你了解吗?请说你明白。”
  孙毓川笑笑说:“我仍然想与你在一起。”
  “你不明白!”程真失望。
  “我追不上你,我是老派人。”
  “不,你只是没在感情上吃过苦。”
  孙毓川讶异了,“我此刻就在吃苦。”
  程真感动了,就在这时候,有人敲房门,“程小姐,你女儿及朋友来找你。”
  程真吓一跳,看着孙毓川,“你要不要避一避?”
  孙毓川但然笑问:“我为什么要避?”
  程真登足,“有外人,不方便,你且躲一躲,这是为你好。”
  孙毓川仍然笑,“我藏到衣柜还是床底?”
  外头已经传来程功的声音,“妈妈,你在房里?”
  程真悻悻然,“躲到大地岛也还来找我,有什么事?”
  一边把门打开。
  门外站着程功及汤姆曾。
  程真只得为他们介绍,结果程真发觉尴尬的只有她一个人。
  他们三人大方地颔首招呼,汤姆自动取过饮品走到炉火边座位取暖。
  程真质问女儿:“为何披星戴月赶了来?”
  “我们有话要说,不知你什么时候回家。”
  “既来之,则安之,有话请直说。”
  “汤姆的意思是,他可以让步,但不希望我读建筑,七年太久,他盼望我转系。”
  程真一听,抬高声线,“汤姆曾,人过来!”
  汤姆曾颓然,“程真——”
  “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可以婆婆妈妈同爱人讨价还价!”
  “可是——”
  “没有‘可是’、‘但’、‘不过’,你真噜嗦。”
  汤姆曾大叫:“七年后我已经老了。”
  程真说:“你才不会,你少自私,你当心失去程功。”
  汤姆曾一听此言,立刻气馁,低下头,沉吟起来。
  程功微笑,站到母亲身边。
  程真加一句,“又这样又那样,分明是欺侮女友年幼,讨厌!”
  汤姆曾分辩:“我哪有这个意思,我——”住了嘴,一副委屈,像是强盗遇着兵,有理说不清。
  程真摊摊手,“爱情不应有附加条件。”
  “我明白。”
  “话已经讲完,你俩不妨打道回府,研究细节。”
  “啊,还有一件事,”汤姆曾看了孙毓川一眼,“董昕与我下个月起拆伙。”
  “那是你们业务上的纠葛。”
  “我觉得是一项损失,为什么?他有无与你说过因由?”
  程真微笑,“我从来不理他的事,他最自由。”
  “我们都羡慕他,可是,他认为你不关心他。”
  程真不再置评,她最讨厌自辩。
  汤姆曾仍然说:“做得好好的,我不明他为何无故提出拆伙要求。”
  程真维持缄默。
  她与女儿拥抱,“这里并非度蜜月的好地方。”
  程功笑,“未必。”
  程功过去与孙毓川寒暄,这些时候,孙毓川一言不发,只是微笑。
  程功见过他好几次,对他有好感,她又颇擅长交际,头头是道地聊起来。
  程真说:“你看,待她毕业,你就添个贤内助,永不拆伙。”
  “啊,”汤姆曾心花怒放,“承你贵言。”
  “她年轻,你们可以多生几个孩子,程功比一般女孩子更渴望有个安定的家,我相信你不会负她所望。”
  “是是是是是。”
  程真叹口气,“老了,女儿都要成家了。”
  “程真,我并非存心瞒你,只是未成事实,不便披露。”
  “我明白,”程真微笑,“你看我女儿多标致,汤姆你真是个幸运儿。”
  “是我知道。”
  “爱护她,对她好,你们会幸福。放心,有事业的男人不易老。”
  汤姆说:“多谢你的祝福。”
  他咳嗽一声,程功马上向他看来,二人已有相当默契,这是好事。
  程真自问没有那么幸运,她与董昕讲话,每句均复述好几次,有时董昕乃充耳不闻。
  一定是她的错。
  凡事先出头认错,什么事都没有。
  汤姆说:“程功,我们走吧,没事了。”
  这时程真反而问:“天色已黑你们到什么地方去?”
  “我们在这间旅舍租了间房间。”
  程真颔首。
  二人退出之后,她与孙毓川沉默一会儿,打断了的话柄不知从何拾起。
  程真只得笑笑说:“看,这就是真实人生,喜欢与否,天天都得应付这种场面,并无选择。”
  “你对付得很好。”
  “不,其实心底很担心程功将来的幸福,”程真斟出酒来,“她幼时,我一见她不开心,便心如刀割。”
  孙毓川微笑。
  “有了感情,同自己的孩子无异。”
  她放下酒杯,过去取过孙的大衣,服侍他穿上。
  他问:“你怎么知道我要走?”
  “楼下有车子引擎声,想必是来接你的。”
  “是。”孙毓川有自嘲之意。
  她送他下去。
  鹅毛大雪飞舞,程真把手臂绕进他臂弯,两人似老朋友。
  孙毓川看着她,“回去,你会着凉。”
  程真转身。
  “程真。”他叫住她。
  程真又回过头来。
  “程真,你从来不问几时再见我。”
  她微笑,“我喜欢意外之喜。”
  “你不怕无常?”
  程真耸耸肩膀,“人生总得担当若干不如意事。”
  “我会尽快来见你。”
  “我感谢你努力。”
  他紧紧拥抱她,下巴依然搁程真头顶。
  程真微笑,“这次我恰恰洗了头。”
  两人都泪盈于睫。
  他上车走了。
  程真发觉有一张毛毯盖上她肩膀,她身后是程功,她握住她的手,“女儿大了,照顾妈妈。”这个女儿,失而复得,份外珍惜。
  程功问:“他为什么来去匆匆,时间真的那么紧凑?”
  程真沉吟一会儿,“我想他还没充分准备好。”
  程功说:“抑或,老派人喜欢调情?”
  “亦有可能。”
  “已经拖了这么长的一段日子,他再不提起勇气,只怕你会累。”
  “我已经被生活逼得憔悴,与他何干。”
  “假如我是男人,我会爱你,妈妈,我现在也爱你。”
  “我们明天起程走吧,不然血液都会结冰。”
  “真是苦寒之地。”
  他已经来过,再也没有寄望,那寒冷也就变得不能忍耐。
  第二天他们一行三人乘车转飞机回家。
  董昕很快与汤姆曾拆伙,在两地报纸都刊登了启事。
  程真许久没与董昕通消息,她开始讨厌他,以前,她一直不明何以夫妻离婚要做得那么绝,现在她知道了,皆因对方不留余地。
  他余生都会感激她!
  幸亏程功争气,不至于出卖养母,否则,程真也只好接受董昕那一番盛情。
  过十多二十年,程真也许会问女儿:“请告诉我,当时,你有否考虑过董则师”,过十多二十年再说吧。
  程功与汤姆曾正式订婚,董昕没有出席,他推说人在东京。
  程真见到了程功的生母。
  穿戴得很整齐,一早就在场,看到程真,迎上来招呼,她来了那么久,程真还是第一次见到她、
  程真微笑,“女儿有了归宿,我俩应当安慰。”
  她不出声,点点头。
  “居留没问题了吧?”
  她低声回答:“正在办投资移民。”一定是女婿的功劳。
  “很快可以出来。”
  “程真,我们母女真感激你。”
  “感激什么,我已百倍取回酬劳——无数疲倦的黄昏,回到家中,女儿一声妈妈,如一帖药,身心舒泰。”
  对方不语。
  “她这一代,比起我们,又多了选择,一代比一代好,是父母梦寐所求,你我可放心矣。”
  祝了酒,程真离去。
  她一直盼望孙毓川会出现,可是没有。
  程功说得对,再拖下去,他会像一个影子,越来越淡。
  但这是一个在程真心目中永不磨灭的影子。
  参加完订婚礼回到家中,看见门口坐着一个英俊少年,身边放着一小件行李,像是等了有一段时间了,程真愣住。
  那少年看见程真,松口气,满脸笑容,“程阿姨,你回来了。”
  程真愕然,上前问:“你是谁?”
  “阿姨,”少年急了,“我是赵百川的儿子小川。”
  “小川,你来了,快进来快进来,”猛地想起,出一身汗,脸都红了,“先住姐姐房,我再替你收拾。”
  少年原以为闭门羹是吃定了,谁知阿姨热情无比,又似吃了一颗定心丸。
  这阵子没拆信没查看传真,所以才不知道赵小川已经起程,程真暗呼惭愧。
  这少年,几个星期不见,怎么又长高不少,看上去十分茁壮,程真相当欢喜。
  “坐下来慢慢谈,哪一班飞机到的?母亲好吗?弟妹如何?报读哪一系?是否人住宿舍?几时开学?”
  连珠炮似的问题,赵小川笑了。
  程真遗憾,“姐姐今天订婚,不然叫姐姐弄东西给你吃,姐姐厨艺不错。”
  “有作料否?我来做。”
  “你会烹饪?”
  “弟妹都由我照顾。”
  “啊,那太好了。”程真松口气。
  她不用服侍他,他会当家。
  小川早听母亲说过这位阿姨完全不谙家务,不过人是真正好人,此刻印证了这一点。
  程真对付远道来求学的孩子自有一套,经验丰富,先核对他入学文件,再检查他行李。
  “明早带你去大学报到、买新衣服、以及开银行户口,对,会开车吗?”
  “我还未足十八岁。”
  “这里十六岁可考驾驶执照,马上学。”
  小川骇笑,这位阿姨果然事事讲究效率。
  她与他天南地北,无所不谈,语气真诚恳切,使小川深深感动。
  “你母亲好不好?”
  小川低头不语。
  程真叹息,“多些与她通信打电话。”
  “我知道,阿姨。”
  年轻真好,赵小川丝毫不觉得累,他把行李全部整理出来,做了面食饱餐一顿,坐在房里看电视。
  程真与他谈些风土人情,打个呵欠,倒是比他更累。
  半夜起来找水喝,忘记家里有客人,看到灯光,先是吓一跳。
  然后才问:“还没睡?”
  小川有点不好意思,“想家。”
  程真笑,“有得好想的,逐日想一点,毋须堆在今晚做,功课也一样。”
  “阿姨,你可想家?”
  “你说呢?”
  “想。”
  “猜对了,暂时,这里就是你的家,将来,结婚生子,组织真正的家。”
  小川笑,“那是多长远的事。”
  程真笑,年轻人都觉得三十岁已是耄耋,遥不可及,走着瞧吧。
  第二天,程真带着小川到处跑,替他办妥所有手续,又选择考究些的衣服鞋袜,再陪他去理发,到下午,小川全身上下焕然一新。
  回到家,教车师傅已在等候,程真说:“看你自己的了。”
  这一天发生的事,比赵小川过去十年还多。
  程真也很兴奋,助人为快乐之本是句老话,却一点不错,本来意兴阑珊的她忽然又振作起来,忙得团团转,出钱出力,是种荣幸。
  傍晚程功来了。
  订了婚的她仍然打扮得似学生,朴素无华,见到小川,很是高兴,一见如故,讲起大学守则来,絮絮不休,程真知道她在替他打强心针。
  小川得到鼓励及爱护,一口气松下来,忽然觉得疲倦,一早呼呼入睡。
  剩下她们母女在客厅聊天。
  程功老气横秋,“这孩子会有出息。”
  程真笑,“上帝是公平的,已经剥夺赵家那么多,总有偿还。”
  “我也发觉了这一点,世事古难全,这话是对的吧?”
  程真用手托着头,忽然说:“董则师仍未叫我去签字离婚。”
  “也许他还未考虑清楚。”
  “我却已经下定决心。”
  程功欷歔地问:“为什么夫妇不可一生一世相处?”
  程真笑起来,“因为世上有生离死别。”
  程功也笑了,“我还需努力自己的婚姻呢,少论断人为妙。”
  程真像是听到什么,她侧起耳朵,“谁的车?”
  程功走近窗查看,“没有车。”
  她诧异,母亲在等谁?
  程真忽然说:“是辆吉普车。”
  程功笑道:“吉普车早已归还董则师,汤姆说他把车子卖掉了。”
  程真明明听得引擎声,亲自在屋前屋后都看过,才相信那是幻觉。
  程功看在眼内,不动声色,“累了,早点睡。”
  “你讲得对。”
  程功走后,程真仍然忐忑不安。
  在电视机前,守至凌晨,忽然听见有人按铃,立刻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正是孙毓川。
  她见了他,身心舒泰,不顾一切地拥抱他。
  他俯下头,在她脖子呵气哈痒。
  她想,他与她居然进展到这一地步,真正难得。
  她听得自己说:“我思念你。”
  他回答:“我何尝不是。”
  她埋首他怀中,不欲放手。
  正缠绵间,忽然有人叫她。
  程真回首说:“不要理我,不要理我。”
  可是叫他的人越走越近,“阿姨,阿姨。”
  她惊醒,看到小川站在她对面,原来适才一切均是南柯一梦,天色已亮,她在长沙发上睡了一宵。
  她怔怔地看着小川,摹然想起杜丽娘游园惊梦,魂离肉身一事,不禁恍惚起来。
  “阿姨,有人找你。”
  “谁?”
  “是我。”
  程真转过头去,看到站在身后,笑吟吟的正是袁小琤。
  不知怎地,程真惊出一身冷汗,怔怔地看着袁小琤,不知所措。
  小川发觉了,“阿姨,你脸色甚差,不舒服?”
  程真撑着起来问袁小琤:“什么风把你吹来?”
  “我去纽约与毓川会合,碰到你的一位朋友,叫毓川替你带礼物来,我立刻自告奋勇。”
  程真强笑问:“是谁呀?”
  “她叫刘群。”
  礼物用油皮纸包着,一大捆,一看就知道是书报杂志之类,本来最受程真欢迎,但是此刻她心绪不能归一,无心拆阅。
  袁小琤倒是很风趣,说道:“礼重人意重。”
  程真背脊爬满冷汗。
  小川忍不住说:“阿姨,你可是病了?”
  袁小琤过来,忽然亲呢地替程真探一探热,程真避都避不过。
  只听得袁小琤笑说:“唷,额角滚熨,要快看医生。”语气十分愉快。
  程真忽然明白了,袁小琤一点都不糊涂,她什么都知道。
  程真怔怔看着她。
  “毓川与我,下星期在台北见面。”
  这时,连赵小川都发觉客人来意不善,他虽然不知首尾,可是也懂得说:“这位女士,我阿姨有点不舒服,改天再招呼你。”
  袁小琤仍然笑吟吟,“不用客气,我们是邻居,改天再见。”她清脆地笑。
  袁小琤转头向大门走去。
  小川关上门歉意地说:“阿姨可是我不应放她进来?”
  “不,”程真说,“不关你事。”
  她欲站起来,可是双腿发麻,接着,眼前也黑了,人很镇静很清醒,身体却渐渐软倒在地。
  小川急急过去扶她。
  程真已不省人事。
  醒来之际身在医院。
  知觉一点一点恢复,却无力说话。
  坐在床沿的正是那大孩子赵小川,好人有好报,小川即时报恩,照顾阿姨。
  程真一醒,仪器立刻响起,看护随即进来。
  小川握住她手,“阿姨,我马上去通知姐姐。”
  程真颔首,小川立刻出去叫人。
  看护微笑,“你今天怎么样?”
  程真张嘴,喉咙沙哑,“很好,发生什么事?”
  “肺炎,已不碍事,一星期后可以出院。”
  程真十分遗憾,“不是什么严重的事哎?”
  看护诧异,“肺炎可引起若干并发症,足以致命,不容轻视。”
  门一开,程功抢进来,见到程真无恙,泪如泉涌,伏在她身上。
  看护看见说:“有这样的弟妹多好。”
  程真点头,“你可以再说一遍。”
  看护吩咐,“让病人多休息。”
  程真轻轻说:“还不去上学?”
  程功与小川连忙应:“是,是。”可是双脚不动。
  这时,汤姆曾推门进来,程真微笑,真好,现在还多个女婿,他抱着鲜花及两瓶健康饮品。
  嘴里抱怨:“人人移民后都身广体胖,你怎么会倒下来?”
  他开了葡萄糖水瓶子递给程真,程真一嗅,知是白兰地,略喝一口,不动声色,旋紧瓶盖,这女婿有点意思,程功总算眼光不错。
  刚想说几句好话,病房门又推开,这次来人是董昕。
  汤姆立刻识趣地说:“孩子们,我们且回避一下。”
  他们三人退出去。
  董昕走向窗前,“你看你。”
  恶人先告状。
  程真没好气,“你看你才真,人财两失,不知所云。
  董昕沉默了。
  程真后悔讲出那么难听的话来,连忙喝两口酒。
  她问:“你来干什么?”
  “文件准备好了。”
  “为什么不带来医院给我签署?”
  “待你出院再说吧。”
  “多谢宽限。”
  “程真,”他看住她,“孙毓川这个名字,对你有无特别意义?”
  程真虽在病中,思维却保持清醒,已经分手,还想知道更多,董昕真正食古不化,于是程真略略露出三分茫然,“孙太太对你那幢房子有不满之处?”
  董昕自然不会那么容易放过程真,“有人看见你俩见面会晤。”
  “孙太太来请教我种玫瑰之道,我只得把我们的园丁介绍她。”
  “不是她,是他。”
  “园丁哲利?他一向是定期十天来一次的。”
  说到这里,程真已忍不住露出笑意。
  董昕凌厉地看着她,“好,我只当没听过谣言,我的律师说,如果我彻查,且找到证据,我的财产不必。”分你一半。”
  程真终于忍不住,“董昕,你省省吧,开口闭口你的身家,你有多少钱,你尽管自己留着傍身吧,这上下我靠女婿女儿,也足够吃一辈于,别忘记我还有一双手,快走,好让我耳根清静。”
  董昕无言,转身就走。
  程真这才发觉他瘦了不少,气色欠佳。
  这是她最后一次见他了吧?
  到后来,总是斗讲世上最难听的话,使对方经历人间至大的难堪。
  所以,如果爱一个人,千万不要与他同居或是结婚。
  维持一个辽阔的距离,偶遇,可以爱慕的目光致敬,轻俏温柔,不着边际地问:“好吗?”一年一次已经足够。
  程真落下泪来。
  取过镜子一看,病榻中的她十分枯干黄瘦,这副样子,只配见她不爱的人,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什么顾忌都没有。
  她歪在床上睡着了。
  再醒来,看见有人背窗而立,穿深色西服,程真咳嗽一声,那人转过身来。
  程真露出失望的神色。
  那人诧异问:“你在等一个人?”
  程真点点头。
  “我是你的主任医生史密夫。”
  “你好,医生。”
  “那人,他没有来?”他替她做检查。
  “没有,医生。”
  “没问题,康复后你会找到更多新朋友。”
  “我也这样想,医生。”
  “我的忠告是,天气寒冷时,最好躲在室内,以免细菌乘体弱入侵。”
  “是的,医生。”
  他拿起葡萄糖瓶子,“这种饮品,出院再喝。”
  程真无奈苦笑。
  她住了四天就出院了。
  程功与小川一起照顾她。
  这使她很得意,“看,不费吹灰之力便得到一双好子女。”
  各有前因莫羡人。
  回到家中,看到一式一样的考究花篮排开共有五只,“谁送的?”去看卡片,见写着袁小琤三字。
  她没有忘记她,天天致送敬意。
  另外,书桌上一大叠信件及传真待复,有事弟子服其劳,程功与小川把信读给她听,然后,由她口述,他们记录。
  孩子们照顾了她大半个月,一日,她决定上街,小川立刻说:“我来开车。”呵已经考到驾驶执照,真是一日千里。
  在车上,程真问:“妈妈好吗?”
  “好多了,她问候你。”
  “多拍点照片给她看。”
  “这边冲晒照片好不昂贵。”
  “小意思耳,务必使令堂大人老怀大慰。”
  到了目的地,赵小川才知道阿姨是去签名离婚。
  他黯然,可是却没发觉阿姨有什么不愉快神色。
  小川想,成年人控制情绪的工夫真是神乎其技。
  只见阿姨听律师讲解了几句,她连手套都没有脱下,握着笔,签下名去,结束了婚姻合约。
  小川看到阿姨忽然笑了,似如释重负的样子。
  他偕她离去。
  在电梯大堂,他们碰到了两位女士。
  其中一位,是袁小琤。
  程真一怔,袁小琤亦感意外。
  程真立刻作出反应,“谢谢你的花篮。”
  袁小琤面色平和:“不成敬意,你的身体大好了吧?”
  “痊愈了,谢谢孙太太问候。”
  袁小琤忽然说:“我已经不是孙太太了,我已与毓川离婚。”
  程真不觉得意外,只是唯唯诺诺。
  这时,又是赵小川这懂事的孩子前来解围,“阿姨,电梯到了。”
  他帮她穿上大衣。
  这些日子,少了小川,还真不晓得怎么办。
  程真向袁小琤道别。
  回家的时候,程真叫小川开车到山顶去兜一个圈子,看到董昕起初盖的房子竖起出售的牌子。
  袁小琤只住了几个月时间。
  因为时间短,一切恍惚,更不真实。
  车子调头,回到家中。
  私家路上,停着一辆红色小跑车。
  程真意外,这是谁?
  只见小川马上飞红了脸,程真心中有数。
  小川迎上去,一个少女下车,二人随即喁喁细语。
  程真喜见小川投入新环境新人事,她独自开门进屋。
  片刻小川进来说:“阿姨,我出去一下。”
  “玩得高兴点。”
  小川忽然说:“阿姨,你自己当心。”似有第六感。
  程真笑,“我知道了。”
  小川又加一句,“不要开门。”
  “你倒像我的长辈,去去去。”
  两个年轻人结伴出去了,程真独自在家。
  电话铃响了,她跑去听,喂了半晌,那一头无人出声,程真连忙挂断,她嘀咕全世界都有这种讨厌的无头电话。
  坐下,打开画报,看不到两页,有人按门铃。
  程真一凛。
  一张望,发觉门外站着的是袁小琤,她穿着紫红色套装,打扮整齐,面色正常。
  程真耳畔忽然传来小川的警告:小心,还有,不要开门。
  十分钟前那个无头电话,是她打来的吧,她要查实程真在家。
  程真正在犹疑,袁小琤已经发话:“程真,你在家吗?请开门,我坐一会儿就走。”
  程真避无可避,花园洋房四面临空,无论自哪一扇窗都可以看到屋里有人。
  程真硬着头皮去打开大门,被迫含笑道:“什么风把你吹来?”
  “你,一个人在家?”
  程真但然道:“是,我一个人。”
  袁小琤进来坐下。
  程真问:“房子卖出没有?”
  “看的人不少,出价的人不多,卖东西,就是这点讨厌。”
  程真笑了,戒备之心不由得减少三分。
  “不管了,”袁小琤讲下去,“交给房屋经纪处理。”
  没想到一幢簇新洋房短短数月间两易其主。
  程真并没有斟出饮品,只希望袁小琤快点走,她不是怕她,而是实在没有话题。
  她坐在比较远的一张安乐椅上。
  袁小琤说:“听讲你同董则师分手了。”
  “不必听讲,你问我,我也会告诉你。”
  “所以,房子的风水不好。”
  程真笑,“是吗,在外国长大及受教育的你相信这一套?”
  袁小琤无奈,“找个借口推卸责任,是人之常情。”
  说得真好。
  可是她接着问:“有见过毓川吗?”
  程真不动声色,“许久没见。”
  “多久是许久?”
  程真抬起头来,很认真地思索一会儿,“我已经想不起来了。”
  袁小琤笑笑,“一般人都觉得孙毓川这个人十分完美。”
  程真不置可否,她越来越不自在。
  “可是,朝夕相处,又是另外一回事。”
  程真敷衍地答:“我们也还不是一样。”
  “你觉得毓川有什么好处?”
  程真站起来,“咦,有车声。”
  她走到大门边,可是袁小琤比她更快,迅速挡在门前。
  “你听错了,”她语气惆怅,“这上下,谁会来找我们。”
  程真至此不得不说:“我有事要出去。”
  袁小琤转过头来,诧异地说:“再坐一会儿嘛,这么急,去哪里?”
  她的语气有点怪,好似程真坐在她家里,她是主人。
  程真看着她,“孙太太,我要出去。”
  袁小琤用手掩着脸,“我告诉过你,我已经不是孙大太了。”
  程真同情心油然而生,“那么,你又何必再关心孙毓川何时何日见过何人。”
  她缓缓放下双手,似有顿悟。
  “他已经同你没有相干,抓紧过去的人,没有将来。”
  “我就是为着将来,才与他分手。”
  “那么忘记过去。”
  袁小琤渐渐镇定,“你说得很正确。”
  她又坐下来。
  这次,真的有车子由远而近,停在门前。
  程真松一口气。
  “有车子来了。”
  她再一次走过大门,这次,袁小琤没有挡住去路。
  程真拉开门,门外是赵小川。
  小川一见袁女士,立刻使一个眼色,大声道:“阿姨,大家都等你一个人,急了,叫我来接你。”
  程真说:“我马上来。”
  袁小琤点点头,“那我告辞了。”
  赵小川连忙说:“招呼不周到。”
  他把大门敞开,硬是送走了这位不受欢迎的袁女士。
  程真笑,“你很有办法呀。”
  小川沉默一会儿才说:“在家我最擅长应付上门来的债主。”
  程真说:“幸亏你赶回来。”
  “我叮嘱过叫你别开门。”
  “她知道我在家。”
  “你可以召警求助。”
  “这不大好,总得给人留个面子。”
  “阿姨,你最好搬个家。”
  程真笑,“我最怕听这两个字,你看我,已经囤积了这么些东西,怎么搬得动。”
  “阿姨,我们出去喝杯茶。”
  程真知道这是小川想她散散心。
  他驾驶,她看风景,还未下山,小川便说:“阿姨,有人尾随我们。”
  程真转过头去一看,发觉尾随他们的正是袁小琤,她把车子驶得紧贴,随时会碰撞。
  小川很镇定,把手提无线电话交给程真,“拨给警察。”
  程真还在犹疑。
  赵小川踩油门,车子增速,可是身后车子如影附形般追上来,车头且接触到他们的车尾。
  赵小川忍不住,抢过电话拨九一一紧急线。
  到了山脚,两部车子被警车截停。
  程真立刻跳下车,她忍不住想斥责袁小琤。
  可是后边的车门打开,被警方请下车来的女司机却是一位洋女。
  不错,她一身穿着红色套装,但却棕发碧眼,程真看错人了。
  小川检查车身,发觉左方车尾灯已被撞烂,对方满嘴酒气,已遭警方检控。
  一位女警察来说:“她承认醉酒驾驶。”
  那位女士伏在车身上痛哭。
  女警说:“她抱怨有人抛弃她。”
  登记完毕,程真他们离去。
  但是,程真可以发誓,她适才在倒后镜中看见的,明明是柳眉倒竖的袁小琤。
  疑心生暗魅。
  程真心绪又恍惚起来。
  “……记住。”
  程真问小川:“你说什么?”
  “再遇到这种事,千万不要开车门,立刻报警求助。”
  ‘别太担心。”
  “阿姨,你太不懂照顾自己,叫我焦虑。”
  “你关怀我,当然这样想,在我敌人眼中,我却是一名老妖精。”程真无限感慨。
  小川边笑边摇头。
  “小川,可喜欢这里?”
  小川由衷点头,“真没想到有这么好的地方,人情、风景、水土,无一不美。”
  “女孩子尤其是。”程真替他补上一句。
  小川腼腆。
  “那么,留下来吧。”程真感喟地说。
  “咦,阿姨,你呢?”
  “我想回去。”
  小川不语。
  “你们大可以落地生根,重头再来,我却恋恋过往,不能自己。”
  小川忽然问:“主要是因为董则师吧?”
  “是我令他失望,我不是持家好手。”
  小川说:“我以为两个人在一起只要志趣相投
  程真笑起来,“过十年我们再谈这个问题,你会比较明白。”
  那一夜,程真一个梦接住另一个,清晨醒来时只得四点半。
  有工作的时候她从来不做梦,累得一倒在床上,脑筋完全休息,现在想起来,不知多好。
  她不是闲不下来,但此刻不是时候,现在唯一可以医好她的,不过是一份忙碌的工作。
  她叹口气,拨电话给刘群。
  刘群真好,二十四小时都维持清醒。
  “刘群,工作如何?”
  “同事走的走,死的死,七零八落,身为编辑,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十分不堪。”
  “为什么不训练新人?”
  “从前我也问过这个问题,现在才发觉这一行的人才可遇不可求,不是在大学文学系可以随时找得到,换句话说,干文艺工作还须天分,不是会写字会画版便胜任有条。”
  程真笑,“你总得试一试。”
  “怎么不试,几乎握住他们的手教他们写。”
  “要随年轻人自由发挥。”
  刘群叹口气,“你回来看看就明白了,事非经过不知难。”
  “我这就回来。”
  “只闻楼梯响,不见人下来。”
  “我回来帮你。”
  “此刻报馆的路线、方向、立场,都与从前略有修改,你可以适应吗?”
  “我需要一份刻苦耐劳的工作。”
  “到我处来做家务助理吧,程真,今日做记者不比往日,文字要较从前收敛,措辞转弯抹角,观点模棱两可,你受得了吗?”
  “刘群,”程真讶异,“受不了的好像是你。”
  “是,我也决定退休。”
  “什么,”程真大吃一惊,“我还以为你会死在岗位上。”
  “不,我已预备退下来写回忆录。”
  “你要到哪里去?”
  “新加坡。”蕉林椰雨,好地方。
  “几时?”程真怔怔地问。
  “快了。”
  “那我怎么办?”
  刘群忽然狰狞地笑,“你像所有忘恩负义的人一样,回不来了,哈哈哈哈哈。”
  “新闻界真的打算大撤退吗?”
  “才怪,许多人磨拳擦掌预迎接新纪元,程真,人各有志,你我老了迂腐了,有包袱,想不开,故不得不退下来。”
  程真黯然,“是,在任何情形之下,都有人见风驶柁,如鱼得水。”
  “连我都说混不下去,就有点艰难了。”
  “刘群,你过来,我照顾你。”程真豪情大发。
  “呸!你以为我是赵小川?一笔学费,两套衣服好过一年,你想养活我?要掘多儿个金矿,否则当心你整家都应付不了。”
  程真微弱抗议,“我是好心。”
  “听说小川生活得不错?”
  “年轻人,什么地方都看得到风景。”
  “你呢?”
  “同董昕分手后情绪低落,毫无寄托,白天像做梦,晚间似游魂,情况不妙。”
  “怪不得想回来投身工作。”
  “我真怀念打开报纸,看到自己的专栏登在头条上的兴奋感觉。”
  刘群忽然说:“这话是不是你带头讲的?太好的事永远不会大长。”
  “是,是我。”
  刘群叹口气,“我们已经够幸运,我从事本行已有二十年,已经够好够长。”
  说完之后,她静静挂了电话。
  程真情绪更加低落。
  天亮了,走到窗口一看,发觉是个大雾天。
  船只纷纷响起号角,此起彼落,闷纳地呜呜,似迷路的孩童呜咽。
  程真站在窗前良久。
  忽然看到雾中冒出一张面孔来。
  程功!程真露出笑容,这是她此刻最想看到的人。
  她连忙去开门。
  门一打开,却不见人,程真摹然吃惊,怎么,又看错了?精神真恍惚到这种地步?
  “妈妈,”程功的面孔又自雾中出现,“你昨天忘记取信。”
  程功到屋里,脱了外套,开始做早餐。
  “小川还在睡?”
  “别吵他,每天晚上写功课到深夜。”
  程功笑,“又一个忍辱负重、有扬眉吐气情意结的华人学生,外国同学老是不明我们何以拼死命苦读,叫赵小川去现身说法至好不过。”
  “你今日来是为了小川?”
  “不,”程功斟咖啡给母亲,“小川说有人骚扰你,要不要搬家避一避?”
  程真半晌答:“要找,一定找得到我。”
  没想到程功十分了解,“是呀,搬了也找得到,为何不搬?”语带双关。
  程真黯然,“很久没见到他了。”
  “多久?”
  “我不复记忆。”
  “圣约翰一行之后可有见过?”
  “那是最后一次?”
  程功意外,“那么久没见面!”
  程真黯然,“所以,此事已告结束。”
  程功不出声,可见她同意此说。
  程功抬起头,想了想,“无论何等样结局,都比结婚好。”
  程功讶异,“连你都这么想,你不日可是要结婚的呀?”
  程功笑,“婚姻生活十分适合我,我一辈子都没有一个安定的家,只要达到目的,我会心甘情愿牺牲妥协,别人不会那样委屈。”
  程功是少数对生活全然没有幻想没有憧憬的少女。
  她说下去:“我已开始与汤姆谈论婚礼细则,像草拟合同一样,十分烦琐,我几次三番不耐烦,可是不讲清楚,只怕日后吃亏,故不嫌其烦,事事列得一清二楚,许多女子在婚前只说:‘我希望他对我好’,什么叫做好?日后必定产生矛盾,不如列出条件:一年家用千万谓之好,唯命是从方算最好之类……”程功咕咕笑。
  “你们是相爱的吧?”
  程功郑重声明:“我不会向不爱我的人提出任何要求。”
  程真骇笑,“我是太草率了。”无限感慨。
  程功看向窗外,“今日这雾来得真怪,”转过头来,“你有否思念他?”
  程真答:“甚苦。”
  程功刚觉得荡气回肠,赵小川这时却惺松地开门出来,“姐姐,我闻到烤面包香。”
  程功气得很,“你这家伙贪睡贪吃之外就会煞风景,谁是你姐姐!”
  小川无故挨了骂追上来要程功好看,二人在客厅里追逐。
  程真叹道:“若没有孩子这世界真会沉沦。”
  程功悻悻然,“什么孩子,一八0公分高的孩子?”
  大家终于坐下来。
  程功这才说起正经事,“汤姆听说你在找工作。”
  “是,他有什么建议?”
  “本埠有财团想办一本地产杂志——”
  程真立刻摇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我做惯销路数十万的报章杂志。”
  程功不语。
  “替我谢谢汤姆。”
  “妈妈——”
  “飞鸟尽,良弓藏,终有这样一天,不必勉强了。”
  小川忽然说:“阿姨宁愿开一爿花店。”
  程功白他一眼,“你瞎七搭八说些什么。”
  “小川讲得对,我可能会开一爿店专卖锅贴小笼包。”
  程功颔首,“不过,暂时先搬到公寓去住几天,我都替你准备好了。”
  “有无暖水泳池?”
  “奥林匹克尺寸。”
  那日中午,程真拎着一只小皮箱就搬过去了。
  雾仍然未散,新闻报道员均啧啧称奇。
  公寓房子保安周到,几重门户,两个孩子终于放心,分头办正经事去了。
  程真走到小书房,看到书桌上有一叠原稿纸,程功真周到,什么都想到了。
  她坐下来,忽然想写稿,提起笔,在第一页上写下第一句:我觉得结婚,要不在很年轻的时候,要不就在生命的晚年,当中一段时候结婚,肯定是失败的多。
  许久没有执笔,手指生硬,笔划要转弯的时候老是转不过去。
  可是程真不停写下去。
  写成后至多也不过是篇平凡的言情小说,可是,写的时候像程真那么高兴,根本毋须计较结果。
  她一直写了五千多字,凡事开头难,既然开了头,希望接着文思如泉涌,汨汨冒泡,挡都挡不住,清洌可口,长写长有。
  她放下笔,摸一摸僵酸的脖子,看向窗外,才下午四时,已经天黑,冬日,太阳早落山,许多新移民特别怕这点。
  她披上外套,戴上帽子,打算出门到附近去吃顿意大利菜。
  车子驶出停车场,才发觉雾仍未散,再加上微雨,冷得澈骨。
  这种坏到透顶难熬之极的天气却勾起程真许多记忆,她最不良习惯便是驾车想心事,果然,错过了天桥,驶到支路上,要绕一个大圈子才能到市中心。
  雾雨中视程大抵只有十多公尺。
  她努力调头,倒后之际,忽然听到车尾灯破裂之声。
  开头程真以为撞到路灯柱,可是后边忽然亮了灯,原来是人家的车子。
  程真叹口气,预备下车理论。
  可是,慢着,她在车位上凝住,这是谁?
  她立刻锁住车门,拿起手提电话,拨到附近警署,讲出她车子的位置,并且求助。
  这时,有人轻轻敲她的车窗。
  程真反而镇定下来。
  她当然不打算开窗,她静坐着不动,握着电话。
  对方要难为她,除非用重物击破车窗。
  那人并没有走开,再敲了两下车顶。
  不见回应,那人走到车头,用袖子擦窗上的雾气。
  程真坐在车子里,听到乒嘭乒嘭,有节奏的声音,半晌,才知道那是她自己的心跳。
  雾水擦掉,那人探近面孔。
  程真张大双眼,接着,她扔下电话,开了车窗,“是你,毓川?”
  真怕又是眼花。
  可是她听见有人肯定地说:“是我。”
  程真本想问他何以神出鬼没,还有,如何查得她搬了家,可是,这一切都变得不重要。
  她终于再见到他。
  程真下车来。
  孙毓川并没有走近,他看着她,“听说你病了。”
  “不碍事。”
  “最近我比较忙。”
  “所以许久不见。”
  这时,警车呜呜驶近,孙毓川却不觉意外,警车在他们附近停住。
  警员立刻前来调查问话,发觉无事,警告几句,随即离去。
  程真把车子停好,偕孙毓川到小公园坐下。
  说也奇怪,雾渐渐散去,仿佛忙了一日,只为造成今晚的误会,功德完满之后,它便消失无影。
  程真坐在长凳上,沉默无言。
  孙毓川却说:“我想与你谈将来。”
  程真微笑,“什么将来,跟随你去拜见令尊令堂,接受他们严厉眼光审察?”
  孙毓川不语。
  “接着,坐上袁小琤的旧位,尽力尝试做得比她更好?”
  孙毓川说:“你还是那么坦白。”
  程真不去理他,“毓川,我对你的世界没有兴趣,毓川,到我的天地来。”
  孙毓川讶异,“从来没有人要求我那么做。”
  程真微笑,“有,你忘了。”
  孙毓川欠欠身,“谁?”
  “你少年时认识的那个有点像我的朋友,一定提出过同样要求。”
  “呵她。”
  “毓川,我们虽然无权无势,生活却舒适自由,你会考虑改变生活方式吗?”
  孙毓川不加思索地摇头,“我沾染了你的坦诚。”
  程真无话可说。
  “我有职责在身,自幼我被训练承担这种责任,我不可弃它而去。”
  程真点点头,“你舍不下。”
  孙毓川抬起头叹息,“不,我不舍得的是你。”
  程真摇头,“对不起,毓川,我也放不下我生活中瑰丽的自由,我不会到你的世界生活。”
  孙毓川苦笑问:“我的世界果真如此可怕?”
  程真想说,问袁小琤便可知道,但是她不想伤害他,故答:“它不会适合我。”
  “我想是。”
  他握住她的手。
  “毓川,真庆幸认识你。”
  “程真,最后一次问你,来,跟我走。”
  程真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回答他:“不,我不能够。”
  “你这倔强的女子。”
  “你就是敬重我这一点。”程真微笑。
  “我答应你我会尽量满足你。”
  “物质上我什么都不缺乏,更多更好对我来讲,没有意思,我需要的是一位情投意合的终身伴侣,你可以给我多少时间?”
  孙毓川低头不语。
  程真微笑,“你的时间到了,你的司机在等,你的飞机要立刻出发,再见,毓川。”
  孙毓川站起来,语气十分温和,“我真的很难过。”
  “啊是,”程真强作镇定,“我心里像是少了一点什么,我会永远想念你。”
  “程真,你已自由了那么久——”
  “太自私了,好比说,我已经呼吸了那么久,现在停下来也无所谓。”
  孙毓川终于说:“程真,我不会再来。”
  程真颔首,“我明白。”
  “再见。”
  孙毓川离去。
  程真掩着脸,哀泣起来。
  盼望那么久的爱情,却自指缝中漏去。
  忽然有人在她身边说:“能够哭就好,哭是开始痊愈的象征。”
  程真睁开双眼,发觉身边坐着一位白发老妪,全身粉红色打扮,和蔼地与她攀谈。
  程真默默流泪。
  那老妇接着说:“要牺牲太多的爱情也不是真的爱情啦。”
  她好似洞悉一切,深明程真处境。
  “视他如一个在晨曦中消逝的梦好了。”
  程真问老妇:“你怎么知道我的事?”
  老妇笑了,“你的事?假使你如我一样活到九十三岁,你就知道,这样的事并不稀罕,我年轻时也遭遇过,它可随时发生在任何人身上。”
  程真怔怔地,“并不稀罕?”
  “啊孩子,最寻常不过。”
  程真叹息。
  “回家去,好好休息。”
  “谢谢你关怀。”
  老妇微笑。
  回到家中,程真才发觉她衣履尽湿。
  程功在公寓等她,一见,怪叫:“真的一步不能走开,你看你。”
  程真更衣,一边微笑问:“有没有看我写好的五千字?”
  “是一篇小说吧?”
  “写得怎么样?”
  “人物刚出来,言之过早。”
  “别太苛刻。”
  程功笑,“到五万字也许就有点瞄头了。”
  程真套上干爽衣服,“我又饿又累。”
  走到厨房,一看,一箱香槟,程真仰起头,不动声色,心想,这也许是最后一批免费香槟了,她捧起一瓶。
  “几时送来的?”
  “刚才他交我抬上来。”
  “谁,你见过他?”
  程功一怔,“是汤姆呀,他买来孝敬你。”
  “呵,这么说,陆续有来。”
  程功笑,“那当然,我会时时提醒他。”
  “你看我福气多好,也怪不得所有母亲喜欢有经济基础的女婿。”
  程功微笑,“差好远唷。”
  “可不是,不但女儿不必吃苦,连带岳母大人也沾光,若是个穷小子,说不定还得赖在我家吃喝睡。”
  “妈妈,你是不会介意的,还有谁比我跟小川穷。”
  程真搔搔头坐下来。
  这是真的。
  当初认识董昕,他在刻薄的亲戚公司做学徒,工作十六小时,拿几千块,每天晚上下班,带些熟食回公寓,煮一锅白饭,便当一餐。
  穷得连朋友都没有,没有钱置妆,没钱请客,一日,董昕买了票子,与程真去一个晚会,昂贵的票价,程真花了整个下午打扮,结果位置在最角落,主席演说时,闻声不见人,程真不怒反笑,从此落力工作,不问其他。
  今日她根本不再稀罕这种场合。
  她不怕穷,她也怕穷,她心理状况十分正常。
  她加注脚:“年轻时什么都不要紧,中老年身边就得宽裕点。”
  程功“嗤”一声笑出来,“才怪,眼看着同学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珍惜,那感觉,像被人打一巴掌。”
  母女俩一人一句聊得不知多有趣。
  程真说:“你有无听过拣回来的铅笔的故事?”
  程功诧异,“没有,你请说。”
  “我念小学及中学时,从来没用过簇新整支的铅笔,都用父母自办公室拣回同事用剩的短短的铅笔,倘若略长一点,或是附着橡皮头,就不知多高兴。”
  程功专心听故事。
  程真说下去:“一向觉得无所谓,直到一日,在同学家玩,发觉他有整盒一百支新铅笔,还有只电动铅笔刨,他即席表现,把整支铅笔插进去刹时间刨成一寸长短,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了解到,人的确有穷富之别。”
  程真至今不能释然。
  “可是你今日的成就高过他吧。”程功想安慰她。
  “那不是问题,我的童年一去不复返,我希望我有一百支新铅笔的回忆。”
  “明日我送千支给你。”
  “现在没有用了。”程真颓然。
  程功却笑,“怎么没用,我从来不去钻研以前的事,现在拥有,已胜过永远没有。”
  程功又来老气横秋。
  程真看着她,“你很少有不快乐的时刻吧?”
  程功忽然落寞,“可是,这样看得开,我已没有什么真正快乐的时刻。”
  如此清醒的妙龄少女实罕见。
  程真打一个呵欠,“我几时可以回大屋?”
  “你当是重阳节登高避难吧。”
  程真记得那人叫费长房,幼时在国文课本上读过,那时,每个节令有一课书,清明时节雨纷纷,每逢佳节倍恩亲,程真尽挂住课文长短,她至怕背书,记性差,人又懒。
  没想到一下子就变为成年人。
  时间过得真快,精神恍惚的时候,程真发誓她才只得十七岁,彷徨地在前途迷津里暗无天日地转来转去。
  她长长叹口气。
  程功温和地说:“好好睡一觉。”
  “我不需要好睡,我明日无所事事。”
  “妈妈,好不容易赎了身,赚回逍遥,好好享受。”
  “是,我会习惯的。”
  “不再想回去?”
  “想,怎么不想,想至落泪,我想回家,我想归宿,我想爱情,会一直想下去,直到老死。”
  程功说:“牢骚来了。”
  她告辞。
  人客一走,程真立刻挂下了脸,无比寂寥,董昕最怕她这种表情,时常劝她:“莫斯科巷战与你无关,不必忧国忧民,还有,印度地震虽是悲剧,不必背上身。”
  听在程真耳中,都是讽刺语,感情日益冰冻。
  有些人没有表情时似在微笑,真幸运,熟睡与死亡时予人安祥感。
  程真做不到,可是在人前,她却尽量维持精神愉快。
  孙毓川不知她另一面。
  结了婚,结局都一样。
  程真可以想象他自办公室回来,喝问伴侣:“你还没打扮好?今天这个宴会有刘公与区公,可不能迟到”,或是“这件衣服好出场面?换过它,还有,戴那套红宝石”……
  是程真倔强的性格,控制了命运,她可以预言每段关系的结局。
  他们最终都会铁青着面孔问:“你到底要家庭还是要自由?”
  自由、自由、自由。
  已经走了这么远,不愿回头。
  她睡着了。
  明知是梦,也无比真切,她与孙毓川在美国加州结婚,亲友都笑语,加州法律,夫妻分手,财产对分。
  程真见到他的一对孩子,一口英语,神情踞傲,不近人情,不受笼络,而且,长得如袁小琤一个印子印出来,从头到尾,不与继母招呼谈话。
  孙毓川英俊的面目渐渐模糊,时间被公事吞噬,程真独自守在一问大屋里,看着窗外,忽然觉得袁小琤才是胜利者,因她终于脱离这个苦闷的生涯。
  程真吓得魂不附体,一身冷汗。
  第二天醒来,她努力写作,不出三个星期,就把小说完稿。
  她问程功:“可以搬回大屋没有?”
  女儿的答复:“你没发觉这间公寓风水有利写作?”
  这倒是真的,那就多住一会儿吧。
  小说稿厚厚一叠,程真亲自动手影印。
  程功说:“一位麦幼林先生找你。”
  “麦是美新社社长,”程真诧异,“咱们有过数面之缘,他干吗找我?”
  “说是有事,可以把电话告诉他吗?”
  “当然可以。”
  下午就与麦君联络上了,约定一小时后到程真处面谈。
  程真奉以香茗,麦君年纪不大,辈分奇高,程真尊重前辈。
  他笑说:“原来你躲在这里。”
  程真微笑,等他开口。
  他指着程真放案头的小说,“中文稿真奇怪,你看,一只只格子里填满方块字。”
  “可不是,粒粒皆辛苦。”
  “找你呢。”
  “是美新社吗?”
  “开头我不敢想,前日有人托我约你,我才灵机一触。”
  “谁?”
  “本市新闻周刊新世界想约你写特稿。”
  “我不想写那种小眉小眼的地盘。”
  “为人不如为己,美新社约你如何?”
  程真笑颜逐开,“麦先生,我以为你永远不会开口。”
  “会十分奔波,你将负责跑亚洲。”
  “我的运程转了,满以为会派我走非洲。”
  麦君只是笑。
  “听说,你亦是刘伶?”
  “我只是爱喝。”
  “醉后打不打人,骂不骂人?”
  程真不慌不忙,“那些,我都留在清醒时做。”
  麦君竖起大拇指,“好得不得了,明日下午我把聘书带来,我们去喝酒庆祝。”
  程真忽然打蛇随棍上,“今晚有什么不对?”
  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什么话都可以说。
  麦君当场说:“我请客,来,我们沿笠臣街一直喝下去,不赌什么,喝不下了请即扬声。”
  程真大乐,许久没有同行家来往,与他们在一起,当然如鱼得水,今日真是双喜临门,一则脱离游民一族,二则又有人陪她散心。
  两人在车里已经论遍天下大事,自环保说到东欧国家内战。
  程真道:“最近环保仔带着一个树桩游街,那棵被伐的树已经三百七十二岁,看了叫人心痛。”
  “是反对克旭阔湾伐木事件引起的吧?”
  程真颔首,“三百七十二年,那是元朝或之前的树啊。”
  麦君很幽默,“它又不在中国生长。”
  “它一定看透人情世故。”
  麦幼林说:“干杯。”
  身边有两个洋人亦说干杯,“这位小姐,说什么那么高兴,也陪我们谈谈。”
  麦幼林搀起程真,“我们走。”
  “喂喂喂,”洋人说,“慢慢不迟。”
  麦君站在路边打量程真,“奇怪,行家一直赞你漂亮,我看人却看内涵,今晚证实他们所言不虚。”
  程真坦白说:“我并无致力外形,这些年来,我背已驼,眼已花,不修边幅。”
  “我们再到别家试试。”
  喝到第三间,两人已经很熟络,开始感慨到人生无常,必须努力寻欢。
  程真吟道:“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在异乡的酒吧间,程真忽然吟出这样的诗句来,特别有震荡感,麦幼林沉默。
  半晌他说:“我已经不算年轻。”
  程真睞睞眼,“现在的标准不一样,但凡走得动,吃得下,谓之年轻。”
  麦君拍拍她肩膀,“下一家。”
  “我有点累了。”程真说,“我们去吃宵夜,我知道有一家火锅店,吵得头痛,又缺氧,可是非常好吃,跟我这个识途老马,错不了。”
  寒冷,下大雨,店里人气雾气挤得水泄不通,可是两人记者出身,什么苦没吃过,视作等闲,耐心排队等座位,终于轮到,欢呼一声。
  叫了一桌海鲜,约六人量,可是两个人居然慢慢吃得精光,真了不起,程真知道她已找回那大杯酒大块肉的日子,这三个月的悠闲假期,已成过去。
  麦君走了不要紧,通讯社里必定有其他志同道合、快意恩仇的同事,想到这里,程真兴奋得耳朵都红了,桐油甕终需装桐油,幸亏她有自知之明。
  酒醉饭饱,程真扬手结帐,走到街上,找车子,遍寻不获,正扰攘,一个穿黑色长大衣的身形趋近。
  程真呆在当地,看着那人。
  那人开了手电筒,把光打在地下,原来是警察。
  “两位已经喝太多,不宜驾驶,叫计程车回家吧,车牌几号,我可代你找一找。”
  他们分头乘计程车回去,约好第二天见。
  程真讲错地址,车子驶到大宅,幸亏赵小川仍在写功课,立刻在雨中迎进阿姨,热茶侍候。
  程真喃喃道:“没这一子一女,真不知怎么办。”
  她倒在床上。
  第二天一早,小川接到警局电话,原来车子仍停在邻街,安然无恙,小川连忙出去将它驶回来。
  程真正在梳洗,不知恁地,小川觉得阿姨脸上那股颓疲之态好似在今晨洗尽了。
  “小川,恭喜我,我已找到理想工作。”
  小川笑着把车匙交还给她。
  “叫你姐姐姐夫出来请客庆祝。”
  “我马上打电话。”
  程真正欲找麦幼林,小川已经探头出窗,大声叫有客人,程真心一动,扑出去看,来人是麦君。
  她在晒台上笑道:“喔唷,居然找得到这里,不简单。”
  麦氏仰头看她,“不然怎么做记者?”
  “这么早?”
  “来看你起不起得来。”
  “不然怎么做记者!”
  两人相视大笑。
  他们在十分钟内就签妥聘书,程真正式成为美新社雇员。
  他们继而谈了一会儿公事。
  麦君注意到屋内的年轻人,“是赵百川的长子吧?”
  程真给他一个眼色,然后转变话题:“你们这些拿美国护照的人,无往而不利吧?”
  麦君立刻说:“我与你去见同事,其中也有美国公民。”
  两个人一起出门。
  程真这才笑着解释:“那孩子等于是我的儿子了。”
  “这件事我很佩服。”
  程真忽然问:“你可结过婚?”
  “无此荣幸。”麦幼林微笑。
  “可有子女?”
  麦幼林答:“了无牵挂。”
  “孩子们至可爱至可恶,一旦产生感情,十分难舍。”
  麦君有点向往,但是立刻清醒过来,“责任太大,一个人有一个人好。”
  他们到了美新社分社,小小办公室共三位同事,春田明是美籍日人,阿曼达星是印度美女,讲得一口牛津英语,从前在英国广播公司任职,此外,是加拿大籍的柯达史蔑夫。
  这是一个小型联合国。
  程真笑问:“这里没有种族歧视吧?”
  麦君也笑,“怎么没有,每一个人都歧视每个人,可是不知怎地,又相处下来,同整个世界的情况相似。”
  程真拿着纸杯咖啡大笑。
  “明天开始上班,”麦幼林说,“罗织到你,是我功劳。”
  阿曼达听到了,在一旁笑道:“别相信他,他对每个人都那么说。”
  程真问:“你几时走?”
  “今晚。”
  “一定是这样的吧:亲爱的人永不在你身边久留,天天见面的邻居却话不投机。”
  麦君垂首,隔一会儿笑道:“你大概也对每个人说这样的话吧?”
  “嘎?我需要这样做?”
  麦君笑,“那么,送我到飞机场。”
  “一言为定。”
  阿曼达又说:“幼林,你又故伎重施啊?”
  同事们那么可爱,叫程真放心。
  那天,程真陪麦幼林逛名店买礼物送佳人。
  程真有点担心,“阿麦,你总得有个打算,不能老是千金散尽还复来,这种钱花得冤枉,白填限,你也不小了,不能没个节蓄,我同你说,没储蓄,没尊严,一日做不动了,你才知道苦。”
  麦君微笑,“没人管着我,我不懂留手。”
  “快点找个固定女友吧。”
  “你是毛遂自荐?”
  程真怔住,“不,我的意思是,我从不与上司同事谈这种事。”
  谁知麦君不加思索地说:“我可以辞工。”
  “你在美新社已有二十年,别开玩笑。”
  “那还得看我追求有无希望。”
  程真骇笑,“老麦,别开玩笑。”
  “你走着瞧吧。”
  程笑不放心上,吃了一顿丰富的日本菜,把他送进飞机场,回到家打点上班的行头。
  程功来看她,“我把你的小说快速邮递寄到《光明日报》给刘群阿姨了。”
  “哎呀,我还需增删披阅呢。”
  “刘阿姨说这样就好,越改越匠气,根本拿不出去。”
  “你有无同她说我已找到工作?”
  “有,她说:感谢主,随后,又来这张传真。”
  程真取过看,上面潦草地写:“据悉,袁小琤已与家人赴瑞士度长假。”
  程功在一旁说:“我从来看不懂刘阿姨及你其他朋友的中文字。”
  程真抬起头笑,“中文写熟了,可随心所欲,随意而为,不拘笔划。”
  “这又不是我们的民族性了。”程功狐疑。
  “中华民族是极之复杂的一个人种。”
  程功感喟,“这我相信,做头脑简单的加仔幸福得多。”
  程真检查衣柜,“这几套行头足可应付过去。”
  程功忽然问:“你有无见到他?”
  程真知道女儿指的是谁,停一停神,“没有了。”
  程功坐下来,“你可记得爱嘉爱伦坡的致乌鸦诗?作家似听见乌鸦在叫‘永远不再,永远不再’。”
  “他想像力很丰富。”
  “我很怕永远不再这种字眼。”
  “青春一过去就永远不再。”
  “可怖,”程功掩脸嘻笑,“所以要出尽百宝设法留住。”
  程真改问她:“什么时候结婚?”
  “我们正在致力研究时间地点仪式。”她笑答。
  看样子这也是一种享受,不然不会拖长来做。
  第二天,程真的工作正式展开,虽云驾轻就熟,但是到底触觉有点生疏,程真心惊胆战,倘若休息一年,岂非有可能永久脱节?
  头几天下班回家,只觉腰酸背痛,午夜梦回,叹息连连,唉,还做什么冯妇拼什么命,明早立刻去辞职。
  可是一觉睡醒,喝几杯咖啡,力气又来了,她又更衣上班,她与阿曼达相处得很好,可是程真已过了真心结交朋友的年龄,阿曼达不会成为第二个刘群,但是她俩一样结伴逛街,对异性评头品足。
  一日董昕到通讯社来找程真,说了几句重要的话离去,程真拆开他带来的巧克力招呼阿曼达。
  印裔美女眼睛都亮起来,“那是谁?”
  “我的前夫。”程真微笑。
  “什么!你怎么会放弃那样的人才?”
  可幸董昕是个可以见人的前夫,同样是离婚,合不来同过不下去是有分别的,后者凄凉得多。
  程真只得微笑。
  阿曼达赞叹,“你真是个神秘人物。”
  程真失笑,“结过一次婚就荣升至如此高贵身份,始料未及。”
  阿曼达有感而发,“在我们国家,离婚女儿代表羞耻,故此我害怕结婚。”
  “谁说的?”
  “亲友议论纷纷,父母抬不起头来,迁怒女儿。”
  “那女子已经十分不幸,还需看尽白眼?”
  “谁叫她当初没有专心选择对象。”
  程真不怒反笑,“世人有哪一个可以有本事看通个人前程?”
  阿曼达叹口气,但随即精神又来了,“你的前夫此刻可有女伴?”
  “我并无问他。”程真微笑。
  “你呢,你是否同幼林走?”
  “幼林是本行一个出色人物,我愿意向他讨教学习,但不可能发展其他。”
  阿曼达说:“你那样挑剔,当心寂寞。”
  隔几日,程功到通讯社来找母亲,这回子,几个男同事瞪大了双眼,“那是谁?”
  程真含笑说:“我女儿。”
  男士们呆半晌,随即有反应:“程,我的位置近窗,光亮些,”“程,我这部摄影机较为轻巧,适合你用”……世事就是这么现实,天下的乌鸦一样黑。
  已经混熟了。
  程真的小说在《光明日报》刊登出来,她问刘群:“反应如何?”
  刘群支吾以对:“多写百来两百篇,也许会有人评你,”那意思是,暂时并无反应,“可是,我读到你在美新社的特稿,十分精采。”
  程真轻轻说:“去你的。”
  就这样,程真终止了她极有可能华丽灿烂的小说家事业。
  一日,阿曼达手持一张帖子说:“这是品尝香槟与鱼子酱的好机会,我们一起去。”
  “是什么玩意儿?”
  阿曼达说:“贵国捐款一千万给我们大学人文学院做一项研究。”
  “那很好,可是我有工夫要赶。”
  “陪陪我,三十分钟足够。”
  你帮人,人帮你,程真只得笑道:“好好好。”
  下午,寒冬,天上飘雪,酒会有点冷落,仪式很简单,不过是一方将支票交到另外一方手中。
  主礼人上台,程真在台下一看,怔住。
  穿着深色西装风度翩翩的正是孙毓川。
  程真微笑了,呵人生何处不相逢。
  一边阿曼达低声说:“我从来不知道世上有那么漂亮的中国男子。”
  阿曼达对南中国海两岸关系有点混淆,这也难怪,她一向负责北欧新闻。
  程真静静看着孙毓川,自觉气氛有点荡气回肠。
  果然,阿曼达发觉了,“程真,你认识此人?你为何这样看着他?”
  程真不语,低头喝酒。
  她没想到孙毓川会下台来与她寒暄。
  他落落大方走到她对面站定,“好吗?”
  程真也十分有礼,“不赖,托福。”
  孙毓川微笑,“我今日的头发与西装没问题吧?”
  程真也笑,“我从没见过像你那么小气的人。”
  孙毓川侧着头想一想,“我就是不能忘记。”
  程真只是笑,半晌,她示意,“他们在等你。”
  孙毓川且不理,“你可能会对我们捐助的该项研究有兴趣。”
  “那是什么?”
  “我们想进一步了解世纪初铁路华工的贡献。”
  “那很好。”
  “我知道你会高兴。”
  “可是,我又是谁呢?”程真谦逊。
  这时,程真目光落在孙毓川别着的襟章上,“呵,你升职了。”
  孙毓川欠欠身,刚想说什么,已经有随从过来,称呼道:“孙翁——”
  程真“嗤”一声笑,连忙走开,孙翁?不不不,这不是她的世界,她的选择完全正确。
  她步出酒会,阿曼达追上来,“程,程,你认识那人?他为何与你谈那么久?”
  程真温和地解释:“彼此是华人,闲谈数句耳。”
  阿曼达笑问:“是吗,只要是同胞双方情深款款地凝视也不算奇怪?”
  “你多心了。”
  “别忘记我也是记者,触觉敏锐。”
  “阿曼达,我从来没有小觑过你。”
  “程真,”阿曼达充满狐疑,“你到底是谁,为何麦幼林天天送花到办公室给你?”
  程真笑了,想一想答:“我肯定我不是狐仙,狐狸们毋须自力更生养活自己。”
  阿曼达也笑了。  

(全文完)
  

[ 打印 ]
阅读 ()评论 (1)
评论
博主已隐藏评论
博主已关闭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