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醒来的时候,只觉眼前一片洁白。
感觉十分舒服,像是长久没有睡过一次好觉,这趟是例外,她轻轻伸一个懒腰。
雪白房间有一扇窗户。
窗外树影婆娑,棕黄树叶子大张大张飘落,这必定是一个秋日的早晨,室内散发着鲜花的芬芳。
她略为纳罕,我怎么会在这里,我怎么会一点心事都没有?
任何成年人都该有远忧近虑,为何她这样坦然自在?
她撑着双臂自床上坐起来。
看清楚环境,她怔住。
噫,这分明是一间医院病房。
她不由得摸摸身子,全身却没有一点痛楚,她抬起腿,才想下床,病房门被推开,一位白衣护理人员笑说:“早,今天天气真好,你精神如何?”
她瞪着看护,看护制服上扣着名牌,她回答:“谢谢你,马利,我很好。”
名叫马利的看护说:“仓医生很快就来看你。”
她又是一呆。
听护士的口气,她躺在这间病房,好像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她正想进一步思索,一位年轻医生却已进房来。
他一脸喜悦,趋向前,“珍,你醒了。”
她静静看着医生,呵,我的名字叫珍?
嘴里礼貌地应道:“早,仓医生。”
仓医生替她做了一连串检查。
“太好了,完全正常无恙。”他高兴地说,“现在,你可以通知你的家人或朋友来接你出院了。”
她茫然看着他。
是看护先觉得不妥,对她说:“我可以代你通知他们。”
仓医生随即凝视她的眼睛,“你可以把名字告诉我们吗?”
她想一想,神色呆滞起来,要隔一会儿才说:“你不是叫我珍吗?”
医生与护士交换一个“噫不妥”的眼色。
护士随即说:“珍是仓医生给你杜撰的名字,因为你身上没有任何证明文件。”
女子略为变色。
护士着急,追问:“你是谁,你不知道你是谁?”
医生做一个手势,制止护士逼问。
女子侧着头,想了几分钟,忽然笑了。
脸色虽然苍白,头发也太过蓬松,但是那笑容却如一朵蓓蕾怒放,医生与护士也不禁被她引得笑出来。
不过她的答案却是:“不,我不知道我是谁。”
医生不置信地问:“你的意思是,你失忆?”
女子抬起头,“我想是。”
“你记不起你的身分?”
女子下床,“我需要时间思索,或许你能够帮我忙,你在何处找到我的?”
仓医生立刻知道她是一个极其聪明的女子,三两下手势,她已经反客为主,掌握了情况。
她不是一个坐在家中管家务的女子。
仓医生答:“好,我们很愿意提供资料,警方发现你的时候,你驾车失事,房车撞倒公园门口一棵橡树,你伏在驾驶盘上,昏迷不醒,被送到市立医院急症室来。”
“那是什么时候?”
“四十二小时之间。”
女子嫣然一笑,“难怪我睡得那么舒服。”
仓医生对她的认识又深了一层,很少人能够处变不惊,尤其是这样的突变。
只听得女郎有纹有路、有条有理地问:“警方应自车子来源查到我的身分。”
“车子是租来的。”医生说。
“谁租赁它?”
“一位游客。”
“外国地址呢?”女子把身子探前,咄咄地问。
仓医生大惑不解,应当由他来质问女郎才是,不是由她来问他。
但他是一个性格大方的人,随即想到女子也许太想知道有关过去一切,故不介意回答一个又一个问题:“他已搬迁,不明下落。”
“护照的号码呢?”女郎失望。
医生按住她,“珍,你需要休息,详细情形,警方会告诉你。”
女子缩一缩手,像似听到警方两字,有所警惕。
她告诉医生:“我要出院。”
“出院需要病人及医生签字。”
“你说我身体无恙。”
“是,但病人如果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如何签名?”
女郎想一想:“我叫珍。”
仓医生没好气,“是吗,那我是泰山。”
女郎笑,“我叫黄珍。”
“为何姓黄?”年轻的医生不服。
“我有黄皮肤。”什么都有答案。
医生绕着手打量病人。
他不肯定她是否真正失忆。
如果是,她实在太过与众不同。
“我什么时候可以离开?”
“医院不是监狱,女士。”
女郎身上穿着白袍,看护善解人意,拉开一扇柜门,“小姐,你进来时的便服在此。”
仓医生看她一眼,偕护士离去,在门口说:“出院手续十分简单。”
病房内又只剩下女子一人。
她收敛了面对陌生人的自在,坐在床角静思。
医生如果在此刻看见她,一定会相信她是真正失忆。
半晌,女郎站起来,走到柜边,检视那套衣服。
那是一套灰色的羊毛上衣与裙子,灰色袜子,同色鹿皮鞋,这套配搭并没有给女郎什么提示,她唔一声,像是在说别人,喃喃自语,“一色服装,甚有品味。”
然后她看到挂在一角的手袋。
打开它,她看到小量现钞。
与一副门匙。
她茫然抬起头,门匙在这里,门在何处?
找到门,也许她可以找到家?
她嘲弄地对自己说:“黄珍,你此刻孓然一人了,”隔一会儿又更讽刺地加一句,“世上有谁不是呢。”
她换上便服,全部合身,可见那真确是她的衣服。
她签名自己出院。
仓医生在门口等她,“假使你觉得不妥,可与我联络。”
女郎这时露出感激的神色来,低声说:“谢谢你。”
“我的联络号码。”仓医生看上去似真的担心她。
女郎看到他的卡片,才知道他的名字叫仓喆。
比起这个名字来,黄珍二字真是伧俗。
他问:“你到什么地方去?”
问得真好。
女郎抬起头想一想,“我会与你联络。”
她背着手袋,勇敢地离开医院。
到此为止,仓喆医生与马利护士是她认识的惟一两个人。
走到街上,触目一切都是熟悉的,她肯定自己不是游客,她登上一部计程车,她有灵感,她不急于寻找自己的身分,好似知道真正的她并不光彩。
她在市区下车,走进一间百货公司,逛到女装部,在穿衣镜前看到自己。
她呆视半晌,忽然打开手袋,取出一副太阳眼镜戴上,遮住憔悴的双目。
身边现款不足她度过一个星期,她并没有忘记都会的生活指数。
怎么办?
忽然之间,她发觉左手无名指上,她一直戴着的一枚红宝石戒指。
这是真宝石,抑或只是一小块玻璃?
她试图脱下它,旋了两旋,太紧,除不掉,只能稍微勒高一点,指环遮住的部位皮肤较白,这是一只旧指环。
她走进洗手间,借用一滴肥皂液,用力一转,脱下戒指。
镶工甚细,她看出它是真的。
能将它变卖吗?
她急需现款。
指环内侧刻着珍宝店的名称。
她不复记忆这是家什么样的店,迟疑一下,她离开商场,走出大街。
珠宝店林立,她随便推开一家店门进去。
西装笔挺的店员立刻上前招呼。
他见识多广,认得女客身上的套装是名贵的凯丝咪,呵还有,那只细格子鳄鱼皮手袋价值不低。
女郎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她心底嘲笑:原来我不是一个卖惯当惯的人,那倒好。
店员耐心等她。
她随口问:“宝石不是真能保值吧?”
店员笑了,“只要喜欢就好。”
还是现金最可靠,女子懊恼。
“不过,”店员忽然说,“像这位小姐您手上这只红宝石戒指,敝店随时回收。”
女子万分意外,“这是你们店的货品?”
店员比她还要突兀,“小姐,这是著名第凡尼镶工,任何人都看得出来。”
“呵,它值多少?”女子不相信这运气。
“你真的出让?”店员睁大双眼。
她肯定地颔首。
店员连忙把经理请出来。
经理看都不看她,自管自取出放大单镜,在充足的光线下细看。
半晌,他抬起头来,“小姐,卖掉了是再也买不回来了。”口气惋惜得不得了。
女郎眨眨眼,不觉可惜,她急需食宿费用。
经理随即对伙计说:“马上通知顾太太。”
女郎是聪明人,立刻问:“有人征收这只指环?”
经理笑吟吟,“这又不是秘密,这样大的鸽血红红宝石,一向是小姐太太们梦寐所求。”
啊。
女郎忽然问:“当初你们可有出售记录?”
“这只指环设计式样超过二十年,我们总行亦只保留十年记录,但是相信花些工夫,我们可能……”
女郎没有留心听下去。
谁,谁把这么名贵的纪念品赠予她?
为什么这样重要的人与事她一点记不起来?
她抬起头来,“请代为查访。”
“一定一定。”
“指环且放你们处。”也许更为安全。
“是是,小姐,你贵姓,还有,敝店如何同你联络?”
她一眼瞄到斜对面一间酒店招牌,“我姓黄,住大使酒店二二三一房。”
经理连忙去登记,同时写收据给女客。
中午,当通宵更的仓喆医生已经下班,他在休息室喝咖啡。
同事朱尔旦进来,搭讪说:“今晨你那边有个美女患失忆?”
小道消息传得真快。
“她不是美女,而且,也不一定真患失忆。”
“马利说她是美女。”
“对女性来说,有气质才堪称美女,男人看法不同。”
这四个字是十分好的形容。
小朱又问:“放二十一天假,你打算做什么?”
“什么都不做,”仓喆笑,“忙着做这个做那个还好算假期?”
他脱下制服返家。
在淋浴当儿,他已听到自己的鼻鼾声。
他累极倒在床上。
不知睡了多久,只听到连续不停的门铃声。
他半明半灭,痛恨那个扰人好梦者,虽然他并没有做梦,“走!走!”他呼喝,但终于自床上爬起,跌跌撞撞,前去开门。
门外站着小朱口中那所谓患失忆的美女。
她扶着门框,“我可以进来吗?”看上去倦了。
“当然。”
她静静坐下来。
“要喝点什么?”
“我吃饱也喝过。”
“呵。”
“但是我不能住进酒店,因无身分证明文件。”
她好像不担心花费,仓喆一向十分羡慕这种人。
“珍,”他忠告,“如果你真的想不起自己的身分,我劝你回到医院去,他们定可帮你。”
“不,”她抬起头,“我会想起来,这只是暂时性的,我毋须任何人协助。”
仓喆扬起一条眉毛。
女郎连忙补一句:“你是例外,我相信你。”
“我能为你做什么?”
“我需要住所,还有,若干朋友。”
仓喆骇笑,“全都会人都在张罗这两件事。”
女郎只静静看着他。
仓喆举手,“好好好,我试试看。”
“谢谢你。”
仓喆拨几个电话、一边打探,一边留意女郎,只见她取过茶几上的报纸,正详细阅读。
“啊,是是,有家具,但只得小小三百尺?我问一问。”
谁知他才抬起头,那女子已转过身子来,“就是那一间。”
仓喆一怔,她倒是十分果断。
仓喆说:“我陪你去取门匙。”
“好的。”她已经站起来。
仓喆有点怅惘,他还希望她缠着他呢,很惊惶,如一只迷途小鸟般,在暴风雨中扑打着翅膀挣扎,双臂掩着胸:“我是谁?我从何处来,往何处去?”
没有,黄珍一如路过的友人。
她微笑说:“劳驾你了。”
仓喆用冷水洗了个脸,陪她出门,才发觉时间已近黄昏,她在街上已经游荡了一段时候。
目的地是一所中上住宅大厦。
打开门,他们嗅到前任主人用过的香皂与花露水味道。
仓喆连忙开了窗。
“租金很贵呢。”
“我明白。”
地方实在浅窄,一张沙发床倒还算干净。
女郎解嘲说:“谁也不知道这是否我从前住过的地方。”
仓喆看她一眼,太谦虚了,自女郎的打扮谈吐看来,她从前的住所,想必胜过百倍。
医生到底是医生,“你还是多休息一下,健康最重要。”
女郎点点头。
仓喆走到门口,又转头问:“手头上没有问题吧?”
女郎答:“一切都没问题。”
仓喆意外,“怎么会?”
女郎一笑,“我出卖了一件从前对我来说,必定是极其珍贵的东西。”
仓喆吃一惊,深觉凄凉,“此刻它对你,已经无用?”
“别难过,我们必须拿我们所有的,去换我们所没有的。”
仓喆深为震荡。
女郎伸出手给他看,此刻她左手无名指上只余白色圈印痕,不幸中之万幸,她出卖的,不过是身外物,但仓喆随即想到,许多人所交出去的,是自尊、灵魂、青春,他不禁像一个文艺青年般感慨万千起来。
女郎看着他,没想到他这样多愁善感,她笑笑说:“泰山要有泰山的样子,来,泰山,振作一点。”
仓喆见她已经在小公寓中安之若素,便站起来告辞。
下午,他约了女朋友佟志佳见面,犹自感慨。
他说:“当年我立志考取文凭后,要学史怀侧医生,可是你看我,崇高的理想,如今为两餐一宿牺牲掉了,我竟拿理想来换取生活。”
佟志佳嗤一声笑出来。
她是个实事求是的女性,仓喆就是喜欢她这一点,那样,她可以权充他的晨钟暮鼓,随时提点唤醒他。
当然,佟志佳还有一张清丽脱俗的面孔,以及一份优差,否则,仓喆那慧黠的灵魂恐怕毋需由她来唤醒。
呵,这是一个事事论条件的世界!
佟志佳把冰镇啤酒往他眼前推:“多吃点多喝点,做人不过是这样。”
“不,做人肯定还有其它。”仓喆握着拳头。
佟志佳用手撑着头,“人生只有两个阶段适合寻找自我:十五至十八岁,五十五岁至八十岁,你我已错过了第一阶段,恐怕要等多几十年。”
仓喆不语。
佟志佳十分了解男友,故问:“是什么令你感慨万千?”
仓喆抬起头,“一个神秘的女子。”
“啊——”
自她的表情,仓喆便知道她已经得知此事。
“那朱尔旦又多嘴了。”仓喆不以为然。
“不关他事,市立医院人人议论此事。”
“对,明日就成为早报头条。”
“仓喆。”
“有机会我介绍你认识她。”
“她愿意公开她的故事吗?”
“志佳,你的口气如一名揭秘记者。”
佟志佳此刻正是一本妇女杂志的总编辑。
毕业后志佳闲荡了一年,不肯定该做些什么,有一日,忽然觉得做杂志接触面广,多采多姿,便向佟父提起。
过了一个月,志佳二十三岁生日,佟父买下一间杂志社给女儿当生日礼物。
志佳便是这样成为银河杂志的总编辑。
她嫌董事总经理这衔头俗气,故自名老总。
做了两年,已渐渐不用亏本,她自豪地对男友说:“我是一个宠不坏的人。”
这是真的。
佟志佳一直头脑清醒,合情合理。
当下志佳说:“我愿意认识神秘的她。”
“她说她需要朋友。”
“她叫什么名字?”
“黄珍。”
“笑话,那样的人,怎么可能叫黄珍。”
这是女性的第六感吧。
过两日,志佳接到仓喆的电话。
“她说她准备认识新朋友,她很高兴与我们结交。”
仓喆与女友抵达小公寓时,发觉地方已经变了样子。
整洁多了,窗帘己更换,室内光亮,并且马上斟出热茶来。
志佳一见到她,便暗自吃一惊,这女子的一双眼睛,慵懒神秘深沉如一只狗,她长得并不十分美,但是韵味十足。
她此刻穿着套运动衣,那样随便的打扮也遮不住她美好的身段。
寒暄过后,女子如对老朋友倾诉那样说:“真想找份工作。”
仓喆真料不到女友会得马上答:“我这里有差使,只要你不嫌卑微就好。”
仓喆张大了跟,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只听得黄珍答:“我一定好好做。”
仓喆自问掉了眼镜。
“只是,”黄珍疑惑地说,“我做得来吗?我不知我有什么学历,会些什么,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
佟志佳相信她说的是真话,“不要紧,我们慢慢会找到答案。”
仓喆服了她们。
“你明天到我杂志社来,我们上班时间很自由,衣着也随便,不过同事们工作态度认真。”志佳把地址给她。
“我想过了,”女郎说,“不出去的话,我永远不知道自己是谁。”
“欢迎你,黄珍。”
女郎笑。
志佳发觉她眯着的双眼活似一只猫,再也错不了。
仓喆没想一个会提出那样的要求,一个会答应那样的要求。
可见仓喆了解女性不多。
可见女性比男人干脆得多。
仓喆放心,现在有志佳照顾她。
事后志佳说:“她虽然不知道她是谁,可是生活得很好,你注意到吗?厨房有三种以上的胡椒粉。”
“那么,她从前是生活细节考究的一个人。”
“现在她仍然是呀,”志佳说,“毫无疑问。她引人入胜。”
谁说同性相拒。
黄珍第二天上午十时到杂志杜,志佳一早已在办公。
她没有与她谈私事,亲自带她在办公室兜了一个圈子。
“你认为自己适合哪一个部门的工作?”
黄珍毫不犹豫地答:“写作。”
“什么?”志佳一愣。
“访问、写作、记录。”她毫不犹豫地答。
“呵,”志佳有点佩服她的勇气,“你愿意试一试?”
“是,请给我机会。”
于是一言为定,一拍即合。
佟志佳把黄珍推荐到采访部去。
她叮嘱她:“一个先生一个令,黄珍,从此你听令于采访部主管,我看你也不是个琐碎的,受了委屈,自己解决,尽量与同事和平共处。”
黄珍很干脆,“省得。”
从该日起,黄珍成为银河杂志一分子。
那天中午,佟志佳与小朱吃饭。
小朱微笑,“志佳,这些年来,你有心结交我,是因为我可以做你的眼线吧?”
佟志佳脸不红心不跳,呷一口咖啡,“朱医生,那当然不在话下,不过朱医生,你为人忠诚可爱,黑白分明,也是我敬佩你的原因。”
俗云,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那小朱当然知道这是客套话,但也忍不住觉得舒服。
他间:“志佳,可否告诉我,为何收留那来历不明的女子?”
志佳侧着头想一想,“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先听假话。”
“我同情她。”
“这确是假话,且听听真话。”
“小朱,我如不收留她:眼看仓喆就要收留她,与其由仓喆收留她,不如我来收留她。”
小朱一怔,细细回味咀嚼那番话,消化之后,不由得叹口气。
过一会他说:“志佳,做你也真不容易。”
志佳叹口气,“这年头,找一个好的人,更加不容易。”
“你条件优秀。”
“小朱,你是我朋友,才那么说,我虽有点妆奁,但家父只是个不谙英语的制衣商人,有张文凭,但不足够我拿着它出来打天下,小朱,我清楚我自己的底细,外头比我聪明美丽能干的女子不知凡几,我一定要设法绾住仓喆。”
小未有点感动,如今有自知之明的女子也不多了,志佳真是难得。
他略为冲动地说:“志佳,早知当日我努力追你,未必敌不过仓喆那小白脸,此刻太迟,我已视你为妹子。”
志佳笑笑,“将来你会碰到比我好十倍的女孩。”
“可是,”小朱说,“她可会爱我,我可会爱她?”
志佳只得又笑。
饭后觉得脸部肌肉有抽筋之虞。
回到杂志社,佟志佳问手下:“黄珍呢?”
“派她出去做访问了。”
“这么快?”志佳意外。
“我们人手一直不够。”
“是宗什么任务?”
“有两件新闻:一是法国某小明星前来宣传新出品香水,二是一名产妇生下三胞胎但家境欠佳有待救济,任她选择。”
连志佳都好奇了,“她去了何处?”
“她去了医院。”
志佳收敛了笑意。
编辑方小姐说:“两者都不是我们非用不可的新闻,但如果处理得好,我们考虑拨出篇幅。”
“你认为她为人如何?”
“黄珍?很聪明,最大的优点是不多话。”
“那极之难得。”
“是的,也许我们走了运。”
“真的,说不定就是银河的生力军。”
佟志佳发了一阵呆。
她不知她是谁?
黄珍不知,佟志佳倒是有点分寸,黄珍是一个极之有选择知好歹的女子,换句话说,她有智慧。
志佳在该刹那决定要好好做黄珍的朋友,否则的话,有这样一个敌人,那真不堪设想,十分麻烦。
第二天。
志佳照规矩在十时正上班,编辑方小姐比她更早。
志佳开玩笑:“你昨夜在此地睡?”
方小姐向一角呶呶嘴,“我?她才是。”
志佳看见黄珍在该角落伏案疾书。
方小姐说,“看到她写稿的姿势没有?简直是高手。”
志佳想,黄珍或许没有身分证明文件,但她肯定愿意勤力工作。
方小姐问老板:“你说她是新手?”
志佳不语。
过一刻她说:“写好了,你先过目,然后我想看看。”
“遵命。”
志佳回办公室去。
她十分困惑。
黄珍究竟是谁?
黄珍,一直飞快地写,累了揉揉眼睛,她自己也十分纳罕,不过做了一个简单的访问,可是回到杂志社坐下,就像有写不完的观感,振笔疾书,稿纸一张张填满,自然而然,流水一般,她的感觉化为文字,倾怀而出。
执笔忘字,她又不好意思问同事,桌子上有字典,她嫌翻阅慢,于是避开深字用浅字。
等到整篇访问稿完成,己是中午。
方小姐接过,放在一角。
黄珍坦然出去午膳。
方小姐身为部门主管,摆架子也是摆老了的,下属的心血结晶搁在她老人家的台面上三五七日是等闲事,可是这一次不同。
第一,她也有好奇心,第二,她想看看老板特别关照的新星到底质素如何。
方小姐竞在午膳时间拜读了新人的访问稿。
读毕之后,她用手托着头,大惑不解,锁着眉头,太阳穴啪啪跳。
她问秘书:“佟小姐下午有没有约会?”
“没有,她说两点多会回来。”
纸包不住火,佟志佳一定会看到这篇访问稿,也必然会诧异地问手下:“如果这是新人的稿件,你们真是白活了,这些日子,你们在乱写些什么?十多年功力还比不上新秀!”
方小姐踌躇,把杂志大样打开,决定删掉一篇明星访问,刊登黄珍的特稿。
不如顺手推舟,拿些量度出来,栽培新人,好让上头知道,她是个一流主管,绝不忌才。
下午,佟志佳回来,拨了几个电话,看了几封信,顺手翻了翻黄珍的稿件,谁知自第一页起,就被吸引住,读到第三页,志佳按下通话器,“请方小姐进来。”
方小姐心中有数,叹一口气。
佟志佳一见她就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方小姐摊摊手:“是一颗慧星。”
“不,”志佳说,“我入行也有三年,知道好歹,如果这是她第一篇稿,那银河旗下所有的作者白活了。”
方小姐苦笑。
像她那么了解老板,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志佳又说:“她的笔法只有一个缺点。”
方小姐点点头,“是,她写得太像一个人。”
志佳接上去:“她学足了洪霓。”
“不过学洪霓的人那么多,又以她学得最活。”
她们两人面对面考虑了许久,终于说:“去马。”
黄珍却不知道她的一篇访问稿会引起那么大的争论。
她独自坐在咖啡室里享用了一个清淡的午餐,看行人匆匆忙忙赶去上班,蓦然,她发觉自己也该返回办公室,才伸了一个懒腰,站起来结帐。
回到公司,方小姐立刻传她。
她气定神闲地坐在编辑面前,一双眼睛变得炯炯有神,像是惯于应付这类场面——编辑在她眼中,微不足道,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耳。
老练的方小姐竟觉得喉咙干涸。
“我们决定用你的访问稿。”
黄珍并没觉得大不了,她只是闲闲地说:“呵。”
方小姐加一句,“你写得十分好。”
黄珍欠欠身,“谢谢。”
像煞听惯类似赞美。
方小姐本来还想加一句“好好地做”之类,但觉得多余,噤声。
她有一种预感,以后,只要黄珍给她一点面子,她便可以顺利地做她的编辑。
黄珍退出去,翻阅报章,寻找下一篇稿的题材。
电话响了。
黄珍接呼。
那一头是仓医生的声音。
她由衷地喜悦,“仓君,我刚想找你。”
“是吗?你愿意见我吗?”
“当然,你是我惟一的朋友。”
“你会当我是一个医生吗?”
黄珍笑,医生始终是医生,他还是想诊治她。
“我此刻身心都健康,我只是想不起我是谁。”
仓喆倒抽一口冷气,“你说得好不轻描淡写,忘记自己是谁,一切岂不是要从头开始?”
“那岂非更好?人人渴望拥有新生活。”
“珍,我真拿你没辙。”
“我不觉得不妥,你知道你是谁吗?”她笑,“还是,你也像我一样,无暇去思考这个问题?”
仓喆一呆。
女郎的词锋恁地厉害,而且说出来的话又往往令人三思再思。
“我请你喝茶。”
女郎说:“我请才对,叫佟小姐一起出来吧。”
仓喆微笑说:“她对我是信任的。”
女郎笑。
佟小姐那么聪明,自然不会怀疑男友而让他发觉他是受怀疑的一个人。
但是女郎无意介入他们当中,此刻,她最最需要朋友,一下子结识两个那么正派的年青人,是她运气,她懂得珍惜。
“还是请佟小姐一起的好。”
仓喆即时明白她有心要避嫌。
原来志佳也有一百个问题要问她。
“你从前的职业是什么?”
“你念什么系?”
“感情生活呢?”
“真的完全想不起来了?”
女郎微笑,表示一片空白,全无记忆。
“一定有点蛛丝马迹吧?”志佳说。
“是,”女郎答,“譬如说,我嗜吃。”
仓喆忍不住笑。
“我会不厌其烦地做一味菜,然后津津有味吃光它。”
志佳抬起头,“那么,对于写作呢?”
“呵,那个,那个比较容易,我只把观察所得以及自己的观感结合起来即可。”
这样闲闲数句,已似写作心得。
“你从前有无接触过这个行业?”
黄珍摇摇头,“我不记得。”
志佳冲口而出:“什么都不记得,那多糟糕!”
黄珍哑然失笑,“也许在过去日子里,根本没有值得记住的人与事。”
仓喆先是不语,过半晌他才提醒她:“那赠你宝石指环的人呢?”
黄珍温和地答:“仓医生,指环,也许来自我先人,也许由我自己添置。”
仓喆不作声。
“从新开始也好,”志佳说:“等于再世为人。”
黄珍抬起头,“可是过去的噩梦,说不定会找到门缝,钻进来。”
志佳由衷地说:“希望届时你已刚强,它们不能伤害你。”
黄珍苦笑。
她把头发往后撂,捧着自己的面孔,“有时晚上,我也隐约梦见我的过去。”叹口气。
志佳问:“你看到什么?”十分关注。
“我看到鬼影憧憧,”黄珍低声说,“小室内挤满人,絮絮私语,有人问:‘你做错了什么,得罪了众人?’”
志佳与仓喆面面相觑。
“醒来之后,我又是另外一个人,我很乐观,但没有远瞻,逐日算帐。”
志佳说:“我的人生观也类似。”
仓喆吃一惊,他一直以为女友是个最有计划的人,动辄讨论三五十年后该如何如何,可见他了解错误。
分手时佟志佳对黄珍说:“你梦中那些人,叫他们去死吧。”
黄珍十分感激,“下次见到他们,我试试看。”
那一夜,她试图在窗口看向天空寻找北斗星,但是霓虹光管与烟霞在半空恶斗,一片混沌,她什么都看不到。
睡熟了,又做梦。
她叫不出那群人的名字,亦看不清他们的面孔,但下意识知道他们是熟人,有人趋前向她说:“我们不和你做朋友,我们——”
在梦中,她忽然笑了,学着佟志佳的语气:“我不再在乎你们是谁,去死吧。”
就凭这一句话,解了咒,她自梦中惊醒。
那群人到底是谁呢?从过去来到现在,不住骚扰她。
那一定是她性格上有极大的弱点允许他们乘虚而入。
她想再睡,已经天亮,只得振作着上班去。
不到三个月黄珍已成为银河杂志受欢迎人物。
她不多言,言而有信,交稿快,内容准,甚受编辑欢迎,性格平和与同事亦相处和睦,比所有人都正常。
志佳问仓喆:“你有没有发觉纰漏在哪里?”
仓喆答:“她从不寻找过去,太过满意现在。”
“还有呢?”
“太努力做一个普通人了。”
“是,”志佳很佩服仓喆的观察力,“那样努力谦和,与人从无纷争,可见是刻意求工。”
仓喆笑,“做人也真难。”
志佳抬起头说:“我猜她是记得的。”
“何以见得?”
“如果真的失忆,必定试法寻找过去。”
“这些日子,你找到什么?”
“空白,警方档案中并无那样的人失踪。”
仓喆沉默一会儿才说:“志佳,当心她对你反感。”
志佳辩白:“她是我的雇员,我自然得掌握她的资料。”
“不是查访她的隐私?”
志佳不语,她最不喜仓喆这点大公无私,专门做照路明灯,处处找出女友的缺点。
人谁没有好奇心,除却黄珍自己,谁都对她好奇。
连仓喆也终于问:“有没有注意寻人广告?”
志佳胜利地微笑:“没有人找她。”
“那么大一个人,无人认领?”
志佳有感而发:“仓喆,如果我失踪一年半载,会不会有人找我?”
“令尊大人失却掌上明珠,那还不变热锅上的蚂蚁。”仓喆打趣。
志佳不语。
她父亲新近再婚,年轻的妻子刚养下一个男婴,忙得不可开交,家里全是女方亲友,志佳去过一次,继母正眼都没空看她,她坐了十五分钟便知难而退。
返家后志佳同母亲说:“近六十岁的人了,兴致还那样好。”
母亲反而看得开,只说:“你应替他高兴。”
真是,人各有志。
过了两天,母亲也坐豪华游轮出发去环游世界了。
志佳冷笑,“他们才不会找我。”
仓喆见女友欲钻牛角尖,便说:“我们都是大人了,干嘛还要人找?”
志佳忽然自怜,“你呢,仓喆,你会找我吗?”
仓喆不语。
佟志佳在一年前曾经故意冷落仓喆,他俩为小事争执,她显了颜色,一连三个星期不听他电话。
仓喆也并没有天天到她家门口去等,叫她宽恕他。
如果再来一次,他的反应也恐怕一样。
佟志佳大可佯装失忆,到别的城市去重新开始。
一句记不得了,不知省却多少麻烦。
志佳见男友久不作答,叹口气问:“为何从无甜言蜜语?”
“你会相信吗?”
“我会。”
“我才不信。”仓喆看她一眼。
志佳无奈。
真没想到会在一个化名黄珍的女子身上,志佳看到了自己。
抑或,女子的命运统统差不多?
黄珍似乎在银河杂志社找到了自己。
方小姐说:“她有一支魔术笔,去到哪里,化什么笔名,都找得饭吃。”
佟志佳听了,心一动。
“同样一个题材,叫另外十个人写了回来,平平无奇,乏味之至,可是经过她点化,即时化腐朽为神奇,可阅性甚强,真是奇怪,可见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同她签张合同,免得人挖角。”
“知道了。”
志佳说:“别看她人没有棱角,文字却极具锋芒。”
“嗯,许多句子划去重写,本来一针见血,已经改得十分温和。”
这黄珍究竟是谁?
志佳托住头,完全不得要领。
不过,志佳喜欢读黄珍写的报告。
黄珍往往看到常人看不到的细节,然后掌握到特点,在那上头做工夫。
三个月下来,黄珍已与同僚十分熟络。
说也奇怪,找她诉苦的同事特多,要不,就是叫她主持公道。
志佳暗暗留神,啧啧称奇,佩服黄珍有大姐风范。
好一个黄珍,闲谈间,从来不提自己,从不露半点口风,佟志佳无法捕捉蛛丝马迹。
志佳己对黄珍有十分好感,有机会一定把黄珍带在身边。
办完公事通常喝杯茶才回公司。
那一次隔壁台子凑巧坐着一对母女,小孩才一岁左右,长得完全不似母亲,很丑很有趣,但年轻的妈妈却是美女,孩子百般吵闹,漂亮的妈妈以无限耐心哄撮,黄珍与佟志佳看得津津有味。
“不是亲生早就把丑娃娃扔到街上。”
“长得像父亲是一定的。”
“你看,全靠妈妈痛惜。”
“人的命运几乎一生下来就注定了。”
“唷,各人修来各人福,牛耕田,马吃谷。”
两人会心地微笑,她俩实在谈得来。
志佳有时亦觉得她与黄珍也许是有缘的。
那幼女继续吵闹,自高椅上像玩杂技似摇摇晃晃站起来,当她母亲哗一声惊呼时,她会皱着鼻子笑。
志佳问:“你小时候是那样长大的吗?”
黄珍答:“我不记得,你有印象吗?”
志佳笑着说:“我肯定是,甚至被宠得更坏,父母只生我一个,直到最近才添了弟弟,因妒忌的缘故,我不喜欢那孩子。”
黄珍不由得笑了。
她俩的友谊进展得飞快。
志佳不轻易邀请朋友到她寓所,却让黄珍前去观光。
她住在海边一间半独立洋房。
地方宽大,没有摆设,只得两张白色沙发,大餐台子一半用白布遮住,只有两张椅子。
黄珍纳罕问:“还在装修?”
仓喆代答:“她不打算再添置家具了。”
志佳笑笑:“说不定几时又搬家,简单些好。”
黄珍说:“千金小姐尚且这么说,我们更应一床一几算数。”
志佳道:“这是灵活,多令人恶心,哪个千金小姐每朝一早跑杂志社去忙个臭死?折煞人不偿命。”
黄珍微笑。
志佳叹息,“除了银河与这间屋子,一切都是弟弟的了。”
仓喆顾左右而言他,“多年来我已习惯了这半边装修,觉得别有风味。”
每个人都有心事。
仓喆有事先告辞,他一走,志佳就说:“爸的财产分成五份,妈问他要,新太太也向他要,他自己总得留一点防身,弟弟那么小,也得为他打算,你说烦不烦?”
黄珍不语,耐心聆听。
志佳忽然笑了,“我太会诉苦了,”停一停又说,“奇怪,对你诉苦,仿佛是最自然不过的事,线球习惯成自然这话是可信的。”
黄珍笑,“我们认识的日子,也不短了。”
志佳终于忍不住:“你真的不想知道你是谁?”
黄珍看向窗外,“也许现在的我比从前的我更愉快。”
“难道你没有好奇心?”
黄珍把脸转过来,“你呢,换了是你呢?”
“我一定不甘心,我一定会寻找过去,看看自己是个怎么样的人。”
黄珍踌躇,“也许,我是一个坏得了不得的女人。”
谁知志佳一听这话就笑出来,“你想!”
黄珍也笑。
志佳拍打黄珍肩膀,“仓喆时常批评我穿衣的艺术,稍作暴露,即形容我像小舞女,我说我想,但没有资格。”
“呵,我们暗地里都想做坏女人,因为她们出力少,得益多,又随时可以威胁好女人千辛万苦营造的幸福家庭,太值得羡慕了。”
志佳上下打量黄珍:“我肯定你是个好女人,只不过,为什么没有人寻找你这个好人?”
黄珍笑,“好人要多少有多少,不值得怀念。”
“好人存在,也没有人会留心,所以聪明的孩子们要获得注意力,便努力捣蛋。”
“噫,我们变得太投机了。”
志佳凝视黄珍,“我想帮你寻找自己。”
黄珍迟疑。
“是否触动了你的隐私?”
黄珍答:“我有些什么隐私,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寻找它。”
黄珍既好气又好笑,这位富家小姐总算找到最新消遣了。
她敬她一句:“我肯定我不是满清王朝的格格。”
“或许,你是小宝贝们的母后。”
“这一个疑点我马上可以替你解答,医院己替我做过检查,我从未生育。”
哎呀,志佳想,少了层牵挂,更加无所谓,难怪她不急追查过去历史。
果然,黄珍说。“要是可以忽然得到三个亲生儿,则不妨查根究底。”
志佳又说:“也许,你的爱人为你失踪正辗转反侧。”
黄珍大笑,“也许小姐,你不是真相信世上还有那样的人,那样的事吧。”
志佳也自觉幼稚,腼腆地笑。
黄珍年纪同她差不多,人比她成熟得多、
月中,杂志截了稿,己看完蓝图,佟志佳有了空档,便打算实现她的计划。
她打开电话簿黄页,翻阅良久。
编辑方小姐推门进来看到,纳罕道:“你在干什么?”
“你找我有事?你先说。”
方小姐叹口气坐下来,“这黄珍究竟是谁?一篇稿读得我潸然泪来。”
“什么稿?”
“散文版有人脱稿,临急找佛脚,黄珍给我一千字,题目叫作凄苦不同寂寞,句句说到我心坎里去。”
志佳过半晌说:“她一支笔确是天才。”
“句法像足洪霓,有时甚至比洪霓好,这不是我夸张,作家成了名,自然而然笔下就随便起来。”
“洪霓,”志佳悻悻地说,“我们每年改版都诚心邀稿,嘿,她永远只派电话录音机与我们对话,永不复电,你见过那样的人没有?”
“唉,不然怎么叫大作家?”
志佳说:“做编辑受气啊。”
“洪霓例不同新杂志写稿。”
“没有新杂志,何来旧杂志。”佟志佳发牢骚。
“现在有黄珍加入我们,”方小姐充满斗志,“我们或许可以与她别苗头。”
“不要搅了,我也十分看好黄珍,但是人家的功力不是新人可以匹配,不必大言不惭。”
“我下一期就让黄珍学写小说。”
“标准揠苗助长。”
方小姐想起来:“对,你在查黄页找什么?”
“查黄页,找黄珍。”
“什么?”
“我在找私家侦探。”
方小姐呆住。
“你有熟人没有?”
方小姐小心翼翼,不知老板要查什么人,“熟人有是有,但是架子很大,脾气很怪。”
“工夫到不到家?如果是一流人物,一切均可忍受。”
方小姐笑:“如不是一流,怎敢放肆?”
志佳笑问:“姓甚名谁?”
“是家父的一个朋友,我们叫他小郭先生。”
“替我约一个时间好不好?”志佳问。
“举手之劳耳。”
仓喆知道这个消息后摇头,“黄珍需要的是医生,不是侦探。”
佟志佳说:“这是我们的计划,寻找到黄珍真正身分,乘机宣传,捧红她。”
仓喆问:“她会喜欢吗?”
“没有人不喜欢名成利就,人们通常在名成利就之后才诸多抱怨。”
仓喆看女友一眼,“你俩既有默契,我不便参加意见。”
志佳问:“你不会和我去见小郭先生?”
仓喆啼笑皆非:“我没有你那么有空。”
志佳不悦:“你欠我一件生日礼物,你说只要你做得到,你——”
仓喆讶异:“真没想到你会叫我做那么无聊之事。”
志佳瞪他一眼,“我俩的志向也太不相同了。”
他只得陪她去。
到了侦探社,才发觉那里根本不像侦探社。
几件十分精致的古董家具,光线柔和,秘书叫他们稍等,随即进去通报。
半晌,一位穿着随便的中年人出来问:“两位之中有无围棋高手?”
他们两人摇摇头。
那中年人立即抱怨,“一代不如一代,简直没有文化。”
仓喆不知恁地沉不住气,反唇相讥:“文化有许多种,人的文化不一定是你的文化,但未必没有文化。”
中年人忽然点点头,“是,说得是,你是谁?”
这时,志佳已知他是小郭先生。
已经有心理准备,知道他怪,可是却不知可以怪诞到这样地步。
她连忙介绍自己。
小郭说:“我和电脑下棋,每次都输,怀疑是电脑作弊。”
志佳笑:“它为什么要骗你?”
“它当然不会,但是它的设计人想陷害我已经良久。”
仓喆听到这里,觉得已经受够,向女友打一个眼色,表示“我们还不走尚待何时?此人自身难保焉能寻人?”
志佳耐心却好,笑曰:“小郭先生,我们与你有约。”
中年人这才想起来,“呵是,你们要寻人。”
志佳答:“是。”
小郭先生说:“成年人要失踪,你便让他失踪好了,寻他做甚?恭敬不如从命,何必掀他出来?”
仓喆一听,立刻对这人改观,嗳,有意思,说得好,有诚意,一点不像江湖客。
仓喆看女友一眼。
志佳不去理他,只顾对小郭先生说:“我们要寻的,其实是一个失忆的人的过去。”
小郭讶异:“谁?谁失忆?”
“我的一个朋友。”
“他不记得你?”
“不,她是我的新朋友。”
志佳想把黄珍的故事从头到尾说一遍,但是小郭不允许她那么做,他不住问问题,且显得十分不耐烦。
仓喆暗暗好笑。
志佳不悦:“小郭先生,请让我把话说完,不是每天有人失忆的。”
谁知这下可给小郭逮到机会了,他呵哈一声,大声说道,“失忆?世上有成千上万的人患失忆症,忘恩负义,一阔脸就变,失忆有啥子稀奇?”
志佳气结。
仓喆别过头去偷笑,他简直爱上了这个大侦探。
志佳拿他没辙。
“你的好友患失忆,你要帮她寻找过去,可是这样?”
志佳松口气,“是,是,是。”
小郭先生想一想问:“她想知道自己的过去吗?”
志佳据实答:“她不十分想。”
“为何勉强她?”
仓喆几乎鼓掌。
志佳耐心地讲解:“小郭先生,世人并非都如你这样潇洒脱俗,我们无论做事、交朋友,都需要有过去来证实我们的现在。”
小郭微笑:“对,背着过去的包袱,还洋洋自得。”
志佳光火:“请问你到底有无兴趣办这件事?”
“你且把朋友的资料放下,”小郭先生大声叫人,“送客。”
志佳不是没有幽默感的人,她忍无可忍,忽然笑了起来。
被她这一笑,小郭倒是不好意思了,到底是熟人介绍来的顾客,于是他打开信封,取出照片细看。
照片中女郎娟秀斯文,十分漂亮。
小郭放下照片:“你们可以走了,有消息才联络。”
仓喆觉得此行真正精彩。
志佳气语:“花七年他未必找得到她!”
不见得,仓喆想,高人行事,一向另有一功,神出鬼没。
那天傍晚,他见到黄珍。
仓喆说:“志佳似乎比你更心急想知道你是谁。”
他到杂志社接志佳下班,志佳有急事出去了,他看到他前任病人,便坐过去攀谈。
黄珍说:“我替你打寰宇通找志佳。”
仓喆凝视她:“你何故如此避嫌?和我说两句话不一定就使我见异思迁。”
黄珍放下笔,有点无奈,有点苦涩。
“我想说的是,你为何不索性告诉志佳你是谁,一次过,解决她的好奇心?”
黄珍看着年轻的医生,胸有成竹:“可惜我不知道我是谁。”
好家伙,仓喆心里想。
这时电话已经接通,志佳的声音传来:“仓喆,对不起,你且到大世界咖啡座去等我,我半小时后即到,还有,我有话想和黄珍说,叫她也去。”
仓喆刚想讲话,电话已经截断。
这佟志佳,说她笨,才怪,她聪明得要死,说她聪明呢,有时笨得要命。
黄珍处处要避开仓喆,志佳却制造机会,硬是把他俩拉在一起。
仓喆正犹豫,黄珍却已干脆地背起手袋,对他说:“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仓喆只得笑了。
途中,黄珍感喟地说:“你同志佳这一对,真是台风也甩不开。”
仓喆忽然沉默了,就这句话上,他没有置评。
在咖啡室坐下,黄珍叫一杯红茶,指明要蜜糖加青柠。
仓喆忍不住揶揄她:“你倒是没忘记你喜欢什么饮料。”
黄珍并不动气,只笑笑:“像骑自行车与游泳,学会了便记得。”
仓喆很欣赏她这份自在,她使取笑她的人反而显得小家子气。
不论她是谁,她都是一个性格平和,容易相处的女子。
他俩等了半小时,志佳并没有出现,不知给什么绊住。
仓喆一点也不闷,与黄珍谈着生活上趣事:他先一阵子假期过得多么愉快,他终于学会了滑水与跳降落伞……比他小五岁的弟弟要结婚了,他任他的证婚人,弟妇坚持要一枚好看的婚戒,他把母亲的遗物慷慨地让给弟弟。
黄珍边听边点头,一路微笑。
然后志佳匆匆赶到,仓喆看了看表,什么,她迟到一小时?好像不大觉得时间过去,她好像来不来均无关系,他好像不十分牵挂她。
志佳坐下来犹自怅惘地说:“他们说洪霓会来,我等了将近一小时,她始终没出现。”又补一句,“我想向她约稿。”
黄珍一句话也没有。
志佳知道黄珍不爱在公众场所发表私人意见,故说:“一个作家,能做到那样飞扬跋扈,也真叫人佩服。”
仓喆忽然说:“志佳,我满以为你做杂志只是为消遣。”
志佳解嘲说:“但是一做就好像鬼上身一样。”
仓喆也不再说话。
三个人静静就散了会。
仓喆精神恍惚,不能集中,佟志佳遭到冷淡,在外人前不好说什么,十分委屈。
仓喆一走,志佳便对黄珍说:“我看他的冷面孔,已经有三年了。”
黄珍不方便开口,只是赔笑。
“做人真难。”是佟志佳的结论。
黄珍打个哈哈,“做你还说难,我们真不晓得该怎么做。”
志佳微笑:“听说你写了个新小说。”
“是篇科幻,见笑了,学着写的。”
“听方小姐说,是一个女孩子同造物主讨价还价的故事。”
黄珍笑:“是,女主角走到造物主跟前投诉要把身边的若干人与事退掉换更好的。”
志佳说:“真好想象力,上帝怎么说?”
“不能换呢!分配到什么就得那样过一生了。”
“真可怕。”
“志佳,你得到的,已是上上签。”
志佳的气忽然平下来,她的五官放松,握紧黄珍的手:“真爱听你说话,像是特效药,一听百病消散。”
“过奖了。”
“真该替银河杂志主持一个信箱。”
“这就变了揶揄了。”
志佳低头:“有时真觉得不堪寂寞,举目无亲。”
“别开玩笑,志佳,你父母俱在,还有弟弟,男朋友随时随地殷勤侍候……别叫人妒忌才好。”
黄珍不让她有诉苦的机会,这也对,免得越诉越苦,越说越气。
不知是谁讲的,不喜娶与娘家过分亲厚以及姐妹一大群的女子,免得她芝麻绿豆什么都回家申诉,小事化大,不可收拾。
志佳回到寓所,看到电话录音机上有人留言。
“志佳,我是仓喆,小郭先生约你明天见面。”
志佳嘀咕,真新鲜,不找她,反而找到了仓喆。
仓喆像是知道女友会不高兴,预先补一句:“也许,小郭先生认为男人与男人讲话较为方便。”
志佳只得等待明天。
她并不知道那个时候,仓喆已经坐在小郭面前。
小郭讶异:“小伙子,我约你明天。”
小伙子调皮起来也真调皮:“你约佟志佳明天。”
“呵,是吗?”
“是,你约我今天。”
“你好像很心急。”他端详仓喆的面孔。
仓喆嘴角笑意殷然,但是眼睛里闪过一丝焦虑。
小郭明白了一半:“这位叫黄珍的女子,在你心目中,地位不轻?”
仓喆吓一跳,呵心事一下子被人点破。
他低头不语。
“而佟志佳,则是你的未婚妻?”
仓喆答:“我们尚未订婚。”
小郭咳嗽一声:“有人对处理三角关系要额外留神,有人最好不要辜负有人一颗芳心。”
仓喆笑得十分勉强:“小郭先生别开我玩笑。”
“我是说你吗?我只说有人。”
“是,是,”仓喆唯唯诺诺,“黄珍有何消息?”
“黄珍,并不是黄珍。”
这个仓喆也知道。
小郭取出一张电脑打印纸:“她的真名字,叫华自芳。”
那真是一个好听的名字。
“小郭先生,这么短时间内,你如何找到她的身分?”
小郭嗤一声笑出来。
仓喆知道这是取笑他的无知,既然挂起招牌做生意,当然有点能耐。
小郭伸出右手,反过掌心:“指纹,小伙子,指纹。”
仓喆奇问:“你们如何套到她的指纹?”
小郭叹口气:“我派人去过银河杂志社。”
仓喆一怔:“你在警局有熟人?”
小郭否认:“我没那样说过。”
“呵,对不起,那么,贵侦探社的资料室实在令人惊叹。”
“小伙子,你忽然聪明了。”小郭称赞他。
仓喆急不可待:“华自芳是个怎么样的人?”
小郭答:“在这里。”
仓喆接过资料:华自芳,女,二十六岁,一九六六年二月十五日生于香港,八四年毕业于美国加州三藩市州立大学文学系——
仓喆一呆,这华自芳竟与佟志佳同年在同一学校同一系毕业。
他读下去,婚姻状况:离异。子女:无。
仓喆抬起头,奇怪,他本人在不久之前好像也提供过类似详尽资料给人家。
呵对了,他最近申请过信用卡。
现代人要失踪,实在不是易事。
他读下去,华氏毕业后曾为加州康狄纳斯出版社工作四年,职位:魅力杂志助理编辑。
仓喆越读越奇。
他冲口而出:“企图,到底有什么企图?”
小郭说:“是,也许有企图。”
仓喆握住拳头,他担心两个女子的处境:华自芳不知给什么人利用,而志佳,那些人在她身上想得到什么?
小郭又说:“不过也有可能是真失忆。”
又来了,仓喆无奈地看小郭一眼。
小郭先生却说:“我的任务已经完毕,由你把事情经过向佟志佳交待吧,我不耐烦再见那坏脾气小姐了。”
“可是——”
“可是什么?”小郭拂袖而起,“我又没打算收取费用,别妄想对我发号施令。”
仓喆只得赔笑,“前辈误会了——”
“我什么都没误会。”
他己退入后堂。
仓喆在会客室呆了一会儿,见没人理他,只得打道回府。
他一夜不寐。
以华自芳那样的资历,跑到银河杂志任职,简直是董事人才任打杂,她为什么要那样做?
她是佟志佳同班同学,为什么志佳不记得她?
十万个为什么统统涌至仓喆脑海。
他并没有忘记,佟志佳之所以可以认得华自芳,是出于他仓喆的介绍。
仓喆额角冒出汗来。
这样做,就是要叫佟志佳不起疑心。
第一步棋子,就是仓喆他。
仓喆不甘心,几乎立刻想上门去找晦气。
不能打草惊蛇。
仓喆终于忍到天明。
他洗一把脸便去找黄珍。
她来开门时甫睡醒,脸上没有化妆,看上去比平时小样:“呵,仓君,是你?早。”
仓喆揉揉眼,不愿相信她是坏人。
“有事吗?”
“我做了个噩梦。”
“必定是个可怕到极点的梦,一早要来找朋友压惊。”
仓喆不语。
小客厅内只得两张椅子,他一坐下来,伸长腿,已霸占了许多空间。
黄珍给他一杯又浓又黑的咖啡。
仓喆正需要这个。
“你在喝什么?”他好奇问。
“我喝香槟。”
早上七时三十五分喝香槟,真是个暖昧的习惯。
仓喆觉得黄珍混身是耐人寻味的疑点。
本来,他一上来就想拆穿她,见到了她,却不知如何开口。
“那是个怎么样的噩梦?”黄珍问。
仓喆答:“我梦见有人欺侮志佳。”
“志佳已经成年,她懂得保护自己,别担心。”
“又梦见有人欺侮你。”
黄珍沉默了,过一会儿反问:“谁,谁对我坏?”
“不管是谁,我必不放过他。”
黄珍蓦然抬头,她真没想到仓喆会为她见义勇为,连忙压抑感动之情。
“假如你有苦衷,你可以告诉我。”仓喆语气诚恳。
“但是我没有衷情。”黄珍笑笑说。
仓喆十分苦恼。
她硬是不肯说实话。
仓喆问:“志佳派人去调查你,你是知道的吧?”
“怎么样?”黄珍坦然无惧,“有结果了?”
仓喆点点头。
“我是谁?”
听她的语气,看她的表情,黄珍真似完全不知道她是谁。
“你本名叫华自芳。”
“慢着,志佳知道没有?”
“我呆会儿就告诉她。”
“你应当先通知她。”
仓喆怔住。
“我并无秘密,你毋须维护我,你应以佟志佳的利益为重。”
仓喆悻悻然:“这次我并不同情佟志佳,她毫无必要掀你的私隐。”
黄珍不语。
“知道你叫华自芳有什么用?和叫黄珍有何分别?会因此和你绝交吗?”仓喆烦恼。
黄珍缓缓地说:“去,由你去把这个名字告诉她。”
仓喆没想到黄珍会有这样的反应,一时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做。
刹时间有一个个疑团涌上他的心头,黄珍的态度太自然了。
她仿佛坐在那里等待她的真姓名被发现。
仓喆站起来,他需要时间思考。
黄珍叫住他:“等我十分钟,我们一起回出版社。”
仓喆问:“我该叫你什么?”
她略一犹豫,笑:“还是黄珍好些。”
仓喆叹口气,他如不是关心她,他如不关心佟志佳,何用这样失态。
在车上,仓喆问了一个很幼稚的问题:“珍,你是一个坏人吗?”
黄珍并没有耻笑他,她看他一眼反问:“你呢,你有没有做过坏事?”
“以我自己的标准,我并不坏。”
“毛病就是出在这里,我们看自己,和人家看我们,自有很大的距离。”
仓喆感喟:“有一次,病人不幸逝世,我自问已尽全力,但病人家属拿唾沫吐我。”
黄珍苦笑:“我不知道我是否坏人。”
“我相信直觉,我不认为你是坏人。”
黄珍这才笑:“当心被你直觉所骗。”
“它从来未曾令我失望。”
到了出版社,佟志佳已经在开会。
仓喆等她出来,拉住她,便说:“你对华自芳三个字有无印象?”
志佳把手中文件放下:“花自芳?”
“不,华自芳。”
“多么孤芳自赏的一个好名字。”
“你可听过这个名字?”仓喆追问。
“没有,”志佳摇摇头,“我不认识这个人。”
“想得远一点,志佳,大学里头有没有这个人?”
“没有印象。”
“你们一班有多少人?”
“州立大学每班人百数论。”
仓喆不语。
“华自芳是谁?”
“小郭先生说华自芳是黄珍。”
“我的天,她知道她是华自芳是黄珍没有?”佟志佳睁大眼。
“对她来说,另一个名字,没有意义,也仍然不知道她是谁。”
志佳说:“对,我们生命由事与人组成,名字没有意义。”
“这是小郭先生处取来的资料,十分详尽。”
志佳坐下来,对秘书说:“请黄珍过来。”
仓喆看看时间:“我要回医院。”
“请便。”
走到门口,仓喆又回头:“志佳,慢慢来,莫操之过急。”
志佳看着他:“好医生永远关怀他的病人。”
仓喆即时噤声离去。
黄珍推开门进来:“你找我?”
“珍,你本名叫华自芳。”
黄珍坐下来:“是,华自芳,挺特别的一个名字。”她看着佟志佳。
“咦,你怎么没有行动?头一件事是去报失身分证及护照再领新的呀。”
黄珍微笑:“我并不急着要去哪里。”
佟志佳暗暗佩服她的镇定。
“这里是你的生平。”佟志佳把报告递过去。
黄珍接过,嘴角仍然含笑:“你看,一个人的一生,就那么短短几句话可以总结。”
志佳说:“你还有几十年可以干些轰烈大事。”
黄珍阅资料:“据这里说,我结过一次婚。”
“多么兴奋,和谁、维持了多久,分了手,是谁的错,你不想知道吗?”
黄珍说:“这张纸里边没有记载好消息。”
“有呀,你曾经在康狄纳斯机构工作四年之久,他们人事部一定拥有你的资料。”
“唔。”
“到银河来,简直大才小用了。”
“我喜欢接受新挑战。”黄珍自嘲。
佟志佳笑:“黄珍,你不介意我替你追查下去吧?”
“不,”黄珍看着她,“直至勾起记忆。”
“对,直至记忆如识途老马般回来。”
黄珍忽然长长叹一口气。
佟志佳以为她终于感怀身世:“你放心,黄珍,一切问题会有解决的办法的。”
黄珍抬起头来:“是,我也抱着同样希望。”
下午,佟志佳约了小朱见面。
朱医生取笑:“怎么,是故意冷落仓喆吗?”
佟志佳开门见山:“小朱,失忆,到底是怎么一同事?”
“呵,关于人类脑部活动,医生知得少之又少。”
“失忆,是心理上故障吧?”
“我们不知道。”
“真要命。”
“讲得对,我们只知道失忆也分许多种,有一种人对整个过去遗忘得一干二净。”
噫,志佳想,这是黄珍。
“又有一种病人,只对某件事某一个人不复记忆,同期发生其它的事不受影响。”
佟志佳惊叹:“可以吗?”
“人脑比电脑精确万倍,脑细胞活动状况和内分泌一样,是一个谜。”
“病人最终会不会恢复记忆?”
“有人会,有人不会。”
“废话。”志佳气结。
小朱笑。
“有什么方法可以帮助病人恢复记忆?”
“爱心,耐力。”
志佳说:“要我忘记过去,那才难呢。”
“像你那样出身的女子,也不会有什么过去。”
志佳问:“小朱,这算是褒还是贬?”
“别多心,我不过据实说出来。”
“心理医生会怎么做?”
“对病人加以催眠,发挖潜意识,帮病人重温从前生活细节,希望可以触动过去记忆……”
佟志佳沉吟。
“志佳,你为何不去请教仓喆?他在大学里对心理科很有研究。”
志佳叹口气。
“很多时候,越是亲热,越难开口吧?”
志佳苦笑。
“过得了这一关,好筹备婚礼了。”
“朱尔旦,你真是关心我。”
志佳握住小朱的手。
小朱把她的手拎到唇边吻一下。
“要是我有个像你那样的哥哥就好了。”
小朱笑:“人与人之间讲缘分,我和我姐妹并不谈得来。”
志佳说:“我记忆中好像也从未与父母真正交流过。”
“但你们是相爱的。”
“家父对我的确很慷慨。”
“志佳,你是坚信黄女士患失忆的吧?”
“她为何要瞒骗我们?没有动机,没有好处。”
小朱想一想:“也许她只是想从头开始。”
志佳说:“多可怜,努力过前半生,一无所得,只得放弃。”
“乐观点想,一个人难得有机会活两次,多开心。”
志佳笑:“我约了人,要告辞了。”
“佟志佳,要提防这个人。”
“谢谢你小朱。”
佟志佳约的是小郭先生。
志佳到的时候他在长沙发上打瞌睡,双臂抱在胸前,嘴角带笑,睡得好不香甜。
志佳没有叫醒他。
成年人难得有一觉好睡,睡得着也不见得有好梦可做,志佳不忍叫他。
她坐在他对面,顺手取过一本推理小说来看。
小说看了大半,情节渐趋紧张,放都放不下来,偏偏小郭先生在这个时候伸个懒腰,他醒了。
志佳忽然做了件怪事,她舍不得放下小说,又没有时间把它看完,且不耐烦开口问小郭借,她竞打开手袋,偷偷把小说放进去。
才合上手袋,她就后悔,脸红耳赤起来,想物归原主,已经来不及,小郭睁开眼,诧异说:“你来了。”
志佳定定神,反问:“您做的,是个好梦吗?”
“才怪,你该推醒我,我做了噩梦。”
“能告诉我吗?”
“开头,我做梦自己还得上班靠月薪过活,与一班志不同道不合的同事厮混。”
志佳同情他:“那真是噩梦。”
“后来,又做梦大学尚差一个学期毕业,同学们都故意不理睬我,乘飞机又误点。”
“真该叫醒你。”
“你找我,有什么事?”
“关于我失忆的朋友——”
“噫,佟小姐,人家失忆,干卿何事?”
佟志佳尴尬地笑。
半晌,她自圆其说:“我老觉得这件事与我有关。”
小郭瞪她一眼:“所有多管闲事的人都这么说。”
志佳不作声。
小郭说:“有这么多空闲,为什么不去漫游七海?”
志佳嗫嚅:“我怕水。”
小郭嗤一声笑:“你那鬼灵精男朋友呢?”
“他?他忙着看病人。”
“难怪你成天无事忙。”小郭打一个呵欠。
志佳一进门被他抢白至今,忍不住回敬一句:“最好做侦探。”
小郭呵呵笑。
“我想知道,华自芳嫁过什么人。”
“佟小姐,好奇心要有个限度。”
志佳忽然横起来:“你不做我找别人做。”
小郭抢着说:“那你不如满足我的好奇心。”
志佳诧异。
小郭说:“人不会无故失忆,失忆之后,也断不会如此心平气和,这是一个疑点。”
志佳静静聆听。
小郭又说:“你们都怀疑她,她坦然无惧接受怀疑,你说怪不怪。”
“所以呀。”
“佟小姐,你此刻有两个选择。”
“请说。”
“一,把她辞退,一了百了。”
“不行,她写得一手好文章,是银河杂志的生力军。”
“那么,只得走第二条路,查清楚她的底。”
志佳问:“可不可以对她真正身分置之不理?”
“当然可以,这原是最高明的做法,可是佟小姐,你已经走错了第一步,现在回头,已经太迟。”
“这不是我的错,”志佳自辩,“是命运安排她走到我面前来启我疑窦。”
小郭讶异:“可以怪命运吗?我以为只可以怪社会。”
志佳笑:“反正我不会怪自己。”
小郭问:“你肯定你要追查下去?”
“对。”
“掀出妖魔鬼怪来在所不计?”
“不会这么严重啦。”志佳不服。
小郭笑:“咱们走着瞧。”
志佳也笑。
只见他拉开抽屉,“华自芳的前夫,叫应佳均。”他取出一张照片给志佳看。
好家伙,原来他早就查到细节。
志佳兴奋地接过照片看。
照片中那一男一女堪称一对壁人,那姓应的男生尤其长得俊朗,志佳觉得他有点脸熟。
“这是他们的结婚照片,摄于四年前的六月天。”
呵是六月新娘。
“两人的婚约,只维持了七个月。”
“什么?”
“是一段完全失败的人际关系。”
可怜,志佳想。
“离婚后两人全无来往,关系恶劣。”
“有第三者吗?”
“没有。”
“感情自然死亡?”
小郭先生答:“是。”
“华自芳在这段期间一直工作?”
“是,从未间断,现代女性性格都十分刚强。”
佟志佳说:“所以我一直同情她。”
“婚礼在三藩市举行。”
“呵。”
“佟小姐,那段时间,你也在三藩市吧?”
“是,我刚毕业,正乱找工作,家父频催我回家,我对他那脏而忙的小工厂毫无兴趣。”
“嗯。”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华自芳与应佳均都是你同年同系的同学。”
“可是同年毕业的同学有好几千人。”
“嗯。”
小郭先生说这个“嗯”字,说得很有劲道,表面上像是在应佟志佳,其实十分怀疑。
“有什么不对吗?”志佳问。
“有许多不对。”
佟志佳笑,她想起儿童乐园里那些叫孩子们“指出本图中十处不对的地方”的图画来。
她问,“有什么不对?”
小郭侧着头:“有什么不对?”
“慢慢你想到了,请告诉我。”
志佳正想把华自芳与应佳均的合照放下,一眼看到一项细节,手在半空中凝住。
小郭马上注意到:“什么事?”
“这只手表。”志佳指一指照片中应君手上的表。
“手表怎么样?”
“他腕上的表好不熟悉。”
“这是种很受男士们欢迎的金表。”
志佳抬起头,想了很久,忽然笑:“是,我送过一只同样款式的表给仓喆做生日礼物,此刻才想起。”又加一句,“他嫌重,不肯戴。”
小郭不语,重大概是藉口,嫌俗是真。
志佳也笑笑:“我猜他是嫌那只表不好看。”
这女孩并不笨。
志佳接着向小郭抱怨:“我不了解他,我又不谙传心术。”
小郭温和地答:“你喜欢他便可以了。”
志佳无奈地笑。
佟志佳把照片交给黄珍看。
“珍,你应当记得这个人,他是你生命中重要人物之一。”
黄珍瞄一瞄,嗤一声冷笑:“过去的人与事,提来做甚。”
志佳怔住。
如果黄珍不是真的失忆,那么,她真是一个绝情的厉害的角色。
同那样的人做朋友,有辣有不辣,好处是她公事公办,条理分明,十分理智,但怕只怕她翻脸不认人,使人尴尬。
当下志佳只能附和:“你的话有道理,”
黄珍看着她:“但是你心里不那么想。”
佟志佳微笑:“我不怕讲真心话,”那当然,她是银河的老板,她有资格除下假面具做人,“我也希望学你那样拿得起,放得下。”
黄珍说:“但我是真的不记得了。”
志佳语带双关:“这是你的选择。”
但是黄珍随即说:“我们有什么选择?但凡记住一件事太痛苦,我们只得忘记。”
志佳立刻听懂了,“你说得对,只有过来人才会明白,为着对自己好,有时必须残忍,否则尸骨无存。”
黄珍笑:“你是千金小姐,你懂得什么?”
“我也知道保护自己。”
黄珍说:“你没有需要忘记的过去。”
“我真的幸运。”
“你没有听过关于你自己的谣言?”
“没有。”
黄珍说:“志佳,你真的幸运。”
“我身在福中却分外知道福,家父是个有能力的好父亲,二十多年来他为我挡却不少风和雨。”
黄珍站起来:“我有篇稿子要写。”
她离开佟志佳的房间。
那张照片孤零零地躺在桌子上无人认领。
至此,佟志佳明白黄珍已决意忘记过去。
无论谁来提醒她都没有用。
只有最可恶的人,才会问:“你真忘记了吗?我不相信你忘得了。”
佟志佳的银河杂志只需人才,她不必理会那名人才婚姻生活是否愉快。
志佳汗颜,她不想再追查黄珍的过去。
过两日,志佳致电小郭侦探社。
几经艰难,仍然找不到小郭本人,只得向秘书留言:“请小郭先生暂停查探华自芳一案。”
志佳洋洋得意,自觉性格日趋成熟,对不应好奇之事已有自制能力。
忽尔想起黄珍,她更加了不起,能在人前做到对自家之事都没有兴趣。
至此,黄珍失忆的真假己不再重要,反正她不愿提起过去。
一个人若愿意再世为人,他人不应阻止她。
小郭的复电在下午来了。
“有新发展,你愿意来一趟吗?”
“小郭先生——”志佳想拒绝。
“请与我秘书联络。”他挂断电话,似忙得不可开交。
志佳没有机会把话说完。
下午,方小姐有事请示,带进来一大叠透明文件,与上司一道欣赏。
志佳笑说:“没有什么比美女封面更赏心悦目。”
“也更能增加销路。”
“这世界真肤浅,三十年的编辑功力,比不上一张性感玉照。”
方小姐却不甘示弱,补上一句:“有功力的编辑自然能找到了最新最热的性感照片。”
志佳大笑。
半晌她问方小姐:“你用什么牌子香水?”
“我哪有空擦香水,做得一身臭汗才真。”方小姐永不忘表扬她劳苦功高。
那么,这隐隐约约的香气自何而来?
傍晚,黄珍走过佟志佳身边,她讶异说:“珍、你的香水好特别。”
黄珍略现不安,顾左右而言他:“你看你领结歪了。”
志佳连忙伸手去扶。
傍晚,志佳接到父亲的电话。
“志佳,我想见一见你。”
“现在?”
“与仓喆一起来吧。”
“爸,通知这么急,我不一定找得到他。”
“八时我在家等你。”
志佳本来约了黄珍去看戏,此刻只好推掉。
她抱怨:“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即传即到。”
黄珍笑:“我若有那样的父亲,我踩着风火轮就去了。”
佟志佳不知道她的小跑车算不算摩登风火轮。
她父亲佟青是那种老式小生意人,不喜充排场,人前人后非常谦卑,背后却十分有主见,许多没有经验的对手因以貌取人,故失之子羽。
志佳的继母符美云则是识货的人。
嫁了比她大近二十岁的佟青,立刻辞去工作,出任全职家庭主妇。
志佳很佩服继母,从此佟家有人斟出热茶来,晚饭的菜式天天不同,色香味俱全。
而且,弟弟长得那么可爱,眉目间像足了父亲,真是继母一项成就。
志佳准时抵达,按门铃的时候想,这和应酬广告客户有什么分别呢?她叹口气,挂上一个笑容。
出乎意料之外,佟家已经用过晚饭,而且,继母不在家,分明回避在外。
佟父一定有要紧的话要说。
他叫女儿到书房。
他看着女儿一会儿,咳嗽一声,“志佳,我立了遗嘱。”也算得开门见山。
就这样?志佳放下了心,她最怕父亲健康欠佳。
她笑笑:“父亲爱怎么分配就怎么分配好了。”
佟父点点头,“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父亲给我已经够多了。”
“你没有异议?”
志佳斩钉截铁,“一切以父亲的意见为重。”
佟青露出一丝笑容:“你继母怪我无端端去立遗嘱。”
他在为他心爱的人开脱,志佳识趣地唯唯诺诺。
“其实立遗嘱是最普通不过的事。”
志佳不出声。
佟青的语气忽然冷淡起来,“但是你母亲偏偏要争个不休。”
志佳听到门铃声。
先头的佟太太,志佳的母亲驾到。
志佳十分讶异,难怪继母要避开。
母亲连外套都不愿脱下,根本不打算久留,见到志佳,便说:“你一切都对你父亲讲清楚了?”
志佳答:“是。”
“他听了人家的话,要把全副身家留给儿子,你身为他女儿,不思进取?”
佟青怒:“你挑拨什么?”
佟志佳温言道:“妈妈,我有得住有得吃有得玩,我什么都不缺,我听父亲安排。”
佟青面色稍霁。
“妈妈,”志佳拉一拉母亲,“我腹如雷鸣,我们吃日本菜去。”
佟青对女儿说:“改天再来。”
走到门口,见保姆抱着小儿子出来,他顺手接过,紧紧搂在怀中,那孩子也真乖,两只小手搭住父亲脖子,动也不动。
志佳握着母亲的手离去。
“我替你不值。”
“妈妈我好得不得了。”
“没出息。”
“妈妈你看马大忙了一辈子,耶稣却说得到上好福份的是马利亚,你就让我做优游自在的马利亚吧。”
“难为你这样看得开。”
志佳无奈地笑。
她母亲犹自不服气:“我没有地位也就罢了,他不该把你排最后。”
志佳不语。
“他不该踩着亲女去讨好那个人。”
志佳失笑:“妈妈我已经有足够妆奁。”
佟太太这才问:“你和仓喆也该结婚了。”
志佳用了句陈腔滥调:“一纸婚书并不代表什么。”
两母女细细品尝日本清酒,一边闲聊,不是不逍遥的。
最后佟太太叹息一声:“我代你不值。”
那夜,志佳回到家中,也觉得寂寞。
仓喆的电话要到半夜才到。
“你找我?”
“现在已经不找。”志佳语气寂寥。
“我累到极点,在手术室站了五个小时。”
“我明白。”
佟志佳不明白的是,何以从前他站完五个小时还可以来通宵陪女朋友。
也许他的体力衰退得特别快。
志佳说:“家父立遗嘱把财产全部留给弟弟。”
她听到仓喆打一个呵欠,“不是全部吧,银河出版社是你的。”
他不同情她。
“明天请接我上班。”
“明早见。”仓喆如释重负挂上电话。
佟志佳要过很久才能入睡。
父亲的家已经没有她的位置,她自己又尚未成家立室,真叫人尴尬,是以失眠。
仓喆精神奕奕地来接她。
佟志佳一拉开车门,即闻到浓烈的一阵香味,怔住。
仓喆笑道:“小刘害死人。”
他要解释,志佳洗耳恭听。
“他借用实验室自制香水去讨好女朋友,瓶子没有旋紧,倾倒在我车座上,我已叫他向你解释。”
志佳不语。
她认得这香味。
没想到由仓喆过到黄珍身上。
黄珍坐过他的车,他没提起,黄珍也没提起。
佟志佳踌躇得不得了,那么,她可应该提起?
一时情急,她双目通红。
还怕仓喆多心,强笑问:“香水叫什么名字?”
“叫留心。留心,刘心,明白吗?”
“真幽默。”
“肉麻当有趣。”
“小刘年纪轻。”
“这香味不知何年何月何日才会散掉。”
每个坐过他车子的人都会这么想。
银河杂志社到了。
佟志佳不动声色地下车。
车门关上,志佳知道该刹那,她有一部分永远失去,不会还原。
她一贯的活泼朝气打了折扣,静静巡视各人工作情况后,她传方小姐进来。
“黄珍如何?”
“表现优异。”
“银河非她不可吗?”
方小姐据实答:“谁没有谁都可以,我们不过想精益求精。”
志佳托住头:“我发觉她是危险人物。”
方小姐大惑不解。
“是我的错,我不该引狼入室。”
方小姐一句话也不敢说。
佟志佳说:“抱歉占用了你的时间。”
方小姐回到自己岗位去。
她识趣地取消了若干派给黄珍的任务,待看清楚方向再说。
又觉得很惋惜,黄珍明明是一个人才,为何不安心工作,偏偏要搞政治,那是多么危险的野心动作,弄得不好,连工作都丢掉。
这年头找份好工作不容易,她见过若干在这行打了十多年滚的人犹自似新人般去应征中下级薪水的职位。
唇亡齿寒,她为之打冷颤。
佟志佳是幸福女,有父荫打底,做来玩玩,一不高兴,立刻另起炉灶,不比她们,为着生活,再艰难也得老着脸皮干下去,直至另有高就。
可是佟志佳有佟志佳的烦恼,她的脸色也时常阴晴不定。
佟志佳该刻正把面孔埋在手心中,十分失落。
秘书把电话搭进来:“一位小郭先生找你。”
志佳刚想出去走走,闻言即答:“我马上到他办公室去。”
她得亲口请他停办华自芳案。
这一次,小郭先生在门口迎她。
佟志佳诧异了,这个心高气傲不似开门做生意的私家侦探为何先倨而后恭?
“你终于来了。”
志佳点点头。
小郭问:“喝杯热可可好吗?”
志佳不明所以然,睁大双眼,看着小郭,为啥对她那么温柔?简直消受不起。
他斟出热可可,还有一小碟手指饼干。
志佳忽然明白了:“你有坏消息要宣布?”
小郭尴尬地笑笑。
“什么坏消息?”
小郭不响,自抽屉里取出一叠照片。
私家侦探比编辑更能遵守“一张照相胜过千言万语”一说。
志佳低头一看,是黄珍与一男士款款谈心的照片,看得出在几个不同场合拍摄。
那男士,正是佟志佳的男友仓喆医生。
小郭先生忽然说:“对不起。”
志佳很疲倦:“我已经知道。”
小郭点点头:“看得出你是相当敏感的一个人。”
志佳悲哀:“许多事,不知道好过知道。”
小郭指出:“这件事,却不由你不知,仓喆迟早会向你表态。”
“直至今日,他还瞒着我。”
“也许他还未决定他自己的去向。”
“我该怎么办?”志佳向小郭先生请教。
小郭为难,摊摊手:“我不是恋爱顾问。”
志佳恼怒:“在这世上,再也听不到一句老实话。”
小郭叹口气:“你可以向他摊牌。”
这不是志佳愿意主演的剧目。
“要不,顺其自然,做被动的角色,”
“做到几时?”
“做到他回心转意。”
“十年、八年?”
“你倒想。”
志佳叹口气:“你说得对,小郭先生,做人还是主动些的好。”
小郭温言安慰:“我肯定你听过情场如战场这句老话。”
志佳举起那杯可可:“祝老兵不死。”
小郭笑了,他开始有点喜欢这女孩子,他一向欣赏有幽默感的人。
当下他说:“有新发现,我再通知你。”
“小郭先生,我不想知道更多。”
小郭凝视她:“佟小姐,你听过希腊神话中潘朵拉盒子的故事吗?”
“潘朵拉守护天神宙斯千叮万嘱不可打开的盒子,监守自盗,终于敌不过该死的好奇心,打开盒子,放出人间所有灾害。”
“你的盒子已经打开了,佟小姐。”
佟志佳打一个冷颤。
“你需要休息,回去吧。”
佟志佳架上墨镜,离开侦探社。
这时,她十分庆幸她有份工作,她是银河杂志的总编辑,她知道自己从何处来,又往何处去。
黄珍的办公桌空着。
不能再避开她了,要不叫她走,要不若无其事,这是一件需要即时处理的事件。
志佳在黄珍桌上留言:“请来总编辑室一晤。”
那天下午,佟志佳并没有见到黄珍。
晚上,她对着镜子练习开场白。
——“珍,我都知道了,他的时间去了哪里,你何以鬼鬼祟祟,我成全你们吧。”
“珍,你叫仓喆一起来见我。”
“仓喆,我俩就此结束吧。”
练到此际,佟志佳伏在案上哭起来。
她需一副老实可靠的肩膀。
她想到朱尔旦。
电话拨到朱宅,只听得他的录音机说:“抱歉我不能立刻复你,请你留言——”
志佳立刻识趣地挂线。
老实人也有他的生活要过,断无可能随时应召。
电话铃响。
仓喆?仓喆?
佟志佳喂一声倒还算镇定。
“佟小姐,我是小郭,你有时间来一趟吗?”
志佳低声说:“我不想出来。”
“我们找到非常奇怪的资料。”
“火星人将要登陆地球了。”
“不——”
“华自芳是蓝血人。”志佳百般无奈。
小郭笑笑:“我到府上来如何?”
“呵,欢迎欢迎。”
“替我准备好酒。”
酒?有,是志佳托人找来孝敬父亲的,可是继母一声健康重要叫老父戒了酒,佳酿也就无用武之地,收在她公寓里有些日子了。
她洗了一把脸等小郭先生来。
天气转冷,小郭进门时除下帽子。
他问志佳说:“佟小姐,我相信你。”
无头无脑,志佳怔柱。
“我在三藩市的朋友给我找到这个。”
又是一帧照片,这次照片放得很大,图中三人面孔清清楚楚。
志佳一看,耳畔嗡地一声。
她张大了嘴。
不,她并非看到什么怪物,佟志佳看到的,乃是佟志佳本人。
而站在佟志佳身边,一左一右伴着她的人,正是华自芳与应佳均。
小郭的声音响起:“你们是同学,你们是老相识。”
“不!”志佳叫起来,“你必须相信我。”
小郭重复他甫迸门就说的话:“是,我相信你。”
照片中三个年轻人态度亲昵,谈笑甚欢,分明是好友,佟志佳留着长发,巧笑倩兮,那是一帧不可多得的生活照片。
但是佟志佳一直叫嚷:“我不记得拍过这样的照片,我不记得留过长发,我不记得这两个人!”
小郭先生冷冷地看着她。
佟志佳忽然掩住嘴,退后两步。
她脸色转得煞白。
她取起用来招呼小郭的美酒,对着瓶口就喝一大口,然后呆呆地坐下。
小郭缓缓走过来,坐在她对面。
“呵,”佟志佳抬起头,“你必须要相信我。”
“我相信,”小郭毫不犹豫地说,“佟小姐,失忆者是你。”
佟志佳紧紧闭上双目,焦虑炽热的眼泪自眼角迸出。
“怎么可能,我叫佟志佳,人人都知道我是谁,我有父有母,我的男朋友是仓喆……”她的声音低下去,惶恐地看着小郭。
小郭问:“你在三藩市干什么?”
“读书。”
“你邂逅了什么人?”
“同学。”
“他是谁?”
“我不记得了。”
“你与他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志佳茫然,“事,什么事?我毕了业,我回来找工作,我遇见了仓喆,我出任银河杂志的总编辑,就这么多。”
小郭叹口气。
过半晌,佟志佳嗫嚅问:“我遗漏了什么?”
小郭轻轻地答:“你遗忘的资料可以写成一本书。”
佟志佳不可置信:“你骗我。”
小郭自公事包中取出更加多照片:“你与应佳均的订婚照片。”
“什么?”
“这是你们在当地报章上刊登的订婚启事。”
佟志佳的双手簌簌地发抖。
“这是令尊令堂来探访你们的合照。”
“你自何处得到这些照片?”
“这不过是四年前发生的事,你在三藩市有许多好朋友,他们存有你的照片。”
佟志佳震惊地搜索记忆,一无所得。
小郭又叹口气。
佟志佳用神凝视照片中的未婚夫。
“他此刻在本市居住,你随时可以去探访他。”
“但是我不记得这个人!”
小郭静默一会儿才说:“其实是忘记的好,此君伤害你至深。”
志佳茫然:“是吗?”
“你到现在还未能把你们三人的关系串在一起?”
佟志佳又喝了一口酒。
很简单,佟志佳、应佳均、华自芳三个年轻人是同学。
志佳与应君感情成熟后订婚,但婚事为华自芳破坏,最终结婚的是应华二人,但他们的关系只维持了七个月。
在旁人眼中,这不过是另一段老套的三角恋爱,天天在各处各地发生中,并无稀罕之处,但对当事人来说,却必定是毕生难忘的至大痛苦事。
佟志佳吞一口涎沫,诡秘地笑一笑。
可是,她什么都不记得。
应君英俊的面孔,对她来说,完全陌生,并不曾勾起一丝回忆。
她冲口而出:“多么幸运!”
小郭说:“是,在某方面来说,的确是。”
“我父母,他们为什么不提醒我?”
小郭失笑:“你说你忘了,谁敢挖你的疮疤提醒你?”
志佳颓然,父母爱她,巴不得速速忘记,痊愈,重新做人。
志佳忽然想起来,“华自芳!她为何出现,且佯装失忆?”
小郭答:“我不知道,但是有一件事是事实:她不出现,你不可能知道佟志佳才是失忆人。”
“她故意出现来提醒我!”
“是。”
“为何不放过我?”
“答案有待寻找。”
小郭看看表,“呀,午夜十二点正,这是一个神秘的时刻,相传一切怪物在这个钟数会得打回原形。”
志佳一惊,她的原形是什么?
小郭说:“我要走了。”
“不,请陪伴我。”
小郭硬着心肠摇摇头:“佟小姐,再不走,我的车子要变回南瓜了,还有,人们怎么说呢?”
志佳低下头:“你说得对。”
“佟小姐,一个女孩子最好的朋友应该是她的母亲。”小郭善意地提醒她。
“呵是,妈妈。”
“你找她谈谈吧。”
志佳送小郭到门口。
“小郭先生,谢谢你。”
小郭咧咧嘴:“我满以为你会诅咒我。”
志佳苦笑:“你的原形是什么?”
“我想我是一只多事好奇的狐狸。”
他倒是个自嘲能手。
关上门,佟志佳哪里还睡得着?
她把照片翻来覆去地看。
应佳均与华自芳,她不知道如果她是她,她会怎么样对付这两个伤害她的人。
但是佟志佳此刻已不是旧时的佟志佳,佟志佳己再世为人,她对这两个人无爱也无恨。
他俩有没有好结果根本与她无关。
志佳看到照片后面附着应佳均的通信地址与电话。
志佳实在忍不住,她拨通应君家中的电话。
他不是一个早睡的人,马上来接电话。
志佳说:“我找应佳均。”
“我是,哪一位?”
志佳问:“你不认得我的声音?”
对方无意猜谜,不耐烦地重复:“你是谁?”
志佳只得说:“我叫佟志佳。”
对方沉默良久。
“嗯?”
“什么事?”
语气冷淡,十分厌恶,并无好感。
志佳试探问:“许久不见,你好吗?”
“过得去。”
志佳知难而退,“那……那改天再谈吧。”
对方即时挂断电话,连再会都没讲。
志佳虽然始终不记得这个人,也有点恼怒,太没礼貌了,对昔日的未婚妻一点旧情不留。
幸亏仓喆不是那样的人,即使她与仓喆不得善终,志佳相信仓喆会客客气气地对她。
想到这里,心情略为好过。
不过此刻这个君子人身在何处,会不会与华自芳在一起?
开头是毫无线索,现在是所有的秘密一下子揭开,志佳不知道应付哪一样才好。
她披上外套,开车到母亲家去。
佟太太惺松地来开门,见到女儿连拖鞋都没换,知是急事,心内一惊,睡意全消。
志佳十分歉意,握住母亲的手,“妈妈,我睡不着。”
佟太太揉揉眼角的皱纹,想起志佳只有三两岁的时候,半夜爬到她床上,“妈妈,我睡不着,”小小手臂搂住妈妈。
人家的孩子六七岁就一觉睡到天亮,志佳到六七岁时半夜还时常起来叫人,佟太太十分苦恼。
可是时间飞逝,不知恁地,一下子志佳便长大了,天天往外跑,三更半夜还没回家,佟太太倒渴望有孩子双臂搭住脖子了。
志佳总是叫母亲担心。
当下佟太太劝道:“男朋友的事呢,不要看得太严重,你和仓喆,最好听其自然。”
志佳进得屋来,一声不响,斟了一杯酒,坐在母亲对面,沉默良久,才问:“妈妈,四年之前,发生过什么事?”
佟太太一听这句话,浑身抽紧,呆若木鸡。
志佳叹口气,仰起头,看着天花板。
她轻轻说:“是些可怕到大家都愿意忘记的事吧?”
佟太太声音颤抖,“你,你都想起来了?”
志佳摇摇头,“不,我什么都记不得。”
佟太太一呆:“是什么人故意提起伤心的往事伤害你?”
志佳又说:“不要错怪人,是我自己想知道过去一些事。”
佟太太惊惶地看着志佳。
志佳发觉母亲的右手不受控制地簌簌抖,她很难过,过去紧紧握住那双手,但是母亲的手仍然不住弹跳。
“妈妈,你怎么了?我从未见过你如此不安。”
“我没什么,我稍微有点担心而已,”
“罪过罪过,”志佳挤出一个笑容,“妈妈,你能否将四年前的事,对我说一遍?”
佟太太沉默一会儿才答:“志佳,过去的事,提来做甚?”
“妈妈——”
“医生说,你要记得的时候,自然会得想起来,贸贸然提醒你,怕你打击太大,接受不了。”
这次志佳是真笑:“我心痒难搔。”
佟太太的手停止颤抖。
志佳看着母亲:“事情不会太坏,妈妈,只要你仍然爱我,其它事微不足道。”
佟太太抱住志佳,落下眼泪。
志佳心如刀割,“妈妈,以后,这生这世,我都不会再令你如此伤心。”
佟太太听了这话,号啕大哭起来。
这个时候,天已经亮了。
志佳告辞回家。
梳洗完毕,她叫仓喆来接她。
一见面就问:“仓喆,你认识我已有三年,来一个总结,你觉得我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仓喆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你是一个爽直、磊落、大方、提得起放得下的时代女性。”
“这是你对我的一贯印象?”
“是的。”
“三年来平均分数多少?”
“九十分。”
志佳吁出口气,“对于我的过去,你知道多少?”
仓喆松一口气:“过去?你的过去,与我何尤?”
“也许我过去的行为有点令人失望。”
仓喆想一想:“也许是,但仍然与我无关,我对此刻的你十分赞赏。”
志佳不得不笑了。
“志佳,你想说什么?”
志佳看着他:“你永远是我的好友,无论如何,我不至于要忘记你。”
仓喆到这个时候,不由得静下来,把车子停到一角,轻轻问:“你不是想建议分手吧?”
志佳答:“大家冷静一下比较好。”
“那可是暂不见面?”
“没有必要,不必敷衍。”
又过了一会儿,仓喆才说:“我并没有看错你。”
志佳已经觉得安慰,她温言道:“彼此彼此。”
仓喆双眼润湿,连忙开动车子,把志佳送到杂志社。
方小姐一见到老板,吓一下:“志佳,你好象三天三夜没睡似的。”
“你说得完全正确。”
方小姐警惕:“如果银河杂志有事,我要求知道。”
“杂志大好,是私事耳。”
啊。
方女士立刻噤声。
隔一会儿她闲闲道:“太平广告公司的董事总经理周某一直想与你见一个面,还有,泛美银行电脑的史东已被你推过七次……”
她真是个好心人。
佟志佳十分感激,但是,“方小姐,扯皮条不是你的本行。”
“啐!”
“黄珍回来,请她见我。”
“很好很好。”方小姐说,“公归公,私管私。”
志佳哑然失笑,那样还做不到,还出来走呢!
不过说时容易做时难,精神难以集中,内心隐隐作痛,不知恁地,也算得是聪明能干的佟志佳竟没好好留住身边的男伴。
黄珍到了,推门进来。
志佳从头到脚重新打量她。
她全身米白色打扮,看上去优雅、舒服、矜贵,“找我?”闲闲坐下,姿态不卑不亢。
志佳叹口气,开口了:“难怪我与你那么谈得来,原来我们是老朋友。”
华自芳比佟太太镇定得多,抬起眼来,有三分喜悦:“你记起来了?”
“黄珍,你不像是个失忆的人。”
“志佳,你也不像。”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黄珍低下头,感慨万千。
“我仍然什么都不记得,我只知道你原先是我的好友,后来变成我的情敌。”
华自芳点点头。
“我是三角关系中的失败者。”
“不,”华自芳冷笑一声,“你是失败的胜利者。”
“什么?”
“我是胜利的失败者。”
志佳看着她,“你的意思是,在这段关系中,没有人胜利?”
“正确。”
志佳完全明白,“好比战争,没有人真正的赢。”
华自芳看着佟志佳:“你变了。”
“变?”志佳嗤一声笑出来,“人是不会变的,我们看错一个人,是因为当年目光浅短,看不清人家庐山真面目。”
“但志佳,我的确觉得你前后判若两人。”
志佳苦笑,“从前的我如何?”
“你骄横、任性、放肆、自私。”
志佳仰起头,“这么说来,失忆对我有好处?”
华自芳答不上来。
佟志佳忍不住抢白,“从前的我既然那么可怕,你为什么和我做朋友?”
华自芳答得好:“因为我也同样骄横、任性、放肆、自私。”
志佳拍案叫绝,知道自己的毛病在什么地方,还是有得救的吧。
佟志佳终于问到要紧关头上去:“华自芳,你为何再一次在我生命中出现?”
“我来唤醒你的回忆。”
“我的回忆与你何干?”
“我内疚。”
志佳笑一笑,“你把自己想得太伟大了,无论我为什么失忆,那必不是你的缘故。”
华自芳微笑,“仍然自大。”
“不,——是自信。”志佳指出,“这里头有很微妙的分别。”
“你真的变了。”华自芳有点佩服。
佟志佳站起来,叹口气,“你提醒了我,使我知道我是一个有过去的女人,现在,我不得不去寻找我的过去。”
“我愿意把整个故事告诉你。”
佟志佳摇摇头,“我不愿意自你的眼与心看这个故事,我要自己去寻找答案。”
“老好佟志佳。”
“自芳,到底是什么驱使你老远自三藩市丢下工作来到这里扮失忆?”
“你。”
“愿闻其详。”
“我觉得对你不起。”
志佳失笑。
华自芳知道志佳不相信她。
她说:“你会找到真相。”
“自芳,你可愿意留在银河杂志帮我?”
这次轮到华自芳笑。
真的,小庙如何装大佛。
“我们用得着你写的那些好文章。”
“我并不擅长写中文。”
志佳一呆,“谁替你捉刀?”
“我听说你们这里最红的作家叫洪霓,我向她买稿。”
志佳倒抽一口冷气,“什么?”
华自芳笑:“没想到就那么简单吧?”
“可是银河花尽心思,诚意邀稿三载不获!”
华自芳嗤一声,“诚意管鬼用,你付她三倍稿酬,又不同说法。”
佟志佳如醒醐灌顶,大梦初醒。
“洪霓甚至肯不以本名刊登稿件?”
华自芳答:“将来出书的版权仍属于她本人,她根本没有损失。”
佟志佳长叹一声:“我还以为那么大的作家不在乎一点点稿费。”
华自芳大笑:“志佳,这一点阁下可没有变,阁下天真如昔。”
佟志佳用手托住头。
“志佳,银河可以继续刊登那些优质稿件。”
“多谢指教。你呢?你可打算在本市逗留。”
华自芳答:“我还有私事要办。”
私事,她的私事与仓喆有关?
“小公寓不见得很舒服。”
“你忘了,志佳,我的住所一向很挤逼,我的环境与你一直没得比。”
志佳沉默一会儿,“应佳均呢,他的出身如何?”
“天,你是真的不记得了。”华自芳看着志佳喃喃说。
“是,我大节细节一概都不记得。”志佳愉快地说。
“我不该来。”
“我倒觉得旧友能在这种情况下相逢不知多么好。”
善忘健忘有什么不好呢。
志佳想起一件事来。
方小姐同一位作者有过节,多年不相往来,渐渐那位作者后悔,欲同方小姐重修旧好,一个电话过来,先咳嗽一声:“方,我俩之间有些误会早该冰释一一”好一个方小姐,打个哈哈,“误会,我俩有什么误会?你一向当我是姐妹,我们一贯友好,没有误会,近日只不过大家忙得死去活来,无暇交际应酬……”
善忘可以泯恩仇,何乐而不为?
“开头,我们绝不相信你是真的忘记。”
“于是有人叫你来试探我。”志佳微笑。
华自芳默认。
“化名黄珍。”
“那是我在学校戏剧班用过的艺名。”
“我连那个也一并忘记。”
“我们是在那里认识应君的。”华自芳口气平静。
“我昨夜尝试拨电话给他,他异常无礼,并且好似憎恨我。”
“他恨我比较多点。”
“是吗?我不敢肯定。”
“他一向不是个大方的人。”
“自芳,你到本市,可有与他联络?”
“我同他己没有任何关系。”
“那倒是好,干净利落。”
华自芳站起来,“我也擅长忘记。”
当下志佳不出声。
过一会儿她语带双关地说:“自芳,这里暂时没你的事了。”
华自芳何等聪明,自然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告辞,“你知道在何处可以找到我。”
佟志佳目送她出去。
佟志佳像华自芳吗?不,华自芳厉害得多。
有意无意,她把历史重演一遍,同样出任佟志佳的好友,同样与佟志佳的男友密切来往。
佟志佳沉着脸,此刻她已经成熟,她不会轻举妄动。
她没有预约就跑去找小郭。
“哎呀,”小郭这样称呼她,“患失忆症的小姐。”
佟志佳坐下来就说:“我正式聘请你为我寻找自己。”
“我想你告诉我,自八五年至八八年间,发生过什么事。”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那只是一个大概,我要知道细节。”
“佟小姐,人清无徒,水清无鱼。”
“小郭先生,”佟志佳把身子趋向前,苦涩地对他说,“如果我不先把事情统统记起来,试问我如何真正地忘记呢。”
小郭看着她,“这倒是真的,在你这种年纪,真,还是假,仍然重要得不得了,非搞个水落石出不可。”
志佳见小郭在这种时刻还不忘讽刺她,不禁啼笑皆非。
“小郭先生,我想知道到底是谁对不起谁。”
“当然是他们辜负了你。”
志佳愕然,“你怎么知道?”
小郭笑:“谁会承认自己有错?当然都是他人无良。”
志佳不再出声,小郭先生嬉笑怒骂,句句自有真理存在。
“让过去成为过去,不就算了。”
志佳反问:“你不接生意,如何过活?”
“我?你少替我担心,”小郭笑,“我有一个既美且慧还十分富有的拍档。”
志佳没好气,一时烦恼攻上心头,怔怔落下泪来。
小郭终于放下手上的一本书,讪讪地说:“这是下集,上集不知去向,不知是谁不告而取,我最讨厌书分几册,应该厚厚地钉在一起。”
志佳打开手袋,把上次拿走的小书取出还他,“反正我没时间看。”
“你看,”小郭逮住机会,“你做了一次贼。”
“我是无意的。”
“说不定华自芳也纯属无意。”
志佳不响。
“你必须承认,华自芳也纯属无意。”
志佳不响。
“你必须承认,华自芳是个妩媚的女子,自有吸引男性之处。”
“一次,再次?”
“也许,你的男友们定力都有问题。”
志佳红着眼坐在小郭面前。
“好好好,我接下这件案子。”
志佳抬起头来,“这是你一贯的手法吧,叫顾客苦苦地哀求你,”
小郭只得说,“啐!”
这时有电话进来,小郭忙着接听,转过头去。
佟志佳趁他不在意,把上下两集侦探小说都收进手袋里去。
偷取,是最过瘾的一种行为。
佟志佳为自己辩白:她不知道失去多少,故此在小郭处取回一些,作为补偿,否则,世界也对她太不公平了。
这时,佟志佳已没有可能恢复原先平静的生活。
她失却自信,必须要寻回过去,分析得失,才能从新开始做真的佟志佳。
下午,正在开会的时候,朱尔旦找,志佳把会议丢到方小姐怀中便出去应话。
小朱说:“没事,纯是问候。”
“你不会无缘无故问候我。”
小朱咳嗽一声:“要出来谈谈吗?”
昨日黄昏,小朱看见仓喆的车子停在行政大厦前面,故走过去打招呼,远远看到有个女郎坐车上,满以为是佟志佳,俯下身子,一声志佳,那女郎转过头来,雪白一张陌生面孔,小朱才知道造次了。
讪讪地退下,才替志佳不值。
他已听说最近仓喆车子常接载一个神秘的女子,没想到会被他亲眼目睹。
仓喆不避人,可见不在乎,不在乎人言,还是不在乎佟志佳?小朱恨仓喆不懂得珍惜志佳。
那白脸女子双目斜飞灵巧,一看便知不是个好相处的角色,不比志佳,什么时候都懂得替人留个余地,人结人缘,朱尔旦永远是佟志佳的拥趸者。
熬了一夜,他便找志佳问个究竟。
“你和仓喆怎么了?”
“我们已经冷了下来。”
“走了这些日子,不觉可惜?”朱尔旦代为心痛。
志佳反而笑:“三年来我还创了业赚了钱把生活领上轨道,我不是把恋爱当专职的人。”
“仓喆真是聪明面孔笨肚肠。”
志佳感喟:“是,我也那么想。”
“别难过,他配不起你。”
“话是再正确没有,但我仍然心酸酸。”
“我们会陪着你。”朱尔旦向她保证。
“小朱,你是医生,告诉我,是什么令一个人把过去遗忘得一干二净?”
小朱答:“医学上没有答案,我却认为这是人类自救的方式之一。”
志佳沉思。
半晌她问:“你呢?你的记忆有没有问题?”
朱尔旦凝视佟志佳:“我不会忘记你。”
志佳苦笑,她却忘记了生命中更重要的人。
小朱说:“不必为一个陌生人的失忆症烦恼。”
“是,”志佳说,“你说得对。”
傍晚,佟志佳另外有约。
方小姐进来说:“秘书说你约了一位郭先生,这是什么人?据说你时常见他,志佳,你要当心,外头江湖术士是很多的。”
志佳用手指揉了揉太阳穴,“你骗得我高兴,我哄得你快活,又有何妨。”
“志佳,你最近很消极,何故?”
“不,我积极得很呢,我只是看开了。”
方女士送上忠告:“有些不由人不计较。”
那一个黄昏,佟志佳去见的,其实是一位催眠大师。
大师由小郭介绍。
志佳问:“灵不灵光?”
“语气放尊重些。”
“是是是,大师的技巧收不收效?”
“有人经催眠之后,把前生的事都记了起来。”
“你呢,你可相信?”
小郭先生答:“我没有请教过他,我对于前生没有好奇心,”他补一句,“应付今生已经够辛苦了。”
志佳苦笑。
“无论结论如何,希望你明白江湖之道,切莫坏人衣食。”
“这等于说,莫拆穿骗子骗局。”
“佟小姐,你此刻不看他,也还来得及。”
志佳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大师准时驾到。
是一位打扮素雅的中年女士。
灯光柔和,小郭侦探社的欧洲真皮沙发柔软舒适,志佳一躺下简直不愿起来。
大师用她柔软的手按了按志佳的肩膀:“佟小姐,你倦了。”
说得再对没有,志佳眼皮渐渐沉重。
志佳对催眠大师有好感,她的声音动听,态度温文,没有油腔滑调。
志佳合上双目。
她听得大师说:“佟志佳,请你把多年来压抑的记忆释放出来。”
志佳也想这么做,可是不知如何努力。
“你想起什么,佟志佳,什么人令你流泪?”
志佳的脑海一片空白。
接着,她想到仓喆恐怕要离她而去了,鼻子一酸,多日镇压的情绪宣泄,泪水大滴流下。
失去仓喆,又不知要努力多久才能找到对像,最难的是,她希望拥有恋爱的感觉。
佟志佳长叹一声。
“佟志佳,你现在安全得不得了,有什么话,可以对我们说。”
室内静得连挂钟滴答声都听得见,志佳默默流了一阵子泪,只觉疲倦得不可开交,头一歪,睡着了。
她是闻到香醒来的。
一见身边放着点心饮料,不顾三七二十一,立刻吃起来。
身后一声咳嗽。
志佳立刻回头。
“啊,小郭先生。”她看了看钟,“我睡了一个多小时,大师呢,走了?催眠后我说得多不多,我前生是什么人,那失去的四年我做过些什么?”
小郭简单地答:“你啥子也没说。”
“什么?”
“你干脆睡着了,叫都叫不醒。”
“咄!”
“你是全盘不接受催眠的那种人。”
志佳失望。
“不过,我倒是去访问过那位应先生。”
志佳的心咚一跳,“为什么不早说?”
“是你万分火急要会见催眠师。”
志佳追问:“应君怎么说?”
“他说他不愿意见到你,如果有选择的话,他宁可从没认识过你。”
“笑话!”志佳冷笑,“不少男生对我颂赞有加,此人故意侮辱我,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小郭沉默。
“给我一罐啤酒。”志佳忿忿不平。
小郭唤人。
佟志佳把冰冻啤酒罐贴在脸上。
隔一会儿她说:“我愿意听听你见应君的过程。”
“佟小姐,轮到我觉得累了,我们改天再讲。”
佟志佳怒气冲冲,“我自己去找他。”
“我劝你小心行事。”
“如果我真如他所形容那般不堪,也是他时运不济,谁叫他同我有华洋纠葛。”
“佟小姐一一”
志佳霍一声起来,离开了小郭侦探社。
她没有马上赶到应府去大兴问罪之师。
她先回家休息。
第二天,刻意梳洗一番,回到杂志社,让秘书先去接头,约时间。
秘书回话:“那位应先生在美国银行一界很有点名气,听说是经济版记者要事,并且只要求十五分钟,即与我们方便,下午三时三十分。”
志佳用手撑着头,奇怪,看情形,那应某也是个合情合理有纹有路的人,他对佟志佳的偏见,究竟可靠、不可靠。
她拿起公事包出去。
对方的接待员非常客气,“应先生立刻出来。”
话还没说完,身后已经传来低沉有魅力的声音:“是银河杂志王小姐吗?”
佟志佳转过头去。
她与他都呆住。
她实在没想到他比照片上的他好看百倍,神情略显憔悴,英俊的五官,斑白的头发,一套西装穿得熨帖无比,姿态潇洒,不失男子气概。
他呢,一眼便认出王小姐即是佟志佳,旧恨新愁统统勾上心头,要即时发作,偏偏又身在公司,四周围都是人,只得僵住。
是志佳先开口,“应先生,我是佟志佳。”
应佳均只得先坐下来。
找上门来了,佟志佳终于找上门来了。
他清清喉咙,铁青着脸,“十五分钟。”
佟志佳也咳嗽一声,大惑不解地说:“你憎恨我,为什么?”
应佳均呆住。
他瞪着那张蜜色的面孔,她一点也没有老,目光炯炯,带着丝天真,就像他第一次在大学戏剧班里遇见的那个佟志佳。
可惜随后有太多丑恶的回忆,应佳均露出厌恶的神情来。
这一切志佳都看在眼内。
她把握时间据实说:“我患失忆,我不记得你,你愿意帮我恢复记忆吗?”
应佳均再也沉不住气,哈哈哈冷笑起来。
他随即站起来,“十五分钟已届。”
“等一等,应先生,”佟志佳说,“虽然我不记得你,你亦恨不得忘了我,但我可以肯定,我俩曾经一度相爱,可否宽限十五分钟?”
即使是一个陌生人,听了这番恳切温柔的言语,也必定悚然动容,可惜应君不是陌生人。
他摇摇头:“佟女士,你不知道这爱字怎么写。”
他掉头而去。
佟志佳碰了一鼻灰。
她呆坐会客室中,一时动弹不得。
半晌,接待员进来,礼貌地说:“佟小姐,应先生吩咐我送客。”
佟志佳这才大梦初醒般站起来离去。
她回到杂志社,忍不住在日志上写:“原来我可以令一个人这样子憎恨我,倒也不容易。”
但她不是轻易言退的人。
佟志佳问清楚没有要紧的事,一径出发到应君府上去。
多谢小郭先生,他提供了详细地址。
就是要趁他不在家才可以乘虚而入。
应宅年轻的菲律宾女佣来应门。
“应先生在家吗?”
“不在,他在公司。”
“我可以进来等他吗?”
“对不起,小姐,应先生吩咐,不招呼陌生人。”
从门缝中可见室内宽敞美观,环境不差。
佟志佳说:“那么,至少让我把礼物放下。”
谁知女佣十分精明,“小姐,请你放到楼下接待处,呆会儿我下来拿。”
佟志佳见防范如此周密,不禁颓然,刚欲知难而退,忽而听到一个小小声音自后响起。
“马姬,马姬,是爹爹回来了吗?”
不知怎地,志佳一听到那声音,耳畔嗡一声,脊椎似针刺似震痛,她不禁向屋里张望。
女佣转身说:“不是你爹爹,爹爹在公司里。”
佟志佳忽然冲口而出:“囡囡,囡囡,是你吗?”
女佣一听到女客唤出小主人名字,松一口气,“呵,小姐原来是熟人。”
那小女孩听见有人叫她,走近门口,张望。
志佳蹲下来,看见一张苹果面孔,那年约五岁的小女孩分明午睡刚醒,双颊红通通,浓眉乌睫,漂亮到极点,她好奇地看着佟志佳。
志佳忽然坚持,“放我进来,我要与囡囡说话。”
女佣为难。
“放我进来。”
正争持不下,身后传来声音:“马姬,开门让她进屋。”
是应佳均!
佟志佳立刻站起来,一时血流不上头,有一丝晕眩。
女佣打开门。
志佳第一时间便伸手去抱那小女孩。
孩子已相当重,志佳一时间有点吃力,她用了全力,身子摇晃。
那孩子却精于选择,马上叫:“爹爹,爹爹,”语气焦急。
志佳清醒过来,把孩子交回应君。
只见应君紧紧抱住女儿,双目通红。
佟志佳呆呆站一边。
“我知道你会来,”他说,“你不轻易放过人。”
看样子他真的很了解佟志佳。
佟志佳倒是尴尬万分,怕他召警驱逐,连忙说:“孩子十分可爱。”
那小女孩转过头,把左手食指及中指递入嘴中嚼食,一边细细打量陌生女客。
志佳笑:“唷,你也是左撇子?”
她本人自幼用左手,佟父花去九牛二虎之力,才使志佳学会用右手书写。
应佳均这时用极诧异目光看牢佟志佳。
志佳向他颔首:“对不起,打扰了,我这就告辞。”
应君以不置信口气说:“就这样?”
志佳十分好奇,反问:“不然还怎么样?”
应君说:“天,你真的全忘了。”
那口气,同华自芳一模一样。
志佳缓缓抬起头:“我忘了什么?”
应君不愿再与她对话,“马姬,送客。”
他抱着女儿进内室。
志佳只得放下水果离去。
华自芳真幸运,有那么可爱的一个女儿。
假如她是她,必不放弃那孩子。
暖烘烘的小身体,抱在怀中,舒适温馨,志佳回忆刚才的感觉,犹有余馨。
成天就和她厮混即可,还用做什么事?
志佳忍不住致电华自芳。
“你没告诉我,你与应佳均有一个孩子。”
华自芳在那边一声不响。
“看得出应某深爱那个孩子,真奇怪,和孩子的生母一点感情也没有,但视她所出的骨肉如命根,这真是一个矛盾之至爱恨交织的世界。”
华自芳仍然默不作声。
呵,志佳想,她不愿意提起此事。
“请恕我问一句,你有否定期探望那个孩子?”
华自芳仍然沉默。
志佳自嘲:“看我,真多事。”
半晌华自芳才说:“你真的不记得了?”
志佳吁出一口气:“你们要到此刻才相信。是,有四年时间所发生的事完全在我记忆中消失。”
“志佳,那不是我的孩子。”
“嘎!”
“我从未生育过。”
“呵。”
“事实上,我与应君分手,和那孩子亦有莫大关系。”
志佳非常震惊,她无意中掀开华自芳的疮疤,“对不起,我误会了。”
志佳挂断电话。
她甚觉歉意,触动旧伤,楚痛不在话下,牵动那份耻辱,才真正要命。
志佳正不安,方女士推门进来,“要不要看蓝图?”
志佳强笑道,“全交给你了。”
“难得你肯权力下放。”
“方,你有两个孩子可是?”
“大女十岁,小女八岁。”
“你深爱她们?”
“啊!有什么事我必定先挟着这两个孩子走。”
方女士十二分肯定。
志佳微笑,“说得好。”
“怎么?动心?”
“嗯,昨日,我看到一个非常可爱的小女孩,身不由己,把她拥在怀中。”
“可怕又防不胜防的母性因子发作了。”
“是。”
“乘来得及,成家立室吧!”
志佳侧着头苦笑,“连对象都没有呢,空中楼阁,水花镜月。”
方女士吓一跳,那英俊的医生怎么了?
志佳补一句:“我失恋了,被抛弃了,十分痛心。”
方女士嗤一声笑出来,能如此活泼传神地形容一件事,可见创伤不深,毋须担心。
志佳无奈,“时代进步,一切讲风度修养,已不作兴把事情闹大。”
方女士轻轻说:“人不爱你,你要自爱。”
“真是,以后日子还长着呢!先弄得自己丑态毕露,家散人亡,并无益处。”
“所有的创伤终有一日会得痊愈遗忘。”
志佳微笑,“人体构造真真奇怪。”
“感谢上帝。”
话虽然这样说,那日下午,志佳想到与仓喆共度的快活时光,不禁黯然。
这可恨的华自芳,一次又一次自她手中争夺伴侣,明知胜利亦等于失败,她还要再接再厉,在所不计,报前世一箭之仇似勇往直前,佟志佳与华自芳,不晓得谁比谁更悲剧。
傍晚,秘书已经下班,电话自动接进来。
志佳听见熟悉的男声喂一声,脉络活动,问道:“仓喆?”
“不,我姓应。”
志佳怔住,他怎么会主动同最最恨恶的一个人联络?
“我已考虑清楚。”
志佳如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考虑什么,应某在讲什么话。
“亲友们亦劝我看孩子份上退一步。”
孩子,呵那小女孩子。
志佳不由问:“你怎样打算?”
“二十四小时通知,你随时可以来看小彤。”
那秀丽的小女孩叫小彤。
“呵,谢谢你。”
“我希望你合作,守信用,如果带她外出,留下联络电话,不要超过三小时。”
志佳蓦然抬起头,应君当她是谁?莫是找错了人,“我是佟志佳。”
对方不耐烦地说:“我当然知道你是谁。”
佟志佳还想说个清楚,被他打断话柄。
“你要用比较温和的方法接近小彤,毕竟她已有多年没见过你,佟志佳,你最擅洒狗血搞花样,莫说我不警告你!”
志佳耳畔嗡嗡作响。
“小彤昨日问我,你是什么人——”
志佳听到自己的声音给他续上去,“我是什么人?”
轮到那边死寂一分钟。
“我是什么人?”志佳听见自己追问。
“你是真还是假?”对方不怒反笑。
“请你告诉我。”志佳自问再诚恳没有。
“你猜你是小彤的什么人?”
志佳沉默。
她紧紧闭上双眼,尽力思索,企图把至远至深的记忆追溯出来,但是用尽全力,却无半点蛛丝马迹。
就在这个时候,志佳听到那边有小小稚嫩声音传来:“爹爹,你和谁说话?那是谁?可是妈妈?让我和妈妈说几句!”声音渐渐接近:“妈妈,妈妈。”
志佳全身发抖,眼前一黑,话筒噗一声落下,她昏倒在地,头撞到写字台,发出极大的声音。
办公室门虚掩着,外头有同事听见声响,连忙跑进来,一见这般情况,即时抢救。
佟志佳在医院醒来。
睁开眼睛,只觉眼前一片洁白。
感觉十分舒服,像是长久没有睡过一次好觉,这趟是例外,她轻轻伸一个懒腰。
雪白房间有一扇窗户。
窗外树枝上尚余零星落叶,这必定是个冬日早晨,室内散发着鲜花的芬芳。
佟志佳撑着双臂自床上坐起来。
呵,刹那间她把前因后果完全想起来了。
心神乱到极点。
佟志佳捧着头,记忆呵记忆,为何你只能去到大前年的冬日?
她觉得烦扰苦涩之至。
假使永不醒来,岂非反而宁静。
她递起双腿,才想下床,病房门被推开,一位白衣护理人员笑说:“早,今日天气真好,佟小姐,你记得我吗?”
“早,马利。”
那个叫马利的看护说:“仓医生很快就来看你。”
可是另一位医生比仓医生更快赶到,他是朱尔旦。
小朱见佟志佳已苏醒,松口气:“谢天谢地。”
志佳有点羞愧,连忙找个堂皇的藉口:“我是积劳成疾,终告不支。”她怕他误会她诸多做作。
小朱嗤一声笑出来。
看护出去了,小朱在她身边坐下,“志佳,你生育过?”
佟志佳一呆。
他解说:“你进院来,由我负责检查。”他握住志佳的手。
志佳点点头。
“那孩子呢?”
关心与多事是完全有分别的。
“我刚得知她的下落。”
“她有多大?”
“五岁。”
“发生什么事?从未听你提过。”
“小朱,说来话长,慢慢才跟你说,此刻劳驾你速速替我办出院手续。”
“慢着,仓喆开完会马上就来。”
“我就是不要见仓喆。”
“志佳,何必赌气。”
“小朱,他一定以为我出手段拘留他,心中怪我戏剧化。”
“不会,昨晚他来过,极表关怀。”
“那更好,我已无事,出院为妙。”
“有话你俩可趁此机会说清楚。”
志佳笑出声来:“小朱,你真是个好人,将来女朋友不妨在你跟前昏死一次半次,便让你一世感激涕流。”
小朱讪笑。
志佳低声说:“我希望保留他对我的尊重。”
小朱答:“我们都尊重你。”
“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应佳均的想法刚相反。
她从前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可想而知。
志佳与朱尔旦拥抱一下,离开医院。
额头上起了高楼,且有擦破之处,贴着胶布,脚步也浮浮。
一到家,同事已争相来电慰问。
志佳第一件事是拨电到应君的办公室,开口便道:“二十四小时预约,我明早此时到府上与小彤见面。”
应君过一刻才有反应,“你没事吧?”
“我很好。”
两人声音同样冷淡。
“我会知会小彤。”
“谢谢你。”
两人并没有起争执。
志佳不由得感慨,呵终于成了,宇宙天地间任何大小事宜都可以用理智成熟简单快捷的手法解决。
何必管谁是谁非,只要能达到目的。
她伏在书桌上良久良久。
电话铃响。
“志佳,我是自芳,无论你记不记得起来,我都得告诉你,那孩子——”
志佳淡淡说:“我已记起来了。”
华自芳吁出一口气,“呵你可以向应某争取抚养权。”
“我自有主意。”
华自芳听出佟志佳口气冷淡,不禁自辩:“我受令尊所托,前来唤醒你的记忆,你不能怪我。”
佟志佳一呆,她父亲!
“你可以去问他。”
志佳的涵养工夫已今非昔比,仍然忍不住笑笑说:“家父大概还托你做另一件事。”
那边不出声。
“家父大概不喜欢仓喆,叫你把他解决掉。”
华自芳开口:“志佳,是你的便是你的,不是你的,便不是你的。”
佟志佳忽然大笑:“对对对,自芳,多谢你提醒我,命中有时终需有,命中无时莫强求。”志佳笑得掉下眼泪来。
华自芳冷冷说:“你生命中那些见异思迁,意志薄弱的男人,去得痛快,不要也罢。”
志佳对她肃然起敬,华自芳俨然是个复仇女神,志佳说:“多谢你代我速速揭开他们的真面目,免得我蒙在鼓内浪费时间。”
志佳诚心诚意,并非讽刺。
她结束与黄珍,不,华自芳的谈话。
这大约也是她们之间最后一次谈话。
两度,两度她把她当成朋友,两度,她出卖她。
佟志佳径自去见小郭。
小郭有客人,志佳不管,推开门,便对那位男客说:“你可以走了,时间到了,现在轮到我见小郭先生。”
那男客自然有气,转过身来,看到佟志佳,不禁呆住。
她不算美,也不算媚,但是那双绝望哀伤的眼睛却深深吸引了他。
他愿意把时间让出来,他十分有风度地站起。欠一欠身,“小郭,我先走一步。”
小郭送他到门口,“老原,我们改天再约。”
他瞪志佳一眼。
“小郭先生,救救我。”
小郭恼怒:“谁都不要救你这个可怕的人。”
不过是一句气头话,谁知佟志佳一听,眼泪汨汨流下来,她放声痛哭,蹲到角落,哭到无力站立,一如受伤的狗。
小郭听得出那是流血的哀号,不禁恻然,半晌,他过去拍拍志佳的肩膀。
“哭,尽管哭,哭完了给我站起来,把脸洗干净,然后商量法子,解决难题。”
志佳一边痛哭流涕,一边点头。
小郭坐下,喃喃说:“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
他聚精会神与电脑对弈,置佟志佳于不顾。
志佳哭得够了,吸一口气,扶着墙壁,想站起来,第一撑没成功,力气不足,滑下去,坐倒在地。
志佳咬一咬牙,用力抓住墙角,这次用足腰力腿力,终于被她站起来。
这时,小郭淡淡说:“你总算还有可取之处。”
志佳一张面孔己哭得黄肿烂熟。
小郭先生一看:“原来女生们都是靠打扮。”
志佳被他整得哭不是,笑不是。
“我可以帮你做什么?”
“你已经帮了我最大的忙。”
“是吗,哪里?”
“小郭先生,你叫我站起来。”
“啊!靠的却是你的双脚。”
“多谢忠告。”
“不客气不客气。”
志佳告辞出来,筋疲力尽,心中毒素怒气却己自眼泪排泄殆尽。
明日如再有委屈,明日再哭。
今日就此打住。
她步入美容院去做按摩修头发。
烦恼多,是,不如意,是,生无可恋,或许也是,但佟志佳必须活着,因为她不能先父母而死,同时,她现在有一个五岁的孩子要照顾。
第二天,佟志佳登门去造访应彤。
如去医院检查的病人,志佳早一晚已经无论如何食不下咽。
空肚子的人特别紧张,志佳喝一小口拔兰地镇定神经。
女佣迅速开了门给她。
应某已识趣避开,那小女孩一本正经在客厅练小提琴。
志佳一看,感动得五脏六腑完全反转。
她轻轻坐下来。
这次,她没有带礼物,她不想一见面就贿赂赎罪。
失去记忆,不是她的错。
呵记起往事还是好的,因为往事中有应彤这小小的人儿。
正如潘多拉的盒子打开后,虽然逸出牛鬼蛇神,最后现身的,却是希望之神。
幼女见到她,轻轻放下弓。
她缓缓走过来,微笑:“妈妈。”她叫她。
志佳喉咙里像塞住一块石头,半晌才微笑着颔首:“小彤,你好。”
女佣斟出茶,志佳喝一口润润嘴唇,却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她从未想过自己会有一个女儿,且那么大了,心中充满喜悦,却又觉楚痛。
终于她问:“日常生活,谁照顾你?”
“祖母,爹爹,马姬。”
“以后,我也加入照顾你,可好?”
那孩子笑笑,“你身体好些时才照顾我好了。”
“是,我病了好些时候。”
女孩怪同情地说:“病得辛苦吗?”
志佳视线模糊了,“还好,终于痊愈了。”
“是什么细菌?”孩子好奇。
“一种可怕的病毒。”叫恨。
“你要保重身体,以后都不要再生病。”
“我一定听你的话。”
“你会不会常常来看我?”
一定。
“今天我要学琴,一会儿爹爹开车送我去。”
“他很爱你。”
“是,我知道。”女孩笑。
“那么,我先告辞,你好做准备。”
女孩异常礼貌:“很高兴见到你,妈妈。”
“我也是。”
女孩送至门口,忽然担心起来:“你会冉来,是不是?”
“啊我一定再来。”
出了大门,一阵急痛攻心,志佳用手帕捂住面孔,不住抽噎。
她听到小女孩继续练琴,已弹得像模像样,乐韵悠扬。
可是佟志佳仍然不记得她如何成为这名小安琪儿的母亲。
也许上帝对她特别恩宠,好让她一切从头开始。
世上也还不是没有好消息的。
方女士兴奋地向老板报告:“杂志销路连续三期上升。”
“是因为我没有参予吗?”
“是因为我们终于走运了。”
“人会无故走运吗?”
“会,一直做得最好,待群众发现我们的优点,然后,我们名之曰走运。”
志佳笑得落泪,先不知要流多少血泪汗。
“你好像并不太过欢喜。”
“听我说,老方,销路上升,我们便希望它一路升个不停,下期滞留原位,已经会引致失望,万一不幸下跌,同事们更会沮丧,所以这件事非沉着应付不可,当它若无事好了。”
“哗,”方女士叫起来,“你几时变得如此深沉可怕?”
佟志佳一怔。
“我们还年轻,喜怒爱恶都要分明,适当地发泄情绪是种乐趣,志佳,不要未老先衰。”
方女士说得对,可是佟志佳也并没错。
“我们今天订了莲花酒吧去庆祝。”
佟志佳刚想表示意见,方女士又说:“你一定要来,你得付帐。”
志佳很感激方女士照顾她寂寞彷徨的心。
志佳喜欢喝非常冰冻的香槟。
三杯下肚,但觉死而无憾。
同事们在兴奋地商议下一期该用些什么素材。
并且骄傲地说:“我们的封面女郎从不暴露。”
志佳动作有点呆滞,她嘴角像带着一个微笑,又像没有。
有人坐到她对面,她抬起头来,发觉是张熟悉的面孔。
有点怔怔的佟志佳朝他点点头。
那面孔属于应佳均。
“他们说你在这里。”
“找我何事?”
“我想我们需要谈一谈。”
志佳摊摊手,一直以来,是他不肯与她对话。
她说:“谢谢你让我见小彤。”
应君问非所答:“我希望你不要与我争抚养权。”
志佳抬起头,讶异地说:“我想都没想过要那样做,孩子并不认识我,暂时不宜与我生活,况且,这些年来,你待她这样好,已证明你是一个完全称职的父亲。”
应君呆住。
他如一个被释放的囚犯,心灵像一只白鸽似飞逸出去,享有多年来渴望的自由快活,梦魔已除,精神却仍然恍惚。
他不信自己的好运,这个可怕的女人,居然会放他一马。
志佳说下去:“假如你们父女需要我,请马上通知我,我会尽快赶到。”
人真的会变吗?
不不,应佳均警惕起来,切莫托大,也许有更大的阴谋跟着而来。
志佳见他不出声,便问:“你想和我讲什么?”
应佳均喝半杯冰水定定神:“就是这么多。”
他听女佣汇报,她们母女会见经过非常文明冷静,以致小孩情绪平稳良好,这不是他所认识的佟志佳。
也许佟女士经过几年修炼,更加厉害了。
他听见她说:“我想看一看小彤的出生证明书。”
他一颗心又立刻吊起来,“副本行吗?”
“可以。”
他又诧异她处处有商有量。
她又问:“我是几时离开小彤的?”
应佳均忽然又睁大双眼,愤怒恨怨惧交织,霍一声站起来:“再见。”头也不回地走了。
志佳握着酒杯,目送他离去,奇怪,这么些年了,他还为她举止失常。
他与她,究竟是什么关系?
志佳干杯。
第二天上午,应君便差人送来应彤的出生证明书。
她的确是佟志佳的女儿。
志佳抬起头,看着天花板。
应佳均并没有看孩子份上与她结婚。
他孩子的母亲是一个人,他的妻子又是另外一个人。
志佳冷笑,活该,他的精神如果痛苦,咎由自取,与天无尤。
稍后,佟志佳接到一个电话。
秘书语气惊异:“佟小姐,有个孩子要与妈妈说话,问她,她说妈妈叫佟志佳。”
“接进来!接进来!”
只听得那稚嫩小小声音说:“妈妈?马姬说或者你知道什么地方买得到粉红色的球鞋。”
志佳急不及待地答:“我马上去买,今晚送到。”热泪泉涌。
“喔,那么快,谢谢你,妈!”
“今天功课忙吗?”
“十条算术。”
“你会不会做?”
“会。”
“那么,我们稍后再联络。”
挂断电话,志佳又破涕为笑,抢过手袋,出门去。
她被方女士在门处抓住,“小姐,站住!到什么地方去?”
“我有十万分火急事。”
“马上要和广告客户开会!”
“你与各同事们全权代表。”
她人已经奔进电梯。
在球鞋专门店里留恋不去,每样一对,并且与售货员絮絮不停地倾诉:“五岁了……真乖,也很漂亮,每个母亲都如此说吧,你们想必听腻了,功课也不坏……父亲视她如珠如宝,不过衣物还是由母亲挑选比较好……”
一共买了五双。
本想亲自送上去,但一想,没有二十四小时通知,会违背诺言,她不想得罪应佳均,便提到大厦管理处,拨一个电话给马姬,叫她下来取。
“啊,太太,那么多对!”马姬笑,“会把小彤宠坏呢!”
早该那么做了,只希望现在还来得及。
佟志佳静静离去。
她致电父亲:“爸爸,我想与你面谈。”
“有要紧事吗?”
“普通。”
“今天来吃晚饭吧!”
每次父亲都那么说,可是每次志佳都吃不到那顿饭,到了他家,他不是吃过了就是尚未开饭,那种气氛就是叫他前妻的女儿不便久留。
继母一句话都没有,亦无叫人难堪的表情,她只是微微笑,眼神从不看向志佳,从头到尾,她不觉得志佳的存在。
志佳没事不上去,渐渐疏远,说起来,还是她不好,她不算孝顺,所以老父惟有寄望于幼儿。
连志佳都一直怀疑自己大概是只黑羊。
这次不一样,这次志佳但求把事情弄清楚。
她黄昏到达。
厨房十分静,不像准备请客的样子,惟恐客人吃饱了,觉得满意,下次再来。
志佳走到父亲身边,“父亲,华自芳说,是你差她来见我。”
佟青一听,立刻站起来,掩上了书房门。
这才轻轻问:“你都记起来了?”
志佳间:“爸,发生过什么事?”
佟父没有立刻回答,侧着头听一听,连他都怀疑有人伏在门外偷听。
志佳见父亲怕成那样,不禁窃笑。
世上有那么多怪事,最奇却是惧内,明是一家之主,见到妻子,一如耗子见到了猫。
“志佳,你终于想起来了。”
志佳见父亲老怀大慰,只得顺着他意说:“是,医生说我已经痊愈。”
“那我就放心了。”
“爸,你有什么隐忧?”
佟青沉默一会儿。
“爸,你不妨告诉我。”
“志佳,爸多希望你是爸的一条臂膀。”
志佳笑,握住父亲的手,“爸,你有事尽管吩咐我。”
“我想把厂交给你。”
志佳讶异,“爸,我说过不会与弟弟争。”
“可是,有人会和你争。”
“有资格和我争的人,必定与你更亲密,就交给她好了,她陪你这么些年,总得有些报酬。”
佟青感动,“志佳,你是真的让她?”
志佳笑,那间烂厂,那间叫帐房先生都摇头叹息的破厂,志佳最怕老父令她接管,现在居然有人争,志佳愿意速速让她争赢。
“我却过意不去。”
“我不觉得是损失,爸,不要再迟疑了。”
“厂是赚钱的厂。”
“我知道,但我此刻也有收入。”
“她娘家的一进去,以后你就难以插足了。”
“我有我宽广的天地。”
佟青看着女儿,“你可真是脱胎换骨,再世为人了。”
志佳只得附和,“谁说不是?”许久没与父亲好好谈话。
刚在这个时候,书房门忽然被推开,继母站在门外。
志佳连忙站起来,“坐。”
“我自己的家,我要坐自然会坐,无需人招呼。”
志佳微笑。
终于发话了,终于不再扮演贤良淑德的角色了,啧啧啧啧啧,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时穷节乃现。
不知怎地,佟父见女儿反应幽默平和,一反过去激动,不禁也微笑起来。
继母见佟氏父女同心,气恼地攻击:“你父亲要把厂交给你,我就不放心。”
志佳不出声。
人到无求品自高,正如她无心争应彤的抚养权,此刻她也不争佟家财产,所以她可以袖手旁观,大占上风。
继母斥责她:“你想想你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你父亲能否信任你?”
志佳仍然沉着。
佟父想,呵,女儿终于成长了,过程虽然比他人痛苦,但终于也长大了。
“你尚未毕业就退学!”
什么,志佳一怔,她没读完课程?
佟父咳嗽一声,“这倒不要紧,许多人六十多岁再进大学。”
“你未婚生子!”
志佳不由得大讶,“女人不是已婚生子就是未婚生子,这是我与我子之间的事,旁人不必悲天悯人,旁人宜先把他们的子女教育好。”
继母呆住。
以往的佟志佳遇事只会歇斯底里地哭闹,从不会冷静理智逐点反击,这三年来她像变了一个人。
但是继母还有最后一招,“那么,纵火伤人也有充分理由?”
志佳收敛了笑容,看向父亲。
佟青气馁。
这竟是真的!
志佳震惊。
佟青扬手,“够了。”
继母自顾自说下去:“你父不顾一切要证明你身心健康,不惜叫你旧同学来上演一出活剧,要唤回你的记忆,你失忆?你有失忆吗?抑或佯装什么都不记得,好逃避推卸责任?”
志佳看向父亲,“爸,华自芳不是我的朋友。”
佟青说:“但只有她愿意帮你。”
志佳站起来,“爸,无论世人怎么看我,那不重要,即使我精神不正常,我是个令父亲失望的女儿,我却不觊觎你的财产。”
她嫣然一笑,看向继母,“让你白担心一场了。”
她再对她爸说:“我会叫你放心。”
她保证。
继母见无人与她争,不禁讪讪,坐倒在沙发里。
佟青送女儿出去。
“爸,你有没有付华自芳费用?”
佟父点点头。
华自芳真是个优秀的机会主义者,她辜负了她的芳名,她的所作所为竟是如此庸俗。
志佳当下向继母那边呶呶嘴,“回去陪她吧!”
谁知佟父却说:“我现在不怕她了。”
“什么?”
“我已一无所有,一切归她,我还怕什么?”
志佳见父亲讲得这样滑稽,不禁大笑起来。
笑完之后,十分凄凉。
原来佟志佳是那么不堪的一个人。
她跑到小郭先生处诉苦。
这时,真相已差不多大白,佟志佳比较有闲心观察环境,说也奇怪,她发觉小郭侦探社像所心理医生治疗所。
客人来了,坐下,诉苦,一个走了,轮到下一个,排队似的。
这次,先佟志佳而至的,是一个美艳女郎。
那女郎戴一顶极之别致的帽子,它设计成一只舢舨模样,一张鱼网自船身垂下,刚好成为帽子的网纱。
那双美目在网下充满幽怨。
她是上一个,此刻轮到佟志佳。
志佳问:“那样美,也有烦恼?”
“佟小姐,美人也是人。”
“烦也值得,不美更烦。”
“你今日特选烦恼是哪一款?”
“原来,我过去真是一个十分可怕的人。”
“对自己别那么苛刻,”小郭挺会安慰人,“也许有人逼狗跳墙。”
志佳悻悻地抬起头,“谢谢你。”
“有幸有不幸,最幸运是做太平犬。”
小郭先生永远有诉不尽的哲理,一桌一椅,芝麻绿豆,都能引起他的感慨。
志佳说:“即使为势所逼,或是有人硬是要和我过不去,而我为此屈服了,做出失策之事,也是我的错,也不值得原谅。”
“哗,没想到你是圣贤人。”
“有人在不得意的情况下做了汉奸,你会原谅他吗?”
小郭故意打岔,“我以为你出生时抗战早已结束。”
志佳叹口气,“好好好,那不过是一个比喻,但,纵火伤人又怎么说?”
小郭慢条斯理地说:“那件事,我调查过。”
志佳绝望地问:“我放火烧的是什么屋子什么人?”
“那是你的公寓你的孩子。”
志佳悸动。
她张大了嘴,唇齿颤抖,额角冒出来的是油不是汗。
什么人会那么做?
假如那是她的友人,她会很不齿地教训道:要死要疯要贱悉听尊便,把孩子先交出来,社会自然会培训他成人。
半晌,佟志佳听见自己如离了水的金鱼般喘气,噗哧噗哧,在为生命挣扎。
她伸手掩住嘴巴,但是那股气转到她鼻子里去了,呼噜呼噜,听上去更突兀。
志佳的眼泪涌出来。
小郭给她一杯开水一颗药丸。
志佳不顾一切就吞下去。
又过一会儿,她心情略为好过。
小郭说:“事故并不严重,没有人受伤,不过窗幔烧着半截,你与孩子都受到极大惊恐,稍后应佳均破门而入,母女一起送院,未有报案,警方没有记录。”
佟志佳在心中叫:那不是我,那怎么会是我,那不可能是我。
佟志佳是那么自私自利自爱的一个人,连熟不透的肉类都不肯食用,怎么会拿生命做赌注。
不不不,有人陷害佟志佳,创作这样一个无耻的故事来打击她。
“孩子比母亲先苏醒,当时她只有十个月大。”
志佳苍白着脸,“那不是我,那绝对不是我。这种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她面孔一丝血色也无,渐渐由白转为青,青又转为灰,她斥责小郭:“没有这种事,根本没有这种事,我一向爱小孩,我最尊重幼儿……”声音像破锣般沙哑。
志佳吓一跳,又掩住了喉咙。
她混身发抖。
小郭说下去:“应佳均把女儿领了回家,告假一年,在家育婴,在这段期间,他与华自芳结婚,但于同年,与华自芳分居,猜想是,他已不能爱别人。”
佟志佳木着一张脸。
“那是故事的全部。”
“不,”志佳摇头,苦苦哀求,“还有,一定还有。”
“还有?对,你在医院醒来,由令堂接返家中,从此以后,你没有再提应佳均、应彤,以及华自芳这三个人。”
志佳摸摸已经没有知觉一片冰冷的面孔。
“众人都猜想你故意不想再提旧事,愿意重新做人,也觉得那是惟一的做法,也接受下来。”
佟志佳不住同自己说:这是一个难得凄怨动人的故事,但不应硬插在她身上。
她至平和和退让不过,男友一声不响变了心,她都可以听其自然,她佟志佳甚至没有去审问仓喆。
小郭注视她灰败的脸,“佟小姐,从灰烬中再生的鸟,叫凤凰。”
志佳呆半晌,忽然打开手袋,取出镜盒与唇膏,小心翼翼,把胭脂搽在嘴上。
那是一只鲜艳的玫瑰红,忽然之间,佟志佳整张面孔有了生气,她由一个印支女难民又变成可人儿。
小郭在一旁曰:“哗,神乎其技,没想到一支口红有这么大的功能。”啧啧称奇。
志佳把手袋合拢,颤巍巍站起来,对小郭说:“再加一副耳环,更加不同凡响。”
小郭肃然起敬,举起手敬一个礼。
志佳颓然说:“小郭先生,我已歇斯底里,不要再逗我了。”
“你已经熬过最难的一关,别放弃。”
“没想到你对我谆谆善诱。”
“因为我也很久没有这样好好地讽刺人了。”
志佳苦笑。
小郭说下去:“不久你就成立了杂志社,干得有声有色,再过数年,恐怕连其他人都会忘记那段不愉快的往事。”
志佳看着小郭,“往事,什么往事?除了女儿是真的,其余统是谣言,小郭先生,人言可畏哪!”
小郭莞尔,佟志佳的态度完全正确,他马上唯唯诺诺:“我也是听回来的。”
“记得谣言止于智者。”
小郭困惑了,“什么是谣言呢?”
志佳很肯定地说:“但凡当事人不承认的,都是谣言。”
“是是是是是。”
他送志佳到门口,又不放心。
“你没问题吧?”
“我根本什么都不记得。”
“若有恶作剧的人硬来提醒你呢?”
佟志佳的勇气忽然回归聚集,“我要是叫他得逞,我也不是佟志佳。”
志佳回到街上,只觉红日炎炎,照得她睁不开眼睛,她连忙取出墨镜戴上。
不知道还有多少人与事需要应付,岂可这样倒下来。
回到杂志社,佟志佳吩咐秘书:“替我找仓喆医生,叫他无论如何在三天内现形,我有话对他说,再替我找洪霓,我们三倍稿酬买她一般稿件,可预支六个月稿费。”志佳提一提气,“我都准备好了,随时开会。”
散会后,她亲自我到了应佳均,对方已愿意听她的建议。
“我想规定一三五见孩子,有个时间表对她比较好。”
对方沉默一会儿,“我可以拨星期六或星期天给你。”
“暂时不用,你比我忙,你只得周末与她共聚。”
应某简直不相信佟志佳会这样承让,更加沉默。
“下午四时她午睡醒后我会来稍坐,你下班之前我一定走,数日后你不反对,我才与她结伴上街。”
“为什么?”
“我不明白什么叫为什么。”
“为什么变得这样合理?”
“我不知道你说些什么,从头到尾,我都是一个合情合理的人,是你们拗直扭曲,把我形容成洪水猛兽,现在是我平反的时候了。”
应佳均刚开口,“你——”
“我怎么样?”
事隔这些年,应君的智慧也有增长,他硬生生把申辩吞下肚子,只是说:“就照你意思做。”
志佳当然也聪明得多,等挂了电话才哼一声冷笑。
当然在他下班回家前走,他不想见她,难道她又想见他?笑话。
接着,仓喆医生的声音到了。
志佳更加无情,一边批阅文件,一边问他:
“什么时有空吃个饭,还是,就此男婚女嫁,两不相干,你总不能吊着这个悬疑不放,叫我无声无息知难而退,你总得数数我的缺点,叫我心安理得,退位让贤。”
仓喆尴尬到极点。
“你放心,没有女人会比我更文明,你想如何,不妨提出来商议,我不一定做不到,若果真不能,我也会坦白告诉你,决不采取拖延政策。”
仓喆无地自容。
佟志佳知道男人最懂得恼羞成怒,但是她已不怕他,因为她早已失去他。
他终于说:“志佳,我认为我俩是冷静一下的好。”
“到什么时才自冷藏间走出来呢?”
仓喆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
佟志佳这才发觉他是何等优柔寡断,不过她也不想把话说绝了,“六个月够不够?”
仓喆这时只想喘一口气,“好好,”如皇恩浩荡,“就照你的意思。”
“仓喆,”佟志佳有感而发,“我还不算一个合情合理的人?”
“是,你是。”这时仓喆也己镇定下来。
如果出什么事,那真是被他们逼疯的,不过,能够中了他们的计,佟志佳也不算好汉。
此时不同往日,无论他们祭起什么法宝,佟志佳也决不会露出原形,佟志佳已修炼到家。
志佳吁出一口气,“仓喆,我一定尊重你的选择。”
仓喆也松弛下来,“要不要出来喝一杯?”
“为什么不,下班来接我,不谈私事。”
“不谈私事。”仓喆相信志佳做得到。
讲完这个电话,佟志佳有种脱掉枷锁混身轻松的感觉,她肩上千斤重压如被移开了,由此可知,和仓喆在一起,不是享受。
下班,还早,志佳去逛附近书局,选购两套书。
有人把手按在她肩膀上,她知道这是仓喆。
“他们说你在这里。”
志佳点点头。
仓喆真是个英俊小生,不少女士走过头都还得回转身来再看他一眼。
佟志佳佟志佳,看来阁下你这个好色的本性真要改他一改了。
“你瘦了许多。”仓喆看到志佳尖尖下巴吓一跳,十分不忍。
“工作太忙了。”志佳用手去摸面孔。
仓喆又讪讪说:“买了些什么书,噫,《射雕》与《神雕》,你不是已经会背?”
“这是送给小朋友的。”
“几岁?”
“五岁。”
“太心急了。”
志佳不以为然,“雪姑七友与小红帽也是经典。”
话题就从这里扯开。
聊着聊着,因知无论如何不可避免是要分手了,因此语气开始凄凉,更加可怜的是两人都决定不谈私事,尽说些冷门事,像“杜克若当选为路易士安那州长可真危险了,此人是三K党要角,种族歧见怕一发不可收拾,你不相信人真的会变吧?原形一露,黑色人种要吃苦矣”……不知关他俩什么事。
跟着又说:“环保己进入走火入魔阶段,不要说是飞禽走兽树木臭氧层,此刻连鱼虾蟹的地位都比人类高”之类。
是仓喆先出现崩溃现象。他握住了佟志佳的手,“我们马上去结婚吧!不要再等了。”
志佳看看表,“婚姻注册处早已关门。”
“明天,明天一大早,我们在这里等。”
“酒吧要待中午才开门。”
“我们在铁闸外等。”
志佳笑了。
“快,不结就永远结不成婚了。”
志佳反而拍拍他的手安慰他:“一定结得成,最多你不和我结,我不和你结而已。”
仓喆受酒精影响,双目微红,“该死的佟志佳,你一直清醒理智如小学校长,为什么不像一般女子那样歇斯底里争吵不休?”
志佳温和地答:“我不知道,或者在早年我已用尽了无谓的冲动。”
“我爱你,佟志佳。”
“我相信你,仓喆,但此刻你爱另一人更多。”
仓喆掩住面孔,“我糊涂了,我不再分得清楚。”
“我们走吧!”再谈下去,怕要说到英女皇伊利莎白二世的为人了。
“明天一早九点,在这里大门口等,不见不散。”
“好好好,我们有死约。”
仓喆不再言语。
志佳觉得他不宜驾驶,唤酒保替他叫计程车。
就这样完结了。
比起上一次,这趟连呜咽声都没有。
感觉真坏,像被恶棍用麻包袋罩住大力踢打,又像孩子的哭叫被大人强力的手紧紧按下。
夜深,佟志佳为自己不值。
电话铃响了。
是老好朱尔旦。
“有人看见你和仓喆把酒言欢,是否重拾旧欢的先兆?”
“那是一出楼台会。”
“啊!”
“我现在有空了,你们不妨多叫我出来。”
“我省得。”
挂上电话,佟志佳长叹一声,试图睡觉,奇是奇在她居然睡着了。
一觉醒来,看看钟,已经九时十分。
佟志佳错过了那个死约。
相信仓喆也没有去。
注定他俩结不成婚。
那一天,应彤问她:“我可否对你说不?”
佟志佳忙不迭答:“当然可以。”
但是心一直跳,不知小小应彤想在什么情形之下对她说不。
幸而应彤并无即时运用她的权利,她只是高兴地说:“知道自己可以说不真正好。”
志佳立刻答:“是。”
每次她都只逗留一点点时间,由十五分钟到二十五分钟不等。
老实说,如果有人忽然走来对她说:佟志佳,我是你失散多年的母亲,只怕成年的她都会受不了。
对应彤,真要慢慢来。
每天,她们只谈话一两件事,有余闲,志佳会说一两段书给她听。
每次,佟志佳一定在应佳均回来之前离去。
那是一个星期五。
应彤边替洋娃娃更衣边听母亲说书,“后来,黄蓉有没有和郭靖结婚?”
“有,他们经过许多磨难,最后终成眷属。”
“呵,那真好。”小小的她放心了。
结婚,对于女性来说,不知怎地,有那么重要的地位。
就在此时,门一响,应佳均开门进来。
佟志佳马上合上书,对应彤说:“我要走了。”
应佳均咳嗽一声,“你当我不在好了。”
志佳扬扬手,“不必。”谁要这种特赦。
挽起外套手袋,正眼都不看他,擦身而过。
应君明明故意提早回来,分明有话要说,但是佟志佳一点兴趣也没有。
志佳在楼下碰见华自芳。
华自芳看见她,颔首道:“母女终于见面了,应该多谢我呢!”
佟志佳不由得嗤一声笑出来,潮汐涨落,不知要不要感谢她,如果不是为了她,母女又怎么分离。
华自芳闲闲道:“听说,你一点要求也没有?”
志佳坦然说:“我已经拥有太多,故无所求。”
华自芳一怔,渐露妒意。
志佳再给她补一句:“自芳,知足常乐。”
她分明是来向应佳均要什么。
“你不问我来干嘛吗?”
志佳叹口气,“人来人往,与我何干?”
她上车,踩下油门,绝尘而去。
华自芳见她一走,就累得整个人挂下来,再也挺不起胸膛。
佟志佳完全胜利,因为她不再和他们计较,她心目中己没有他们。
吃了败仗的华自芳落魄地低下头。
应佳均亲自开门给她。
他知她为何而来,递上一张支票。
华自芳一看,立刻说:“数目少了。”
“我拿不出那么多。”
“我不接受这个。”
“我没有更多,要不要随你。”
华自芳只得收起支票,恨恨地答:“太没有办法了。”
“可是你比我更糟。”
华自芳提高声音,“但愿我可以像佟志佳,完全不记得有你这个人存在。”
应佳均说:“那要对我完全无所求才做得到。”
“你仍然爱她。”
应佳均沉默,过一刻说:“是吗?你倒是比我们更清楚。”
应彤闻声轻轻走出来,大方地朝华自芳点点
华自芳看到那张小面孔,着实吓一跳,小女孩长得像和佟志佳一个模子里印出来。
“这么大了。”华自芳惊叹。
小女孩过去握住父亲的手。
应君的五官融化松懈下来,轻轻拥抱女儿。
华自芳叹口气,他己不需要别人。
“我告辞了。”
小女孩礼貌地说:“再见。”
华自芳说:“为了孩子,你亦应原谅她的母亲。”
应君说:“彼时,我与你也许过分了一点。”
华自芳不语,应君开门给她走。
肯定是。
当佟志佳说出她已怀有孩子,他们的反应是仰天大笑,然后,华自芳记得应佳均对佟志佳无限鄙夷的说:“我知道,你不过想我同你结婚!”
连华自芳都觉得这不大像人话,她迟疑了,但迟疑得不够,所以她有一次结婚记录。
这次来见应君,并非讨钱,那笔款子,是她与应君合股的产业变卖所得,由应君分期摊还,但在外人看来,活脱就是不争气的前妻去追讨赡养费。
应佳均一辈子走不上慷慨体贴这条路,实非理想对象,宜速速忘记这个人。
那边厢,早已把应君忘记的佟志佳正与挚友朱尔旦商量大事。
“小朱,假使我告诉你,我有个五岁大的女儿,你会怎么想?”
小朱一呆,“这是真事?”
“绝非杜撰。”
“我会想,佟志佳终于不再把我当场面上的朋友了,她愿意与我商量她的私事,真是友情大跃进。”
志佳展开灿烂的笑容。
“接着,我会问:孩子在什么地方?”
“和她父亲生活。”
“是个女孩子?”小朱吃一惊,“你得把她接回来。”
佟志佳答:“这是我最终目的。”
“让我帮你。”
“小朱,我需要一位医生证明我精神健全,我还需要一位精明的律师。”
“没问题。”
“现在,我打算把细节向你和盘托出。”
“等一等,先让我准备一下。”
朱尔旦站起来,挺起胸膛,做了三下深呼吸。
真的,佟志佳很同情他,替别人分享秘密实在是一项心理负担。
“说吧。”
呵,终于有机会把她所知原原本本告诉一个可靠的人了。
佟志佳把她的遭遇按照时间次序娓娓道出,待朱尔旦听完这个故事,天已经黑了,黄昏已过。
小朱已是个十分理智的人,但他听毕故事,也觉得头昏脑胀。
“可怜的志佳!”
“你的评语再正确没有,但是关键在于我并不记得,假使我不觉得痛,又有什么可怜?”
朱尔旦抬起头,想了一想,“你可觉得伤口存在?”
“不。”
“你肯定已经痊愈!”
志佳松一口气,抚着胸口。
“大多数人都可以做得到,时间治愈一切忧伤,不过愈合得这样完整,却需要点运气。”
“小朱,她是个十分可爱的孩子。”志佳来不及告诉好友。
“一定。”小朱肯定。
“但是争取她的抚养权可能要花上好几年,我想以她的幸福为重,万一达不到目的,我愿意退让。”
小朱说:“这好像是我一贯认识的佟志佳。”
可是阴暗中还有一个不甚理智的、流动、幼稚、易为人利用的佟志佳匿藏着,说不定再一次在不幸的时刻出现……
朱尔旦看穿了她的心思,“她不会再来了。”
“你怎么知道?”
“她用尽了精血,她己死亡。”
“我真可怜她,那些人与事,太不值得。”
“年轻、愚蠢、无知,总会被人利用。”
“太渴望被爱了。”
朱尔旦说:“那不是缺点。”
“但是个致命的弱点。”
“此刻的你还有这个致命伤吗?”
“我已把它当链门似收藏妥当。”
“好家伙。”
“即使是佟志佳,也会学乖。”
“我送你回家。”
“劳驾你了。”
在归家途中,小朱忽然说:“这与风俗有关。”
“什么?”
“你别看社会风气像煞开放,实际上顽固分子的势力仍然根深蒂固,但凡男女关系出了纰漏,离婚妇人还是得承担一顶大帽子。”
“我完全明白你说什么,女方承受的压力是要大一点,你看仓喆,英俊、能干、好修养,几乎是十全十美的一个角色,没有人会怪他见异思迁,三心两意,一定是佟志佳有毛病……”
小朱看她一眼。
“都说闪电不会击中目标两次,可是你看我。”
小朱说:“听说那位女士已搬到仓喆的宿舍了。”
佟志佳恼怒:“你这个是非人!”
“我住他隔壁,很难不是非,那样小小一个单位,不知如何挤得下两个人。”
志佳抬起头,“两为一体,不就行了?”
“行吗?我情愿保留一点自我。”
志佳越来越觉得朱尔旦有趣。
“志佳,你好像已经把他忘了。”
“是,忘了,所记得的,也不过是记忆。”
朱尔旦居然把这句话听懂了,非常高兴,人总有自私心理,他希望佟志佳把记忆都速速埋葬。
过一天,志佳向应佳均申请把应彤带出来。
应君获此尊重,语气大有好转。
“你不介意我问一声,你带她到什么地方?”
“舍下,我做了苹果馅饼。”
“啊!”应君说:“好主意。”
志佳不愿与他谈下去,和伤过她的人宜维持一定距离。
过一会儿他说:“请小心驾驶。”
“公司的司机极之有经验。”
应君语结。
她比他冷静,她比他有办法,她比他周到,她处处胜于他。
事实上,他此刻完全不介意她出现。
据女佣形容,她每次前来探访,总是打扮得无懈可击,“太太用的香水十分清幽。”女佣说。
她要不穿纯白,要不穿混色花,都是幼儿喜欢的颜色,显然经过深思熟虑。
“一来一回,顶多两小时。”
“我同意。”
应佳均那天特地在家等孩子回来。
小女孩一脸兴奋,立刻对父亲说:“妈妈的家很大很漂亮,共有四间房间,有一间,完全属于我,妈妈说,将来我稍大的时候,征求过爸爸同意,可以去住上一两天。”
应佳均有点困惑。
她什么都想到了。
从前的佟志佳,去到哪里是哪里,凭感情用事,头痛却跑去医脚,慌乱间又伤了手,统共叫人生气。
半晌他问:“房间布置得很好吧?”
“有自己的浴室与电视机,床是白色的,床顶有帐幕,妈妈并且说,我是她的小公主。”
“我很高兴你们相处得这样好。”
“她不会再生病了吧?”
“不,她身体已经大好。”
小孩松口气。
“妈妈还说些什么?”
“她不大喜欢讲话。”
“你们做了些什么?”
“我们听音乐,吃下午茶。”
“苹果馅饼的味道可好?”
“唔,她给我许多奶油。”
“她一个人在家?”
“呵,还有一位朱叔叔。”
应佳均坐直身子。
连男朋友都有了,且是个不介意她过去,愿意与她招呼女儿的男友。
“朱叔叔也不爱讲话,不过他一直笑。”
“和妈妈亲密吗?”
“看得出他们是好朋友。”
应佳均越发纳罕,佟志佳的气数不是早已走到尽头,她怎么还会有这一天?
远在他丢弃她那一天,她的生命应该已经宣告结束,众人也不觉有什么可惜,完全是佟志佳自暴自弃,咎由自取。
没想到她拗腰而起,活至今日,且有声有色。
她是什么地方来的精力?
呵真的不可小觑女子。
“妈妈的家非常非常的静。”这是应彤的结论,她很喜欢那里。
应佳均仍陷沉思中。
现在她倒是大好了,他该采取什么样的态度呢?仍然不卑不亢,还是略表好感?
有应彤做缓冲点,稍微对她客气点,当不致太露痕迹,幸亏一开头就做对了,大方地让她上来探访应彤。
原来佟志佳已非吴下阿蒙。
莫非佟家那间破厂,最近赚了点钱?
也可能她自己搞的杂志社,也有进帐。
但是佟志佳可不在乎他怎么想。
她在收拾餐具,搬到厨房,逐一洗净。
老好朱尔旦帮她抹干杯碟。
志佳笑说:“谢谢你送这套彼得兔子餐具。”
小朱说:“不客气。”
志佳问:“她的脸,像不像一朵花?”
“那小嘴唇,就像花蕊一般,是这样的小女孩,使世界免以沉沦。”
“我不认识应佳均,自种种劣迹看,他并非善男信女,但公道地说一句,他的确是标准父亲。”
小朱附和:“不容易呢!孩子的鞋袜不但整齐悦目,而且与衣服衬搭得恰到好处。”
“是呀!胜在不过分时髦,也不见得老土。”
“我可没有这样的本事。”小朱吐吐舌头。
“小朱,你这个人真百无禁忌,你的太太当然与你白头偕老,她才不会一走了之,你们起码有二子二女,互相敬爱,不愁寂寞。”
朱尔旦不语。
志佳说下去:“一个人只要有一个好处,已经足够,我很感激在我缺席的四年当中,他做得那么好,所以不与他争抚养权。”
“女孩子跟母亲比较好。”
“孩子应跟着父母。”志佳感喟。
“实在没有法子,也只得退而求其次。”
“你或者会说,我与他这样的人,不配有孩子。”
朱尔旦立刻答:“我会先爱护自己的孩子,我想我会疲于奔命到无暇理会人家在做些什么。”
“朱尔旦!”志佳赞叹,“将来谁嫁给你,真是有福气的。”
“是吗?你真的那么想?”
“我爱煞你,”志佳笑,“因为你是那样护短,不管我对不对,你都一个劲儿支持。”
小朱涨红面孔,过一会儿才慢慢说:“我不觉得你有什么不对。”
“瞧!”
朱尔旦坐下来,“她是一个标致的小女孩。”
“真的,”他们的话题又绕回孩子身上去,“我哪里配做她的妈妈,我待她若神明。”
朱尔旦笑了。
由他帮着志佳布置孩子的卧室与起居室。
志佳态度谨慎,一如服侍客户,甚至更加紧张,“一点点花边,总要有一两只蝴蝶结吧,不必要许多粉红色,碎花太多小家子气……一只小小的米奇老鼠闹钟,十来只软垫,我小时候喜欢嗜喱豆,还有还有,别忘记一双舒服的拖鞋——”
踏破了铁鞋。
他俩不惜工本,大买特买,稍微不觉理想,即时退回去,或是送人。
拆盒子都拆得累死。
朱尔旦问:“你什么时候把自己的公寓也装修?”
“快了。”
小朱诧异:“它一直都是这个样子?”
“不知怎地,多年来我都觉得好像随时要收拾行李离开,直到最近,我知道我不会走了。”
“听到这话真高兴。”
佟志佳忽然问:“朱尔旦,你可相信我失忆这回事?”
小朱看着她,笑笑:“志佳,过去的事,是真是假,我不会花脑筋去想太多。”
志佳听了,呆一会儿,“有一个人,一定与你谈得来。”
“谁?”
“小郭先生。”
“嗯,那位私家侦探。”
“你们的人生观非常接近。”
小朱笑笑,不答。
志佳不服气,“人家不是江湖客。”
“咦?我可没那样说过。”
志佳笑:“朱尔旦,你瞒不过我。”
小朱说:“我也知道你心中意思。”
“瞧,好友就是好友。”
小朱摇摇头,“我不相信心念相通这回事,不过假使你关心一个人,自然留意他身边事情来龙去脉,是以对他的意思一猜即中。”
这是心有灵犀的科学演绎。
小朱忠告志佳:“当心应佳均这个人,他几乎摧毁了你。”
志佳笑笑说:“现在我比他们强壮了。”
朱尔旦想一想:“是,你说得对。”
终于,佟志佳在心底说。
她的气色渐佳,以致方女士端详她之后问:“你在恋爱吗?”
志佳大笑答:“不,所以全无压力,身心愉快。”
“那么,一定是因为杂志销路上升之故。”
志佳用手指一指,“那才是关键所在。”
“真是立竿见影,从前约人拍照做访问,还会听到支支吾吾,最近不知多顺利愉快,一听是咱们,马上应允。”
真要自己争气。
世人多爱锦上添花。
这时秘书推门进来,一脸堆笑。
志佳问:“什么喜事?”
“大水冲到龙王庙,《华南日报》要访问佟小姐。”
方女士马上看向志佳。
志佳摇头,“我无话可说。”
“喂,出去宣传一下,有助本杂志销路。”
志佳狡狯地笑,“你去,你做代表。”
“咄,老板真懂得开伙计玩笑。”
“出风头啊!”志佳笑。
“本编辑部不走这条路线。”
志佳笑道:“从下期开始,每期全页刊出编后语,加印编辑玉照一张。”
“这是许多人爱做编辑的原因吧?”
“这是许多人做任何事的原因。”
“有助销路吗?”
“谁在乎销路,让老板去头痛好了,先出了风头再说,路人皆知,才不枉此生。”
方女士说:“我要不是老了,不然也跟跟风。”
志佳抬起头对秘书说:“和人家客客气气地说,佟志佳旅行去了,三个月后才回来。”
方女士说:“呵,洪霓的稿交上来了,我仍觉——”黄珍二字险些说出口,硬生生吞进肚子。
“觉得什么?”
方女士笑笑:“得到了,不外如此。”
志佳说:“那是一定的。”
有人推门进来,方女士抬头一看,那人正是黄珍。
方女士一呆,立刻抓起文件站起来避开。
志佳很平静,“请坐。”
“对不起,我没经过通报。”
“你还没有辞职,仍是同事。”
华自芳似有千言万语,只是口难开。
佟志佳揶揄道:“看样子你的记忆全回来了。”
华自芳反唇相讥:“我没你幸运。”
“呵,”志佳微笑,“可是此刻我对我的过去,也已经了如指掌了。”
华自芳看着她说:“你好像不在乎。”
“自芳,如果是我的错,我不原谅自己,还有谁原谅我?如果这不是我的错,我更没有理由责怪自己,我们都还年轻,尚有大把日子要过,努力将来还来不及,哪有时间缅怀过去。”
不过,那真是华自芳与应佳均的全盛时代。
“佟志佳,你好韧力。”华自芳口气是由衷的。
志佳失笑,“你总得给我一点好处呀。”
华自芳忽然掩着脸,“志佳,我回不去了。”
志佳讶异,“你有护照,哪里去不得。”
“居留权不是生活费。”
“怎么会,你有双手,处处找得着工作。”
“经济不景,公司裁员,我是第二批被请走的人。”
志佳沉默一刻,“回来发展也很好,本市正等人才回流。”
“我需要支持。”
“你经济有问题?”
“不算好。”
“我们可以治一桌酒,邀请各大报章杂志的代表来聚一聚,顺便介绍给你认识。”这已是极限,佟志佳自问只能做到这样。
“我明白你能力有限。”华自芳嘲弄她。
志佳莞尔,“你说得对,佟志佳刚起步,幸保不失,自顾不暇。”
“太客气了。”华自芳悻悻然。
“自芳,你比我聪明百倍,本市用人才,不用人际关系,多少有财有势的名媛坐在家中闲得发慌。”
“多谢指教。”
“自芳,我肯定你不是上来斗嘴的。”
华自芳不语,过一会说:“我也需要从头开始。”语气温和诚恳得多。
“这是好事。”
“我怕不够力气。”
“力气与勇气都会越用越有,相信我,这并非泛泛之言,我是过来人。”
“你如何做得到?”
“套句陈腔滥调,忘记过去,努力将来。”
“好家伙。”
佟志佳忽然想起来:“仓喆会得帮你,他很热心,他曾照亮我沉闷阴暗的生活。”
华自芳嗤一声笑出来。
这笑声好不古怪。
“志佳,仓喆比较适合你,他这个人还未准备担起责任,亦无意放弃他现今优越的身分,你特别愿意包涵幼稚的男性,而我则打算到别处看看。”
呵。
咚一声,仓喆被扔到一角。
佟志佳表面上十分冷淡,内心却惋惜到极点。
短短一段时间内,华自芳已看清楚仓喆底细,此君即使在医学院升到教授,薪水不过尔尔,断然不能满足华自芳这样的人,况且仓喆此人学术性丰富,生意头脑不足,是以不可能出来自立门户,家庭背景普通,亦无有力长辈支持,不宜做不不长线投资。
她尽快放弃了他。
“可是,”志佳说,“仓喆有生活情趣。”
华自芳笑笑,“我若再一次站稳了脚,我比他更会享受生活。”
志佳抬起头来,“你一定做得到。”
华自芳诧异:“你看好我?”
“当然,我都可以比从前好,你为什么不可以,你比我聪明能干百倍。”
黄珍,不,华自芳支了最后一个月薪水离去。
不久,方女士风闻她在外头用银河及佟志佳的名字。
方女士转告志佳。
“用得离谱吗?”
“说是我们的熟人。”
志佳颔首:“虎落平阳了。”
“我们这里也不是平阳。”
“你不知道她从前打西人工时的场面。”
“此一时彼—时也。”
志佳问:“她有没有得到她要的东西?”
“有,某财团打算搞时尚杂志中文版,正在与她商洽。”
华自芳到底是华自芳。
“我们的名字不妨给这种人用用。”
跑江湖,是要有这种量度。
方女士想一想:“用了我们的名字之后,反咬我们一口呢?”
“不要紧,”佟志佳不假思索,“江湖自有守则,这种小老鼠必为人所不齿,自食其果。”
方女士怀疑,“会吗?”
佟志佳十分肯定,“一定会。”
“你见过?”
“方小姐,你记性差了,竟忘记某某,某某,同某某某这样著名的例子。”
方女士拍拍额头,“是,我老了。”
志佳说:“我也老呀,我开始百分百相信公道自在人心这种话。”
那天她下班,在门口碰到仓喆。
志佳的感觉很奇怪。
那是她探访女儿的日子,天已和暖,她添置了一辆开蓬跑车,约好载应彤去兜风。
她一见到从前的恋人,第一个反应竟是:哟,不巧,今天我不能迟到。
接着,她又忙着讶异自己的冷淡,一时无暇打招呼。
仓喆是专程等她的,自然立刻迎上来。
“志佳,借你半小时。”
“我赶时间。”
仓喆也认为佟志佳应当生气,“三十分钟而已。”
“我不能叫那人等。”
仓喆不由得问:“那人是谁?”不久之前,他亦有那样的地位。
没想到佟志佳展开一个明媚灿烂的笑容:“我的女儿。”
“你的谁?”
“下次再和你说。”
志佳看了看腕表,匆匆而去,直把他当闲人。
一边走志佳一边想:完了,是真的完了。
若对他还有意思,不妨神不知鬼不觉从拾旧欢,喜欢就是喜欢,不必赌任何气,但是志佳并没有那样做。
是华自芳提醒了她。
这样的年轻人在城里不是很多的,有些许比仓喆更风趣,另一些,可能较为贞节,不必从头来过了,前面,一定还有更好的。
她小跑步似奔向停车场。
仓喆发呆地看着佟志佳的背影。
她穿着件喇叭型薄外套,因走得急,袍身扬起,往后吹得鼓蓬蓬,显得她身型特别潇洒秀丽,在仓喆的记忆中,佟志佳从来没有这样漂亮过。
他为这个背影百感交集,一时间后悔、难过、羞惭、焦虑、心痛,统统攻上心头,但他是一个自私的人,这一切感受,均为吊唁他自己错误的选择,他可没有替佟志佳的感受想一想。
那俏丽的背影消失在转角。
站半晌他刚想离开,却看到一辆白色敞蓬车驶出来,司机正是佟志佳。
在该刹那,仓喆做了一件他一生都没有做过的事,他竟自惭形秽地退后一步,有意无意间站到石柱后边去,避开佟志佳的视线。
他匆忙间看到志佳跑车倒后镜悬着一串吉祥物,那是一双小小粉红色的绒线手套。
跑车飞快绝尘而去。
呵渴望被爱及爱人的佟志佳终于找到了正确的对象。
佟志佳一颗心早已飞出去。
飞到小女儿身边。
她没叫应彤等,应彤亦早穿好衣服等妈妈来接。
大门一开,志佳立刻扑进去抱起女儿。
女佣在一旁慌忙说:“太太,她不轻,当心扭到腰身。”
志佳笑吟吟地说:“不怕不怕。”
她也是最近才敢做这种大动作。
志佳偕女儿上车,替她系好安全带,用一方丝巾轻轻缚在她的头发,在颔下打一个结。
她开动车子,往山上驶去。
途中怕女儿闷,给她一袋花生米。
到了山顶停车,陪她上洗手间,偕她到餐厅喝果汁,介绍风景给她认识。
那小女孩说:“从前,只有爸爸对我这么好。”
志佳微笑:“呵,我真替你高兴。”
这是华自芳知难而退的原因吧。
“现在,你也对我这么好。”
“我是你妈妈,应该的。”
“我在想。”小孩子也懂得卖关子。
“可以告诉我你想些什么吗?”
“我在想,两个对我那么好的人能不能住在一起呢?”小女孩仰着头。
志佳过一会儿才说:“这纯是你自己的意思?”
“是。”
“我恐怕你要失望了。”
应彤呵地一声,像是意料中事,但亦轻轻垂下头。
“我与他不能融洽相处。”
“为什么?吴美仪与陈家媚的父母都可以住在一起。”
“他们比较幸运。”
应彤像模像样叹口气,“我想是。”
“但是我们爱你可不比吴美仪或陈家媚的父母少。”
“这我也可以感觉得到。”
“你照亮了妈妈的生命,”志佳轻轻地说,“妈妈的生命阴暗而苦闷,没有几十万火还真照不亮,可是你居然办得到呢!”
母女二人紧紧相拥。
这时,她们听到身后有汽车喇叭声。
志佳还没来得及回头看,应彤已经欢呼起来:“爸爸,爸爸。”
志佳诧异,这人怎么来了,这人怎么何处不在?
只见应佳均下车缓缓走近。
志佳连忙看表,超了时吗?并没有呀。
她不知道应佳均在心中暗暗喝彩。
士别三日,刮目相看。
那样标致的人,配如此标致的车,真正相得益彰,呵没想到佟志佳会脱胎换骨。
“好吗?”他问。
佟志佳却十分谨慎,“很好,谢谢。”一朝被蛇咬,终身怕绳索。
此刻目光中的赞许,没叫她忘记过往他眼神中的鄙夷。
佟志佳一呆。
应君的一脸不屑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志佳脸色突变,她连忙别转面孔。
噫,想起来了。
在最没有防范的一刻想起来了。
只听得应君问:“一起喝杯茶可好?”
志佳连忙强笑,“你来了正好,顺道把孩子接回去吧,我还得赶一个酒会呢,人在江湖,不得不现形,真正是摩登卖身。”
想起来了。
他头都不回,启门而去。
佟志佳听见自己可怜细小的声音说:“请你留步。”
因为知道他会来,她还故意化了个淡妆,以免看上去活脱是个哀伤若绝的弃妇。
但是应佳均加速了脚步消失在门外。
志佳脑海里的映像到此为止。
已经足以令她战栗。
“妈妈,妈妈。”孩子唤她。
她醒过来,回到今生今世,现实世界来。
应佳均此刻正文质彬彬看住她,稍微有点殷勤,恰到好处的关怀,不知就里的人一看,一定会赞叹:真是个君子人,同难缠的前妻分了手,仍然如此周到。
佟志佳忽然笑了。
他的演技是那么精湛,曾经一度,连她都相信,是她有毛病,不是他,错在她,不是他。
“妈妈,妈妈,跟我们在一起。”
志佳低下头,若无其事地说:“妈妈有事,你先回去,我们后天再见。”
应彤呜地一声,表示失望。
幼童总是那样渴望有父母做伴,不过不怕,他们很快就会长大,到时,嫌父母在一边碍事。
志佳看孩子上了车离去。
她驶到一个冷静角落,把脸埋在驾驶盘上,紧紧闭上眼睛,她似乎又听见那句话:“我知道,你不过是想我和你结婚!”
志佳错愕、吃惊、悲痛,不相信自己曾经为了这样一个小人这样一件小事而甘心承受如此的侮辱。
她抬起头,把车子驶往市区。
漫无目的地,车子如有灵性,老马识途地停在小郭侦探事务所前。
佟志佳找上楼去。
小郭蜷缩在长沙发上睡觉。
志佳莞尔。
这个老可爱,他并不疲倦,可是他永远在躲懒,他已经把工作量减至最低,但是完全不做,他又不知道上哪儿去才好。
如果乖乖坐着等他醒来,不知要坐到什么时候,非把他推醒不可。
志佳伸伸手去摇他肩膀。
他打个呵欠,“男女授受不亲。”
“小郭先生,是我。”
“你不是女子吗?”
“小郭先生,你白天老睡觉。”
“你难道不知,我晚上从来不睡?”
志佳叹口气。
“你又怎么了?多日不见,我还以为你已解决所有疑难杂症,故此亦把我忘记。”
志佳用手撑住下巴,“小郭先生,我看到了自己。”
小郭一贯问非所答:“你知道吗?最先进的电脑不但有记忆系统,也配备忘却系统,但凡在一段时间内不再用的资料,全部自动洗掉。你说,这是不是已经先进得与人脑接近?”
志佳呆呆地听着。
“对了,”小郭问,“你看到了自己,是什么时候的自己?童年、少年、青年,还是壮年、中年、老年?”
志佳清清喉咙,“过去颓丧不振的自己。”
“这种自己,记来做甚?”
“我逐一想回来了。”
“重获失去的记忆,有没有使你痛苦?”
“不,使我警惕。”
“那么,同样的错误,你不会再犯?”
“绝不。”
“呵,错误还算值得。”
“小郭先生,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有人对我前倨后恭,判若二人?”
小郭哑然失笑,这个女孩为聪明面孔笨肚肠写照。
“我还是我,为何他以前极度羞辱我,此刻又对我客客气气?”志佳大惑不解。
“他侮辱过你?我想他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你若不去提醒他,他也不会记得,佟小姐,记忆是很玄妙的一回事,会不会是你过去弱小的心灵太过敏感,引致这种多疑,也许,他对你的态度一贯如此?”
佟志佳微笑,“可能。”
“现在,是你学习真正忘记的时刻了,”
“是,小郭先生。”
“回去吧,我还想补一觉。”他又躺到沙发上去。
志佳打道回府。
新居终于完成了装修。
摆设布置仍然非常简单,偌大的客厅又添多了一组沙发,四边的空位多得可以骑脚踏车。
志佳学着小郭先生那样打横躺在沙发上,面孔贴着椅背,噫,真是舒服,完全可以两为一体,憩睡,不问世事。
但像不可避免,她又看到了自己。
年轻瘦小的她正蹲着哀哀痛哭,一旁有个幼婴在大声哭泣,那么小的躯体发出那么宏亮的声音,真是奇迹。
百忙中佟志佳对她说:“小儿饿了,去照顾她,去呀!”
但是那个佟志佳不理,只是流泪。
佟志佳生气,“站起来,这并非世界末日,听见没有,给我站起来!”她动手去拉她。
正在此时,有人大力敲响房门:“志佳,开门,志佳,开门,是妈妈来了,让妈妈进来。”
佟志佳于是对佟志佳说:“你还想怎地,你看母亲多关心你,速速回心转意。”
外边敲门声继续:“志佳,应佳均也来了,你不是要见他吗?千万不要做傻事,快开门。”
佟志佳呼喝:“听见没有!”
可是那一个佟志佳不听她,那一个佟志佳跌跌撞撞站起来,有所行动。
志佳连忙拼命拉住她。
“你想干什么?”
“放开我!”
那个佟志佳扑过去抓到火种,拍一声,窗帘已经着火。
志佳魂飞魄散,婴儿翻过身来,受声响惊吓,哭得更为大声,她仰起小小面孔,呜哗呜哗,志佳听了,心如刀割,连忙脱下身上外套,向火舌头盖去。
这时门外嘈声大作,几下巨响,房门撞开,众人涌进来,志佳心略宽,手一松,火头直缠上来,她手掌吃痛,哎呀大叫一声。
只见应佳均疯了似地上前抢到婴儿身边,双手紧紧抱起,逃到房外去。
志佳此刻只觉左手痛不可当,大声惨叫。
她自床上坐起来。
一头一身冒汗,是那种会滴下来的大汗。
噩梦!
但是志佳随即觉得手掌炙痛,伸出左手一看,只见手心手背一溜水泡,红肿难分,痛入心肺。
佟志佳痛得混身打颤,马上用右手拨电话给朱尔旦求救。
豆大的汗珠自她脸上滴下来,睡袍湿漉漉贴住她身体,朱尔旦赶到的时候她已经痛得流泪。
好一个小朱,不慌不忙,先按住志佳,给她注射,然后检查伤口,一看不过是皮外伤无碍,便喷冷冻剂止痛,包扎,一连串动作做得利落漂亮,专注工作时他敦厚的脸自有吸引人之处。
接着他找来毛巾浴衣替志佳穿上,冲一杯葡萄酒,让志佳喝下去。
他一个问题都没有问,默默为志佳服务。
要到这个时候,志佳才定下神来,看到时间,是清晨五点半。
佟志佳把头靠在小朱的肩膀上,只觉痛的感觉渐渐减轻。
“呵,”她说,“疼痛真正可怕,千万不要打小孩。”
朱尔旦听了啼笑皆非,不过他真正好涵养,并不言语。
志佳休息一会儿,清醒过来,整理思维,才哎呀一声叫出来,呆住了。
在噩梦中,佟志佳赶去扑火,梦醒了,一切应当成为过去,可是她把火伤自梦中带出来。
“不可能!”志佳大叫。
小朱连忙说:“有话慢慢说,你且休息一下。”
“朱尔旦,我——”她抓紧他的手。
“凡事不要冲动,伤害自己,最划不来,亲者痛仇者快,何必呢?”
朱尔旦声音低低,万分惋惜。
志佳失笑,“小朱,那件事早就过去了,人不爱我,我更要自爱。”
小朱松口气,看牢志佳受伤的手,“那么,这纯是意外?”
佟志佳不知如何解释这件诡秘的事,只得怔怔地点头。
“你喝醉了?”小朱推想。
志佳只得说:“嗯。”
“厨房倒泻了开水,烫到手。”
志佳觉得这个解释很合理,“嗳。”
“小心点,志佳,为了爱你的人。”
“我省得,小朱。”
“下午我再来看你,服了药,睡一觉,不要上班了。”
小朱的语气带命令式,说也奇怪,志佳却觉得分外亲切,不难接受。
朱尔旦放下志佳赶回去上班。
这个老好人,将来结了婚,有了家室,就不便把他请出来了。
一定要在这段时间内尽快独立,绝对不麻烦骚扰任何人。
志佳洗了一把脸,镜中的她双眼布满血丝。
她到厨房去拿茶包敷眼,一走进去,看到茶壶倾倒在地,电炉火头尚未熄灭。
噫,一切正如小朱推理所得:她睡得七荤八素,半夜起来,发觉水开得一塌糊涂,想熄火,不小心,打翻茶壶,烫到了手。
志佳静静坐下,她糊涂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到底是噩梦,还是事实?
她已经累过了头,倒在床上,昏昏睡去。
杂志社三路人马来电追人、问候,最后,方女士亲自上门来。
是他们使她知道,她仍然生活在现实世界。
方女士大惊小怪,表示她极度的关注,“会不会有伤疤?”
志佳轻轻地说:“渐渐会褪掉的吧?”
“对,最终都会变成一个淡淡的影子。”
方女士伸出右臂,那里,也有一搭相当大的瘢痕,不过看得出是多年之前的事了。
方女士感喟,把一个悲剧浓缩地讲出来:“他年轻,我也是,以为爱情可以克服一切,穷,哭嚷的孩子,满屋的家务,一天,买杂物回来,发觉有市场单子上多算一盒洗衣粉的价钱,他立刻教训我,令我回去算帐,拉扯间,开水倒翻……”
志佳还是第一次知道英明神武的方小姐有这种过去,不禁发呆。
“我记得我大声叫:‘即使我不是一个好的家庭主妇,我会是一个好的杂志编辑!’”
志佳忍不住说:“当然你是好主妇好母亲!有人一无是处,恶人先告状,故意踩低你糟蹋你,好使你信心全失,以为错在你。”
方小姐一怔,“这个道理,我要到很久之后才明白。”
志佳哼一声:“幸亏社会赏识你。”
方小姐苦笑。
志佳问:“此刻他在何处?恐怕用放大镜都找不到吧?”
方女士不出声。
“在他心目中,他绝对是怀才不遇,你肯定是贪慕虚荣,”佟志佳说,“不用费时辩白。”
方女士笑了,放下衣袖,“不过伤痕已经褪得几乎看不见了。”
其实是在那里的,既然当事人那么说,听故事的人何必去指出来。
“来,在蓝图上签一个字。”
她拎着公事包离去。
每一个人都有她的伤痕。
傍晚,小朱抽空来替她验伤。
志佳这才把噩梦告诉他。
“我可是破了相?”志佳含笑问。
“别担心,在我双眼里,你永远是个美女。”
“你会不会解梦?”
“不,我无异能,但我是一个医生,我认为你的伤口受滚沸的开水所烫。”
“在噩梦前还是噩梦后?”
“我不在现场,我不知道,对我说,那并不重要。”
佟志佳笑了。
“你为何笑?”
“在大学里,我读一系列的袋装书,叫什么什么简化,像法律简化,会计简化……朱尔旦,你所著巨著叫人生简化。”
小朱也笑了,“做人本应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我甚为欢喜。”
小朱问:“欢迎你做我的读者。”
志佳听懂了,但笑不语。
朱尔旦自己却觉得有点难为情,“我要走了。”
她送他到门口,忽然叫住他:
“我得对你老老实实,朱尔旦,我不能暖暖昧昧,与你打情骂俏误导你直到海枯石烂,那样做太不公平了,我有我的宗旨,朱尔旦,我还没准备好,我想我不会那么快进入另一段感情。”
朱尔旦先是沉默,然后笑了,“我知道,你不爱我。”
实在不愧是个化繁为简的高手。
他扬扬手去了。
志佳叹口气,伤口又隐隐作痛。
第二天,她带着缠绷带的手去上班。
年轻的同事们纷纷前来在绷带上写祝福语及签名。
始料未及,这反而成为一宗喜事。
志佳对小郭先生说:“我走运了,运气一来,什么都会变好事,一蹴即成,不费吹灰之力。”
小郭含笑,“那多好!”
志佳手上绷带已经解开,手背旧皮褪掉,露出嫩红的新肉,看上去颇为突兀,朱尔旦医生着她戴上白色绵纱手套保护皮肤。
到了室内,志佳总忍不住脱下,手套搁一边,像只小白兔。
“小郭先生,我们对梦境了解究竟有多少?”
小郭回答:“不比我们对记忆知道得更多。”
志佳失望,“我们好像对自己的五脏六腑一无所知。”
小郭先生说:“这样讲是比较苛刻了一点,近年来外科医术进步迅速,已可替胚胎做手术,可惜脑部活动与内分泌仍然是二大盲点。”
“梦境究竟是存在还是不存在?”
“有人相信它存在另一个空间——喂,无故又钻什么牛角尖,下次上来,你恐怕会问我前生之事。”
“真的,华自芳前生是谁,奈何今生老是破坏我的婚事?”
“佟志佳,我看你是大好了,再也不需要在下的协助,我俩会晤到此为止,我会把帐单寄到你处。”
唷,下令逐客。
佟志佳笑嘻嘻地站起来告辞。
可是小郭忽然之间叫住她,“对,差点忘了这件事。”
志佳讶异,“有何吩咐?乐于效劳。”
“这是一个通讯号码,有人想和你做朋友。”
志佳接过一张卡片,只见上面印着YZX三个英文字母,以及一个十个字电话号码。
“这是谁?”志佳一点头绪也没有。
“他见过你一次,印象深刻。”
呵,但丁也只见过比亚翠斯一次。
“谁,到底是谁?”
“记得吗?一天你不请自来,打断了我与一位原医生的会晤。”
“呵是,”志佳以手覆额,“想起来了,我无礼地叫他滚蛋,怎么,他不生气吗?”
小郭不出声,男人统统有点蜡烛脾气。
他记得原医生对他说:“从未见过那样绝望的眼睛,真想知道是什么原因。”
小郭立刻说:“老原,你知道我从来不做中间人。”
“看得出她精神极度困惑,或许,我可以帮她的忙,这是我的卡片。”
小郭知道卡片上鬼头鬼脑,只印着他姓名英文字母的简写,于是回答:“我只负责将之交到她手上。”
“谢谢你。”
“老原,你也该憩会了,也是个中年人了,犹自孜孜不倦寻找爱情,你这嗜好,会否太过虚无飘渺?”
原医生悲凉地笑笑离去。
当下佟志佳接过卡片收好。
“他是个非常特别的男人,”小郭忽然为老朋友说话,“只喜欢特别的女子。”
“可是,”志佳摊摊手,“我这人并无不平凡之处。”
小郭说:“或许,你和医生有缘。”
志佳苦笑,小郭先生从来不忘打趣她。
“寂寞之际,不妨与他通个电话。”
“说不定。”
志佳离去。
她有点舍不得小郭侦探社。
假使能把杂志社做得那样亲切,真算一项成就,让失意的人,有烦恼的朋友上来喝杯咖啡,诉诉苦,解解闷,功德无量,古时的沙龙,不也就是这样?
可惜要庞大人力物力支持。
三天后,秘书对志佳说:“一位郭先生寄来张怪帐单。”
志佳马上说:“拿来我看。”没想到这么快来追债。秘书递上单子。
只见上面写着:“你欠我五十四个工作小时,以下乃是偿还条款:第一,请捐五位数字到下列慈善机构——”
志佳笑了。小郭先生真是妙人。
只见最后一项是:“拨三个电话给原医生,他人在不在,都以三次为限。”
志佳用手托着头。
什么年纪了,居然还有人为她拉拢男朋友。
那位原医生也是怪人,姓名缩写是二十六个方块字母最后三个:YZX。
打三次为限。
佟志佳侧着头狡黠地想,什么时候拨电话最适合。
午膳时分打过去,每次响一下即时挂断,三次之后履行诺言,没拖没欠,多好。
想到这个取巧的办法,志佳笑了。
不过,且不忙做这件事。
此刻佟志佳要做的事可多着呢:应彤六岁生日,要好好同她准备一下!选一件别出心裁,有纪念性的礼物,补足母亲以往不在场的遗憾。
她什么都同朱尔旦商量。
“送一具天文望远镜。”
“好主意,”志佳马上记下来,“值得考虑。”
“仓喆有没有再来找你?”
志佳抬起头,“这也是一份礼物?”
“不,这是另外一个话题。”
“啊,我没见他已经很久了。”
“他此刻与行政科一个女孩子走。”
“那多好!”
那是志佳新发掘的口头禅,一切事不关己的新闻,全部加以那多好来形容,你发了财吗,那多好!你得了奖吗,那多好!你结了婚吗,那多好!
“听说那女孩长得很像佟志佳。”
志佳不能再维持沉默,“不要开玩笑了,真的佟志佳尚且配不上他,他怎么会去找假的佟志佳,他早忘了我,我也不再记得他,还有,小朱,我严禁你把我俩的名字相提并论,因为由你口中说出来,人们容易相信,大家都知道你我亲厚。”
“是。”
没想到她对仓喆完全不屑。
只听得佟志佳说:“小医生耳,要多少有多少。”话一出口,己觉得罪人,连忙补一句,“小朱,你不同,你是国手。”
小朱瞪她一眼,志佳叹口气,“越描越黑。”她已经那么小心,还是不自觉地得罪人,做人恁地难。“我了解你,我不会怪你。”
那个XYZ也是位医生。
仓喆与佟志佳,总算完结了。
因公司开会,志佳说:“八月份我打算告三个星期假。”“这么久?”
“工作时工作,游戏时游戏。”
志佳有一个计划。
她对应彤说:“问准了你父亲,我俩乘邮轮到北欧去看冰川,运气好,还可观赏极光。”
应彤说:“那太好了,不过——”
志佳知道这个孩子心事比大人还要缜密,因笑道:“嗯,你有条件?”
“这可是我六岁生日礼物?”
“这的确是。”
“假如父亲能够与我们一起我才真正高兴。”
志佳沉默半刻,“他不一定有空。”
“我去问他。”
“也许他对航海没有兴趣。”
“妈妈,让我问问他。”孩子央求。
志佳十分为难,她不愿意与他共处,但是,一个孩子只得一次六岁生日。
应彤说:“我知道你俩合不来,可是你们却同时对我那么好。”话说得再明白没有,她希望得到的生日礼物是父母与她同在。
志佳万分不愿意,“你尽管去问他吧。”
佟志佳现在可聪明了,要有一定的智慧,才会抹着汗知道自己从前有多笨。
志佳此刻几乎料事如神:应佳均会跟着来。为什么不,此刻的佟志佳又不失礼于他,这种人最现实不过,哪里有好处便走到哪里,谁有面子谁就是他的朋友,啥人手头疏爽些啥人便是他的主子。
这种人好应付,是朱尔旦那样的好人才叫佟志佳牵肠挂肚,十分内疚。
应佳均一口答应下来。
志佳握着拳头说:果然不出山人所料。
接着,她忙碌地筹备假期。
朱尔旦十分羡慕,“你不会邀请我共游吧?”
志佳温柔地说:“小朱,和我们母女泡久了,外人会怎么说?你的名誉受损,将来怕找不到好伴侣。”
小朱很苦恼,“不和我玩,还口口声声为我好。”
志佳但求问心无愧,她只能做到那样。
到了船上,看见应彤的小面孔如花一般地绽开,志佳就知道一切退让都值得。
当夜,志佳与女儿二人在甲板上逗留到深夜,观看北斗星。
都会夜空受烟霞污染,哪里还看得到星,再说,霓虹光管也太亮太霸道,天都成了不夜天。
应彤忽然看到满天向她眨眼的灿烂星光,兴奋得发呆。
那夜志佳回到舱房躺下,已经混身肌肉发痛。
她做了一个怪梦。
梦见自己穿着别致的小礼服和高跟鞋去结婚,新郎是谁?不知道,他也没有来接她,她一个人挤各式各样的公共交通工具前往教堂。
梦中,方小姐赶来陪她,送她一只碎钻戒指做礼物,可是天忽然下雨了,佟志佳狼狈不堪,鞋脱袜甩那样赶去结婚。
一觉醒来,志佳失笑,见鬼,这种婚,不结也罢。
看看钟,才七点,正想翻个身再睡,忽然想到应彤也许已经醒来,连忙拨电话到他们父女的房间,志佳做对了,孩子六时正就准备妥当待母亲来接。
志佳连忙更衣沐浴。
百忙中再重温昨夜的事,觉得它的意义非同小可,那是一个有关将来的事,啊,佟志佳的灵魂不再徘徊在过去的岁月,它终于迈开脚步,走向将来。
志佳的精神大振,推开舱门,吸一口新鲜空气,与应彤去寻欢作乐。
应佳均冷眼旁观。
他此行当然有目的,三个礼拜的假期对任何成年人都是一种奢侈,他怎么会无端将之浪费在一只船上,他要好好看清楚佟志佳。
他也不是没有收获的。
才两天一夜,他已经发觉佟志佳的本质其实没有变,仍然那么天真,兴趣照旧与一个中童没有什么两样:爱好大自然,喜欢吃,老睡不够,说起故事来没完没了,难怪应彤与她相处得那么好。
从前只觉她不愿长大,放肆怪诞,此刻的佟志佳已赚得名利,一切旧习性变得别致可爱,人的眼光,就是那么势利。
晚饭时他闪她:“听说贵杂志要大展鸿图?”
佟志佳一怔,消息倒是灵通,银河刚想改半月刊。她没有回答,有什么必要向他坦白。
“没想到你在这方面有天分。”
呵,原来他刚发现佟志佳并非一无是处。
志佳还是不作声,照样津津有味享受她的晚餐。
灯光一暗,女歌手出来,唱一首幽怨动人的情歌。“记得这首歌吗?”他忽然问。
志佳讪笑,摇摇头,她是真的不记得了,这种琐事,在千头万绪成年人的世界里,不用患失忆也会忘得一干二净,亏他为了一点点尚未到手的利益,把陈皮往事都拿出来讲一番。
“是什么歌?是初中时流行的曲子?”
应佳均见话不投机,适可而止。
那夜,待应彤睡后,他邀请志佳谈话。
志佳说:“我已经疲倦得不得了。”催他快快处理。
他也索性长话短说:“为着孩子,我俩有没有希望补行一次婚礼?”
这绝对是佟志佳一生所听过最荒谬的建议,她脸上一点声色也没有,只是答:“孩子并不见得需要我们为她做出这么大的牺牲。”
应佳均说下去:“你的病已经大好——”
志佳温和截断他:“我从来没有病过,你应当比任何人都清楚。”应君一怔。
“我眼皮无法撑开,我得早退。”
那,便是他上船来的目的。
晃眼到了中年,浏览了那么久,发觉历年所见的,原来还不及当初舍弃的好,于是想再来一次。
志佳回到舱房,对牢镜子说:“我根本不认识他。”她睡得很好。
第二天,应佳均计划有变。
公司有事找他,他要在新加坡上岸,乘飞机回去。
志佳莞尔,连忙装一个遗憾的样子,“哦,这么忙。”
真正失望的是应彤。
他走了以后,应彤搬来与母亲同睡。
半夜,孩子醒来,“妈妈,妈妈。”
“妈妈,喝牛奶。”
“什么,这么大还半夜喝奶?”是清晨四时二十分,要命。
“爸爸一直喂我。”
“什么,六年来从未间断?”志佳意外了。
“他说夜间喝奶会长肉,身体比较好。”
真伟大,佟志佳忽然原谅了他。
佟志佳决定原谅每一个人,倒没抱着每个人也会原谅她的奢望。
“你得把这个习惯戒掉。”志佳对女儿说。
应彤唯唯诺诺。
结果母女俩闲聊到天亮。
累了转个身再睡。
这个假期令佟志佳四肢百骸都松了下来。
她担心它们以后再也走不到一块儿:回到杂志社去上班的时候,会发觉咦,我的腿呢?我的手呢?我的干劲呢?原来统统在假期中遗失。
不过也真失不足惜。
应佳均上了岸之后,仍然每晚打电话到船上来与女儿聊几句。
应彤次次都问:“妈妈你要不要说两句?”每晚志佳都有藉口:“我们约好了船长参观电脑室,快些”,“我这就沐浴”,“我累了”,“电视节目好看之极”……有什么好说的?
佟志佳见过他的真面目,十分可怕的一张脸,以后再细细描绘修整也于事无补。
志佳已尽量压抑她对他的厌恶。
令她鼓舞的是小朱的声音:“你们母女俩到达了什么埠了?千万不要乐不思蜀,一回来就要陪我吃饭,一个人寂寞死了。”
志佳莞尔,应彤在身边,至少可享用十多年相依为命的温馨。
船泊赫尔辛基的时候,她们就得上岸转乘飞机了。
正在收拾行李,志佳听到一个电话。
“小郭先生,是你?”
“可不就是我,有人答应我一件事还没做,我来追人情债。”
“什么事?”志佳莫名其妙吓一跳,“我是那样的人吗?小郭先生,您有什么吩咐尽管说。”
小郭没好气,“叫你打电话你打了没有?”
电话,什么电话?
“佟志佳,我以为你的失忆症已经痊愈了!”
啊对,佟志佳如大梦初醒,“抱歉,小郭先生,我马上做。”可是,那个电话号码有没有带在身边呢?
“你把整件事丢在脑后了。”小郭斥责她。
志佳没声价道歉,叩头如捣蒜,“是我不好,您把号码再说一遍,我马上打过去。”
“你根本没有把这件事放心上。”小郭终于把那重要的电话重复一次。
志佳急急用笔纸记下。
忽然之间,她听得小郭在那一头叹一口气,他跟着说了句难以理解的话:“做人,是该这样。”
“什么,”志佳问,“您说什么?”
他语气感慨,“我说做人是该像你这样,你现在也学会了,糊里糊涂,该忘的全部忘记,记得也全部忘记,乐得轻松。”
“是是是。”志佳唯唯诺诺。
他说下去:“世人又不是不能少了我们,我们再卖命也是枉然,不如吃吃喝喝,嘻嘻哈哈地过日子。”
志佳讶然,这位聪明的小郭先生,受了什么新的刺激,牢骚满箩。
“祝你快乐,佟志佳。”
“小郭先生,你也是。”
他总算挂了线。
志佳看了看手中十个号码的电话,鼓起勇气拨过去,电话才响一下就有人来接。
志佳立刻自报姓名:“我是佟志佳,你是哪一位?”
她根本不记得这个号码属于谁,又不敢问小郭,只得用这个办法。
对方一听,立刻轻笑:“你不知我是谁?”声音甚具男性魅力。
志佳直截了当地抢白:“这是什么,猜谜游戏?”
对方说:“我是YZX。”
“原来是你!”志佳终于想起来,悻悻地说,“你害我让小郭先生骂一顿。”他是那个怪医。
“每天等电话的滋味不好受。”
志佳质问:“为什么要等?”
谁知对方说:“问得好,也许,是因为寂寞,也许,是希望听到你的声音。”
志佳已有许久许久没听到这样原始的赞美,不禁语塞。
“更也许,是因为你根本不记得我是谁。”
志佳正打算与他聊下去,应彤的小脸探进来,她立刻说:“我此刻不能详谈,待我回来再说吧。”
“如果你不介意,我们明天就可以见面。”
“我们母女会在赫尔辛基逗留两天,这是旅途最后一站,阁下在哪里?”
“多巧,”他笑,“我正在附近,你们的船叫北国公主是不是?我未接你们。”
志佳发呆,此人神通恁地广大。
“我猜想我是受欢迎的。”
“当然,”志佳连忙说,“他乡遇故知,至开心不过。”
“明天见。”
志佳到这个时候,才发觉她已与一个陌生人订下约会。
不理它了,有什么不妥,才找小郭这个中间人来理论。
接着,是方小姐的电话来了,“志佳,你可是后天回来?”
“是,为何语气严重?”
“黄珍过档后立意与我们打对台,处处模仿抄袭我们的风格,更前来挖角,你得快回来商议对策。”
黄珍,黄珍是谁?
啊,是华自芳的化名。
华自芳又是谁?
志佳笑,“嘿,他们算老几,我们什么人都不怕,抄人怎么胜人,不碍事,至要紧我们一口真气足,待我回来慢慢谈。”
“得令。”方女士已经大感安慰。
那一晚,佟志佳睡得并不比平日差,凌晨听见汽笛声,醒了。
看到应彤小小熟睡的脸,凝视了一会儿,还来不及感动落泪,已经觉得眼涩,倒头再睡。
早上船泊岸,志佳把行李堆在舱门处,带着应彤准备下船,有人敲门。
“谁?”
“我来取行李。”
志佳前去打开门,“一共三件。”
进来的那位先生却没有穿制服,一抬头,剑眉星目的一张脸,志佳怔住。
“佟小姐,我们有约。”他挽起行李,“我说好来接你。”
原医生!
志佳意外不已,连忙介绍他给应彤认识。
应彤后来对她父亲说:“原医生长得很高,天气那么冷,他才穿一件薄衬衫。”
应彤到底小,没向她父亲形容,那位原先生脸上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沧桑。
当下佟志佳问:“你打算把我们接往何处?”
原转过头来,“赫尔辛基是看不到极光的,我们将乘内陆飞机到北端的因那利城去,佟小姐,应小姐,同意吗?”
应彤立刻对他有说不出的好感,他是第一个叫她应小姐的人。
佟志佳独自带着幼儿上路,本应万分小心谨慎才是,但眼前这位先生有令人不可抗拒之魅力,使她说:“还等什么,立刻出发!”
也可能是心底埋藏了长远的野性种子萌芽,她竟带着孩子,跟一个陌生人上路。
应彤很详尽地向父亲描述:“我们乘搭一架很小很小,只可载九个人的飞机,朝北飞去,飞机由原先生亲自驾驶,他让我坐在他旁边,看他操作,真没想到妈妈会认得那样有趣的人。”
飞机飞了三小时。
“我们抵达了午夜太阳之地,在那里,有整整半年,太阳不会下山,天不会黑,原先生画了图解,告诉我,那是因为地球轴心的斜度,两极的位置,以及太阳光线照射角度的缘故……妈妈,她一直微笑,像很高兴的样子。”
佟志佳的确开心得不得了。
那个夏夜,他们并没有看到极光,但是不相干,母女二人已经够乐。
这是应彤第一次看到雪——“爸爸,北国的夏季比我们的冬季还要寒冷,原来世界有那么大,奇景那么多,我巴不得可以马上长大,到各处遥远的地方去探险。”
应佳均一边聆听一边默不作声。
佟志佳的奇幻天地已超乎他的想象,如果不是由小女儿亲口叙述,他简直不会相信。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佟志佳挣脱了枷锁,去到那么高那么远?
如果他问佟志佳,志佳倒是有一个现成的答案,她会说:“退一步想,海阔天空。”
他已经得不到她。
那一夜,小小的应彤兴奋地说:“原先生,我希望假期可以永不结束。”
原先生看了佟志佳一眼,但笑不语。
志佳骇笑,对女儿说:“那多累!你看原先生,浪迹天涯,无家无室,每天无固定作息时间,去到哪里是哪里,他可不能带着心爱的玩偶上路,也不能时常与亲友见面聊天,你可不要学原先生。”
听了这番话,最激荡的是原君。
他没想到他那被众人誉为多姿多采的一生,竟被一名女子三言两语道破真相,偏偏她所说的,又句句属实。
他呆了在那里,一脸落寞。
佟志佳母女可没发觉,尤其是小应彤,她说:“那么,我在暑假才学原先生。”
佟志佳抬起头大笑。
记忆中她好象从未如此开怀过。
待应彤睡了,志佳站在雪地观赏午夜太阳。
原君站在她身后不语。
志佳转过头来,“多谢你!”
原君牵牵嘴角。
“多谢你给我们母女难忘的一天!”
原君欠欠身。
志佳忽然独白起来:“我只是一个普通平凡的女子,渴望有体贴的伴侣,听话的孩子,如不,有自己的事业,也是好的补偿,不幸我的道路比人略为迂回,颇吃了一点苦,但,我也终于抵达了目的地,我不会再冒险了,外边的世界有多么瑰丽,与我无关,我只望每天下班洗个热水浴,躺在熟悉的床上,还有,我希望可以看到女儿结婚生子。”
原君仍然一言不发,他眼内沧桑味道更浓。
“我知道你怎么想,你原先想,两个寂寞的人,也许有很多话说。”
原君轻轻说:“我错了。”
“不不不,你没错,应彤与我一生都会记得这个假期,不过假期结束,她还是得回学校去应付功课考试。”
“你不愿意与众不同的生活?”
“与众不同,是注定要吃苦的。”志佳说得非常温和。
她急着要回家。
回到那平凡得发闷的家去,安顿下来,应付日常帐单、琐事、烦恼。
“你终于找到了自己。”原君点头。
志佳抬起头来,“你说得对,我的记忆全回来了。”
“可是,”原君忽然说,“你从来未曾失忆过。”
志佳一怔,笑了。
“只是,”原君说下去,“在记得无益的时候,不如忘记。”
“原先生,你的理论是这样特别。”
“有人把记忆匿藏起来,直到一天,有力量改变现况的时候,才重新取出记忆运用。”
“那真是聪明的做法,但那不是我,我是真的把所有一切都忘记得一干二净了。”
原君微笑。
至此志佳不禁好奇:“原先生,你还会继续寻找吗?”
原君点点头。
“可是你并不是真的想找到,是吗?”
原君笑了,“你知道我在找什么?”
志佳也笑,她当然知道,原君在找的,是那著名的得不到的爱。
志佳会记得这次邂逅。
在飞机场话别的时候,应彤对原君说:“原先生,我长大后一定再来找你。”
志佳吓一跳,随即笑。
原君倒是很认真,“你可别爽约。”
“不,我不会,十二年后的今天,我们再见。”
志佳笑着对女儿说:“那可是很远很远的将来。”
原君说:“很快就到了,比我们想象中要快得多。”
志佳不语,是,他说得完全正确。
“这是我的通讯号码,你好好收着。”
应彤很坚决地说:“我会,届时,你要开飞机来接我。”
“得令。”
应彤非常满意。
她没有把这一节告诉父亲,小小的她也猜想父亲大概会不高兴。
原君笑问志佳:“有个人在等你回家吧?”
志佳毫不讳言:“是,一个与我一般平凡普邂不起眼的人。”
“佟志佳,你会幸福的。”
志佳微笑。
她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好日子在后头。
每到一个站,都有不同的优质男士来接。
欢迎她回家的,是朱尔旦先生。
志佳见到他的时候,心头一阵热,迎上去:“老朱,”她那样叫他。
朱尔旦一怔,她改了称呼,这表示什么?
志佳跟着伸出手,紧紧地握了他的手一下。
朱尔旦只是忠厚,他并不笨,他当然发觉这次旅程回来,佟志佳的态度有强烈改变,而且是对他有益的改变,不禁心头一喜。
那边厢应彤亦看到来接她的父亲,她一边叫一边扑过去。
母女各有人接了回去。
朱尔旦看着志佳喜孜孜地说:“你胖了黑了。”
“——快成猪八戒了。”志佳给他接上去。
“志佳,我投降。”
却不料说下去:“而且发觉最好的地方是家,最好的人近在咫尺。”
朱尔旦呆住,一股暖意渐往心头升上去。
他忽然发觉自己双眼润湿。
他咳嗽一声,“志佳,你是大好了。”
“是,任何医生都会说我是完全痊愈了。”
“你并没有病。”
志佳笑,“连著名的朱医生都这么说,我是大大地放心了。”
小朱忽然说:“听说仓喆此刻的女伴是一位女明星。”
“仓喆,谁是仓喆?你瞧我真是欢喜得太早了,才说已经痊愈,原来病入膏育。”
小朱凝视她,这个聪明女,玻璃心肝水晶肚肠,此刻练得真糊涂了,更上一层楼。
佟志佳也看着朱尔旦,只是笑:“老朱呵老朱,来说是非者,必是是非人。”
“我不喜欢那人,自然针锋以对,情场上讲什么修养,万一输了,可要终身遗憾,谁会拿一生的幸福来换一时的风度,对不起,志佳,我是个普通人,你要是离开我,我立刻眼泪鼻涕跪地苦苦哀求,在这方面,我才不敢玩帅。”
志佳不响。
过许久,她说:“过去总有种压力。”
朱尔旦知道她有话要说,洗耳恭听。
“压力来自社会,也来自家庭:一个好女人,必定要有一个好家庭做陪衬,名正言顺的夫妻关系,加上一子一女,凑成个好字,才会受到亲友欢迎及尊重,于是匆匆找异性朋友,又急急想抓紧他,根本不理会两人是否合得来,前途又是否光明。”
朱尔旦莞尔,这是在说仓喆了。
“想通之后,这层压力忽然消失,理想的伴侣,和幸福的家庭,原来与成功的事业、长寿健康,全部可遇不可求。”
小朱见话题渐渐严肃,不禁扮一个鬼脸。
“我知道父亲母亲继母均对我不满,可是生活那么艰难,我已尽力做到最好,如果仍不够好,那么,我只得说一句,我生活之目的,不是为满足他人的标准,乃是视乎当时自己的需要。”
“哗,我是否得站立鼓掌?”
志佳没好气,“这可是我的肺腑之言。”
“我会将之蚀刻在铜版上。”
佟志佳抵达家门。
故事说到此地为止了。
有没有要补充的?
佟志佳接着的生活十分正常,乏善足陈。
不,她没有再见原医生,与原君有约会的不是她,是她的女儿应彤,记得吗?
她也没有与仓喆碰头,她不再在乎这个人。
在一些出版社的酒会上,她见过华自芳,她有与她招呼,并且闲谈数句。
华自芳仍然晶光灿烂,穿戴得无懈可击,可是志佳觉得她始终有点咄咄逼人,未算一流。
华自芳酒会同伴多数是洋人,志佳相信他们不会是在政府机构办事的那一等级,志佳猜想他们都属大班级。
终于,佟志佳与华自芳不再有共同点,她们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她们所谈内容,都是工作上的。
“上一期银河访问著名超龄产妇真正精彩。”
“那期销路还不错,托赖。”
“我们时尚每期也有专题。”
“但你们以翻译为重,不一定合本地读者口味。”
“本地读者也很西化了。”
多好,都是不着边际,不伤脾胃的外交口腔。
寒暄数句,也就话别。
华自芳见过朱尔旦,志佳知道她一定在想,噫,外型那么普通的一个人,佟志佳怎么搞的?
但是此刻的佟志佳已经明白到天长地久,生活属于自己,毋须理会旁人怎么想,最要紧是满足自己实际需要。
而志佳也听见洋人们管华自芳叫珍,她此刻到底在用哪一个名字?
志佳想,谁管得了那么多。
在这个拥逼的都会里,每一个人都得学习与他的友人与敌人共处,还有,旧欢新爱时时共聚一堂,脸皮不厚简直不是办法。
志佳的至爱是应彤。
一天,小女孩忽然问:“妈妈生我的时候可辛苦?”
“没有不辛苦的产妇。”
小女孩震惊,“将来我也会做妈妈?”
“一定会。”
“你会帮我忙照顾婴儿?”
“当然尽力而为。”佟志佳笑容满面。
应彤似较为放心,“妈妈,你怎么样生下我?”
“你是剖腹儿。”
“痛吧?”应彤一脸关注。
“唔,就像昨天,历历在目,麻醉手术后,生下你这个小家伙,才两公斤多一点点。”
应彤啊地一声表示激动。
话甫出口,佟志佳吃一惊,咦,怎么记忆清晰?真正宛如昨天,她躺在病床上,看护抱来婴儿,她一眼看去,见五官齐全,才放下一颗心,没想到这名婴儿会这么精乖伶俐。
有些事,是一个人永远不会忘记的。
不过当记得无益的时候,不得不忘记。
“妈妈,我想知道更多。”
佟志佳和颜悦色地说:“等你七岁的时候,我们再继续讨论这个题目,一年谈一点。”
到底佟志佳有没有真的忘记过?
佟志佳已经不记得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