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尹白只有两个烦恼,一:晚上不肯上床,二:早上起不了床。奇怪,都跟床有关系,弗洛伊德的信徒恐怕要想入非非。
清晨七时闹钟鬼叫的时候,开朗豁达的尹白开始辗转呻吟,同本市其他十万名事业女性一样,喃喃咒骂春宵苦短,又得早朝。
尹白进浴室站在莲蓬头下开猛水冲走瞌睡虫,她母亲趁这个机会跟进来同她说话。
“尹白,下了班记得回来吃饭。”
“我知道,台青同她父母自台北来。”
“叫你把睡房腾出,用来安置台青,到现在还没有做。”
尹白用大毛巾擦干短发,“我没有时间。”
接着描一描眼睛,擦些口红,套上本季最新夏装。
“由我动手,不得埋怨。”
尹自问:“他们一家人为什么不住酒店?”
“尹白,我不准你说这种缺乏人情味的话。”
“我最喜欢酒店,要什么有什么,不知多方便:半夜起来淋浴、白天埋头苦睡,都不会有人过问。”
她抓起手袋,走到客厅,一杯红茶已在饭桌上等她:两个茶包,加半杯半奶,不加糖,天天由母亲替她准备妥当,尹白感动了。
于是转头跟母亲说:“好吧,看在客人是你丈夫的哥哥的女儿份上,我且与台青合用一个房间,七天,至多七天。”
“这是什么话,”她母亲不服气,“沈国武,你来听听你女儿的口角。”
沈国武把手上其中一只公事包递给女儿,“我们赶上班,晚上再理论。”
“咄,幸亏我亦有一份优差,”沈太太嗤之以鼻,“不然真给你们看扁。”
一家三口齐齐出门,把三间房间的公寓交给家务助理看管。
沈国武把车子驶下山,朝银行区开去。
他们是公务员之家。
沈国武是建筑署的工程师,妻子在官立中学教英文,尹自去年自伦敦大学返来,即刻考到政务主任一职。
尹白一直接触的只是安定繁荣自由自在的生活,放眼看去,只觉一片光明,对她来说,社会唯一的阴暗面,也许只是十五岁念中三那年,有同学甲诬告她测验作弊,使她弱小的心灵受到莫大的创伤。
沈国武有意把女儿栽培成这样一个无忧无虑,平凡中带些特殊气质的女孩子。
因为上一代的经历太不一样。
五十年代,沈国武偕比他大一岁的二哥锦武申请南下投靠表叔,少年人半工半读成绩斐然,表叔待两位勤奋谦和的侄子至厚至诚,结果两兄弟却辜负了表叔。
先是国武考到奖学金进工业专门学校读机械工程,接着锦武应聘去台北工作。
经济独立后,他们并没有娶表妹为妻。
表叔开头非常生气,三五七载之后,待嫁掉女儿,心境方慢慢平复。
沈国武觉得他们那一辈子吃了太多不必要的苦头,一有机会安居乐业,养下这个女儿,便决定尽他全力给小孩最最好的环境成长。
六十年代骚动,尹白只有两岁多,两夫妻在电视荧幕上看到种种暴乱情况,交换一个眼色,明白到个人力量太过渺小,他们并不能向孩子保证什么,于是同意不再把小生命带到世界来。
一个尹白已经足够。
就在这一年,尹白的堂妹台青也跟着在台北出生。
尹白从来没有喜欢过这个妹妹。
因为每次台青一出现,尹白的母亲就会过去把她抱在怀里,用平常从来不用肉麻声调说:“唉呀唉呀台青你怎么会长得这么可爱。”
台青的母亲是台湾本省人,带点荷兰血统,这一点点因子,到了台青身上,就化为浓眉长睫雪肤,小时似洋囡囡,去年连尹白看到她新拍的生活照,也忍不住赞一声“宝岛美女”。
两姐妹唯一相似之处,便是一管笔直的鼻子。
台青在东海大学念建筑系二年级。
她父亲,也只生她一个。
当下沈国武的车子已经驶到市区。
沈太太问:“明天吃饭,要不要把你表叔也请出来?”
沈国武犹疑片刻,“我们改天再请老人家。”
沈太太点头说:“是,怕你表妹不高兴。”
尹白听到表叔表妹这两个名词,忍不住哈哈哈哈笑出来,笑声清脆玲珑、悦耳动听,象是要一直传开去,传开去,钻进艳阳天里去。
人,只有在极年轻开心的时候,才会发出这样银铃似笑声。
沈氏夫妇沾染了女儿的快乐。
尹白最先下车,她拢一拢半干的短发,用小跑步走上办公室,趁老板还未回来,摊开英文早报先读了头条。
电话铃响,尹白完全知道这是谁。
这是她裙下众多追逐者中最有希望的一位,叫纪敦木。
每朝这个时候,他总是要与她通一次消息。
今天他说:“尹白,下班我俩先去喝一杯,然后到一个好地方跳舞。”讲的是一口美国英语。
“今天不行,我家有亲戚到。”尹白回他以纯正牛津口音。
“呵,我有没有机会出席?
“要付出代价的,”尹白笑,“亮过相之后你就得娶我。”
“这代价不算可怕,我也付得起。”
“明天再见,我老板出现了。”
挂上电话,尹白嘴角仍孕育着笑意。她老板是位有事业没对象的新中年,看到尹白这种表情,十分感叹,年轻真的这么好?
嘴里忍不住刻薄起来,她对尹白说:“你们的世界好似没有烦恼,告诉我,真的连一国两制都不担心?”
尹白一怔,顺口答:“这并不是今年或是明年的事呀。”
一句话就把中年人多愁多病的心击倒,她老板瞪她一眼,心想:我会让你顺利过关升级才怪。
尹白不在乎。
家里早替她作好安排。
她父亲已筹备退休移民加拿大,明年年中一定可以成行,所以才催台北亲眷前来一聚。
尹白当然要跟着一起走,她打算继续升学,投考法律系,这样,又可以在校园里多耽几年。
尹白当然不笨,她也充分知道,一个女孩子,最好的,不过是这三五载光景,之后朱颜就渐渐褪色,世界也跟着苍白腌攒起来,届时遇到的看到的,不外是些猥琐的人与事。
欢乐要趁今朝。
义无反顾。
下班,纪的车子已经在等她,一点都没有不耐烦,轻轻把头探出来问:“真的乖乖回家陪亲戚吃饭?”
再过十年八年,还有谁会开心。
尹白笑嘻嘻地把公事包扔进车厢,跟着坐上去。
纪君到底不甘心,在山顶兜个圈子才把尹白送回家。
一进大门便听见欢笑声。
尹白知道客人已经来了。
一照脸她先看见妹妹台青,四目交投,尹白头一个呆住。
台青比起前两年又长高了,已把中学生颈后见青的头发留长,标准鹅蛋脸,大眼睛,嘴角隐隐透着傲气,横看、直看、后看、前看,都是个不可多得的标致人物。
一方面台青也在打量尹白,只见沈大小姐一身雪白的麻质套装,上了这些时候的班,一点不见倦容,微褐色的皮肤衬着秀丽五官,活象朵茶玫,头发剪得极短,一定是最时髦款式,曾听婶母说过,这位姐姐,平生最大嗜好,便是追求时道,看样子果然不错,她手中公事包尚未放下,更显得英姿勃勃。
尹白走过去,习惯成自然,伸出手来,要与台青相握。
台青到底没有尹白洋派,要犹疑一下,才与姐姐握手。
两对大人笑了起来。
尹白连忙叫伯伯伯母。
沈国武说:“两人比一比,看谁高一点。”
尹白笑同台青道:“你的叔父总以为我们永远只有七岁。”
讲的英文,台青虽然听懂了,却偷偷地皱一皱眉头。
明明是黄皮肤黑眼睛的人住在中国的土地上,偏偏爱说外语。
还是背对背的比了一比,尹白穿着半跟鞋,算一算,台青还要比她高两公分左右。
尹白端着她的红茶出来听大人们聊天。
才三数句话,就知道她的二伯伯环境十分不错。
因为他说:“……便宜呀,那么座好的房子,座落在山岗上,七个房间,门前一排樱花树,私家行车道下埋着暖管,冬天通了电,积雪自动融化,并不用铲雪,开价才八十多万而已。”
尹白睁大了眼睛。
都说北美洲几个大埠的房产价格由台湾人抢高,尹白现在相信了。
一旁的台青好象没有太大兴趣,轻轻问尹白:“听婶婶说,你有几本关于中国风景的画册,可否借我一阅?”
尹白站起来,“当然。”
进房一看,才发觉多了张折床。
尹白笑说:“我知道你对这本中国庭院建筑最感兴趣。”
台青笑:“是的。”
尹白呆视她的笑脸,忍不住想:真好看真赏心悦目。
又想:异性看了不知有什么感觉。
尹白一边说“你请自便”一边匆匆出去听二伯伯的高论。
大了几岁,比较经济实惠,喜欢这种话题,毕竟,我们生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
只听得他二伯伯的语气忽然变得十分感慨,“老三,你想想,比较起来,我们是多么苦难。”
尹白忍不住,发表高见:“可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呀,事情可以更坏,别忘记南非遭种族隔离的黑人,还有,两伊战争已经打得比二次大战还久,我们应当乐观点。”
她朝二伯伯眨眨眼。
身为长辈的沈锦武一怔,随即呵呵笑,“是是,尹白说得对。”
尹白正得意,只见母亲朝她使一个眼色,她只得噤声。
过一会儿,两位沈太太交头接耳的谈起家常来,尹白索性离开了女人堆,把椅子往父亲那边挪。
她父亲说:“把台青也送过来吧,有尹白陪她读书。”
尹白听得心痒难搔,又不好意思再搭嘴,母亲已再三警告过,二伯伯他们中国人规矩很重,晚辈,尤其是女孩子,最好在大人面前表现得庄重一点。
“我是有这个打算,过一两年,咱们弟兄或许可在那边会合。”
沈国武沉默一会儿才说:“老大能出来就好了。”
“他想法跟我们不一样。”
尹白竖起了耳朵。
“三十多年没见,对于这次重逢,我有种做梦的感觉。”
“午夜梦回,历历在目,还记得老大送我俩到火车站,含泪话别,晃眼竟这些日子了。”
尹白听着听着,也蓦然觉得如水流年汩汩而去,可惊可叹可怕,脸上有点变色。
她知道父亲及二伯伯口中的老大是她的大伯伯沈维武。
三兄弟中,尹白的父亲最小。
尹白正在聆听,忽觉有人轻推她,抬起一看,原来是台青,想是有话要同她说。
姐妹俩走到露台上。
台青问:“你见过大伯伯没有?”
尹白摇摇头。
台青有点紧张,“听说他是那个党的党员。”
尹白忍不住笑,把头侧向一边。
台青对姐姐的挪揄十分不满,形诸于色,尹白怕她尴尬,只得拍拍她肩膀,“我肯定大伯伯也是两只眼睛一管鼻子,来,我有他的资料,拿给你看。”
台青十分好奇。
尹白取起一只文件夹子,小心地抽出一张剪报,递给台青。
台青轻轻读:“文汇报八六年四月二十五日稿:据透露,今年四月三十日,中华全国总工会将把一年一度的五一劳动奖章授予沈维武。”
“沈维武如今是全国化工行业中大名鼎鼎的人物,成了千百万人的楷模。”
台青意外的抬起头来。
“请读下去。”
“沈维武现为高级工程师,中国炭黑学会理事,他在从事炭黑生产的二十多年中,创出近百项技术革新成果,自八三年任鞍山市化工二厂厂长后,工厂产量和利税三年增加一倍多,英国邓禄普轮胎公司已使用这厂的炭黑作配料。去年,这个拥有一千一百多人的工厂产炭黑二万吨,实现利税一千七百四十万元。”
尹白骄傲的说:“这样的人才,在资本主义社会中,早已被视为商业奇才。”
台青的声音有点颤抖,“沈维武在旧上海租界长大,四九年考入燕京大学化学工程系,五二年以全优成绩毕业……”她放下剪报,“上海?”
“是,旧上海,”尹白点点头,“外国人说‘我被上海了’的那个旧上海。”
“就是我们要去的上海?”
“同一个上海。”
台青觉得有点不胜负荷,吁出一口气,跌坐椅上。
“二伯伯没有把行程告诉你吗?”
“真的要去的时候又是另外一件事。”
尹白完全明白,中学时读地理科查地图,只把整个中国当作外国看待,地名照用英语拼出,一视同仁,感觉上远得不得了。
随后跟父母出外旅行,每到一个大都会,便在地图上把那个城市用红笔划一条底线。除去里奥热内卢,说想去上海。
台青说:“父亲本来还想顺道上北平。”
尹白说:“北平,京戏。”
“不,北平,平剧。”
尹白心里说,好,你是妹妹,让你一次半次又何妨。
吃完饭,出乎尹白意料之外,她二伯一家竟回酒店休息,原来他们根本没有打算骚扰亲戚。
尹白母女倒是松一口气,立刻解除武装,淋浴看报休息听音乐,各适其所。
这才了解到,自由自在是多么重要。
尹白对母亲说:“看,我就知道根本不用收拾床铺,他们早订了酒店套房。”
沈太太问:“你觉得台青怎么样?”
尹白转弯抹角的答:“如果你以为我们由同一祖父所出就情投意合便大错特错。”
沈太太看女儿一眼,“她探完亲回来,可是要住在这里一段日子。”
“什么?”
“你没听二伯伯说?台青要赴加拿大留学,所以暑假住我们这里。”
尹白跳起来,“她知不知道现在华航有直飞班机直抵温哥华?”
“我不许你这样说,你祖父只生他们兄弟三个,你叔伯也统共只有你们三个女孩,尹白,我要你对她们似亲姐妹一样。”
“三个?”尹白怔住,“母亲你加数退步了,总共一青一白才两个。”
沈太太抿着嘴笑,“还有一位。”
“她是谁?”
“你大伯的千金。”
尹白静下来,“呵对,大伯伯的女儿。”
尹白唉呀一声,“这个大姐不好做。”
“现在旅游也放宽啦,你父亲要接她出来玩。”
尹白怔怔的,没想到两岸政策一旦松弛,第一个受打击的便是她,独生女矜贵身份不复存在,这个暑假,沈家将挤满沈小姐,比她漂亮比她温柔都有,这简直就是沈尹白的身份危机。
她对母亲说:“我知道你们要惩罚我已经有一段日子了,没想到用这样歹毒的方法。”
“尹白,你这个人仿佛欠缺爱心。”
“对,就不爱别人,只爱自己,人人自爱,社会就美丽健康。”
沈太太忍不住把嘴里一口龙井茶喷出来,笑得咳嗽,“噫,真是社会的精英,说出这种论调来。”
尹白不以为然。“我在西人统治的大都会成长,受的是西方教育,我不懂道貌岸然假惺惺之乎者也仁义道德,我背上没有三千年重的文化包袱。”
“换句话说,你吃醋了,你妒忌妹妹有文化。”
是,尹白颓然。还有妹妹那吹弹得破的皮肤,妹妹对专业的认识,妹妹有中国女孩气质,她没有,人比人比死人,她不愿意受比。
尹白站起来,“我去泳池。”
“已经晒得够黑了,你看台青多白皙,人家在校园中走路都用阳伞。”
尹白发呆,将来毕了业,到建筑地盘督工,也撑一把裙边伞,往肩膀一搁,的滴滴地转动?
不可思议。
反正不能比人白,就得努力做得比人黑,这点尹白省得。
跳下池中游了十个塘,一切烦恼烟消云散。
尹白的泳术并不十分好。任何一件事如果要做到八十分以上,都需要花极大的功夫心血,少年时的尹白像本市所有中学生,全神贯注背书考试,联考以六甲四乙的成绩胜出,却只不过是中上分数。
尹白很感慨,她为此没有练好法文、网球、游泳、交际舞及牧童苗。除去一口标准英语,她并无其他夭份,因此特别爱讲英语,一定是这个缘故。
回到家中,母亲同她说:“纪敦木打过电话来。”
尹白嗯了一声。
沈先生略表不满,“仍是那个混血儿吗?”
尹白不出声。
沈太太给丈夫一个眼色,“做做朋友无所渭。”
沈先生犹自说:“混血儿古怪的多。”
尹白忍不住笑,“有什么正式的统计数字支持你的论点?”
沈太太说:“你们换一个话题吧,让尹白有社交的自由。”
尹白一边进房一边说。“谢谢你母亲。”
沈太太推了丈夫一下,“你再噜嗦,她一烦,不是立刻去嫁他,就是搬出外住不受你管,真不识时务。”
沈先生不服,“那个纪敦木有一双贼眼。”
“沈国武,你老了。”
“是,”沈老三索性豁出去,“我怕他自我手中把尹白夺去,我不忿,我妒忌,好了没有?”
“神经病。”
他忽然笑了,“在你目中,我一直是个神经病。老王说过,身为男人假如一生中没有机会被女生叫过神经病,损失太大。记得吗,第一次约你,递上小束毋忘我的时候,就被你叫神经病。”
沈太太一怔,“有吗,我这样叫你?”她侧头想一想,“未免太小家子气了。”她直笑。
尹白在走廊中把这番话全听在耳朵里,不禁会心微笑。
第二天与纪敦木午餐时,她问他:“有没有人说过你是神经病?”
小纪大吃一惊,“老天,没有。”
他不知道他的损失有多大,尹白微微笑。
“对,令表妹长得可漂亮?”小纪的字典中没有堂妹这种词汇。
“没话说。”
“比你更好看?”
尹白内心惊喜,表面不动声色,只是笑吟吟,“说你是井底之蛙真没错,我与我妹妹提鞋都不配。”
“有机会让我见见她。”
“人家很忙,要随父母去上海探亲。”
“呵那个你讲过不止一百次的探亲壮举。”
“是,她们将回去寻找根源。”
尹白已经取到两个星期的大假。下午她会合台青,贪玩做了一个简单的族谱。
她们的祖父母仍然健康,尹白告诉台青,爷爷是清朝人,今年八十岁,光绪年间出生。
台青瞪大双眼,不能置信,表情可爱,尹白不由得对她消除了几分敌意。
“奶奶七十七岁,最好算了,在你们那个民国元年出生。”
谁晓得这句话激怒台青,她立刻说:“什么叫我们的民国,明明是中国人的民国,是中山先生在辛亥革命后建立的民国。”
尹白当然不会忍气吞声,顺手扯过一张中文报纸,硬是要台青读报头的日子:“看到没有,公元一九八八年八月二日,你以为是我杜撰的?”
“殖民地。”
尹白为之气结,“我们之间最大的难题是有人固执地墨守成规。”
台青站起来,作进一步辩白:“没有想到你连民族民生民权都没有认识。”
尹白声音壮起来,“你难道又有读过本市的基本法?”
大人们听见嘈吵声,连忙进来解围,“喂喂喂,公众场所,勿谈国是。”
两位沈太太齐说:“女孩子为什么不研究一下服装发型化妆呢,姐姐应该带妹妹去逛逛购物中心。”
尹白难为情,只得问台青:“要不要上街逛逛?”
台青亦觉适才过份,“请带我去喝英式下午茶吧。”
两对沈先生太太才松下一口气。
姐妹俩乘车到市区,找到咖啡所,尹白为台青叫了蜜糖薄荷茶。
咬着青瓜三文治,台青不得不在心中承认,这个英属小岛的确有它一套风味。
这会子两姐妹又心有灵犀了,尹白说:“你们的城市也真够繁华的。”
“十年前来过,你还有印象?”
“有,都记得。”
尹白对台青的印象非常深刻,那是一座朱红大门的庭院宅子,隔着矮矮围墙已经闻到各式花香,蜂儿长鸣,人人巴不得就势躺在阴凉竹榻上打一个中觉。
讲福建话的二伯母会得种花,巴掌大的兰花由萌牙培植出来,一棵棵挂在架子上,美丽得太过份,开头尹白还以为是假花。
南院养着一只小狗,叫得利。
小小的台青穿衬衣短裤,一双金色钉珠片拖鞋曾令尹白羡慕良久。
姐妹俩真的好久没见面。
台青想起:“对,刚刚我们说到祖父母。”
尹白把族谱取出,铺在咖啡桌上,继续解说:“祖父一直在洋行做出入口生意,局势起变化之后,回乡退休。他的父亲,即我们的太公,是位二世祖,没有职业,靠收田租为生。”
“太公只生祖父一个?”
“不,太公有两个儿子,其中一位是我们祖父,另一位是我们二叔公。”尹白因将所有亲戚关系名称搞得一清二楚,不禁洋洋自得起来。
台青亦表示佩服,“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我曾写信到内地详加询问。”
“请说下去。”
“太太公,即是太公之父,环境不错,是个地主。太太太公,则在太平天国手下当过兵。”
台青抬起头来,耸然动容。
尹白轻轻说:“你完全对,洪秀全打败仗的时候,太祖若不是逃得一命,今天,我同你,就不会坐在此地喝茶谈天。”
“太太太公尊姓大名?”
“他叫沈飞鸿。”
台青念了一遍,长长吁出一口气。
“再下去,就没有消息了,一共只能追溯到六代。”
“已经了不起。”
尹白笑说:“我还有个新发现,照中同人的讲法,我们祖父这一脉,因为没有男孙,只好算绝后。”
“什么?”未来建筑师震惊地欠一欠身。
“无后。”
“那我们是什么?”台青涨红面孔。
“我们是随时外嫁跟随夫姓的女孩子。”
“落后!我们身上难道不流着沈家血液?”
尹白笑吟吟地说:“谁落后,中华民国,还是全中国?”
台青且不理姐姐的挪揄,委屈的说:“我们的子子孙孙起码也是沈家的外孙呀。”
“他们不是这样算的。”尹白摇头。
台青为之气结,怔在那里。
“我调查过,叔公那一代养有男孙。”
“我不关心男丁,他们那边与我俩同辈的又有几个女孩子?”
“表叔表伯共有四个女孩。”
“呵,七姐妹,”台青大表兴奋,“在哪一乡哪一县?”
“她们统统不住在中国人的土地上,”尹白告诉她,“叔公是最早移民的一代,飘洋过海,在旧金山落脚做杂货店,不幸在那次大地震中罹难。”
台青惋惜的说:“父亲从来没有把这些告诉过我。”
真是一个单纯的女孩,全凭学校及家庭教育吸收知识。
“其中一位表叔竟落籍马达加斯加,那个地方不错,当地盛行法语,他经营六口福,是个生意人。”
“这样说来,他们的女儿未必会讲中文。”
尹白点点头,“你猜得有几分理由。”
台青问:“你认为谁比较幸福?”
尹白把族谱收起来,再叫一客覆盆子冰淇淋。
过半晌她回答:“我不知道,对我来说。快乐非常简单,只要身体健康,口袋里有零用,男生的电话不停,感觉十分幸福。”
台青笑。她一直听说这个商业都会的人最现实,从不追求虚无飘缈的事,一见利之所在,即对飞身扑上,荣辱不计,风气独特,堪称只此一家。今天在姐姐的话中证实这一点。
台青还怀疑尹白中文书写不大灵光。适才的族谱,便是用英语撰写。
尹白不象中国人,也不是英国人,肯定半中半西,精神上是个混血儿,住在一个世界闻名的小岛上,它却不是一个国家。
台青不愿意做尹白,太没有归属感了,她乐意做自己,一听到三民主义吾党所宗、以建民国、以进大同便马上站立致敬。
这个城市的最高统治人竟是一位棕发蓝眼的外国女士,太不可思议。
过半晌她说:“我想请你陪我去挑一只手提包。”
“啊,可以,这些我最内行。”
刚要结帐,有人走过来,亲呢地把一只手搁尹白肩膀上。
台青好奇地打量这位高大英俊的男生,他身上的西装已经团得稀皱,穿鞋不穿袜,外形十分不羁,台青听说过这是最流行的打扮,无奈不太接受。
是姐姐的男朋友?
他坐下来,伸出手,自我介绍,“纪敦木。”
他没有与尹白交谈,一下子就回到原来的座位去,台青看了看,那边坐着一桌男生,其中一个还是印度人,还包着头,台青认为蔚为奇观。
只听尹白说;“我们走吧。”
台青问:“你的朋友呢?”
“随他去。”
台青笑,这三个字十分暖昧,相信尹白无论如何做不到随他去,却欲擒故纵,特地表示不在乎,硬生生吐出这样若即若离一句话。
在这方面,台青又觉得尹白有着太多的中国传统女性味道。
台青终于选到理想的手提包,尹白送给她当礼物。
姐妹在酒店大堂分手。
家里客厅堆满行李杂物,尹白大吃一惊。
沈太太们拟了一张购物单,但凡人人用得着的衣物电器药类诸物,都多置几倍,还有三台彩色电视机待到达目的地方取货。
尹白笑道:“妈,你只会讲粤语,有无研究过与大伯伯他们如何交通?”
“我也调查过了,沈家祖籍杭州,故此普通话全带乡音,不比我更灵光。”沈太太笑。
尹白也笑。
沈先生十分紧张,把亲戚的近照全排出来逐一认人,务求一见到面便可以叫出名字。
尹自取过大伯伯的照片,不禁无言,他看上去相当苍老憔悴,比起二怕的强壮自信,及父亲的清癯灵活,宛如大上十多二十载,头发花斑不在话下,面孔上也刻划着太多风霜。衣着极为随便,身上那件混合纺的衬衫还是父亲的旧衣,上次有远亲来,父母连新带旧托人带去,大伯什么都不肯接受,只选一件旧衣服。
他的身份也不方便随意接受馈赠。
“咦,这张照片我没见过,是谁?”
“你猜猜。”沈先生笑。
公园的荷花池作背景,相片中的少女清秀脱俗,仍然梳着辫子,海军领衬衫配裙子,球鞋短袜,小圆脸笑靥如花,象一个人,一时尹白又说不出象谁。
灵光一现,尹白说:“这是大伯伯的女儿。”
“说得不错,这是你二妹沈描红。”
呵对,崇拜红色及太阳。
沈太太说:“长得最似你祖母便是她了。”
难怪,尹白看过祖母唯一的一帧玉照。
尹白问:“我象不象祖母?”
“你的化妆如此奇突,本相早已淹没,谁知你似谁。”
沈先生也惋惜的说:“尹白,你知我们一向反对你化妆。”
“周末我并不涂抹,”尹白抗议,“上班表示礼貌,必须做作。”
沈太太说:“你看台青多美多自然。”
“她还在念书,”尹白酸溜溜,“我已被商业社会卑劣竞争侵蚀,焉可同日而语。”
沈太太笑,“过两天动身,明早该去注射防肝炎疫苗。”
尹白把头靠到母亲的肩膀上,“她们都漂亮。”语气十分遗憾。
沈太太转过头来微笑着细细观察她的杰作,“你也不差呀,在东西方文化精萃交流地成长,放洋留学回来旋即身居要职,相貌娟秀,气质优雅。”
沈先生打个呵欠,“广告时间到了。”
尹白催,“妈妈,别理他,说下去,我爱听。”
尹白偕台青去打防疫针,两人手臂上肿了一团,雪雪呼痛,却兴致不减,跳上电车,往东区驶去。
尹白一直过着可以说是清寂的日子,也已经习以为常,父亲下了班不外是阅报读书,母亲忙着改卷子,有时深夜还听见钢笔沙沙响,沈太太教的永远是应届会考班,责任深重,尹白觉得母亲担心学生的功课甚于女儿。
尹白从小没有同龄伙伴,同学之间虽谈得来,一点点小事就产生误会,事后也不觉有什么必要解释寻求谅解,从此生疏,并没有交到好朋友。
伦大寄宿那几年,只有两个选择,要不夜夜笙歌,晚晚应召,要不就象修道院中尼姑,清心寡欲,自给自足,没有中庸之道。两种生活方式都没法交到真正朋友。
至于同事群……尹白笑了,她不至于天真到那个地步,这几天,与台青相处,尹白开始明白什么是血浓于水。
她与她并不见得兴致相投,说说就吵起来,但姐妹就是姐妹,不用戴面具闪缩相处,一切可以清心直说,一点都不会累。
电车叮叮转弯。
迎着风,台青忽然说:“我记得这附近有一条街,叫七姐妹道。”
“对,这一带的道路名称美得很,有清风街,有琉璃街,有春秧街。”
台青怪羡慕的。
难怪,台青自小接触的是仁爱、新生、中山、敦化、四维、八德,路名都背着五纲伦常。
殖民地有殖民地的优悠。
“你不常来这一区吧。”
“那里有空,天天上下班,周末又挂住应酬,兜来兜去不过是几间大酒店的咖啡厅。”尹白苦笑。
台青忽然说:“妈妈称赞你能干,叫我跟你把英语练好了,转校时方便点。”
尹白先是一乐,随后问:“报名投考没有?”
“正在进行中。”
“看样子我们有机会做同学。”
回程时在一家书局附近下车,尹白挑了一张上海地图,台青捧着本中国末代皇帝自传看得入了迷。
尹白拿着地图到会款处。
台青一抬头,不见了熟人,不禁脱口叫:“姐姐,姐姐。”
尹白听到这个称呼,一时不知是唤她,因为台青一直你你你这样叫她,待转头见到台青一副慌张相,那声姐姐才渐渐印入她心中,尹白得到一阵意外之喜,立刻装出大姐的姿态来,伸手招台青。
连皇帝的自传也一起买了回家。
做姐姐的感觉真不坏。
她俩在喝冰冻柠檬茶时一起阅读一份资料,那位作者如此写;“你是否已经讨厌城市熙来攘往的情况?你是否对行人道或地车挤满人群感到烦闷?那些自以为受够人口稠密之苦的纽约市民,应当亲往上海街头体验一下。”
尹白骇笑。
作者会不会有点夸张?
她读下去:“上海南京路挤逼不堪,以致纽约第五街相比之下,好似一条乡镇小路,中国人已经培养出一种在人群连推带撞以求前进的高超技术,不再对陌生人讲客套话以及说对不起。”
台青不置信,“比西门町更挤?”
“这我不知道,但是,不可能比假日的旺角更挤吧。”尹白比她更加困惑。
台青说:“父亲告诉我,凡是华人聚居的地方就挤逼不堪。”
“而且嘈吵,擅长制造各种噪音。”
“奇怪,为了什么?”
尹白答:“我父亲说可能是缺乏安全感的后果。”
“昨夜酒店房间内有人搓麻将,叫洋住客投诉才停止。”
“你说难不难为情。”
台青侧着去欣赏描红的近照。
尹白在一旁笑道:“最令人不服的是她一点土气也没有。”
台青抬头,“我一早就听说香港人最爱动不动派别人士。”
又来了。
尹白分辨:“我又没说你什么。”
台青诉苦:“熨头发又嫌土,穿件红衣服更加土,连大眼睛小嘴巴都算土,总而言之,在大香港主义下,全世界华人都是土豹子,台湾人固然什么都不懂,新加坡简直是南蛮生番,北美洲几个大埠的唐人街大小华侨百分百惨不忍睹,只有香港才能培育出精英。”
尹白瞪着台青。
哗,她是认真的。
台青说下去:“这些年来,我们受够了气,这次我特意睁大双眼看个清楚,究竟怎样才合你们的标准。”
“算了,我们换个话题。”
“不行。”
“台青你讨厌。”
台青算起旧帐来,“七四年暑期我跟爸妈来港,在飞机场你一看到我就掩着嘴笑,还不是笑我那袭红纱裙。”
尹白记得那件事。
她只是没想到台青也记得。
隔了几年,她忽然心平气和,老老实实的说:“我不是挪揄你,那天你一出来,我母亲就叫:唉呀,台青象安琪儿,我马上自惭形秽,偷笑自嘲。”
台青意外呆住。
“那年冬天,我磨着母亲替我买了两件红大衣。事实上,自该年开始,年年我都穿红大衣,”尹白悻悻说:“你都不知那次见面对我有多大的后遗症,我不提就算了,你还与我算帐。”
“可是,我回家之后就送走所有红衣。”
尹白看看台青,四目交投.姐妹俩都讪讪的。
电话铃声为她们解了围。
小纪在那边问候数句后便说:“令妹确是美人胚子。”
尹白说:“我所有的妹妹都长得好。”
小纪笑,“沈家原来是美人窝。”
第一次,尹白第一次觉得纪敦木轻佻,第一次,尹白了解到父亲不喜欢纪敦木可能亦有一二分道理。
但玲珑剔透的小纪立刻知道这三秒钟的沉默表示若干不满。
他花了五个月的时间才令尹白对他另眼相看,都说香港女孩骄傲,不错,尹白更是傲帮公主。呵不,他得继续小心侍候。
“我说话造次了?”
“你说呢?”尹白反问。
“这是由衷之言啊。”小纪一额汗。
“还有什么事吗。”尹白明显的冷淡。
“你必定还有许多行车需要收拾,改天见。”
尹白觉得纪君语气有点特殊,心中迟疑,总不能让他下不了台,不是不可以换人,他固然有他的缺点,但别人可能连他的优点都欠奉。
想到这里,尹白的神情便呆滞起来,台青很快的觉察到。
“是重要的电话吗?”
尹白连忙回过神来,“没有的事。”随他去吧,急急笼络,着了痕迹,气焰一短,以后便不好说话。
尹白忽然觉得疲倦,在床上躺下,眼睛看着天花板,这样尔虞我诈,还要到几时呢。
母亲那一代,廿余岁便可以结婚生子,宣布休息,那多好,这一代女姓已经失去这种特权,必须要在社会大舞台上不停献技,大展身手。
台青体贴的说:“你累了的话我就让你休息。”
“没有,”尹白转一个身,“请拨冗多陪我一些时候。”
台青过去坐在尹白身边。
尹白笑:“已经开始不舍得你离开我。”
台青也有这种感觉。尹白每一次到她家渡假,都馈赠礼物无数,两姐妹到处逛,尹白一走,连邻居都会向:“你姐姐几时再来?”
她想念她,但从来不敢写信告诉她,怕姐姐见笑,怕姐姐说她老套。
台青说:“想来,独生儿真是怪寂寞的。”
“我们一共有六姐妹呢。”
“但是没有亲兄弟姐妹。”
“退一步想,求得到其次已经蛮好了。”
她们握紧四只手。
沈太太刚好进来,看到这个情形,心中大乐。
她说:“新闻周刊有篇报道,值得一读。”
尹白问:“是关于北京物价飞涨那一段吧。”
台青连忙说:“我想看。”
尹白脱口说:“你们也有亚洲版呀。”
两位沈先生都订阅大量杂志;时事、侦探、武侠、妇女、电影……鼓励孩子们有读无类,总而言之,开卷有益,故此尹白与台青至少拥有一个共同兴趣:看书,日子有功,说话不乏题材。
台青报告说:“鸡蛋肉食都要配给,菜蔬比起年头贵一倍,肥皂衣着与香烟都供不应求。”
尹白不表示意见。
台青放下杂志:“今晚父亲请生意上朋友吃饭,我要列席。”
尹白说:“我叫爸爸送你回去。”
那一天,纪敦木再也没有找过尹白。
父母在闲谈:“……真是德政。”
沈太太笑:“这次我们家的盛举,直追红楼梦里省亲一事。”
“你做元妃?”
“我才不要做那些苦命女人,地位尊贵又怎么样呢。”
“这不是违心之论吧。”
结婚已经廿五周年,还能演出调笑令,夫复何求。
当初,两人也经过无数试探考验吧,也曾经一度,有人觉得辛苦考虑退出。
终于克服一切难关结合,还要懂得珍惜,又肯努力维系,才有今天。
尹白知道父母永远是家庭第一,自身第二,值不值得,见仁见智。
越来越少人做得到,至少她与纪君,都不是这样的人。
尹白不止外形时髦这么简单,工作了一年,她已经有一点节蓄,与父亲合股投资,在加拿大温哥华西边买了一层小公寓,已付百分之三十首期,对上十二个月当地房产价直线上升,票面上尹白已赚了一笔。
她有她的打算,即使结婚,也纯为追求精神寄托,断不图以经济上有任何倚赖,纪君知道她,也十分敬服她,所以才重视她。
第二天尹白收拾好简单的行李。上衣都是棉质吸汗质料,尹白有种感觉,看上去她会比沈描红还似内地姑娘。她带的全是短中长裤子,白袜球鞋。
台青的行李亦十分合理,内衣裤特多,她特别带了两条花俏的束腰裙,有必要时借给尹白穿。
尹白一直有意无意间等小纪的电话。
等等不来,就瞄一瞄手表,看小纪能支持多久。
年轻貌美就是这个好,玩得起,玩得从容,不计输赢。
台青说:“他们的行李一定超重。”
他们指她父母以及叔婶。
尹白补一句:“人人这样,飞机不能起飞。”
她俩偷偷去磅大人的行李。
本来不怎么好笑的事,一有台青相伴,也能乐半天。
终于抵达飞机场,大人急急办手续,尹白与台青却大喝咖啡。
话说到一半,台青推尹白一下,尹白抬起头来,看到纪敦木站在那里对着她笑。
她示意他坐,故意问:“送人?”心却踏实了。
小纪却反问:“送谁?”
尹白一怔。
小纪说:“我也是去渡假。”他把手提行李给尹白看。
尹白立刻沉着应付,“呵,那可真巧,去哪一个城市逛?”
“港龙七0三班机往上海。”小纪的声音极之温柔。
尹白总算明白了,脸上渐渐恢复血色,还不忘加一句:“台青,那好象与我们是同一班飞机同一个目的地。”
台青只是笑。
尹白又说:“嗳,二伯伯在那边向我们招手呢。”
便向那边走去。
沈先生一见纪敦木,姜是老的辣,便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人钉人,钉得这么紧,看样子尹白与此人有进一步的可能,身为父亲,如没有容人之量,将来不好见面,沈先生只得与小纪颔首。
台青正好奇地看着他们眉来眼去,却被母亲叫了过去,轻轻嘱咐:“别多管闲事,别乱讲话。”
上了飞机,台青发觉纪先生就坐在后两排,一直朝她们张望,台青原本想把座位让出来,想起母亲刚刚说过的话,真不敢多管闲事。
中途小纪走过来递糖果,先给台青,再给尹白。
又有一叠彩色杂志,也交她们消闲。
台青津津有味逐篇阅读,对各类丑化哗众夸张奇突的报道深表诧异,视为奇趣,刚想问尹白是否真有其事,一抬头看见姐姐正呆呆地望着天边云层发呆。
尹白有心事。
微褐色皮肤一直是华南人特征,长在尹白身上,衬出亚热带风情,描紫色眼线,配浅色口红,特别好看。台青一直觉得皮肤白皙反而难以打扮,浓妆会给人一种娇异的感觉,素脸又嫌憔悴,她羡慕尹白。
尹白永远在动,偶然静下来,又是另外一副面孔。
她在想什么呢。
一个什么都拥有女孩子。
父母在前座,男友在后座,为何脸上还有那么落寞的表情?
连尹白自己都觉得不对,连忙拿出一副扑克牌,教台青玩一种新游戏。
飞机在虹桥机场降落。
台青有点紧张,她在海峡彼岸长大,听过太多的传说与报道,对这片大陆感情复杂,她一直认为一下飞机就会看到一片血红旗海,但是没有,飞机场跟其他东南亚城市并无差异。
尹白态度轻松得多,她喜欢旅行,跑惯码头,到处悠然,且能一眼关七,把十来件行李照顾得妥妥贴贴。
台青叫声惭愧,高下立分了,许多事都还得向姐姐学习。
这时候,两位沈先生已经说不出话来,表情十分迷茫,象是不相信终于来到故乡,将见故人。
两兄弟不住地拿手帕擦汗,已不记得数行李及照顾妻女。
由尹白及台青推着行李过关。
过程相当顺利,又有纪敦木在一旁相帮。
台青轻轻说:“比想象中好得多。”
大人再三同她说过,看到新鲜的事,千万不能置评,但是台青处身异常的环境下,情绪不受控制。
尹白回答:“我知道有人在英国希德路机场被制服人员欧打,也听说过加拿大温哥华海关动辄叫游客进小房间搜身。”
台青明白她的意思,点点头。
亲戚聚集在门口。
尹白一眼就看到沈描红。
那张小照,那张小照对描红太不公平,拍不出她秀丽的十分之一!
这时沈先生一个箭步上前,还没有相认,眼泪忽然汩汩淌下,连他自己都吃一惊,用手一擦,见真是泪水,他讶异了,索性尽情让它流遍面庞。
沈老二看见老三哭了,更加激动。
他们的太太见丈夫哭,也跟着抽噎。
尹白与台青站在一边发呆,她们一直以为父亲是擎天石柱,天塌下来尚不动于色,谁都没见他们淌眼抹泪,可见是尚未遇到伤心事。
大伯伯倒是非常镇静,伸出两条手臂,一左一右搭住老二老三的肩膀,一直往前走。
妇孺们不知他们要走到什么地方去,只得用力扶推着行李跟在后面。
尹白的视线一直没脱离过沈描红。
此刻描红把双手插在裤袋中,目光凉凉的,打量尹白与台青。
台青胆怯,无论如何不肯率先与描红打招呼。
尹白只得做中间人,唉,谁叫她是大姐。
她笑一笑,作一个港式手势,“我是你的姐姐沈尹白,这是你妹妹沈台青。”
沈描红眯一眯眼睛,活泼的笑了,露出雪白小颗编贝,别人倒还禁得起,一直跟在尹白身后的纪敦木先生却觉得一阵晕眩。
老天老天,他心里边嘀咕,这沈家风光,一个赛似一个,天底下的菁华,都叫她们吸收去了不成。
奇怪,他想,忘了自身也有一半中国血统,东方女孩子里可丑得离奇:五短身裁、平扁面孔,一脸疙瘩,要不就是美人胚子,十全十美,竟毫无中间路线可走。
此乃纪先生毕生钻研东方妙龄女性之绝学,得此结论,非同小可。
前面停着一辆九座位面包车,他们连人带行李全体登车。
尹白问描红:“令堂呢?”
描红看着纪敦木,一脸诧异,写满了阁下你是谁?
明明是个外国人,褐色头发,咖啡色眼珠子,怎么会是同道人?
一边回答:“母亲在祖父母家等我们,现在就去。”
南京路上新建筑地盘林立,都是高楼大厦,夹杂在旧房子之中,一看就知是建设中城市。
台青一面红旗都没有看见。
回家,她打算把一切经历详细地告诉同学。
纪敦木先在宾馆附近下车,约好晚上再来。
沈家三兄弟在车中絮絮而谈,尹白发觉母亲已靠在车厢内瞌睡。
台青一时找不到话题,尹白只得主持大局,问道:“这次从北京赶下来可辛苦?”听说描红在北大念外文。
描红笑道:“我愿意用英语回答这个问题。”
尹白连忙正襟危坐,“欢迎。”
“有错误请改正我。”已经是标准美国口音。
台青大吃一惊,她不愿意在三姐妹中考第三名,竖起耳朵听。
描红说:“北京夏季也很热,但在冬日,暖气设备比上海好得多。”
尹白鼓掌,“讲得好极了,但上海人与法国人说英语时齿音都太重。”她示范几个单字。
台青忽然开口了:“祖父母身体可好?”
描红答:“非常健康,七十多岁的祖母还亲自主持家务,不需人照顾。”
台青说:“家父说很惭愧,多年来靠大伯伯与三叔照顾他俩。”
描红也很得体:“地理环境所隔,加上政治因素,令二叔无暇照拂长辈,亦是不得已之事。”
尹白手心冒汗,应付不了这两位伶牙俐齿的妹妹倒是事小,怕只怕她俩更加要看扁了殖民地居民。
女孩子到底是女孩子,描红问:“请问香港流行白衬衫卡其裤吗?”
尹白吁出一口气,这个问题她胜任有余,“我们穿衣服相当随便,跟随潮流之余,也选一些适合自己性格的式样。”尹白不愿多讲,她不想描红误会她把毕生精力都用在吃穿玩这种事上。
描红说:“你并没有熨头发,尹白。”
台青说:“你也没有呀描红。”
尹白说:“台青也是直发。”
然后三个人一齐说:“直发不但好看,也容易打理。”
沈太太醒了,笑问:“你们三姐妹在唱歌吗?”
六只明亮的眼睛齐齐有犹豫之色,要找一首三人都会唱的歌,还真的不容易。
忽然之间她们灵机一触,几乎是同时说出“邓丽君”三个字来。
小邓救了她们,三姐妹高声唱出月亮代表我的心。
尹白唱得最差,歌词漏掉一大截,普通话亦不甚准,可是她笑得最爽朗。
唱到一半、尹白看到大伯伯转过头来,微笑享受的看着她们,额上皱纹忽然变得柔和。
尹白垂下头,她的双眼也润湿了。
白发萧萧的祖父母站在门口等待儿孙。
走上相当黑相当旧的楼梯,台青温柔地拉着奶奶的手,尹白与描红跟在后面。
再没有更动人的一杯茶时间了。
明知无法把四十年来的苦乐—一数清楚,也尽量抢着把大事拿来讲。
尹白忽然知道,这次回家,她再也不会为一点点小事刻薄指摘讽刺同事,再也不会任意闹别扭发脾气。这同看见了祖父母有什么关系?她不知道,反正眼光胸襟都已放宽,个人意气再不重要。
对于他们的父亲来说,这可能是四十年来最值得纪念的日子之一,对于尹白,她能作该次聚会的见证人,已是她毕生难忘的经验。
祖母个子小,比她们足足矮一个头,拉着尹白先问:“你最大吧,已在做事了。有没有对象?”近八十岁的人,口齿还非常清晰。
尹白很少接触年纪耄耋的长辈,有点不相信人体的功能可以完美地操作这许多年,故此对祖母一言一动,都是轻轻的,怕她年迈脆弱,经不起大声大气。
台青比较习惯,她外婆的庶母仍然健在,大时大节,都有机会见面。当下台青亲昵地自端一张小凳子,坐到祖母身边。
做姐姐的尹白反而显得笨拙。
她并不介意,退到一角,见茶几上一只果碟上放着大白兔牌牛奶糖,正是她自小最爱吃的糖果,便顺手取过一颗,剥了腊纸,塞进嘴中,这才发觉肚子有点饿。
她走近窗户看街景,只见窄窄一条巷子,这就是著名的弄堂,无数活动在进行中,孩子们追逐游戏,小贩摆卖,主妇们交换意见,好热闹的风景。
尹白忽然转头问:“亭子间在什么地方?”
描红笑,“现在已经没有亭子间嫂嫂了。”
尹白被她猜中心事,忍不住大笑起来。
老祖母诧异地看过来,许久没听到如此尽情放肆的笑声了,一定是尹白,都说在香港长大的人多多少少沾些外国脾气,果然不错。
室内光线并不明亮,老祖母双眼又忽略若干细节,只觉得尹白与描红站在窗前似双妹牌。
尹白与描红说:“我们的故居并不在这个城市。”
描红点点头,“祖父在北京德胜门外黄寺大街人定湖北巷的老宅出生。”
尹白把衬衫拉松透透气。
描红说:“热。”
尹白点点头,“台北是个盆地,也热,我在那边中过暑。”
描红看看台青,“她好象有点怕我。”
尹白本来想笑谑地说:因为你太红。
终于没有,忍下来,很得体地为台青解释:“这次探亲对她来说是极大的冲击,不比我,我俩到底算住得近。”
“不过也是第一次见面。”
台青终于陪着笑走过来,尹白既好气又好笑,叫描红主持公道,“这人,我言语上稍有得失于她,她追贼似打我,咬住不放,不过换个地头,就这样怯生生,真可恶。”
描红讶异,“你们有什么好吵的?”都在资本主义社会长大的嘛。
台青直向姐姐使眼色。
尹白只得给她留三分面子,顾左右言他,拉过手提行李,取出一只小小耳筒收音机,交给描红,“这是你托带的。”
台青搭讪地给描红示范,把微型耳机塞进耳朵,按下钮,忽然听到电台播出慷慨激昂的调子,她觉得新鲜,便侧耳细听。
尹白问:“是什么?”
台青把耳筒交予尹白,尹白一听,并不陌生,是黄河大合唱,又交还台青。
台青刚刚听到一个男中音悲凉地唱:张老三我问你,你的家乡在哪里,另一人凄怆地答:我的家在山西,过河还有三百里。
台青连忙摘下耳机。
描红接过,一边听一边照旋律哼。
尹白明白这曲子带给台青无限震荡,便拍拍她肩膀。
大伙这才一起到外头吃饭。
尹白好想把纪敦木叫来,又不好出声,只盼望长辈之中有人体贴她,可是今天所有的长辈,都成为小辈,谁也没提起。
饭后大人们坐旅馆房间喝咖啡聊天,三个女孩子正寻找出路,纪敦木这个救星出现。
“我们上舞厅去。”他说。
女孩子们同意跟他去观光。
尹白笑,“纪,劳驾你说一下。”
当下他们买了入场券入场。
尹白见台青在暗暗算数比较民生,便说:“十块钱跳两个钟头,还真不便宜。”
台青说:“我们那边的接吻才收三百五。”
描红霍地转过头来,“三百五接一个吻?”
“‘接吻’是一间跳舞厅的名字。”
“多么猥亵!”描红不置信。
台青要分辩,尹白连忙拉拉她衫尾,台青只有噤声。
纪敦木忙着向描红解释伴舞制度的历史、沧桑、黑暗、血泪,尹白觉得好笑,台青认为有趣,描红却震惊到极点。
纪敦木的感受与众不同,他深深感动,他从没想过他说的话会得到女孩子这么大的注意力。
尹白一向对他的口头禅是“废话少说”、“集中话题”、“你有完没完”,尹白从来不给他好脸色看,但是她两个妹妹来自不同的社会,她们比较温柔,比较懂得尊重异性。
纪敦木看尹白一眼,尹白完全明白。
“跳舞吧。”尹白站起来。
小纪在舞池里说:“你妹妹可没叫我长话短说。”
“她们年幼无知,不晓得你是坏人。”
“尹白,你是一个没有良心的女人。”
“在我们那里,女人若有良心,会叫豺狼吞吃。”
小纪摇摇头。
尹白说:“别抱怨了,快去请我妹妹跳舞。”
“遵命。”
描红问尹白,“刚才纪君说的,都是真的吗?”
尹白解释,“每一个地方都有独特的社会现象。”
“嘿,还说香港女性的社会地位比哪里都高。”
尹白一时语塞。
描红欲言还休。
尹白只得说:“我慢慢才跟你谈这个问题。”
乐队奏出吉他巴,小纪领着台青,在舞池中飞转,好象表演一样,十分触目。
描红问:“他是你的男朋友是吗?”
不知恁地,尹白用很轻描淡写的口气答:“十划都没有一撇呢。”
他需要多看看,她也有权再浏览。
台青回座,笑说:“真正痛快。”
小纪又请描红跳狐步。
尹白没有想到他这方面有才华,倒也刮目相看。
这个晚上,便宜了小纪。
纪敦木太知道了,自从大学毕业他还没试过一拖三的风光。
他乐得要命。
回座他希望再来一次,“明天我们去看电影。”
真没想到女孩子们一口应允下来。
尹白对看电影并没有多大的兴趣,太浪费时间了,但是她赞成每到一个陌生的城市都去观光它的戏院,这对了解当地民生有点帮助。
晚上,描红到静安希尔顿来陪她们。
尹白与台青睡一间房间,临时搭张折床,尹白率先礼让,要睡折床,三姐妹抢半晌,结果台青胜利,她的理由:年纪小,睡小床。
一整天尹白暗暗留意描红的心理状况,她真是一个勇敢骄傲的中国人,也许物质生活上有可能输给尹白与台青,但并没有以此为憾,尹白肯定描红得到父亲的优秀遗传。
临睡,描红好奇问:“尹白,你脸上擦什么?”
台青笑着用上海话答:“白玉霜。”
尹白怪不好意思,大腐败了,她说:“广东人叫雪花膏,是一种外敷美肤品。”
描红笑,“擦了会长生不老?怎么象浆糊。”
尹白禁不起她的揶揄,喃喃道:“你们别恃着比我小几岁,将来,只有更紧张。”
台青笑声最响亮。
尹白走过去,两手用力翻转她的折床,台青滚到地下,被褥堆在身上,仍然遮不住笑声。
描红不知她俩是玩惯了的,只是骇笑。
台青半晌挣扎爬起,对描红说:“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尹白问:‘刚才为什么不拿出来?”
台青讪讪的,“不好意思。”
是一只音乐盒子,收在一只婴儿型的洋娃娃里,开了发条,洋娃娃的头会转动,腹部发出细碎的乐声。
尹白受了催眠,累极,倒在床上便睡着。
第二天她先醒来,妹妹们尚元龙高卧。
小台青睡得十分香甜,面孔宛如似十五六岁小女孩,一额头汗毛,整张脸都没有一点斑,粉团似。
再看那边的描红,压着一条手臂,打侧面孔,侧影俏丽,活似一幅海棠春睡图。
尹白不想吵醒她们,到浴室换衣服要到楼下吃西式早餐,洗罢脸出来,描红已醒。
她向台青呶呶嘴,“一看就知道是天之骄女。”
“你也是呀。”
描红不否认。
轮到她到卫生间去洗刷。
尹白忽然想起来,“祖父母家里有没有现代抽水设备?”
描红答:“去年装上了。”
尹白放下心来,切身问题必须关注。
“让她睡,我们出去吃早点。”
描红笑,“要叫她的,不然事后一定发脾气。”
谁知台青这时哗哈一声自折床跳起来,原来醒了有一段时间了。
在走廊里碰见她们眼肿鼻肿的父亲,他们要到外头小店去吃烧饼油条。
尹白听见她父亲诉苦:“广东油条,吃过吃伤。”
尹白又看见她母亲给父亲老大白眼。
尹白想,怎么嫁外国人?华人乡土观念那么重,象父亲,娶了广东太太近三十年,一有机会,就诉苦指广东食物坑了他。
尹白跑到沈太太身边去支持母亲。
沈太太悄悄说:“昨夜谈到天亮。”
小店桌椅十分油腻,尹白习惯西化生活,情愿在大酒店咖啡厅进出,但看到平日对食物相当挑剔的父亲如痴如醉埋头苦吃,她也豁出去了,连吃两只叫做蟹壳黄的饼食。
台青问:“比起我们永和的怎么样?”
尹白正不顾一切地在喝一碗布满辣油虾米榨菜的咸豆浆,闻言说:“反正回到家中,再也不用穿窄腰裙。”
台青的妈妈笑答:“都是一家啦。”
尹白觉察到二妈妈的温柔,不由得看正板着面孔的母亲一眼。
三姐妹吃完站起来,“我们自有节目。”
“去哪里?”大人间。
“新光戏院。”
纪敦木已经站在戏院门口等,他老兄穿皱麻长裤,凉鞋,黑色薄棉纱上衣。
脸上故意留着点胡子渣,头发刚洗过,梳往脑后。
这副打扮,落在尹白眼中,舒服无比,台青也看顺了这种吊儿朗当,描红却觉得此人衣服最好熨一熨。
每个地方的审美观念不一样。
已经买不到票子,六毛钱的门券炒到三块半,纪敦木连忙掏出外汇券。
台青说:“黄牛票是原价的六倍,这倒跟台北差不多,我看末代皇帝的时候,一百五十元的票炒到八百块。”
尹白笑,“也许他们是约好了的。”。
跟台北一样,院方不准观众自选座位。
电影是香港导演拍摄的动作片,并不合尹白胃口。
尹白在黑暗中想起极小的时候,父亲带她到戏院看动画片,看到感人处,她大声哭泣,一旁成人观众都笑起来,如果有一个妹妹陪,感受又自不同。
她偷偷看小纪一眼,小纪也正在看她。
与他约会那么久,只看过两次电影,小纪伸过手来,尹白连忙把双手都抱在胸前,免得被妹妹看到尴尬场面,以身作则,本来就是苦差。
小纪却不管那么多,他索性把一条手臂搁在尹白肩膀上。
尹白考虑了几秒钟,决定给他这个权利。
这么远跟了来……尹白的心软下来。
去年公司出奖金派他到哈尔滨他都没答应,这次,多多少少有点诚意。
他轻轻在尹白耳畔说:“今晚我见你,单独的。”
尹白摇摇头,“每个晚上我们都要陪祖父母吃饭。”尹白停一停,“四十年不见了。”
小纪讶异的问:“您老一直没把真实年龄告诉我,你到底贵庚?”
邻座的描红与台青齐齐笑出来,银幕上正进行六国大封相,可见与剧情无关。
散场后台青与描红走并排,她向二姐说:“你如果可以来我家,我请你到一个地方喝咖啡。”
小纪与尹白一同转过头去,“旧情绵绵。”
描红笑,“什么?”
台青连忙向描红解释。
描红不太接受,“太过淫逸了。”她摇摇头。
尹白说:“民生富足,无伤大雅。”
那天晚上,大家吃西菜,尹白叫了一个龙虾汤,上了菜后她尝一口,发觉不够热,于是把领班唤来,嘀咕数句,叫他去加热。
本来是很普通的一件事,转过头来,发觉描红睁大一双妙目,亦似怪她生活靡烂,要求琐碎烦复且不合理。
不知恁地,尹白十分后悔多此一举。
汤热过再送上来,尹白已经吃不下。
过一会儿,尹白问她大伯伯:“描红会不会出国留学?”
“她确有这个意愿。”
“那么,”尹白动口而出,“让我负责她的费用。”
一桌人静了一会儿,大伯伯笑,“尹白,多谢你的慷慨,俟时机成熟才说吧。”
尹白愿意与妹妹共享一切。
饭后,尹白与小纪在外滩散步。
桥上一对对年轻男女姿态亲热。
小纪本来想说:来,我们也示范一下,却不敢造次。
对着洋妞,小纪说得出就说,毫无顾忌,对尹白,真的不敢。
尹白坚决地说:“我务必要把妹妹接出留学,这将是我本年度最大计划。”
“这是你的意愿,还是她的意愿?”
“我会跟她商量。”
纪敦木但笑不语,这个计划野心不小。
尹白想起来,“纪,令尊到底来自哪一省?”
小纪说:“我从来没有问过,你知道我跟随母亲长大。”
小纪一直不大愿意谈论身世问题。
“纪,”尹白苦笑,“这次与两位妹妹相处,我才发觉,我也是一个混血儿。”
“那好极了,我俩天造地设。”
“你不同,纪,你名正言顺有外国人血统,我只好算是假洋鬼子。”
小纪安慰她:“为何感触良多?”
尹白说下去:“也不能怪我们,似蒲公英的种子,吹到哪里,就得在那块土地上落脚,适应当地水土风气,混得天衣无缝,否则无法生存。”
小纪拍拍她肩膀,“我同你还有什么遗憾?穿意大利皮鞋,法国时装,吃印度咖哩、喝苏格兰威士忌、瑞士冰淇淋、开德国汽车,还有,受英美教育。”
尹白吁出一口气,“是,我们真是幸运儿。”
“过不久,你又将成为枫叶国永久居民。”
尹白不出声。
纪敦木握住她的手,“你有没有发觉,平日忙忙忙,玩玩玩,无暇思虑这些人生大道理,也是好办法,凡事想得太多是不行的。”
尹白笑,“那么,回去休息吧。”
“尹白。”
“什么?”
“你父亲会不会反对我俩结合?”
尹白啼笑皆非,“你真好笑,还没过我这关,就想先过家父那一关。”
纪敦木怔怔地,“是,我也想太多了,只不过,我想娶一个中国太太,早日安顿下来,养两个中国血统占大多的孩子。”
尹白诧异,“在香港,你可没跟我说过这种活。”
“是这个地方的月亮,叫人说出心头活。”
尹白抬头,看,果然,银盘似,她不懂算阴历,猜想应该是十五。
“回去吧。”
“尹白,我明天一早走,这次只拿到三天假。”
“谢谢你过来陪我。”
“我也玩得很高兴。”
尹白回到酒店房间,妹妹们已经熟睡。
第二天,连大伯伯都发觉了,笑问:“那位外国青年呢?”
尹白只是笑。
她母亲有点不好意思,向亲戚解释:“他不是外国人。”说完之后才发觉,是又怎么样呢。
谁知描红却说:“他母亲在美国纽约布禄论出生,父亲曾在联合国做事,是中国人。”
尹白惊异莫名。
当然,尹白也知道这两件事,但是,她认识纪敦木已经两周年。
当下她不动声色,众人只当是尹白告诉描红,也不以为意。
台青加一句:“他拿的是美国护照。”
尹白睁大双眼,意外到极点,台青又是从什么地方得到的资料?
尹白心中忽然生出一丝惊惕,想一想,又觉多疑,藏奸的人,不会把他们所知道的说出来。
因在想别的事情,一时没听到众人说什么,只觉耳边一阵哄笑,尹白再也无法集中心思,推说疲倦,回房间去了。
台青随即跟上来问:“不会是中暑吧,我身边有药。”
豁达的尹白已经把心事搁在一边,笑答无事。
台青收拾床上摊着的上海文汇报,忽然咦的一声,“哟,要选美呢,不,又取消了。”
尹白连忙说:“拿来看看。”
报上刊登的消息:上海市委书记下令停止选美活动。
尹白笑,“本来描红可以稳操胜券。”
“告诉你,”台青笑说:“今年的中国小姐第一名就在我们隔壁。”
“真人好不好看?”
“的确不错,二十多年没有举办选美,大家期望很高。”
“你可考虑参加?”
“父亲才不给。”停一停,台青反问:“你呢,香港一年不是办好几次这种活动吗。”
“这并非我个人意愿。”尹白笑。
台青拍手,“我也这么想。”
尹白说:“看来我们一家都只是读死书的样子。”
台青说:“不晓得描红的意思。”
这时描红推门进来,笑问:“我怎么样?”
“你如何看选美?”
“正是同心同德,埋头苦干的时候,搞什么选美。”
三姐妹心愿一致。
休息过后,话别的时间也到了。
描红希望秋季到香港观光,台青邀请尹白到台北一行,大家依依不舍。
收拾衣物的时候,尹白问描红:“你喜欢的话,都留给你。”
描红却说:“我倒不想学你的外表,尹白,我只想学你独立能干的精神。”
尹白受宠若惊,感动得说不出话来,这也是香港时髦女性的通病,外表硬梆梆,内心却十分柔弱,听到一句半句好话,立刻软化。
次日又去祖父母处告辞。
老太太一直说“有空再来,有空再来”。
活到这样的年纪,可算是历史的见证人,尹白问祖父会不会写一本书,详述这个名都的苦难与欢乐。
祖父很幽默的回答,假如每一个老人都考虑动笔,岂非有好几百万本史诗要轮候出版。
再隔一天他们就走了。
尹白看到母亲与二妈妈齐齐松了一口气。
在飞机上,尹白也闭上眼睛养神。
全世界任何一个角落,都没有家好。
尹白问台青:“觉得这个旅程怎么样?”
“很难形容,看到祖父母的时候,感动得膝头颤抖。”
尹白笑说:“我鼻子一直发酸。”
长辈也在交换意见:“变了,不再是十里洋场,花花世界,和二十年前比较,也截然不同,那时候正大闹革命,打砸搜查禁,现在又开始五光十色,年轻人打扮得很好看,穿着入时。”
“可惜市容有点残旧。”
“不管如何,总算偿还心愿。”
“拍了几卷底片?”
“都在这只袋里。”
“比起老大,我俩真正惭愧。”
“你会弄钱呀,我才窝囊。”
“嗳老三你别乱讲。”
尹白见父亲这么谦逊,只怕她母亲要不高兴。
这几天来沈太太饱受冷落,对家庭劳苦功高地她顿觉委屈,脸上已经没有什么笑容,她并不是小心眼的女人,但眼见妯娌穿的用的住的,莫不胜她十倍,已略有感慨自叹一条劳碌命,再加上丈夫不住自我践踏,分明又使她身份贬值,好不服气。
她不去睬他,也不搭腔,待回到家里,还是这样。
沈先生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尹白暗暗好笑,要叫男人了解女人,是不可能的事吧。
沈锦武伉俪第二天就打算回台北照顾生意,只余一日时间购物。
尹白照例把他们带到置地广场放下,现在除了日本人,也就是他们的天下,台币不住升值,再名贵的进口货,再荒谬的标价,都不当一回事,统统都可以买下来:自用、送人、储备,彻底地搜集。
他们的品味不算很好,但置身名店,很难每次都选到名牌中最丑的一件,大致来说,都还算配合身份。
秘书认得她的声音,顿一顿说:“你请等一等,沈小姐。”
过一刻小纪来接电话,他说:“小的随时听从差遣。”
尹白有第六感,笑问:“谁,说,我是谁。”
“沈尹白,你搞什么鬼。”
只有沈尹白才会刮辣松脆问他她是谁,故意暴露身份给他知道。
“你回来了?”
尹白笑,“有人好象还不知道似的。”
“咦,这是哪一国的话,我没听懂。”
尹白立刻适可而止,旁敲侧击并非她所擅长,再说,她有什么资格去敲他。
纪君问:“我们几时见面?”
“再过一两天,越不上班越是忙。”
真的,不少悠闲的女士每天廿四小时填得满满,倘若早上起得来,恐怕连早餐约会都订在三个月之后。
假期对于尹白来说,真是难得的事,读书的时候,她已经忙着做暑假工。
在中华料理店里做女侍收入最丰,当然也最吃苦,不过都过去了,尹白根本连父母都没有说过详情。
下午,购物进入高潮。
沈锦武夫人在摄氏三十五度的气温下试穿貂皮大衣。
一直到下午七点,尹白才脱身,与台青见面,一起吃日本菜。
尹白的父亲赶出来参加晚宴。
台青问:“婶婶呢?”
婶婶有点不舒服,尹白完全了解。
他们乘晚班飞机走,尹白在后面告辞,由父亲接班。
尹白对台青说:“真舍不得你走。”
“我们很快就会见面。”
“你想不想念描红?”
台青点点头。
“我们一定还有许多机会聚头。”
一进家门,尹白就听见母亲连声咳嗽,噫,她以小人之度了君子之腹。
饶是如此,也不放过母亲,笑问:“气得咳?”
沈太太啼笑皆非,“人家母女是一条心。”
尹白坐下来,“我受的是西方教育,没有愚忠这门功课。”
沈太太握住女儿的手,抚摸半晌,叹口气,“幸亏有你这个孩子。”
“我猜想这是赞美,我照单全收。”
“你父亲说,最好明年再回去。”
尹白笑,明年,明年他们要飘流到更远的地方,象天边一段段的云,不能预测行踪。
尹白说:“父亲的心态是值得原谅的。”
沈太太点点头,“他一直跟我说,结婚之前,他是世上最寂寞的人之一。”
“哪为什么不多生育。”
“只为了逃避寂寞,那不大好吧。”沈太太说:“况且,弟兄姐妹间也不一定友爱。”
尹白叹口气,“只要一方面肯忍让,肯牺牲,肯宽恕,什么事都没有。”
“你愿意这样做吗?尹白。”
“我愿意。”
“为什么?”沈太太异常意外,多么大的转变。
“我也是一个十分寂寞的人。”
“早知道给你添一个弟弟。”
“我不要弟弟,我要妹妹。”
“妹妹会与你争。”
“两个人同时想得到一件东西,才叫做争,我让给她,就没有烦恼。”
“只怕届时两人都不肯松手。”沈太太含意深长。
尹白说:“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对我来说,世上没有不可放开的东西。”
沈太太吃一惊,“你见时进入化境的?”
尹白没有回答。
看到祖父母之后,才知道人类可以活到那么老,经历那么大的苦难,照这样看来,她自幼丰衣足食,纯粹因为幸运,得到的已经那么多,偶而退一步,让一点点给别人,也是应该的。
话虽如此,第二天销假回到公司,照样与同事争个面红耳赤。
事后尹白向自己交待:这是原则问题,在公,不在私。
然而还是窃笑着喃喃自语:“力不从心,心灵固然愿意,肉体却又软弱。”
与妹妹们分手之后,感觉惆怅,办公厅中偶而有谁笑起来,尹白便会怀念那段充满欢笑的日子。
天天那样过倒是不错,吃饱就玩,玩累去睡,醒了再来,可惜银行存摺里款项不足以过这种生活。
还是得上下班。
做工才一年多就有这种心态,难怪大堂中坐有一位老书记,从早到晚,每隔三五分钟,就要长叹一声:唉——大家都以为他会有下文,不知要诉说什么,但是没有,隔五分钟,他又来了,唉——引得所有年轻人都笑起来。
老人胸中一定有无限积郁吧,藉太息声徐徐吐一点点出来。
尹白静静看着他,难保没有一日,自己也会变成这样。
下班,小纪来接她,车子停在门口,他照常把右臂枕在窗框上。
尹白弯下腰说:“我已经约好同事去喝一杯。”
“上车来,我送你去。”
尹白坐上车,他却不问她目的地在哪里,一迳把车驶上山顶。
停定车子之后,他问尹白:“你知道了?”
尹白微笑,“知道了。”
纪敦木声音很僵,“为什么不摊开来说个明白?”
“因为我奸诈、卑鄙、险恶。”
“尹白,我同你之间,已有一定了解,不必用这样口气说话。”
“那么,全是我的错,请你原谅我。”尹白一直维持笑容。
纪敦木沉默,他握紧拳头,一锤敲在驾驶盘上。“尹白我对不起你。”
“没问题,我们之间,尚未涉及任何承诺。”即使有,也可以敲碎。
“你是几时知道的?”
“我知道的很迟。”
“几时?”
“昨天。”
“为什么是昨天?”
“你的秘书有一刻犹疑,使我想起,台青与我的声音,由外人听来,一定非常相似。”
小纪不出声,到这个关口,他还能说什么。
“列位家长早已看出端倪来,姜是老的辣,真正不错。”
尹白转头看着小纪,“现在我才明白,你跟我们到上海,是为着台青。”
“不。”
“算了,纪敦木。”
纪敦木冲口而出:“你知道台青多象初出道的你?一个温柔的天真的单纯的沈尹白,任何男性梦寐以求的对象。”
尹白的笑容终于挂不住,她答:“我们两个人不能比较,她太美太好,我从来不曾象过她。”
“尹白,这件事不会影响你们姐妹感情吧。”
尹白拍拍纪君的肩膀,“纪,你的最大弱点便是对自身估计过高,请开车送我去鹰狮酒馆。”
“尹白,我知道你多么倔强——”
“是,这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是装出来的,回到家中,我会哭得连眼珠子都掉出来,这满足了你吧。”
“尹白,那个晚上在外滩散步,我真希望你会嫁给我,我渴望成家立室,你却要努力事业学业。”
“纪敦木,请你开车,我已经迟到半个小时。”
“台青并没有把她地址告诉我。”
“明天我会叫秘书抄给你。”
“她不肯,她叫我先向你交待清楚。”
果然不是个胡涂的女孩子,沈家的女儿,不是没有意志力的弱质女流。
尹白问:“然后怎么样?”
小纪垂头丧气地说:“然后才有资格尝试约会她。”
尹白听了先是一征,哈哈笑起来,说得真好,不愧是沈尹白的妹妹。
原来纪敦木得不偿失,原来他痴心妄想一箭双雕。
尹白说:“再不开车,我过去缆车站。”
小纪只得发动引擎。
途中纪君愁眉苦脸,尹白把脸别过窗外。
下车的时候,尹白心平气和地对纪君说:“你做得很好,我要是男人,我也选她不选我。祝你前途似锦。”
她加紧脚步,咚咚咚跑下楼梯,推门进酒馆,头已经有点昏,气促着向前冲,双眼一时不习惯由明至暗的光线,迎面与一人相撞,那人手持一品脱啤酒,泼泻一半,全都洒在尹白的夏衣上。
尹白并不分辩,看到熟人,连忙走过去,见台子上有一杯威士忌加冰,且不管三七二十一,取过一口气灌入肚子。
同事们为她的豪爽鼓掌。
尹白高声叫:“再来一个。”
她早已忘记是次聚会目的,可能是有人订婚,可能是有人升级,总而言之,单身而经济独立的妙龄女郎,即使不请自来,一样受欢迎。
那边厢有人笑说:“我们今天同心合意齐齐灌低沈尹白。”
尹白抱拳:“小妹有什么得失各位叔伯兄台之处,请多多包函,我先干为敬。”
众人有一分诧异,尹白平常相当有分寸,决不致豪放到这种地步。
不过尹白那时适可而止,笑道:“我还有点事,先走一步。”
她婀娜地没事人般走着直线离去。
街上黄昏夕阳照得她眯起双眼,尹白用手遮住额角,站了一会儿,倒不是为这一次挫折伤心,而是想到以后不知道还要面对多少类此大大小小的失意,难免气馁。
一辆空计程车停在她面前,她坐上去。
一进家门就忍不住进洗手间吐。
洗了脸,尹白躺床上,只觉得天旋地转,身子象是要钻入地球中心的熔岩去。
她紧紧闭着眼睛,沈国武夫妇却误会她睡着了。
沈太太说:“这孩子,自小是这样,吃了亏,死忍死忍。”
沈先生却说:“嘿,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那个杂种我一直看不入眼,果然,应到今日。”
沈太太冷笑,“一双贼眼的溜溜的在她们三姐妹身上转,幸亏只三个,倘若有七姐妹,难保他的眼珠子不掉出眼眶落在马路上。”
沈老三说:“你放心,我的女儿可爱,不怕没人爱。”
“沈国武,我完全同意你的说法。”
两夫妻替尹白掩上门出去。
尹白听得清清楚楚,也许父母是故意要她听见,也许他们明知她没有昏迷。
尹白淌下泪来。
她终于昏睡过去。
沈太太仍与丈夫讨论同一问题:“不知道那个纪敦木会不会追到台北去。”
“老二会打断他的腿,你没看见?他们两夫妻管女儿比我们管得严多了。”
“也许台青自己愿意。”说来说去,是替女儿不值。
“得了,三个女孩子当中,最笨的是我们尹白,人家台青与描红不知多精灵。”
沈太太微笑,“那必然是象我:广东人,梗直倔强,有一句说一句。”
沈先生凝视妻子,接下去,“一上来就交心,热情真诚。”
“说得太好了。”
“好人难做,不做不错,多做多错。”
沈太太说:“尹白还要把描红接出来呢。”
“她不接她,老大也决定要送女儿出国留学。”
沈太太有点困惑。
平日看尹白,嘴巴夸啦啦,站出来有型有格,但象本市一切受过高等教育的女性,品德学识固然没有话讲,可惜智力发展不平衡,完全不懂得转弯,也实在太讲原则,动辄拂袖而去,自尊心放第一位,那是必定要吃亏的。
光是看她们三姐妹吃一顿西菜就知道高下立分。
尹白顾及全场,一道道菜征询意见,台青并不与侍者交涉,只叫姐姐代为吩咐,尹白傻呼呼不计较,保姆似服务到底,外人看了,只觉得台青矜贵斯文,尹白粗犷强壮。
一边描红按兵不动,尹白叫什么,她照样来一份,停睛留意尹白用那一副刀叉匙羹,暗中学师。
尹白照样在那里挥洒自如,娱己娱人,根本不知道人家心肠九曲十三弯。
沈太太叹口气,“不过,傻人有傻福。”
沈先生问:“谁傻?”
“你。”
“我?”
“去睡吧,假期过去了。”
第二天早上尹白一照镜子,吓得以双手掩住嘴巴,免得失声尖叫,眼袋,她看到脸上长出眼袋来。
女友同她说过,皱纹雀斑这类东西,一旦出现,就立地生根,发扬光大,再也不会消失。
尹白怔怔在洗脸盆前站半晌,简直万念俱灰。
“喂,”父亲夸张地叫她,“顺风车十分钟后驶出,小姐,你准备好没有。”
太不值得。
感情生活使人容光焕发是一个谎言,那一点点满足象一只钩子,似中可加因毒,刚吸开头,的确精神一振,事半功倍,日后上了瘾,服食量增加又增加,也不过只能维持一般状态,然后每况愈下,沦至不能自拔。
索性戒掉它。
一个早上喝了三杯咖啡尹白犹自坐立不安,这是瘾君子都经历过的痛苦。
近两年来她习惯了纪君八点四十五分的问候,从今日开始,突然中断,茫然若失。
她又再叫多杯黑咖啡。
生活真不是一块蛋糕。
下午,她收到一封信。
字体娟秀,在本地寄出,拆开来一看,足足三四张纸,厚叠叠。
谁会耐烦写这几千字?尹白纳罕地先看署名,只见签着小小台青两字,她立刻明白了。
这是台青的说明书,在离开香港之前已经写好,大抵在飞机场寄出。
尹白温和地把信搁下。
其实一切解释都是不必要的,尹白早已做出适当的措施,在类此情况下,决不可以被动,一定要主动作出取舍。
看不看这封信都已经不重要,她决不会迁怒于人。
尹白曾见过失意的女人与全世界全人类过不去,帐算到姨妈姑爹头上,怪这个怪那个,怨绝人环,其实不过是她本人学艺不精。
尹白喝着黑咖啡,一只手按着脸上新长的面疮,一只手终于取过台青的信,读了起来。
台青的中文水准无懈可击,自白书写得似一篇散文,用字简单,文句通顺流畅,看得人舒服,把整件事的前因后果讲了一清二楚。
她并不打算接受纪敦木的追求。
尹白吁出一口气。
最后台青写:“倘若我们仍是好朋友象从前那样,请你挂一通电话给我,从今天起,下午六时到九时,我不准任何人用电话。”
台青认为尹白与纪君仍有挽回余地。
说得太严重了。
尹白不打算给任何人看到这封信,她把信送进碎纸机内切成一万条。
“嗳你。”
尹白抬起头来,她不认识这个人。
那个人却笑起来,“你欠我半品脱啤酒。”
尹白陪笑,“我不明白。”
“哦你忘了,让我提醒阁下,昨天是我加入贵公司第一天,同事们为我在鹰狮庆祝,您一进来,就与我冲撞,打翻我手中啤酒。”
尹白大悟,“原来是你,你要赔我一条白裙才真。”
他看着她,“你叫沈尹白是吗。”
“尊姓大名?”
“韩明生。”
“你是韩明生。”尹白好不意外,“你就是应聘来重新修订赤地角机场计划的顾问团团长。”
“你说得对。”
尹白没想到他那么年轻,而且,外型完全似中国人。
与纪敦木刚相反,纪君着上去象西方人多。
尹白笑笑,“很高兴认识你,祝你工作顺利。”
“嗳,那啤酒。”
尹白很明白这是要求约会。
“改天,”她说:“改天我加上利息还给你。”
今天实在没有心情。
女同事在尹白身后笑道:“韩明生未婚。”
“又是欧亚混血儿。”尹白嘀咕。
“这是大都会,你怎么可能要求整条村都同姓同宗。”
“英国护照?”
“是。”
“你怎么知道?”
“人事部给我的消息。”
尹白笑,“还等什么,还不快追上去。”
女同事说:“今年不晓得轮到谁,去年新闻组姓欧的助理新闻主任才厉害,一位留学生不过进来拿一点点资料,嘿,三下五除二,就给逮住了,立刻结婚办移民手续出国定居,从此脱了苦海。”
尹白笑着回座。
她赶着下班去办私事。
尹白一连拨几次电话到台北都不通,足见台青真是个小滑头,好话先说尽了再讲。
到八点半才接通,尹白听到她声音便说:“是姐姐,加拿大校方有无消息?”
台青很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尹白这才明白什么叫做助人为快乐之本。
“有消息我马上通知你。”
“好,我们下次见面才详谈。”
“姐姐。”
“什么?”
“谢谢你。”一谢数用。
尹白只得大方到底,“好姐妹免提这些。”
牺牲得这样壮烈,尹白觉得光荣。
但是为什么耳朵边听见小小声:“真笨,钻进这种圈里去”?
“母亲,”尹白问:“可是你同我说话?”
“没有,”沈太太凝视她,“是你自说自活。”
尹白不语。
一家子受的都是英式教育,说话沾染了那种点到即止,各人自津之含蓄,若不用心,再也听不出端倪来。
尹白的咖啡越喝越多,早上不再喝红茶。
小习惯因大事而更改。
这一天早上八点四十五分,电话居然又响起来。
尹白略有犹疑,会不会是老板提早发作?
她即时回答。
那边说:“等啤酒喝的人快死于口渴。”
连声音都相似,充满笑意,他们如一个师傅调教出来。
尹白万分感慨,马上有种历尽沧桑的感觉。
一定要从头再来吗,非得重新开始吗?
尹白完全了解,为什么有些人离了婚之后永远不再重提旧事。
尹白用手托住头,不知如何措词。
“喂,喂?”
她终于说:“五点半,鹰狮、”
“不,你答应付我利息,六时正晚饭兼跳舞。”
“七点半吧。”讨价还价,“让我回家换衣服。”
那边已经象皇恩大赦一样,忙不迭答应下来。
这个游戏,尹白并不陌生,她已经全盘玩过,象对付电子游戏机一样,熟习之后,几时进几时退,对方会得在什么时候踌躇一下,以致她有机可乘,她自己的弱点在什么地方,应该额外留神,统统一清二楚,已经没有新鲜感。
开头玩的时候,简直废寝忘餐,现在,纯粹是为着消磨时间。
想对方的感觉也一定类同吧。
真不是人才,一下子就累了。
许多强壮的女性,再接再励,永不言倦。
那天下班下得特别晚,卸了妆,皮肤有点疲态,尹白实在不忍心再把粉抹上去,对着镜子,有点后悔答应了人家约会。
沈太太进房来叫她:“尹白,你父亲有话要说。”
沈先生宣布:“你大伯伯来信,描红已找到学校收她。”
尹白心身虽然疲劳,听到这个消息,不禁绽出一丝笑容,“在哪里?”
“看来你们三姐妹会在加拿大英属哥伦布比亚省会面。”
“太好了”
沈太太却说:“且慢高兴,描红尚欠三万美金保证金。”
尹白不禁问:“对,费用由谁负担?”
她父亲微笑,“不是你吗?我们亲口听见你拍胸口应允下来。”
尹白立刻说:“保证金由我来垫付,人可以住我们家,至于学费嘛……”
“描红说她愿意半工半读。”
尹白摇摇头,“学费那么贵,功课那么紧,时间与精力上没有可能办得到。”
半工半读不是玩笑事,尹白不止一次听人说,内地学生为了筹学费,长期抗战做体力劳动,诉苦的时候,抱怨每天洗十二小时盘碗比劳改还要痛苦。
描红看样子也被大伯伯养得很骄纵,全然不象个可以长期应付粗活的人。
尹白想起她留英时期其中一个冬天,因看中件羽绒大衣,不好意思向家里要钱,于是跑到唐人街餐馆去做了两星期女侍应,捱得损手烂脚,取到薪水咬紧牙关去买了大衣,始终没舍得穿。
还有后遗症:事后她发觉脚涨大了半号,肯定是那个星期踏破铁鞋的结果,还有,头发里那股油腻气象是永远没洗清过。
况且,那样的外快,也不是时时找得到的。
沈太太说:“公务员的退休金有限,我们只能出一半学费,余者还得靠小姑娘自己努力。”
尹白说:“我来负担,我可以找工作。”
沈先生诧异:“我以为你想念法律。”
“计划暂时搁置好了。”
沈氏夫妇面面相觑,“这是怎么回事,我们认识的沈尹白到什么地方去了,从前她白鞋被雨水沾污都要抱怨上天对她不公平。”
尹白啼笑皆非,“我从来未试过那般无理的取闹。”
沈先生哈出冷笑:“嘿!不知谁的座右名。扬言人贵自爱,不必爱人。”
尹白不理,“请告诉大伯伯,描红留学事不成问题。”
“你做她担保人?”
“我已过甘一岁,有正当职业,品格良好,自有资格具保。”
沈太太说:“尹白,你可要记得一句话。”
尹白回头嫣然一笑,“我知道:施恩莫望报。”
她回房去换衣服。
沈太太问丈夫:“可记得她幼时如何苦苦哀求要一个妹妹?”
沈先生点头。
“今日她如愿以偿,但愿妹妹一般爱她。”
门铃一响,沈先生亲自应门,他与访者同时一呆。
韩明生没料到时髦的沈尹白居然还与父母同住。
沈先生则猜不到旧人刚去,新人已上门应征。
但两位男士随即高兴起来,寒暄一番,坐下等尹白出来。
尹白在房内听见声响,只套上一件花裙,便前来招呼客人。
韩明生一抬头,看到日间英姿勃发的女同事已除下戎装,倚在门口,脸容略见憔悴,只抹了一点紫色口红,仿佛有点心事,无意间把女性温柔一面露出,他情不自禁呆视尹白。
沈太太留他俩在家吃饭,尹白没有答应,取过手袋,便与韩明生外出。
尹白建议找一家随便点的馆子。
她有意跳过装模作样的第一阶段。
韩明生的实力比纪敦木强大,但外型上输了些许。
大约大了三两岁,态度也比较稳重,第一次约会尹白就感觉与他在一起非常舒服。
这是一个新发现兼新收获。
是夜还有意外之喜,说起来,韩父还是沈先生的师兄,也在政府机关任过职。
尹白觉得韩明生温文尔雅,她不介意再次出来。
回家时,尹白的精神反而比离家时好一点。
沈先生在写信,尹白趋向前问:“彼时建筑署可有一位韩先生?”
沈先生想一想,“是有这么一个人,娶的是我们最漂亮的女同事,不过早已经回国去了,嗯,难道——”
尹白笑,“世界是有点细小。”
沈先生一怔。
没想到仍然是混血儿。
他不忍扫尹白的兴,便机灵地说:“原来是自己人。”
沈先生想远了,心中嘀咕,将来小外孙出生,会不会雪雪白皮肤,似牛奶缸里捞出来的小外国人?
看样子他们不会这么快结婚,乐得大方,暂且眼开眼闭。
沈先生放下笔,也难怪尹白想对描红尽一点心意,当年三兄弟抽签决定去留,总得有一个留下照顾父母,结果老二老三中了签。
假如他没抽到,尹白就是描红了。
命运这件事,真是无话可说。
如今台青的环境最富裕,尹白自己有能力,描红就吃力一点。
是应该助一臂之力。
沈先生熄掉台灯。
三个星期后,他们收到挂号寄来的移民入境许可证,限期最后一天为翌年六月四日。
这次行动已经筹备两年,一切在意料之中,但生活总有意外,没想到是描红已经批准南下。
这次,尹白肯定要匀出一半房间来。
明明早已有心理准备,待真正开口辞职的时候,尹白还是觉得惆怅。
消息一下子传开,下午,韩明生过来,双手插在口袋里,看着她不出声。
尹白摊摊手,“我记得跟你说过我会走。”
“我知道,但听起来是一回事,等你真的要走,又是另外一回事。”
尹白完全明白。
“几月?”
“我们将在冬季出发。”
“我会来看你。”
尹白没想到他会有这个表示,心中十分喜悦。
“那份报告六个月内可以完成,”韩明生说:“做完一宗那么辛苦的大事,暂时休息也是应该,你说可是。”
尹白笑答:“呵是,是得很。”
“那么,我就在你们家附近的露易斯湖休息三两个月,顺道看看有无适合的工作,你说可好。”
尹白仍是笑,“好,当然好。”
“既然无人反对,事情就这样决定下来了。”
说罢他便走开,什么要求都没有,尹白却更加敬重他。
下班后,尹白留在办公室里,吃一只苹果当点心,把大学章程取出细阅。
科目种类之多,超乎想象,令人神往,做一个职业学生,读完一科又一科,应是最佳生活方式。
尹白数一数,粗略地算,便包括建筑、商管、牙科、教育、工程、法律、图书管理、医、音乐、护理、配药、社工……总有一门能使她沉醉其中。
“尹白。”
她抬起头来,呆住在座位上。
站在她面前的是纪敦木。仍然是皱皱的西装,英俊的面孔,吊儿郎当的神情,关切的眼神。
他一张嘴便问:“你要离开我们?”
“我以为两年前你就晓得这件事。”
“我总不相信这一天会真的发生。”
他仍然关心,尹白想。
他借机问:“尹白,我们仍是朋友不是?”
尹白答:“你我并无足够理由成为敌人。”
小纪松口气坐在尹白对面,取走一枝铅笔把玩。
尹白笑问:“你的台北攻势进展如何?”
小纪看尹白一眼,不作声。
尹白打趣他,“纪敦木也会怕难为情?”
“不,有犯罪的感觉:你一点都不怪我。”
尹白故作轻松,“希望将来有一天,你们两人齐齐叫我一声姐姐。”
小纪长叹一声,“也许失去这位姐姐是我终身遗憾的事。”
尹白微笑“你已作出选择,纪,别再往回想。”
“尹白——”
身后有人咳嗽一声。
尹白连忙立起来,“我给你们介绍。”她过去站在韩明生身边。
两位男生自动互报姓名。
纪敦木只得说:“我先走一步,明天再联络。”
他不喜欢韩明生,直觉认为此人配不上尹白,韩某至少应当减掉三公斤脂肪,还有,他领带的花式是去年的,况且,年纪也略大了一点。
尹白注视纪君的背影,神情矛盾,早落在细心的韩明生眼中。
这是谁?
与其藏在心里,不如直接问出来:“他是谁?”
尹白坦白地回答这个直率的问题:“我妹妹众多追求者之一。”
“我可没注意到你有位妹妹。”
“她住在台北。”
原来如此,韩明生很高兴他选择了有话直说的方式,“此人有几成希望?”
“零分。”
韩明生骇笑,他庆幸遇到的是尹白。
“不过,”尹白又说:“妹妹快要到外国读书,在陌生环境里,情绪比较波动,或许,他有机可乘。”
韩明生一怔,之所以他要追尹白追到加拿大,就是为着这个理由。
难道已经被她识穿?
他看着尹白小小的面孔,忽然冲动地伸出手,轻轻拧一拧她的耳朵,这是他第一次接触她的肌肤。
尹白措手不及,只得侧着头笑,韩明生见她没有不悦,放下心来。
他搭讪问:“那人不会追不到妹妹改追姐姐吧?”
尹白一怔,感慨万千。
她永远不会把真相说出来,韩小觑了这个人,事实上他追到姐姐,又再去追妹妹。
尹白问:“要不要到我们家来吃冷面,芝麻酱同药芹拌一拌,其味无穷。”
“令尊令堂看到我会怎么想?你妹妹的对象如此高大英俊。”
尹白讶异,“韩明生,没想到你是一个这样多心的人。”
他涨红了面孔。
吃完面他俩出去看电影。
沈先生同妻子说:“奇怪,年轻人的夜永远不尽,我们一下班一整天已经结束。”
沈太太却在想别的事,“香港不但物资丰富,连找男朋友都比别的地方容易点。”
沈先生说:“尹白同别人不一样。”
“对,别人的手腕比她高。”
“小韩比那一位成熟得多。”
沈太太叹口气,“两个我都不喜欢。”
沈老三吐吐舌头,“幸亏如此,否则我地位堪虞。”
沈太太给他看老大的白眼,“您老可真是越活越轻松了。”
描红乘火车抵达香港那一日,天气特别炎热,秋老虎,焖得她一衬衫汗。
站里头人如过江之鲫,她还是一眼就看到尹白。
沈尹白穿件花衬衫,窄裤管牛仔裤、高统子球鞋,架副墨镜,活脱脱一个小阿飞。
描红人地生疏,正在心怯,视线抓到尹白,松口气,连忙提着行李挤上去。
尹白一把抱住她。
不见三数个月,描红瘦了许多,三十六小时的火车旅途中大概也没有睡好,本来晶光闪闪的大眼睛失却七分神采,她紧紧握着尹白的手,在这个陌生的都会中,数百万人口,她只认识沈尹白。
尹白在她耳边说:“我会保护你,没人敢欺侮你。”
讲完之后,自己先感动起来,眼眶发红,做人,要不被保护,要不保护人,能叫人牺牲,或为人牺牲,都有足够意义,最不好就自己顾自己,寂寞孤清至死。
描红听到这两句话,忍不住的把头靠在姐姐的肩膀上。
“来,”尹白说:“把行李交给我,你三叔在外头等呢。”
描红只带了一只小小旅行袋。
反正什么都可以现买,身外物并不重要。
骤离本家的描红神情萎靡,尹白想逗妹妹开心,一直讲着笑话。
要另外一个人快乐!这是多么艰苦的任务,许多佳侣尚且因失败而终告离异,尹白急忙警告自己,切忌勉为其难。
这样精神才松弛下来。
车子兜过市区,街道整洁,过马路的人群打扮合时,走路采取敏捷活泼的节拍,建筑物的玻璃窗在阳光下闪烁,尹白不禁为这个城市骄傲,她是它的一份子,出过力泼过光,对它的成就有贡献。
描红处处留神,她没有时间,不能象尹白那样,自出生那日学起,沈描红必须在最快的速度下完成课程,使自己看上去听上去都似与这个大都会混为一体。
描红心怯了。
为着达到目的,她可是要加倍努力。不择手段,随时预备牺牲?描红根本不知道这次出来是祸是福。
尹白问她:“我们这城市如何?”
描红答:“太整齐太清静了。”
尹白笑道:“我还以为你说新加坡呢,人家地方才真的似一座大花园,走在路上,都嗅到花香。”
描红陪着笑听尹白分析。
“香港是世界第四大金融中心,商业社会发展到最繁华的阶段,便是这个模样,坦白的说,在此地,没有什么不是买卖性质的,以物易物,公平交易,看你当时最需要的是什么便拿你所拥有的来换取,原始而简单。”
这话连沈太太听罢都发呆,连忙阻止:“尹白,你别吓坏描红。”
尹白说:“我讲的都是真相,我不打算给描红任何幻觉,资本主义式生活并不易过,并非遍地黄金,我们此地盛行一句俗话,叫做“英雄被困筲箕湾,不知何日到中环”,关云长付不出那程卑微的车费,也只得徒呼荷荷,多么辛酸无奈。”
描红呆住,低头只会得看牢自己的手心。
沈先生说:“够了尹白。”
尹白说:“听完最恐怖的一部分,剩下的就是光明的一面,在这里,只要你奉公守法,多劳一定多得,有志者,事竟成。”
沈太太问丈夫:“这是你调教出来的好女儿?”
沈先生说:“描红,你别理尹白,她想做姐姐想疯了,不放过任何机会来教诲妹妹,你这次出来纯为读书进修,不用理会其他事情。”
描红努力挤出笑容,大力点头,仍然握着尹白的手。
她轻轻说:“我想找工作做。”
晚饭后浴罢,两姐妹把茶谈心,尹白为描红详细分析。
是一条很简单的算题,黑市劳工酬劳刻薄,以目前工资计,为求赚得低限度生活费用及学书簿,每人每日必须工作十三小时以上,除出上课时间五小时,睡眠时间低至四五个钟头,长此以往,铁人都会崩溃。
尹白知道内地盛传一出国便买屋买车,再隔三个月发财即把父母都接出享福的神话。
她轻轻告诉描红,这是不值得相信的,以她自己为例,毕了业,长久都还寄居大人檐下,未能独立,不知尚要奋斗多少日子,才能有点眉目。
描红傍徨的问:“那我怎么办?”
“像所有人一样,按部就班,慢慢来。”
“但时不我与。”
尹白笑着反问:“你要赶着去哪里?”
夜阑人静,描红只得睡下。
尹白知道她不可能睡得着。
过了许久,描红轻轻说:“临行前父亲叮嘱我,叫我顾全中国人的自尊,作人,千万不要企图不劳而获。”
尹白对她大伯伯的人格毫无直疑,便以家长式口吻说:“单是这两句话就够你受用一辈子。”
描红在黑暗中忽然笑了。
尹白有点不好意思,也笑了一阵。
两人终于堕入睡香。
第二天沈家再没有把描红当作客人,描红反而觉得自在,越是客气,描红越会觉得自己是个负累。
下午,二叔自台北来电问候描红:“香港好吗?”
描红则中庸地答:“什么都好,但要有钱。”
深得精髓,她二叔大笑起来。
“台青下个月就来陪你。”
这一下又热闹了。
尹白怕描红闷,替她找工作。
最便当的是叫小孩上门来补习,在电话里与家长说项的是尹白本人,做真功夫的却是描红,但学生们对老师秀丽的外表及极佳耐力都表示满意。
尹白中学时就做过补习,差些把学生的头颅都拧了下来,只得被动辞职。
描红不一样,她的数理化程度极高,而且永不言烦,无微不至,两星期后,她名下已有四名初中生,都是经介绍闻风而来。
沈先生十分诧异,他说:“描红不如开间补习学校正式在此地做生意算了。”
取到薪酬,她交于婶母,沈太太取起三分一,“这替你储蓄,尹白也是这样。”
手上有款子,描红要请尹白去喝咖啡。
那天尹白非常忙。
韩明生最近只能在午饭间与她见面,短短一小时,说话都嫌短,不要讲是倾诉相思之苦。
日来尹白只有一个话题,开口闭口都是“我妹妹”,听得韩某打呵欠,他从未见过如此为亲人着魔的女子,况且那不过是她内地的堂妹。
更不巧是碰到纪敦木,这人找不到台子,索性过来搭坐,挤在他们当中,形容暖昧,看得出与尹白极之熟捻,她的家事私隐他都知道,令韩明生异常不安。
捱过一顿饭,两位男生争着付帐,场面热闹。
好不容易摆脱小纪,韩明生松口气,“今天晚上可否单独见面?”
“我妹妹要请我喝咖啡。”
韩明生啼笑皆非,“替她找一个男朋友,叫他陪她喝咖啡。”
尹白扬起一条眉毛,“她要努力学业,最近三五年都未搞男女关系,不要开玩笑。”
韩明生凝视尹白,“你好像一只母鸡维护小鸡似保卫她。”
尹白没有生气,笑问:“是吗,你觉得是?或许是。”
“她一定是个可爱的妹妹。”
“当然。她问我,是先有那么多的头要洗,超级市场才有堆积如山的洗头水,抑或见到那么多的洗头水,人人才开始洗头,多么有趣。”
“尹白,希望你不要把人当作小玩意。”
“韩明生,你岂敢质疑我对妹妹的感情。”
“请你镇静一点。”韩君不住拍尹白的肩膀。
尹白问:“你想不想见她?”
“才不,我会妒忌。”
韩君走了尹白才松口气,闻说许多有办法的女子可以同时应付三五七位异性,真是天赋异禀,尹白吃不消这种艳福,一个过去男友,一位现任朋友,已经使她精神紧张,腰骨发痛。
匆忙去到约定的地方,只见描红已经坐在那里,但是神色略见惊惶,有个陌生男子正趋前与她说话。
岂有此理,大胆狂徒,尹白连忙走过去,竟在公众场所调戏良家妇女,吊其膀子,敢情是活得勿耐烦了。
描红看见尹白叉着腰站在那男子身后,一松弛,便忍不住笑出来。
那男子会讲普通话,正欲进一步说出他的意愿,尹白已经把领班请来,叫他走开。
他犹自辩曰:“我不过想问一问这位小姐可愿意做女演员。”
“不,我们不做女演员、女明星,或是女戏子,或是你可以想像的同义称呼,我们只想好好喝一杯柠檬冰茶,请你退下。”
那人讪讪回座。
描红不忍心:“也许他有诚意。”
“他们都是披着人皮的狼,有什么真心?”一说出口,尹白才觉得这个控诉太严重,吐了吐舌头,笑起来。
描红也笑问:“可有人叫过你做明星?”
尹白摇摇头,落实地答:“从来没有。”
描红不相信,“怎么会?”
“像我这样类型的女孩子太多,你抬头看看,单是银行区起码三十万名。”
描红低头吸了一口冰茶,“在自由市场做演员,收入一定不菲。”
“是:一排排失败的骷髅顶住一两个红透半边夭的偶象,我才不要冒这样的风险,成败机会率差异如此大的行业,其中竞争之惨烈黑暗,可想而知。”
描红点点头,“肯定是。”
“你想都不要想。”
描红心里存着一个问题已经很久,索性趁这个时候问了出来:“尹白,怎么不见纪敦木君?”
尹白一怔,刹时间无限惆怅涌上心头,勉强笑着,“你倒还记得这个人。”
描红见到这个惨淡的表情,马上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真可惜,纪君堪称是一个翩翩美少年,即体贴又会玩,描红十分留恋这样的姐夫,要什么,只要同他说一声,略见唯唯诺诺,便叫姐姐去督促他,比拥有兄弟还强,因为兄弟最终会成为别人的姐夫,为别人疲于奔命。
描红咕哝,“我不相信他会找到比你好的人。”
尹白干笑数声,“有,许多人都比我好。”
“他会后悔的。”
尹白摇摇头,大都会的男女关系十分先进,因地位平等,不分强弱,互不拖欠,一旦分手,谁也不会祝福谁,还有,谁将来反悔,都于事无补,感情的投资亦与外币股票的投资一样,蚀了老本,只怪眼光不够,不能怪美金蓝筹不听话没良心。
这点,将来要好好同描红解释,不然的话,还真的不配做时髦女性。
反正在讨论私人感情问题,尹白用英式口吻问:“这次南下,你有无需要向任何人说再见?”
描红涨红了面孔。
“他一定很伤心吧。”
描红黯然低头。
原来她的憔悴尚有许多因由。
尹白叹口气,“生活中充满了‘你好’‘再见’,我们每个人过的,都是迎送生涯。”
描红忍不住笑,“姐姐,我真爱听你说话,一句是一句。”
纪君不在,尹白已经失去大半幽默感,描红不敢说出来,原本,小纪答应带她们到夜总会及的士高观光。
描红说:“姐姐,你不愁没有新朋友。”
但是,已经不是那个人那回事那股滋味。
尹白看着二妹付了帐,便离开咖啡店。
那位星探犹自瞪着描红端详。
经描红一点题,尹白也开始怀念那辆小小的红色跑车。
尹白的内心其实没有外表一半那么潇洒,但她不会让任何人知道,包括父母姐妹在内。
一连串的饯行使沈家三口疲于奔命,总而言之,吃完又吃,吃了再吃,鲍参翅肚实在油腻难以消受,只得频频冲果子盐帮助消化。
许多时候,描红留在家中,与家务助理作伴。
她迷上了英文电视节目,补习完毕,学生走后,便静心欣赏,有不明之处,尹白回来,同她讨论。
沈太太暗暗留意越发觉得这样聪敏好学,言行谨慎的女孩子实属少有,寄人篱下,而能做到不卑不亢,真正难得,这样的性格如属天赋,那是家教好,假使是后天培养,便是工心计。
无论如何,皆是人才。
有一夜,描红在看新闻报告,电话铃响,女佣正在淋浴,描红便去接听。
“沈公馆。”
那边问:“尹白?”
他认错了人,描红却不会,“你是纪先生。”
“噫,你是哪一位?”
描红一乐,莫非事情尚有转机,连忙答:“沈描红。”
“唉呀,你们三姐妹的声线一模一样,你是几时来的?”
“有一段日子了,姐姐出外应酬,要不要留话?”
“稍后台青与你们会合,可就热闹了。”
描红一怔。
台青要来是谁告诉他的?
是尹白吗。
纪敦木接着说:“我下星期到台北,你有没有话要带给台青?”
描红马上明白了,她心底闪过一丝愤怒,这不是真的,台青怎么可以这样子!
纪敦木笑问:“尹白有无带你到处逛?这城市自有它美丽的一面。”
描红无心再说下去,“姐姐回来,我同她说你找她。”
“描红,”纪敦木顿一顿,“尹白有没有怨我?”
描红声音有点冷,“尹白从无怨言。”
“你说得对,我一直没有听到她说任何人的坏话。”
描红说:“再见。”
没想到是台青,俗语说,兔子不吃窝边草,伶俐的台青应该懂这个道理。可怜的尹白,难怪似有难言之隐,原来吃了这样的暗亏。
描红十分生气,她握紧拳头,在客厅踱步。
电话又来了,也是男生,亦是找尹白,语气好不温和,声音叫人舒服。
“尹白出去了。”
“我知道你是谁,你是她妹妹沈描红。”
“呵是。”描红有点意外。
“尹白时常提起你,这样吧,请跟尹白说,韩明生找过她。”
“好的。”
但愿这是尹白的新朋友,尹白,加油,争气,一定要博取胜利。
刚在这时候,尹白一人用锁匙开门进来。
描红不见三叔三婶,便问一声。
“他们还有下半场。”尹白脱下白皮鞋。
“这两位小生找你。”描红把字条递过去。
尹白只瞄一瞄,“谢谢你。”并不放在心上。
描红益发佩服尹白,她自问做不到这样大方磊落,尹白的风度修养,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学到。
尹白躺在长沙发里,喝着冰水,却说:“描红,你真懂得控制情绪.你看我,不如你,一想到要离乡别井,心里无限烦躁。”
描红失笑,临走时她变得歇斯底里,午夜梦回,想到未卜的前程,痛哭失声,白天起来,带着黑眼圈,强自镇定,却觉得天气特别热,人特别易累,还有,亲人特别不了解她。
有好几次她甚至想放弃出国这意愿,根本已有工作等着她,外语学校的助教也不是每个有资格得到的职位,收入也不错,况且,她的男朋友也在彼处任职。
放弃原有的一切,离开亲人从头开始,实在是人生道路上一件最可怕的事。
描红听闻过许多同类型的传说:念英文专科的女演员早已获得百花影后奖,差一年毕业,竟托词到美国学电影,离开本家,结果只落得在电视片集做临记,长时期连一句对白都没有资格讲……
描红真正害怕。
即使后来熬出头来,吃过这样的苦,恐怕也得不偿失。
但她还是鼓起勇气出来了,想必是遗传的拼劲,像她的二叔三叔,向未知的黑暗出发。
即来之,亦无法不安之。
尹白还误为她镇定。
描红不得不苦笑,“你跟台青才幸福,父母总在身边。”
尹白回答:“你不说还好,一提起我真正惭愧,什么年纪了,尚未能经济独立,这一代父母最可怜,孩子往往要养到三十岁。”
“那不会是你,尹白,我才要发誓自给自足。”
尹白见描红脸上露出落寞彷徨之态,急急安慰她,“才不用担心,我做你经理人好了,同你签合同,转让给电影公司,已可赚一大票。”
晚风甚有秋意,她俩坐在客厅里,也不开灯,就这样聊下去。
描红不能叫尹白失望,她穿着尹白的衣服,睡在尹白的房间里,连出国的保证金都是尹白的,欠人这么多,又不知如何尝还,感觉奇突,施的确比受有福,因为不必受良心折磨。
描红也开始明白古时女人为何动不动以身相许报答大恩,她们一定是想图个一了百了。
描红问:“台青几时来?”
“快了。”
台青先来,她父母殿后。
尹白心里很清楚,台青是要争取时间来见一个人。
描红在飞机场看见纪敦木,当然也明白了。
小纪对着那么明亮的四只眼睛,惶惶然流了一背脊汗。
但他相信尹白会了解会原谅他。
尹白始终维持笑意,习惯了,出来做事的人,再不高兴,也不能将喜怒哀乐形诸于色,以免招致更大的损失及侮辱,日子久了,尹白渐渐深沉。
纪敦木站在尹白身边,似向神父告解的教徒,絮絮地说:“我因公出差,探访过台青一次。”
嘴巴长在纪君身上,他要解释,尹白只得听,虽然她一直认为上帝造人,应该在耳朵上装个开关,可以开合,免得听多了废话听得生茧。
纪敦木低下头,他站得很近,那股熟悉的资生堂男用古龙水清新草药香味传过来,尹白又希望上帝可以在人类鼻子上也添个开关。
尹白心里想的是一件事,做的又是另外一样,她拍拍小纪的肩膀,“你要是坚持耿耿于怀,徒令台青难做。”
小纪感动之极,顺手握住尹白手背,深深吻一下。
描红看到这一幕,至为震荡震惊,可能吗,看得这么开,做得这么大方,表现得若无其事。
太残忍了。
尹白为何虐待自己?
描红知道她要学的事太多,但这一项,她无论如何不要懂得,她情愿一辈子做个狷介小器女人,换了是她,她起码叫纪敦木吃一记耳光,还有,要好好教训台青,爱不爱这个男人是另外一件事,但他不能丢她的脸。
尹白抬起头,看到描红一脸不满,向她笑笑,似说:将来你会明白。
台青出来了。
小小黑色棉上衣,露背,配短裙子,头发用一条宽缎带束起,更显得剑眉星目。
候机室众人以为是哪一个女明星,纷纷转过头来。
台青一眼看到尹白,大声叫姐姐,再看到描红,又喊二姐,把手挽着的一只行李包扔在地下,奔过来与她们拥抱。
描红见台青一派天真,实在不愿相信她是一个坏女孩,只得也迎向前来。
台青关怀地问描红:“习惯吗,趁这会子多吃点多穿点。”
描红不以为然,甩开台青的手退后一步,她把她当次百姓,乡下逃荒上来的难民?
尹白见势头不对,连忙一手拉一个妹妹。
那一边纪敦木见有机可乘,拾起行李包跟在她们后面。
谁知台青生气了,转身在纪君手上抢过那只巨型背袋,气鼓鼓佯装不认得他,拉着姐姐往前走。
尹白大表意外,揶揄纪君:“同志仍需努力。”
描红却觉得台青可能在演戏。
最尴尬的是纪,弃了那边的船,却登不上这厢的艇,两头不到岸。
在异性群中小纪也算是无往而不利的一个人物,此刻被台青冷落,有难以下台的感觉。
明明在台北见过她,还是好好的有说有笑,忽然脸色说变就变,分明是耍手段,纪敦木停住脚步,看着三个女孩子的背影,心中如倒翻五味架,尹白从来不曾这样对待过他,尹白是个公正的女子。
就因为这样,尹白也欠缺一丝女性应有独有的狡黠韵味,而台青,她是一个狐女。
纪敦木自嘲:谁说人不会犯贱?他急步追上去。
台青始终不曾正面看他,随姐姐到停车场取车。
描红到这个时候,更不方便与他招呼,她要是再一插手,关系岂非比大代数更加复杂。
纪君进退两难,不由得惆怅起来,不过是几个月前的事罢了,他与她们三姐妹翩翩起舞,何等热闹,如此良辰美景,可能永远不会重视。
只有尹白一个人向他摇手说再见。
上了车,描红坐后面,台青在前座系上安全带,转过头去说:“这下子你的愿望可达到了。”
描红不去理她,眼睛看路上风景。
尹白陪笑道:“出外留学是我们所有人的愿望。”
台青略觉气氛有点不对,讪讪地说:“但是对描红来说,尤其难能可贵。”
描红忽然冷笑一声。
尹白心里着急。
果然,台青问:“描红怎么了?”她可以嗅到敌意。
尹白急忙说:“刹时间离开家乡,她已算适应得很好,对了,我们三个很快会成为一家大学的同学,多开心。”
台青看着姐姐,“爸爸说你不必牺牲学业来支持描红,描红的学费由他来付。”
尹白笑道:“这些细节可以慢慢商量。”
谁知描红说:“尹白,我情愿做苦工都不要他人施舍。”
火药味渐重,尹白暗暗叫苦。
台青讶异说:“我爸爸是你叔叔,请你不要见外。”
描红抢白,“我不会象你,别人的当自己的。”
台青涨红面孔,“你讲什么?”
尹白大叫:“小姐们,不要说下去了。”
描红提高声音,“你为什么抢走姐姐的男朋友?”
台青喊:“我没有!”
“还说慌,你这样对姐姐,良心何在。”
“这事姐姐信我无辜,我不必向其他人交待。”
“姐姐甘吃哑巴亏不同你吵才真。”
尹白恳求:“请停止讨论这个问题。”
台青辩曰:“那人到台北来,只说姐姐有话托他讲,我并没有同那人多话。”
描红冷笑,“这就怪了,那人神机妙算,忽然就知道你几号来香港。”
台青语塞。
描红责备她:“你太过份,还叫他到飞机场来耀武扬威,不给姐姐留一点面子。”
台青瞪着描红,“你才可怕呢,你这个红小兵,你就会清算人。”
这句话如刀子一般割伤了描红,她在后座跳起来,“沈台青,我不能与你靡烂腐败的心灵交通。”
台青瞪起大眼睛,“姐姐不在这里的话,我就打你。”
尹白大受刺激,车子走之字。她只得驶到最近的避车处停下来。
“小姐们,求求你们,不要再吵了。”
她伏在驾驶盘上,忽然之间,觉得无限疲倦,无法控制情绪,开始哭泣。
描红与台青十分吃惊,面面相觑,自动噤声静下。
尹白饮泣一会儿,用纸手巾抹干眼泪,“不要再为这种小问题争吵,想一想,我们三姐妹聚头的机会率微之又微,应不应该珍惜。”
描红低声倔强的说:“这也不表示台青可以随便欺侮人。”
台青不服,“我问心无愧,不过,我听姐姐的话,你可以继续侮辱我,我决不回嘴。”
话虽如此说,唇枪舌箭却未有稍止。
尹白正在束手无策,忽然自倒后境内看到一名交通警察将他的白色机车驶过来停下。
尹白忽然想到那条大人恐赫孩子用的、百发百中之千年古方,说道:“警察来了”
果然,描红与台青两人有强烈反应。
尹白暗暗好笑,“证件都在身边?”
她们同声同气答:“在。”之后又瞪对方一规。
警察过来,俯身问尹白:“小姐,有什么事吗?”说的自然是粤语。
台青与描红听不懂,简直不知道错在何处,现出傍徨的样子来。
幸亏交通警察年轻英俊,礼貌周到,说话又客气,不然的话,连尹白都要紧张起来。
当下尹白说:“刚才车头好像有点奇怪的声音,所以我停下看看。”
警察问:“现在还有没有事?”
“我正想驶回大路。”
“我替你开路。”
“谢谢。”
警察上了机车,尹白跟着他驶出大路。
描红紧张的问:“我们到哪里去?”
尹白紧蹦着脸,“他要请我们到局里去谈话。”
台青面孔刷一下变白,“为什么?”
“因为这车上有人不友爱。”
描红与台青一怔,立即明白了,羞愧地靠在车座上,不再出声。
尹白松口气。
那位警察向尹白打一个手势,把机车驶远。
一直到口家,尹白都可以安心驾驶。
同时她也注意到,有一辆小小红色开篷车尾随在后。纪敦木的车子。
到达家门,台青先讪讪开口:“姐姐把我们当小孩子。”
尹白看她一眼,“非凡作为似孩子的,都怪不得别人把他当孩子。”
描红躲在尹白身后,一个字不敢说。
红色跑车在她们身后停住。
尹白走过去,对它的司机说:“今天到此为止,我们都累了,需要休息,你暂且打道回府,明天请早。”
纪敦木觉得这番话非常合理,尹白已经做得无懈可击,况且楼上有沈先生沈夫人在,以他目前的身份不知向长辈如何交待,就此收蓬也很应该。
他把车子调头,并且对尹白说:“我一生一世都感激你。”
语气非常诚恳逼真。
且不理这是否与小纪的精湛演技有关,尹白苦笑,谁要男人衷心铭谢?她只要他们爱她。
爱,爱爱爱爱爱,爱得眩晕,不能自拔,眼里只有她一个人,尊她为大,有若神明,宠得她头昏脑胀,天地变作蔷薇色,世界只剩他们两人。
谁要男人把女人当恩人?
沈太太先发觉三个女孩子神色有异,尤其是尹白,眼皮红红,又不是新式化妆,倒似哭过模样,两个妹妹跟在身后,神情萎靡。
分明是有过争执。
要命,这三个女孩子还得挤在一间房里共渡一段日子,如何是好?
沈太太不禁暗暗着急。
尹白尹白你千万要为父母争一口气。
台青一叠声说累,进房去淋浴休息,描红在厨房吃冰淇淋,尹白躺在书房里,三女居然没有成墟,反而静寂一片。
沈太太才不去理她们的闲事,乐得耳根清静。
在多年教书生涯中,小孩子吵架,她见得多了,小孩子的心理,她也懂得一点,总而言之,见怪不怪,其怪不怪,其怪自败。
果然,隔不了多久,描红便过去向尹白道歉,台青没睡着,出来讪两句,当下含糊地言归于好。
尹白自幼习惯独处一室,凡是旅行都要租一个单人房,所以该晚是最后睡着的一个。
描红己睡了一觉,朦胧间睁眼,看见尹白站在窗前,便轻轻问:“在想什么?”
尹白转过头来,笑笑答:“这样闹哄哄日子真容易过。”
描红点点头,“是的,根本无暇去想人生大道理。”
“想来也无益,华人深信其理,故此天天打锣敲鼓地过。”
台青转一个身。
尹白说:“睡吧。”
第二天,台青与描红在研究粤语发音,一边讲一边笑,和好如初。
尹白听见她们说:“咪野,即什么东西咪野,多古怪,匪夷所思。”
“还有亨朋冷,”台青笑,“即统统,全部的意思,亨朋冷交给我,亨朋冷听我说,亨朋冷不是好人。”
台青眯起眼睛,侧侧身,学一个风骚样,娇声娇气地问:“咪野吖?”
她们真懂得化腐朽为神奇,化沉闷为乐趣。
描红与台青两人可乐不离手,尹白怀念黑松沙示,但喝的是黑咖啡。
从抽屉底尹白找到了几把当年乘凉用的旧扇子,不管式样,孔明扇团扇摺扇一视同仁,三姐妹拿着扇子装模作样一字排开跳起舞来。一边还唱着流行曲:“送上万千温柔,半醉新月,良夜未深透,人生如一梦,难计缘去来,尽贺这晚相逢……”
电话来了,尹白去接,对方清晰地听到莺声呖呖,乐声悠扬,不由得神往。
“什么好节目?”
呵是韩明生君。
尹白还来不及解释,韩明生已经听到女孩子在唱“真痴假情,亦是一样笑容,醉柳映月娇也羞,今宵愿陪君,醉酒共同饮”,接着是银铃般的笑声。
韩明生笑说:“看样子你的姐姐妹妹全部来了。”
尹白笑,“才来两位罢了,若真的都到齐了,可组织歌舞团走埠巡回演出。”
“叫什么名字?”
“中华齐格飞。”尹白笑。
“听说上海最早的歌舞团叫梅花。”
“不是叫明月吗?”
“敢不敢叫长城歌舞团?”
“岂敢岂敢。”
“团长不会有空出来吧?”
“对不起,走不开。”
韩明生不服气,“你们始终要结婚生子,各自成家的。”
尹白不受激将之法,“十年后或许。”
韩明生改为恐吓,“嘿,当心你妹妹们不声不响弃你而去,剩下你一人做老姑婆。”
尹白一点不怕,只是笑。
韩明生一颗心被她笑得又软又酥。
“这样吧,”韩明生说:“我请她们喝咖啡,大家一起出来。”
尹白也学乖了,“我们一向单独行动。”
“那么你一个人赴约,半小时后我在楼下等你。”
“好的。”
尹白放下电话,又操弄一下舞步,便推说有事,换件衣服外出。
稍后台青也接了一通电话,亦跟着出门。
只剩下描红一个人坐在客堂里把玩扇子,哼着适才的曲子。
沈太太看见,笑着说:“真没良心,丢了你一个人?”
描红转过头来,“婶婶,请过来。”
“有没有想家?”
描红点点头。
“到了那边接上功课就好了。”
“真希望早点去。”
“不一定呵,在香港先受一下西方文化洗礼,自有好处。”
“婶婶,尹白与台青都有自己的家,独我寄人篱下。”
沈太太笑道:“你不该这样见外,莫非要我把尹白派到北京去替你。”
描红笑了。
“一家人三个女儿并不多,你别多心。”
“祖母问我还回不回去。”
“你怎么个打算?”
“我不知道,说不上来,见一步走一步罢了。”
沈太太安慰她,“人人上午不知下午的事,上天有安排。”
“婶婶,到了加拿大,我仍跟你住。”
“好好好,四个房间,任你挑选,不过你二叔的意思是——”
“婶婶。”
沈太太笑,“行,只要你高兴,不过你二叔的房子才大才美呢,地段也高贵。”
描红摇摇头。
还是香港家庭比较适合她,一向与内地有接触有了解,再说,香港人的灵活弹性举世闻名,从尹白身上不知可以学到多少。
“不过,”沈太太叮嘱:“千万不要怀有偏见歧视。”
描红答:“我明白。”
“也不要介意偏见歧视。”
“谢谢婶母忠告。”
尹白稍后就回来了,手上提着点水果。
她笑说:“人家问我拿照片看,这才想起,我们三人根本没有好好合照,不如明天就到照相馆去。”
描红的学生上门来,有她忙的,尹白不去打扰。
三人当中,台青无疑最享福,她父亲财雄势厚,人未到,已经买好房子汽车在那边,相形之下,连尹白都几乎患起自怜症来,不要说是描红了。
这次台青转校,看样子她父母要一直陪到入学才肯走,届时偌大房子,想必要找家务助理,尹白看过台青的一双手,水葱似,柔若无骨,摸不到关节,但愿她懂得烧开水。
问尹白疼哪一个多些,当然是描红,台青拥有太多太多,堪称是个幸运儿。
台青回来的时候天已黑透,描红还在书房与学生纠缠,尹白捧冰茶进去给描红,台青看见,嚷着要。
尹白问:“你去撒哈拉来?”
台青把姐姐拉到一旁,“我去见纪敦木了。”
这根本在尹白意料之中。
看到台青如此为难,尹白索性问:“你喜欢他?”
台青十分烦恼,“我不知道。”
尹白倒相信她,少女往往不懂得自己的心,不然怎么会那么容易被异性乘虚而入。
本来尹白可以给台青几句忠告,只是此刻身份尴尬,不便置评。
纪君的手段当然胜过台青学校里那些小男生多多,那干小青年懂什么,大不了一辆机车跑天下,顶多冰室里喝杯木瓜牛乳,西门町抢张黄牛票而且。
纪君条件学识大大不同,尹白当然比谁都清楚。
台青对尹白说:“姐姐,我很抱歉。”
“台青,他跟我是很普通的朋友,只不过我认识他在先,你别放在心上。”况且,尹白微微一笑,真的要抢,不见得立即可分胜负。
台青坐下来,轻轻叹口气。
尹白笑了,妹妹好似六十年代文艺小说里那冰清玉洁的女主角,一旦遇到她生命中的混世魔王,一点办法都没有,只盼望到后花园去烧香祝祷上天保佑。
描红这时恰把小学生送出来,无意听见台青幽幽地说:“我该不该接受纪君的追求呢。”
她关上门,忍不住说:“你怎么可以问姐姐你该不该接受姐姐男朋友的追求?你为什么不问姐姐你该不该剥姐姐的皮来做大衣?”
台青跳起来,“描红,你再歪曲事实,我必不放过你。”
不爱红装爱武装?
尹白叹口气,“何物纪敦木,我们三姐妹意为他阋墙。”
台青走到描红面前,“你向姐姐道歉。”
尹白:“我不需要任何人向我道歉。”
描红伸手推开台青,“你咄咄逼人。”
尹白见她动手,连忙挡在中央,她快,台青也快,一手刚好推在尹白肩上。
描红冷笑,“还打姐姐呢。”
到这个时候,尹白也明白了,描红实在多多少少是妒忌台青生活丰足矜贵一如暖房中的花蕾,故意借题发挥来挫她的锐气。
台青哭起来,去扭打描红,描红一甩手,把尹白推后三步,尹白绊倒茶几,摔在沙发上,描红来扶她,被台青一掀,二人一齐倒在尹白身上,尹白痛得流下泪来,只怕肋骨不保,
描红见打老鼠反而伤了玉瓶儿,一时情急,亦哭起来,这一场眼泪已经压抑长久,一发不可收拾。
沈太太当然听见这一场大闹,她一贯不闻不问,一视同仁,无谓偏帮哪一个,坐在房中不动。
尹白见比上一次闹得更凶,不知如何收拾。
幸亏沈先生应酬完毕返来,看见三个女孩子滚在一堆,还以为是玩,笑问。“捧角?”
三人这才一个个挣扎起来。
第二天,三个不瞅不睬,电视节目中恰巧播放女子泥将摔角,描红觉得新鲜奇突,看了一会儿,才记得昨夜三姐妹才上演过同类型的好戏,不觉尴尬起来,只听得尹白冷笑一声,台青亦低下头。
稍后尹白要出去,台青追上说:“姐姐,我想你陪我去买一部打字机。”
尹白淡淡地答:“我有约,不如让描红同你去,正好练习广东话。”
台青顿时无言。
描红在一边咕哝:“一个电话,自然有人送了来。”
尹白不再做保姆,自顾自出门。
她与韩明生在一个古玩拍卖场所碰头。
她轻轻到他身边坐下,他看见她,向她笑一笑。
拍卖员正在介绍手中一件玉器:“这件玉觥作犀角形状,口缘琢的雷纹一圈,器身遍布浮动的流云纹,三只浮雕的金螭,生动活泼地攀沿在酒觥上,整件作品十分精细,色泽温润亮丽。”
尹白轻轻叹口气,“玩物丧志。”
韩明生轻轻答:“你放心,我无物可玩,我无志可丧。”
“那很好,很适合我。”
他们转到另一个地方去喝茶。
尹白看餐牌选食物,一边读出来:“格雷伯爵茶,玫瑰花瓣果酱……韩明生,我们前生莫非做过什么好事,今生有这般享受?”
韩君聪慧地答:“尹白,并非你做过什么,或是没有做这什么,一切纯属运气。”
真的,运气。
“你仍欠我半品脱啤酒。”
“此刻就还你。”
“欢迎欠到来生。”
尹白竖起一角眉毛,这不像韩明生,这像纪敦木。
“你倒想。”
韩明生按住她的手,恳切地说:“再让我欠一会儿。”
尹白垂下双目,长睫似蝴蝶翅膀般震动,像是考虑良久,然后说:“好吧,再欠一刻,然后非还你不可。”
一整个下午尹白都维持那种愉快的感觉。
家里没有人,她取出一大叠信纸壳,疑了一封简短明了的英文信,逐封用打字机写:“沈小姐,假如有一位沈小姐的话,请尽快与香港沈尹白沈描红沈台青联络,附上族谱一份,阁下芳名已用红笔圈出,我们三人用蓝笔代表,盼望姐妹通个消息,维系亲情。”
她附上详细电话地址。
一边做一边吐吐舌头,哄她们的,什么亲情,见面不到三天就争男孩子打架哭闹,十分不堪。
但,打死不离亲兄弟,自己人没事在家无聊鬼打鬼是一回事,一遇外侮,立刻手拉手团结起来。
这是真的。
尹白正把寻访得来的海外地址打在信封上,描红与台青双双返来。
两人四手合捧一盒东西,尹白一看,就知道是一具两重电动打字机。
两人一起出去办过事了,瞧,到底是自己人。
“姐姐在打什么字,”台青搭讪地过来,“要不要帮忙。”
尹白睨着她俩。
描红却道:“尹白,本市有那么出名的一条街,你都没说过。”
尹白纳罕,“什么街?”
“我们去逛上环一带,经过货仓,见工人操作,便停下观看只听见他们嚷嚷‘去仆街,去仆街’这是哪里的一条大街,叫人争着去逛?”
尹白先是吓一跳,随即睁大双眼,看着她俩。
台青说:“我也是第一次听到,咪野仆街?亨朋冷都仆街?”
尹白憋得涨红面孔,终于忍不住,笑得打跌,笑得弯腰,笑得流泪,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唉呀呀,这的的确确是香港街知巷闻的一条街。”
这下子可报了仇了,强龙不斗地头蛇,尹白得意洋洋,任凭两个妹妹调皮,还是给她讨到便宜。
但是尹白随即想到她快要离开这块土生土长的地方了,内心不禁一阵黯然,世上还有哪一个角落可以穿着香奈儿的时装走进中药铺买一剂清热茶叫伙计代煎了喝下?
有一封信要寄到马达加斯加,台青拆开纸盒取出打字机,插上插头就替尹白打好信壳。
描红发觉她起码多一样技能待学。
原来不是秘书才会打字的。
姐姐妹妹懂的都那么多,她非得拼命学习不可。
尹白把联络表姐妹的计划说了一遍。
台青问:“打算与她们做笔友?”
“我想知道她们的生活情况,她们父母开始组织家庭的时候经过些什么困难,还有,当初是什么促使表叔们迁徙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描红说:“只余我父亲留在原地。”
尹白说:“那是他伟大之处。”
台青说:“华侨也很勇敢乐观,去到哪里都开枝散叶,石头里都种出花来。”
真的,尹白数数手中的信,一封寄到文莱,另一封到墨尔钵,一封是三藩市,最后是马达加斯加。
尹白小时候还见过表叔伯的贺年片,奈何渐远渐无书,各有各的难处,各有各的琐事,成年人很难滔滔不绝互诉衷情,越不说越没话说,冷下来就变成这样,终有一日,姐妹街上相逢而不识。
不,一定把这些信寄出去。
尹白说:“我们去拍张合照,附在信上。”
“对,一张图片胜过千句文字。”
描红问:“这几个地方,哪一个最好住?”
尹白答:“文莱的苏丹是全世界最有钱的人……”
沈太太听到她们聊天,站在一旁,三个女孩子有一个角度象得不得了,沈太太一时间胡涂了,有点分不清哪个才是她亲生的女儿,一个,抑或三个都是,她定一定神,尹白象有微褐色皮肤,沈太太又似看到自身,时光倒流,去到少年十五二十时。
一晃眼已是中年人。
人生如梦。
这时候尹白转过头来问:“妈妈,描红问你有无姐妹。”
沈太太摇摇头,“十分遗憾。”
“台青有两位阿姨,描红有一个姨妈。”
忽然之间,尹白把中国人所有亲戚的称呼研究得一清二楚。
台青笑,“他们的子女也是你的远房表兄弟姐妹。”
尹白侧着头,“爸爸的哥哥的太太的妹妹的孩子,一句话说得完,不算太远。”
沈太太笑道:“你们先把姓沈的姐妹找齐了再说吧。”
她们到照相馆拍照片,全体白衬衫,头发尽量留一个样子,在长登上一坐,摄影师先看呆了。
描红与台青叽叽叭叭说着普通话,尹白指挥她们双手叠在膝上,双目往前看。
摄影师便知道尹白最大。
宝丽莱样照出来,三个人争着看,深觉满意。
摄影师说:“加些胭脂。”
尹白便取出一管口红,大家抹一点,拍了好几个款式,约好三天后拿。
归途上台青一直说父母来了之后怎样怎样,描红觉得不是滋味,脚步渐渐堕后。
尹白转头找她,轻轻说:“我说过照顾你,一定照顾你。”
照片效果奇佳,尹由连忙多印一打,方便描红寄几张回家,尹白在照片后逐张注明:右起尹白描红台青,附在寻人信内,丢进邮筒。
这个时候,尹白己经习惯与妹妹们同住,听着匀净细微的呼吸此上被下,当作催眠曲,睡前又可以胡说八道,就算看杂志小说也能交换意见。
孤独多难受。
这段期间计划有变,台北的沈锦武忽然有要事缠身,不克来港,在电话中同兄弟交待了大半个小时,着他带着台青上路。
尹白第一次看见台青的脸色转白。
她接过电话说下去,双眼中泪花打转。
尹白很关心,问母亲:“台北有事?”
沈太太无奈:“你二伯伯有外遇,事情拆穿了,在纠缠中。”
“嗄!”
描红也听到了,怔在那里,没想到无忧无虑的台青会突遭家变,可见人的幸福永远不能完全,不禁心平气和起来,跟着又同情台青。
“二伯伯竟是那样的人!”
沈太太当然不便直评、附和、或是反对。
“是不是因为多赚了一点钱?”
沈太太更不能回答。
尹白看见台青拿着电话边说边落泪,泪珠儿一串串滴下来,且用手捂着脸,尹白去拿一盒纸手帕放在台青膝上。
终于讲完之后,台青嚎陶大哭,描红绞了热毛巾替她擦脸。
尹白问:“愿意倾诉出来松弛一下吗?”
台青抽噎说:“母亲离家出走口宜兰娘家去了,舅舅们要叫父亲吃官司,要不拿武士刀砍他。”
描红吓一跳,退后一步。
尹白忙说:“这些都是气头上的话。”
“原来父亲一早有个情人养在外边,我早已添了两名弟弟。”
尹白像听天方夜谭一般,半晌才问:“多大?”
“大的五岁,小的两岁。”
也是尹白与描红的弟弟呀。
描红说:“我的天。”都是接吻跟旧情绵绵这种风气惹的祸。
“父亲要同母亲离婚娶另外一位太太。”
描红轻轻说:“那你落了单了,同我一样。”
尹白看描红一眼。
“二伯伯不陪你去加拿大?”
台青摇摇头,“他说我已经二十一岁,有福自享,有祸自当。”随即又哭泣起来。
尹白没想到这两句成语可以这样改造,倒是开了耳界。
沈太太来叫,“台青,出来喝一杯宁神茶。”
尹白跟描红说:“人有旦夕祸福。”
描红大惑不解,“那么幸福的生活竟不好好珍惜,我父母在牛棚里吃尽苦头尚誓死相依为命。”
尹白叹口气。
人真是奇怪的动物。
“为什么要两个太太,表示什么?”
“描红,不要紧张,不过是很普通的事,台北香港上海都天天发生,不必多提了。”
勾起尹白的回忆,她记得很清楚,小学六年级那一年,父亲时常夜归,母亲变得烦躁不安,没有人再理会她的功课,跟着,有一个女人打电话到沈家来,莺声呖呖的找沈国武先生,父亲一听,立刻换衣服出去……
那时候小,只觉得害怕,隐隐约约知道父亲或许会离开家庭。
一个深夜,尹白睡醒,看见客厅的灯火还亮着,她蹑足偷听大人说话,只闻得母亲说:“尹白归我,你走好了。”
小小尹白立即扑出去抱着父亲的腿痛哭,仰起脸蛋,拼死命哀求:“爸爸不要走爸爸不要离开我。”
她父亲哭了,母亲亦哭,一家哭到天亮。
父亲还是出去了,但稍后旋即返家,之后,电话与那女子都销声匿迹。
尹白一直把这件事埋在心底,直到今日,才提出来温习一遍。
尹白落下泪来。
描红不知就里,只为尹白同情心丰富,这方面,她不能同姐姐比,姐姐真是个热情的好人。
尹白佩服母亲,她一直像患失忆症,绝口不提此事。
故事还有条尾巴。
过了差不多一整年,尹白有次因事上父亲办公厅,在传达室等,父亲没出来,一位穿白衣的女子却走过来细细打量她。
尹白本能地展开笑容。
那女子相当年轻,容貌秀丽,气质也很雍容,问道:“你是沈尹白吗?”
尹白连忙站起来,“请问您是哪一位?”
那位女士牵牵嘴角,声音落寞,“我是谁,并不重要。”
她摸一摸尹白的前额,转身离去。
孩子们心灵空明,第六感特强,尹白一刹那明白她是谁,怔怔地坐下。
跟着,父亲出来了,尹白并没有提起那位女士,尹白同什么人都没有说过,转眼十多年。
到了今天,她忽然忍不住,把秘密告诉描红。
描红低着头无限唏嘘。
尹白去找母亲,沈太太坐在露台的藤椅子上,看到尹白,转过头来笑。
尹白拥抱母亲,她俩总算险胜,只留下一个不为人知的伤疤,台青母女却没有这么幸运。
不过不幸中之大幸便是台青已经成年。
台青独自犹坐书房饮泣。
尹白考虑一下,养兵千日,用兵一朝,一个电话拔到纪敦木那里,叫他好生哄撮台青。
尹白同父亲:“细节如何?”
“那边那幢洋房仍属台青所有。”
尹白松口气。
“学费与生活费也早已汇到银行。”
沈先生叹口气,“你同台青说,父亲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亦渴望得到快乐,叫她原谅他。”
这番话,分明是对尹白而说。
尹白忽然间:“你快乐吗?”
沈先生微笑,“我极爱你,尹白。”
尹白感激地说:“我知道,父亲。”他爱女儿多过爱自己,且以行动证明这点。
稍后纪敦木应召而来,沈先生开门,见是他,相当讽刺的问:你找谁?”
“沈小姐。”小纪含糊的答。
“哪一位沈小姐。”
尹白不得不挺身而出,“我。”
纪君才能进来。
尹白示意小纪到书房去。
沈先生同妻子说:“香港人永远要吃亏点。”
借题发挥得也有点道理。
过一刻纪君出来说:“我与台青出去兜兜风。”
尹白象家长似点点头批准。
描红在他们身后说:“温室娇娃,不堪一击。”
人不吃苦是不会长大的,这次台青能够避开战场,不用目睹父母互相残杀,应当庆幸。
台青散心返来,双眼如核桃般肿,全身水份象都已经涌到面孔上,花容大为褪色。
她对尹白说:“纪敦木说他永远陪我,天涯海角,在所不计。”
呵这样说来,小纪倒是真心的。
台青又说:“现在我只剩下姐姐你同他了。”
“胡说,你爹妈永远是你爹妈。”
“等他们闹完这一场,我已经三十岁。”
三十岁,对年轻女孩来说,三十岁是人类年龄的极限,活过那个年纪,应同化石差不多,连冰淇淋都没有资格吃了。
看样子台青与小纪确有缘份,不是发生这件事故,纪君还得盲目兜圈,此刻台青伤心欲绝,精神涣散,造就了纪君。
晚上,台青蜷缩在床上,犹如一只小小白老鼠,描红过去同她说:“人生在世,焉能不见生离死别,我老实同你说,本来我有一个哥哥,在那个十年,患染肝炎,得不到医治,没能活下来,你这一点小小打击,算是什么呢。”
台青一时没有说话,但渐渐伸直了身子,恢复正常姿势。
过两天尹白收到了回信,从文莱寄来。
信用英文写:“我也是沈小姐,但已经同一位区先生结婚,”看到这里,尹白太息,哎呀,已经变成鱼眼睛了,缘何急急嫁人?她读下去:“收到你们消息,十分兴奋,以后切记继续联络,我父母问候你们的父母,寄上近照若干,我今年二十七岁,应是你们老大姐,沈翡翠字。”
尹白心头一热,赶紧把信派司给台青与描红。
照片中的沈翡翠脸容丰满,抱着一个可爱的女婴,尹白叫“哗,原来我们已经做了阿姨长远了。”
沈翡翠在族谱上圈出她的位置,她是尹白大表伯的女儿,另外注着:家父在汶莱镇天然气公司任工程师,区君是他下属。
另一张照片是阖家在镇上回教寺院门口拍摄。
沈太太说:“看样子生活过得很好。”
“是呀,太祖公在天之灵应深感快慰。”
沈氏夫妇笑了。
由描红回了信。
这几个月,描红的进步与收获最大,现在她每天学打字,这种技巧,只需要专心注时间下去练,没有不成的,三两个星期就运键如飞,倒显得尹白外行,她一向没练成指法,只用头三只手指。
尹白当然盼描红青出于蓝,青胜于蓝。
信写好了交尹白过目,文法有点别扭,但并没有错,尹白不喜改动人家的原稿,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风格,改来改去,谁晓得会不会改掉一个莎士比亚。
台青过来伸手要求看描红的作品,尹白觉得这种良性竞争无可厚非,便交给台青。
台青早已不敢小视描红,却还诧异这封信的水准奇高,描红把外文控制得十分到家,字里行间,流露着丰富真挚的感情,更令台青佩服。
台青没有宣之于口,嘴里淡淡的说:“没有英文,不知如何传达讯息。”
尹白笑,“翡翠懂得签名,已经很不错了。”
描红指着那个中文名字也笑,“看,用涂改液更正过的,开头她把羽同非两个部位调乱了。”
尹白说:“还是咱们三个最幸福,我们懂得书写阅读,我们能看中文小说,会唱中文歌。”
台青想起一年暑假,她母亲那边的亲戚把孩子自美国带回探亲,叫孩子去参加中文补习班,那小泼皮不肯去,跳上沙发,用外语号叫:“我不是中国人,我不要学中文!”台青有扑上去给那小子一巴掌的冲动。
但是他说得对,他的确早已不是中国人,他生活在美利坚合众国纽约州纽约市,持该国发出之护照。
那小子是美国人。
他对中文没有兴趣,谁也拿他没奈何。
尹白见台青沉思,怕她钻牛角尖,便岔开话题:“我盼望其他那几位姐姐速速自动献身呢。”
那边女佣说:“小姐的电话。”
三位沈小姐齐齐转过头去。
女俯尴尬,忙补上一句:“是大小姐。”
尹白知道是韩明生找。
韩君同:“不用上班的生涯肯定赛过神仙?”
尹白答:“我发觉天堂与地狱之别在乎需不需要工作。”
“太夸张了。”
“你怎么解释玩一整天都不累,而往往一想到工作就垮下来?”
“懒惰。”
尹白笑。
韩明生抱怨:“我看不足你。”
尹白不知如何回答才好,过一刻说:“我们家忙得不得了,装箱公司下午上来打价。”
“对,”韩明生幽默的接上去:“水喉需要修理,金鱼缸破了,妹妹的心情欠佳,大门口的电灯泡待换,所以你都不能抽空见我。”
尹白微笑,自这一刻开始,她知道韩明生已经代替了先头那个人的位置。
“也罢,”韩君说:“到达彼岸也许我们有更多的私人时间。”
“不一定呵,瓷盘会漏水,后院有草待剪,妹妹有功课请教我,父母要与我逛街。”
韩明生的一颗心落了实,这番话有点打情骂俏的意味,可见两人的感情有进展。
尹白悄悄说:“你都不送花给我。”
“我是情愿把钱省下买一幢宽敞点房子的人,尹白,你不嫌我太过实际吧。”
尹白答:“我也已经到达懂得欣赏务实的年纪了。”
韩明生在那头十分感动,沉默良久,才嗒一声放下电话。
尹白抬起头来,发觉描红满心欢喜地看着她。
小红有小红表示感情的方式。
“笑什么?”尹白问。
“高兴呀。”
“高兴些什么?”
“恭喜姐姐找到谈得来的朋友。”
这话一点漏洞也没有,尹白只得微笑说:“多谢关心。”
尹白很能办事,装箱公司漫天讨价,她来个着地还钱,细细斟介。
一个下午就这样消磨掉,最后洽义好搬运日期,大功告成。
“不经一事,不长一智,”接触的大大小小事情多了,尹白自比妹妹们老练。
傍晚,台青共拨十四次电话到台北沈宅皆无人接听。
每次响三分钟,讯号自动截断。
台青似打了败仗一样。
到底发生什么事,家里难道连佣人司机都已经遣散?
台青恨不得飞回去查个究竟,但是心里知道,即使人在台北,也挽回不了什么。
也许父亲一直忍到她离家才发作,就是不欲她作目击证人。
半小时后,放弃通话,台青额上布满汗珠,只得走出露台吹风。
父亲婚变,独自改变了她整个人生观,台青希望这种事万万不要发生在她身上。
尹白问台青可要看戏。
台青摇摇头。
她丝毫不喜港产电影,它们泰半粗俗喧哗到不堪接受地步,描红却刚刚相反,认为可以自影片学习港风,一有机会便跑电影院。
看情形,她们三人当中,描红最适应新环境。
她们还是出去逛街了,在上海或台北,入夜后人走街上,总有看到自己影子的时候,在香港却不,灯火灿烂辉煌到统共看不到黑影,除非走到极远极远的郊外去,但那里也许已经不是港境。
尹白告诉妹妹,这样的夜市,在任何都会都属少见。
逛得累了,自然不再去想东想西,回到家,揉一揉酸软的大腿小腿,淋浴后上床休息。
每一个晚上,她们都拟一个问题互相讨论。
是夜题目:最希望得到什么。
台青再直接没有:“我知道没有可能,但望父母和好如初。”要到失去才知道当初拥有是何等矜贵。
描红说:“学业有成,找到工作,把父母接出来,虽然我知道他们一定拒绝。”
都与父母有关,可见孝顺女儿不少。
尹白有点惭愧。
“姐姐,你最希望什么?”
“我满足现状,没有实际的愿望。”
“如意郎君呢?”描红笑问。
尹白笑答:“我肯如他的意思,他自然肯做我郎君,不用担心。”
台青皱皱眉头,“描红用字就是这点落后,俗不可耐。”
描红对台青的批评置之泰然,“古老有古老的味道。”
尹白见描红不与台青斗嘴,十分快慰,冲口而出:“愿我们姐妹永远友爱。”
“战争停止。”
“饥饿绝迹。”
“每一种疾病都有药医治。”
“大人生活愉快。”
“儿童无忧无虑。”
她们哈哈哈哈哈地笑起来。
过两日,韩明生约尹白出来表态。
真的。
他真的肯把心事倾诉。
韩明生静静地说:“我这前半生,不是不像个浪子,私生活倒还算严谨,只是太爱四海为家,反正没有根,索性到处流浪,走到何处就喝哪里的水,但现在,我愿意以你的家为家。”
尹白抬起头来,双耳十分受用,她就是有福气常听这种轻而绵的情话,真是荣幸。
是真是假,何用计较,享用了再说。
“我希望你在新地头找得到工作。”
“我的联络网比别人强些。”
“即使不,相信将来你也不会抱怨我。”
“不得不问一声:你可愿与我成家立室?”
尹白不作答,太草率了,前面许还有更美的风景。
她继而发觉一件事:今日的适龄男性比女性更渴望过安定的家庭生活,以及拥有一两个可爱的孩子。
尹白温和的说:“你太冲动了。”
“我?”韩明生笑,“很少有人这样形容我,即使是,那纯因你魁力使然。”
“多谢你的赞美。”
尹白分析他的心理,照常理推测,韩明生不应冒昧在时机尚未成熟时提出婚约问题,但他知道尹白快要走了,情绪受到离别的冲击,产生变化,原有的爱意转为浓烈,他不舍得她,唯有以最崇敬的要求来挽留她。
尹白嘴里说:“我们还有许多时间。”
“我心不得踏实,沈尹白是一个滑不留手的女子,你知道吗。”
“不,我不晓得。”尹白笑。
“她待我若即若离,我心忐忑不安,”韩明生把手放在胸前,“午夜梦回,辗转反侧。”
尹白大乐,笑得前仰后合。
韩明生无奈,“太残忍了,当一个笑话来听,视我如一个小丑。”
“不。”尹白把手按在韩明生手上,“不。”
韩明生吻尹白的手心。
她的手如她的双耳一样,并非软柔无骨,相由心生,坚毅的尹白心身如一。
“告诉我,尹白,如何可以更进一步接近你。”
“还要怎么样,”尹白诧异,“我单独在王老五寓所已经坐着超过三十分钟,对我来说,是项极大的让步。”
韩明生既好气又好笑,开个玩笑,“令尊令堂可知道你在这里?”
“当然,我往何处都不忘留下音讯,好让家人放心,你永远不知有什么急事。”
刚在这个时候,电话铃响起来。
尹白俏皮地扬扬眉毛,“这会是谁?”
韩明生去接电话,一分钟后回来,忽然说:“尹白,找你。”
“我?”
“是你妹妹:描红,快来听。”
尹白警惕起来,应急时她往往额外镇静,动作敏捷。
“描红,什么事?”
“尹白,三叔进了仁心医院,叫你赶快前去。”
尹白要隔好几秒钟才领悟到描红口中的三叔正是她的父亲,心狂跳,口腔干涸,额角冒汗,耳畔嗡嗡作响。
“尹白,尹白?”
“我马上就去。”
“尹白,路上当心。”
尹白放下电话,立刻找手袋出门。
韩明生只见女友神色大异,同三分钟前判若两人,知道是要紧大事,紧紧尾随尹白身后。
他把车子驶出,问尹白:“去哪里?”
“仁心医院。”
“谁?”
“父亲。”
韩明生吓一大跳,踩下油门,车子象一枚箭似射出去。
他在大门前停车,让尹白先上去,然后驶往停车场。
下车他狂奔到医院,平时虽然有运动,也禁不住气喘。
大堂中电梯门正要合拢,他大叫“等等,等等!”
电梯里一位妙龄女子却丝毫不予理会,韩明生恶向胆边生,用手臂去格,终于被他撑进电梯,朝那女子瞪一眼。
那女郎也正睁大一双妙目,皱起眉头,摆出一副不友善的态度。
百忙中韩明生都忍不住在心底说声好一个标致女孩。
电梯在二楼停下,韩明生冲到询问处,张口就问:“我找沈国武。”
没想到在他身后有人异口同声地打听:“请问病人沈国武在哪间房?”
韩明生转过头来,正是那个女孩,他立刻知道这是自己人,连记忙问:“你是台青?”
那个女孩摇头,“不。”
对方也猜到了,“你是韩明生。”
“对。”
这时护士说:“沈国武在深切治疗室,请上四楼。”
韩明生不顾三七二十一,“来,走楼梯快些。”一手拉着描红就奔上四楼。
一到四楼就看见尹白与医生在说话,沈太太独坐一角垂泪。
韩明生暗叫一声苦,强作镇定,前去问:“情况如何?”
尹白转过头来,看到他俩,答曰:“情况稳定,不用担心。”
“是什么事?”
“胃部出血。”
韩明生知道不碍事,松口气,见沈太太情绪低落,便去坐在她身边,轻轻说:“伯母,我们来迟,叫你担惊。”
沈太太感激他的体贴。
护士出来说:“沈国武的家人可以进去看他,但不准说话骚扰刺激他情绪。”
尹白连忙扶着母亲过去,韩明生与描红很自然地站在后一排。
躺在病床上的沈国武与平日是两个样子,面部肌肤下陷,显得特别衰老,白发萧萧,双目紧闭,尹白看见父亲这个样子,眼泪早似珠子似滚下脸颊,死忍都忍不住。
描红低头叹息一声。
短短三两分钟时间,看护已示意他们离去。
原来事发时只得描红在家补习,沈国武在外边觉得身体不适,赶返家中休息,一进门已倒卧地上,由描红致电救护车前来,再通知沈太太及尹白。
尹白到这个时候才想起来,“台青呢?”
“我已留了字条在饭桌上。”
尹白点点头,由她来做,也不会处理得更好。
韩明生诧异地听着故事,不置信地再一次打量沈描红,不错,尹白时常说起她,他一直认为是尹白过份的热情给妹妹塑造一个聪敏美丽的形象,今日闻名恰如目见,他非常佩服这个女孩子在陌生的环境里应变和能力,不禁认真地对描红刮目相看。
她身量比尹白高,肩膀也要宽一点,眉宇间一股英气,与众不同,当天下午她穿着一件白衬衫一条花裙子,并非什么名贵时装,但是看上去一点不落俗套。
这时描红象是觉得有人注视她,抬起头来,一双眼睛晶光灿烂地看向韩君,韩某不敢逼视,即刻别转面孔。
他心中惭愧,怎么以肆无忌惮地瞪着女友的妹妹来看,当人家是一团冰淇淋还是怎么的。
只听得尹白说:“妈妈,医生叫我们回家。”
沈太太答:“你们回去好了,我仍在这里等。”
“妈妈——”
沈太太扬扬手,“没有你爹的家,对我来说,不是一个家,回去也是坐立不安。”
尹白听到这番话,不禁呆住,细细回味,才知道是什么因素系着这段二十多年的婚姻。
韩明生劝说:“总要进食。”
尹白说:“妈妈不想走开,你同描红去,劳驾带两客三文治回来。”
韩明生点点头,手放在尹白肩上,尹白握住他手。
刚在这个时候,寂静的楼梯间转来一阵啪啪啪脚步声,台青气急败坏出现,一见尹白便蹲到她身边,一张小面孔涨得通红,一时开不了口。
尹白见她急得这样,便安慰她:“没事,放心。”
一抬头,看见纪敦木讪讪地站一角没敢过来。
尹白说:“你们统统去喝茶,让我和妈妈静一静。”
韩明生有点委屈,怎么搞的,一遇事,他也马上变成“你们”一分子。
台青把头伏在沈太太膝上,磨着不肯走。
沈太太只得说:“让台青在这里好了。”
纪敦木把一只手提电话放下,“要车子的时候拨给我。”悄悄的离去。
韩明生陪着描红出医院。
描红问:“二婶等什么?”
“等二叔醒来,同他说几句话,她才放心。”
描红不出声,自幼她见过的生离死别场面比较多,很多时候,为环境所逼,不允许温情流露,外表上,她知道她比尹白与台青冷酷。
她怕姐姐的朋友对她反感,偷偷看韩君一眼,见他神色自若,并且很谅解的样子,才放下心来。
“想吃什么菜?”
描红忽然决定放肆一次,她说:“有一种冷盆,上面有好几种鱼,都是烧熏的,非常美味。”
韩明生微笑,“我明白,我们这就去。”
描红感激地维持缄默。
韩君感慨:要求这么天真这么简单。
到达酒店咖啡厅,正是吃茶时分,韩有相熟领班,一下子把他们带到角落座位,他替描红叫了食物,外卖数客三文治,叮嘱道:“青瓜切得薄一点,面包对切后再切一次。”
描红知道他是替尹白叫的,尹白在这种事上极其疙瘩,与处世判若两人,稍不如意,原碟奉还,有一次吃冰淇淋,她要侍者给她浇上覆盆子酱,硬是退货。
描红十分欣赏韩君对姐姐的细心,留神注意他一举一动。
韩明生觉得描红像一个听话的小妹妹,她不似尹白另一个小妹,那一位太骄纵了,需要很大的忍让才可相处,沈描红会得照顾自己,她聪明、沉默、观察力与吸收力都强。
他给她叫一杯矿泉水,烟鱼冷盘和别的饮料终是怪怪的,要不白酒,不然就是清水。他看得出她意犹未尽,于是再给她添一个青柠冰淇淋。
描红第一次被一位老练的、体贴的、有修养的男士殷勤招待,感受奇突,于是更加沉默。
但是呵那双大眼出卖了她的心事。
一方面韩明生心底也有种酸软的感受,再也没想到例行公事服侍小姐会招致这么强烈的反应,男性地位仿佛从新抬头,不禁有点飘飘然。
这一顿饭吃得不平凡。
韩明生的鼻尖一直冒汗,裤袋中明明有折叠整齐的手帕,他却没有掏出来擦汗。
过了一会儿,他见描红没把冰淇淋吃光,便取到面前,三抓两拨清了碟子,便蓦然想起描红不是尹白,像,但明明是两个人,他这个举止无疑太过亲匿,顿时大窘,为着掩饰,急召侍者结帐。
他俩带着三文治回医院去。
尹白接过食物,眼韩明生说:“父亲醒来,同我们说过话,又再睡着了。”
医生劝说:“回去休息吧,明日探访时间请早。”
描红笑,“医生老是想赶我们走。”
尹白答:“一个病人十个亲属,挤爆医院,难怪他要逐客。”
她饿了,掏出三文治,一看,皱起眉头,“好不油腻。”勉强咬一口。
韩明生莞尔,尹白早被这丰裕富庶的环境宠坏。
“台青呢?”描红问。
“陪着妈妈先回去了。”
韩明生说:“来,我送你们回家。”
他伸出手来,但在半空,连忙缩回。幸亏两个女孩子正忙着交换意见,没有注意他的行藏。他刚才竟把手伸向沈描红。
尹白正向描红诉苦:“……在资本主义社会生活,也有说不出的苦,历年来父亲从不把牢骚带回家,捱得胃溃疡,你看,周身是病。”
描红仰起头,想一会子,然后说:“做人在哪里做都难做。”
韩明生没有听清楚,他的左手紧紧握住右手,生怕右手再度任意活动,做出什么错事来。
尹白看见他一额亮晶晶的汗水,深觉奇怪,医院里的冷气寒彻骨,这是怎么一回事?
三个女孩子在家中聚合,台青独自拍着胸脯说:“吓坏我。”
尹白赞道:“描红最勇敢。”
台青没有异议。
描红心不在焉,躺床上,双眼定定看着天花板。
尹白笑道:“她也受了惊,到此刻方露出来。”
电话一响,尹白忙接,怕是医院打来,谁知有意外之喜:“是二伯伯?在,台青在,她马上来。”
台青跳着过来,碰的一下撞到床角,雪雪呼痛。
“爸爸,你们都哪里去了,等等,我把新电话写下来,妈妈好不好,什么叫做不知道,你们正式离了婚?”台青一听,立刻哭泣,“你叫妈妈来跟我说话。”
描红转过头来,忍不住说:“二婶此刻怎会在二叔身边。”
台青摔下电话,扑在床上嚎陶大哭。
尹白爱莫能助,过一刻电话又响,仍是沈锦武找女儿。
尹白说:“台青很难受。”
“尹白,你替我照顾她,”一声太息,“她母亲过些日子会来看她。”
尹白见二伯自顾不暇,也不去提到父亲入院之事,连声答应,放下电话。
那边沈太太好不容易睡着,忽被哭声惊醒,吓得一身冷汗出来打探,“什么事什么事?”
尹白忙说:“二伯伯离了婚。”
沈太太沉默一会儿,终于对这件事首次置评,“不拖不欠,也算是一名好汉。”
尹白大吃一惊,没想到母亲会有这种反应。
台青忽然剧烈呕吐起来,描红连忙扶她进浴室,沈家人仰马翻。
唯一的男丁又进了医院,气氛颇为愁苦。
扰攘到深夜,尹白看着台青睡下,才与描红到露台聊天。
尹白忽然说:“虽说好的女儿比男孩强,但你瞧,一有什么大事,就好像没有一个站得出来说话的人。”
描红答:“台青是略见反应过激。”
尹白说:“不能怪她,换了是我,也许表现更差。”
“尹白,做我们比做你要艰难。”
此话怎说?
尹白看住描红,月色下只觉妹妹五官秀丽,红粉绯绯,出来这些日子,许是心宽,许是香港的水上适合她,容貌比从前更见出色。
她说下去:“我与台青成年后才离开家乡,到了贵境,一则要对那边同胞交待,二则想在香港扬名立万,身上包袱重似千斤,时时刻刻想做足一百分,相当痛苦。”
尹白笑,“很多来自台北及上海的女孩子成就非凡。”
“我会不会是其中一名幸运者?”
“香港土著也有压力。”
一次尹白观看电视播海底奇观片集,知道有种深海鱼,据说要身受百多公斤压力,尹白即时觉得物伤其类,香港人太似深海鱼,弄得不好,即成齑粉。
描红说:“但是你们有种天生的豁达,完全不计较人家说些什么,一于我行我素,各自修行,这种作风我最羡慕。”
尹白笑,少管闲事,多赚铜钿,确是港人英雄本色。
“我正努力学习多做事少说话。”
“香港人也有许多许多陋习。”
“呵暇不掩瑜。”
尹白笑道:“我代表所有香港人向你致谢。”
尹白感喟,香港人冷暖自知,留学期间,华裔学士举办同乐会,马来籍女生一曲拉萨沙扬就颠倒众生,台湾同学连做带唱上台表演高山青,大陆代表自然有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轮到香港,不知如何交待。
尹白叹一口气。
第二天,三姐妹一起去医院做探访。
沈先生精神不错,手臂上虽然还缠着各种胶管针头,人已无大碍,靠在枕上,与女孩们说话。
“一病就变衰翁了。”他感慨。
尹白用粤语说:“再过三十年就差唔多。”
台音讲国语:“三叔越说越远。”
描红索性用沪语:“我也听勿明白三叔讲些啥闲话。”
沈先生一直笑。
笑能医治百病。
留下沈太太在医院,三姐妹见附近快餐店人不多,便进去充饥。
无论什么地方,货色标价相廉,客人路数就杂,隔壁一桌小阿飞无聊贪婪地用眼睛逗她们三姐妹。
尹白见已经吃得七七八八,本想息事宁人,退位让贤,谁知那几个轻佻的男生开口挑逗:“睇正野吖喂。”
台青忍无可忍,站起来问:“睇咪野,睇你老母?”
语出惊人,不要说是尹白,连群飞都大惊失色,不知碰到了哪一党那一派的定头货,纷纷走避。
他们走清光,尹白才问:“台青,谁教你的?”
台青答:“纪敦木呀,有次跳舞,他一这样骂人,人家马上走路,可见厉害。”
“我的天。”
描红冷笑一声,“台青,你都叫这个人给教坏了。”
台青涨红面孔,“你不喜欢他就算数。”
“见议思迁的小人。”
“迁到你身上你就不会这样说。”
尹白撑着头没声价叫苦。
碰巧,或是不巧,偏偏纪敦木在这时候走进来,“伯母说你们可能在这里,果然不错。”
尹白给他一个最大的白眼,纪敦木见三女神色不对,只得战战兢兢,端端正正坐下。
果然,描红很讽刺的说:“来接了,还不走?”
台青霍地站起来,“我不同你一般见识。”
纪敦木这次并没有即时追出去,他看着描红抱怨,“你一直不原谅我。”
描红抢白他:“这并不妨碍你生活呀。”
纪君啼笑皆非,“尹白都不怪我。”
描红却说:“少讲道德经,人家在门口等得不耐烦要走开的。”又为台青着想。
尹白深觉好笑,一口气全出在纪某身上,叫他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纪敦木身受其害,早已明白三人之中算尹白最好白话。
尹白说:“去吧。”
他这才离座出去,对尹白,他一向服贴。
描红看着他背影,喃喃道:“我有第六感,此君也许会成为我们的妹夫。”
“台青可能不同意,她或者想多结交几个朋友。”
“不,纪敦木最适合她。”
“你怎么知道。”尹白笑。
“姐妹间心灵多少有点相通。”
“那就该少说几句。”
描红怪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尹白说:“在本市住久了,你会明白,香港女孩性格太强,不甚受异性欢迎。”
“我知道,姐姐就有点像外国女孩子。”
尹白垂下眼睛微笑,“你看韩明生这人如何?”
描红一怔,冲口说:“好得不能再好。”
“他性格比较成熟。”
“风趣、体贴、懂事……你俩真是一对。”
尹白笑意渐浓,“我们该走了,不然怕会碰上第二帮阿飞。”
甫进家门便接到通电话。是一位女士:“我找沈尹白小姐,或是沈台青小姐,假使她们不在,沈描红小姐亦可。”
“我正是尹白,请问哪一位?”
对方笑起来,“尹白,从何说起呢,我叫沈紫茵,我是你们三位的表姐。”
“你现在哪里,”尹白高兴得跳起来,“你自三藩市打来?”
“不,我在香港,住香岛酒店。”
“太好了太好了,我们几时见面?”
沈紫茵笑答:“好是不大好,不过面一定要见。”
尹白愕然,“有什么不妥?”
“我这次来香港为搜集证据办离婚。”
啊,尹白不能答腔。
“这是另外一个问题,且莫去理它,我愿意知道关于你们的事情。”
“当然当然。”
刚才描红说尹白似外国人,再象也是冒牌货,这位表姐的声音语气,才百分百似洋妇。
当下约好地点,晚上七时见。
尹白连忙问描红:“你猜她长得怎么样?”
描红笑答:“水仙花皇后。”
—一穿窄腰身绸缎锦缎旗袍,鹅蛋脸晒得黑黑,一头长而卷的头发,喜欢大笑。
台青六时许回来,被她们催着出去见表组。
到达约定的酒店大堂,三姐妹一进门就看见位靓妆漂亮的女士满脸笑容迎上来。
尹白打个突,在那里见过?这么面善。也许表姐妹本来就长得象。
沈紫茵异常活泼,一开口就说:“那张合照拍得太差劲,一点都不好看,同真人不能比。”
尹白边笑边想,到底在什么地方见过紫茵表姐。
只听得她说下去:“其实我常常来香港,姐妹早就可以团聚,偏偏失去联络,你们这个计划简直是善举,我打算把故事写出来报道。”
一言提醒梦中人,尹白与台青齐齐嚷出来:“你是维奥丽沈!”
只有描红没听过这个名字,但她即时知道紫茵表姐是位名人。
尹白怕冷落描红,连忙解释:“维奥丽沈是美国西皮爱公司电视台最受欢迎新闻报告员之一,我们早就久仰盛名,没想到是表姐。”
紫茵笑道:“嘿,后生可畏,这么会讲话。”
描红闻说,佩服得五体投地,早就听说华侨在海外扬名不是不可以,但要做得好过白人十倍八倍才有希望,表姐不过三十岁年纪,已经成绩斐然,诚然值得骄傲,偏偏她又异常谦和爽朗平易近人。
尹白不由笑赞:“紫茵姐真出色。”
紫茵也笑,“沈家女儿个个出众。”
大家坐下喝咖啡。
沈紫茵做惯做熟了首席记者,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魅力,每一个问题都提得恰到好处,在极短的时间里已经把握到重要的资料。
然后她进一步把自己的环境简洁地说了一下。
台青羡慕的说:“每朝都有数以千万的观众看你报告新闻,太伟大了。”
沈紫茵笑,“我只不过是尽本份做工作而已,天天早上五点钟便要出门往电视台做准备功夫,难怪丈夫要同我离婚。”
尹白她们沉默了。
老话一句:什么都要付出代价。
沈紫茵说:“女孩们,别为我担心,那不过是很普通的事情。”
她适才已经说过,丈夫是美籍犹太人,姓辛力加,在股票行担任要职,两人有一个五岁的男孩。
沈紫茵自皮夹子里掏出一张照片。
正在这时候,有位穿制服的保姆带着个小男孩过来,描红先转过头去,那胖胖的孩子正站她身边,描红见他一副可爱温驯的样子,打心里喜欢出来。
“他下来了,”沈紫茵笑,“不用着照片。”
那保姆说:“麦斯美伦,这几位都是你阿姨。”
小男孩有一头深色卷发,穿海军装,向尹白三姐妹招呼过后,仍由保姆牵出去,可爱一如会走路的洋娃娃。
沈紫茵感慨地说:“犹太人同中国人一样,至重男丁,讲明官司打到最后一文,也不把儿子放手。”
她忽然累了,沉下脸来。
尹白知趣地说:“紫茵姐,我们告辞了。”
“不多谈一会儿吗,我明天下午就要走的。”
描红鼓起勇气问:“我们到三藩市可以来探望你吗?”
“欢迎之至,但要预先通知,我经年不住穿梭纽约以及三藩市之间,约好比较方便。”一边取出卡片给她们。
台青顺带问她要了麦斯美伦的照片。
她们在门口拥抱话别。
沈紫茵依依不舍挥手送别。
台青说:“哗,我也要学紫茵姐那样多彩多姿。”
尹白笑。
描红陶醉地说:“她的香水另外有个特别味道,清香扑鼻。”
尹白虽然老练些,却也被印象倒了,“她真友善。”
台青说:“将来我成名后,也要学紫茵姐那样,不摆一点架子。”
描红看着台青笑,“尽挂着成名,可是要叫纪君久候?”
台青不去理她,只顾问尹白:“姐姐,现代女性的事业与婚姻可否两全其美?”
尹白说:“有许多论文都在研究这个问题,可惜尚无结论。”
描红忽然问:“尹白,任你选一样,你要什么?”
尹白没有回答。
她见过无数小家庭主妇,配偶体贴,孩子听话,生活无风无浪,不知怎地,她却从来不曾羡慕这些女子,人只能活一次,除出做家务看电视,一定还有其他吧,不然岂非白来一场。
如果可以的话,尹白也想要成功的事业,赤手空拳,打出局面,名扬天下。
但是她又怕吃苦,看到上司不眠不休斗争到底的样子,又深觉不值。
噫,尹白一时搞不清她要的是什么。
台青说:“最好两者俱备。”
尹白说:“除非上天特别恩宠你。”
描红笑,“当心,上帝爱的人去得早。”
台青说:“尹白,紫茵姐做得到,你也行。”
“你呢,描红。”
“我?”描红侧着头,“我只想把书念好。”
“之后呢。”尹白问。
“同个爱护我的人过着自在舒服的日子。”
台青说:“这并不困难呀。”
但对描红来讲,安定丰足的生活比名利都重要,尹白可以了解。
台青说:“如果可能,我愿意同守望天使商量一下,我不介意在年轻的时候吃一点点苦,套取丰富的生活经验,走遍天下,谈尽恋爱,到了中年,才安顿下来,返璞归真,过着适意的隐居生活。”
描红嗤一声笑出来。
台青说:“沈描红,你最讨厌。”
尹白连忙道:“你别说,这种生活我也向往。”
台青得意起来,“瞧。”
描红问:“紫茵姐姐快乐吗?”
尹白答:“工作上有如此成就的人如果还计较其他未免太不感恩了。”
“麦斯美伦辛力加可会讲一两句中文?”
“别苛求。”
尹白心中惦念父亲,又到医院去了一趟,偕母亲返来时已经筋疲力尽。
只见客厅中坐着描红的一个学生,尹白纳罕,她人呢?
台青说学生已等了半小时,描红稍早被一个神秘电话叫了出去。
尹白与台青脸上都打着“谁”的符号。
过一会台青说:“你同描红讲,她信你比较多,香港男人坏的多,不好惹,要当心。”
一副过来人的样子,叫尹白忍俊不住。
尹白刚想叫那学生改天再来,描红忽然返家,低着头,心似有点慌,尹白看见她贝壳似的双耳烧得通红透明,分明不寻常。
描红与学生进书房掩上门。
台青悄悄说:“看到没有?”
“让描红维持些私隐。”
“我怕她被骗。”
“看,你还是关心她的。”
“当然关心,她也是我姐姐。”
尹白吁出一口气,“感谢上帝,总算承认了。”
过一会儿台青说:“有时我觉得我与她相似多过与你相似,姐姐,你太喜欢讲英文。”
尹白笑,“那我把普通话练好些。”
“明明是国语,为什么叫普通话。”
尹白笑着附和:“明明是旗袍,为什么叫长衫。”
“对呀,明明是蛋糕,偏偏叫西饼。”
尹白分析:“都照台湾人的标准,其他地方的中国人要不高兴的。”
两人先淋浴上床。
台青犹自嘀咕:“谁把描红叫出去?”
老实说,尹白也想知道。
参予社交生活是很正常的事,尹白生于斯长于斯,朋友网经过廿多年的编织、修补、精益求精,早已牢不可破,即使辞了工守在家中,消息往来不断,十分热闹。
台青虽然独自在港,又是另外一宗个案,她有纪敦木,这家伙抵得过十个八个普通朋友。
描红的生活最单调,所以尹白一直抽空陪她,也想过介绍异性给她,一则谈不拢,二则快要动身西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照今日看来,描红仿佛已经结识异性朋友。
大都会的人性复杂,台青的担心并非无根,描红虽然聪明伶俐,尹白还是有一定的顾虑。
台青问:“那人会不会是学生的家长?”
尹白笑,“待我套套她。”
学生走了,描红仍坐在露台乘凉,尹白在她身后叫她一声,描红整个人弹跳起来。
尹白很直接的问:“有心事吗?”
描红也不隐瞒,“我想自己解决。”
“你不妨拿出来讨论,我可是老香港,门槛精点,门路熟点。”
描红低着头。
尹白不敢勉强她,回房看几页书就睡了。
房间本不算小,但放了三张床,也就显得挤逼,衣柜在里侧,佣人躲懒,洗净的内衣裤索性放当眼处,让她们自己取用,因此乱得象学校宿舍,尹白并不介意,只觉热闹。
当晚睡了又醒,醒了又睡,描红一张床却空着。
早上台青朦胧的问:“她在什么地方立中宵,着了魔还是怎地。”
“嘘。”
描红进来,往床上一倒,用枕头压住面孔。
尹白要赶去医院,无暇多说,换了衣服便偕母亲出门。
一进病房,看见父亲满脸笑容,情况大佳,先放下一半心,但随即注意到茶几上一大瓶雪白丰硕的百合花,那落地的一半心又吊上去。
母女异口同声问:“什么人送的?”
尹白无缘无故先想到很久很久之前那个白衣女郎,紧张得很。
谁知沈先生给她们一个意外的答案:“维奥丽沈来过了,真大体真讨人喜欢,百忙中下午要上飞机还赶来看我。”
尹白微笑,到底是个国际闻名的人物。
沈太太已听过女儿的报道,知道沈紫茵这个表侄女,一有话题,便与丈夫絮絮而谈。
尹白乘空闲拨电话给韩明生,韩明生却不在,尹白留了话,便回家陪妹妹。
女佣对她说:“二小姐先出去,隔了三五分钟,三小姐也出了门。”
尹白一听便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不禁好气又好笑。
描红当然是出去赴约,而台青这个小淘气,分明是好奇心过于炽热,盯梢而去,否则哪里有这么巧。
拆穿后又有一场大吵。
尹白取过泳衣去游泳。
她猜得不错。
描红躺下不到一会儿便起身淋浴,台青密切注意她的一举一动,不用很敏感的人也看得出描红心神恍惚到极点。
描红一出门,台青就跟在她身后。
开头还闪闪缩缩,十分钟后,台青发觉就算大声叫她,描红也听不见,于是笑咪咪地不徐不疾跟在描红身后约三五公尺之遥。
描红没有叫车,附近有间清静的咖啡馆,平日去的多数是过一条街那间大学的学生,描红想必是约了人在那里等。
那人相当体贴呀,知道描红人生地不熟,便挑选一个这样的地方。
果然,描红推开咖啡厅的玻璃门进去。
台青踌躇了一会儿,既然到了这里,不探一探庐山真面目实在心痒难搔,台青接踵而至。
咖啡室里灯火比较暗,台青找到角落位子坐下,慢条斯理叫了杯冰茶,满脸笑容,目光追踪描红的白衬衫,不错,她对面的确坐着男伴。
慢着,台青看真了,蓦然收敛笑意,不可能,台青握紧拳头,忍不住霍地站起来。
台青不能控制自己,一直向描红那张台子走去。
假如坐在描红面前的人是纪敦木,她都不会那么震惊,座中两人见有人走近,下意识抬起头来,呆住。
台青什么话都讲不出来,过半晌,只说:“沈描红,你怎么对得起姐姐。”
不错,握着描红的手的人,是韩明生。
台青大惑不解,“你。”她指着韩君说:“你陷我姐姐手不义。”
可怜的尹白,可怜的尹白。
韩明生连忙站起来,“台青,你先请坐下。”
描红脸色灰败,一动不动。
台青红着眼睛说:“描红,你太离谱,你该想想尹白如何待你,你怎么可以!”
描红长叹口气,“你说得对,台青,我不可以,韩明生,你听见了?”
韩明生冷静的答:“你们根本不了解尹白,她才不需要你们怜悯。”
台青双眼瞪着韩明生。
只听得韩君对描红说:“尹白会谅解我们的。”
台青说:“不能因她大方面一再伤害她,尹白也是血肉之躯。”
韩明生忽然冷冷问台青:“这是你良心发现后的表态辞?”
台青象是被人掴了一巴掌,目定口呆,渐渐低下头来。
对,她有什么资格开口,当初她何尝不以同一手法自尹白名下把纪敦木夺过来。
台青站起来,“对不起,是我多管闲事,你当我什么都没看见过,我不会说出去。”
描红拉着台青,“你等等我,我们一起回去。”
台青不理她,一径向前走。
描红在身后叫:“台青,台青。”
台青转过头来,叹口气,“你现在可明白我的处境了吧,此刻你不会再讽刺揶揄我了吧,偏偏他的现役女友会是尹白。”
描红与台青坐在路边的石登上。
台青说:“叫我俩怎么回家见尹白呢,住她房穿她衣服吃她饭抢她男朋友,我们会不会禽兽不如?”
描红不出声,任由凉风打乱她的碎发,台青觉得她俩同病相怜,不禁握紧描红的手。
描红低低说:“对不起,我一直以为你仇视我。”
“你那些自卑感一点根据都没有。”
描红说:“我一向肯定你有偏见,视我如匪。”
台青忍不住说:“荒谬。”
过一会地描红心灰意冷的说:“我想回上海算了。”
“胡说,千辛万苦的出来,什么成绩都没有,怎么回去见江东父老?你还没开始呢。”
“我不肯定熬得下去,这一两个月的生活给我很大启示,自费留学是不可能的事,造成你们庞大负担,亦非我所愿,同你跟尹白一样,我的性格也带点不羁、浪漫、骄傲,我不想一辈子坐在书桌前替孩子补习功课。”
台青说:“我父亲愿意支付你一切所需费用,对他来说,真是小事。”
描红苦苦的笑,“可是,那样我就抬不起头来了。”
台青看住她,“你真的想回去?”
“将来再等机会,有志者,事竟成。”
“你这点倔脾气,倒是再象尹白没有。”
“我拿什么同尹白比,真没想到有这么好的一个姐姐。”
“她不自私,她愿意把最好的拿出来与我们分享。”
描红说:“香港人一向慷慨,你也该知道历年来他们探亲时携带的礼品数目何等惊人。”
台青沉默。
“我一直没敢问你,”描红抬起头来,“你与小纪,也很受一点压力吧。”
台青无奈地坦诚相告:“当然,结婚,摆明对姐姐不起,不结婚,更加对姐姐不起,左右都是个罪人。”
描红心中同情悠生,“这么大的顾忌,仍在一起,你俩是相爱的吧。”
台青点点头,惋惜地说:“谁在婚前没有异性朋友,不幸他认识尹白在先,换是别的女孩子,十个八个也不相干。”
台青讲的,正是描红此刻的处境。
更难的一层是,描红看得出,尹白重视韩明生,远远超过纪敦木。
想到这里,描红不禁万念俱灰。
她一心一意图上进报答尹白,没想到半途杀出一件这样的奇事。
内心似被虫蚁啃咬,说不出的痛苦。
“回去吧,我们不能在这里坐通宵。”台青说。
描红摸摸胃部,“肚子也饿了。”
一个人,倘若不用担心饱与饥的问题,相信容易维持尊严。
“台青,”她恳求,“请你为我暂时保持缄默。”
“你放心。”
她们回到家,尹白来开的门,一脸笑容,打趣地问:“我有无看错,到什么地方去握手言欢来着?”
描红惭愧得无地自容,低头回房间去,一言不发。
尹白低声问台青:“你探到什么?”
台青勉强圆谎:“她想家。”
“啊。”尹白十分同情。
台青不由得在心中嚷:姐姐,姐姐,你真傻,读书工作都那么聪明的一个人,为何在这种事上笨得似一条牛,木知木觉,失去一次又一次?
台青的神情也有点萎靡。
尹白问:“你也想家?”
台青没出声。
“你母亲快要来看你,之后我们就该动身了。”
三姐妹倒有两人吃不下饭,沈太太挂住丈夫,只喝一碗汤,尹白不管三七二十一,据案大嚼。
描红呆呆的注视尹白,目光充满内疚,忽然放下筷子,走到露台去,台青跟着过去安慰她。
尹白小怀大慰,“你看,她们终于冰释误会。”
沈太太一半玩笑,一半颇有深意的说:“是吗,当心她们联合起来对付你。”
尹白再添半碗饭,不在乎的说:“她们会的伎俩,我也懂,不怕不怕。”
沈太太有一句话说不出口:这些姐姐妹妹相比,尹白,你差远了。
笨女人生笨女儿,沈太太怜惜地看住尹白,“妈妈没有天份让你承受,真不好意思。”
尹白大奇,“你是第一个说这种话的母亲。”
多数父母亲会得埋怨子女蠢钝,口头禅是“不知道象谁”。
沈太太摸着尹白的手背,“你爹明天可以出院了。”
“不影响行期吧。”
“幸亏不会。”
“母亲,你对远行的感觉如何?”
“我还没问你,你倒问起我来了。”
沈太太有点心不在焉,她双眼一直留意露台上的动静。
只见台青把一只手搭在描红肩膀上絮絮细语。
奇怪,她们俩居然会忽然自动要好到这种程度,里头似有文章。
尹白天真烂漫,一点不予注意,只嚷着要吃桂圆。
“我肯定温哥华没有这个玩意儿。”
“有,片打东街榴莲都有。”
描红肩膀耸动,分明在饮泣。
尹白说:“有人告诉我,他们现在已懂得卖玉簪花了,另有一个名字,叫做月下香。”
“尹白,”沈太太忍不住,“你看看描红干什么。”
尹白转过头去,“她想家。”
沈太太闻言黯然,“华人,谁不想家,象你父亲,到了香港想上海,将来到了加拿大又想香港。”
尹白笑,“一生就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中渡过?”
沈太太被女儿逗得笑出来。
当初留学,半夜醒转,尹白永远搞不清楚身在何处。
“台青倒好,观音兵跟着走。”
尹白答:“想必是,我不大好意思追问详情。”
“你看得开我也很高兴。”沈太太温和的说。
尹白微笑,“一切都是注定的,也许小纪认识我的目的,不过是为着要转接结识台青。”
“尹白,这个夏天,你改变太多太多,总算长大了。”
“我很不舍得呢。”
沈太太说:“不好,连台青都哭起来。”
“让她们发泄发泄。”
“我去劝劝。”
沈太太走过去,半晌总算是劝住眼泪。
这时候,韩明生打电话来,尹白听见他的声音,不由得说一句:“噫,好久不见。”
“尹白,我有话说,明天下午你可有空。”
“明后天都不行,父亲不知哪一天要出院。”
“那么星期五下午。”
尹白见他语气郑重,便取笑他:“没想到你我之间还有说不尽的话。”
“星期五下午四时老地方见。”
那边已经挂断电话。
尹白还来不及纳罕,描红的学生又追上门来。
描红一个礼拜教七天,上午两节,下午三节,一直到十点多不停,尹白出这个主意本来是为着替描红消闲,没想到描红要证明独立,竟当一项企业来做。
尹白见描红心情甚差,而学生也不过是住在附近,便替她回掉。
沈先生第二天下午就出来了。
身子略见虚弱,但无大脑。
沈太太赶着服侍丈夫,心无旁惊,尹臼忙着做副手,竟没留意描红早出晚归,举止失常。
星期五上午尹白特地出去买了一盒父亲爱吃的糕点回来,见房中只得台青在读小说,便问:“描红呢?”
台青不敢回答,只说别的:“尹白,我母亲明天飞机到。”
“咦,怎么拖到现在才说?”
“我见你们都忙,打算自己去接。”
“当心计程车司机把你们载到荒山野岭。”
台青忽然喃喃说:“拿我喂豺狼都不要。”
尹白吓一跳,“这等自卑感不是描红传染给你的吧。”她把一块巧克力蛋糕递过去。
“姐姐,明天妈妈一到,我便会同她说,我与纪敦木打算订婚。”
尹白听着,静半晌才说:“你不必忙着向任何人交待,想清楚才做决定。”
到头来还是处处为台青着想。
“我真的决定了,”台青低下头,“相士说我会早婚。”
“这几天你与描红的士气低落,到底怎么回事?”
台青躺在床上,双臂枕在脑后,长叹一声。
尹白见这天之骄女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模样,不禁莞尔。
“母亲相当迷信,平常没事都上一柱香一支签,此刻不知如何求神拜佛。”
“明天来了,你可以陪她到此地黄大仙庙去。”
“你不反对?”台青意外。
“妇孺寻求一点寄托及娱乐有什么好反对的。”
“尹白,你知道吗,很多时候听你的口吻,你都没把自己当做一个女子。”
尹白笑着更正台青,“你的意思是,我没有故意在日常生活上突出女性的特征。”
“对,是故意的吗?”台青问。
尹白笑,“这是最后一招,未到性命关头,不能露出来。在童话中,虎是猫的徒弟,猫把所有武艺传授给虎,虎便想吞吃猫,猫于是纵身上树,原来他留着绝招救命。”
台青不出声,讲理论,尹白真是一套套,奈何纸上谈兵,现实生活上,碰到的,永远是另外一些事。
尹白对镜化妆。
台青问:“其余姐妹好象还没有给我们回信。”
“别急。”
台青见尹白特别留神配色,“约了谁?”
“韩明生。”
台青噤声。
尹白临出门跟台青说:“描红回来,同她说,冰箱里有果子冻蛋糕。”
尹白轻松地下楼叫车,一点也不知道什么在前面等她,人类自称万物之灵,对于命运的安排,却一无所觉。
韩明生比她早到,一见尹白便站起来,她几个男朋友都坚持执行这种礼仪,尹白只觉舒服。
尹白喜欢孜孜打量韩明生,“真亏你们男生一整个暑天背着西装外套。”
两个月不上班,尹白的武装解除得七七八八,姿态比常时天真,韩明生更不知道如何开口,鼻尖渐渐沁出汗来。
他头皮发麻,硬着心肠,没头没脑的说:“我同描红商量过了。”
尹白一怔。
韩明生鼓起勇气说下去:“投亲靠友总不是法子,我愿意带描红到伦敦,一切开支由我负责。”
尹白何等聪明,听到这一句,即时明白了。
她抬起头来。
韩明生接触到尹白的目光,觉得寒飓飓,他低下头,“对不起,尹白。”
尹白镇静地坐着,外表什么异象都看不出来。
过一会儿,她以一惯的语气说:“你肯定已经找到理想的人了。”
“是。”
“开头的时候,你以为我是她,因为我象她。”
韩明生不得不残忍地回答:“是。”
“直到你看见真实的版本,你决定立时更换。”
韩明生再也说不出话。
尹白站起来,“我尊重你的意愿。”
尹白觉得心胸间空荡荡,象是掉了一样重要的东西,她有点慌,目光到处寻找,终于发觉那是她宝贵的自尊,它落在地上,亮晶晶似碎玻璃,摔成一千片一万片,淌满地,天呀,尹白想,这要花多久才能一片片拾得回来?
她震惊,屈辱地退后一步,对人性重新有了估价。
韩明生伸手过来,“尹白。”他想扶她。
尹白转头离开。
回家去,尹白告诉日已,至少那还是她的家。
她用力推开大门,一迳走到客厅,见父亲正为台青解释建筑结构上的问题。
尹白铁青着脸,“沈描红呢,叫她出来!”
沈太太暗暗叹口气,她早已料到有这么一天。
台青忙站起来,“姐姐——”
“假惺惺,你知情不报,与她狼狈为奸,去叫她出来与我对质。”
沈先生连忙喝道:“尹白,你给我坐下。”
“父亲,世上有那么多男人——”
“尹白!”
尹白知道父亲不肯让她去到更不堪的地步,他要她自重,他要地控制情绪,他不准她出丑。
尹白忽然觉得她要令父亲失望,眼睛逼满泪水,“爸爸——”
沈先生急急说:“是你要接妹妹出来,为人为到底,送佛送到西。”
尹白再也听不进去。怀一腔怒火,回房去找描红。
不见有人。
尹白拉住台青:“你一定知道她在哪里,她躲不过这一战。”
台青并没有否认,她点点头,“我的确知道。”
“说。”
“她到东区火车站去了,乘今日六点钟班车回上海。”
“什么?”
“我没能劝阻她,她叫我代守秘密,并叫我交这封信给你。”
尹白呆住。
她突然间醒觉,把信放进口袋,拉住台青的手,“跟我来。”
“没有用,姐姐,火车要开了。”
尹白在最快速度内取过父亲的车匙扑出去,耳边传来父母焦急的询问声。
她没有回答,自车房内驶出车子,急踩油门而去,平时只要十分钟时间便可抵达,今日尹白一连冲几个红灯,抱着撤销驾驶执照,大不了以后都不开车的原则,飞向车站。
台青在一旁紧张地握着拳头,“快点,快点。”
尹白恶向胆边生,骂道:“现在快有什么用,描红出门时你为什么不拉住她,你自私,你内心盼望她回上海去。”
台青转过头来,“你骂我。”
“是要骂,廿多岁的人,一点主张也无,也不想想描红这次回去怎么交代:你怎么回来了?呵我因一个男人同姐姐闹翻所以回来——笑死全上海两千万人口,台青,你陷她于不义。”
台青翻复的说:“尹白,你终于肯骂我了。”
“难道还不该骂?”
“应该应该,”台青饮泣,“我以为从此你立意对我客客气气,不再是自己人,见你与描红理论,心里难过,至少你肯与她计较,但你只对我冷淡。”她用手掩住脸。
尹白啼笑皆非。
也许台青永永远远不会长大,活该,让纪敦木照顾她一辈子好了。
尹白把车子丢在车站门口,准备给交通警察拖走,她与台青挤进火车站大堂,抬头一看,但见人山火海,而壁上大钟的分针恰恰追过时针,时维六时十分。
尹白倒抽一口冷气,迟了,胸口涌起一阵悲哀,罢罢罢,她决意开车追到罗湖。
正在此时,忽然有人在身后大力推她俩,尹白一看,是个孔武有力的中年妇女,正大声诅咒:“电脑电脑,电脑胜人脑,人脑如猪脑,坏了足有半小时还修不好,热死人,都没有空气了,让开点让开点。”
尹白与台青一听,喜心翻倒,一左一右拉住那妇人,“你搭哪班车?”
“六时正这班,怎么,你们有办法?”
她俩交换一个眼色,立刻分道扬镳去寻人。
那妇人犹自唠叨:“一年搭三五十次火车,从来未曾坏过电脑……”
尹白已经去远。
一边找一边心中默默祝祷:让我找到描红,过往不咎,大家仍是好姐妹。
尹白挤出一身汗。
看到了。
描红躲在一个角落,面孔朝里,正坐在一只旧皮箱上,瘦瘦背影疲倦、落魄、悲哀。
尹白鼻子发酸,走到她背后站住。
大堂中人声鼎沸,描红当然没听见尹白脚步声。
尹白看清楚认分明是她了,自口袋中把那封信掏出来,撕成一片片,捏在手中,叫声“沈描红”,描红转过头来,尹白趁势将纸碎片兜头脑摔过去,“你倒是痛快,一走了之。”
描红见是尹白,再也说不出话,憔悴的大眼睛怔怔落下泪来。
尹白指着她:“不过是一个男人罢了……”
群众忽然爆出欢呼声:“修好了修好了,可以进闸了。”象流水似涌进月台乘车。
尹白紧紧攫住描红的手,怕她走脱。
描红没有挣扎,人群散的十分快,霎眼间整个大堂只剩下几十人,而这个角落,只得她们三姐妹。
尹白的化妆早就糊掉,描红傍徨凄苦,五官统统往下掉,台青挂着一张哭丧脸。
尹白到底是尹白,在这种尴尬时刻忽然仰首大笑起来。
台青吓一跳,“姐姐,有何可笑?”
尹白边笑边答:“我笑幸亏没有异性在场,否则看到我们这个鬼样一定掉头而去。”
可不是,衣服皱,面孔也皱,头发与上衣齐齐贴在皮肤上,手袋当书包似斜挂,八字脚,双手打架似紧紧互牵。
尹白到此刻才松开描红,描红的手腕已被勒起一排手指印。
将来她可以回去,探亲、定居,悉听尊便,但不是今天,铁路公司的电脑讯号系统及时发生障碍,救了尹白一次,她抹一抹冷汗。
不然她就成为千古罪人:千方百计把妹妹诱出内地,然后再因小故把她挤出局,遣返家乡,陷她于两头不到岸的困境。
尹白此刻心境非常通明,自有文化以来,就有句成语,叫好人难做,可见人人都有同感。
三姐妹走到大堂门口,只见小房车端端正正停泊在原来的位置,没有被拖走,挡风玻璃上也不见夹着告票,尹白不相信这种运气,不禁浑身畅快,哈哈哈哈又一次笑起来。
台青问:“姐姐你又笑什么?”
“我笑平时停三分钟车去取一束花也会被交通警察发两次告票,我原以为这次他们会派出坦克车来对付我,谁知捡了一身彩,没事。”
描红一直没有抬起头来。
她们三人上了车,尹白发动引擎,往左边扭驮盘,正欲驶出大路,一位军装警察却走过来。
“小姐,请系上安全带。”
尹白又笑了。
台青转过头去。
她记得姐姐说过,不能哭,就得笑。
但也要象尹白那样豁达聪明的人,才能在这种情况底下笑得出来。
门铃响之前,沈氏夫妇如热锅上的蚂蚁,在客厅中乱钻。
沈先生诉苦:“再不回来,胃溃疡未愈,心脏病要发作了。”
沈太太也说:“要命不要命,女儿养到廿多岁还要操这种心。”
“太太,她们要是回来了,你可是一句话不要得罪她们。”
“我懂我懂,我们出钱出力之余,并无发言权。”
正在挥汗,门铃一响,沈先生亲自抢过去开门。
见是她们三姐妹,一颗大石头落地,咚声可闻。
三女蓬头垢面,可见战情惨烈。不知谁胜谁负,他当然不敢垂询,想象中尹白一定输得一穷二白,但,为什么只有她一人面带笑容,而余女则垂头丧气?
沈老怕女儿气急攻心,神经失常,忙问:“尹白,你笑什么?”
尹白见人人关心她的笑脸,不欲劳师动众,即时收敛笑意,谁知她父亲又问:“尹白,你怎么不笑了?”
做人之难,可见一斑。
她已精疲力尽,到浴室坐在莲蓬头下直淋了廿分钟才出来。
用一条大白毛巾裹住身子,躺在床上看天花板,忽觉累不可当,便睡着了。
有人喝酒,有人唱歌,有人吃药,尹白比较幸运,她昏睡,睡眠医百病。
早睡早起,骤醒时才清晨五时许。
尹白自床上跃起,左右环顾,不见两个妹妹,吓一跳,随即又想,走吧走吧走光了也好。
终于忍不住,走出去找人。
台青睡在书房里,穿着昨天的衣服,蜷缩一角,如只流浪的小动物。
描红坐在露台上,看山下清晨风景,神色木然。
绿幽幽的路灯尚未熄灭,一连串似项练般随着斜坡落市区。
尹白过去坐在她身边。
描红一见姐姐,立刻站起来。
尹白冷冷道:“坐下,我不是你太婆。”
描红只得坐下。
过了很久很久,描红只觉得天象是要永远维持这一种瘀蓝色来陪衫她的心情,尹白又开口了。
她的声音恢复从前那种和煦,尹白说:“英国的天气臭名昭彰,受不了的时候,叫他驾车到郊外,对牢一棵树,尖叫三分钟,会好过得多。”
描红的眼泪如喷泉般涌出。
尹白还没有发觉,继续说下去:“他办事,我放心,你尽管跟着他去好了。”
听不到回答,尹白转过头去,非常诧异,描红与台青都似有流不尽的眼泪,而她,沈尹白,却似干涸的沙漠,挤不出一滴水来。
香港这社会,早已把人练熬成为不锈钢,尹白长长吁出一口气,还哭呢。
尹白拍拍手,此事就这洋解决了。
她晃一晃头,从此之后,这颗脑袋,得端端正正屹立在她大小姐自己的脖子上,不象台青与描红,可以往男友肩膀上靠去。
回到厨房,碰到母亲替她做茶,半杯牛奶,两个茶包,不加糖。
尹白取起杯子喝一口。沈太太看着她不语,只是微笑,知女莫若母。
尹白觉得有交待两句的必要,于是说:“她们需要他们比我多一点,他们很快的发觉了,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发生这种事。”
沈太太不出声。
尹白又说:“便宜了那两个小子,他们会幸福的。”
尹白坚持戴着一副有色眼镜做人,拒绝看到人与事的阴暗面。
沈太太说:“有封信自墨尔钵来。”
尹白不出声。
“沈家不是有位姐妹住在墨尔钵吗?”
沈太太把信送给尹白。
信壳上黏着彩色斑斓的两个邮票。
尹白再倔强,也自心灰意冷,拆也不拆,当着母亲的面,把信原装扔进垃圾桶,出去了。
沈先生进来,轻轻问沈太太,“什么事?”
沈太太连忙合上垃圾桶盖,“没有事。”
沈先生倒咖啡喝,“我一直不喜欢混血儿——”
“够了!”沈太太忽然喝止老伴,“我不要再听这件事。”
沈先生忙不迭噤声,吐舌。
中午,台青打扮整齐,准备去接飞机,尹白说:“等一等,一起走,描红,你一道来。”
台青却道:“我两个舅舅说,不必麻烦你们了。”
尹白大表意外,“他们在香港?”
“是。”
尹白追问:“你母亲来,是要把你接走?”
台青见到事到如今,不得不说出真相,“是,她决定随舅舅到美国生活,叫我跟随她。”
尹白犹如给人淋了一盆冰水。
沈氏夫妇也呆住了。
台青声音寂寞,“我父亲有新太太以及两个儿子,再也不会留住我不放,母亲只生我一个,我答应了她。”
尹白哎呀一声,没想到到头来姐妹们又各散东西,可见不管她多么迁就,命运仍然另作安排,拆散她们。
“哪一个埠?”
“新泽西。”
沈太太连忙说:“极近温哥华,五小时航程可达。”
沈先生说:“时间到了,我们一起到飞机场会再说。”
沈太太把丈夫拉到一旁,“人家现在不一定想见沈家的人。”
沈先生沉默。
尹白说:“我们三人速去速回也就是了。”
她父亲点头批准。
台青的舅舅极其高大英俊,看见台青,上前伸出强壮手臂围住外甥女儿保护她。
尹白很放心。
难怪都说要多生几个孩子,那么,孩子的孩子,可以获得舅舅的庇护。
台青的母亲很快就出来,架一副墨镜,雪白的粉,鲜红的唇,悲怆而美丽,众人迎上去,台青与她拥抱,她环顾四周,特地对尹白说:“谢谢你照顾我的女儿。”然后由兄弟拥簇着坐上一部黑色美国大车,台青在车厢内向尹白招手,随即绝尘而去。
尹白转过头来,变化永远比计划快,尹白还以为三姐妹余生都可以在一起。
她与描红折返候机室。
可以想象待韩明生的合同一满,描红也该随他返英。
原来,尹白的家不过是她们的歇脚处。
她们挤在人龙排队付停车费。
浑身一找,才发觉不见了手袋,尹白并不着急,问描红拿钱,谁知描红匆忙间根本忘记带钱包。
两女面面相觑,“怎么办?打电话叫父亲来救驾。”
“没有角子。”
“问人借。”
“你去试试借三毛钱,比登天还难。”
“叫计程车回家,让司机在门口等,然后再回来取车。”
刚在头昏脑胀,背后有人问:“欠多少?”
尹白连忙抬起头,“十五块港币。”
那年轻人取出廿元钞票递她们手中,尹白松口气,谁说没有好人。
谁知那人随即说:“要加上利息还我,这是我的卡片。”
尹白才犹疑,人龙已经缩短,轮到她们,只得付款,上停车场取车,一打开车门,尹白便发现手袋卡在门边,失而复得,她有一阵欢喜。
描红说:“看看那张卡片。”
“吊膀子人的卡片有什么好看。”
描红笑说:“加利息还他也是很应该的。”
尹白心中暗暗好笑,描红这样热心,当然是想为韩明生找替身。
她耐心解释,“都市中男女每日都偶遇无数异性,却不见得可以从中寻获真情。”
回到家中,尹白对母亲说:“台青那张床可以拆掉了。”
住过个多月,颇积聚一些小零小碎的身外物,尹白与描红用纸盒子替她装起,待人来取。
沈先生问:“就这样走了算数?”
沈太太答:“还好这样走了算数。”
两夫妻在语气中第一次透露不满。
傍晚纪敦木前来取剩余物资。
他要求:“尹白,我想同你说两句话。”
尹白抱着手看住他,恍如隔世,像是统共没有认识过这个人,因此很礼貌很隔涉的说:“好呀,我们到露台去。”
他轻轻说:“台青很感激你,我也很感激你。”
尹白微笑,若不是亲身经历,真难以想像,被感激的感觉原来这样恶劣。
“台青说,她认为一起到加拿大读书有点尴尬。”
“我明白。”
小纪却生气了,“只一次!沈尹白,只一次,你不要那么明白好不好?”
尹白惜愕地看着他。
小纪随即气馁,掏出手帕擦汗,“我希望不远的将来,你会遇到一名让你不明白不放弃的男性。”
呵,原来小纪是怪她没有努力争取,松手太快。
可见人心不足,可见人心难测,可见人心不古。
尹白的语气更冷淡,她说:“我相信我一辈子都会做一个明白人。”
小纪长长叹气。
尹白上下打量他,忽然很温柔地,似旧时那般说:“你要去剪发了。”
小纪摸摸发脚,感慨不已,彼时他与尹白时常约好同往一家理发店同一个发型师修理头发,那名发型师叫卡尔,每次都笑问:“我该先做谁的头?”最近,两人不约而同转了理发店,卡尔一时损失两个顾客。
纪敦木最后说:“尹白,祝福我。”
尹白笑,“我不是牧师,我不擅长这套。”一会儿韩明生也上来要求按首祝福,她会受不了。
“那么,祝福台青。”小纪不肯放松。
“她很有分寸,你放心,她会争取幸福。”
纪君完全不得要领,他呆呆的看着笑吟吟的沈尹白,发现此刻的他在她面前,不值一文。
呵打败仗的原来是他。
尹白送他到门口,微微一鞠躬,嘴里说:“再见珍重,不送不送。”
列位看官,应付纪敦木该流人物、也只得沈尹白这个办法罢了,若有值得借镜之处、切莫犹疑。
花开两头,单表一支,话说尹白送走小纪,正式了结此案,松一口气。
回到房内,她顺手拾起一只小枕头,抛一抛,接住,嘴里说:“一个妹妹已经送出,几时轮到你?”
描红一怔,尹白那语气一成不变,一般的和蔼可亲,能做到这样,可见城府已深,是她与台青教训了尹白,使尹白由爱生怖,与她俩保持距离。
描红却曲解了尹白,枉入迷宫乱钻,尹白完全不是这样想,她认为既是已出之物,无法讨还,不如咬紧牙关,大方一点。
尹白放下枕头,翻阅报纸,“唷,问我们讨十万万万两军费呢。”
描红试探地说:“这般无礼,能不肉痛。”
尹白抬头笑道:“命该如此,争来何用。”
描红便不敢搭腔。
尹白却说:“你那护照入英国境颇有点问题,要去请教律师方可。”
“韩明生说有办法。”描红细声答。
“你不比台青,姨妈姑爹一大堆,你要自己处处留神,步步为营。”
“知道。”
她笑:“不过我相信韩某会安排得妥妥当当。”
尹白拉开抽屉,写了张廿元支票,寄到卡片上的姓名地址去。
描红问:“台青就这样一走了之?”她与她刚有新的了解,颇感依恋。
“不会的,总还得有些繁文缛节,请客辞行之类。”
不出尹白所料,第二天台青的电话就来了,语气轻快,邀请“三叔一家以及描红晚宴”。
沈先生听毕,沉吟一下,“既是孩子来请,孩子们去。”
尹白笑,“太小器了。”
“医生嘱我休养,大热天也不便外出寻欢作乐。”
尹白只得依言覆了台青。
谁知台青率领母亲舅舅上门问候,抬上一罗筐礼物,仍然没声价道谢。
尹白胡涂了,这究竟算是真心真意,还是虚情假意?若是尔虞我诈,为何要劳民伤财做这一出场戏,若是真情,又不该堆满假笑假语。
尹白忽然明白了,原来大人由大人做戏,小孩由小孩做戏,人生本是一场场的戏。
演到后来,演技太过逼真,感情一时不能抽离,尹白看住二伯母落下泪来。
然后由尹白及描红做代表出去吃饭。
在车里,台青的舅舅忽然取出两只锦囊,分别递给尹白描红,“这是妹妹给你们的小小礼物。”
描红意欲推辞,被尹白一个眼色阻止,两人齐齐道谢,纳入袋中。
台青轻轻说:“我在香港,渡过一生最难忘的暑假。”
她伸过手,分别握住尹白与描红,尹白让她握着,过一刻挣脱了,描红却没有。
吃完饭到了郑重道别的时刻,台青一直说:“姐姐,我们要不住通信,千万不可疏懒。”
尹白点头答允。
“还有,联络到其他姐妹,千万通知我。”
经过十多分钟的呢喃,尹白与描红终于下了车,两人不住摇手,看着台青轻裘快马,刹那间去得无影无踪。
尹白低着头,问描红:“去喝杯咖啡?”
正中描红下怀。
尹白苦笑,“刚有了解,就要分手。”
描红啜一口冰冻咖啡,深觉人生无常,低头不语。
尹白掏出礼包,打开一看,见是名贵金表一只,连忙戴上,只觉伏手舒适,这只表,尹白与台青逛街时曾经指出来说过喜欢,没想到台青紧记在心。
描红也拆开来看她那一分,内容却不一样,是一叠簇新的美金现钞。台青太会得送礼,什么人需要什么,观察入微。
尹白转动着腕表,忽然解嘲地想,这票生意做得过,包食宿兼介绍男友,相信众姐妹不会吝啬,这等大礼,她受之无愧。
描红忽然说:“我不能收这个礼。”
尹白啼笑皆非,在这个关节上她偏偏卖弄骨气。
“我对台青不好,你是知道的,我自己会想办法。”
尹白劝说:“姐妹们何必斤斤计较。”
描红急道:“我去退还给她。”
尹白便轻轻笑一声,“过一些时候你同我计较,还真不知要什么退还给我呢,我不一定用得着。”
描红吓得不敢吭声。
尹白说:“大方地收下吧。”
描红把钞票捏在手中,渐觉难堪,“姐姐,”她自卑地说:“你们都施舍我。”
尹白回说:“既会恶人先告状,就不要多心,谁会把生活中这等贵重的人与物来乱施于人。”
描红见尹白越说越白,无以为对。
“大家都是真心对你好,快别这样,这件事里如果没有人高兴,就不值得了。”
描红一直又多住了两个星期。
她与韩明生在香港注册结婚。
沈氏夫妇放下一颗心,这名侄女虽已成年,但道义上他们必须向沈老大有所交待,结婚是世上少数名正言顺的事情之一,值得报讯兼庆祝。
沈国武在家摆酒水请侄女婿。
他一向、从来、坚持不喜欢混血儿,亦不企图掩饰,韩明生这次改变方向,使他老先生得其所哉,所以他不但对小韩客客气气,且能运用他的喜剧细胞。
韩明生一坐下来他就说:“我们一早便是自己人了。”
幸亏尹白嗤一声笑出来,不然韩氏脸皮不知搁到哪里去。
“描红父母未克出席婚礼,由我全权代表,描红你听着,韩明生若有不周之处,你即时同我说,我立刻剥他这层皮。”说到最后,声音严厉,眼若铜铃。
沈太太深觉丈夫过份,没想到尹白会跟着沉下脸:“接着切成一块一块,扔下大海喂鲨鱼。”
沈太太见残忍过度,“好了好了,先拍张照寄给父母。”
由尹白接过相机,各种角度都拍了几张。
饭后气氛较热,韩明生出示他新置家居的图片,是位在伦敦雪莱区的一层半独立式小洋房,他遗憾的说:“英镑虽然回落,但仍比年前贵得多,不然装修可以考究些,描红一抵埠立刻要学开车,不然的话要步行上学。”
沈太太见他这样头头是道,不禁看描红一眼,如此运气百年不能多见,短短几个月间她已把一切掌握在手:伴侣、学业、生活也有了着落,从一个一无所有的异乡人摇身一变,前途似锦,沈太太佩服这个女孩子,她太懂得抓住机会、损人而大大利已,并非罪行。
换了是尹白,不可能把韩明生的优点利用得这么彻底,许多特点已经重复:他有护照,尹白也有,他有房子,尹白何尝没有,他熟悉外国生活,尹白亦然。
描红却要自他身上才可以享受到这一切。
她把韩明生衬托得高高在上。
沈太太忽然觉得尹白牺牲得超值,她为女儿骄傲。
沈先生在那边叫:“描红快过来听电话,你父母有话同你说。”
沈太太百忙中同尹白去挑两件首饰给描红做嫁妆,到底是沈家女儿,不能让她光秃秃赤条条的过门。
尹白坐在珠宝店内选半日,因买贵了,怕母亲不舍得,笑说:“将来向大伯伯算回来。”
沈太太点点头,“炭同钻根本是一回事。”以后还有见面的日子吗,怎么个算法。
描红与小韩过去对话,沈先生走到女儿身边,笑说:“对尹白来说,那小子资质不过尔尔。”但在描红面前,他简直是个庇佑神,换了是谁,都会作出明智的选择。
尹白谦曰:“韩明生是个好男人。”
“未至于好得要为他打仗。”沈先生笑。
“我只为学业及事业打仗。”
她走过去叮嘱描红:“好不容易接通,多说几句。”
韩明生投来感激的神色,尹白假装看不见。
沈太太说:“描红还有点节蓄在我这里。”
“咦,足够买一件貂鼠大衣。”
“现钞可以傍身。”
描红讲完电话,转头笑说:“我情愿穿皮大衣。”
尹白胜利,趾高气扬,“我们明天就去买。”
描红一直不舍得走,喝完咖啡吃罢宵夜,沈氏夫妇退进寝室,她还恋恋不舍。
这张小床有熟悉的气味,三姐妹曾经同窗共枕,为国家大事闹意见,为异性打开头,最后又各奔前程。
当初南下,真想不到有这样理想的结局,描红认为这个大都会有一种魅幻催化剂,可使梦想在极短的时候变真。
十二点过后,尹白故意打个呵欠,“贤伉俪也该打道回府了。”
描红拥抱尹白。
尹白轻轻道:“我说过照顾你,一定照顾你。”
韩明生看着她们俩,不能肯定得到的多还是失去的多。
他们走了之后,尹白关上大门,上锁,因没有人,她扯下笑脸,露出倦容,用手抹抹面孔,进房倒在床上。
尹白用一只枕头压住脸,耳畔忽然听到嘻笑声:“国共讲和如何?”似台青的声音。
“对呀,一笑混恩仇。”是描红。
尹白连忙跳起来,室内并无他人,完全是她的幻觉,只有一只闹钟滴答滴答响,房间大了许多,也静了许多。
尹白颓然自语:“走了,都走了,不然我也该精神崩溃了。”
早晨电话铃响,尹白喃喃吩咐,“描红,劳驾听一听。”
铃声继续响,尹白怔怔醒来,才想起描红已搬到韩家去,尹白惘然,没有想到会如此思念妹妹。
她拨拨头发,取过听筒。
对方说:“我找沈尹白小姐。”
“我是,哪一位。”
“我叫刘曙唏。”
谁?
“昨天下午我收到一张支票,银码正确,日期却写错了,要待明年今日才能兑现,我亲自到银行查询资料,你说巧不巧,那家分行经理竟是我表弟,所以我得到这个电话号码。”
尹白诧异说:“他不该透露客户秘密。”
“但是他同情我,你没有同情心吗,沈尹白?”
尹白笑出来。
对方见女郎笑了,知道无恙,不由得松了口气,事情已有三分光。
“出来喝下午茶行吗?”
“呃,今天不行,廿四小时通知太过仓卒。”
“明天呢?”
“明天送亲戚移民。”
“那么后天。”
“后天——”
他着急了,“沈尹白,不妨坦白的告诉你,我的时间也不多,下星期要返回加拿大。”
“呵,加拿大哪个埠?”
他笑,“当然是人见人爱的温哥华。”
尹白的心一动:“好,后天下午三时正。”
“我有你家地址,届时见。”
沈太太推开房门,“怎么搞的,大清早电话铃如雷声动。”
尹白笑道:“是春雷,惊蛰到了。”
她母亲说:“小暑大暑还没有过呢,明年请早。”
尹白想起问:“父亲呢?”
“下星期就走,还不去取飞机票?”
尹白怔怔的,“一步步逼近,终于要动身了。”
沈太太笑着开解她,“你看你多能干,还来得及嫁掉两个妹妹。”
那只是妹妹能干,与她何干。
沈太太又说:“这上下台青该到新泽西了。”
像台青那般人才,进了校园,必受男生包围,纪敦木一不小心便会白了少年头,还是韩明生有脑筋,先结了婚然后出发,稳扎稳打。
尹白沐浴更衣。
昨晚说好的,描红想要一件长深棕貂皮大衣,尹白有相熟的店家,可以挑到现成货色。
大热天时想赶出去买皮革,尹白想想都觉得好笑。
幸不辱命,抱着大盒子返家,一进门就听到女孩子们的笑声。
尹白胡涂了,怕又是幻觉,侧耳细听,却又清晰可闻,实实在在自客厅传出。
尹白不禁扬声叫唤:“台青,描红,是你们吗?”怎么打回头了?
忽然有一个女孩子笑着迎出来,“尹白就是记得台青及描红,我们一点地位都没有。”
那是一个小外国人,棕褐色长发辫,一鼻尖的雀斑,大眼睛隐隐带点蓝色,最令尹白诧异不已的是她那一口敦克尼音英语。
这是谁,从何而来?
沈先生早已料到,笑道:“你看尹白多意外,由此知我开门认人时那惊奇样子。”
尹白笑问:“请问你是谁?”
“我是你表妹,尹白,我的名字叫沈蓝。”
尹白怪叫起来,“沈蓝,没想到你是一个洋人。”
“我父亲同来自新南威尔斯的一位多哈拉小姐结了婚生下我。”
原来血统可以追溯到苏格兰去。
“这次幸会了姐姐。”
尹白扔下大盒子去握着她的手:“我父亲向你提到台青跟描红了?”
“一坐下就说我们来迟三天,不然还可以见到台青。”
“你们,你共谁?”
“我同马达加斯加的沈珏。”
尹白睁大双眼。
只见厨房口探出一张小巧的面孔,向尹白眨眨眼。
尹白走过去,惊喜的问:“你是沈珏?”
“尹白,”她拉住她,“你跟我想像中同一个样子。”
沈蓝过来说:“尹白,你没有收到我们的信吗,临出发前我们把行程详细报告给你了。”
信,呵信,那封在她盛怒中被扔到垃圾桶里的信,在该刹那,她不愿意与任何姐妹发生任何较噶,她失望她痛心她气愤,多么鲁莽,尹白深深懊悔。
沈蓝见尹白有踌躇之色,十分乖巧懂事的说:“不要紧,反正我们已经不请自来。”
尹白歉意地看住她俩,“我们下星期就要移民,主要的家俱已经运走,只怕招呼不周。
沈蓝与沈珏一齐笑,“我们早就明白,已经带备睡袋。”
这两个女孩完全洋人作风,爽朗磊落开扬,笑声不绝,万分悦耳,去了中国妹妹,又来了外国妹妹。
沈先生在一旁想,难怪华人管女儿叫千金,这样银铃似笑声的确千金不换。
描红与台青去了之后,屋子静得难堪,他刚在不习惯,幸亏即时来了沈蓝沈珏,现在,他又可以名正言顺坐着看报纸杂志,不必为打破沉默僵局挖空心思找话题与家人闲谈。
只听得尹白说:“来来来,把事情告诉我,你俩怎么会从南半球齐齐跑到北半球来。”
沈先生把双臂枕在颈下,伸长双腿,也预备听故事。
沈太太捧着香喷喷一壶咖啡出来。
噫,尹白想,屋子里没有几个妹妹,简直不象一个家。
原来沈蓝与沈珏同住一半球,一向有联络,收到尹白她们发出的信,欢欣莫名,同时亦动了思乡之情。
“于是我们约好到中国旅行,这里是第一站。”
“我们想去探访故乡,见一见伯公,尹白,劳驾你替我们定一封推荐书。”
尹白笑得打跌。
沈太太不住笑问:“你们俩谁大谁小?”
沈还怪难为情的,“都不小了,只是不长进,我们同年,我五月,蓝十月,今年刚刚大学毕业,二十二岁。”
尹白放下一颗心,“我是三姐,翡翠与紫茵比我大,你们统统比我小,台青是七妹。”
“描红呢?”
“描红是你姐姐。”
“谁是老大?”
尹白笑,“我没敢问,许是紫茵姐,也不方便追究年岁。”
大家又笑起来。
沈珏说下去:“毕业后就要开始工作,不甘心,趁这夏日,到处逛逛散散心。”
“真的,”尹白由衷附和,“以后总有诸般心事,再也不会象今天这般畅快。”
沈蓝笑,“自中国出来,我们还要去苏格兰。”
尹白拍一下手掌,“当然,你也该去见麦哈拉家族。”
沈珏看沈蓝一眼,“她做过一点资料搜集,相信不难追溯得到母系亲属。”
尹白简直崇敬地看着沈蓝,她的身世血统何其复杂,试想想,伊祖父自幼飘洋过海,在彼邦落籍成家,开技散叶,生下她父亲,这位表叔,可能认为澳大利亚洲的气候与机会比较适分他,便往彼处茁壮地成长,索性与当地土女共结秦晋,生下沈蓝。
从亚洲到美洲到澳洲,沈蓝简直是世界文化的结晶。
沈太太问:“你们可有兄弟?”
“有,”沈珏答:“我两个,她三个。”
“令尊干哪一行?”
沈蓝答:“家父务农。”
尹白那港人本色露出马脚:“听说农夫最发财。”
沈太太横过去一眼。
沈蓝笑了。
尹白只得尴尬地搓着手。
“尹白,你若抽得出空,一定要来我们家,”沈蓝诚恳的说:“沈氏农场离墨而钵市才三小时车程——”
尹白骇笑,不不不,她是个不可药救的都会居民。
沈蓝又了解的笑了。
沈太太想,怎么搞的,好象人人都比女儿懂事。
沈蓝说:“我念的是农科,迟早要帮父亲做生意。”
“那好呀,”尹白说:“归田园居。”
沈蓝问:“你说什么?”
“我慢慢告诉你,那是我们中国人著名的一首诗。”
沈先生这时插口说:“真正难以想象,自北纬五十度的温哥华到南纬四十度的墨而钵都是中国人。”
沈太太笑,“而且多得不得了。”几乎要把人家土著挤出城去。
沈珏说:“收到尹白的信,我才开始想,天知道祖先们是乘什么样的交通工具,吃过什么样的苦才到今天。”
沈先生不出声。
他耳畔似听到机器轧轧声,当年睡在表叔工厂储物室的苦况仿佛历历在目,他抬起头来,叹一口气。
尹白问:“身为马拉加斯共和国国民,感觉如何?”
沈珏笑,“姐姐考我。”
沈太太说:“南半球连漩涡水转方向都与我们相反。”
“六月正值隆冬。”
尹白喃喃说:“窦娥与六月雪。”
沈珏奇问:“你说什么?”
“我有许许多的故事要告诉你们。”
沈先生笑,“你们有五天五夜,尽情的说吧。”
尹白遗憾的说:“在从前,姐姐妹妹都住在一间大屋子里吃喝玩乐,不知多开心。”
沈太太知道尹白艳羡大观园里那幅姐妹行乐图,便劝道:“也要嫁人的,很快就分道扬镳。”
沈先生说:“让妹妹们休息休息吧。”
沈珏沈蓝闻言便去淋浴。
尹白那股热心又回来了,妹妹们给她的创伤已完全痊愈,她起劲地说:“香港对她们来说真的太热了,不知道她们对本市哪些名胜最感兴趣,喜欢吃什么,还有,爸爸,快替她们联络内地的亲戚……”
沈太太看着她的令千金,摇摇头,真不愧是香港人,跌倒爬起,既往不咎,这样的乐观,这样的大方,世界上没有其他地方的人可以做得到。
沈先生喊:“描红的电话。”
“问她要不要来。”
“只怕屋子挤不下。”
尹白接过话筒,描红在那边说:“我马上来见她们。”
“你同韩君一起来吧。”
描红笑,“他是他,管他呢。”
尹白莞尔,妹妹不怕姐姐,妹妹只怕妹妹,描红懂得万全之道,财不可露帛,收紧一点好。
沈太太见尹白怔怔站在窗前,面目较动时秀丽,她过去说:“你如愿以偿了,七姐妹都给你联络到啦。”
是的。
台青最先来,也最早走。
最爱描红,描红得到的也最多。
最佩服维奥丽,但认为翡翠的生活最幸福。
现在又见到天真活泼的沈蓝与沈珏,尹白觉得满足。
沈蓝与沈珏分别换上尹白最最凉快的家居服,摇着孔明扇,听姐姐讲赤壁之战的故事。
描红到了。
看到尹白绘形绘色,手舞足蹈地做说书人,不禁莞尔,尹白这样娱己娱人,不知要到几时,出于自愿,也不计较报酬,真是个可爱人物。
不过这样的性格,吃亏的时间居多,偏偏上帝是公平的,尹白的本钱比谁都浑厚,不怕蚀。
尹白转过头来,见描红一身衣物都换过了,虽然仍是白衫配藏青色直裙,看得出已是城里可以买得到的最佳货色,描红神清气朗,容光焕发,难得的是她口味不变,丝毫不带乡气。
尹白笑说:“婚姻生活很适合你。”
描红轻轻坐在她身边。
尹白为她们介绍。描红问:“为什么叫沈蓝?”
沈蓝也诧异地反问:“为什么叫描红?”
描红防范地答:“大红一直是中国人最喜欢的颜色。”
沈蓝却说:“蓝色比较不那么刺眼。”
尹白已经习惯这种直率,不再去做中间人。
倒是沈珏懂得顾左右而言他:“描红姐听说你明天就要出发到英国定居。”
描红点点头。
尹白乘机说:“我们明天一起来送你。”
描红便取出纪念品与沈蓝沈珏交换。
轮到尹白的时候,描红说:“姐姐我真不知道可以给你什么,你好象拥有一切。”
尹白笑答:“你把我说得太好了。”
沈蓝一听使察觉得到这里边有一段故事,她们迟来,不知道发生过什么,自然也不便追问。
尹白说:“你必然还有事待办,不用陪我们了。”
描红点点头。
“去与大人话别吧。”
描红进书房去见沈氏夫妇。
她一转背,那两位就齐齐说:“描红长得好美。”
是,就象大红颜色一样,人如其名。
“来,我把其他姐妹的地址给你们,趁这次环游世界,你们可以一一登门造访。”
“好极了。”一起涌进房间抄地址电话。
描红在书房逗留了一段时间。
门铃响,尹白过去开门,看见韩明生站在门口。
尹白一呆,“来接描红?”真是废话,“我去叫她。”
韩明生问:“我可以进来吗?”更加荒谬,一只脚已经叉进了屋。
“你一直在楼下等她?”
韩明生点点头。
尹白笑,“不让你上来?”
韩明生略为汗颜。
尹白的眼神洞悉一切,他不敢逼视。
尹白安慰他:“重视你才会这样。”
韩明生坐下微笑,“可知你如何轻贱我。”
“非也非也,她这管理方式叫中央集权制,我的叫民主自由制。”
“恕我放肆发表意见:太过LAISSEZ—FAIRE了也是不行的,别忘记男人们都在心底收着个长不大的玩童。”
自由竞争,放任政策也不行。
怪不得管理科学是一门精妙的学问。
“你在怨我吗?”尹白微笑。
“不,下一次在感情上希望你精明点。”
尹白茫然,“我不懂呀韩明生。”这是尹白的盲点。
韩君心内一阵炙痛,举起手来,想触摸尹白发脚,终于不敢,颓然收手。
他终于说:“尹白,你会得到快乐的,因你赐予我们太多快乐。”
尹白勉强地笑,“我此刻也并非不快乐。”
这时沈蓝及沈珏由房内出来,看到韩明生,目不转睛地上下打量他,“是四姐夫吧,我们是五妹六妹。”
韩明生抿嘴同尹白说:“你怎么不叫我姐夫。”
尹白摇摇头,“错,不能叫,你只是我的二妹夫,你同沈蓝沈珏多谈谈,大家有一半外国血统。”
沈蓝马上张大双眼,“姐夫,你另一半从何而来?”
尹白笑不可抑。
正在这当地,韩明生的另一半从书房出来,见到场面热闹,沈蓝与韩君交头接耳,一见如故,不晓得说些什么,虽不自在,也只得微笑相对。
尹白不想她难堪,便说:“有要紧事的人可以先走。”
只看见沈珏举起手,“姐夫要请我们出去吃冰。”
尹白有点意外。
描红叫:“尹白,你也来。”
“不,我要等一个电话。”尹白不愿意再对着韩明生。
描红误会,轻轻问:“谁?”
尹白笑,“眼睛有点红,刚才同大人诉什么苦?”
描红不语。
再一看,韩明生已经率领着妹妹们下楼,尹白连忙推描红一下,“还不快追上去。”
沈太太见她们都走了,便说:“简直象联合国一样。”
沈先生问:“尹白为什么不去饮冰?”
尹白答:“忽然有点倦,精力不能同她们比。”
“真夸张,大三岁而已。”
“母亲你不知道,三年前我还打得死老虎。”
沈太太道:“刚才描红说,韩明生把房子及财产都写了一半给她。”
尹白答:“对妻子好是应该的。”
“描红刹时间什么都有了,她打算过年时接父母出国旅行。”
“是的,描红好本事。”沈先生连忙说:“尹白也本事。”
是的,尹白点点头,“我也本事。”
人人都有生存的一套本领,各自意愿不同,所图亦异,但是求仁得仁,是谓幸福。
尹白转到厨房去,做了一杯冰茶,独自啜饮。
沈太太轻轻问丈夫:“尹白心里到底怎么想?”
“不怕的,我女儿这样的人才,一定有更好的归宿。”
尹白似有所闻,转过头来笑一笑,她父母连忙噤声。
过一会儿沈先生又说:“不是偏心,七个女孩儿当中,我认为尹白最漂亮。”
“奇怪,沈国武,我也这么想。”
沈蓝与沈珏拖得很晚才回来,她们顺道到游客区逛去了,毋需导游,比较起来,青红两人胆怯得多。
回来之后,一迳取笑“描红姐真的好紧张姐夫”,然后在书房打地铺就睡了起来。
尹白推门进去想问她俩可需要些什么,一看,她们已经熟睡,真似没有一点心事,微声扯着鼻鼾。
尹白扭熄了灯。
只大了几年,尹白忽然发觉,她需要记住的人与事太多,需要忘记的人与事也同样多。
第二天她起的晚,沈太太跟她说:“台青来过电话了。”
“为什么不叫我,”又不是昏迷,只不过睡着,“说什么?”
“很好,很想念你,圣诞时请你无论如何到纽约走一趟,她与沈翡翠联络好一起过节。”
尹白微笑,“这主意听上去不错。”
“还有,沈蓝与沈珏出发到新界看风景。”
“这两个孩子,讲好要送飞机的。”
“她们稍后自己会去,说要争取时间。”
尹白忽然吟道:“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沈太太看女儿一眼,尹白确需自勉,她几个姐姐妹妹全是折枝派高手,她不能再逍遥蹉跎下去。
尹白征求母亲的意见:“古人诗句:意境之美,无以复加,是不是?”
尹白找到韩氏伉丽的时候他们正在头等牌子前送行李进舱。
尹白故意在一个距离外看他俩,真是一对壁人。
描红的面孔化淡妆,直发掠在耳后,只戴一副钻石耳环,上身一件窄腰身外套配宽脚长裤,完全是一种四十年代味道,身段修长优雅,斜斜地倚在韩明生的肩膀旁。
一共七件整套的名贵行李。
尹白这才发觉韩明生的经济条件要比她想象中的好若干倍,这件事对描红来说都恐怕是件意外之喜。
韩明生看到尹白,连忙招手,尹白便慢慢走过去。
韩君问:“还有两位呢?”
尹白说:“不管她们了。”
描红走过来,尹白发觉她妆扮细致高贵如经优秀的美术指导精心指点,无懈可击,无论是皮包手表腰带鞋子,都配得恰到好处,可知韩明生真的眷顾她,他立心要补足她以往的不足。
尹白觉得非常大的安慰。
“时间已差不多。”
尹白点点头,“咱们后会有期。”
韩明生一手挽着妻子的大衣,另一手挽妻子的手臂,向尹白挥挥手,进去了。
尹白低下头往回走,忽然有人搭住她的肩膀,尹白一回头,原来描红又出来了,两姐妹怔怔无言对望片刻,终于拥抱在一起,描红把整张脸伏在尹白肩上,也不顾糊掉胭脂。
良久描红才抬起头来再一次进去。
尹白知道这一次她再也不会回头。
“姐姐,姐姐!”一路有人追上来。
尹白知道是那两个淘气鬼到了,果然,沈蓝与沈珏两人晒得鼻尖通红,知道来迟了,做出一连串怪表情以示歉意,但随即又把这件事丢开说别的,原来她俩已经买了船票到澳门去。
尹白听到一半没听到一半,奇怪,她正在想,怎么整个飞机场的人面都象是见过似的,尹白随即恍然大悟,对了,大概他们也象她一样,整个夏天来此地迎送亲友数十次。
尹白转过头来温和地对沈蓝说:“别玩得太疯,当心中暑。”
让她们歇顺了气,在附近用过日本菜,才送她们回家。
当晚两个大孩子就赶到澳门去玩耍。
尹白寂寥地坐在书房中出神。
沈太太安慰她,“将来你可以去看她们,她们也可来看你。”
尹白摇摇头,“不一样的,象描红,我简直不认识她了。”
“她们迟早会长出翅膀来飞走,我们这里不过是第一收容站,你不会黑心到想她们一生滞留在此地吧,只有极无出息的弱者才会叫人照顾一辈子。”
“母亲,只有我一人依然故我,不知是悲是喜。”
“你早已长足,还想怎地?”
尹白只得笑了。
第二天她陪父亲回医院复诊,证实沈国武身体已告康复,无碍长程旅行,父女愉快地回到家里,沈太太却说,有一位小生,在门口等足一小时有多,认为尹白故意失约,悻悻而去。
尹白不禁叫苦:“我并非故意,实在这两天发生的事太多太乱,不能兼顾。”
沈先生紧张的问:“小生血统是中是西?”
沈太太懊恼地答:“百分百纯种国粹。”
尹白啼笑皆非。
沈先生说:“尹白,叫他回来呀。”
尹白光火,“这样没有耐心,要来何用。”
沈太太说:“他有个十分好听的名字,叫刘曙唏。”
沈先生连忙附和:“哎呀,好得不得了,多么正气。”
这并非好现象,家人越是关心,越显得这件事是个问题。
尹白细细算一算自己的年纪,真要命,才二十五岁零七个月罢了,父母已把她当作考不出的老童生,家庭的团体压力恐怕会促使她搬出去住。
接着几天,尹白索性与蓝珏两妹畅游香江,特地租部开蓬车,在公路飞驰,晒得面孔手臂金光四射,晚上还换上跳舞裙子,到各大夜总会观光。
两个小外国人没有任何思想包袱,开心得什么似的,欢乐情绪连带感染了尹白。
她们逛女人街、看午夜场、坐冰茶铺、上山顶、坐帆船,无所不至,每天只睡几个钟头,第二早揉眼睛,又再出门。
三天后变成老香港。
“刘曙唏找过你。”
“我不在家。”
沈太太不予置评。
“内地亲戚知道蓝珏两人的行程了吧。”
“尹白,你不如开一家公关公司,专门打理姐妹团事宜。”
尹白只是笑。
“描红找过你两次。”
“她平安就好。”
“圣诞节她会去温哥华看你。”
“这将会是个热闹的圣诞。”
可惜描红已与台青言和,不再吵嘴打架,气氛略逊。
最后相聚的一日,沈氏五人是一起出门的,车子先把沈蓝沈珏送到车站,继而载沈国武夫妇及尹白到飞机场。
沈太太叹口气:“终于成行了。”
尹白感激父母在这个暑期无限忍耐支持,不然,她何来力量支持妹妹。
为了寻求更好的生活,她们不得不各散东西,但至少尹白凭她一己的力量,曾经把她们抓在一起一段时间。
这可能是她毕生最伟大的功绩。
经济客位中座一排四个位子,只得他们三个人坐,尹白捡到便宜,不胜欢喜,马上取过毯子枕头,倒下来睡觉。
沈太太拧拧头,“她说她没有变,其实变得最厉害是她。”
沈先生答:“三个月前她还是一个自我中心兼骄纵的女孩。”
尹白抬起头来,“我仍然是。”
“睡吧。”
隆隆引擎声有催眠作用,尹白的神智在半明半灭间,忽然莫名其妙的悲从中来:飞机已经升空,离开原居地,也就是离开一切根基,务须从头再来,尹白首次真正了解到描红及台青的忧虑。
她把毯子拥紧一点。
刚有泪意,却听见有人轻轻说:“沈尹白,可找到你了。”
尹白睁开眼睛,看到一张面孔正俯视她,尹白不禁叫出来:“刘曙唏。”
“可不就是我。”声音中之欢欣不可言喻。
他蹲在狭窄的通道里,笑嘻嘻看着尹白。
“你回温哥华?”这问题要多笨就有多笨,明明是直航飞机。
果然,刘曙唏笑答:“不,飞机抵达大西洋上空,他们会叫我跳伞。”
沈先生夫人忍不住向小刘展示欢迎的笑容。
尹白掀过毯子,拢一拢头发坐起来,刘曙唏连忙坐在她面前,向伯父伯母打招呼。
沈太太说:“原来是同一班飞机,真巧。”
刘曙唏答:“对,大家有个照应。”
尹白问:“你住哪一区?”
“新西敏区。”
“不会这么巧吧,哪一条街?”
“海旁路。”
“几号?”
“一七三0号。”
沈家三口马上笑起来。
刘曙唏忙问:“我们住的近不近,是否隔壁?”
沈先生微笑说:“尹白告诉他。”
“我们住一七六0号。”
刘曙唏不置信。“什么,只差几个号码,大概只需步行五分钟。”
“是呀,”沈太太鼓励他,“以后多来往才是。”
尹白咳嗽一声,站起来,“小刘,我们出去走走。”
沈太太问女儿:“这是机舱,你还走到哪里去?”
“到后方去喝杯水。”
她把刘曙啼拉到一角,看住他。
小刘说:“我知道你想讲什么,我这张飞机票是三个月前订的,已经用掉一半,我的家不住在香港,这次回去是看祖母。”
“没有诡计?”
刘曙唏把飞机票交给她审查。
侍应生过来客气的说:“请回你们的座位。”
尹白把票还他,“好吧,我欠你一顿晚饭。”
打铁趁热,小刘说:“地方由我挑,我不吃中华料理。”
得寸进尺,尹白只得说:“好吧。”
“还有,我曾是你的债主,你欠过我。”
尹白开始觉得她不止欠他这一点点。
“你可以回座休息了,睡醒可以过来找我。”
尹白忍不住问:“你是几时看见我的?”
刘曙唏微笑,“你在对号入座的时候。”
他完全占了上风。
尹白回座,母亲送咖啡给她,“小刘呢?”
“放心,他仍在飞机上,跑不了。”
尹白想:重新开始,就重新开始好了,她不怕,大家都不怕。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