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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满楼

(2008-09-05 08:10:52) 下一个

  还没有真正到夏天,海水温度大抵还徘徊在摄氏十七八度左右,水上联欢会已经开始了。
  游艇雪白的一只只并列在本市最山明水秀的菠萝湾,年青男女挥手与邻船的友人打招呼,他们模仿欧洲人出海的打扮,泳衣外边套一件大毛衣或毛巾衫,苗条的两条腿已经晒成金棕色,这样的活力这样的青春,看上去的确令人心旷神怡。
  恒昌号长五十公尺,第一次落水,簇新的甲板上坐着几个少女,正在调笑。
  有人说:“听说宦晖与宦楣就要回来工作。”
  另一个嗤一声笑出来,“那真是一对活宝贝。”
  “是你的令表兄同令表妹哪。”
  “嘿,宦楣要带一个洋人回来,她妈不准,还在讲条件,讲不拢不一定回得来。”
  “去年不是已经带过一个红头绿眼的回来住了一个暑假?”
  “那个已经拆开,”有人抢着说,“她一向喜欢外国人。”
  “你最关心宦家的事了,哈哈哈,那是你未来小姑,做嫂子的有没有想过要约束约束她?”
  那少女忽然拉下了脸,咬牙切齿的说:“谁同宦家有什么关系!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好色的一家人,父、子、女,一个印子印出来,荒淫无道。”
  大家见她形容得那么严重,忍不住大笑起来,清脆的笑声传得老远,在蓝天白云绿水中淡出。
  先头那少女脱下外套,跃入水中。
  “她赌气了。”
  “她一直以为她是宦晖的女朋友,直到影视明星叶凯蒂在娱乐刊物上大肆宣扬宦晖为未婚夫。”
  “她爱宦晖吗?”
  “谁,谁爱宦晖?”
  “叶凯蒂。”
  “谁会同宦晖这样的人谈到爱情问题。”
  大家一致通过此言不差,再次大笑起来。
  宦晖同宦楣在他们母亲的眼中,自然不是这样不堪的人。
  所有的慈母总觉得孩儿变质,统统因他们交友不慎,或者干脆一点,是社会的错。
  宦太太正为子女回家在高兴。
  不只一次,她同亲友说:“以往回来,一贯打个转就走,弄得人头晕眼花,现在好了,眉豆可以天天陪我吃茶逛街。”
  妯娌们觉得宦太太太过兴高采烈,有意煞她风景,便闲闲地做出反应:“眉豆不坚持同外国人结婚了吗?”
  宦太太马上脸变了色,“什么结婚,那不过是普通朋友,在外国认识一两个外国人也稀松平常,在外国怎么可能避得开外国人。”否认得一干二净。
  亲戚幽默的称赞宦太太:“品芳你口才好比外交官。”
  到了晚上,宦太太又是另外一副面孔,趁丈夫宦兴波有空,抓住他开家庭会议。
  “眉豆到底把洋人甩掉没有?”
  “我的女儿自然拿得起放得下。”
  “是吗,像你?”宦太太讽刺地问,“你放下过谁?”
  宦兴波连忙说:“她已经答应我,回来好好做人,胡天野地的学生时期已经过去。”
  宦太太坐下来,“眉豆那么多朋友,看得顺眼的,也不过只得邓宗平一个罢了。”
  “那小子有强烈自卑感,我实在看不出他有什么好处。”宦兴波犹有三分气,“不是为了他,我宝贝女儿也不会自我放逐到那么远。”
  “这事还得怪你,你一副恶形恶状要把人家买下来的样子。”
  “真好笑,社会上不知多少有为青年才俊挂行情表,等我宦兴波开价呢。”
  “人家不是那样的人。”
  “那小子是什么东西,值得我俩到今天还议论他。”
  宦兴波走进书房,砰的一声关上门。
  如今有牛脾气的人也实在濒临绝种了,宦楣一直这样想:邓宗平是惟一拒绝她与她父亲的人,所以印象历久并未稍减。
  过两日就要动身回家,她犹自躺在长沙发里发呆。
  宦晖开门进公寓,顺手把车匙门匙摔在玻璃茶几上,铿锵有声,他蹲下来,看着妹妹,“再度失恋?”
  宦楣白他一眼,“在说什么。”
  “感情变幻不算了不起的事,世上最易反悔的合约叫婚约,别的合同上若有什么差池是要吃官司的。”
  “重婚也是罪。”
  “大可以离了再婚。”宦晖笑,忽然发现妹妹穿着他的毛衣,“眉豆,你胆敢把我的凯斯咪当睡衣穿,速速脱下,不然不放过你。”
  正在拉扯,卧房里走出一个人来,冷冷的说:“贤兄妹一天到晚就是嬉戏。”
  宦楣转过头去:“叶凯蒂小姐,你莫非有更好的建议。”
  宦晖连忙说:“凯蒂,后天就要走了,别入宝山而空手回,去逛皇牌大厦吧。”
  叶凯蒂欣然从命,披上外套,出去了。
  宦楣在她身后骂:“真无聊。”
  宦晖挤眼笑道:“同比利奥登堡先生彼此彼此。”
  宦楣不忿的说:“我真不明母亲为何偏不管你。”
  宦晖举起双手,“我没有说我要与任何人结婚。”
  “报上已经登过千百次。”
  “你没有听过谣言这回事?”
  宦楣气道:“毛豆,你到底站在我这边还是恁地?”
  宦晖蹲下来笑与妹妹说:“你不同我争宦氏大厦我俩就永远是同胞好兄妹。”
  后天一行三人还是亲亲热热的上了飞机。
  宦氏兄妹只得手提行李,叶凯蒂却有七只箱子,宦楣在大哥耳边说:“花得太离谱了,父亲会同你算帐。”
  宦晖却说:“你看凯蒂多开心,我相信日行一善。”
  宦楣低下头,也许她有点妒忌,从来没有人在乎她是否开心,老妈一句话,她连惟一的玩伴都得放弃。
  飞机抵埠,坐的是头等,又没有寄舱行李,宦楣一个箭步,不到十分钟就办妥出关手续,在门口看到老司机,坐上车吩咐驶回家。
  “叫小李驶车过来接少爷刚刚好。”
  老司机点点头,即时拨通电话。车座上有一份报纸,打开一看,娱乐版头条:叶凯蒂纽约会未婚夫。
  宦楣迅速将报纸合拢。
  也难怪邓宗平不要同宦家发生任何关系。
  嫌他自尊心过强,不如说宦楣更加自卑。
  在家受管教的日子一定更加难过,父亲同她谈条件的时候说得很清楚:“眉豆,你不一定要回来,但住在家里一天,一天得守你母亲那套律例,没有人例外,我亦得尊重她。觉得闷便到公司来办公,但是,不准闹新闻。”
  也不准搬出去住。
  也不准带洋人回来。
  也不准异性在屋中留宿。
  一视同仁,事实上宦晖所有的秘密情人都没有上过门。
  说到后来,父亲声音低下去,“给你母亲一点面子……”
  在外头怎么样她已经管不着,家里还是尊她为大。
  到了家,睡醒以后,收拾心情,出来应酬,已经是一个星期以后的事。
  每天下午两个地方,吹干头,便开始寻找节目。
  她从来不给任何人幻觉她是早上起得来的人,宦楣连午餐约会都不赴,每天过十二点才起床,喝完浓茶方睁得开眼睛,只能在家吃一碗面当中饭。
  宦楣自嘲过着五十年代舞小姐的生涯,迟睡晏起,无所事事,专等太阳落山才找小白脸共她出去寻欢作乐。
  五十年代,她母亲年轻的时候,有一首国语时代曲,是这样的:“喂喂喂你说什么我不知道,嗨嗨嗨只要欢乐今宵,我们要忘却烦恼,我们要一起欢笑,来来来我们一起快乐逍遥,你不要噜苏又唠叨,你不要哭哭又笑笑,有什么话,留着到明朝……”
  倒是很恰当的描绘了宦楣此刻的心理状况,反正有的是明天。
  歌中的你,是她的母亲,真令人惆怅,对一个少女来说,在任何情形之下,这个你,都应该是异性才不枉青春。
  叶凯蒂约她见面。
  宦楣说只有四十五分钟时间喝下午茶。
  叶凯蒂有目的而来,是以十分准时,打扮得极之时髦,一进咖啡座即时获得无数注目礼。小腰身窄裙子更显得双腿又长又直。
  宦楣客观地打量她,可惜此女不用功,有本钱只走捷径,否则以这样的才貌,一定窜得出来。
  两个女孩子不约而同的取出香烟来抽。
  叶凯蒂说:“宦晖已经开始上班了。”
  宦楣说:“你有什么话,讲吧。”
  叶凯蒂放下香烟,“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我为什么要帮你,你拿什么来同我换?”
  “将来——”
  “过去、现在、未来,有什么是你有的而我所没有的?”
  叶凯蒂觉得她太过嚣张,立即说:“你没有人爱,我有。”
  宦楣一怔,低下头,微微笑,“毛豆爱你?”
  “别笑,你连那样的一个人都没有。”
  叶凯蒂说的属实,“你想我为你做什么?”
  “我想到宦家住一个时期。”
  “异想天开,我同毛豆都不准带异性朋友回家,你是知道的。”
  “你带我回去,就不是异性朋友了。”
  宦楣摇头,“没有可能,我劝你安分一点,你这样咄咄紧逼毛豆,有害无利。”
  “你帮我这个忙,将来我做你嫂子的时候,与你同一阵线,你有许多好处。”
  宦楣听了这话,且忍着笑,然后压低嗓子,一本正经地同叶凯蒂说:“何用做我的嫂子,干脆做我的妈吧,家父有权有势,正当盛年,条件比他儿子高千百倍,你去追他,岂非更加直截了当,届时要什么有什么,整幢宦宅是你的。”说完之后,自觉幽默,大笑起来。
  叶凯蒂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实在沉不住,霍地站起来,离开茶座。
  她走了,宦楣也就收敛了笑容,无聊地按熄香烟,唤人结帐。
  侍者过来说:“宦小姐,已经有人付过了。”
  宦楣随着他所指看过去,不由得发呆,邓宗平,是他。
  他正对着她微笑,用目光征求她同意,离开同桌朋友,坐到她这边来。
  宦楣把他那一桌人的面孔统统数清楚,见没有女孩子,心情好得多,随即又嘲弄的想:于卿何事。
  邓宗平问:“什么事那么好笑?”
  “是因为笑声的缘故?”宦楣问。
  “不,你一进来我就看到你了。”
  “我仍然漂亮?”
  “不在话下,且添增了嚣张不羁。”
  宦楣看着他的脸,搜索往日的情意,但是邓宗平可不让她找到蛛丝马迹。
  宦楣说:“听讲你一直没有女朋友。”
  “那有什么稀奇。”
  “也没有男朋友。”
  邓宗平看她一服:“你的语气越来越似宦晖,这不是好现象。”
  宦楣忽然伸手过去握住他的手,邓宗平虽然没有挣脱,也没有反应,过了一会儿,宦楣知道无望,松开手。
  邓宗平轻轻说:“也该找份工作了。”
  宦楣站起来,“道不同不相为谋,下次再碰见,不用与我打招呼了。”
  她离去。
  邓宗平只得回到原来的桌子上。
  有人问:“哗,那是谁?”
  邓宗平答:“朋友。”
  “交情不浅吧?”
  “齐大非偶。”
  “那你是怎么认识她的?”
  邓宗平低着头浅笑,宦楣适才握过他的手,她柔肤那种冷冷的感觉犹在,有限温存,无限辛酸。
  怎么样认识她?说来没有人相信。
  当年他在法律系已经最后一年,比什么时候都需要外快帮补生活,她中五,急于找人补习英文,经无数中间人转接介绍,他到了宦宅。
  他坐在会客室等,半晌跑出来一个大眼睛长头发的女孩子,一脸清纯,那个环境配那个长相,完全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
  他呆了一会儿,也就摊开课本,为她上课。
  一共补习了两年,得到宦氏阖家好感,由女主人到司机,都尊称他为邓老师。
  他自己却知道,第一个学期尚未完结,他已经辜负了他们的好意。
  他自惭形秽,他不但比小眉豆大好几岁,家境普通,且懂得太多,因此苦苦按捺情感。
  是宦晖这个鬼灵精先看出端倪,大少爷暑假回来探亲,一见小邓,便伸手过去,“你就是邓老师,好家伙,眉豆每次跟我通电话都说起你。”用力握他的手。
  如果这名纨搏子弟还有什么优点的话,便是他深爱小妹。
  邓宗平还想回忆下去,同桌朋友已经举起杯子:“让我们祝邓某人荣任律师公会会长。”
  当日的眉豆已不是今日的眉豆,他使她的天真受创,变成现在这样。
  刚才他看到她进来,只见一脸厌倦,表情偏激,他已经不认识她,他深深内疚,难辞其咎。
  小邓在咖啡厅座发呆,宦楣在车子里出神。
  车子不住在市区中兜圈子,隔了很久,她才想起,约了宦晖有事,他们要商议如何为父亲庆祝生辰。
  车子驶到钓隆银行门口,宦晖跳上车来,笑问:“你又叫凯蒂好看了?她说你荷尔蒙不平衡,心理变态。”
  宦楣也忍不住笑,“我见她不知进退。实在讨厌。”
  宦晖很含蓄的说:“一个人要超越他的环境及出身,进步是不够的,非要进化不可,那样大业,岂能人人做到。”
  宦楣冲口而出,“邓宗平就可以。”
  “这小子确有点能耐。”他温和地拍拍妹子的肩膀。
  宦楣把手臂穿进哥哥的臂弯,头靠着他肩膀,不出声。
  老司机在前座微笑,兄妹俩一向友好,从孩提时开始,两人同坐车子,必有这个姿势。记得有一次,小毛豆同顽皮同学打架,头破血流,一脸泥灰,被小眉豆见到,只是靠着他默默流泪。如今长大了,各有各性,这点兄妹情始终不变。
  当下宦晖说:“一定有好过邓宗平的人,我给你介绍。”
  “你手头上有什么好东西,不说这个了,请客名单拟好没有?”
  “不外是父亲的几个老朋友。”
  兄妹俩到家后,宦兴波也回来了,脱了外套,便审阅儿子恭恭敬敬递上来的客人名单。
  宦太太眯着眼心满意足地旁观,正在欢心,忽然听得丈夫不满地说:“咄,毛豆,这个人还在名单里干什么,快给我剔掉。”
  宦太太一跳,“什么事,给我看看。”
  宦晖莫名其妙,接过名单,问父亲:“是谁,是梁国新?”
  宦楣忍不住问:“梁伯伯不是我们的老朋友?”
  他们的父亲一声不响,走到园子去。
  两兄妹面面相觑。
  做母亲的悄悄说:“消息也太不灵通了,梁家出了事。”
  “发生什么?”宦晖问。
  “上个月梁氏建筑已叫廉政公署封了门,梁国新被控行贿。”
  宦晖登时明白了,顺手取过一管笔,便把梁国新三个字划掉,接着走到花园去陪父亲。
  宦楣说:“我竟不知道这件事,我得去慰问一下梁小蓉。”
  “眉豆,”宦太太叫住女儿,“你识相点好不好?”
  宦楣不出声。
  “望远镜已经送来了,你还不上天台玩你的游戏去。”
  宦太太也走开了。
  那张名单落在茶几上,被粗笔用力勾除的名字已经不存在。
  宦楣独自在偏厅感慨了一会儿,才到天台去把那具折射望远镜的配件组合起来。
  宦晖站在她身边,看她用熟练的手势三下五除二把零件装妥。
  他笑说:“你几时盖一座天文馆玩。”
  宦楣吁出一口气,“这种三米焦距的望远镜只可用来测定小行星的位置,即使用到十米长的镜简,如此庞然巨物,也只能测量一百光年范围内的恒星。”
  宦晖坐下来,“使你觉得渺小?”
  “真的,人生既苦又短。”
  “听听这是什么话。”
  “你看这星空,群星从东方出来,慢慢掠过天空,再落于西方,天秤座在最左边,跟着是室女座、狮子座、巨蟹座、双子座……毛豆,为什么我们还要明争暗斗?”
  宦晖大笑起来,“这真要问问你同凯蒂了。”
  宦楣赔笑。
  “我们的天性就是如此好勇斗狠,也亏得这样百折不挠,永不言倦,再接再厉,人类才有光辉的历史,否则人人内心通明,万念俱灰,那还怎么活呢?”
  “今晚,我要寻找北斗星。”
  宦晖静了一会儿才说:“你同邓宗平都不爱吃人间烟火。”
  “并不是他教会我观星的。”
  “但是由他送你第一具单简望远镜开始。”
  宦楣顾左右而言他,“我已经找到大熊座和仙后座了,今夜天空恁地清朗。”
  宦晖脱下外套搭在妹肩上,“风也很大。”
  他下去了。
  宦楣在天台立了一个中宵。
  且不知道为谁。
  第二天她拨电话到梁家去找旧时小友梁小蓉。
  “小蓉,是眉豆呀,我回来了,大家见个面如何?”
  小蓉在那头忽然哽咽起来。
  “喂喂喂,这是干什么,不是要做新娘子了吗?”
  “取消了。”
  “我不明白。”
  “婚礼取消了。”
  宦楣静一会儿,然后很坚持的说:“出来再讲。”
  “眉豆,谢谢你邀请,我实在没有心思饮宴。”
  “那么我来看你。”
  “算了,我也不想招呼客人,谢谢你眉豆。”
  “随时找我,你知道我这个人不分昼夜,你若想聊天,只要拨一个电话。”
  “好的。”
  宦楣惆怅的放下电话。
  生了大麻疯也不过如此,由此可知六亲是多么容易断开。
  梁小蓉不肯出来,不肯接受感情施舍。
  宦太太看见女儿坐着发呆,过来问:“毛豆到什么地方去了,周末也不带妹妹出去玩,我的女儿不是没地方去吧,连我的节目都排得满满的,你何故发呆?”
  宦楣笑,“你这下子又上哪里去,”上下打量母亲,“这件旗袍嫌窄,为什么不做得大道一点,明明是胖了。”
  她母亲拍她一下,“批评批评就会批评,岑太太请了富华酒店的蛋糕师傅来教我们做甜点,你要不要来?”
  “我不吃甜品。”
  宦太太坐下来,“你父亲叫你到公司帮忙。”
  “我不会。”
  “公关经理你总会得做吧。”
  “嘿,见人挑不吃力,人家许小姐虽有三头六臂,光是敷衍宦夫人你,也已经五痨七伤。”
  “去你的。”
  “不是吗,连买一本报都打电话到公关组找许绮年。”
  “她能干呀,能者多劳。”
  宦楣说:“我没有本事,所以找什么都不用做。”
  “天长地久,这样疲懒可不是个办法。”
  宦楣觉得她母亲用字十分可爱,天长地久,她说,她认为世上确有天长地久这回事。
  “我看小说。”
  “这些都是什么书,看名字就可吓煞人:蓝血人、盗墓,红月亮。”
  宦楣笑,“这些书嘛,与星星有关。”
  “我的时间到了,不同你说。”她匆匆出门去。
  宦太太这天要学的,是法式千叶蛋糕。
  是夜宦楣回到天台,看着满天星斗,轻轻吟道:“CEST DOUX,LA NUIT,DE REGARDER LE CIEL,TOUTES LES ETOILFS SONT FLEURIES。”
  她最爱这句话。
  邓宗平说观星使她心旷神怡,对她有益。
  有一日他问她:“你到底晓不晓得令尊干的是哪一行?”
  “他是钓隆银行董事局董事。”
  他鼓掌,“好极了,你居然晓得。”
  “我毋需研究他在外头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我只知道他是一个好父亲。”
  “你也不能太不问世事。”
  “有损失吗,不是你说的吗,以有涯之生命追求无涯之学问,殆矣。”
  “我真不晓得该把你怎么样。”
  “你可以邀请我私奔。”
  清晨四时,宦楣步下天台的时候遇见宦晖开着跑车回来。
  兄妹俩不约而同到厨房找东西吃。
  “疯狂舞会?”
  “最最世纪末的荒淫舞会。”宦晖喝一口蕃茄汁。
  “酒池肉林?”
  宦晖不回答,只是满意的笑。
  “真奇怪,你对那些永不厌倦。”
  宦晖放下杯子,“可惜你又不是兄弟,不能带你一起去。”
  “但是你可以告诉我。”
  “咄,很多事根本不可以言传。”
  “在那样的场合中,有没有碰到过邓宗平?”
  宦晖诧异道:“你知道他是不一样的,他不爱这一套。”
  “他仍然没有女朋友?”
  “眉豆,要是你想念他,为什么不与他接头?现在你已超过二十一岁,绝对有交友自由,大不了搬出去住。”
  宦楣怔怔看着宦晖,过了很久才说:“不,我并不想念他。”
  “违心之论。”
  “我只是没有更好的事可想。”
  宦晖打一个呵欠,“我十点钟还要开会,不同你说了。”
  宦楣看着她哥哥的背影,这老小子也有过他惊险的时刻,前年暑假他同一个美貌的女孩子走,等到邀请人家到欧洲去逛的时候,才发觉伊人只有十五岁半,哗,真正吓出一身冷汗,宦楣从没见过他双眼中有过这么恐怖的神色,想必是真正害怕了,天天坐在她对面诉苦诉到天亮。
  “——我真不知道她什么岁数”,“难道查阅她的身分证”,“无论是哪个上帝主宰这个宇宙,盼望饶恕我一次”……听得宦楣耳朵走油,很多次忍不住笑出来。
  万幸他的罗曼史并没有被揭发,过了整整大半年,才定下心来,吃一次亏学一次乖,以后交友谨慎许多。
  初认识叶凯蒂,他让妹妹去打听人家真实年龄,宦楣查知凯蒂只有十九岁,也吃了很大的一惊,她满以为她有二十九岁,心中正窃笑宦晖杯弓蛇影。
  江湖真催人老。
  就这样已经同宦晖走了两年,也难怪有点不耐烦。
  父亲生日宴那天,宦晖并没有带叶凯蒂出席,两兄妹单身主持晚会,努力陪客人寒暄、碰杯、跳舞。
  转身的时候,宦楣看到镜子里去,凝视良久。
  宦晖借镜子一角打领花,取笑她:“每况愈下?”
  无可否认,姿色不能再同十五二十时相比。
  她问宦晖:“记得我十七岁生日舞会?”
  “当然,大约有一百名男生问及你的择偶条件。”
  “最近还有没有人提起?”
  宦晖避重就轻地笑答:“全世界都已经知道了。”
  宦楣追着他来打。
  招呼起客人来,还是一本正经的,金童玉女似站在父母身边,使宦氏夫妇觉得十分满意。
  宾客虽多,统统是老面孔,今天你装饰我的宴会,过两日我来点缀你的派对,来而不往非礼也,来来去去是这几十个达官贵人,第二天照片又刊登在社交版上叫小市民观赏。
  宦太太兴高采烈,绝不言倦,能站在宦兴波身边三十年不变,当然有她的办法,再过十多年,这套功夫就会成为艺术。
  在家里举行宴会其实是最累的一件事。
  宦楣开小差走到花园去看天。
  她抬高头轻轻说:“青石板上钉银钉,千颗万颗数不清。”
  身后忽然有人说:“其实,在任何时候,肉眼在天空所能看到的星,只有三千颗左右。”
  宦楣一愣,一边转易一边脱口而出:“宗平!”
  那人也一惊,欠一欠身,“我不知道你在等人,对不起。”
  不,不是邓宗平。
  宦楣看着那个年轻人一会儿,冷风一吹,刚才喝的香槟涌上心头,她有点发呆。
  “你是哪一位,好像没有人介绍过我们。”
  “我老板是宦先生的朋友,由他派我出席晚宴。”
  “那应该是熟人了,今日不过请数十位人客。”
  “他们的确相当知己。”
  来人彬彬有礼,但是背着光站,宦楣看不清他脸容。
  “还未请教尊姓大名。”
  “鄙姓聂。”
  “啊,聂先生好似对天文颇感兴趣。”
  他笑了,“哪里,我听人说宦小姐念的是天文物理。”
  宦楣笑,“可见谣言即是谣言,我修的是文科。”
  她转到另一个方向,想在月色下看清楚他的面孔。
  他刚刚别过头来,宦楣与他一个照脸,吓了一跳,她没想到陌生人会有一张这样漂亮的脸。
  亲友一直公认宦晖英俊,可是与这位客人相比,五官未免失之纤细,缺少一种男子气概。
  宦楣忍不住问:“你们是哪一家公司的?”
  他笑一笑,“冀轸出入口。”
  宦楣对这间公司并没有印象,这并不稀奇,她对父亲的生意一点兴趣都没有。
  但是对方对宦家却好似了如指掌。
  她说:“快将散席了。”
  好色是人之天性,漂亮的面孔令观者心旷神怡,宦楣忍不住多看他几眼。
  他当然对她有兴趣,不然不会与她攀谈。
  宦楣说:“有空再联络,我们一起看星。”
  听上去委实太浪漫了:坐看牛郎织女星。
  是以他有刹那间失神。
  宦楣接着说:“对不起,我要去送客。”
  她拉一拉缎子晚服,发出悉悉一阵轻响,转出客厅去。
  她一直陪父母站在门口招呼,但没有再看到那位聂先生,他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离去。
  第二天一早宦楣接到凯蒂的电话,只说要祝宦伯伯生辰快乐。
  宦楣马上知道凯蒂在打探消息,“你放心,毛豆与我都没有带朋友回家。”
  凯蒂像是满意了,“我有份礼物送给令尊。”
  “你给毛豆转交便可。”宦楣搁下电话。
  反正已经醒了,她拨到钧隆的公关部找许小姐打听冀轸出入口行的来龙去脉。
  许小姐笑道:“很奇怪的店名是不是?”
  宦楣答:“并不,二十八宿中第十三十四颗星正是翼宿与轸宿,此人毫无疑问是个业余观星家。”
  许女士如闻印度文,“什么?”
  宦楣只是笑。
  “有了,”许小姐说,“冀轸的主持人姓聂。”
  “有没有名字?”
  “聂上游。”
  “与我们华洋有什么纠葛?”
  “要贷款部才会知道。”未经上头同意,即使对方是大小姐,也不便透露太多业务上消息。
  “你有没有见过他?”
  “没有。”
  “那没事了,谢谢许小姐。”
  聂上游,可能是他老板,可能是他本人。
  下午,她蹭到母亲身边,“妈妈,我好不好请客人回来喝杯茶?”
  宦太太即时问:“异性?”
  “世上只有两种人,不是男人就是女人。”
  “为什么不到外头去玩?”
  “我的望远镜并不能手提。”
  “不行,一破例不可收拾,叶凯蒂会把宦家当旅舍。”
  宦楣叹口气,“阴阳人呢,阴阳人能不能带回来?”
  “小姐,你找份正经工作吧。”
  “我还不十分肯定我要做的是什么。”
  “你父亲在十八岁那年就已经知道了。”
  宦楣笑说:“一代不如一代。”
  宦太太终于关心起来,“你要请什么人来喝茶?”
  “根本没有人。”
  “宗平来不来?来的话就当是我的客人好了。”
  “父亲的想法同你有点两样。”
  宦太太自顾自说下去:“伊益发出色了。有一次下午茶碰见他,特地过来向我鞠躬,还替一桌太太付帐,害我感动了三天。现时这样的年轻人真不多见了。”
  他的好处也并不只这样,宦楣嘴说:“他很会这一套,伪善。”
  宦太太不以为然,“一个人若假得令我那样舒服,假得一点也看不出来,我就当他是真的,外边也有人说宦兴波假,我一点不觉得。”
  宦楣打趣母亲,“你在恋爱,懵然不觉。”
  宦太太说:“去你的。”
  她戴上眼镜,在翻阅一本华丽的画册。
  宦楣探头过去一看,见是梅兰芳的艺术,不禁唷一声,马上说:“这是要长期苦练的玩意儿,以我们这样年纪,最宜养生,切忌野心勃勃,不如逛时装店去吧。”
  宦太太怔怔看着女儿。
  半晌才说:“眉豆,多亏有你,陪我说笑逛逛散散心。”
  宦楣做一个羞愧及无地自容状,“像我这种没有用的女儿,也不过会这些。”
  真要学好一门功夫,长年累月,除吃饭睡觉外,都得练、练、练。学艺数十年,才能先难后易,苦尽甘来。
  开什么玩笑,有什么必要。
  宦楣陪母亲去买皮鞋手袋。
  她悠闲地坐着抽香烟,宦太太看到这一季的新货兴奋得团团转,每隔五分钟便叫一次“眉豆眉豆你过来看看好不好”。
  于是店里所有的客人都转过头来看谁叫眉豆。
  宦楣早已习惯,既来之则安之。
  邓宗平不是这样想,他问:“你认为我会适应你们的世界,你真的那么想?”
  他的姐姐生产后十天便为卑微的薪水回到工作岗位,他世界里的女人都是苦干的牛,驯服而憔悴。
  宦楣抱着母亲的鳄鱼皮手袋怔怔地回忆,在他补习下,她的功课飞跃猛进,因为她想讨好他。
  现在情况已经改变了吧,他应该有足够能力改善家庭环境。
  “眉豆,眉豆,你来看看这靴子好不好?”
  到这个时候,宦楣也不得不觉得母亲无聊,“妈,我们又不骑马。”
  明明是大家闺秀出身,一旦在小王国内发号施令成了习惯,就直把那种意气使到公众场所来。
  宦楣从容地看着母亲,已经上了年纪,让她去吧。
  下班的时间到了,街上人群车潮汹涌,一班看样子是自食其力的女士们推开店门嘻嘻哈哈走进来挑东西。
  辛是辛苦点,她们有她们的乐趣,买起奢侈品来,一般一掷千金。
  宦楣轻轻同母亲说走吧,捧着大包小包,在横街上了车。
  宦太太问女儿:“你在想什么?”
  宦楣顾左右而言他,“我们去接父亲下班。”
  宦太太连忙说:“你太不识趣了,人家下了班还有应酬。”
  宦楣看母亲一眼,做这个太太也着实不易,这样超人的忍耐、温和、大方。
  “男人的事,我们不要去理它。”
  回到门口,发觉宦氏父子一早到家,正在大门前观赏研究一辆血红色的跑车。
  宦晖兴奋不已,手抚车身,不住赞美,看见妹妹回来,连忙喊她:“眉豆过来看爸送我什么?”
  “又是一辆跑车。”
  “这不同!这是林宝基尼君达,订制三年,今日抵埠。”
  宦楣耸耸肩,又怎么样呢,还不是四个轮子一副引擎,用以代步。
  “上车,眉豆,我们去兜风。”
  眉豆轻轻说:“你应该载叶凯蒂,她会开心。”
  宦兴波在一旁呵呵笑,“眉豆,你不说你要什么?”
  宦楣笑笑。
  宦楣知道她要的是什么,第二天早上,她找到许小姐,一阵哈哈天气真好你的部门请不请人我来学习如何之后,她说:“我想公关部代我找一个人。”
  “我们帮你联络好了。”
  “我想找邓宗平。”
  许小姐是钧隆的老臣子了,当然风闻过这位先生,便不动声色的说:“一定办妥。”
  宦楣道谢。
  她所要的,不过是听听邓宗平的声音。
  不到十分钟电话就复过来了。
  邓宗平问:“有什么事我可以为你效劳?”声音礼貌大方客气,不带一丝感情。
  宦楣想:可把我当一个客户?
  宦楣的千言万语都叫他堵住,于是只得说:“你知道梁国新一事?”
  “听说过。”
  “我想去旁听。”
  “我可以代你查一查上堂的日子。”
  “梁家有我儿时好友。”
  “那自然。”
  两人沉默良久,宦楣不得不说:“好吗?”
  “托赖,过得去。”
  他身边有人同他打招呼,宦楣被逼知情识趣的说:“你忙你的去吧。”
  “那我们改天再谈。”
  这种失落不是用笔墨可以形容。
  稍后律师行的秘书通知宦楣有关的地点与时间。
  邓宗平就站在秘书身边,见她说完了,随即问:“宦小姐语气如何?”
  “很平常,她叫我等一等,拿枝笔记下来。说得很客气。”
  邓宗平坐下来,未免惆怅,但他的理智告诉他,也幸亏如此,不然,再见了面,那只冰冷滑腻的小手再搁上他的手,恐怕会有事发生。
  过去的已经过去,居然还可以继续做朋友,通消息,已经是一项了不起的功绩。他与她两人为这段感情所吃的苦,不足为外人道。
  邓宗平心一阵辛酸,忍不住将头伏在双臂上。
  隔壁有人叫他,“邓,邓,你的电话。”
  他才打醒精神抬起头来应付工作。
  那日宦楣为了去看梁小蓉,起了大清早。
  在法庭外见到梁家三口,她开头没有把他们认出来,不,不是因为众人形容枯槁,而是连尺寸都忽然不对版了。
  梁小蓉与她一起长大,衣服可以调过来穿,如今像比她矮了大半个头,整个人蜷缩着,像是要努力躲藏身体,逃避注意力。
  宦楣一声不响,坐到长凳上,伸手过去,握住梁小蓉的手。
  梁小蓉呆滞的抬起头来,见是宦楣,无神涣散的眼睛渐渐露出讶异的神色,跟着是感激的泪光。
  她俩四只手紧紧的交叠。
  律师正在轻轻叮嘱事主,时间到了,法庭大门打开,宦楣拍拍朋友的手,目送他们进去。
  她不打算陪他们聆听冗长的审问及答辩。
  梁氏夫妇根本没有注意到任何外人的存在。
  两人的精魂像是早已离开他们的躯壳,肉身无奈地缓缓蠕动走入法庭,犹如行尸。
  两扇大门随即合拢。
  宦楣没有即时离去,她坐在长凳上发呆,她不相信那是她所认识的梁国新。
  梁伯伯平时谈笑风生,神采飞扬,天生有控制场面的魅力,目光到处,没有一个客人会被冷落。
  但是刚才,他什么都没有看到,呆若木鸡,视若无睹。
  宦楣心中恻然。
  早晓得不应该来,既帮不了人,又令自己不快。
  有人轻轻坐到她的身边。
  宦楣决定离开法庭,刚握紧手袋想站起来,却听见旁边有人叫她。
  她转过头来,看到那张英俊的面孔,“聂先生,是你,”她有点意外,“我们又遇见了。”
  他向她笑笑,“原来你是梁小姐的朋友。”
  刚才那一幕,他都看见了。
  “你呢,”宦楣问,“你认识梁国新?”
  “他是敝公司客户之一。”
  宦楣站起来。
  他说:“我送你一程。”
  刚在这个时候,寂静的木板长廊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分明是有人赶着过来,宦楣转过头去看,发觉来人是邓宗平,这时他也看到了她,而且发觉她身边站着个年轻人,小邓不由自主尴尬地放缓脚步。
  未待宦楣开口,小邓便说:“今晨我在十号法庭工作。”
  宦楣心中有气,那阁下走到西翼来干什么,邓宗平邓宗平,为什么你总是不肯吃一点点亏?
  但是小邓接着说:“于是便过来看看你。”
  宦楣这才面色稍霁,为两位男士介绍,两个年轻人握手寒暄。
  邓宗平问:“你已看到梁国新?”
  宦楣点点头。
  “那我过去了,有事等着我。”他转头离去。
  谁说一切不是注定的,偏偏会在这个时候身边出现第三者,宦楣从不为这种事解释,邓宗平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她在感情上最最骄傲,再也不肯特地表白。
  这一切,都落在聪明的旁人眼底。
  他立刻知道会有点棘手,女孩复杂矛盾的眼神表露所有苦楚爱慕眷恋不舍之情,嘴角带出骄傲矜持无奈。
  过了片刻,她转过头来问他:“你是聂上游是吗?”
  “是,”他笑笑回答,“力争上游。”
  “你没有告诉过我,这名字由我自己打听得来。”
  他欠欠身,“我的荣幸。”
  她喜欢他,觉得他可亲,忽然忍不住诉起苦来,“你看人家怎么样对我。”
  聂上游不便置评,只是微笑。
  “他已三年没有主动与我联络,一旦看见我身边有位异性,立刻给我白眼。”
  聂上游温柔的看着她,他若是一不小心,露出半丝同情之色,便会马上沦为她的弟兄姐妹,万劫不复,不行,他非残忍不可,于是扬声笑起来。
  笑声在空荡的走廊激起回音,宦楣受到感染,也笑了起来,开头还有点苦涩,后来笑得浑身畅快。
  “来,”聂上游说,“我送你一程。”
  到底事不关己,己不劳心,宦楣愉快的离开了法院大厦。
  她没有回家,她对他没有戒心,他原是她父亲的客人,在家里认识。
  宦楣知道她父亲的脾气,绝不轻易与人结交。
  他们在一家私人会所谈天上的星。
  真好,幸亏有这样的话题,不然一直说私人故事,不闷死人,也嫌太过赤裸。
  聂上游说:“你的口气,比我更似一个天文学学生。”
  “呵请问你在哪一间学校研究,我巴不得有人指点。”
  “你真想知道?”聂上游微笑。
  宦楣答:“我不会放弃这个机会。”
  “中国宁波大学。”
  这个答案意外又意外,宦楣忍不住问:“你回到内地去读书?”
  他笑:“我在中国长大。”
  宦楣睁大眼睛看着他。
  聂上游咳嗽一声,莞尔道:“看仔细没有,在中国长大的中国人不多见吧?”
  “不不,”宦楣回过神来,“我只是没有想到,我,我的意思是,我不认识,唉,算了,越描越黑。”
  聂上游仰高头笑起来,显得神采飞扬,宦楣这才发觉,一套普通深色西装穿在他身上,竟这样的潇洒漂亮。
  他取笑她,她涨红了面孔。
  笑完了,聂上游调侃地问:“你在什么地方长大?”
  宦楣没精打采的答:“在我狭窄的小世界,人人在母亲的怀抱里长大。”
  聂上游适可而止,赞道:“真是天底下最理想的成长处。”
  宦楣怀疑的问:“你来到本市有多久了?”
  “我先到美国纽约与亲属团聚,住了几年,才派到这里工作。”
  宦楣拍一下手掌,“啊哈。”她抓到他的小辫子,“还不是西方社会有关系,你有无继续学业?”
  聂上游感慨的答:“为口奔忙,哪里还有这种气。”
  这个人好不特别,好不有趣。
  他当下说:“来,我送你回去。”
  车子在停车场,宦楣走过繁忙的银行区去取车,有少男少女捧着簿子走上来拦住他们,一手递上一枝笔,对宦楣:“请支持直选,请签名支持八八年直选。”
  聂上游两只手放在口袋里,并没有意思签名,他双目看着宦楣。
  该死,宦楣想,这小子恁难应付,立定心思笑眯眯冷眼旁观,要看她下不了台,说他有恶意呢,并不见得,但他的确要她尴尬。
  电光石火间,宦楣诧异地问自己:你几时关心过别人怎么想,为什么要在乎一个陌生人怎样看?
  自从邓宗平以来,她还没有在乎过谁怎么样看她。
  宦楣马上定下来,对那女孩子:“我们考虑清楚了才能签这个名。”
  那女孩笑笑,并不勉强,又去拦截其他行人。
  宦楣松一口气。
  聂上游双目中露出欣赏的神色,嘴里犹自问:“你可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宦楣据实答:“知道一点,但没有专心钻研。”
  聂上游笑笑,“我认为流星群比政治有味道得多了。”
  “我想这关乎阁下手上拿的是什么护照。”
  聂上游忽然拉起她的手,拖她走进停车场,找到车子,送她回家。
  一路上他没有讲话,宦楣在心中不住拿他比邓宗平,两个人其实并无相似之处,宦楣忽然发觉,聂上游将是她离开小邓之后第一个重要男性。
  人是万物之灵,到底有点分寸,她就是知道。
  宦楣十分惆怅,她不希望因这个人而忘记邓宗平。
  人的性格多么奇怪矛盾,一直希望可以控制自己的心绪而不果,想忘记一个人,固然心不由己,想不忘记一个人,也心不由己。
  荒谬。
  车子停在门口,聂上游笑说:“听说你们家家教甚严,未经家长同意,闲人不得入内,不送你进去了。”
  很明显,他也把她的来龙去脉统统打探清楚了。
  宦楣还在沉思,并没有对那句话做出适当的反应,过半晌她抬起头来,“我们会再见的吧?”
  他点点头。
  宦晖自泳池回来,看到这一幕,十分诧异,他太知道妹妹的性格,越是看重一个人,越是手足无措,言语木讷,相反的时候,则游戏人间,活泼调皮。
  这小伙子是谁?
  宦晖向他行注目礼,看着他把车子调头离去。
  宦晖用毛巾擦头,边问:“这又是什么人?”
  “一个来历不明的中国人。”
  宦晖笑,“你好像特别为这一类人所吸引,永远不肯在同类中选朋友。”
  宦楣笑着过去用双手拉着兄弟毛巾衫的翻领,“选谁!二世祖都跑去追求影视明星了。”
  “烧到我这里来了,太不公平,我可以一口气数出好几个对你有兴趣的人。”
  “都是闷死人的人:星期一至五,日间在他们令尊公司里挂名工作,晚上出席各式宴会,没有应酬便去私会情人,周末阖家在码头集合,坐船出去兜风,一百年都没有一件事发生,不要说是做他们的妻,做妾都嫌闷。”
  “听听这是什么话。”
  “也只有像叶凯蒂这样的无知少女才渴望嫁入宦家。”
  宦晖啼笑皆非,递一杯冰茶给她,“你且凉快凉快。”
  “我等身分最尴尬,”宦楣诉起苦来,“行头不知多窄,钞票谁人没有,真正有志气的男孩子才不屑同二三线地位的商家攀亲戚——”
  她还没有说完,宦晖已经老实不客气打断她,“那我祝你下辈子生在贫民窟,虽然一出世就满头疮,但经过苦苦挣扎,发奋图强,创办事业,终于成为举世闻名的伟人。”
  宦楣瞪他一眼。
  “小姐,知足一点好不好!”
  她打量兄弟,“你看上去真的神采飞扬,一副小人得志模样。”
  “我很快乐,”宦晖满意地伸伸腿,“我承认我的特权比你多。”
  “父母偏袒。”
  “不,眉豆,要怪还是怪社会,我的行为我担得起,世人最多说我误解风流。”
  宦楣微笑,她兄弟已经说得十分含蓄,她要是学宦晖一半,立刻沦为下流。
  宦晖眯着双眼,躺在藤椅子上享受阳光,“可惜你不能进钧隆来玩,我们那组有几个知情识趣的老臣子,老马识途,什么诀窍都懂,不晓得多好玩。”
  玩玩玩玩玩,宦晖好像不懂其它的词汇。
  宦楣一生气,站起来用力掀起整张藤榻,往泳池推下去,水花四溅,宦晖惨叫连连,已经掉进池里。
  宦楣拍拍手走开。
  宦太太站在露台上问:“什么事,什么事?”
  宦楣上楼,刚遇到她母亲下来,她说:“妈妈,让我回纽约去算了。”
  宦太太拥着女儿肩膀,“公寓已经租出去了,再说,许小姐问我呢,她怕你哄她,不肯做她的生力军。”
  她拉女儿坐下来。
  “你看毛豆一下子就适应了。”
  简直如鱼得水。
  她猛然发问:“妈妈,你是什么时候习惯的?”
  宦太太一怔,答不上来。
  “记得吗,若干年前,你的名字叫唐品芳,是大学里的高材生,你的同班同学现在已是政府机关里的一级政务官,你又是怎么变成今天这样?”
  宦太太强笑道:“你没事吧眉豆?”
  “当中也经过一番挣扎吧,妈妈把你的经验告诉我,让我学习。”
  宦太太呆呆地看着女儿,下不了合。
  幸亏宝贝儿子前来搭救,“眉豆的老患又发作了,疯疯癫癫不知说些什么,还不过去听电话,邓大人找你呢。”
  宦晖一只手在打领带,赶着去赴约的样子。
  宦楣一听是邓宗平,连忙站起来奔出去。
  宦晖看着她背影,不悦地说:“都是小邓,把一些似是而非的知识灌输给她,什么人贵自立,金钱万恶,弄得眉豆高不成低不就,那小子现在成了名,费用收得比谁都狠,偏偏眉豆还在迷他那套,难怪当日爸爸反对他们在一起。”
  做母亲的叹口气。
  宦晖奇道:“怎么,这其中还有别情?”
  正确的版本不是这样的。
  宦太太说:“哪里敢反对。”
  “那是什么?”
  “你爹去说亲,被小邓一口拒绝。”
  宦晖一怔,笑出来,“好家伙,有种。”
  “是你爹操之过急,神情倨傲,条件苛刻,伤了人家自尊,人家无法接受。”
  “可是目前情况两样了,他已不是吴下阿蒙,大可旧事重提,扬眉吐气。”
  宦太太正要回答,一眼看到女儿已经站在门口,只得把话咽下肚子。
  “毛豆,你又在嚼什么蛆,有一丝空闲就讲我闲话。”
  宦晖赔笑,“小邓说些什么?”
  “梁国新一案下星期宣判。”
  “详情如何?”
  宦太太连忙摇手,“我不要听我不要听。”她匆匆走出去。
  宦楣说:“母亲简直生活在桃花源中。”
  “这是一种福气。”宦晖取过外套。
  “你又去哪里?”
  “你不方便去的地方。”
  “咄,大不了是艳女艳舞艳曲艳词。”
  “你说对了。”
  “艳死你。”
  “你看你炉忌的,啧啧啧啧。”
  近日他连叶凯蒂都少见了,害得凯蒂一直在报上辟谣。
  “糜烂、腐败、堕落。”
  “谢谢你。”宦晖朝妹妹飞吻。
  他开着那辆血红色跑车出去了。
  宦楣拿着笔记本子到天台去观星。
  簿子里已经写满密密麻麻的心得。
  宦楣觉得好笑,一到家就变成淑女了,坐在家中专等人来的会。
  万万不能主动,她很清楚记得坐在课室门口等宦晖放学的女孩子,一副紧张的样子,互相敌意地瞪视,宦晖一出现,便涌上去叫名字拉衣裳。
  这样又有什么意思,成败输赢倒无所谓,姿势一定要合乎身分。
  所以她第一次在纽约看见叶凯蒂,便同她说:“你不应该来,你应该叫毛豆走这一程。”
  结果宦楣自己也犯了同一个毛病,她允许父亲到邓家去求亲。
  宦兴波坐着司机驾驶的林肯驶进窄巷,巷子两边都是无牌小贩摊档,迎头而来的小型货车不肯让路,两车白板对死,不住吧吧吧吧响号,互不相让。
  没上门宦兴波已一肚子气,这样的地方!这样的人家!真不明白一直当小公主养的女儿怎么会看上这样的男生,肯定是慈母多败儿的缘故。
  正在光火,司机下车办交涉,货车硬是不愿退让,幸亏警察来了,指挥小贩把箩箱等杂物挪一挪,腾出空间,让车子侧侧身驶过。
  开货车的是一个小伙子,形容难当,看见宦兴波,得得意意举起手做个粗鲁不文的手势,气得宦兴波跳脚:“看见没有,苦苦纳税帮补这种人!”
  老司机想笑但是不敢笑。
  停好车子,宦兴波几经艰难,才找到住址。
  小小的老式电梯有一股味道,像是有人在里边出过大量的汗,又似囤积过一大堆揩台布,气息难受。
  眉豆不能说她爹不爱她。
  宦兴波伸手按铃。
  来开门的是他的未来亲家邓太太,小小唐楼光线幽暗,地方浅窄。
  但是邓氏夫妇却有一股悠然自得之态,不卑不亢,自然,这样的环境一样培训出大律师来,英雄莫论出身,他们只有更加值得骄傲。
  宦兴波坐在塑胶料子沙发上,看着邓宗平,心里边想,这小子倒是一表人才。
  茶喝过了,也约莫寒暄过几句,宦兴波约好小邓上他办公室面谈,心里倒也有几分欢喜。
  也罢,好叫世人晓得,他宦某不是个势利的人,他懂得欣赏人才。
  注定姓邓这年轻人鸿运当头。
  他坐着大房车走了。
  宦楣后来才知道,纰漏出在后头。
  邓宗平一踏进董事长办公室,就看见宦兴波红光满面的坐在巨型桃木写字台后面。
  他一开口便说:“我告诉你,小邓,他日眉豆若有一字不满于你,我把你的头拧下来当球踢,哈哈哈哈哈。”
  邓宗平一点都不觉得好笑,他几乎以为走错时光隧道,回到大军阀时代去了,暗称不妙。
  宦兴波接着说:“什么时候进钧隆服务?起薪三十万,你给我好好的干。”
  小邓还没来得及回答,宦兴波又皱皱眉头,“亲家也住得太差劲了,钧隆名下有的是房产,我叫陈师爷陪你走一趟,你去挑一层。”
  邓宗平见话不投机,已经脸上变色,站了起来。
  宦兴波从来没有养成体量他人情绪的好习惯,一直说下去:“眉豆说婚纱要到意大利去订,下个月你陪她走一趟罗马,首饰她母亲有现成的,酒席方面,……你们有多少名亲戚?我让公关组与你联络。”
  邓宗平不怒反笑了,年少毕竟气盛,他几乎没问宦兴波:我几时入赘?
  小邓别转头就走,留下宦兴波一个人发呆,他正在做一个大姿势,举起双手,忽然之间发觉观众已经离场,顿时僵住,他看不见他自己,否则会讪笑这种滑稽的动作。
  等到宦楣知道谈判破裂的时候,双方已经没有转圜余地。
  她哭得整张脸肿了起来。
  宦楣坐在天台上深深叹口气,她浪费了所有的眼泪,浪费了这些年。
  当时宦晖同她说:“眉豆,你想走就跟他走好了。”
  但是她没有。
  小邓叫她脱离娘家,“相信我,我不会叫你长久吃苦。”
  宦楣没有那样的勇气,她不能想象自己出入那条陋巷,住在那窄小的单位里。
  她向邓宗平恳求:“请不要考验我。”
  小邓没有答应她的请求,一如她没有答应他的。
  两人都太过自爱。
  这个时候,天边忽然一亮,接着一道弧形的光在天空扫过,来得突然,去得迅速,这是一颗流星。
  下半夜看到的流星,往往比上半夜多,宦楣知道时间已经不早。
  该睡觉了。
  觉醒,或者真的该找一份工作做。
  第二天宦楣发奋图强,约好许小姐面谈。
  也真难为了老臣子,她提出好几个建议:“举办慈善晚会,你做统筹,善捐给公益金。”
  宦楣摇头。
  “那么钧隆支持你,你与理工联络,叫他们的学生来参加各种设计比赛,我们出奖学金。”
  “我不要做临时工。”
  “小姐,你不是打算朝八晚九来正式上班吧?”
  “宦晖可以,我为什么不可以。”
  许小姐说漏了嘴:“宦晖?”
  只两个字,聪明的宦楣已经听出端倪,她莞尔,原来他才是挂名来玩的,难为他对这妹妹还振振有词理由多多,啐。
  当下她说:“不正式上路,永远达不到目的地。”
  许绮年笑了,“可是你出生已经站在我们目的地上了,你还想往哪儿去?”
  “不一样的,有时我也想得到事业上的满足。”
  “相信我,那是很吃苦的一件事。”
  “劝我放弃?”宦楣微笑。
  “真的毫无必要。”
  “我想试试做得筋疲力尽的滋味。”
  许绮年拉长了脸,“别再说了,我对你这么好,你却来挪揄我。
  这也是声东击西,脱壳之计,宦楣只得顺她意思结束这一次茶会。
  回到家,佣人奉上一只纸盒,”一位姓三只耳朵的先生亲自送来。
  宦楣笑。
  一手放下手袋,一手拆开盒子。
  盒子里面是一块拳头大小铁色的石头。
  宦楣初见之下,也是一怔。
  随即会过意来,马上取出石块,小心翼翼转动欣赏。
  这不是一块普通石头。
  它是块陨石,是我们能接触到的,数量非常有限的天体实物标本,它的前生是一颗星。
  三个耳朵先生把这样珍贵的礼物送上,可见她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已经不轻。
  宦楣轻轻抚摸陨石表面的熔壳与气印。
  “看,”她轻轻,“在天上闪烁了四十六亿年,落到红尘,只剩这个模样。”
  盒盖上附着聂上游的电话地址。
  她回小书室用宦宅特备的信纸写了一封答谢信,叫司机送上去。
  听见汽车引擎轰然咆哮,她探头出去,刚好看见宦晖驾着跑车回来。
  他一直是这样,每天下午要回来换件干净衬衫再出去继续下半场。
  车里有人等他,另外一个,不是叶凯蒂。
  今天宦楣心情好,有意生事,便趁兄弟走开,溜到楼下,一手搭住车身,探头说:“你好吗?”
  坐在车里的少女吓一跳,抬起头来,看住宦楣。
  宦楣与一明亮单纯的大眼睛打一个照面,也呆住了,便把那淘气的心情收拾起来。
  少女朝她笑笑,“你是谁?”她天真的问。
  宦楣还来不及回答,少女把车门往上推开,下车来,嗅一嗅花香,“多美的风景。”
  宦楣只得附和,“这园子还过得去,啊?”
  少女笑眯眯问:“谁带你来的,你也是毛豆的朋友?”
  刚在这个时候宦晖换好衣服赶下楼来,“咦,你们俩倒是聊上了。”
  “毛豆,过来。”
  宦晖跟她走到影树下。
  她抱怨他,“你这是干什么,开幼稚园?”
  “她已十八岁。”
  “胡说,不用交给医生检验也可以肯定她不会超过十四岁。”
  少女在车旁好奇张望,宦楣见她一丝不耐烦与妒意都没有,更加对她添增好感。
  宦晖没好气,叫道:“自由,你过来一下。”
  宦楣一听,先乐了,“你叫自由?”
  少女微笑着走过来,“是呀!叫我吗?”
  宦晖说:“这是家我眉豆,自由,你把身分证拿出来给她看看。”
  宦楣怕她不悦,少女不介意,打开小小皮夹子,把身分证取出递过去。
  宦楣说:“不好意思。”
  “我都给查惯了。”少女笑,“都不相信我已成年。”
  可不是一张成人身分证,已经十八岁零九个月,她姓艾,爱自由,宦楣欢喜的笑起来,“你的姓名真美。”
  “谢谢你。”她把身分证收好。
  宦晖似笑非笑的看着妹妹,“检察官,满意没有?“
  宦楣说:“艾小姐,我这个哥哥不是好人,你同他做朋友,要打醒精神,他说的话,你信一成已经太多,他若出什么鬼主意,你最好说不。“
  宦晖拉了女朋友上跑车,一边笑道:”自由,别听这个老姑婆胡诌。”
  一阵风似去了。
  宦楣坐在门外纳罕,他怎么向叶凯蒂交待?
  兄妹两人资质相差太远,外头人却一竹篙打沉同胞俩,宦晖应付异性的功夫,宦楣一成都没学到。
  这样下去,迟早要成为老姑婆。
  说到曹操,凯蒂的电话接着来了。
  “眉豆,你哥哥最近是不是很忙?”
  “他天天都这么忙。”读书时旷了课往大西洋城的赌场跑,输得脸上泛油才肯回来。
  宦楣老觉得他拼命的学父亲——的弱点。
  “眉豆,”凯蒂的声音十分苦恼,“我们认识也这些年了,总有点感情吧,请对我说实话。”
  “你连未婚夫到了哪里还得问人,旁人还有什么实话可说。”
  凯蒂非常生气,“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欢我,我跟你说,宦晖近日同那班股票经纪玩得那么疯,可不是好事,从前还有我管着他,你们也不想想,我也有三分功劳。”
  宦楣忍着笑,唱声喏:“多谢指教,亏得你叶小姐,否则我们一家死无葬身之地。”
  “你毋须仗势欺人。”凯蒂摔下电话。
  宦楣耸耸肩。
  宦太太忽然叫出来,“眉豆,眉豆,过来看新闻。”
  她赶着过去,刚好听到电视新闻报告员清晰的读道:“前梁氏建筑工程公司负责人梁国新涉嫌串谋行贿一案今日正式宣判,八项控罪中六项罪名成立,两项罪名不成立,截至中午为止,辩方律师仍在求情,此案将押后至本周五宣判,梁国新还押房待审。”
  荧幕上出现梁国新父女紧紧挽着手臂缓缓步入法庭,小蓉并没有意避开镜头,她维持应有尊严,向前直视。
  宦楣立刻熄掉电视。
  母女俩静默良久。
  然后宦楣努力用愉快的声调问母亲:“最近大伙又在学什么,编织,插花,陶瓷?”
  宦太太没有回答,过一会儿她转过头来问女儿,“眉豆,对于我们家男人的事,你知道多少?”
  宦楣据实答:“一无所知。“
  宦太太叹口气,“你有没有去过梁家?”
  “他们不见客。”
  宦楣忽然想起来,母亲前一阵子好似在学一种叫挽花的牌章,因搭子难找,停了下来。
  “妈妈,我替你找几个人来搓牌,我有预感,许小姐一定有空。”
  宦太太一听这个,也就很乐意的忘记前事。
  她笑说:“人家许小姐不知道该怎么看我。”
  “看你是一个享福的人呀。”
  人到齐了,用过点心香茗,麻将刮辣松脆的搓起来,宦楣自觉大功告成,
  松一口气。
  她换上泳衣,潜进水底,闭上双目,耳畔还好像听见几个太太在议论她。
  “你们大小姐天天在家,真正难得。”
  “想也没想到眉豆会这么乖。”
  “可见外头的传言不实确。”
  宦太太急了,直问:“外头传她什么?”
  “那些人撩是斗非,理他做甚。”
  宦楣微笑,那些人所说的,同这群太太一样,全是片面之词。
  宦楣坐在泳池,屏气一分钟,都不愿意上来了。
  司机唤她:“小姐,小姐。”
  她泅到池边。
  “小姐,聂先生的信。”
  宦楣爬上草地,伸手接那只雪白的信壳,信封上墨迹遇水而溶,一个楣字渐渐化开变淡,化成浅蓝色的一朵花。
  宦楣用毛巾抹干手才把信拆开。
  他这样写:“眉豆,据天文台说,今天晚上,是夏季最清朗的一个好夜,巨大的弯钩形天座将运行到南天里,轻纱似银河从那里流向东北方,牛郎织女星明亮地隔着银河相对辉映,十字形的喜鹊星飞翔在银河上为他俩架起桥梁。
  你若愿意与我一起欣赏这斗转星移的奇景,请于十九时抵达下址。上游敬邀。”
  宦楣放下信,多么出色的一个人!
  异性朋友虽然不少,宦楣从来没有这样的被追求过,她与邓宗平的关系始于师生,他还没有机会讨好她,她已经爱上他,并无情调可言。
  之后跑到外国,洋人多半粗浅蠢钝,亦不懂调情艺术,最大牺牲是在女同学门口等上十分钟,把啤酒香烟钱省下买一束鸢尾花,已算仁尽义至。
  所以宦楣拿着那封信读了好几次。
  最后她喃喃道:“邓宗平,吃掉你的心。”
  聂宅在郊区,宦楣开了五十分钟的车才抵达。
  她驾驶开篷车,扑扑的温暖的风不住轻轻拍打着她的面孔,把她的马尾吹向后方,她心盼望今夜这个约会,她知道聂上游的安排不会叫她失望。
  他坐在门前石级欢迎她。
  他引她到天台,一边有竹篱笆,玫瑰红茶花开得欣欣向荣,另一边放着一张铺着白布的大桌子,香槟、管具、烛台一应俱全。
  聂上游请她坐下,斟出香槟,取来一只小小无线电,扭了开,细细碎碎的乐声传出来。
  宦楣坐着享受晚风及好酒。
  忽然之间,她听得无线电内的唱片骑师说:“这首歌,由三只耳先生点给眉豆小姐收听:寻找一颗星。”
  宦楣一怔,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但那首老歌已经在耳畔响起。
  聂上游微笑地注视她。
  宦楣觉得他此举太过诙谐滑稽可爱,忍不住笑出来。
  笑到一半才想起他做了那么多麻烦事,花了许多心思,不过是想叫她开心。
  宦楣感动了。
  有一股暖流自脚底回升至心窝,再传到脸庞,宦楣相信她的耳朵已经烧红。
  聂君并没有把观星的设备搬上天台来。
  郊外的天空特别清晰,没有霓虹灯的阻扰,烟雾也比较少,天色渐渐暗下来,活脱似天文馆里的模拟苍穹,星星一颗一颗闪烁眨眼。
  宦楣怔怔的坐在藤椅中,不复回忆,曾经有过比这更愉快的时刻。
  一般女孩子若想得到一点满足,还可以为自己添半件首饰或一件皮大衣,宦楣就没有这种乐趣,她绝望地寻求感情上的满足。
  聂上游好像知道她的心意。
  离开邓宗平之后,她过了一段颇长的荒唐日子,每一天比前一日忧郁,每一天都比前一日更看不起自己。
  今日她寻回一点点自信,但是因为太知道在发生什么事,内心未免戚戚然感慨万千。
  天全黑之后远处传来一两声疏落的犬吠声,聂上游点着蜡烛,自厨房捧出精美的食物。
  宦楣一看,是一个香喷喷的海鲜锅,噫,他还会烹饪,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现代女性手拣万拣,就是希望家中有一位忠诚的好厨子。
  她投过去感激的一眼,马上放心放肆的吃起来。
  这一分钟聂上游若果向她求婚,她会即时应允,管他从哪里来,往哪里去,知道得越多越不妙。
  但是聂上游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他们随音乐起舞,因为今夜星光灿烂。
  宦楣踢掉了鞋子,临走时才自桌底找出来,聂上游让她端坐着,亲手把鞋子替她穿上。
  他站在门口送走她。
  宦楣在回程上哼着那首旧歌:寻找一颗星……
  家里灯火通明,牌局仍然未散。
  宦楣走进屋里,佣人即时迎出来,“小姐,太太找你呢。”
  干么,搓牌还要有人在一旁插科打诨凑兴不成。
  宦楣一推开牌室的门,意外得呆在那里。
  陪着三位太太搓麻将的竟是邓宗平。
  宦楣被这突兀的现象刺激得捧心大笑。
  邓宗平尴尬地站起来。
  宦楣问:“许小姐呢?”
  宦太太说:“你且别笑,她让你爹叫出去办要紧事去了,幸亏宗平肯替她。”
  宦楣看着邓宗平,“你怎么会来的?”
  小邓还没回答,她母亲答:“我请他来的。”
  宦楣反应够快,“那我不阻你们搓牌了。”
  宦太太说:“我们吃宵夜,眉豆,你陪宗平谈谈。”
  邓宗平便顺理成章的随她走到花园。
  宦楣问:“你不是真的特地来打牌吧?”
  “我是来看你的。”
  “有事吗?”
  他又不响了。
  宦楣已经习惯他的持重,独自走到一个角落。
  邓宗平问:“刚才玩得很高兴?”她的脸色绯红,神情愉快。
  “是。”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好似有点惆怅。
  他终于:“我来告诉你两件事。”
  “请说。”
  “宦晖最近赌得很大。”
  “输抑或赢?”
  “赢。”
  “那多好,天下第一营生。”
  “他玩的是股票。”
  “家父必然会指点他一两度散手,”宦楣温和的说,“我不会担心。”
  邓宗平只得点点头,隔一会儿他又说:“那天你给我介绍的新朋友聂君。”
  “他怎么样?”
  “你或者想知道他曾经协助警方调查过一件案子。”
  宦楣笑了,“你真的这样关心我,宗平,你真的怕我吃亏?”
  邓宗平呆了一会儿,“恕我多言。”他转身就走,他肯定是来错了,变成一个讲是非的小人。
  “宗平。”宦楣叫住他。
  宦楣往前踏一步,“我不是不知好歹的人。”
  “我太多事了。”
  宦楣微笑,“刚才那几位太太,没有叫你闷坏吧?”
  “哪里的话,伯母一直对我极好。”邓宗平感慨,“是我少不更事,心高气傲。”
  宦楣轻轻的说:“我不知道你会搓牌。”
  “活学活用。”看得出他的精神已较松弛。
  “对了,有日经过码头广场,有人叫我签名支持直选,那些都是你的同党吧?”
  “你有没有签?”
  宦楣摇摇头。
  “眉豆,你一贯地不关心时事。”
  “宗平,你亦一贯地责怪我长居象牙塔。”
  邓宗平无奈地笑笑。
  除非发生一件大事,把她自塔里逼出来,或是把他拉进去,否则他们两个只好永远僵持。
  宦楣问:“宗平,当你真正爱上一个人,那个人,会是什么样子?”问到这里,声音颤抖。
  邓宗平没有回答。
  这个问题暗示他根本没爱过任何人,尤其没有爱过宦楣,他身为大律师,自然听出言下之意,拒绝作答。
  “我要走了。”
  “对,宗平,聂上游做过哪一件案子的证人?”
  “不再重要了,我太多事,你已有足够能力照顾自己,亦应有交友自由。”
  宦楣送他出去,私家路口刚巧有一部计程车,宦楣朝他摆摆手。
  回到房里,卸了妆,取出那块星的碎片欣赏良久,才连同聂上游的那封信,一起放进抽屉里。
  躺到床上不多久,天就亮了。
  别人都有事情要做,就她没有,宦楣不必起床。
  等到隔壁房间传来瓷器破裂声音,她才勉强睁开眼睛。
  宦晖睡隔壁,他回来了吗,几时的事,抑或刚刚上楼来?
  又有重物击地声。
  她听得有人吵架,一个自然是宦晖,另一个是女人,好不熟悉,不正是叶凯蒂。
  疯了,宦楣霍一声跳下床,把她带回来不止,还在家里打架,吵醒父亲,不剥了他的皮。
  她走到隔壁房,敲门没人开,只听得房内闹得更凶,连忙赶回自己房,找出锁匙,把隔开两间房中门打开,一推开门,正看见宦晖用力握住叶凯蒂的头往墙上撞。
  宦楣连忙赶过去拉开这两个狂人,叶凯蒂乘机反抗,双手乱抓,宦楣脸上顿时起了血印。
  宦晖反手一巴掌,把凯蒂打得跌在地上。
  除此之外,两个人倒没有失礼,宦晖西装煌然,只松了领带,凯蒂的纱裙虽然撕开一两处,并没有走光。
  他们气咻咻地怒视对方,像两只野兽,要把对方吞吃。
  宦楣忍无可忍,吆喝道:“你们到底在干什么?”
  已经有佣人闻声上来察看,一边敲门一边问:“有事吗,小姐?”
  宦楣扬声道:“没有事。”
  但是宦太太已披着睡抱过来,“眉豆,谁在毛豆房?”
  宦楣连忙用身子挡着母亲的视线,“妈,你回去休息,我同他理论呢。”她用力把母亲挤出门外。
  “两兄妹干么吵起来?”
  “原则问题。”
  “别把父亲闹醒。”
  “得了。”宦楣终于推上门。
  她转过头来,看到宦晖正在俯身捡拾地上的照片。
  她这才发觉一地都是十乘十五公分大小的彩色照片,帮着拾起几张,一看之下,宦楣呆住,她忽然明白大哥暴怒的原因,同时也禁不往脸红耳赤,说不出话来。
  他们三人终于静下来,对峙而坐。
  当然是宦楣第一个按捺下怒火,她以鄙夷的语气问:“你有什么资格找人盯住宦晖拍摄这种下流的照片?”
  凯蒂恨恨的说:“因为我要全世界知道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宦楣站起来,“他怎么样了!他已成年、未婚,他爱怎样都有自由,你有资格管他?你侵犯他私隐,你登门勒索,我们有权控告你,叫你身败名裂。”
  凯蒂闻言,脸色苍白,瞪着他们兄妹俩。
  倒是宦晖摆摆手,“算了。”
  宦楣向凯蒂说:“把底片交出来,要多少钱,说,数目字如果太离谱,下不了台的将会你。”
  凯蒂忽然呜咽起来,“我不要钱。”
  “那你要的是什么?”宦楣大奇,“经过这些,你不是还想嫁给宦晖吧?”
  凯蒂目光空洞的看着她。
  “凯蒂,你是江湖的一颗明显,有头有脸,凯蒂,但你没有脑袋,你头壳
  里面塞的是稻草,我真的对你生气,你可以把一件事情弄得这样丑恶。”
  这时候宦晖再一次说:“算了,叫她走。”
  宦楣转过头来,“他叫你走。”
  凯蒂痛哭起来。
  宦楣厌恶的说:“回家再哭吧。”
  凯蒂忽然拉住宦晖,“我也只不过是一时情急……”
  宦楣摇头,“凯蒂,永远不要解释,做过的事,要有勇气承担。”
  宦晖居然笑了,“眉豆,你对牛弹什么琴。”
  他疲倦的拉开门,走出房间,竟把叶凯蒂撇下不理。
  凯蒂真正绝望了,她原天真的以为宦晖会得魂不附体地苦苦哀求她,任她提出条件,随她摆布,但事实与理想相差太远,她的计划全部落空。
  凯蒂颓然坐下。
  宦楣冷冷的看着她。
  凯蒂不见得找不到比宦晖更好的男人,她演出这一闹剧,不外是因为着了魔,她起了血性要同宦晖拼命,往好处想,凯蒂不失为一个有真性情的人。
  “我送你出去。”
  凯蒂忽然打开手袋,取出一包东西,交给宦楣,“底片。”
  宦楣呆住。
  凯蒂喃喃的说:“算了。”
  宦楣连忙接过底片,紧紧握在手中。
  凯蒂看看宦楣,语气忽然冷静下来,她说:“你是个千金小姐,一辈子活在大树荫下,你永远不会懂得,一个女孩子,自幼出来江湖找生活,所身受的种种苦难侮辱,而且还正如你说,不得抱怨,不得解释,打落牙齿,要和血吞下,一样要多谢父兄叔伯多多捧场。”
  宦楣听了只觉得一阵心酸,眼眶发红。
  凯蒂却镇静地说下去:“有势不可盛时,你们也不必欺人太甚,我虽然出身贫贱,一般是个肉身,一样由父母所生,”她停一停,“将来,你们也许也有难看的日子。”
  说完了,她离开房间。
  宦楣叫她,“凯蒂。”
  她没有回头。
  一直走出宦家大门。
  宦楣呆站了很久,一直在思考凯蒂那番话。
  宦晖出来说,“眉豆,刚才麻烦你。”
  宦楣把底片扔给他,他打开一看,欢呼起来,
  掏出打火机,点燃着,底片遇热卷缩、燃烧,宦晖把它扔进水晶烟灰缸中,它一下子变成一团火球,轻轻发出悉悉声,刹那间化为灰烬,不复存在。
  宦晖浑身轻松,没事人似说:“你用了什么法上令她交出底片?为兄的真的要好好奖励你。”
  宦楣怔怔的看住大哥,没有言语。
  ”不同你说了,上班前我要好好浸一个热水浴。“
  宦楣一个人走到花园栏杆边靠着看风景,脚下正是著名美丽的维多利亚港口,但这一天,天空阴暗,海水灰黑,宦楣看到远处乌云卷成一堆堆向她这边扑过来,一团一团,活似怪兽,一下子吞掉半边天空。
  她正在注视这个奇景,天边电光霍霍响起忽喇喇一个闷雷,天色大变,一阵大风,吹起落叶。
  雨跟着而至,啪啪落下,开头疏疏落落,后来密集,一下子淋湿宦楣的薄衣。
  她并未即时闪避,犹自站在空旷处看天变。
  母亲在远处叫:”眉豆,眉豆。”
  声音在大雨下显得断续微弱。
  宦楣转过头来,看见母亲在一把太阳伞下伸手招她。
  幼时她最爱在大雨中游泳,宦太太老是怕她触电,也是这样,躲在东摇西摆的大伞下叫她离开泳池。
  该刹那,宦楣忽然变得很小很小,只有七八岁模样,她不顾一切向母亲奔过去,“妈妈,妈妈。”且无故哭了,泪流满面,幸亏有大雨保护,除她自己,没人知道。
  奔到伞下,伸手紧紧抱住母亲。
  “落汤鸡似,还不松手,连我都一身湿。”
  但是宦楣不肯放开,她要紧紧抱住母亲。
  宦太太说:“你一向与毛豆亲厚,我知他房内有人,你,连同我,还有你父亲,都把他宠坏。”
  宦楣感冒,躺在床上三天,发觉一雨已经成秋。
  宦晖下班天天先来看她。
  他握着妹妹的手,轻轻说:“我叫人送了一笔款子给凯蒂,她并没退回来,那件事……我也有错。”
  宦楣犹自不能释怀。
  宦晖嬉皮笑脸的说:“我一定改。”
  宦楣说:“小时候你推我跌倒在地,额上起了高楼,还不也一直说会改。”
  宦晖歉意地问:“额上还痛吗?”
  “你去做你的事吧。”宦楣没好气的说。
  宦晖还在卖乖,“有人找你,我说你身子不适,需要休养。”
  “谢谢你。”
  宦晖这才走了。
  待他退休的时候,可以写几本书:名曰玩艺术、甩掉女伴六十二法,如何做最少工作赚最多享受……
  聂上游送大蓬大蓬的鲜花上来。
  但是邓宗平,邓宗平忙得连她生病都不知道。
  宦楣开始知道追求术中这个闲字是多么重要。
  宦楣一生是个闲人,小时候她也曾欣赏邓宗平的忙……坐在看台一角看他打篮球、演讲、主持会议,他总是用尽全力;额角上积聚着亮晶晶的汗粒,现在想起来,他那种姿态,比聂上游更像一个劳动人民。
  流汗渐渐成为小邓的习惯,没有汗,没有成就。
  他当然希望将来的伴侣也陪着他快活地边做边挥汗,并且高兴地喊出:多么痛快,太有意恩了!
  也许丑化了他。
  他对宦楣也是不容情的。
  有一次,兄妹到办公室去看他,宦晖那游戏人间的天份随时随地可以发挥得淋漓尽致,看到小邓的假发黑抱,不问自取,戴上了就学老妇弓起背满房走,久不久还咳嗽一两声,惹得秘书们笑得绝倒。
  小邓回来看到,不由分说,铁青着脸,一把抢回道具,那天一整天,尽管宦晖向他道歉,他还是不瞅不睬。
  几经艰难辛苦才得到那件袍,对他来说,那个身分,尊若天神,怎么能容许别人稍加亵渎。
  稍后宦晖问妹妹:“你不是真要与这样一个人结婚吧?”
  宦楣没有回答。
  她不是看不到他的性格的正反面。
  宦太太上来看她,“你父兄过两天到纽约去,有没有事叫他们办?”
  “没有。”
  “热度退没有?”
  “那不重要。”
  宦太太含笑,“有什么是更重要的?”
  “如果我要结婚,你反不反对?”
  宦太太紧张起来,“同谁?”
  “男人。”
  “啐!”宦太太拍打她的手臂,“当然是男人,谁?”
  “中国人。”
  宦太太吁出一口气,“这倒还好,只要是正当人家,受过教育、职业高尚,有志气的男孩子,对你尊重疼惜,我就喜欢。”
  宦楣笑得打跌,“‘只要’,你老人家的条款已是全世界最苛刻的择婿要求。”
  宦太太怔怔地,“我并不觉得。”
  “刚才你说的几条要旨,宦晖一点也做不到。”
  “胡说,我们难道不是正当人家。”
  “对对对,我们家是名门。”
  “你父亲创业不容易啊。”
  那是一定的,宦楣点点头。
  “说,你想嫁给谁,是送花来这个人吗,他长得多高多大,在什么地方做事,家里有些什么人?”
  宦楣连忙安慰她:“我不过说说而已。”
  “不是小邓吧?”宦太太语气充满盼望。
  “他!”宦楣笑出来,“他在竞选第一届华人总督之前怎么可能考虑成家立室。”
  “你说的那个人,我见过没有呢?”
  “母亲,我若结婚,一定堂堂正正,把人带到你眼前来,你这可放心了吧。”
  “眉豆,这是我惟一的心愿。”
  宦楣郑重地应允了母亲。
  再同聂君的会的时候,她与他已经有了默契。
  他问她:“明天有没有空?”
  她想都没想:“有。”
  有没有空百分百是人为的,天下没有匀不出的时间,只有不想出席的约会。
  聂上游即刻想,这样磊落聪明的一个女孩子,可惜生在这样的家庭,环境若是困苦一点,必定逼她发奋图强,肯定会得出人头地,扬名立万。
  聂上游再问:“我不用同别人竞争?”
  宦楣只是笑,“我的朋友很少。”
  聂君的心软下来,传说中宦家二小姐是一个最容易交的女孩子,流通社交界的故事实在不少,但是他一见她就知道,她心中另外有一个世界。
  她原本可以答:“我怕你不是对手,所以给你机会,自动淘汰了你的对手”,或是“我不知道你打算决一死战”,甚至轻佻调皮如“我干脆把另外一位先生也带来介绍给你如何”。
  但是她没有。
  她选了一个最朴素的答案,这样的智慧,不知是否来自一颗星。
  他请她到一间私人会所。
  一进门,宦楣就看见叶凯蒂。
  凯蒂穿着件极低胸的裙子,同一位白发男士坐在一起,她对着门口,他背着人,所以宦楣看不到凯蒂男伴的面孔,只从他们亲昵的神情中知道她又找到了人。
  真快。
  宦楣别过头去。
  聂上游立即笑问:“要不要换个地方?”
  宦楣想一想:“也好。”
  但是叶凯蒂也看到了她,已经扬起手来,笑吟吟向她招呼,并叫男伴看他们。
  那位男士转过头来,宦楣不得不颔首。同时心中打个突,那是她父亲好友之一冉镇宾,冉太太最近刚过身。
  宦楣低声说:“我们走吧。”
  聂上游陪她离去。
  在车上他问:“那位小姐,是你男友的女友?”
  宦楣自沉思中走出来微笑,“是吗,那是你的女友?”
  这等于承认他是男朋友了,他心头一热,但是不露声色,“那么,”他又说,“是令尊大人的女友?”
  “家父的女友们从不在本市亮相,况且,也不会是那样格调的人。”
  “奇怪,那会是谁呢?”
  “假如你留意影剧版的话,你不难知道,那是我兄弟的前任女友。”
  聂上游仍然微笑,“我很少留意那一版。”
  宦楣喃喃的说:“每次见她,她都有一副不同的面孔。”
  聂上游看着宦楣,“你呢?”
  宦楣悲哀的摸摸脸颊,“我学艺不精,只得一脸二用。”
  聂君听了大奇,“怎么个用法?”
  宦楣说:“在家在外,略作变化。”
  聂上游只会笑。
  宦楣问:“你呢,你此刻是否戴着面具?”
  他温柔的反问:“你说呢?”
  宦楣伸出手,轻轻抚摸他的五官,“好像是真面孔。”
  他握住她的手,“才不是,我是仙女座来的客人,暂时不适宜暴露真面目。”
  宦楣轻轻的问:“你们的世界,是否又新又美好?”
  “不见得,各有各的难处。”
  稍后,他们到海滩边的小馆子去吃饭。
  聂君可以感觉得到,某一个人在宦楣的心里仍然占一个位置,他很想知道这个人是谁。
  他也知道他俩已经不来往很长的一段日子。
  奇是奇在她并没有完全淡忘那个人。
  没想到她如此长情,这正是她另一副面孔。
  聂上游本来最怕宦楣会挑这样的良辰美景来问一个最煞风景的问题:“请把你的生平告诉我。”
  现在他放心了,人们高估了宦楣的身分地位,低估了她的智慧。
  宦楣问的是:“把那块陨石的故事告诉我。”
  聂君说:“七六年三月八日,吉林省吉林地区降落一场大规模的陨石雨,搜集到的陨石有一百多块,总重量在二千六百公斤以上,这是其中一块。”
  宦楣沉吟地算一算,那时,他应该还没有进大学。
  他要从头说起的话,他自会滔滔不绝把平生得意失意事全盘托上,他既不说,她就能不问。
  宦楣这一点得到她母亲的遗传。
  “那你带着它已经很久了?”
  “是的,走遍大江南北,东征西讨,都没有失去。”
  现在他把它送给她。
  聂君仍然在十二点钟之前把她送回去。
  在门口他想起来问:“梁国新判两年零九个月的事,你已知道?”
  “我读了报纸,一直非常难过,像梁伯伯那样的人,怎么能到那种地方去过活,他家里连浴室的地板都是通电保暖的,洗完澡踏上去不会着凉,毛巾架子也会发热,他最讨厌用冷毛巾,细节尚且这样,更勿论生活上其它的享受了,这下子真是不堪设想。”
  聂上游不予置评,过一会儿他说:“听讲以前他同令尊大人十分亲厚。”
  “是,他,还有冉镇宾,三人随长辈自上海南下学做生意,过关斩将,一帆风顺,还真的没有遭遇过什么挫折。”
  “冉镇宾就是刚才我们碰见的那位白发潇洒中年人吧?”
  “家父生辰请客夜你肯定见过他。”
  聂君点点头。
  宦楣笑:“坐在汽车沙发上也能聊个把钟头,我也实在太爱说话了。”
  聂君说:“或者,你只是喜欢与我聊天。”
  宦楣点头:“是的。”
  聂君忽然问:“谈得来是不是结婚的理由之一?”
  “像你这样四海为家的人,会考虑到结婚吗?”
  聂君也问:“你呢?”
  “我不能振翅高飞,”宦楣酸涩的说,“失去家人的支持,就没有我这个人。”
  “这是什么话。”
  “没想到我也有我的苦处吧,以你忧患的经历,看我们的烦恼,真不知道是好气还是好笑。”
  宦楣忽然握住聂君大而温暖的手,把脸埋在他的手心中。
  极年幼的时候,遇到不愉快的事,她时常排开父亲的手,把面孔放进去,那时,父亲的手比她的小面孔大得多,给她许多安全感,真是个避难的好地方,后来,父亲越来越忙,很少在家,她又在大哥的手心中找到安慰。
  再接着是邓宗平。
  离开小邓之后,多年,她没有重复同一动作,满以为自己已经长大,永远不再会这么做,谁知,当中隔了一段日子,遇见聂君,她又忍不住,暴露了弱点。
  她推开车门,奔进屋内。
  不过第二天,她又精神奕奕的穿戴整齐了跟母亲出去应酬。
  宦楣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日子。
  那是十月十九日星期一。
  她们约了几位社交名媛午膳,十二点过十分抵达茶座,不见熟人,满以为小姐太太们习惯迟到,母女俩于是叫了饮品先喝起来。
  到十二点半还没有人来,宦楣开始纳罕,莫非记错地点,抑或是搞错时间。
  刚在犹疑,只见老司机匆匆进来找人。
  宦楣招他过来。
  “小姐,周太太说有事,约会改期,她们不来了。”
  宦楣扬起一条眉毛,什么大事,吃茶逛街也就是她们的大事了,“统统不来!”
  老司机压低声音,“小姐,股票跌停板了。”
  宦楣可是一怔,“关你什么事?”
  老司机哭丧着脸,“少爷给的内幕消息,我全副身家都押上去了。”
  宦楣脸上变色,“快别说了,把车子开过来,我们回家。”
  宦太太慌张的问:“跌了多少,到底跌了多少?”
  宦楣一手按在母亲手上,“我们上车子去听无线电。”
  “可是你爹跟毛豆在纽约哪。”
  “他们一定听到消息了。”
  宦楣紧紧握着母亲的手,镇静地付了帐,登上车子。
  她即刻扭开了无线电。
  心不在焉地听了两支流行曲之后,新闻报告员清晰的声音传出来:“美股上周五大跌引发全球股市下泻,本市股市出现自七三年来最大一次跌幅,指数迄今已跌掉四百二十七点,总币值消蚀八百二十亿港元。”
  宦楣关掉收音机。
  宦晖这次肯定烧了手指。
  不过不怕,像往日一样,父亲会得拿着熨伤药去医他,每次受伤,总能使他乖一阵子。
  宦太太不停问女儿:“影响大不大?”
  宦楣故作轻松,“爸爸回来,看他的脸色,便知道严不严重。”
  宦太太想一想,“他一向控制得住场面。”
  可不是。
  车内的电话响了,是邓宗平。
  他一开口便问:“听说宦先生不在本市?”很明显仍然关怀。
  “别急,如果需要赶回来,他已在飞机上。”宦楣停一停,然后轻松说,“多谢你问候。”
  邓宗平欲言还休。
  宦太太在一旁说:“叫宗平来吃饭。”
  小邓听见了,对宦楣说:“今晚我有约。”
  宦楣问:“你自己没有损失吧?”
  “我从来不碰这些。”
  他的确是那样的一个人。
  “我们再见。”
  车子到家之前,宦楣又找过许绮年,她正在开会,宦楣留言有急事请她即时回话。
  能够做的,不过只有这么多。
  宦太太一进屋子便说:“眉豆,我累极了,要去躺一会儿。”
  宦楣觉得母亲脚步忽然有点蹒跚,连忙过去扶着她。
  屋子静得出奇,电话铃响起来,吓得宦楣一跳。
  许绮年回话:“宦先生同宦晖今晚十二点钟飞机回来。”
  宦楣松一口气,“这件事对钧隆的影响不大吧?”
  “据基金经理说,并不至于动摇大局。”
  宦娟说:“家母紧张得不得了。”
  许小姐在那边诉苦,“我就惨了,三年内不用想周游列国或是买时装换季。”
  “算了吧你,谁问你借或赊呢,来不及的报穷。”
  许小姐没有回答,宦楣只听见她对身边一个人说:“抛、抛,即时替我出货,不问价一定要沽出!”声音不复冷静。
  宦楣呆在那里,许绮年从未试过在她面前如此失态。
  “喂喂,对不起,”她又回来了,“你刚才说什么?”
  宦楣觉得不适宜同她再说下去,“许小姐,你去忙吧,我这边没有事了。”
  她也不再客气,啪一声挂断电话。
  宦楣发呆,这么些年来,许绮年从来未试过惊惶失措,她永远气定神闲,站在宦兴波左右,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什么样的阵仗没有见过,今天心不在焉,话不对题,可见实在非同小可。
  宦楣刚在踌躇,女佣进来通报:“小姐,门外一位聂先生求见。”
  宦楣也顾不得什么仪态姿势,立即走出去迎客。
  一见聂上游,她便问:“你可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聂君点点头,“令尊同令兄几时回来?”
  宦楣急问:“为何每个人都想知道这个问题?”
  聂上游不置信的看着她,至今他才真正相信一个如此时髦的女性可以对财经无知到这种地步。
  既然如此,聂上游索性安慰她:“由老板亲自监察业务,事半功倍。”
  宦楣困惑的说:“或者我花太多的时间在木星的卫星系统上了。”
  “我陪你散散步。”
  宦楣微笑,“谢谢你关心我。”
  “我们是朋友。”
  “这次宦晖恐怕要听教训了,”宦楣告诉他,“有不少人告诉我他玩得颇大。”
  “他买的是哪几种?”聂君好似颇有兴趣。
  宦楣想了一想,“我并不记得清楚,他买一种指数,是叫期货指数吧。”
  聂上游一听,脸上不由自主的变色,连忙转过身子去,不让宦楣看到。
  “你能为我补习一下那是什么吗?”
  聂上游尽量以很平静的声线说:“那是一种充满赌博性的买卖。”
  “父亲也不只一次替他结帐了,”宦楣苦笑,“男人都喜欢赌博,你呢?”
  聂上游把手插在裤袋里,走到草地上去,风吹进他的西装外套,鼓蓬蓬更显得他无比洒脱。
  “我?”他过一会儿才答,“我赌的是另外一些。”
  “有没有赢?”
  “赢过数局,也输过数局。”
  “为什么不收手?”
  他转过头来笑了,“要生活,怎么收手?”
  宦楣坐在石凳上,向远处眺望,这点她明白,把生活降级,实是最难办到的事,她为此失去了邓宗平。
  他坐到她身边,“我们说不定在纽约见过面,我曾为一间叫布明黛的百货公司送过一年的货,虽然只准在后门出入,也见过许多漂亮的黄皮肤女孩子在该店购物。”
  “你把我想得太奢华了。”
  “两年后我的英语会话才比较流利。”
  宦楣笑,“找个金发女郎练习一下保证进步迅速,你听宦晖那口英语,怎么样挑剔都没有唐人口音。
  ”我转过多份工作,包括地下赌馆的打手以及清洁工人,最后因机缘巧合,碰到了欣赏我的老板,派我到本市来做翼轸的主持人。“
  ”你所说的老板,家父也认识吧?“
  ”他们一直有来往,相信这次在纽约也有见面。“
  “他给你权柄很大呀。”
  “你怎么知道?“聂君讶异。
  “分公司分明由你命名。”
  聂君笑,“瞒不过你。”
  “你的生活堪称多采多姿。”
  宦楣本来想加一句英雄莫论出身,后来实在觉得有点庸俗,省下了。
  “的确看到许多光怪陆离的现象。”
  宦楣忽而有一丝感触,觉得她四周围的人与事,也开始有点奇怪。
  她说:“你比我们幸运,你身上集中三种文化,难怪这么聪明。”
  聂君一生何曾听过什么赞美,耳朵发起烧来,一时不知应对。
  过一会儿,他见风大,脱下外套,罩在宦楣肩上。
  女佣过来说:“小姐,太太说,怎么叫客人坐在园子里吹风,还不快进去喝一杯茶。”
  宦楣有一丝意外之喜。
  聂上游笑说:“有点心充饥的话更好。”
  宦楣也笑,“一会儿家母瞪着你看,可别见怪。”
  但是宦太太并没有下来招呼客人。
  聂君走了以后,宦楣上去看母亲。
  她母亲同:“是那个人吗?”
  “不过是略谈得来的朋友。”
  宦太太点点头,“你自己要拿捏得准。”
  “你呢,”宦楣笑问,“你不管我了吗?”
  宦太太似有感触,紧握着女儿双手。
  宦氏父子半夜回来的时候,宦楣正在天台观看升至正南方的天蝎座。
  她听见数下开门闭门声,汽车门开了又关,接着是大门打开关拢,她赶下楼去,只看见父兄已经走进书房,接着房门重重合上。
  迎面下来的是她母亲。
  “怎么一回事?”
  “他们大概有要紧的事商量,妈妈,你去休息吧。”
  宦太太踌躇一会儿,终于上楼去。
  宦楣却去找老司机。
  老司机哭丧着脸说:“老爷从来没有骂过我,这还是头一遭。”
  “他脸色如何?”
  “铁青面孔,没有出声。”
  宦楣发呆,这么严重。
  “他为何骂你?”
  “我只不过提到股票两字。”
  宦楣叮嘱:“太太若问你,你一概说不知道。”
  宦氏父子一直关在书房里没出来过。
  宦楣守住门口,开头只听到父亲低声责备,句语却不甚清楚,宦晖一直没有答辩,近天亮时分,书房静寂下来。
  只有宦楣一个人敢敲门。
  “爸爸,爸爸,要不要吃点东西?”
  没有人应她。
  “毛豆,毛豆。”她不放弃,越来越用力敲。
  门终于打开了。
  宦晖探头出来,吓得宦楣往后退一步。
  宦晖满脸是油,秋凉时分,却汗流浃背,湿透衬衫。
  宦楣轻轻问:“这么坏嗳!”
  “眉豆,替我们准备车子,爸同我要立刻回公司。”
  “才五点半。”
  “去,别问。”
  “爸爸,”宦楣唤,“爸爸?”
  她听见宦兴波极之疲倦的声音,“是眉豆?”
  她走进书房,闻到一阵烟酒气,灯已熄,但窗帘还厚沉沉垂着,房内光线幽暗。
  “过来这边,眉豆。”
  “爸爸。”
  宦楣挤到父亲身边,与他共坐一张安乐椅。
  父亲虽然十分疲倦,却无异样,宦楣放下心来。
  谁知宦晖此时跌撞着进来,“父亲,冉伯伯得到消息,停市三天!”他脸如死灰。
  宦楣先站起来。
  她听见父亲问:“车子呢?”
  衣服也来不及换,便偕宦晖冲出门去。
  宦楣一直追到门外看他们上车。
  从上飞机到现在,父子两人恐怕已有两日两夜未曾休息过。
  宦太太出来拉住女儿问:“是怎么一回事?”
  “我不知道,他们没有说。”
  “眉豆,去问问许小姐。”
  “妈妈,许绮年所知道的,也不过是父亲告诉她的。”她停一停,“妈,这话不是你说的吗:男人的事,不要去理他们。”
  这句话是宦太太唐品芳的杀手锏,不知帮她下了多少次台,有亲友来说是非的时候,她轻描淡写的一句“男人的事,不要去理他们”,就把来人吃瘪,杜绝流言。
  就算前两天在牌桌上,她也刚用过这句话,有人艳羡的猜测:“品芳,兴波的财产早已上亿了吧。”她也推说:“男人的事,才不要去理他们。”
  她并不是说着敷衍人的,宦兴波不叫她理,她也根本没兴趣理。
  这一次她放心不下,叫许绮年的手下每隔一小时拨电话过来汇报。那女孩子从上午八时到下午七时的答案是一样的:“两位宦先生都在开会。”
  她们母女面面相觑。
  宦楣强笑道:“他们总得睡与吃。”
  九点钟,女孩子说:“宦小姐,我要下班了。”
  宦楣忽然羡慕她,心不由主,竟然脱口问:“约朋友?”
  她甜甜的笑:“是的,说好去看场电影。宦小姐再见。”
  宦楣感喟,他们才是最最快乐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名、利、权、势,一点起不了作用,对他们没有影响,因为他们知足。
  宦楣轻轻放下电话。
  父兄仍然没有音讯,宦楣不管了,她躲到避难所看星,十多分钟后,已经心平气和。
  “没有新发现?”身后有人问。
  她转过头来,看见邓宗平上来了。
  “我想,只有我一个人有资格上天台。”
  宦楣微笑:“未必。”
  邓宗平知道她脾气,不去挑战她这个答复。
  宦楣见他双手抱在胸前,似有心事。
  “你找我有什么事?”她诧异的问。
  “来聊几句。”
  “是宗棘手的案子?”
  “你对刚公布的民意汇集处报告有什么意见?”
  宦楣愕然,过了一刻,她哑然失笑,原来小邓心中烦的是这个,呵他们俩的路越走越远,迟早如参商永不碰头,不不不,她才不关心这些。
  “试想想,二十三万个附着身分证号码的签名,只算是个人意见,我对报告书投不信任票,我们有权要求一个合理的解释。”
  宦楣看着他,“宗平,你真的为这件事入了魔。”
  “不管如何,民主派还是打了一场漂亮的仗。”
  宦楣叹口气,不出声。
  他听见了,“对不起,我知道你不管这些。”
  “没问题,你需要一双耳朵的话,我这一对随时奉陪。”
  邓宗平笑。
  各人有各人失眠的因由,有些为政治,有些为期货指数,而女人,为他们的失眠而失眠。
  “宦先生已经回来了?”
  刚在这个时候,宦楣听见车子驶上来的声音。
  “这是他们了。”
  邓宗平说:“我也该走了。”
  “宗平,”宦楣忍不住问,“你为何来得这么勤?”
  邓宗平看着她良久,怔怔的答:“我不知道。”
  又过一会儿,他又说:“我们毕竟还是朋友。”
  最后他终于承认,“我身不由己的就来了。”
  第一次,宦楣第一次发觉他的语气不像个小老师。
  她说:“但是宗平你知道我永远做不到你要求的水准。”
  他没有再说什么。
  宦楣送他下楼。
  他问她:“你爱上了别人?”
  声音低得不得了,蚊子声一般的钻进宦楣的耳朵,她像是听见,又像是没听见,但隔了一会儿,她还是回答:“还没有。”
  回到屋中,第一件事就去敲宦晖的房门。
  他没有锁门,亦没有应门。
  宦楣进房去,发觉他脸朝下伏在床上,身上没有衣服,正在沉睡。
  她伸手去推他,“毛豆,毛豆。”
  宦晖怎么醒得过来。
  宦楣急了,在他身边喊,“醒醒,醒醒。”
  他根本已经陷入昏睡,天掉下来都不管了。
  “眉豆,别吵他。”
  “妈妈。”
  “让他睡。”
  “我非要问个究竟出来不可。”
  “你爹都告诉我了。”
  “爹怎么说?”
  “他说他会摆平。”
  “这当然,可是——”
  “能叫毛豆修身养性,花些代价也是值得的。”
  宦楣啼笑皆非,“赶明儿我也做浪子去,叫你拿金来换。”
  宦太太看女儿一眼,颇含深意,只是不出声。
  宦楣这才自嘲的说:“早知不该自动回头。”
  “去睡吧。”
  宦楣还是不放松,趁母亲走开,拍打宦晖的裸背,他一点动静都没有。
  待宦晖能清醒地坐在早餐桌子前的时候,股市已经下跌一千一百点。
  他母亲猜得不错,这次教训叫他沉默下来,但是他妹子看出他眼神涣散,精神不振。
  宦楣趁空档问他:“你到底买了多少,赔了多少?”
  他只是答:“别问。”
  “你可以告诉我,我不会同任何人说,毛豆,打小时候起我就替你保守一切秘密。”
  “一切已成过去,我已得到教训,眉豆,不要再问。”
  宦楣总觉他的气色欠佳。
  宦晖紧紧拥抱妹妹,“别为我担心,知道吗?”
  “那么我要你现在跟着我说:宦晖以后做个乖孩子。”
  宦晖问:“你记得艾自由?我会带她到家里吃饭。”
  “她才真是个乖孩子。”
  “眉豆,听说你也有新朋友,唤他一起参加如何?”
  “还未到时候。”
  “眉豆,不知怎地,我忽然想结婚。”
  “你,宦晖?”他妹妹大吃一惊,用手指指着他,“你想害谁?”
  宦晖闻言低头不语。
  宦楣即时后悔,不该在他不如意的时候打击他。
  于是连忙说:“好,你先去注册,我跟着来。”
  宦晖忽然问:“你想会不会有人愿意同我们结婚?”
  宦楣一怔,立刻强笑道:“怎么没有,前仆后继。”
  但是宦晖没有笑。
  宦楣亦感觉到一丝强颜欢笑的气氛。
  事情好像真的全过去了。
  这个城市天赋异禀,无论是什么样的伤口,都可以迅速止血,愈合,了无痕迹。
  只有老司机一个人还在诉苦:“要命不要命,四块九角半会跌到五角三仙,不知何日可返家乡。”
  宦楣也并不十分同情他,愿赌总得服输。
  宦晖没有痛改前非之前她已经脱胎换骨,现在两兄妹常常在家陪母亲晚膳。
  宦太太开头觉得高兴,稍后就有点担心,“出去呀,你们出去玩呀。”她受宠若惊,担当不起,就希望恢复旧状。
  宦晖变了一个人似的。
  宦楣总不相信他会学乖,在父亲身上打探消息。
  “爸,毛豆想成家立室。”
  宦兴波不置可否。
  宦楣小心留意父亲的神色,不见有变,略为安心,她不信这么大的事故会没有后遗症,只要父亲稍露端倪,她便盘问到底。
  她要父亲说宦晖,父亲偏要说她,“你又是几时决定做乖女儿的?”
  宦楣想一想,已经有了答案,当我发觉自暴自弃一点帮助也没有用的时候,但嘴里却说:“我自出生就是个好女儿。”
  宦兴波莞尔,“是吗,你是吗?”
  “当中身不由己的误会太多而已。”
  宦兴波回味这句话,顿时百感交集,当下不露声色,只说:“你叫宦晖把那女孩带回来我们瞧瞧。”
  噫,父子双方都有诚意。
  艾自由上来那一日,穿着时下少女流行的名贵便装,水手领藏青夹白条子毛衣配宽身裙子,双手插在口袋里,一头青丝用根缎带松松扎在脑后,宦晖跟在她身后,替她拿着书包,他刚自补习老师处把她接来。
  宦楣这次看到自由,才知道为什么对她有特殊好感,她像足几年前的宦楣。
  当日拿书包的那个人是邓宗平。
  宦楣招呼自由,“你请坐,家母马上下来。”
  自由朝宦晖笑一笑,一点不觉拘谨,在沙发中伸一个懒腰。
  宦楣万分感慨,不多久之前,她也是这样天真可爱的小女孩,倘若可以把当日那个自己找回来,走遍万水千山也是值得。
  此刻她只希望自由的感情道路比宦楣顺利。
  宦晖有点紧张,“我去催催母亲。”
  宦楣趁他走开,问自由:“你觉得宦晖怎么样?”
  自由坦自爽直,“对我很好,我很喜欢他。”
  宦楣微笑,“是怎么样的喜欢?”
  自由并无腼腆之色,“很深的喜欢。”
  宦楣不知怎地忽然问:“倘若他不是今日的宦晖了,你仍然喜欢他?”
  自由诧异的问:“人可以分昨日今日明日吗?”
  “可以,人会变的。”
  “不,”自由笑说,“你的意思是环境会变。”
  “对。”这小女孩真有意思。
  “环境不会比现在更坏,宦晖说,许多人都利用他的身分,对他有企图。”
  他那样说过?宦楣大大讶异,她一直以为他喜欢那些人,爱搞那种关系。
  看样子兄妹之间了解不够。
  “他说他有点厌倦,有机会的话,他想找一个风景幽美的小镇隐居。”
  宦楣觉得好笑,他,毛豆?她不相信,这不过是一时的意兴阑珊。
  宦太太下来了,把自由迎到楼上小会客室。
  宦楣没有跟上去。
  老司机匆匆过来,“小姐,麻烦你,宦先生要那只黑色公事包。”
  宦楣进书房取给他,一边问:“他要公事包干什么,不是说好回来吃饭吗?”
  “看我,险些给忘记,”老司机拍一下额角,“宦先生与冉先生谈公事,不吃饭了。”
  宦楣一怔,这个日子事前征求过父亲的同意,他不回家赴约,可见是有急事,宦楣知道她父亲的脾气,他一向喜欢主动,今日取消一个约会去迁就另一个,可见是被动,不但有急事,且有点身不由己。
  同冉镇宾谈公事。
  宦楣忽然想起坐在冉某身边的叶凯蒂,她伸手拍拍胸口,联想力别太丰富了。
  “眉豆,眉豆。”
  她听见叫,走进饭厅去坐下,一边说:“爸爸有事,不回来了。”
  谁知宦晖一听,手一震,半碗汤倾泼出来。
  自由连忙取过餐巾替他揩手。
  宦楣看在眼里,发觉自由也对宦晖很好。
  宦太太对自由说:“你别见怪,宦家男人一向视工作为第二生命。”
  自由笑笑不语。
  宦楣肯定宦晖跟她一样食而不知其味。
  只听得宦太太不嫌其烦地问了足足千余条问题,把艾家家宅查得一清二楚。
  宦楣只听到自由答:“父母已经过身,我跟兄嫂生活已经有十年以上,十分渴望有自己的家庭。”
  宦楣知道母亲会得喜欢这个单纯但绝不愚钝的女孩子。
  她让她俩继续谈下去,向宦晖使一个眼色,便离开饭桌。
  宦晖与她走到走廊,她悄悄问:“爸爸同冉镇宾有什么新计划?”
  宦晖强笑,“我只知道,冉镇宾要娶叶凯蒂。”
  “什么?”
  “不能置信是不是,凯蒂终于得到她要的一切。
  两兄妹面面相觑,苦笑。
  宦晖叹口气:“现在我才知道,我逼人太甚了。
  宦楣始终护着大哥,“冉镇宾跟你全然不同,他可以做主,你不能。”
  “凯蒂不会原谅我。”
  “我们需要她原谅吗?”
  “如果还想同冉镇宾谈生意的话,我们需要。”
  宦楣说:“别低估冉镇宾,商场无父子,亦无恩仇,惟利是图。”
  “眉豆,我一直觉得你的脑袋远胜于我。”
  “这算是称赞吗,比你好就算好吗?”
  说到这里,大门打开,他们的父亲回来了。
  “宦晖,跟我来。”
  宦楣连忙说:“爸爸,艾小姐在这里。”
  宦兴波像是没有听见女儿说什么,一径朝书房走进去,宦晖只得撇下女朋友跟在父亲身后。
  自由过来问:“宦晖呢?”
  宦太太笑:“他们父子有话说。”
  宦楣拍拍自由肩膀:“我开车送你回家。”
  自由就是这点好,非常容易商量,她点点头。提起书包,并没有不愉快的样子。
  在车上,官婚问:“自由,你如何认识宦晖?”
  “我哥哥是钧隆的职员。”
  “啊。”宦楣笑,就这么简单。
  艾家位于森林般的住宅大厦其中一幢,自由清晰地指导宦楣把车子驶进相当狭窄的马路。
  自由笑笑说:“比起宦宅,这里并不是理想的居所。”
  宦楣即时回答:“但是你看上去比我开心得多。”
  自由没有回答,笑着挥挥手,上楼去了。
  宦楣觉得她很有意思,宦晖自有他的福气。
  她把车子驶向聂家。
  一边驶一边同自己讲道理:他也许不在家,也许不欢迎不速之客,也许正在招呼朋友。
  也许……他俩的关系还未到女方可以随时出现的地步。
  道理管道理,宦楣双手一点都不听话,直把车子开到郊外,驶进聂宅的私家路,才停下来。
  引擎一熄,她的心也静了。
  她把脸伏在驾驶盘上不动,过一会儿,她叹口气,又开动车子,迅速掉头,往大路驶去。
  一抬头,看到一个人,穿着运动服,站在路口上,双臂抱着胸前,笑眯眯的问:“小姐,找人?”
  宦楣松一口气,停车,他一定是听到引擎声了。
  聂上游走过来,笑说:“是一辆火辣辣的车子。”
  宦楣下车,“这并不是我的座驾。”
  “把它的故事告诉我。”
  “你有无好酒美肴?”
  “你说什么有什么。”
  宦楣把手臂圈着他的手臂,仰起头笑了。
  他的家是那么舒服,那种老式大张的沙发,永远罩着雪白的套子,鼻端接近了可以闻到新近浆熨过的香味,躺下去便不想起来。
  聂上游是好主人,客人一进门他就知道她要的是什么,她不必多说一句话,他看她的眉梢眼角就已经服侍得她舒服熨帖。
  “我以为你不在家。”
  “我刚回来。”
  “又以为一个硕健的雪白皮肤的血红嘴唇的女郎会得应门而出。”
  “料事如神,我刚在后门把她送走。”
  宦楣不得不佩服他应对的本领,“你究竟在做什么?”
  “你真的想知道?”
  宦楣迟疑了,无缘无故涨红了面孔,他一个人在他家中做什么是他的私隐,真的告诉她,怕尴尬的是她。
  “跟我来。”
  他把她自沙发上拉起来,她犹自忐忑不安,他已经一手推开厨房门,扑鼻而来的是巧克力无与伦比独特的甜香,只见大理石桌面铁丝架上搁着一大堆刚出炉的巧克力饼干,每块巴掌大。
  宦楣忍不住嚷出来,“聂上游,我爱你。”
  也不征求物主的同意,抓了一块就张开嘴咬。
  聂上游开一瓶香槟,斟一杯给她,笑问:“爱我,这又是不是结婚的理由?”
  与他在一起,总是占下风,又那样愉快,不可思议。
  “你瘦了。”他说,“不妨多吃两块。”
  “我瘦?你应当去说宦晖。”
  聂君不出声。
  “你同他有生意往来,请告诉我,是否有摆不平的地方。”
  聂君注视她,“今日你来,就是为了这个吧?”
  “坦白的说,我有点担心。”
  “请听我分析,即使有什么大事,宦兴波也可以控制场面,倘若连他都觉得有困难,我们担心又有什么用?”
  “你一点风声都听不到?”
  聂君摇摇头。
  宦楣知道他骗她。
  但她感激他,说实在的,她根本无能为力。
  “到了我这里,就不要再有烦恼。”
  “再喝下去就不能开车了。”
  “我知道你往哪里。”
  “哪里?”
  “弱水蓬莱西。”
  总难不倒他,他总知道什么时候说什么话。
  宦楣闭上双眼,轻轻叹息一声。
  她没有把所有的巧克力饼干报销,但的确独个儿喝光一瓶香槟。
  还坚持开车,聂上游只得坐在她的身边护驾。
  她记得很清楚是怎么回家的,她没有醉,女性惟有在十九岁之前醉酒尚可容忍,之后,凡事还是清醒点的好。
  她跑进书房去。
  她没看见宦晖,父亲背着她托着头独坐。
  她过去叫他,他抬起头,宦楣蓦然发觉她父亲已经憔悴。
  宦楣装作没事人似,在父亲身边站了一会儿,想说话,又觉得无话可说,静静离开书房。
  她现在明白母亲为何极少同父亲交谈。
  皆因不知从何说起。
  宦晖一整夜把自己关在房内,他妹妹看到房门底缝那条光线整夜不灭,知道毛豆没有睡着。
  眉豆也没有。
  天亮时分她悠然入梦。
  忽然像是置身一间大堂,排排坐满数百人,仿佛进行聚会,转眼她自窗口看见隔邻大厦失火,乌黑浓烟滚滚冒出,有人说:“疏散,疏散。”所有人站起来有秩序地向大门走去,宦楣忽然看见她母亲就在前面,跌跌撞撞,慌慌张张,她连忙叫:“妈妈,妈妈,我在这里,不怕,不怕。”过去紧紧抓住母亲的手,一惊而醒。
  她睁开眼,看见许绮年站在床头。
  “昨夜喝多了?”
  许绮年笑吟吟,宦楣错愕地看着她,这人倒是恢复得快,没事人一样。
  “你怎么来了?”
  “帮令堂大人挑服装。”
  “这个时候换季?”
  “办喜事总得穿新衣。”
  “喜从何来?”
  “宦晖结婚呀。”
  宦楣见状,说说就变真了,她跳下床来,“你呢,许小姐,公事不忙?”
  许绮年答:“对公关部门来说,什么都是公事。”
  宦楣笑,“钧隆真少不了你。”
  许小姐也笑,“我就是要造成这种幻觉。”
  “我洗把脸就好。”
  “几时轮到你?”
  宦楣一怔,“我?”讪笑了。
  “我都听说你的男朋友一打一打的。”
  宦楣转过头来,接下去说:“红黄蓝白黑俱全,是不是?”
  的确有这么一句,许绮年非常尴尬。
  宦楣套上衣裳,“闻名不如目见?”
  许绮年连忙解嘲说:“是我造次,钧隆一连开除了好几位老臣子,我这张嘴要是不当心,迟早轮到我卷铺盖。”
  宦楣问:“开除谁?”
  许绮年说了几个名字。
  都是陪宦晖进出与走得密切的那几个人。
  看样子父亲是动了真气,杀无赦。
  宦楣拉起许小姐的手,“来,我们下去看宦老太打算怎么治妆。”
  宦太太在她的房间里,宦楣一进去,便看见满地满床满沙发的衣料,晶光闪闪,都抖了开来,一边站着两位绸锻店女职员,笑嘻嘻地极好耐心服侍,不时把料子往宦太太身上披搭,指出优点。
  难怪许绮年要过去讨救兵,这样子挑到几时去,非得宦楣提点一两句,速战速决不可。
  “眉豆眉豆,快来帮眼。”
  她终于找到精神寄托。
  宦楣决定乐它一乐,纵身跳过衣料堆中,扯起一块桃红嵌银线的羽纱,当沙里似,在腰间缠了几缠,整匹抖将出来,往肩膀上一披,再自背后把纱料兜过来遮到头上,双手合十,说道:我是蓬遮普的马哈拉尼。”
  房间内几位女士笑得弯腰。
  正在欢乐,有人轻轻敲啄房门。
  宦楣一抬头,“毛豆,进来,我们替准新娘挑衣料呢。”
  “眉豆,请你出来一下。”
  宦楣只得把身上层层纱料拆下来,跟哥哥进偏厅。
  她先发制人:“听说钧隆许多老伙计因你的缘故提早告老回乡?”
  “眉豆,”宦晖答非所问,“我有事与你商量。”
  他是严肃的。
  “毛豆,你知道你可以相信我。”
  宦晖开口:“昨夜父亲与冉镇宾去商议一件事情。”
  “我知道,那事没有成功。”
  “你猜到了?”
  “从他的脸色看得出来。”
  “我相信失败是因为叶凯蒂的缘故。”
  “毛豆,别荒谬,冉镇宾不是那样的人。”
  “我去会晤凯蒂。”
  宦楣站起来,“毛豆,你过虑了,我知道你迫切地希望戴罪立功,但这不是正途。”
  “我要查清楚。”
  宦楣说:“凯蒂恨我俩入骨,你是知道的。”
  宦晖叹口气,搓着双手。
  “你几时担心过这些事?”宦楣笑问。
  宦晖看一眼。
  “如果被凯蒂辱骂一顿会令你好过一点,我代你做一次代罪羔羊如何?”
  宦晖抬起头来,“你肯为我牺牲?”
  “你是我兄弟。”
  “眉豆,你一向最会赚我热泪。”
  “毛豆,放心,我肯定父亲有能力弥补一切纰漏。”
  宦晖点点头,“我要回银行了。”
  “喂。”
  宦晖转过头来。
  “你真的要结婚?”
  “自由与我下个月订婚。”
  “恭喜你。”
  宦晖脸上一点喜意都没有。也难怪,办喜事的并不是他,是宦太太。
  那日下午,她勒令宦楣陪同自由一起去选择礼服。
  宦楣说:“自由,老太君御驾亲征,多疼你。”
  自由只是笑。
  一进店门宦楣便看见邓宗平,宦楣的一颗心不由自主几乎没从喉咙里跳出来。
  他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莫非来订礼服预备小登科。
  宦楣呆呆的站在门口,小邓这时候也看到了她,神色一般的惊疑不定,两人凄苦的凝视半晌,还是宦太太先招呼他:“宗平,我给你介绍,这位艾小姐是我们宦晖的未婚妻。”
  邓宗平才回过神来,“啊,宦晖要结婚了?”
  宦太太笑问:“你呢,宗平,你陪谁来?”姜是老的辣,不慌不忙套取资料。
  “我做我师兄的伴郎。”
  宦楣松一口气,但适才那一惊,已经令她憔悴。
  她把两手插在外套袋里,看母亲与设计师嘀咕。
  邓宗平终于走出试身间,静静站在她身边,过半晌问:“为他人做嫁衣裳?”
  宦楣抬起头,“最近很忙?”
  “并不。”
  “为什么没听见你的声音?”
  “我已经决定了,倘若没有更好的理由,就不会像上次那样无故出现。”
  “你一直吝啬。”
  “对大家比较好。”
  宦楣微笑,“你也最懂得自我控制。”
  “为此我恨自己一辈子。”
  宦楣不出声。
  邓宗平过去与宦太太道别,祝贺艾自由,然后离开礼服店。
  宦太太说:“若果没有更好的式样,我们到欧洲去买。”
  自由拿着图样轻轻问宦楣:“你仍然爱他,他也仍然爱你,为什么?”
  宦楣听到这样的知心话,一下子怔住,眼睛一霎,小心翼翼含住的两颗眼泪流下来,掉到图样上。
  她连忙说:“自由,你好不天真。”别过脸转过来,已把憔悴抹掉。
  宦太太在一边抱怨:“一个月筹备婚礼太难为人,最好有半年时间慢慢来。”
  宦楣说:“当心他们私奔。”
  扰攘半晌,才挑了一袭仿五十年代含蓄秀丽的款式,指明要象牙白的真丝缎缝制。
  不过宦太太又急了,“订婚穿什么?”
  宦楣疲倦的说:“我需要一杯浓茶。”
  “好,我们回头再来。”
  自由仍然维持同一的笑容,站得笔挺,侍候在旁。
  这个小女孩子不简单,宦楣开始佩服她。
  一行三人还没走到茶座,宦太太又嚷着要看首饰,换了平时,宦楣早就一声救命落荒而逃,但今天是特殊的好日子,母亲难得借到个名正言顺高兴的借口,做女儿的有义务陪她疯。
  转过头去吁气的时候,只见自由给她一个鼓励的神色,宦楣只得笑。
  经理正招呼她们,职员开门又放进一位客人。
  那位女宾穿一套宝蓝色衣裳,更显得肤光如雪,明艳照人。
  宦楣朝她点点头,她也矜持地颔首。
  一边宦太太与自由正低头钻研一套项链耳环。
  宦楣知道母亲必定一早就看到什么人在这狭小的店堂里,但她老人家永远有视而不见的本领。
  宦楣原本早已得乃母真传,但这次她有任务在身,于是开口说:“你好,凯蒂。”
  凯蒂在她身边坐下来,取出香烟,递给宦楣,宦楣倒有点受宠若惊,一时不知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亦不相信世上会有不记仇的人,只得先取了香烟。
  店员取出一条项链替她挂上,叶凯蒂顾影自怜。
  宦楣心想,也不能在她面前太过谦卑,微微笑道:“阔了。”
  凯蒂转过头来,轻轻一笑,“想开了,自然天空海阔。”
  这话很有点意思,宦楣乘机说:“渴死人,喝杯茶?”
  “好呀。”叶凯蒂仍然愿意被人看到她与富家千金坐在一桌,证明她吃得开,有交情。
  宦楣与凯蒂推开玻璃门出去。
  宦太太与艾自由皆无抬起头来,任由她俩离开。
  由此更加可知她们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这年头,谁不是狐狸。
  凯蒂笑问:“与令堂有商有量的那一位,就是你未来的嫂子吧?”
  凯蒂自然已经听说了。
  宦楣与她找到位子坐下。
  凯蒂又说:“世上永远有人得来全不费功夫,不流一滴汗,眉豆,那人也不是你。”
  “好端端怎么又把我扯进去。”
  “一个人际遇的好坏,全然不是因为他做了什么,或是没做什么。”
  “凯蒂,你也混得不错呀。”
  她沮丧地苦笑,“听听,混,运气好你也不会用到这个字。”
  “凯蒂,与宦晖这样的人生活,并非福份。”
  宦楣忽然之间明白,凯蒂并不介意对面坐的是什么人,她只想好好的吐一次苦水,而宦楣正是最佳听众,故事中的每一个主角,宦楣都认识了解。
  这并不代表凯蒂会与她冰释前嫌,所以宦楣非要把握这次难得的机会不可。
  “听说冉先生对你很好。”
  凯蒂点点头。
  “且快要正式结婚了。”
  “听到这两个字都怕,真没想到,一直梦寐以求的机会,真正来到,却把它拒绝。”
  宦楣意外,“你没答应他?”
  凯蒂说:“跟你一样,我也想恋爱。”
  宦楣慢慢套她的话:“但是,我还想得到权柄势力。”
  “你?”凯蒂挪揄,“倒是看不出来。”
  “冉先生没有兴趣栽培你?”
  “也许会送若干股份给我,但男人的事,还是男人的事。”
  宦楣已经得到她要的讯息,仍然不动声色,笑道:“这么说来,你不打算垂帘听政。”
  “你真爱开玩笑,我此刻比任何时间都想退休归隐不问世事。”
  “我晓得了,大概是冉先生不想你操劳。”
  凯蒂忽然醒觉,狐疑的看着宦楣,“你好像对我的事很有兴趣。”
  宦楣笑,“你是城里的传奇。”
  “你们宦家跟冉镇宾很熟吧?”
  “是呀,所以担心有一日见到你要叫伯母。”
  “你放心,我仍然是叶小姐。”
  宦楣忽然劝她,“做冉夫人也不失礼,感情有许多种,冉先生学问好,有肩膊,正所谓有身分有地位,你莫轻视他。”
  叶凯蒂笑了,接上去说:“烟花女子嫁予他也算是理想归宿,值得艳慕了。”
  宦楣一抬头,看见宦晖正朝她们走过来,怎么搞的,一整个下午,所有的人都挤到这个商场来。
  凯蒂自然也看到宦晖,她脸上笑容不变,神色自若,但是颤抖的手指出卖了她。
  宦晖朝妹妹颔首,然后往走廊另一端走去。
  凯蒂说:“我要走了,多谢你这杯茶。”
  “凯蒂——”
  “算了,你说的话,我永远听不进耳去,总而言之,我不是坏人,你不是坏人,好了没有?”
  “凯蒂,宦晖也不是坏人。”
  “那我就不知道了。”
  凯蒂踏着高跟鞋而去,晶光灿烂的外表,千疮百孔的内心。
  宦楣刚想结帐,她大哥出现,拉开沙发椅子坐下来。
  这时候,一茶座已经客满,四周围的人高谈阔论,乐队又开始演奏,三流提琴手把一只梵哑铃拉得鬼哭神号,令不安的人更加心烦意乱。
  “她说什么?”宦晖问。
  “她什么都不知道。”
  “当真?”
  “我打探得很仔细,冉镇宾的公事,她不了解。”
  宦晖抱怨,“你让凯蒂瞒过去了,她这个人有机心。”
  宦楣觉得好人难做,“我已经尽了力。”
  宦晖不响。
  “妈妈来了。”宦楣站起来。
  宦太太拉着未来媳妇,另一只手提满大包小包。
  艾自由随便一坐,刚好坐到适才叶凯蒂的位置上。
  宦楣看在眼内,不禁想,此刻邓宗平身边又是谁?
  艾自由右手无名指上已戴着一枚鹅蛋形钻戒,她伸出手让宦楣瞧。
  宦楣哪里有心思看那个,兄妹俩几乎同时站起来,“妈妈,你们慢慢休息,我们有事先走。”
  门外不知几时已开始下潇潇雨,街上所有的污垢都叫这一层雾水泡了起来,天色异常的腌攒昏暗。
  宦晖问:“你去哪儿,我送你。”
  宦楣讲了聂上游的地址。
  “那么远,是什么地方?”
  “我自己叫车好了。
  “不,兄妹一场,不怕载你上月亮。”
  宦楣看他一眼,真是奇小子,心绪瞬息万变。
  车子驶过来,噫,不是那轮火箭炮,换了架小房车。
  宦楣一脸问号。
  “太招摇了。”宦晖说。
  谢天谢他,他总算知道了。
  往郊外的路也一样挤塞,车子一尺一尺的移动。
  宦晖问:“你爱他?”
  “谁?”
  “那位先生。”
  “爱是一件至为奢华的事情。
  “我担心你。”
  嘿,难兄难弟,宦楣何尝不担心他。
  “眉豆,让我告诉你,速速找一个人结婚,躲起来,切勿曝光,最平凡的人最幸福,吃得下睡得着,是为快乐。”
  宦楣转过头来,”毛豆,你怎么了,还有什么醒世恒言?我来教你两度散手:不要随意放弃自己无穷无尽的宝藏,而专向人乞讨,不要向人夸耀自己的才华与财富,你所拥有的别人未必比你少。还有,多事不如无事来得舒适自在,多才不如无才能保全纯真的本性。”
  宦晖不予作答,专心驾驶,道路进入郊外之后开始通爽,车子加速。
  宦楣轻轻说:“胜败乃兵家常事。”
  宦晖转过头来,挤出一个笑容,“当然。”他把车停在聂家门口,“祝你有愉快的晚上。”
  “你也是,毛豆。”
  宦楣目送大哥离去,伸手揿铃,半晌没有人来应门。哟,这次碰了钉子,且留落异乡,交通没有着落。
  宦楣围着屋子兜了一圈,找不到松懈的门窗,一抬头,发觉一道铁格子爬梯直通往天台,她反正没事,迟疑一下,便一步一步攀上去,翻身过栏杆,稳稳落在天台上,没想到当年超时爬墙回宿舍的功夫尚未生疏。
  青石板地缝已经长满青苔,一大堆白色蜡烛形小花散放甜香,两柱之间吊着一张大绳床,这些倒还罢了,最吸引宦楣的,是近西北角落,放着的一具折反射望远镜。
  她笑了,轻轻走过去。
  不知焦点对准什么地方,当然不会是邻屋的浴室。
  宦楣刚要低头去张望,身后咪鸣一声,一只玳瑁皮包的野猫跳上来。
  宦楣与它打个招呼,才把眼睛凑到望远镜前去。
  她打一个突,这并不是一具天文望远镜,它配有红外线装置。
  焦点对牢屋右方斜坡下的一个私人小型码头,宦楣抬起头来,那个长型木排被树丛遮盖,她一直没有注意到。从聂宅走下去,大抵需要十分钟左右。
  聂上游为何要注视这个码头?
  宦楣的好奇心来了,她继续低头张望,只看到一辆游艇渐渐驶近。
  一般游艇通常漆白色,这一架却通体漆黑,宦楣好不诧异,这是谁的船?船侧并无记号,船渐渐泊近码头,自船舱钻出来的,正是聂上游本人。
  只见他与水手交谈两句,便自甲板跃下码头,船员放下他之后,把黑色游艇驶走,在黄昏暮色中,它看上去特别诡秘。
  宦楣抬起头来。
  关于聂上游,她知道多少?
  宦楣有点僵,这番未经他同意,爬上天台来,在一具望远镜内,窥视他的行动,会不会过分?
  宦楣决定依着原路下楼去。
  没想到玳瑁猫的见略与她相同,一人一猫,争用楼梯,险象环生。
  正爬在半空,她听到一把充满笑意的声音:“你想上去呢,还是下来?”
  宦楣无地自容,满面通红。
  聂上游伸出手臂来接她,“跳。”
  他抱住她,轻轻提她放在地上。
  “来了多久了?”
  宦楣回过来,恢复本色,“十分钟。”
  “如果你继续突击检查,终于有一次,你会看到你要看到的人与事。”
  “那又是什么?”宦楣笑嘻嘻问。
  “看到我对牢你的照片倾诉爱慕之词。”
  “你有我的照片吗?”
  聂上游笑,“进来喝杯茶。”
  他移开一只茉莉花盆,“门匙在这里,下次请自便。”
  这样豁达,又不似是个隐藏秘密的人。
  宦楣累了,看见长沙发,便躺下去,用一只坐垫遮住面孔挡住光线。
  聂君坐在她身边翻阅文件,开头的时候,她还听见纸张刷刷声,隔一会儿,累极入睡。
  醒来的时候,她动弹不得,发觉聂君背着她睡在外档。
  她抽出一只手,去找香烟,他醒了,但是没有动,她缩回那只手,他也知道她知道他醒了,但不敢动,一转身,他的鼻子就会对准她的。
  过了不知多久,她听见他问:“你是否是一个奢华的妻子?”
  宦楣笑,“请问阁下有什么打算?”
  他也笑,“你兄弟婚后恐怕会搬出去住,届时你会寂寞。”
  宦楣点点头,“你也知道了。”
  他仍然背着她,但是握着她伸过来的手,“不论好消息坏消息,在这个城市都传得快捷。”
  “你煮了饭没有?”
  “该死,把我当灶下婢。”
  宦楣笑得气促。
  过一会地她说:“当心啊聂上游,我也许会爱上你。”
  “这样严重?我可以做些什么预防措施?”
  “送我回家。”
  “你吃过我家的饭,别家的茶礼不能满足你。”
  宦楣打算自沙发另一边爬出去,大腿已经搁在沙发背,谁知道重心一失,整张沙发倾侧,把她抖在地上,吓得聂君叫出来。
  宦楣大乐,忍不住高声长笑。
  接着的一段日子,她帮着母亲忙宦晖的订婚宴会。
  一切都筹备妥当的时候,她跑到大哥面前,问道:“为何你一点都不急?”
  “反正我一套西装就可以出场。”
  “自由蛮紧张的。”
  “母亲说订婚后让她搬来同住。”
  “她真心喜欢自由。”
  宦晖看着妹妹笑。
  宦帽悻悻道:“我知道你想什么,老妈爱自由,因为在我身上得不到温暖。”
  “我没有说过,真的算起来,我比你更不孝。”
  宦楣握住他的手,“为何你语气充满自责?”
  宦晖苦笑。
  “你情绪低落已经有一段时期了,快快为这宗喜事振作起来。”
  宦家并没有邀请太多客人,最令宦楣诧异的是,女方交上来的名单也只得疏疏落落三五个名字。
  她与自由说:“你可以邀请整班同学来喝杯喜酒。”
  自由摇头笑曰:“别麻烦人家了。”
  宦楣艳慕自由的潇洒,轮到她的时候,她也希望可以这样做。
  “自由,你比你的年纪成熟得多。”
  自由回答:“没有父母的人通常长得快。”
  宦楣心里还有几个问题:冉镇宾会不会与叶凯蒂同来?父亲会不会划掉梁小蓉的名字?宗平与上游同场出现有没有尴尬?
  一切顾虑都是多余的。
  天气虽然略见料峭,却是个天清气朗的好日子。
  自由打扮好了,一亮相,连宦楣这样爱挑剔的人都忍不住赞叹大哥眼光,一身乳白缎子礼服端庄秀丽,脖子三串珍珠的晶润光辉直映到她盈盈的笑靥上。
  宦楣轻轻同父亲说:“满意否?”
  宦兴波点点头。
  宦太太在一旁轻轻说:“所以我一直说,对亲家讲的是人品,不是身家。”
  宦楣站在门口迎宾,梁小蓉出现的时候她惊喜的迎出去与她握手,小蓉独个儿来,而且消瘦得多,她们俩没有讲话,紧紧握手,她逗留一会儿便离去。
  宦楣觉得心安理得,脸上的微笑自然得多。
  冉镇宾踏上斜坡来的时候,身边没有女伴,宦楣心中一叠声庆幸。
  冉镇宾:“宦翁呢?”
  宦楣抬起头四下张望,果然,找不到父亲的踪迹,也不在意,她看到母亲正与自由的兄嫂寒暄。
  宾客差不多到齐,花园有点挤,宦楣全神贯注的在人群中周旋,并不觉得累,但新鞋永远轧脚,是不争的事实。
  上半场已过,宦楣决定回屋里换鞋。
  经过厨房看到巧克力蛋糕,忍不住坐下舒舒脚筋饱一下口福。
  刚在这个时候,宦兴波推门而入,宦楣叫声“爸爸”,才看到父亲身边跟着四名大汉,皆穿深色西装,脸色沉着。
  宦楣只见父亲面如土色,不禁站起来问:“你们是谁,为何挟持家父?”
  他们并不理会宦楣,只是对宦兴波说:“宦先生,请你跟我们自后门走。”
  宦楣急了,赤脚跟上去,“爸爸,你上哪里去?”
  她拉住父亲衣角不放。
  一位大汉转过头来,以比较温和的语气说:“宦小姐,令尊协助我们调查一些事情,稍后即返。”
  宦楣脸色转得煞白,“调查什么?”
  “眉豆,让他们走。”
  宦楣一转头,见是邓宗平。
  “你来了,”她嚷,“快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这些人是谁?”宦楣硬是挡在众人面前,不肯让路。
  其中一位大汉不耐烦,“小姐,速速让开,否则告你阻差办公。”
  宦楣犹如被人兜头兜脑浇了一盆冰水,通体生凉,牙关打战,“你们,你们是——”
  宦兴波的声音非常疲倦但仍然维持镇静,“眉豆,快让开。”
  邓宗平挺身而出,“诸位,我是宦兴波先生的律师。”
  宗平尾随他们而出。
  宦楣一直追上去,看着父亲被四个人推上一辆车子。
  邓宗平回头劝说:“眉豆,你且回去,有我在,请放心。”
  宦楣看着宗平,已乱的心总算得到一点依归。
  只见两架车子直驶下山坡,绝尘而去。
  园子里参加酒会的宾客并没有看见这一幕,只除了一个人,他是冉镇宾,他目击宦兴波被带走,扬一扬左边的眉毛,随即离去。
  宦楣回到厨房,发觉双手不停颤抖,连忙取过一杯烈酒灌下肚子。
  “你在这里。”
  宦楣抬起头,“上游。”她几乎没瘫痪。
  聂上游过来扶住她,“快坐下,你脚底流血。”
  “他们把父亲带走,”宦楣抓住上游的肩膀,“为什么?”
  聂上游用毛巾拭干净她足底伤口,找到急救箱,替她敷药,“割得很深,我替你召医生来打破伤风针。”
  “你没有听到我说什么?回答我。”
  聂上游沉默一会儿,终于说:“眉豆,那四个人是警方商业调查科人员。”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这件事。”她跳起来。
  “坐下!”
  宦楣呆呆坐下。
  “这件事你无能为力,不如静待其变。”
  宦晖推开厨房门,“你们在这里偷东西吃?父亲呢,大家等他致词呢。”
  宦楣瞪着兄弟,“毛豆,你是知道的,你一直知道发生什么事,”她扑过去,“你瞒得我好苦。”
  宦晖抓住妹妹的拳头,“你在说什么?”
  “警察,父亲跟了他们走。”
  宦晖整张面孔变为死灰,“几时?”
  “刚才,十分钟之前。”
  “我的天,律师,快找我们的律师。”他比宦楣更乱。
  “宗平跟他在一起,宦晖!你听我说,此事不可让母亲知道。”
  聂上游提高声音,“两位请静一静。”
  宦晖颓然坐下,掩脸痛哭。
  “毛豆,毛豆,究竟是什么,你为何哭?”
  聂上游轻轻叹息。
  宦楣转过来瞪他,“你也知道真相?”
  只听到身后有人说:“谢天谢地,找到你们了。”
  许绮年走进来,只见她钗乱发散,神色慌张,一把拉住宦晖,“警方在抄钧隆,你最好与我回办公室去。”
  宦楣耳边嗡一声,只觉许绮年的声音很远很远,她耳朵接收有问题,一切都不像是真的,好似不知怎地,误入他人的一个噩梦里。
  宦晖如行尸般跟许绮年出去。
  宦楣呆了一会儿,跟聂上游说:“我想也不用再瞒什么人了,六点钟新闻会公布一切。”
  聂上游不响。
  “外边还有一个酒会呢。”
  宦楣找到鞋子,巅巍巍踏进去,掠一掠头发,拉一拉衣裳,取出小镜盒,想补一补,但是手抖得无法搽唇膏,她终于放下口红。
  聂上游握住她的手。
  宦楣抬起头来,轻轻的说:“我现在才知道什么叫作呼啦啦犹如大厦倾。”
  聂上游镇定的说:“来,把客人打发掉再说。”
  聂上游跟着她走到花园。
  宦楣深呼吸一下,不知是她疑心大,还是眼睛出了毛病,只见客人都用惊疑的目光看住她,不住交头接耳絮絮私语,自由天真的迎上来:“客人都说要走,宦伯伯同宦晖呢?”
  宦楣知道保护妇孺的责任已经落在她肩膀上,她轻轻同聂上游:“愿意支持我吗?”
  聂君一秒钟的犹疑都没有,“永远在你身旁。”
  宦楣吸进一口气,拉着自由站门口,“我们送客。”
  自由很明显地一怔,但随即服从地与宦楣并肩,与离去的宾客逐一握手。
  宦太太过来问:“发生什么事,离散会的时间还有一大截呢?”
  宦楣朝聂上游使一个眼色,他连忙把她带到屋内去。
  一大堆客人在十五分钟内散得一干二净,他们驾车离去时如逃避一场可怕的瘟疫。
  宦楣同自由说:“你好好陪着母亲,我要到钧隆去一次。”
  自由点头答允。
  宦楣与上游赶到总公司,适逢便装人员把一整箱一整箱打了封条的文件证据搬上车厢。
  各路记者高举工具,正猎取镜头,宦楣推开他们,进入大厦。
  公司的门一半关住,只容一个人出入。
  宦晖坐在他的办公室里,呆若木鸡。
  宦楣摘下襟上的花饰,扔在桌上,那朵粉红色的玫瑰,像一切玫瑰一样,只开了一个上午。
  许绮年过来,声音呜咽,“眉豆……”
  她伏在宦楣的肩膀上。
  是,一向只他们宦家去接收查办别人的生意,怎么会料到今日这样的一天。
  “宦晖,你可以主持大局吗?”
  宦晖目光空洞,像是没有听到妹妹的声音。
  聂上游问许绮年:“已经通知法律顾问?”
  许绮年点点头。
  “一有消息,请他们通知宦府,宦晖,我们回家去。”
  宦晖溃不成军,伏在桌子上。
  “毛豆,”宦楣蹲下来,“无论这是否一场误会,在这个时刻,我们必须要支持父亲,请站起来。”
  许绮年接了电话过来,“眉豆,邓宗平律师找你。”
  宦楣连忙接过听筒。
  “眉豆,我要你小心听着。”
  宦楣眼前发黑,身体要靠着墙壁借力。
  “警方现在控告宦兴波讹骗钧隆银行董事、股东、债权人,涉及款项一亿二千四百万美元。”
  宦楣紧紧闭上双眼,用手掩住嘴巴,才不致放声尖叫。
  “我们现在以五十万现金及一百万人士保外出候审,你且回家等待消息,我办完事立刻与你会合。”
  邓宗平一把事实说完,立刻挂了线。
  这边厢宦楣两只手簌簌的抖,完全不听话,电话掉在地下,蜷线蠕动两下,像蛇一样,宦楣退后一步,怕它缠上来,咬她一口。
  “是不是有宦先生的消息?”许绮年过来问。
  宦楣没有回答,她蹲在地上,胃部一大团东西涌出来,她张嘴呕吐,她失去控制。
  聂上游大惊,过来扶住她,她吐了他一身,脸上肌肉不受控制,不住跳动。
  宦晖仍然坐在写字台前不动。
  许绮年把宦楣扶进洗手间清洁,不知怎地,宦楣发觉她又可以说话了,她再三的说:“对不起,对不起。”像是要向全世界谢罪。
  许绮年把宦嵋的脸洗干净,捧着她的面孔说:“镇静一点,别吓坏宦太太。”
  宦楣又不住点头,“谢谢你,谢谢你。”
  许绮年鼻子一酸,把她拥在怀里,这位大小姐以后怎么办?
  聂上游已忍不住闯入女厕来,紧紧抱住宦楣,他很温柔很温柔的:“让我们回家吧。”
  邓宗平在宦府等他们。
  宦楣一见母亲,就知道宗平已经把消息告诉她。
  她感激他,宣布噩耗实在是宗最为难的事。
  宦楣慌忙的迎上去,“母亲——”
  宦太太扬扬手,“享了他那么多年的福,为他吃点苦,也是应该的。”出奇的平静,意外地沉着。
  聂上游说:“我们在书房等你。”
  宦楣上楼去换衣服,迎面下来的是艾自由,因心神已乱,看着这标致的女孩子,一时想不起她是谁,含糊打个招呼,她进浴室放一大缸热水浸进去。
  这时候,她发觉全身没有一处不痛,脚底心的割伤口尤其痛入心脾,胃部也绞着痛,她跌跌撞撞自浴缸出来,抓了一大把止痛药丸,吞下去。
  艾自由在她身后出现,她替宦楣拢拢湿发,找出衣服,帮她穿上,轻轻地拍拍她的手臂,将一件毛线披肩搭在她身上。
  宦楣看着自由,真奇怪,自由一进门,宦家的主人就失去自由,这意味着什么?
  宦楣穿好衣服到书房,只见邓宗平与聂上游正在攀谈。
  她坐下来,乏力地说:“你们有什么话说?”
  宗平问:“你有无精神听一个故事?”
  “我已准备好。”
  宗平开始说:“十月十九日之前,有人动用公款,投资期货指数市场。”他的声音不徐不疾,丝毫不带感情,“这个人赢了一大笔,却忘记将公款填塞。”
  宦楣静静聆听。
  “十月十九日之后,投资者未能平仓的沽空期指合约达三万多张,夏市后指数再急跌百分之三十三,绝大部分买空卖空的交易使投资者损失动辄超本金十倍以上。”
  宦楣浑身一震。
  聂上游按住她的手。
  邓宗平说下去:“这时候,为了赔还债项,有人制造了无抵押的大批贷款,不存在的借贷者户口,原来与银行董事有直接的联系。换句话说,有人动用为数更巨的公款来赎还私人债项。”
  宦楣听到这里,发狂似地奔上楼去。大叫:“宦晖你出来,你出来,你怎么对得起父亲,你怎么对得起父亲。”
  她蹲在楼梯上嚎啕大哭。
  她母亲过来把她轻轻扶起,“你爹快要回来,别让他看到你这个样子。”
  邓宗平低下头来叹一口气。
  聂上游正暗暗打量他,见他转过身来,连忙避开他的目光,他当然知道邓宗平是宦楣的什么人。
  当下聂君问:“你是否打算代表宦先生?”
  “不,”小邓答,“钧隆自有安排。”
  邓宗平自顶至踵打量聂上游,聂君觉得他的目光好比锋利的剃刀,暗暗吃惊。
  隔了一会儿,邓宗平终于说:“好好照顾眉豆。”
  他告辞而去。
  宦兴波在深夜时分回来,宦晖把自己反锁在房里始终不肯露脸,只剩母女两人迎上去。
  宦兴波头发凌乱,西装稀皱,神情并不激动,抬起头来,对妻女说:“他们出卖我,他们带宦晖去赌,我开除他们,他们便出卖我。”
  说完之后,他缓缓走回房间。每举一足,都像是有说不出的困难,这样一步一步挨上楼梯。
  宦楣躺在床上,这才发觉,原来睡得着竟是这样幸福的一件事。
  不过也无关重要了,警方在清晨五点三刻来敲门,带走了宦晖。
  宦楣听见犬吠,知道有事发生。
  宦晖不肯开门,两条大汉用肩膀轻轻向睡房门撞去,便开了锁。
  他们着宦晖更衣,才发觉他还穿着昨日的礼服,揪着他的手臂,着他出门。
  宦楣捧起一只大花瓶掷向有关人等。
  清晨七时,邓宗平到警局去找相熟的朋友求情,把她带出来。
  “他们可以告你袭警。”
  “也已无关宏旨了。”
  “你母亲需要你。”
  “宗平,宦家是否已经完结?”
  “我并不是预言家。”
  “难道还需要未卜先知?”宦楣凄苦的问。
  “我们去吃一个早餐,跟我来。”
  宦楣连流质都喝不下。
  “事情刚刚开始,你不能就此垮下来,这种官司一拖大半年不稀奇,你要以抗战的心态奋斗。”
  宦楣不出声。
  “伯母的镇静使人担心,你要加倍照顾她。”
  邓宗平永远像小老师,永远。
  宦楣忽然说:“我欲偕母亲远离此地,到遥远的地方找一个偏僻的小镇躲起来以渡余生,我们将隐姓换名,没有人会认识我们。”声音渐渐低下去,因自觉理亏。
  邓宗平看着她,“就这样离弃你父兄?那比法利赛人还不如,在他们最繁华的时候,你难道不曾与他们共享富贵,你难道未曾以他们为荣?”
  宦楣含泪答:“对不起。”
  “我送你回去休息。”
  宦楣仰起头,眼里充满“陪着我宗平”。
  “我还以为你已经长大。”宗平说。
  宦楣苦涩地说:“现在再希冀有人接收我,简直是天方夜谭。”
  “你别看扁了人。”
  宦楣一时会不过意来,也没有心思去揣测他语里含意。
  自由在家里等她。
  “医生来过,伯母已经熟睡。”
  “自由,你过来。”
  两个女孩子一起坐下。
  宦娟说:“你现在回家还来得及,自由,没有人会怪你。”
  自由低下头,看着手心,微微笑,“是因为我不受欢迎?”
  “别胡说,这个宦家,已不是当初想迎你进门的宦家。”
  “我看不出有什么分别,除非宦晖不要我,否则没有理由叫我走。”自由语气十分平静。
  宦楣内心激动,握住她的手,“自由,谢谢你的支持。”
  自由轻轻说:“这是我的义务。”
  宦楣到书房去敲门。
  过了许久,宦兴波在房内叫她走开,他欲独自静静思考一些问题,连女儿都不想见。
  宦氏大宅忽然阴云密布,宦楣开亮了所有的灯,仍然无法驱逐那股幽暗的压力。
  她取过车匙,同自由说:“我出去走走。”
  到了车房,才发觉是火红色跑车的锁匙,宦楣心中愁闷,正想发泄,坐上车子似箭一般开出来。
  下雨了,豆大的水珠打在车窗上,水拨迅速左右移动,宦楣没有将车子减速,驶上郊外公路时,有两架改装过的房车尾随她身后想超速挑战。
  宦楣把一股恶气尽出在他们身上,在大雨中将车身不住摇摆,故意不让后车驶上来,那两辆车见有反应就大乐,紧尾随,好几次把保险杠贴上来。
  但是宦楣的车始终与他们维持约一公尺距离,无论他们怎样努力,还是差那一点点。
  渐渐后面的车子发觉被耍,仍不气馁,死命地追,但宦楣已经不想再玩,转移排档,一踩油门,十秒钟内去得无影无踪。
  那两架车的司机惊魂甫定,才发觉能耐与技巧都与红车相差十万八千里,不禁傻在那里。
  宦楣把车子驶往聂宅。
  雨越来越大,水花四溅,跑车身矮,水几乎要涌入窗门,宦楣这才发觉她没有关好车窗,她半边身子已湿。
  她把车子驶进私家路,停在屋檐下。
  她长长吁出一口气。
  找到花盆下的锁匙,启门进屋,斟杯威士忌喝。
  聂君不在,她坐立不安,很难形容这种痛苦的情绪,五脏六腑像是转了位置,时间空间也十分混淆,她只会做一些基本简单的交替反应动作,精神像是十分麻木浑饨,因为她不累不渴不饿,但又像十分灵敏,因为一点点小事都会使她跳起来发抖。
  她蜷缩在沙发上,希望永远不会有人找到她。
  茶几上的电话响起来,她吓得把头埋进坐垫里。
  录音机自动把电话录下来,又告熄灭。
  宦楣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
  想到父兄的命运,她的背脊爬满冷汗,不由她不用手掩住面孔。
  “眉豆,眉豆你在屋内?”
  宦楣如遇到救星,立刻站起来。
  聂上游脱下湿漉漉的雨衣,“我找你呢,刚听到宦晖的消息。”
  宦楣低下头。
  “来,让我服侍你。”
  “慢着,上游。”
  “你有话要说?”
  “是的。”
  “我在听。”
  宦楣叹口气,神情如一只受伤的困兽,她发了一阵子呆,才能开口:“当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心爱的洋娃娃被宦晖摔在地下,跌破面孔,我就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坏的事情,于是置一切不顾,痛哭数日。少女时代,因男朋友离弃我,感觉似被刀分割,痛不可当,于是又想,这分明比死亡还要可怕。之后,又经过长时间的寂寞空虚,无论身边有多少人,无论场面多么热闹,仍然觉得无味孤清。”宦楣哭了。
  聂上游递手帕给她。
  他的目光落在电话机上,发觉小红灯不住闪烁,表示有留言待复。
  聂上游不动声色。
  宦楣呜咽地说:“现在我才知道,那些琐事比起今天,不值一哂,我实在不认为我熬得过这一次。”
  “眉豆,你认为严重的事情,社会司空见惯,请振作一点,”他把电话插座拔出来,“我做了龙虾汤,我们吃了再说。”
  聂君走到厨房,轻轻掩上门,装好电话,按下掣,听留言。
  “翼轸,请复总部,急。”
  聂上游立即拨电话号码,一连十四个数字。
  电话接通了,他报上名去:“翼轸聂上游。”
  那边才吩咐了几句话,一向沉着的聂上游忽然一震,悚然动容。
  他脸色阴晴不定,要过一会儿,方能用冷漠的语气答:“翼轸重复讯息:宦兴波宦晖父子,这边时间后日二十九号零二三零时,航线照旧。”
  他缓缓放下听筒,把插头再一次拆除。
  这时候他已经恢复平常神情,热了一碗龙虾汤,取出去,嘱宦楣喝下暖身。
  宦楣轻轻说:“幸亏有你。”
  聂上游忽然转过头来,“我有什么价值?”他握住宦楣的手,有一天,她会后悔认识过他。
  过一会儿他说:“要不要看中午新闻?”
  “那我避开一会儿。”
  “眉豆。”
  “不要叫我面对现实,我尚未准备好。”
  “那么大家都不看。”
  宦楣问:“宦晖几时能回家?”
  聂上游答:“邓宗平一直陪着他,下午一定可以出来。”
  她点点头。
  聂君探头过去,“要不到我床上躺一会儿,要不上天台看风景?”
  “我睡不着,也走不动。”
  “睡不着没办法,走不动我背你。”
  他真的把宦楣背在身上走上天台,步伐稳健可靠。
  宦楣茫然想,可惜他俩不是到天台更远的地方去。
  雨已停,雾却未散,空气清寒。
  聂上游替她拢一拢头发,让她靠在他身上。
  那只流浪猫又过来了,小心翼翼的咪鸣一声。
  宦楣轻轻说:“我羡慕你。”
  聂君笑:“天地万物,人最不好做。”
  宦楣比她兄弟早回家。
  晚报更早在茶几上等她。
  娱乐版上有叶凯蒂巨型的彩照,凯蒂告诉记者,宦晖一直只不过是她普通朋友,她对他并没有了解,事发之前,久无往来,宦君亦早已订婚云云。
  记音有闻必录,完全不去追究前言后语。
  自由阅毕新闻后一点表示都没有,更显得难能可贵。
  律师陪着宦晖回来,他们会同宦兴波,进密室商议。
  邓宗平找到宦楣,“眉豆,我们找个地方谈谈。”
  宦楣看着他,“谢谢你为我们出力。”
  “我并没有做什么。”
  “我希望你能为他们辩护。”
  邓宗平说:“钧隆拥有一整队的大律师。”
  “有你参与,母亲与我都比较安心。”
  邓宗平吁出一口气,欲语还休。
  宦楣说:“你有什么困难?”
  他们在会客室坐下,默默地相对无语。
  邓宗平觉得它真是一间不吉祥的房间,每一次坐在这里,都有不愉快的事情发生,上趟他来,是为着要与宦楣分手。
  他只能说:“快过年了。”
  “年?呵是。”宦楣低下头。
  “白皮书将在三月份公布,届时直选问题可获分晓。”
  宦楣轻轻说:“原谅我,我不关心这些。”她心乱如麻,身如汤煮,整个城市在此刻沉下海底,也不能使她比现在更加愁苦。
  “我明白。”邓宗平说。
  “你真的了解我的意愿?”
  邓宗平忽然说:“眉豆,等这件事告一个段落之后,让我俩结婚吧。”
  宦楣听得很清楚,不禁讪笑起来,“宗平,你不像是个凑热闹的人。”
  “眉豆——”
  宦楣摆手,“我知道你最最见义勇为,但又何必牺牲终身大事来证明这一
  点,你没有离弃宦家,仍然做我们的朋友,我己心足。”
  “你疑心太大了。”
  “你同情我是不是,宗平,因可怜我,往日那点小小的爱火又燃烧起来。”
  “不,眉豆,给我一个机会说话。”
  宦楣把一只手指放在他嘴唇上,“奇怪,只有在法庭中你才显得口齿伶俐,生活中你一直是讷于言词。”
  邓宗平说:“我侧闻你找到了别人。”
  “谁都没有用,三两年内,宦家要应战,不办喜事。”
  “眉豆,我为你们难过。”
  “我还算幸运,我仍有朋友。”
  “你可以放心,我永远会在这里。”
  佣人匆匆进来,“小姐,太太找人。”
  宦楣奔上去,只见母亲挣扎下床,伸长手臂,一如婴儿无助,宦楣紧紧拥抱她,只听得她问:“毛豆回来没有?”
  “他与父亲在楼下。”
  “不要责怪他。”
  “不会。”
  “眉豆,不要离开我。”
  宦楣在母亲的寝室,一直陪到天明。她干坐在一张安乐椅中,什么都没做,双眼瞪着一具古董小挂钟,看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
  晨曦来临,宦太太躺在床上,半明半寐,偶尔梦呓,总是一句话:“毛豆回来了吗?”
  毛豆轻轻推开房门,刚刚听到这几个字,兄妹相拥而泣。
  “眉豆,过来,”他把妹妹拉到房中,压低声音,“我要你好好的听着。”
  他们俩蹲在房间一个角落,席地而坐,宦楣记得,童年时,兄妹常常躲着商量一些微不足道、可气可笑的事,像紧张而郑重地商讨如何为一张不及格的卷子求父亲饶恕。
  宦晖:“眉豆,我与父亲决定离开本市。”
  宦楣张大嘴,瞪着兄弟。
  “你要保守秘密,好好照顾母亲。”
  宦楣一阵晕眩,“你们要到什么地方去?”
  “现在还不知道。”
  “宦晖,你们的旅游证件已被扣留。”
  “你不要管那些。”
  “宦晖,你要与父亲弃保潜逃?”
  他不响,用空洞密布红筋的双眼看妹妹。
  “我不赞成,毛豆,你不能一错再错,这件案子的法律观点很有问题,还需要经过内庭争辩,”她紧紧抱住宦晖,“不要走,不要离开母亲与我。”
  “眉豆,这是父亲的意思。”
  “不行,我下去同他说。”
  “他不想看到你,他根本不准备把这件事告诉你,我们本来打算一走了之。”
  “毛豆,地球才那么一丁点大,你想躲到什么地方去?”
  “总有我们容身之处。”
  “不见得,毛豆!说服父亲,留下来面对现实。”
  “不行,父亲拒绝这种羞辱。”
  宦楣急极而泣。
  “我真后悔告诉你,看样子你守不住秘密。”
  “自由呢,你放下她不顾?”
  “我自有主张。”
  “宦晖,你们什么时候走,在何处出发?”
  “细节你别管,我们现在就话别。”
  “毛豆,你这一走,也许就回不来了。”
  宦晖闭上眼睛,面部肌肉不由自主地扭曲抽搐。
  “毛豆,他们会通缉你,你想过没有,你真以为你能躲一辈子?”
  “太迟了,眉豆,不要多说,过来让我看清楚你。”
  宦楣号啕大哭。
  “嘘,嘘,不要这样,当心眼珠子摔出来。”
  二十多年来,宦楣引以为荣的一切,都弃她而去,在她指缝溜过,抓不住留不下。
  第二天晚上,一家人同桌吃饭。
  宦兴波坐首席,把丰富的菜肴分别布到妻女子媳面前。
  他一声不发,表现沉着。
  这分明是最后的晚餐。
  宦楣多么希望他会得回心转意,留下来勇敢地打这一仗,取回公道,讨一个清白。
  但是一顿饭时间,宦兴波没有说过一个字。
  各人面前满满的饭菜动也不动,甚至没有人取起筷子。
  坐了大半个小时,宦太太先觉得累,轻轻站起来,晚宴就这样散了。
  宦兴波向女儿招招手。
  宦楣过去侍候他。
  他凝视女儿良久,一语不发,半晌转过头去,向老伴点点头,独自回寝室去。
  宦楣知道父亲一定是在今晚走。
  她已经麻木,不懂得思考。
  当然,她可以知会邓宗平,向有关方面通风,把父兄留在本市,但她办不到。
  只听得宦太太自言自语的说:“快过年了吧,什么都还没准备,唉,不经不觉,你们回来几乎有一年了,光阴似箭,日月如梭。”
  宦楣与自由呆呆的听着。
  宦太太说下去:“我记得牡丹花要早点定,自由,这些你都记在心里,将来,都是你的事。”
  自由低声答:“是。”
  宦太太说:“我觉得好疲倦。”她用手托着头,表情一片困惑,似一个迷途的孩子,边走边玩几十年,忽然落寞想回家乡,却找不到归路。
  自由扶着她上楼休息。
  宦楣走到花园去抽烟。
  她已无观星的闲情逸致,刚在发呆,听到身后悉索一声,转过头来,见是家里的老司机。宦楣诧异了,他也到后花园来黯然伤神!
  老司机见宦小组发现了他,不得不硬着头皮露面。
  他说:“我正替老爷难过,在我眼里,他明明是个好人,待下人是极宽厚的。”
  一句话触动宦楣心事,“你贵庚了?”
  “五十五。”
  “与家父同年。”
  老司机本来要说:我们怎么能与宦先生比,忽然想起宦某此刻的处境,硬生生把话咽下喉咙。
  只听得宦楣说下去:“我记得你有两个孩子。”
  “一男一女,都有了自己的孩子。”
  “我还记得他俩与我们兄妹同年。”
  司机答:“小姐你好记性。”
  “他们生活很幸福吧?”
  “托赖,还过得不错,老叫我退休,儿子做小生意设间小印刷店,女儿一直是注册护士。”语气透露着满足自在。
  “你的股票怎么样了?”
  他有点不好意思,“女儿见我成天唠叨,受不了,问我输掉多少,贴补给我,嘱我以后不要再玩。”
  “呵。”宦楣发呆。
  看,看人家女儿多么能干,一举手便救老父出苦难,宦楣又能为宦兴波做些什么?
  老司机见她神情呆滞,便不再说话,讪讪地退下。
  过不多久,自由缓缓走近,坐到宦楣身边。
  “母亲睡了?”
  自由点点头。
  跟着宦晖享过福的女孩子不是没有,但却不是艾自由。
  “宦晖呢?”
  自由很平静的回答:“在收拾细软。”
  宦楣一震,“你知道了?”
  “他今天早上告诉我。”
  她神色一点不见有异!
  “他说你已经知道,可是我看不出蛛丝马迹。”
  “你不怕?仍然义无反顾的等他?”
  “他说稍后安定下来便派人接我。”
  “跟他过逃亡的日子?”
  “怕什么,偌大的北美洲不知几多黑市非法居民。”
  “可是你要离乡别井,或许一辈子见不到亲人的面。”
  自由坦然答:“我父母早已过世。”
  宦楣不得不承认,“宦晖还是有一点点彩数。”
  “你呢,你同邓律师可以从头开始?”
  宦楣低下头,涩酸地说:“我与他,是本世纪最大的一场误会。”
  自由仰头,看着天空,“你看这些会眨眼的星,传说每一颗都代表一个人的命运。”
  “谁说的,星的命运,也受奇异力量控制。”
  自由看她一眼,笑笑,站起来走了。
  宦楣不打算睡觉,屏息等到深夜,看见一辆小小不亮灯的黑色房车,悄悄开上来,停在路口,接应的人来了。
  父亲卧室的灯光闪了一闪,宦楣立刻到车房去。
  不久有两个人影自图画室长窗掩出,轻轻走过花园,上了车。
  车子随即开走,宦楣尾随在后。
  她比他们更熟这条路,她自另一头下坡,在大路上等候他们驶至,这样,他们再也不会怀疑有人追踪。
  两部车子一前一后向郊外驶去。
  路至一半,车子已非常稀疏,前车早已发觉有人尾随在后,宦楣看见她父亲回头张望,认出她的车子。
  前车缓缓驶进一条私家路,宦楣惊疑不定,这条路对她来讲,殊不陌生。
  车子停在路旁,司机跳下车,沉着的向宦楣走来。
  他问:“你一个人?”
  宦楣点点头。
  “请你立刻把车回驶,否则我们拒绝完成任务。”
  宦楣说:“我要与父兄道别。”
  那司机说:“一分钟内你不离开,你父兄可以跟你回家。”
  宦楣抬头,看到父亲朝她打手势,叫她走。
  宦楣立刻把车子掉头,驶远。
  她把车停在公路的避车处,手臂抱在胸前,过了十分钟,她往回驶。
  不用人带路,她都知道前车的去向。
  他们一定准备从水路走。
  宦楣把车往回驶,静静停下,她取出一具电筒,徒步摸黑往小路走下去。
  她知道小路尽头有一个私家码头。
  宦楣来得及送那艘漆黑的游艇轻轻驶离码头,深夜中它如魅影似载走她的父兄。
  她站在码头中段向它挥手,在黑夜中,它一下子为浓雾所遮掩,速度奇快,几乎即时去得无影无踪。
  公海自有接载的大船。
  宦楣叹息。
  她仰起头,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
  她往回走。
  走到一半,她很平静地用很普通的语气说:“你还不出来,想躲到几时去?”
  她身后嘁嚓一响,一个人影自矮树丛中钻出。
  宦楣跟着说:“冀轸出入口公司:没想到你负责运进运出的是人口。”
  那个人不出声。
  “你至少应该告诉我一声。”
  宦楣没有停下脚步,一直往上坡走。
  “真没想到你做的是这些勾当。”
  走到有路灯的地方,宦楣转过头来,看着黑衣黑衫的聂上游。
  “真奇怪,自古做贼的都爱穿黑色夜行农。”
  聂上游知她心中气着,不与她辩驳。
  “为什么不提醒我,我父兄才是贼中之贼?”
  聂上游仍不做声。
  “今晚没有香槟招待?”
  他伸手做一个请的姿势,招呼宦楣入屋。
  宦楣找到酒瓶,索性不等杯子,抓住瓶子就灌,鲸吞几口,用手背擦擦嘴,颓然倒在沙发里,“多谢你成全两个疑犯。”
  聂上游坐下说:“我只不过听差办事。”
  宦楣摆摆手,“全世界的刽子手都这么说。”
  “是宦先生本人与总部联络,老板方叫我执行任务。”
  “当然,你没有错,他也没有错,全是社会的错。”
  “我不能告诉你,但事前已吩咐宦晖预先通知你。”
  “呵,我明白了,原来你们待我都已仁尽义至。”
  “眉豆,原谅我,这件任务关系重大,不能从我嘴里泄漏消息。”
  “刚才我也险点坏了你们的大事,差一点点,你的手足以为我会大义灭亲,向警方举报。”
  聂上游维持缄默。
  宦楣又喝了几口酒。
  命运总使她碰到同一类的男性,他们总是忠于任务多过一切,无论黑道白道,她总没有在他们心目中占第一位。
  真是失败。
  半瓶酒下肚,宦楣的身子渐渐和暖,精神放松,人生观也变得不一样。
  她问聂君:“近年来那么多大案子,冀轸的生意很好吧?”
  聂上游实在无法召架。
  宦楣拍一下掌,“这下可都明白了,可记得我们在法庭外偶遇!那次,你特地向梁国新兜生意吧,但是他没有走,你赚不到佣金。”
  聂上游索性任她挪揄嘲弄。
  宦楣放下酒瓶,“我该走了,我还得编一个故事,使每一个人信,我不知情。”
  “你不适宜驾车。”
  “我可以应付。”
  “我送你。”
  “你留在家比较好,那具电话随时会响,说不定有什么更重要的货等着出埠。”
  她走到车旁,脚步一样笔直,但她找不到车匙,聂上游已经把它收起来。
  “坐过去,待我来开车。”
  “我不要领你的情。”
  “我恐怕你这次会事与愿违: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宦兴波与宦晖在何处落脚,只有我可以与他俩联络。”
  宦楣抬起头来发呆。
  聂君把她推到邻座,发动车子。
  “我从没有对你说过谎,也许有些事我不该省略不提。自唐人街到小西西里,再与波多黎各党魁结交,最后赏识我的这位老板,是帮会大哥。眉豆,一个人总得生活,但是你对生活全然没有了解,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
  宦楣本来不打算说话,终于忍不住,“你与邓宗平都看不起我,因我没有吃过苦,我倒情愿一直如此,并不希望在你们跟前升级。”
  聂上游心里不好过,“我怎么好同邓君相比。”
  宦楣的眼皮渐渐沉重,头抬不起来,酒意发作了,她的灵魂像是要飘进另外一个更美更好的世界里去,她听见一个小小的声音说:这里没有什么值得留恋,走吧,走吧。
  若不是聂上游推她,她已抵达彼邦。
  “眉豆,醒醒,眉豆,下车。”
  宦楣睁开眼睛,“到家了吗?”
  “你要在这里转车。”
  “为什么?”
  “看。”
  宦楣停睛一看,只见前面路口停着黑白两色的车子,车顶蓝灯刺眼地闪动。
  天色已露曙光,宦家父子早已走远。
  宦楣说:“我还有力气,我可以徒步上去。”
  “不要再与我联络,我会找你。”
  “别担心!我不敢出卖掌握我父兄消息的人。”
  宦楣推开车门,悄悄下车。
  家门口一大堆人在等她,邓宗平是其中之一。
  宦楣站到母亲身旁,宦太太尚未更衣,披着头发,穿着睡袍,一脸茫然。
  邓宗平闻到一阵酒气,痛心的问:“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宦楣微微笑,跌到沙发里,回答:“寻欢作乐。”
  “宦先生同宦晖失踪,你可知道?”
  宦楣张大嘴,“怪不得那么多制服人员来搜查,我父亲呢,我兄弟呢,他们在哪?”她提高声音叫嚷起来。
  邓宗平凝视她,她也瞪视他,她再也不用怕他,她最近所经历的,已使她麻木,忘却害怕。
  他们做完调查,拔队离开。
  宦太太似乎有点胡涂,拉着自由问:“宦晖父子到什么地方去了?”
  自由不知如何是好,宦楣过去硬着心肠回答:“跑了。”
  宦太太又问:“他们几时回来?”
  宦楣又说:“没有人知道。”
  宦太太问:“那怎么办?”
  宦楣说:“试着办,没有他们,照样也得生活。”
  宦太太似乎仍未听懂,她问女儿:“你呢,你会不会离开我?”
  宦楣正站在窗前,刚好看到藏在树丛内的一辆小车。
  “我!我不走,母亲,我会陪着你。”二十四小时受到监察,不是那么容易走得掉。
  她做了黑咖啡喝,大杯大杯的灌下去。
  邓宗平在厨房找到她。
  “你鞋上都是泥泞,去过什么地方?”
  宦楣笑。
  “你知道他们的下落是不是?”
  “我什么都不知道,不要盘问我。”
  “但是你去送过他们。”
  宦楣想起来,自车里看过去,只见到父亲缩小了的面孔是灰黑色的。
  邓宗平压低声线,“你知情不报,协助他们逃亡!”
  宦楣抬起头来,很遗憾的说:“宗平,你看,你并不想真的同我结婚。”
  “这与婚事完全无关,我们此刻讨论你做错的一件事情。”
  “我一直以为爱没有错与对。”很明显,他不是这样想,邓宗平永远是正气的化身,对他来说,每个人都有罪,直至清白。
  宦楣微笑,到这一刻,她才摆脱他的控制,她不再爱他。
  “宗平,你有你的看法,我有我的,我不希冀得到你的同情,此刻宦家对你声誉有损,我们还是少来往的好。”
  “这是什么话。”邓宗平拉着她。
  “我很疲倦,想去躺一会儿,上次睡觉,可能已是十天前的事了。”
  “我稍后再与你联络。”
  宦楣苦笑,“不要叫醒我。不要唤我回来这个世界。”
  她倒在床上,昏然入睡。
  思维并没有停止活动,她一直在床上转动,终于满头冷汗,跃起来惊呼。
  张开眼睛,看到许绮年坐在床头,她不禁握紧她的手。
  “眉豆,睡得这么辛苦,还是醒着的好。”
  “我看见宦晖,他衣衫滥楼,伸手向我乞讨。”
  “眉豆,镇定一点,我有事同你商量。”
  宦楣喝一口水,“什么时候了?”
  “你睡了四个小时。”
  “像有一百万年。”
  “眉豆,现在你是一家之主了。”
  “可不是,真可怕,像打仗一样,迫近身来。”
  许绮年欲语还休。
  宦楣说:“你有话直说好了,我不相信还有更坏的新闻。”她停一停,“许小姐,你至今不嫌弃我们,真是难得。”
  许绮年吐出一口气,“十多年前,初入钧隆,我不过是个略懂打字速记的中学生,没有宦先生提拔,哪有今天,况且,我们到哪里不过是打工,并无受牵连的资格,何必见风使舵?”
  “找到新岗位了吗?”
  “我想同你说,我会放两个月大假,之后,就到冉氏公司上班。”
  “冉氏,冉镇宾?”
  许绮年点点头。
  宦楣呆一会儿,“他来钧隆挖角?干得好。”
  许绮年黯然,“冉翁一直表示对我欣赏,从前还以为他开玩笑。”
  “你看,真金不怕红炉火。”
  “眉豆,还有一件事。”
  宦楣拉过一件毛衣套上身,穿了一半,发觉是宦晖的衣服,心中一阵酸痛。
  一方面许绮年鼓起勇气说:“这间大宅,已经抵押出去了。”
  宦楣自衣领中冒出头来,瞪大双眼,不可能还有这样的冲击,宦家已经溃不成军,身败名裂,难道尚有更黑暗的灾难在等着他们?
  “眉豆,楼宇已押给冉镇宾先生,下个月五号他就有权来收房子,他特地叫我通知你们,宽限到月底,你们一定要走,否则他被逼要采取法律行动。”
  宦楣每个字都听见了,内心却一片空白,统共不晓得做出适当的反应。
  “眉豆,原谅我这张乌鸦嘴,我也是听差办事。”
  听差办事。
  这句话好不熟悉。兵败如山倒,每个人都是逼不得已,众志成城,造成宦家灭亡。
  “这间屋子的风水不算好,眉豆,反正现在只剩你们母女两人,不需要这样大的地方,冉翁吩咐过我,嘱我帮你们另外找公寓搬。”
  宦楣已经不会说话,她感觉到呼吸困难。
  许绮年苦笑,“‘当我们能够说,这是最坏的时刻时,这还不算是最坏时刻。’李尔王第四幕第一场。眉豆,对不起。”
  “不,不,许小姐,这不关你事,但请你忠告我,我该如何向家母披露这个消息?”
  许绮年的目光充满怜悯,谁会想到她们母女会有这样的下场,忽然之间,她想起当年初见宦二小姐的情形来。彼时她刚升为宦兴波的私人秘书,过农历年,第一次有资格跟大伙到宦府团拜,看到一个清丽的,只比她小几岁的女孩子穿着一身粉红色凯丝咪衣裙出来打招呼,言语间全然不知民间疾苦。
  许绮年记得她慨叹的与同事申诉:“我在她那年纪,早已经是历尽沧桑一妇人了,你看她,恐怕一辈子可以在象牙塔内做其小公主,我就不服气人的命运,何以我们偏偏挨得乌龟似。”
  同事瞪她一眼,轻轻责备说:“咄,贫民窟中,不少人生下来还一头疮呢,小姐,你有没有疮,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啊,勿要勿心足了。”
  转眼间,物是人非,事过情迁,沧海桑田,许绮年自觉阅历再足,也受此事震动,语塞无言。
  只听得小公主犹自喃喃自语:“我怎么跟母亲说?”
  许绮年回过来,“我这里有个打算,愿与你从详计议。”
  宦楣如获救星,“请帮我忙。”
  “暂时什么都不要与宦太太说,找到房子,搬过去,只是暂避风头。”
  宦楣忙不迭点头。
  离下个月五号,只剩两个星期。
  宦楣自小与冉镇宾熟稔,由他教会她这名世侄女滑水潜水,没想到,今日逼迁的也是他。
  在商言商,冉某又不是从事慈善事业的人,无论谁把房子卖与他,都得依时交货。
  宦楣不恨谁。
  在许绮年协助下,她遣散了大宅里六名帮佣。
  走的司机前来辞行时双手颤抖。
  宦太太静静坐在一角观看一切情况,完全有种事不关己的样子,像是一场话剧的观众,人来人往,幕升幕落,与她毫不相干。
  宦楣只留下一名近身女工服侍母亲。
  才半天,宦楣发觉宦宅之所以一直富丽堂皇,闪闪生辉,原来全仗一班帮佣努力维修打扫,他们一走,店堂顿时黯淡无光,电话都没有人接听。
  宦楣要开车送女佣到市区买菜。
  门外有便衣盯着她的行踪,并不收敛身分,笑嘻嘻看着她,一边挤眉弄眼。
  宦楣忍无可忍,用两手做一个最粗鲁不文明的动作,向他致敬。
  便衣大吃一惊,倒退两步。
  宦楣上车而去,自然另有跟踪的车子。
  宦楣茫然,恁地好兴趣,还同这些人开玩笑,看样子她会活得下来。
  一时没想到生命力会这样强,她忍不住打一个冷颤。
  到达市场,佣人问她取钱办货。
  宦楣呆住,要到这个时候,她才知道钱的真正意义,她结结巴巴说:“我身边没有钱。”
  老工人说:“我先垫一垫。”
  宦楣这一下非同小可,像是挨了好大一个巴掌,且全然不知谁发的招,谁做主动。
  回家半途,汽油用尽,连加油的零钱都要佣人代付。
  原来没有这位孔方先生,寸步难行。
  宦楣脚步浮浮,回到家中,玄关上悬的那盏一公尺直径的水晶灯像是要压下来似的,她连忙避到墙角喘气。
  “眉豆。”
  她抬头看,“小蓉,梁小蓉。”
  小蓉飞奔过来,与她相拥。
  小蓉轻轻说:“我没有用电话,他们说电话全装上窃听器。”
  “他们是谁?”
  “江湖上的人。”小蓉口气幽默。
  宦楣苦笑,“小蓉,你好吗?”
  “我还在生活。”
  “伯母好吗?”
  “我让她到温哥华去探访阿姨。”
  “你们的经济情形如何?”
  “叔叔非常照顾我们。”
  “真是不幸中之大幸。”
  “到了这种时候,你才知道谁有伟大的人格,不过眉豆,请记住我们没有资格要求他人为我们做伟人。”
  “我明白。”
  “听说邓宗平同你终于散开了。”
  “他前途无限,过些日子要到局里去主持大事,怎么能同我在一起。”
  “齐大非偶,爱?”
  小蓉说得这样趣极,宦楣觉得好笑,这句话,早三五年,要调转头来讲,时移世易,一些人的下去,才会造就另一些人的抬头。
  宦楣无限惆怅。
  艾自由寻声探头张望,宦楣招手,“来见我最好的朋友梁小蓉。”
  “这位是自由吧,真正难得。”
  她们俩人握手。
  宦楣这才发觉一屋都是女子,像打仗时一样,男丁统统流亡在外。
  宦楣送小蓉出门。
  “寒流来了,数星星的时候穿多一点衣服。”小蓉说。
  星?
  多么遥远的事,宦楣不相信曾经一度她竟有心思观星渡日。
  她问小蓉:“你认为我应付得了?”
  “当然,我做得到的事,你也可以。”
  宦楣不出声。
  “求生的律例原来最简单不过:死不去,也就活下来了,战壕中的士兵都明白这个道理。”
  当天晚上,宦太太召集女儿与媳妇谈话。
  她轻轻把名下所有私蓄放在桌子上,仿佛想说话,张开嘴,又合拢,大概觉得没有必要再做解释,每一件事都简单明了。
  她上楼去了。
  宦楣问自由:“我们可以维持多久?”
  自由比她经济实惠,她盘算一下,“约六个月。”
  “首饰呢,母亲有许多闪烁的石头?”
  自由说:“既然不见,一定已售。”
  宦兴波尽了九牛二虎之力,花了三十年建立此家,宦楣真不明白何以一场赌博会使他们倾家荡产。
  两个年轻的女子相对无言。
  宦楣发觉自由嘴角孕有笑意,她大惑不解,过很久,她才发现,自由那菱型嘴角天然弯弯向上,不笑也像笑,天生一副令人愉快的表情。
  宦楣轻轻说:“你要是现在回家的话,少吃许多苦。”
  自由这一下子真的笑了,她不睬她,独自上楼去。
  宦楣躺在沙发上,盘算着搬家的事,小时候,她听过许许多多奇怪的传闻:王家生意倒闭后,公子竟去做地盘工人。还有,萧家的房子充公,一家住到车房去。何府的媳妇不甘出卖珠宝帮忙补偿,愤然服药。
  宦楣一直把这些当天方夜谭,左耳进右耳出,听罢讪笑一会儿——也就去在脑后。
  现在她的地位跃升,从一个听故事的人,变为故事的主角之一。
  “眉豆。”
  宦楣睁开眼睛,“你怎么进来的?”
  聂上游微笑,“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
  “原来你还是飞檐走壁的侠盗,闲话休说,可有我父亲的消息?”
  “他们已经安全抵达第一站。”
  “什么地方,马尼拉、曼谷、新加坡?”
  “我听说你们要搬出去住。”
  “上游,请安排我与他们通一次话,我恳求你。”
  他轻轻说:“那不是我能力范围以内的事。”
  “每事必有例外,你一定可以办得到。”
  聂上游答:“我尽量想办法。”
  “自由几时走?”
  “我不能告诉你。”
  “那你来干什么?”
  “宦先生吩咐,南区的祖屋仍在,你们可以暂时搬去住。”
  “祖屋,什么祖屋?”
  “顾名思义,大抵是宦先生未发迹时最早置的房产。”
  “我从来没听说过。”
  “还有,他嘱我代垫你们的生活费。”
  宦楣苦笑,“别骗我,父亲已经山穷水尽,自顾不暇。”
  聂上游沉默,“那么,当我私人资助你。”
  “长贫难顾,你会后悔。”
  “如果可以结婚的话,男方就无从反悔。”
  他曾经多次提及婚事,没有一次比今次更加认真。
  “不,”宦楣一口拒绝,“你陷我父于不义,我们不再是朋友。”
  “宦楣,你为何把责任推到我身上?”
  “免得你误会我俩此刻门当户对。”
  “你仍然在等邓宗平?”
  “聂上游,看天份上,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还拿这种琐事来烦我。”
  他沉默了,过一会儿,公然自前门离去。
  这个时候,刚刚凑巧,一辆计程车与小型货车的司机在路口起冲突争吵相骂,惹人注目,一时没有谁注视宦宅大门。
  宦太太闻声摸下来,“是毛豆吗,是否毛豆回来了?”
  宦楣别转面孔,心如刀割。
  五号。
  是宦家的人住在宦宅最后一个晚上。
  一清早邓宗平就来照应。
  宦氏母女留下一仓库无用的衣物,只提着两件行李。
  宦太太并无留恋,宦楣硬着心肠,叫工人联络慈善机构来抬走杂物。
  自由在一旁轻轻说:“留着也许将来有用。”
  宦楣笑一笑,祖屋根本无空间堆积这些身外物。
  “自由,你同母亲先起程,我来做最后查看。”
  宦太太坐在园子里静静向山下望,青草地多日未经修剪,已长出蒲公英来,花卉枯萎一半,处处落英。
  正要动身,忽然之间,一辆香蕉黄的开篷车铲上斜坡,喇叭按得震天响,车子停下,一个穿皮草的女子跳下来,走近她们。
  宦楣一怔,来人是叶凯蒂。
  她把车匙圈套在右手的无名指上,使劲的溜溜将它转动,一边点头说:“宦太太你好,宦楣你好,长远勿见。”一边信步走上来。
  宦楣开头不知道凯蒂为何来此,电光石火间明白了。凯蒂是来接收宦宅!
  当然,冉镇宾已将这间屋子转送了给她,或者至少允许她做它暂时的女主人。
  凯蒂眯着眼睛看牢宦楣一直笑个不停。
  宦楣避开那挪揄的目光。
  凯蒂闲闲的说:“讲好的啊,一切家私不准搬动。”然后对牢艾自由再说:“你瞧,一切都是注定的,有你的,就是有你的,没你的就是没你的。”
  邓宗平在这个时候,踏前一步,把身子挡在宦家的女子面前。
  他面孔自然发散一股威严,凯蒂退后一步,也不再转动车匙,那惹人心烦叮叮之声停止,宦楣松一口气。
  “你,”凯蒂指一指宦楣,“走之前陪我巡一巡屋子,我得看看漏了什么没有。”
  宦楣只觉一边面孔既麻且红,强自镇定,对自由说:“你们先走,我稍后即来。”
  只见宦太太瞪着叶凯蒂,脸色煞白。
  宦楣见母亲有反应,反而安心,自从大势去后,宦太太状若木偶,今天这样激动,表示体内仍有生机。
  自由镇静地扶着宦太太上车。
  宦楣伸一伸手,“请。”
  凯蒂故意提高声音,“其实这一幢房子,风水差到极点,克不住还真的不要住。”
  邓宗平忽然开口,“叶小姐,我相信你一定克尽天下苍生。”
  连宦楣听了这个话都一怔,不由得把手伸进邓宗平的臂里。
  叶凯蒂白他一眼,没趣地推开大门进内视察。
  宦楣低声同宗平说:“谢谢你。”
  “切勿挂齿。”
  宦楣愁肠百结。
  邓宗平说:“镇定一点,以业主的姿态带她看房子。”
  宦楣抬起头,“有你支持,我做得到。”她摸一摸发烫的面孔。
  与邓宗平之间的关系,松点紧点,紧点松点,宦楣很明白,他与她,永远不会结合,但是,也不致断绝邦交,除非他另外有人,那位女士,无论是谁,无论有多大度量必会要求他与宦楣中止关系。
  只听得叶凯蒂一边巡一边批评,把宦宅贬得一文不值。
  凯蒂有心踢盘而来,心理状况可以了解,在宦府所受的积郁,她打算在今日宣泄,经过今日,她与宦家每一个人的地位就扯平了。
  推开宦晖的房门,连叶凯蒂都感慨了,房里的布置与他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鲜红色毛巾浴衣搭在安乐椅上,各式领带散落一旁。
  叶凯蒂喃喃说:“这间房,好似有一阵霉味。”
  宦楣看宗平一眼,不出声。
  宗平说:“今天下午,有人会来把一切杂物搬走。”
  凯蒂抬起头,“不,让它维持原状好了。”
  宦楣诧异,凯蒂仍然爱宦晖!不不,难以置信,或许她发过誓,一定要进宦家来住个痛快,不管怎么样,都要偿一偿心愿,所以坚持宦府维持原状,满足她心头的那朵火。
  凯蒂真是厉害,她终于达到了目的。
  走到这里,凯蒂忽然兴致索然,武耀过了威也扬过,宦楣一点表示都没有,得不到热烈的反应,戏如何演得下去?为这件事凯蒂兴奋得通宵不寐,没想到事情没有想象中一半好玩。
  凯蒂说:“我想喝一杯茶。”
  宦楣答:“没有人服侍你,厨房或许还有茶叶,你自己动手吧。”
  凯蒂狐疑的问:“眉豆,你并不悲戚,为什么?”
  宦楣淡淡的答:“因为我从不满足不相干的人。”
  凯蒂追问:“实际上你是伤心的,是不是?”
  宦楣环顾左右,“恭喜你,凯蒂,我把房子交给你了。”
  她偕邓宗平走下楼去。
  凯蒂提高声音叫:“喂,还有后园,还有泳池……”
  宦楣在楼梯底往上看,对凯蒂说:“你讲得对,这间房子相当凶,好生住。”
  宦楣登上邓宗平的车离去,一路上她没有回头望,像是怕变成监柱。
  过了很久宦楣才说:“我毕竟说得太多了。”
  邓宗平腾出一只手来拍拍她的肩膀,“没问题,你表现极佳。”
  “谢谢你的掌声。”
  “有没有宦晖的消息?”
  “没有。”
  “眉豆,不要瞒我,不要同违法者合谋,不要向他们妥协,不要畏惧他们的恶势力。”
  宦楣看向窗外,“你太多心了。”
  “别忘记我也有线人!我也有消息来源。”
  “我真的不知道宦晖行踪。”
  “有人在一艘挂巴拿马旗的货轮上见到他。”
  宦楣一震,“他好吗?”连忙拉住宗平的手臂,“他要到什么地方去?”
  邓宗平到这个时候,才相信他比宦楣知道得更多。
  “我的父亲呢,你有没有他的消息?”
  “他已决定在一个用中文的国家定居,他很安全。”
  宦楣紧闭双眼,叹一口气。
  “宗平,说下去呀,我想知道更多。”
  “宦晖最终目的地可能是纽约。”
  “我们有一间公寓在——”
  “对不起,早已转户,该址并且受到密切监视。”
  宦楣颓然用手掩面,“天呀,”她沮丧无比,“天下虽大,无容身之处。”
  “并不见得,你的朋友会关照他。”
  宦楣知道他指聂上游。
  “眉豆,有种人天生是社会的渣滓,专门伺机诱惑彷徨的人堕落。”
  宦楣惨笑,“我知道,你骂的是我。”
  “眉豆,你要疏远这种人。”
  “你口气听上去似牧师。”
  “他能给你什么?”
  宦楣喃喃说:“香槟与巧克力饼干,以及我父兄的消息。”
  “什么?”
  “我们到了。”宦楣抬起头来。
  邓宗平打开宦楣的手袋,放了一样东西进去。
  宦楣轻轻道:“多谢馈赠。”
  邓宗平没有回答,不知怎地,他双目有点润湿。
  他一直由衷盼望,小眉豆会得脱离童话世界成长,做一个与他并肩作战的伴侣,他时常说,眉豆的二十岁等于人家的十二岁,他不能奉献终身来哄撮一个小女孩子,今日,眉豆处处表现成熟,他却觉得心如刀割,又希望她可以回到乐园中,好吧,就背她一辈子又如何。
  “宗平,你不是想哭吧,我从来没有见过你哭。”
  邓宗平微笑道:“我曾多次为你流泪,只是你不知道。”
  宦楣发了一阵呆,转头回家。
  他们的祖屋才真的有一阵怪味,幸亏地方倒还宽敞。
  多年没有人居住,家具全用白布遮盖,揭开布层,灰尘扬起,自由与宦楣同时齐齐打喷嚏。
  桌椅全是五十年代的趣致式样:沙发长着四只脚,茶几似一只流线型的腰子,两女若不是愁苦到极点,真会笑出声来。
  宦太太坐着不动,陷入沉思当中。
  思维似沙漏中的沙,自一个细小的孔道缓缓钻进过往的岁月。
  女工匆匆安置好一些必需的杂物,便忙着做饭。
  自由忽然与宦楣说:“你忘了带望远镜……”
  宦楣叫自由看她母亲。
  宦楣悄悄的说:“我家大概是在这里发迹的。”
  房子的油灰剥落,有一两扇窗户关不牢,用尼龙绳绑着,长长走马露台别有风味,宦楣与自由如双妹唛似往街下看,榕树须底像是随时会有小贩掷上飞机橄榄来。
  宦楣长长吁出一口气。
  这幢楼宇居然尚未拆卸,真是奇迹,如今成为歇脚处。
  宦楣同自由说:“我恐怕得找一份工作做。”
  自由低声答:“宦晖派人来接我了。”
  “什么?”
  “我真想留下来与你合力照顾伯母。”
  “你去纽约?”
  自由没有回答,只是看着远方。
  宦楣的心一酸,她知道这个小女孩子之懂事坚强,胜她十倍。
  才欲追问,她们有客人,许绮年来访。
  一进门许绮年便说:“我已经叫了人来装电话。”亲厚一如往日。
  她又说:“眉豆,有人送这包东西给我,指明转交予你,好重一块,不知是什么。”
  宦楣伸手接过,是一只大型牛皮纸信封,于是问许绮年:“这包东西是送到你写字楼的?”
  “不,舍下,佣人替我收的。”
  宦楣觉得包里有蹊跷,一时没有拆开,拿在手中看,牛皮纸信封上写着端正的中文字:许绮年女士转交宦楣女士,一角注着“要件”两字。
  宦楣拆开来,纸包内是一具寰宇通手提电话。
  许绮年愕然,宦楣也一怔,完全不明白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得把电话机先搁在一旁。
  许绮年捧着茶喝了一口,“地方很静很好,你们乐得在这里隐居静养,”她停了一停,“将来宦先生回来,也不要再——”忽然发觉语句不妥,骤然噤声。
  宦楣轻轻说:“古来征战几人回。”
  许绮年强笑,“不会用这些诗词歌赋就不要学人用。”
  宦楣悲从中来,“许小姐,你对了,我真的什么都不会,一无是处。”
  许绮年握紧她的手,“你会的不是实用科目而已。”
  宦楣苦笑连连。
  “要不要做我的伙伴?我打算招兵买马,我认为你是个人才。”
  “你开玩笑。”
  “眉豆,你知道我从来不拿工作说笑。”
  “但放完假你是冉镇宾的手下了。”
  “眉豆,这些都是个人恩怨,同职业无关,坦白讲,连我一个月都见不到冉翁一次。”
  “我不能这样撇脱。”
  “好,好,我明白,我们再想办法,”许绮年扬手安抚宦楣,“我介绍你去别的岗位,只是没有我在你身边,你可能辛苦点。”
  “我不怕。”
  “好得不得了。”
  宦楣蹲到母亲身边,“妈妈,许小姐要替我找工作呢,我快要加入上班族了。”
  宦太太只是“呵”的一声,并无下文。
  许绮年有点担心。
  宦楣已经看惯,解释道:“她精神不好。”
  许绮年告辞:“明天我起程去度假,要找我的话,请打这个电话。”
  宦楣一直送她到楼下。
  以前,宦楣只是不讨厌许绮年,有时还觉得她太会做人,不知真假,难探虚实,经过这一次,宦楣才知道许绮年胸前有一个忠字,真是个热情念旧的好人。
  宦楣说:“祝你旅途愉快,莫忘制造艳遇。”
  许绮年笑了。
  那天上,宦楣躺在陌生的床上,眼睛看着天花板发呆,她似乎不必担心会不会适应新生活,生话已经找上门来,她只要打开大门,便会听见它对她说:“逼迫!”
  就在这个时候,耳边传来一阵呜呜声。
  宦楣并不在意,自由在她房门口出现。
  “是那具手提电话响。”
  宦楣心头灵光一闪,连忙跳起来,奔到客厅,把那具电话抢在手中,一时不知按哪一个掣,急得手足无措,那边厢自由伸手过来,轻轻一按。
  她俩立刻听到了宦晖的声音:“眉豆,眉豆。”
  宦楣一时忍不住,泪如泉涌。
  “自由,自由。”
  自由取过电话,“是,是,好,听明白了,没有问题,我会照做,要不要我带什么?好,我都懂得。”她转过头来,同宦楣说:“他要跟你说几句。”
  宦楣问:“身体好吗,有无父亲的消息?”
  问了只觉多余,他自身难保,焉有余暇兼顾别人。
  “眉豆,镇定一点,父亲进了医院。”
  宦楣几乎想尖叫泄愤,正当她认为事情不可以更坏的时候,它转为漆黑。
  “有极好的大夫看着他,情况稳定。”
  “是什么病?”
  “心脏病。”
  “父亲从来没有心脏病。”那是从前,可见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宦晖沉默一会儿,“母亲怎么样?”
  “你要不要跟她说话?”
  “不要刺激她,你们搬家没有?”
  “今天才搬好。”
  “眉豆,我不便多说,请你照顾母亲。”
  “你几时再与我们联络?”
  “我不知道。”
  电话就此中止。
  宦楣伤心莫名,走到露台,仰头狂叫。
  自由跟出来,“别把伯母吵醒。”
  电话又响,这次是聂上游,宦楣并不意外。
  “要不要喝杯茶谈谈?”他问。
  “我怎么见你?”
  “十分钟后有车在楼下接。”
  宦楣看着自由,“你今晚走?”
  自由低头答:“又被你猜到。”
  “这样浅易的调虎离山计,谁会看不出来。”
  “我会想念你的。”
  “好好看着宦晖。”
  自由点点头。
  “我要下去分散他们的注意力。”她取过外套出门。
  车子的司机并不是聂上游,这也在宦楣意料之中,她不闻不问,闭目假寐,车子在市区中只绕了半小时,就抵达目的地。
  宦楣下车前问司机:“甩掉他们了?”
  司机愉快的答:“十分钟前已经甩掉。”
  宦楣点点头。
  “官小姐,十六楼,请你自己上去。”
  “谢谢你。”
  聂上游在等她。
  她向他表示感激,不做特别安排,她听不到宦晖声音。
  “你也搬了家?”
  聂上游答:“住腻了郊外。”
  “你们会不会保证宦晖安全?”
  聂君摇摇头,“我们只负责出入口。”
  宦楣悲怆地笑。
  “我们像是生疏了。”
  “我却觉得自己仿佛再世为人,并且已失去前生的记忆。”
  “你可愿意从头开始?”
  宦楣抬起头来,“从哪一方面说?”
  “与我一起走,眉豆,到任何一个你喜欢的城市长住,我们会得到快乐。”
  宦楣微笑,“带着我可怜的母亲?”
  “这不过是细节问题,必定可以解决。”
  “我不想跟一个做出入口生意的男人。”
  “我不知道你对生意没有兴趣,听说你对父兄的本行全无认识。”
  “眼不见为净,不知者不罪,可惜你让我知道了。”
  “这是邓宗平灌输你的正义感吧?”
  “你不用提他的名字。”
  “我并看不起那个自以为是的人。”
  “他也不喜欢你,你俩扯平了。”
  “眉豆,你考虑一下,让我照顾你,你会幸福。”
  “上游,你们都没有想到,也许这也是我照顾自己的时候了。”
  “你这个倔强的女子。”
  “这点,你与邓宗平的意见相仿。”
  “是吗,余不敢苟同,照我看他从来没有爱过你。”
  宦楣低下头,“我不再关心这些问题,上游,我想见一见家父,他病了。”
  聂上游没有回答。
  过一会儿他说:“你总是出难题给我。”
  真的,除了求他,宦楣没有办法,这件事上,邓宗平帮不了忙,她低下头,“我十分疲倦,请送我回去。”
  车子就在楼下。
  到达祖屋,宦楣用锁匙启门,她听得母亲问:“毛豆,可是你回来了?”
  “是我。”
  “三更半夜,你同自由到什么地方去?”
  宦楣走到自由的房间一看,灯还亮着,人去楼空。
  她转头说:“宦晖已把自由接走,她不回来了。”
  宦太太像是很明白的样子,隔一会儿说:“你呢?”
  “我!”宦楣茫然反问。
  “这没有你的事,你也应该为自己打算,犯不着守在家中。”
  宦楣不语。
  “你看小蓉到处有得去。”
  “小蓉比我勇敢。”
  “照样的出去吃喝玩乐好了,我有人陪,我有事做,不怕的。”
  宦楣只是干笑。
  “是不是因为我?宦楣,我不想成为你的包袱。”
  “一时间你叫我到哪里去?”
  宦太太凝视女儿半晌,“什么地方有快乐就去什么地方。”
  宦楣推母亲进房,“还没天亮,还有一觉好睡。”
  这一觉睡醒,屋里就只剩她们母女两人了。
  天蒙蒙亮的时候,宦楣只觉得左胸上如针刺般痛,猛然自梦中醒,脱声叫:“父亲!”
  她跳下床往房门走去,一头撞在墙上,咚地一声,额角上连油皮都脱去,痛得她落泪,原来她还记着大宅里房门的方位。
  梦里不知身是客。
  不知要隔多久才会习惯。
  宦楣用力揉着额角,人倒是痛醒了。
  邓宗平与她母亲在客厅谈话。现在她私人活动面积骤减,一推门出去,就可以听到客人的声音。
  邓宗平说:“……不会的,伯母。”
  “我决定陪伴宦先生,他在哪里我就去哪里,这样,眉豆就自由了。”
  宦楣听了母亲的话,不知怎地,背脊凉飕飕,只觉不安。
  宗平一抬头,看见宦楣,连忙站起来。
  宦太太说:“你们慢慢谈,我出去一会儿。”
  “母亲,你去哪儿?”
  “我出去打探打探。”
  宦楣见有女佣陪着,只得任由母亲出门。
  她转过身来,“客厅或房间,只有两个地方任择。”
  “那多好,终于同每一户人家一样了。”
  宗平声音里虽然没有幸灾乐祸的味道,宦楣听了,一样觉得难堪。
  “据我所知,艾小姐已经出去了。”
  “你知道得真不少。”
  “有人已经掌握线索,你有没有发觉,自今日起,门外已经撤消监视。”
  “宗平,你从来不肯给我一点点好消息。”
  “眉豆,事实如此。”
  “你太没有人情味。”
  邓宗平侧起耳朵,“你房内的电话在响。”
  宦楣霍地站起,奔到房内去听,一颗心几乎自喉咙里跳出来。
  聂上游的声音:“你现在马上出门,乘车到山顶缆车总站等我。”
  宦楣取过外套,对邓宗平:“请送我到山顶去。”
  宗平看着她不动。
  “宗平。”
  “伯母说得对,他们利用你这个弱点,指使你像一只没头苍蝇似乱扑,根本不予你机会适应新生活,眉豆,如果你听我的话,坐下来,以不变应万变。”
  宦楣叹一口气,拉开门下楼去叫街车。
  宗平却又在她身后追上来。
  两人到达山顶的时候,大雾弥漫,视野不足两公尺。
  宦楣焦急地奔向缆车站。
  “眉豆。”
  她猛然转身,只看见聂上游的上身,他双腿被雾遮盖。
  “是什么消息?”她迎上去。
  白雾被她推开,又在他俩四周合拢,整个山顶,仿佛只剩下两个人。
  聂上游脸色凝重,他握住宦楣的手。
  刚在这个时候,邓宗平拨开浓雾赶上来,低声喝道:“放开她。”
  聂上游双目炯炯,瞪着他的敌人。
  “你一手安排这个困境,”邓宗平指着他,“陷害宦兴波父子,牵着宦楣的鼻子走,居心何在!”
  聂上游冷冷看着他。
  邓宗平一生从未试过如此失态,他竟按捺不住,踏前一步,打脱聂君握着宦楣的手。
  聂上游本能反击,反手推向邓宗平,使对方退后三步,然后顺手把宦楣拉至身后。
  邓宗平叫出来,“眉豆,过来,不要受他威胁。”
  宦楣忍无可忍,“两位先生,请给我一点面子。”
  雾大湿重,三个人的脸面上已经凝着水珠。
  宦楣说:“请你俩稍加控制。”
  邓宗平仍然指着聂上游,“有话快说。”
  聂君非常讽刺地说:“邓先生,这里不是三号法庭。”
  邓君自有他答复:“我迟早将你这种人绳之于法。”
  “够了够了,”宦楣恳求,“到底是什么消息?”
  聂上游看着他,“你愿意让他知道?”
  “是。”
  “好,眉豆,请你节哀顺变,宦兴波先生已于三小时前病逝异乡。”
  连邓宗平都呆了。
  宦楣胸口中央犹如挨了重击,退后一步,脚步飘浮。
  聂上游扶着她,低头无言。
  宦兴波最后一句话是“我罪不至此”,聂君不敢告诉宦楣。
  过了半晌,宦楣像是缓过气来,轻轻问道:“他有没有痛苦?”
  “没有,弥留时间很短。”
  “有没有要求见他的亲人?”
  聂上游摇头。
  宦楣抬起头,非常困惑,“但是父亲一向最爱我们。”
  聂上游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宦楣仍然用很细小的声音说:“我想回家,我觉得冷。”
  邓宗平恢复镇定,“我送你走。”
  宦楣像没有听见,又问聂上游:“他真因病过身,抑或有其它原委?”
  邓宗平冷冷说:“我肯定如果宦先生留在本市的话,他会仍然健存。”
  聂上游脸上浮起一层黑气。
  邓宗平自喉底哼出来:“请记往自古邪不胜正,眉豆,我们走。”
  眉豆忽然甩开他的手。
  “你们走,我要在这里多留一会儿。”
  她走向雾里,冉冉消失在白雾中。
  宦楣忽然之间清醒了,到今天她才肯承认,一切都是事实,这不是一个噩梦,她不会醒来,她要活下去。
  真没想到没有与父亲话别的机会,原本以为他会为女儿主持婚礼,还有,再为女儿的女儿主持婚礼,最后在女儿的女儿的女儿陪伴下寿终正寝。
  有些人的生命剧本犹如一本写坏了的小说,上半部开始得轰轰烈烈,引人入胜,满以为不知有多少丰富奇趣的情节要跟着出场,但没有,到后来,销声匿迹,呜咽一声,就告结束。
  宦楣靠在水门汀栏杆上,想到父亲,神色温柔而凄怆。
  她不记得他有什么特别嗜好,他惟一兴趣是做生意,他不算懂得享受,对生活要求也并不高,成功的时候,他会有极短一刻的踌躇满志,最多三两个小时以后,他又再去为下一个计划努力。
  很难说他快乐抑或不快乐,更加难说他满足抑或不满足。
  宦楣在山上站了大半个小时,沾湿了衣襟,才回头往原路出去。
  有人叫住她,“小姐,要车?”
  是聂上游。
  邓宗平的工作忙,想必已经赶下山去办案。
  宦楣坐聂君的车子下去。
  她与他商量整个下午,决定了几件大事。
  宦楣知道,聂君为她担着极大的关系,这一点非宗平可以了解。
  三天后,她出门去把父亲骨灰迎回来。
  在飞机场接宦楣的是许绮年。许在外地读到报纸,震惊悲伤,不想继续旅程,于是结束假期,赶回来与宦楣会合。
  许绮年失声痛哭。
  借宦楣回到家中,她已经双目红肿。
  宦太太迎出来,神色并不见得特别悲切。
  许绮年起了疑心,问宦楣:“你是怎么对母亲说的?”
  宦楣不出声。
  宦太太对许绮年说:“眉豆要找工作呢,至要紧岗位上有可靠的年轻人,你说是不是?”
  许绮年瞪着宦太太,忽然看出端倪来,她霍地转过身子,惊问宦楣:“宦太太这个情形有多久了?”
  宦楣垂着双目,浓眉重重压着长睫,没有答复。
  “眉豆,回答我。”许绮年的神情绷紧。
  宦楣终于低声说:“医生讲,这是她保护自己的一种方式,她不想知道,不想看见,心里面就干净。”
  许绮年一呆,跟着奔进宦楣的房间里,伏在一角,号啕大哭。
  宦太太诧异的说:“她怎么了?”
  “她心请不好过。”
  “早点嫁人,什么毛病都没有。”宦太太下结论。
  “只怕披上嫁衣事更多。”
  宦太太叹一口气,摇摇头,回到房间去。
  宦楣搭住许绮年的肩膀,“不要难过,我母亲一切正常,只是对时间空间有点混淆,对最近家中发生的几件大事,她只有一个概念,有时记得,有时不,因此抵消绝大部分的痛苦。”宦楣停了一停,“难道,你不想像她?”
  许绮年呜咽问:“宦晖呢,他知道这一切没有?”
  “我不晓得。”
  “你劝他回来吧,接受事实,总有一天可以重新做人,逃亡在外,生生世世不得安乐。”
  “我不知道他在何方。”
  “眉豆,我小觑了你。”
  “有一件事情,真是当务之急。”
  许绮年擦干眼泪,“是,我知道。”她打开公事包,取出几份资料。
  都是市面上适合宦楣做的工作。
  许绮年将每一份职位的优势劣势都向她分析清楚,薪酬、前途以及可预见的人事困难等等,皆毫无保留地讲个一清二楚。
  一小时后宦楣感动地按住她的手,“你原不必对我这么好。”
  许绮年苦笑,喝一口水,说道:“眉豆,我也难得碰到尊重我愿意接受我意见的人,往日我一腔热血待人,人只当我别有意图,狼心狗肺,曾劝人移民,人以为我拖他落水,又劝人与那无良之人分手,人又怀疑我妒忌,三下五除二,与我疏远,与我反目。眉豆,你看我是古道热肠,人看我是多管闲事,一念之差,天渊之别,我俩有缘分,你肯听,我怕什么讲。”
  宦楣怔怔的看着她。
  许绮年说:“你若不嫌弃,就认我做一个老姐姐吧。”
  宦楣站起来拥抱她。
  出乎意料之外,宦楣最终挑选的,是电台一份记者工作,薪水最低不在话下,且有可能苦不堪言。
  许绮年即时了解到该份职业的性质有补偿作用,过往宦楣的世界与普罗大众完全脱节,此刻一有机会,她想与社会有比较深刻的接触。
  许绮年佩服这个选择。
  经过中间介绍人,宦楣得到该份工作。
  许绮年的忠告是“即使是支一百元月薪,也是一个责任,亦有人事倾轧,必然有得有失”。
  第一天上班是一个倾盆大雨的日子。
  邓宗平来接她。
  他不相信她真的要上班。
  以前他幻想过这种生活:小两口子一起上班下班,约好在小馆子吃顿饭看场戏,每一天都过得朴素平凡温馨,一下子就白头偕老。
  水拨大力地划动,雨水似倒下来一样,雷声隆隆。
  这表示什么,宦楣想,雨过后天会晴,抑或是风雨刚刚开始?
  车子似驶过瀑布,雨点打在车顶上巴巴作响。
  “……总部要调他返美国。”
  宦楣心不在焉,“谁?”
  “你的朋友聂君。”
  宦楣的心一沉,聂上游受调是意料中事,他与顾客太过接近,惹人注目,对整个组织有害无益。
  “他几时走?”
  邓宗平诧异,“他没有与你说?你们不是常常见面?”
  宦楣噤声。
  她会想念他。
  “你终于有机会可以摆脱他了。”
  宦楣没有搭腔。
  “抑或,你会觉得遗憾?”
  宦楣微笑,“宗平,你几时变得这样酸溜溜?”
  宗平大大的不好意思,一直驶到电视台门口,再也没有说话。
  他祝宦楣开工顺利。
  来接宦楣下班的,却是聂上游。
  他问她第一天如何。
  宦楣说她希望喝一杯酒。
  坐在英式酒吧里,宦楣连喝三杯。
  聂上游笑问:“那么坏,嗳?”
  宦楣问:“你可是要离开我了?”
  他一怔,“谁告诉你的?”
  宦楣不答,转身叫侍者给她第四个干马天尼。
  “我猜一定是邓宗平,他给我的麻烦多得足够让我叫人打断他的狗腿而不觉内疚。”
  “我倒希望这是因为我的缘故。”宦楣微笑。
  “若不是为着你的缘故,他已经躺在医院里。”
  宦楣一怔,“为何这样宽洪大量?”
  聂上游怒气上升,额上青筋凸现,“他一直以为挤走我,就可以得到你。”
  宦楣连忙说:“宗平从来不是这样的人,他若是这样注重儿女私情,我们早就可以结婚。”
  “彼时他与你在一起,就显不出他的伟大。”
  宦楣仍然微笑,“你真的认为我条件差得要伟人才能包涵?”
  聂君马上道歉,“对不起。”
  宦楣吁出一口气,“没有我的话,你们也许会成为好朋友。”
  “永不!”
  “永不说永不。”
  “眉豆,我要你随我到纽约。”
  “不行,我刚开始工作。”
  “去看宦晖。”
  宦楣心中最柔嫩的一角被聂君抓住,她沉默。
  “我不会再回来,这是我离开本地最后为你做的一件事。”
  宦楣眼睛看着酒杯,“你不能辞职?”
  “一个人总要维持生计。”
  “另外找一份工作。”
  他温柔地握住宦楣的手:“说时容易做时难,我没有专业,没有文凭,没有人事。”
  “你打算余生都干这种勾当?”
  “做惯了,也同坐写字楼设有什么分别,不过是一份工作。”
  宦楣低声说:“我不了解你,亦不了解宗平,惟一值得安慰的是,我开始了解自己。”
  聂上游静默。
  “说说你的计划。”
  “一天去一天回,中间一天我安排你见宦晖。”
  “会不会给他带来危险?”
  “你们只可以在公众场所隔着一个距离见面,绝对不能面对面交谈。”
  一说到公事,聂君的声音冷且硬,完全是另外一副面孔。
  “你的意思是我只能见他一面。”
  “你想怎么样?与他整天共游迪士尼乐园?”
  宦楣温和的答:“你不必出言讽刺。”
  “对不起。”聂君叹口气。
  “母亲仍然问毛豆什么时候回来。”宦楣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只能给你一个人去。”
  “我会考虑。”
  他不方便送她回去,她在门口叫了街车。
  宦楣累得浑身似挨过一场毒打,每个关节生痛,肌肉酸痛,倒在床上便睡。
  一夜无语。
  转眼又是一天,又是一天,又是一天,又是一天。
  新闻部诸色人等都知道有这么一个新同事,开头几天,也有好奇好事之徒,特地走了来一睹庐山真面目,只看见一个异常瘦削五官清秀的女孩子在埋头撰稿,衣着打扮都与其他记者没有两样。
  但是他们都知道她背上有着一个传奇。
  这样窄的香肩,受得住吗?
  男同事特别感兴趣。
  女同事却道:“传说中她是一个最最风流的人物,闻名不如目见,身边少了衬托她身分的华厦名车锦衣,也不过像我们般是个普通女子。”
  宦楣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一天下午,信差送来一只信壳。
  她拆开一看,是一张来回纽约的飞机票,当中只停留一天,星期五下午去,星期天深宵返来。
  宦楣即时明白是谁送来的东西。
  下班她与许绮年见面。
  是她先问许小姐:“生活如何?”
  许绮年答:“大同小异,时常替叶凯蒂小姐订飞机票订台子。”
  呵是,老好叶凯蒂,永远的叶凯蒂,一个女人到了这种地步,怕已经成精,百毒不侵。
  “你呢,”许绮年反问,“你可喜欢新工作?”
  宦楣点点头,“很好。”
  “老赵对你还不错吧,他若亏待了你,我拧甩他的头。”
  宦楣骇笑。老赵是她的顶头上司。
  “宦太太有没有进展?”
  “难得胡涂。”宦楣不欲多说。
  许绮年吁出一口气,“有一日,内心的她会决定走出来面对现实,那时,她会清醒。”
  “医生说她可能决定终身封闭自己。”
  “说实在的,心烦的时候谁不想躲起来。”
  “她说你约她喝茶。”
  “是,宦太太接着问我,宦先生下班没有。”
  “你怎么答?”
  “我只得说宦先生不在本地。”
  “谢谢你,你答得很好,宦晖的确不在本地。”
  许绮年苦笑。
  “有空请来看看她。”
  “我一定会,你知道我会。”
  带着简单的行车进飞机场,宦楣满以为她会看见聂上游,她没有。
  头等舱隔壁位于一直空着,飞机将在东京停一站。
  宦楣不可避免地碰到熟人。
  是冉镇宾,靠在他身边的仍然是叶凯蒂,他替她挽着化妆箱。
  叶凯蒂见到宦楣,几乎没揉一揉双眼要看真一点:什么,搞到这种田地了,还乘头等飞机,倒是神通广大。
  忍不住,她挨过去,坐在宦楣身边。
  宦楣苦笑,躲开她也是抬举她,只得敷衍数句。
  叶凯蒂说:“现在我们是同事了,你知道吗?”可不是,同一家电视台。“是公费出差?”
  “不是。”
  “哟,你大小姐派头不改呢。”
  “不必担心,你没听说过,烂船还有三分钉。”
  凯蒂语塞。她胖了,更显得容光焕发,唇红齿白。
  说叶凯蒂没有脑筋,她却是个厉害脚色,老谋深算,可是把她归为聪明人呢,又还差那么一大截,始终不得人欢喜尊重。讨厌的时候,她是天字第一号,可怜起来,又使人恻隐,叶凯蒂是个奇人。
  冉镇宾见到了宦楣,向她点点头,宦楣只得颔首。
  “我不在大房子住了。”叶凯蒂低声说。
  宦楣闭上眼睛假寝,不去睬她。
  “半夜三更,我听到书房有叹息声。”
  宦楣一震。
  “像是有异物。”叶凯蒂颇为紧张。
  宦楣转过头去,眼皮一紧,落下泪来。
  “吓得我第二天就搬走了。”
  宦楣心中暗暗祝祷:是你吗,父亲,是你吗?
  这时,冉镇宾请侍应生叫凯蒂归座,宦楣脱了难。
  叶凯蒂若不是十分寂寞,就不会借故过来攀谈。
  飞机停在东京成田。
  有人上座,宦楣正低着头,一眼瞄到身边男士纤长清洁的手指,便抬起头来。
  聂上游对着她笑,“叫你久等了。”
  宦楣毫不忌讳地轻轻把头靠在他肩膀上,松出一口气。
  叶凯蒂在一边看得津津有味,还指手画脚叫冉镇宾留意。
  老冉瞪她一眼,她才噤了声。
  宦楣假装没看见。
  聂上游低声说:“瞧你,面孔肿肿。”
  宦楣找不到借口解释,便推说:“老了。”
  聂上游笑,过一会儿道:“我这一走,就是邓君的天下了。”
  宦楣不出声,他们不明白,她懒得分辩。
  “我带了一段新闻给你看。”他郑重地自公事包内取出一份剪报。
  宦楣一听新闻两字,吓得耳边嗡一声,连忙把剪报抢过来读,只见头条写着:“离地球一百二十亿光年,遥远星群被发现,较银河系大十倍,该项发现,令银河系形成的时代,提早约十亿年。”
  聂上游说:“这个新发现的银河系,比地球所在的银河系大十倍。”
  宦楣闷闷的把剪报还给他。
  聂上游见她情绪如此低落,再也不去逗她,反正他也是强颜欢笑,明知缘分已尽,黯然销魂。
  旅程像是永远不会结束似的,飞机不停的向前飞去,似欲奔向新发现的银河系。
  宦楣一时间不知道她是为送聂上游抑或是为见宦晖而走这一趟,压力太大,她双目中一点泪意始终不褪。
  偏偏这个时候,叶凯蒂为着好奇,特地走过来要看清楚聂上游的面孔,以便散播流言时更具权威性。
  宦楣厌烦地转过面孔,凯蒂正探头过来,聂上游忽然发言:“小姐,你再不回座,我就把整架飞机炸掉。”
  凯蒂明白了。
  他们都这样维护宦楣,开头迷上她的娇纵活泼,跟着沉醉在她的苍白憔悴之中,宦楣注定会得到他们的爱护。叶凯蒂落寞地回了座,不由自主,学着宦楣的样子,把头靠在老冉的肩上。
  飞机终于抵达目的地。
  宦楣先下去,故意不与聂上游一起。
  她没有与任何人说再见,很简单,她不想再见任何人。
  过了海关,宦楣一贯不带寄舱行李,一出闸口,便看见一个穿制服的司机举着她的名牌。
  她随司机上车。
  跟着进酒店办手续。
  一小时后,接待部送便条上来:现代美馆荷花池,四点三十分。
  宦楣立刻出门,以为宦晖在等她。
  美术馆就在酒店对面马路,她买了门券入内,走到那幅名画面前,只看到聂上游。
  他笑说:“我们不能继续这样见面,人们会开始疑心。”
  宦楣低下头微笑。
  “我们去吃点东西。”
  他刚要拉她到食堂,忽然松开手,低声匆匆说:“明晨十一时半洛克菲勒广场,找张台子喝咖啡。”然后撒手走远。
  宦楣也习惯了,若无其事地在荷花池前坐下,与身边一位老太太一起静寂地欣赏这张印象派名画。
  她坐了很久,肯定聂君已经远去,才独自到礼品店选购若干卡片以及小件头工艺品,直选到美术馆关门。
  她叫了简单的食物到房间,只略动两口。
  街上照例呜呜警车声不绝,凄清恐怖。
  宦楣躺在床上,发誓此刻她愿意嫁给第一个来敲酒店房门的男人。
  她把闹钟取出,拨到九点钟。
  睡是睡着了,整夜梦见自己迟到,极迟极迟,迟得不像话,迟得广场上所有的咖啡桌经已收起,改为溜冰场,她知道毛豆已走,放声痛哭。
  惊醒时枕头的确潮湿。
  她不敢睡去,估计只有十分钟路程,一直看着时间,挨到十一时十五分,有种感觉,是浑身肌肉僵硬,呼吸系统变得似生锈铁管,紧张得晕眩。
  她慢慢下楼,没发觉有人跟踪。
  一直朝目的地走去,途中还停下来向小贩买只热狗吃,嘱他多放些芥辣。
  走到洛克菲勒广场,金色的普罗米修斯像手中掬着一朵火,宦楣的心也似受煎熬。
  接近吃午饭的时间,广场的人渐渐多,宦楣站了半晌,已经过了十一时三十分,每张桌子上都有人,宦楣细细用目光寻遇,没有宦晖。
  她开始急。
  侍者带她入座,她叫了一杯咖啡坐下。
  一位女游客背着照相机走过她身边,撞一下,连忙说对不起,跟着一句是“看你对面”,宦楣猛然抬起头,看到宦晖同自由站在喷泉边的栏杆前,正向她凝视。
  宦晖反而胖了,有点肿的感觉,他似笑非笑,向妹妹轻轻挥手。
  宦楣再也无法控制,不顾一切站起来,要向哥哥走过去。
  才迈开第一步,已经有人与她迎面相撞,原来是个冒失的侍者,手中捧的饮料摔得一地都是。
  宦楣冷静下来,这一切当然不是偶然的,待她再抬起头来,宦晖及自由已经走开,前后不过数十秒钟。
  她付了帐,离开挤迫的广场,钻进附近的百货公司。
  刚才的一幕不住重播,直到宦楣筋疲力尽。
  现在,至少她知道宦晖安然无恙。
  宦楣再也没有收到任何电话、便条、讯息。过一日,她回到家里。
  第二天早上,她紧接着上班,上司老赵看她一眼,“你没有事吧,面色像个病人。”
  宦楣正懊悔出血来,她根本没有时间与聂上游话别,就这样风劲水急,一句话都没有,分了手。
  不管有没有机会重逢,宦楣本来都想告诉他,她永远不会忘记他。
  一时又想,这样也好,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就像战时情侣,今日在一起,明日拆散,生死难卜。
  等到再见面的时候,也许数十年已经过去,尘满面,鬓如霜,面对面可能也不再认识对方。
  邓宗平终于找到宦楣,听到她在电话中一声喂,立刻说:“我马上过来。”如释重负。
  他以为她不顾一切抛下母亲及工作随那登徒子私奔流亡,整个周末紧张得食不下咽。
  问她家佣人,一味说小姐不在家,问许绮年,又不得要领,邓宗平急得如热锅上蚂蚁,抱着电话机打遍全世界找宦楣。
  白天每隔半小时致电宦宅,到今朝才知道她上了班。
  放下电话,他几乎没流下泪来。
  不管三七二十一,嘱咐秘书该日不再与任何人接头,便直奔电视台。
  他到的时候,宦楣正在忙,他二话不说,自己招呼自己,端过张椅子,坐在她对面,看她做工。
  新闻室里人来人往,大家都认识律师公会会长邓宗平,见他逗留一段那么久的时间,满以为他来交待什么大新闻。
  老赵平白兴奋起来,问宦楣:“是怎么一回事,会不会有内幕消息,问问他,明天李某上堂,廉政公署是否会加控其它罪名?”
  宦楣只得税:“他只是来请我吃中午饭而已。”
  老赵一怔,只得说:“我的天,要这样苦候才能获得一饭之恩?难怪许绮年不肯同我出去。”
  宦楣如在黑暗中看到一丝曙光,不禁露出一丝难见的笑容,“你想同许小姐共餐?老总,包在我身上。”
  老赵满面红光,“这话可是你说的。”
  “决不食言。”
  老赵被同事找了去做更重要的事,宦楣回到岗位上,轻轻跟邓宗平说:“如果你不想我尴尬,请先到外边等等,这里每个人都认识你是个风头人物。”
  宗平若无其事说:“时间也差不多了,何用请我避席。”
  “我不会失踪的,宗平。”
  “是吗?在你戴上刻我名字的戒指之前,我不会这样想。”
  “宗平,我有满桌公文待办。”
  宗平温柔地看着她,“现在你也明白什么叫工作了。”
  宦楣叹口气,“好,请出去谈,两时正我非回来不可。”
  她瘦得如一只衣架子,长袖晃动,胳臂极细极小。
  刚巧坐她身边的一位女同事是大块头,肉腾腾,转身的时候,宗平看到胖女士的后颈脂肪层层堆积涌起一如肥佬,如此对比,更显得心惊肉跳。
  一个人,如何会衣带渐宽,不足为外人道,如何竟囤积了一身肉,更不足为外人道。
  走到街上,宗平说;“周末你很忙哇。”
  “我去看宦晖。”
  “他回来了?”邓宗平大吃一惊。
  “不是,他没有。”
  “你到纽约去了?”
  “仿佛每个人都知道他在那里。”
  “那人竟然指引你做那样危险的勾当!”
  宦楣顾左右而言他,“你可认识我老板赵某?看样子他打算追求许绮年,是本年度惟一好消息。”
  宗平恻然,表面上宦楣还要装得这样平静无事,而且演技逼真动人,若非双眼中红丝出卖她,谁会猜到她内心凄苦彷徨。
  “你准备好没有,我们随时可以结婚。”
  “宗平你最奇突的习惯便是挨义气,记得吗,当年为着一宗警察殴打小贩案……结果打人的原来是小贩,一场误会。”
  宗平也一语双关的回答她:“彼时我年轻,现在我完全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
  宦楣回答:“再过几年,你就会觉得此刻的你才幼稚不堪呢。”
  “不会的,到了一个年纪,人会停止生长。”
  宦楣只得笑,“我要走了。”
  “慢着。”
  宦楣抬起头来。
  邓宗平有千言万语,却不知如何开口,他看着宦楣黄黄的小面孔,想到与这个女孩子相识十载,每次都差那么一点点,最后还是有缘无分,不禁黯然销魂。
  他终于说:“多吃一点,太瘦了。”
  宦楣当然知道他要说的不是这个,欲语还休,索性取过手袋回公司去。
  过两口,许绮年到宦家来吃饭,闲谈时说:“你学做月老替老赵拉线?自己身边有人倒看不到,别错失良机才好。”
  宦楣知道她指邓宗平。
  “大家自小一起长大,性情脾气都有一定了解,难得的是,分别这些年,他身边无人,你也一样。”
  宦楣夹一箸菜给她:“多吃饭,少说话。”
  “是因为自尊心作祟?”
  “哪里还敢讲这个,我早已脱胎换骨,再世为人。”
  “我不明白。”
  宦楣亦没有解释。
  宦太太过来问:“你们在谈什么,津津有味?”
  许绮年连忙站起身,“当然是讲男人。”
  宦太太说:“毛豆外游那么久,也该回来了,你们怎么不跟他去说一声?”
  宦楣与许绮年面面相觑。
  天气回暖,宦楣记得很清楚,去年这个时候,伊与兄弟,甫自外国返来,彼时宦家,真正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只有十二个月?
  一浪接一浪,不知发生几许事,此刻宦宅家散人亡,昔日繁华烟消云散。
  原来才短短十二个月。
  下班,她约了小蓉见面,在电视台门口等计程车,一辆白色小房车渐渐接近,停在她跟前,司机将车门打开,宦楣连忙退开一步,以为身后有人要上车。
  司机是个年轻人,探出头来,看牢宦楣,“宦小姐,我有宦晖的消息。”
  宦楣的身手比以前不知灵活多少,立即跳上车去,关上门。
  司机一边驾驶一边打量她。
  宦楣出乎意料之外的镇静,身经百战,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刺激她失常。
  “小聂叫我来告诉你,宦晖考虑返来自首。”
  宦楣听到这个消息,反而如释重负,低头不语,一时间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车子往郊外驶去,宦楣看着窗外风景,过一会儿问:“几时?”
  “快了。”
  “谢谢你来通报。”
  “还有,小聂让我问候你。”
  “他好吗?”
  “好得很,只是魂不附体,”年轻人又看宦楣一眼,“相信三魂六魄已被一个叫妹头的女子收去,每次同他喝上两杯,总听到他喃喃叫‘妹头妹头’。”
  宦楣又转过头去,看着窗外。
  年轻人十分活泼,问道:“宦小姐,妹头是你的乳名吧?”
  宦楣淡淡的答:“不,我恐怕你弄错了。”她没有撒谎,确是他听错,她不叫妹头。
  年轻人有点意外。
  宦楣见他性格开朗,谅他不会介意,于是问:“你是翼轸的接班人?”
  “翼轸?早已结束,我在君达公司上班。”他笑。
  “君达?也是一间出入口行吧?”
  “可以这么说。”
  过一刻宦楣问:“生意好不好?”
  “尚可。”
  宦楣再也想不出什么适当的言语。
  倒是年轻人,同她熟络得不得了,又说:“小聂这次调回总部,要接受处分,你是知道的吧?”
  宦楣点点头。
  “他对你关注过度,引起上头不满,现在停薪留职,赋闲在家。”
  听年轻人口角,他们这一行工作,也根本同其它一般性行业毫无分别,是的,也许统统是一份生计,做惯做熟,与做公务员完全没有两样。
  “因为这个缘故,总部才擢升我。”
  宦楣看他一眼。
  年轻人忽然说:“我不是个人才,我说话太多。”
  宦楣忍不住笑出来。
  车子停下来,“我恐怕要在这里放你下来。”
  宦楣再一次向他道谢。
  一转头,小小白车已在车龙中消失。
  宦晖要回来了。宦楣不能十分肯定这是好消息抑或是坏消息。
  站在街上呆半晌,才猛地想起,小蓉一定久候了。
  物以类聚,也只有梁小蓉与她境况相仿,可以互相交换意见。
  但是小蓉这一天心情出乎意料之外的好,宦楣实在不忍扫她的兴,刻意一字不提家事。
  小蓉遇到新的对象,据说,对方并不介意梁家过去,小蓉因而喜滋滋。宦楣十分不敢苟同,她最最介意他人不介意她的往事,若真不介意,就不会说不介意,分明是心中介意,口中不介意,如此介意,而偏要悲天悯人,表示不介意,宦楣决不接受这种嗟来之食,宁可饿死。
  任何往事错事恨事,都已成为她生命的一部分,洗之不褪,丢之不去,落地生根,恐怕要待死那一日才能一笔勾销,有生一日,她必须承担过去一切错误,已经痛苦纷扰,宦楣一点也不希冀谁来原谅她,谁同她说,他不介意,她只相信耶稣一个人会得爱罪人。
  她此刻只有一个要求:安安乐乐地做一个罪人。
  她不要邓宗平来了解她。
  到家一开门宦太太自露台转过身子来:“眉豆,看是谁回来了?”
  宦楣吓一跳,宦太太身后站着艾自由。
  宦楣先是觉得恍若隔世随后连忙把自由拉到一旁,“你怎么先回来了,宦晖呢,他去向如何?”
  “眉豆,难为你了。”
  “现在说这种话也不计分,”宦楣急问,“宦晖是不是要回来?”
  自由点点头。
  宦楣跌坐在椅子上。
  “他那日在广场看见你之后,心如刀割,整家的担子要你负起,于心何忍,他决定回来,至少大家可以在一起。”
  宦楣抚摸自由的脸,“你们有没有吃苦?”
  “眉豆,你全然落了形,你才吃苦。”
  “父亲他——”
  “都知道了,宦晖不再愿意流亡在外。”
  宦太太过来说:“自由说毛豆要返家,你们的父亲呢,为何不叫他一声?”
  宦楣不敢搭腔。
  艾自由本着一贯坦率,清清楚楚的说:“伯母,宦伯伯已经去世了。”
  宦太太瞪着自由,呆了半晌,过一会儿,像是没有听见这句话似,自言自语道:“房间要整理整理,人要回来了。”
  自由无奈,静静坐下。
  宦楣只得与她闲话家常:“你晒黑了。”
  “我们无事可做,无处可去,只得在后园晒太阳。”
  “毛豆好像胖些。”
  “他喝得太多,所以面孔有点浮肿。”
  “脾气很坏吧?”
  “刚相反,一句话都没有,下午三点钟便用威士忌打底,喝够便看球赛,然后乖乖睡觉。”
  “你呢,觉不觉得沉闷?”
  “害怕多过沉闷,每天只能睡三数小时。”
  “你对宦晖真好。”
  自由微笑,过一会儿说:“他决定这件事之后已经放下酒瓶。”
  “你会等他?”
  “我们一起经历的事实在不少,现在已经面临大结局,当然要等。”
  宦楣傻傻地看着自由,这个女孩子,对宦晖毫无保留,如果宗平……但这样想是不公平的,宗平是男人,叫他舍弃所有的社会责任之后,他也不再是邓宗平。
  “眉豆,我认为你应该出国寻求新生活,伯母由我来照顾。”
  宦楣微笑,“她是我的生母,怎么可以推卸责任。”
  第二天早上,自由告诉宦楣:“有没有人同你说,你半夜不住梦吃,并且似人狼般的嗥叫?”
  “我?”宦楣不信,“我睡得很静。”
  自由摇摇头,“你辗转反侧,噩梦连连。”
  宦楣发呆,过一会儿她说:“我在长智慧齿,所以睡不好。”
  自由幽默地接上去:“要不就是床铺太硬或是临睡前看过恐怖电影。”
  宦楣肯定:“是的,一定是这样。”
  “我约了邓宗平大律师今午见面。”自由告诉她。
  宦楣一怔。
  “他已经接下宦晖的案子。”
  宦楣心头一宽,鼻梁正中发酸,她用手捂着眼睛来揉。
  “都说他是最好的人才,我觉得宦晖会有希望。”自由站起来,“我想回娘家看一看。”
  宦太太在一边提点她:“你可别空手去。”
  自由笑了,转身向宦楣,“你呢,有没有约?”
  “今日休假,我回床上去。还睡还睡,解到醒来无味。”
  宦楣已经忘记那些劳什子星群,也久已没有心情打开小说,最近掌心长出薄薄一层茧,拎公事包也是粗活。
  她瞪着镜内的宦楣半晌,纲细观察她的五官,到后头来,发觉镜中人嘴唇不住颤动,像是无法控制细微的神经系统。
  宦楣逼于无奈,竟然笑出来。
  下午,邓宗平与两位女士商谈良久。
  宗平声音很低很温和,“宦先生经已故世,宦晖一人串谋讹骗之说有争辩余地,他一回到本市我就会代表他。”
  宦楣问:“你接受聘请,是因为自由出面的缘故?”
  他摇头。
  宦楣轻轻问:“不会是因为我吧?”
  邓宗平苦笑:“你是全市惟一对我投不信任票的人。”
  宦楣说:“请把故事告诉我。”
  “这是我同聂君的协议。”
  “你与谁?”宦楣大吃一惊。
  “宦晖想知道他的前途,通过聂君与我商议,我欢迎他回来接受裁判。”
  宦楣苦涩地笑,“仍然是为了正义。”
  邓宗平看着她,“但愿有一日,我可以改变你的偏见。”
  宦楣没有再分辩。
  走在街上,自由对她说:“天气已经很暖和,让我帮你把夏季衣裳找出来。”
  宦晖是隔了整整三个月才回来的。
  老赵并没有派宦楣做这宗新闻,四周围的同事,当着宦楣,一字不提。
  由此可知,变成一个极大的试练。
  老赵通过许绮年,问宦楣可需告假。
  宦楣微笑,“先是为这个休假,然后理由可多了,一会儿是因为有人批评我的发型,不久又因为脸上长了疱,接着消化不良,动了胃气,敢情好,都不用干活了。”
  许绮年看着她点点头。
  “你呢,你为私事告过假没有?”宦楣问许绮年。
  “要我消失,非得把我干掉不可。”
  宦楣笑,“我在追运输消息,两条隧道拥挤情况若不加以改善,我们会一直弹劾下去,看谁觉得疲倦。”
  “一定是他们。”
  “谢谢你的支持。”
  晚上,自由整夜踱步,整幢大厦,只有一格子亮光,售货员已把她当作熟客。
  买了整条香烟回来,倒不一定是抽,搁那里,下次又想出去走的时候,再藉词是买香烟。
  早已经没有第二个话题,一开口便是宦晖。
  自由建议:“说说你吧。”
  宦楣不同意,“我有什么可说的。”
  又沉默下来,然后两人齐齐开口:“宦晖……”
  马上苦笑噤声。
  一天清晨,自由在阅报的时候轻轻嚷出来:“眉豆,快来看。”
  “我不要看,我没看报纸已有大半年了。”
  “这是另外一件事,我读给你听。”
  “我不要听。”
  自由不理她,自管自读:“独立花园别墅出售:位于本岛麦花臣山道七号花园别墅乙间,地契九千尺,上盖面积约六千尺,独立花园,有盖车房,有泳池,全海景,可自住及收租,即交吉。”
  自由放下报纸。
  宦楣本来在发呆,连忙缓过来,“麦花臣山道七号,这个地址,听起来熟透了。”
  自由说:“是,真好像才是昨天的事,我在那里做过客你知道。”
  “是我知道。”
  自由把报纸搁在一旁,“那间豪华的宅子,不知将由谁得了去。”
  宦楣说:“新贵。”
  自由疑惑的问:“房子是宦家盖的吗?”
  “不是。”
  “那么,你们之前,谁住在那里?”
  这个问题可真把宦楣问倒了,她从来没有关心过这件事,“我不晓得。”
  自由的想象力却奔驰开去,“他们又为什么搬走?”
  “你得问我母亲。”
  “我发觉这间豪华住宅简直可以道出本市沧桑与兴衰史。”
  自由永远这样乐观。
  “宦家的故事已经结束了。”宦楣轻轻说。
  “不,”自由反对,“宦家在那间大厦里的一章已告终结,但是故事仍然继续。”
  宦楣感动了,她说得真好。
  “我们一定得努力写下一章。”自由站起来。
  “你有事?”
  “我兄嫂开了一间小小花店,我去帮忙,赚点零用。”
  是,宦楣颔首,另外一章。宦家的女人一个个自力更生,已与前文无关。
  她收拾公事包上班去。
  回到新闻室,第一件事便是捧着电话与运输署的发言人纠缠,她看见老赵用手招她。
  她结束对话过去。
  他脸容很严肃,“明天立法局辩论白皮书,可能要否决直选。”
  宦楣看着他。
  “我要派你去访问邓宗平。”
  宦楣立刻垂下双眼。
  “他对这件事一定有十分激烈的观点。”
  当然,宦楣想,这件事是他心头肉。
  老赵说:“该宗任务就派给你了,你对他应有充分认识,听说他做过你老师。”他听到的还不只这个。
  “能不能派别人去?”宦楣鼓起勇气。
  老赵看着她一会儿,温和的说:“眉豆,在未来的一段日子里,我们可以预见邓宗平将成为明日之星,无可避免地牵涉到许多新闻,我恐怕你会避无可避。”
  宦楣自喉咙底里说:避得一时是一时。
  老赵笑,他听懂宦楣的腹语,于是说:“适应新生活最简单的方法是把旧生活忘掉。”
  宦楣终于说:“我去。”
  “好了。”
  “还有一件事。”
  宦楣转过头来。
  “今天史提文笙离职,我们到牛与熊送他,你也一起来吧,我们都渴望听听你的笑声。”
  宦楣说:“我会出现,但不肯定是否还记得笑。”
  “你当然记得,欢笑同骑脚踏车一样,学会之后,永远不会忘记。”
  “谢谢你。”
  “甭提。”老赵挥挥手。
  “啊,如果你不介意我问,你同许绮年有无进展?”
  老赵即时垂头丧气,“她叫我减掉十公斤之后再约她。”
  宦楣忍着忍着,走到茶水房,才对着墙角笑得弯腰。
  不管怎么样,生活还得延续,适当的时候,她还得练习笑。
  下午,宦楣收到一封信。
  厚厚一叠,在手中秤一秤,很有点份量,宦楣认识墨水的颜色,以及这一手钢笔字。
  信壳上贴着法国邮票,是一张毕加索的和平鸽,信自巴黎一①六区朗尚路的邮局寄出。
  他又调到花都去了,抑或纯粹度假?
  不拆开信就永远不会知道。
  宦楣深深想念这个人,无限的感激他,但正如智者所言,不忘记旧生活,就没有新生活。
  她看着信封,下了决定。
  刚在这个时候,一个同事经过,看见信上别致的邮票,马上问:“小女集邮,可否赐我?”
  宦楣随和点点头,取过剪刀,小心翼翼把邮票剪出,交给同事,他千恩万谢的收下走了。
  自信壳开了一个小小的天窗。
  宦楣看到的字有“月未落”,接着另一行“黄昏”,第三行“已过一朔”。
  她拿着信,到影印房,轻轻把它放进切纸机,按了纽,一刹时整封信化为碎面条。
  宦楣蹲下,把每一条碎片都仔细拾起,装进一只大牛皮信壳,封好,抱在胸前。
  她哭了。
  过了两天,邓宗平在一个招待会上,愤懑抨击白皮书否决直选,是完全背弃大多数市民的意愿,违背四年前的承诺。
  宦楣偕一位负责摄影的同事坐在一角听他的演说:“当局用民意反民意,混淆视听,似是而非,侮辱市民智慧。”
  宦楣的同事啧啧连声:“哗这么大胆的言论,这小子有种。”
  宦楣微笑。
  邓宗平并没有看到她,继续说下去:“市民仍拥有无形的信心一票,数以千计载满汽车、日用品的货柜,远离本市,着实有助本市成为第一大货柜港。”
  听众哄然,苦笑连连。
  同事竖起大拇指,“好!”
  宦楣瞪他一眼,“公众场所,勿谈国事。”
  同事看她一眼,“实不相瞒,”他心痒难搔,“听说你们曾是好朋友。”
  宦楣大方地回答:“现在也仍是朋友。”
  “但是明显地疏远了,为什么?”
  宦楣轻轻答:“我想我配不上他。”
  “胡说,”那摄影同事大抱不平,“我看你们不知多匹配。”
  宦楣忽然之间对一个陌生人吐出真言,“他要做的正经事太多,哪有时间造福家庭。”
  同事惋惜地说:“对,应付得现场观众,就冷落家庭观众。”说得这样趣致,他自己先笑起来。
  宦楣也跟着笑。
  邓宗平演说完毕,众记者一涌而上去做专访,宦楣不甘人后,排众而上,把麦克风递上去。
  邓宗平终于看到了她,四目交投,百感交集,在这一刹那,两人所获得的了解,比他们以往所有的日子加在一起为多。
  宦楣趋前去发问:“邓律师,可以看得出你感到本市有狂飚将至。”
  邓宗平凝视她,“这是我听过最好的形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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