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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月亮的晚上

(2008-09-05 07:52:24) 下一个
  我爱夜。
  你有没有发觉,夜晚跟白天完全是两个世界?只有在太阳落山以后,这个城市才会渐渐露出媚态,在黑暗中,给予人们无穷的想象余地。
  只有在晚上,我才有充分的精力做我要做的事,有足够的胆量说我要说的话。
  夜色对女性仁慈,方便她们把岁月留住,在晚上,上了粉的肌肤仍然莹白,疲倦的眼神仍然闪烁。
  益发使我爱上夜晚。
  事实上,已经有多久我没在白天出来活动了?
  炙热的日光,人声喧哗,忙乱挤迫,我实在无法抬起头来,况且,白天没有我的事,我根本不知道大白天起个早来干什么。
  只觉得白天苍白无味。
  渐渐变为夜党的一分子,会员中曾有人说,我们都是吸血伯爵的徒子徒孙,否则怎么会对阳光有那么大的厌恶。
  我最普通正常的一日,在下午五点开始。这是银行下班的钟数,白领们辛劳完一整天,挤在公路车回家的时刻,而我却刚刚离床。
  我的一日三餐,自晚饭开始。
  打九时以后,细胞才逐渐活跃起来,即使不出去,也从一间房间走到另一间房间,阅读、听音乐、找朋友聊天。
  这时候,按摩与美容师也陆续报到,国维那里如果没有事,我就自由活动。
  还有什么比晚上驾开篷车兜风更好?
  我所喜爱的,是一个有月亮的晚上,阴凉、静寂、温柔,在我与夜之间,除了月色,只有蓬蓬的风,将车子开得飞出去,一枝箭般,水银样迅速,无声无息,进人另一空间,在那里,没有愁闷,只有欢乐。
  多么渴望到另一世界去。
  周博士说,人在极端不满现实的时候,会想到逃避。
  我笑。
  一早就知道了,没想到花了成百个小时与心理学博士谈话,所得结论,与自己的猜测一模一样。
  难道喜欢夜的人,都是不快乐的人?
  周博士没有说。
  第一次约见她的时候,请她到舍下来,愿多出一倍酬劳。她拒绝。
  她说她的办公时间是上午十时至下午三时。
  我愿意让步,准六点正到她诊所。
  她叫秘书重复,她每天上午十时至下午三时才办公。
  显然不愿做我的生意,也不必勉强。
  试想想,在白天叫我出去多么残忍,太阳的第一道金光便能叫我灰飞烟灭。
  为什么不是晚上呢?红色的灯,绿色的酒,对牢心理医生,诉说我的衷情。
  白天叫我怎么见客?我甚至没有白天穿的衣服。
  好几位女士都说周博士是一流的,有什么解不开的结,被她一分析,立刻释然。她又是个女子,不会引起流言。
  最后还是去了。
  因为那个梦的缘故。
  并不是去找她解梦,只是想告诉她,有这么一回事,有这么一个梦。
  这样的梦,永永远远不可以让国维知道。
  那日中午起床,女佣进来拉开厚厚的窗帘,水晶镜里照出一张卸了妆的脸,皮肤白里透青,隐隐可以看到微丝血管。
  我知道情况不妙,但没想到糟糕到这种地步,这面孔不是真人的面孔,这是一座冻蜡的像,我用手抚着脸庞,星光下的飞车并没有留下欢愉的痕迹,昨夜的欢笑早已消逝在昨夜。
  也许去见周博士的时间真的到了。
  但在中午,该怎么化妆?我弄不懂。
  终于架上一个墨镜,叫司机送我去。
  几乎不认得白天的街道亦即是我夜里出没之处,苍白丑陋的大厦,人群似蚂蚁般钻进钻出,车子一寸寸蠕动……
  有什么事非要在白天做不可的呢?为什么一切都得挤在那几个钟头内做妥才谓之正常?
  到了目的地,我觉得晕眩,睁不开双眼,心跳,胸口作闷。
  幸亏诊所幽静阴暗,一进门,看到一大束夜来香,雪白的花蕊正吐露芬芳,使我安下一颗心。
  已是秋凉了,这该是最后一束五簪。
  周博士与我,是这样结下的交情。
  她出现时,只看她一眼,就觉得不枉此行。优雅地穿着米色的凯斯咪毛衣与长裤,她像是看穿了我的心,“威士忌?”她问。
  使我几乎没感激得跪下来。
  从此之后,每个星期三中午,我总会设法把自己自床上拉起来,站在莲蓬头下,淋至灵魂苏醒,为见周博士,这一切是值得的。
  她是我生活中唯一与夜没有关系的人。
  她是黄昏,与夜十分十分接近,似明似灭,有那种暧昧的味道,使人放心。
  国维问:“有点意思吗?那帐单为数至巨。”
  “她值得那数目。”我答。
  以后,他就没有再问。
  我喝完那杯威士忌之后,周博士问:“我可以为你做什么呢?”
  我茫然,我不知道,我不晓得她可以为我做什么。
  隔了很久很久,我说:“我希望你做我的听众。”
  “那是我任务之一。”
  我放下心来,她会替我保守秘密。
  第一次,我什么也没说,约好第二个星期才去。
  当日夜里,国维照例有应酬,一句“不招待女宾”,我便得自己打发时间。
  到海滩去。
  地方相当偏僻,独自怕危险,拉了人陪,他们心神不宁,一片黑水,只听得潮汐沙沙上落,太过诡秘了,没有月亮。都说:“没有什么好玩,还是走吧。”
  只得听从劝告离去,觉得非常扫兴。
  那一夜,又比往时喝得多一点。
  在舞池中,一个油头的小伙子要伸手来拉我,我问避他,一错脚,脸朝下摔在地板上,脸颊与鼻节瘀肿一大块,得赶去急症室照爱克斯光。
  要完全摆脱白天,是不可能的事。
  周博士见怪不怪地看我一眼,“他打你?”
  我摇摇头,“摔跤,真的。”
  “喝醉?”
  “要真的烂醉如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陈先生怎么想?”周博士问。
  我看着窗外,茶色的玻璃把世界切成两半,在这里面,我才是最重要的,我的七情六欲需要人聆听同情,管它饥荒战争瘟疫。
  我平静地说:“他?我没看见他有好几天了。”
  “陈先生不知道你的鼻子几乎跌成两截?”
  “不。”
  “他是否知道并不重要?”
  我微笑,“周博士,你未婚吧?”
  “是,我未婚。”
  “那么你不会明白。”我说,“我今天并不是来讨论婚姻生活。”
  “你想说什么?”
  “我时常做一个梦。”
  “重复性?”
  “是”
  “告诉我。”
  “是家母,她持尖刀追杀我,每次刀刃都刺进我右胸下约一公分深,我不觉得痛,但非常害怕。每次都有各式各样的人来给我通风报信,但我还是难逃此劫,在梦中吃力奔跑,倒在地上,满身血污。”
  她微笑,“多可怕。”
  “家母为何要杀我?”我问。
  “梦境如此而已。”
  “不是每个人都做这样的梦。”
  “我们会把根由找出来。”
  她的声音具安抚性,非常柔和,其实我并不想找出噩梦的因由,我只是想找个对象诉苦。
  胸中烦恼去净后,晚上可以放心跳舞。
  “你要不要躺下来说话?”
  “不用,我刚起来。”
  周博士看看钟。
  “你认为我生活糜烂?”
  她想一想,“一个人总要睡觉,白天睡与夜晚睡是一样的,不能单凭此而论断人。”
  她很客观,真是个明理的人。
  可惜时间到了。
  过了几日,国维请一位客人吃饭。国维说:“客人是位堪舆师。”
  堪舆师亦即是风水先生,我叹口气问:“可是我们又要搬家了?”
  “这位老师特地自美国赴东京讲学,不过留两日,天大的面子,林翁替我约了他出来。”
  我微笑点头:“一定是生神仙。”
  国维吊起一条眉毛,非常不满,“你不相信就算,可别在席间露出不敬。”
  我噤声。
  他兴致极高,开开心心地出门,与风水术士会合。
  酒过三巡,风水先生说:“本市这个地方,就其大形势来看,左有山岭,右有油山,耸左为龙,耸右为虎,龙虎相应,华表旱门,更有滇水中穿而过,山为气,水为财,山水相汇,财气皆旺。居于市内之人,该无往而不利。”
  我已觉得闷,双目游走。
  林翁已近七十,精神奕奕,半秃,红光满面,他带来的内侄,与国维是同行,一表人才。
  刚才他们怎么介绍这位年轻人?
  一看就知道他也不相信这一套。
  林翁与国维两人毕恭毕敬地洗耳恭听。
  “住宅有静宅与动宅之分,单层者称为静宅,多层者称为动宅,层数者,非向高之层数,而为内进之层数也。本宅是属水,一层是水见水,出入游荡不聚财;二层是水火既济,财稍旺而人不旺,因泄气也;三层是水相生,人财大旺,且发贵人;四层是金生水,外益内,先女后男,发财悠久;五层是土克水,人财不旺。”
  他姓什么?
  我暗暗打个呵欠。
  独独被他看见了,双眼弯弯地溅出笑意。
  我别转面孔,再问也不想与小一辈的人眉目传情。
  年轻人长得并不好看,脸颊上还有微凹的瘢痕,想是忍不住手挤小面疮留下的。
  国维与堪舆师交换着宝贵的意见,散席时他掏出一大封红包双手奉上。
  我觉得更乏味了。
  如果我告诉你,当初我所嫁的陈国维,不是现在这个陈国维,你会说我老土吧?
  我苦笑。
  国维同我说:“我与林翁送老师回酒店,你有什么地方去?”
  “统一会所有个牌局。”
  “我送陈太太。”年轻人自告奋勇。
  国维正眼也不看我,替他的老师拉椅子。
  他显然着了迷:“师傅,人说属金之宅,人丁旺而女更强,当开门路,作大院以泄其气,则男子富贵全美,可是?”
  “这个嘛……”他们一路说一路走。
  我上了陌生人的车。
  “谢谢你,统一会所。”
  年轻人说:“陈先生好像很相信这一套。”
  “你没听他说要拆一道门出来求富贵全美?”
  “那人也不过是江湖术士,二十世纪哪里还有什么朝葬晚发的风水地。”他咕哝。
  我笑,一抬头,看到车外天空一轮明月。
  今夕何夕?我深深吸一口气。
  像是要吸尽大阴的精华。
  而身边的年轻人,蠢蠢欲动,不知厉害。
  他送我到统一,放我下来。
  “牌局几时散?我来接你。”
  “谢谢,我有司机。”
  他看我一眼,“我们还可以到别的地方坐坐。”
  我笑着拍拍他的手臂,“这场牌要到明天早上才散,改天吧。”
  他倒是没有失却风度,仍然陪我上楼。
  玛琳她们一早已经在了。
  放下手袋,我看她的牌,“又做清一色?”
  “嗯。”
  “只要有两只牌同花就做清一色?”
  “反正赢不出来。”
  “我喜欢吃小的,密密吃,比较有希望的样子,”我坐下来,“好过伸长脖子等。”
  玛琳侧侧头,“这里面好像有什么哲理。”
  大家都笑。
  当下安琪赢出来,我们这班初学生便放了牌吃点心聊天。
  我说我不能再吃了。
  “你看她那件衣裳,所以,饿死也是值得的。”安琪说。
  “莉莉蓝终于跟小汤跑掉了。”玛琳忽然宣布。
  大家沉默。
  过很久有人说:“多大的勇气!”
  “匹夫之勇罢了。”
  “将来是要后悔的。”
  “蓝老板怎么想?太没面子。”
  “两夫妻出毛病也不止是一朝一夕的事。”
  “将来一定要后悔的。”
  我拣起一只牌,在手中搓着,“将来是以后的事,眼前,她是快乐的。”
  有人嗤之以鼻,“同那样的一个人!”
  “小汤对她很好。”
  “为着她的钱。”
  “她所有的,也不过是钱,不花也没用,搁在银行里干吗呢?”
  玛琳瞪大眼睛,看着我,“这副论调倒很新。”
  “女人要钱,不过是穿同戴,穿得了多少戴得了多少?如今莉莉找到别的出路,应替她高兴。”
  “但是小汤几乎同城里每一个富婆都来往过。”
  当全人类啧啧啧的时候,他们正在享受,其实每个人一生应该有一次,把全身的能量燃烧起来,在这一刹那发热发亮,即使葬身火海,也算真正的狂热过。
  正当我们诧异她何以忍心抛弃一切,她又何尝不讶异我们这一群苦闷的女人居然年复一年、月复一月地刻板地照老规矩生活下去。
  对莉莉来说,简直不可思议吧。
  我们的生活形态,好比一格抽屉,拉开来,推拢去,里面四四整整放着日常用品。除非要抄家了,否则到老也就是那样子,不愁穿不愁吃,可是也别妄想要生脚跑到哪里去。
  看到别人争取应得的自由,也不认得那是人权,反而大惊小怪地嚷:哎哟哟,不得了,作怪了作怪了。
  真可怜。
  然后拍着自身的胸口,互相安抚:我们是好奴婢,我们不会成精,我们不同自己斗,我们乖。
  顿时觉得坐下去没有味道,拾起外套。
  “你到什么地方去?”
  “我不知道,我希望我知道。”
  有人笑,“看样子你也作动了,别又干些什么轰轰烈烈的事出来才好,我们受不了这么多刺激。”
  我问:“莉莉与小汤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有人说英国。”
  真有他们的。
  浪漫沉郁的古老国度,如今没落了,气质仍在,生活程度大大低落,到那里去做寓公寓婆,可享特权,白人对种族有歧见不要紧,对钞票重视便可以了。
  我爱那连绵的雨,紫蓝的天空,成年不见一次太阳,名正言顺可以躲在屋内不出去,因为在那里,白天也像夜晚,没有日光来逼我露出原形。
  “各位晚安。”
  玛琳拉住我,“你不是羡慕莉莉吧?”
  我看她一眼,不响,下楼去。
  那个年轻人已经走了。
  一点耐心都没有。
  好不好?不好。不好拉倒,再见珍重。好?立即开房间去,更不用多说。
  那位小汤是著名知情识趣的一个人,与莉莉多多少少动了点真感情,那时,明知她是有夫之妇,也一味追求,先是不声不响站在她门口等。适逢雨季,有伞没伞,总给人儒湿温柔的感觉。拿一枝花在门口等,听上去像是老土得不能再老土,可是有谁天天做,还顶管用。
  开头时大家都讪笑,不在意,连莉莉在内,都耸耸肩以为不会有事。
  谁知雨季过后,穿薄呢的季节来临,已经有人看见他们深夜对坐,手中持桃红色的堪柏利苏打,听乐师吹奏金色式士风。
  大伙正忙着将房产转股票、美金换英镑、富格林出枫叶金人,不亦乐乎,看到莉莉那种闲情逸致都傻了眼,多多少少眼红,一致认为她愚不可及。
  国维说:“蓝老大,太没有办法了。”
  为了报夺妻之恨,蓝某找人殴打小汤。
  整件事像出闹剧,打手打错了人,蓝老大顿时泄气,跑美国去避祸,身边自然有女朋友,莉莉抛下孩子给公婆,匆匆收拾细软,在律师处留下字据,便与小汤走掉。
  一切是因为有人在雨季手持一枝花在她门口等。
  我们女人只不过想找寻些乐趣。
  国维问:“孩子们呢,那女人不理孩子?”
  不理了,我莞尔,那贱妇什么都豁出去,为追求她肉欲上之快乐,同野男人跑掉了,早一百年,她要受千刀万剐之罪,在今日,竟没有一条法律可以将她绳之于法,噫,世风日下。
  我同周博士说:“那年轻人没有出现。”
  周博士笑。
  “他没有等着接我。”我叹口气。
  周博士给我一杯酒。
  “家里开始装修,把墙的位置全部搬过,为着风水的缘故。”
  “你怎么睡?”
  “在郊外有一层小房子,佣人都不愿意进去。”
  “很静?”
  “嗯,可以睡到下午六点钟。”我伸一个懒腰。
  “不打算起来看看白天?”
  “有什么好看?”
  “有很多不错的人与事,都可以在白天找到。”
  我笑。
  不知为什么,我总不能够把难题直截了当地向周博士提出。
  她也不催我,任由我胡扯,反正按时收费,我不急,她自然缓缓来。
  我把这当吃茶时间,漫无目的,说一会子活,打道回府。
  “还有梦见令堂吗?”
  “有。”
  “她住在本市?”
  “她在八年前去世,享年四十一岁。”
  “噫,什么病?”
  “我不知道,家里完全没有人提到她,真是一项艺术,十二年了,没有人漏过口风,谁也不知她的下落。”
  “她确实已经去世?”
  “这是真的,她是真的死了,亲友那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样是装不出来的。”
  周博士轻笑。
  她当然没听懂。
  我解释:“家母十年前与人私奔,但她并没有找到永恒的快乐,她于两年后郁郁而终。”
  周博士像是不常听到这种故事,耸然动容。
  她是一个镇静文雅的学者,给人一种泰山崩于前而不动于色的印象,我对她的反应有点意外。
  也许多年来我把这个不平凡的故事在心中重复太多次,以致一点新鲜感都没有,一旦开口说出来,似家常话。
  “没有人告诉你她患什么病?”
  “谁敢提?”
  “你长得可像令堂?”
  她完全知道该问什么问题。我微笑,“很不幸,十分像。”
  “你父亲对你怎么样?”
  “他憎恨我。”
  “当年你几岁?”周博士说。
  “十四。”我说。
  “童年不好过?”
  “糟透了,”我说,“这仍然不是我上你这儿来的原因,最坏的已经过去。”
  “已经过去?”她凝视我。
  我咧嘴,“啊是,还有那个梦。”
  “你没有去找出前因后果?”
  “没有,没有兴趣。他们老一派的人,事事讲面子,无论什么,都做得不漂亮。”
  “你几岁结的婚?”
  周博士对我发生莫大的兴趣。
  我看看腕表,很遗憾地说:“时间到了,下次,下次说给你听。”
  她笑,放我走。
  舒服多了,有话说出来就舒服。
  屋子里如战场。
  四面墙全部搬过位置,这里加一点,那里减一点,内陇间隔来个乾坤大挪移。
  每次装修都是因为风水有问题,生意不再像从前那么兴旺,他渐渐迷信,但凡江湖术士都称老师:铁算盘,紫微数,起卦的盲公,摸骨的异人,几乎走步路都要请教老师……
  我觉得国维老了。
  老得失去信心,不再相信自己的能力,老得要向缥缈的超自然借力。
  十年的婚姻,两个人都不能再像昔日般神采飞扬,两人距离越拉越远。
  他已有许久没有回来晚饭,有很长的日子,他表示劳累,不愿意说话,“有什么事,明天打电话到我公司说”是他口头禅。
  每次占卦算命,他都要与我同行。坦白地说,我怕,不肯去,他的老师大部分都脏相,留着长指甲,穿油腻的唐装,坐在阴暗的公寓里会客。国维平时最讲究环境,可是一与他的未来天机有关,什么也不计较,专与看上去像傅满洲的人打交道。
  也有些穿西装、讲究的老师,红光满面,油腔滑调,肯在大酒店咖啡店指点迷津,国维一样趋之若骛,一坐好几个钟头。
  我觉得不耐烦,能够不去就不去。
  后来听说他带了别的女子去。
  无论什么样的事,你不做、你不屑自然有人求之不得,所以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漏夜赶科场。
  我们各有各的朋友。
  有时候在家中碰头,当着朋友的面,他会说:“海湄是爱我的,毫无疑问。”
  我们关系一度非常紧张,曾经想分开,两年前他决定移民,一连串的措施使我不得不相信他有诚意,能卖的都卖了,人频频过去投资设公司,在那边也置了业,把我带过去住三个月落籍。
  但不知恁地,忽地又找人来看风水拆房子。
  该不该问他为什么?怕一开口又引出一次大摊牌,于是推着,日复一日,假装忙,没有机会坐下来好好谈,他白天黑夜都出勤,我则专门守着太阳落山后的辰光。
  我与他都已走过了山之峰,还能到什么地方去呢,包涵包涵吧。
  清晨返家,开篷车停在辆赶集的货车边,一车斗的鸡鸭,静静地蹲笼内,圆圆的眼珠子瞪着静寂的街道与鱼肚白的天空。
  是往屠宰场去吧?它们并不吵闹,在交通灯前,我看着它们,它们看着我。
  我们之间不晓得有什么非常相似,我没敢再想下去。
  货车司机是一个小伙子,几乎没有穿衣服,赤着膊,赤着脚,一条短短的球裤,浑身晒得古铜色,脖子上系一条红绳,绳结上一块廉价的玉坠。
  国维也爱在裤腰上挂各式各样的玉器,有些贵得不得了,他告诉我死人嘴里含过的蝉尤其珍贵……看上去都不如这个货车司机自然。
  他也看到了我,并没有似一些轻浮浪子般挤起眉弄起眼来,反而有点不好意思地看向左方,举起圆实的手臂,露出腋下浓稠的毛。
  这时绿灯亮了,我们开动车子,各奔前途。
  那样的年轻人从前是不会吸引我的。
  他们只不过是原始小动物。
  现在我不这么想了,原始往往有种纯朴天然美,也许是国维近年来服用各式补品的种类太多太离奇,使我觉得年轻真是好。
  什么样的东西浸酒都能忍受,一瓶瓶泡着,当仙露似每夜喝一小杯,直到今日,他给我看一瓶酒,里面竟浮着一大群刚出生小老鼠的尸体。
  我当时觉得血不上头,恶心,站起时打翻茶几上的水晶花瓶。
  打那日起,我在书房另搭睡铺。
  由他与他的药酒瓶睡。
  之后他又托做妇产科的医生去找紫河车。
  堂堂早年剑桥大学的大律师就快变为采阴补阳的茅山道士。
  人家医生同他说,医院不做这种事,叫他另觅途径。
  我坐在一旁,真是心灰意冷,觉得难为情,抬不起头来,由得他闹个满天神佛。
  玛琳一次偷偷问我:“陈国维是不是不行了?人家说他早年玩得实在太厉害,现在拼命找补品。”
  这样猥琐的对白自我闺中腻友说出,有洁癖的我即时决定冷却这段友谊。
  我当下说:“我的话你未必相信,这样吧,今夜我替你约他出来,你亲身试试。”
  玛琳没想到我有胆讨她便宜,啐了我一脸唾沫星子。
  在周博士处,一边喝威士忌,一边叹息。
  我说:“跟他的时候,才十六岁,童妻,婚后还长高了三公分。”
  “陈先生什么年纪?”
  “他当年三十六,非常非常的英俊。”
  “在一起十年?”周博士说。
  “快十一年了。”我说。
  周博士说:“他现在正当盛年。”
  我微笑,“外表不差,他的生活习惯同嗜好却像是八十岁的老太公。”
  “当年是家长安排的好事?”
  “不,我自己爱上他的。”
  “一个十六岁的女童怎么会结识中年大律师?”
  我放下酒杯。
  “他为我辩护。”
  周博士又一次露出讶异的神色。
  她脸色凝重,小心地处理这个关口。
  她问:“要不要添多些威士忌?”
  “不要了。”
  她待我说下去。
  “周博士,我把到这儿来视为一种享受,可惜时间方面太不理想,真怕起不了床,渐渐成为一种负担,可否设法方便我?”
  她温柔地问:“你想怎么样?”
  “让我晚上来,每星期两次,或是更多次。”
  “晚上我有私生活。”
  “那么一次,只一次。”
  “好吧。”
  我吁出一口气。
  “每星期一你来我处晚饭,时间充沛一点,八至十。”她把地址给我。
  我如释重负。
  终于可以完全脱离白天。
  “太纵容你了,完全不见阳光,对身体无益。”
  健康算什么哩,直到你失去它。
  那一日走的时候,也已属黄昏。
  天下着潇潇雨。
  我拉一拉外套襟,上车。
  时时与自己说,做人不宜过分苛求,能够与社会脱节已是最大的福气。世界上一切事情与我无关,多么好,谁要与公众息息相关?开什么玩笑。人之所以要赚那么多钱,就是想用金钱划出一条肯定的界限,与公众离远远的,站在干地上,诚恳而善良地说:“群众的力量不容忽视。”
  国维一直在金钱上满足我。
  他从来不吝啬,其实他的收人,并不如外界想象中的好,有一阵市面旺,人们火气也旺,动不动打官司,他收人亦水涨船高。
  那时他做得凶,玩也凶,几乎不用睡觉,夜夜笙歌,凌晨回来眠一眠,又赶到法庭,满城地走。
  事业陷入低潮,空闲较多,他反而精神欠佳,工作真是男人的全部。
  婚后他接手管我,我再也不必做任何与生产有关的事,他并不喜欢孩子。
  他常充满灵魂地说:“你若做我这一行,日常接触的全是坏的种籽,你也会对人生发生怀疑。”
  我也不喜欢孩子。
  因为我实在不能当自己是一颗好种籽。
  只有国维才能容忍我。
  或者掉过头来说,只有我方能容忍国维。
  车窗外的景色有肃杀之意,仅有的树枝也光光的。
  夏夜最美,尤其是浓雾夜,坐汽车渡轮过海港,设法占船舷第一个位置,船驶出后,车子像是浮在雾中央,介于天堂与地狱之间一段,直至抵达彼岸。
  不过秋夜也好,天像是非常高,总是深蓝色,星光灿烂,似太空馆中之人造天幕,无论什么,太美了就不像是真的。
  国维现在才像个真人,衰老、猥琐、迷信、坏脾气。
  我苦笑。
  “太太,回家?”司机问。
  “不,不回家。”
  “到什么地方去?”
  到什么地方去?“统一吧。”
  “是。”
  “不不不,到山顶去兜个圈子。”
  “是。”
  “还是回家吧。”我终于颓然说。
  司机早已司空见惯,“是。”
  我问:“先生今晚在哪里?”
  “豪华俱乐部。”
  “赌?”
  司机不便回答:“先生叫我十二点去接他宵夜。”
  我极少极少问及国维的行踪,司机很放心,知道我只是一时好奇,断不是查根问底。
  “我也去豪华俱乐部。”
  “太太,那处不招待女宾。”
  “我不相信。”
  司机尴尬,“真的,太太。”
  你瞧,无处可去,上班的人没有烦恼,十个八个小时工作下来,筋疲力尽又一日,不必挖空心思打发时间。
  车子还是往家里驶去。
  喝完汤,突然想寻幽探秘,自己开车往豪华俱乐部。
  那种别墅式的赌馆都有保镖看守。
  我据实说:“我是陈国维夫人。”
  他们立刻放我进去,可见国维是熟客。侍役礼貌周到,“陈先生九点钟到,已吩咐过了。”
  什么不招待女宾,鬼话。
  只不知有多少女客自认是陈国维夫人。
  做他的妻子也并不难,只不过要精湛地掌握杀死时间的本事。
  我不嗜赌,只明白二十一点,跟国维到每个赌城,也只玩二十一点。
  坐到赌桌边,看一回,觉得没有意思。
  单身女客,自手袋中取出巨额现款狂赌,是每个赌场都有的事,但我身边没有这样的钱。
  身边有位壮年男客挨得渐近,我不以为忤,这不过是证明我仍有吸引力,况且又会有什么良家妇女跑赌场来呆着?怪不得别人轻薄。
  我要走了。
  抓起手袋,离开赌桌,那位中年人跟着上来,拉住我,我转身,还不知发生什么事,他已将一叠筹码塞我手中。
  这次真是自取其辱。
  “给你。”他一脸酒意,满嘴酒气。
  “我不要。”
  “给你。”他抓紧我的手。
  那中年人的手如蒲扇般大。
  我并不害怕,也不尴尬,我说:“你误会了。”
  他连忙加注,筹码多得我握不住,漏在地下,从旁的职业女性眼中露出的艳羡之色,可知这些必然是大筹码。
  我温言说:“先生,我是来等人的。”
  他并不粗鲁,只是气息重,“等人?什么人会叫美丽的小姐等?跟我来。”
  这人豹子头,铜铃眼,体重近百公斤,我进退两难,卡在走廊当中,我不敢令他下不了台,再说,他也没做什么,这又是国维常来的地方。
  正在尴尬,有一把很镇静很温和的声音插进来说:“她等的人是我。”
  大汉诧异,“是你?”
  说话的人一表人才,手搭在大汉肩上,叫他给个面子。
  他身份显然不简单,大汉即时醒了三分,呵呵笑,“误会误会。”不过他捡口一点面子,“你怎么叫漂亮的女孩子等你?”
  说罢走开。
  我捡地上的筹码。
  那位先生警告我说:“这些最好还给他。”
  我莞尔,他也弄错了。
  我不去拆穿,把拾起的东西交给他。
  “小姐,这里不是你做生意的地方。”
  我正准备回家,也不想多说,“谢谢你替我解围。”
  谁知他得寸进尺,把脸拉下来,“我以后不要见到你,你立刻走!”
  我愕然。
  他说下去:“有客人带你进来,我不介意,但你不能单独进来找生意。”
  我瞪着他。
  这人是谁?
  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国维走进来。
  “国维,国维!”我扬手。
  国维见是我,一怔,急急过来。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他不悦。
  那位先生冷若冰霜,“国维兄,无论这位小姐是你什么人,她还是要走。”
  “朱老二,你乌搞什么,这是内人。”
  “什么?”
  “内人,老婆,妻子。”
  “别开玩笑。”
  “这种玩笑怎么开得?你见我胡乱认过老婆没有?”国维也喝了几杯,江湖腔毕露,“赶明儿你到舍下来,我把结婚证书给你看。海湄,这是此地老板朱二哥。”
  “朱二哥。”我称呼他一声。
  然后我看到一件奇事,这个相貌堂堂的赌馆老板忽然在三秒钟内涨红了面孔与脖子,尴尬得巴不得找个地洞钻。
  我连忙尽义务让他下台,同国维说:“快过来陪我看这边的局怎么下注,来来来。”
  拉着他走到一边,撇下姓朱的。
  国维沉下脸,“你怎么来这里?”
  “因为无聊。”
  “女人有多少事好做,有多少地方好去,你非得来这里搞局不可?你倒真的没说错,无聊。”
  我顿时萎靡,对他来说,女人有女人去的地方,女人有女人的世界,不得越雷池半步。
  自然,社会上有自由的女人,但不是我,人家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泄了气,“我这就走。”
  国维见我并不反抗,也平了气。“我送你走。”
  “不用,我有车子在外边。”
  他还是挽起我手臂,偕我走到停车场,看我上车。
  “以后不准你到这里来。”
  我发动车子。
  “回家去吧。”
  我看着他,“国维,”我忽然冲动地握住他的手,“你也回来吧,你说你多久没回家了。”
  也许这句话太过文艺腔,也许说得太突然,不是时候,他怔住,身子僵硬,过了一会儿,他面孔看着别处,生硬地说:“你先回去,我稍后即返。”
  我叹口气,把车子驶走。
  不用再说了,说了也是白说,他不会再回来,事情也不会有什么改变,就这样持续下去……直到永远。
  永远是多久的事?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我将成为本市的传奇,我禁不住自嘲地想,人们将称我为那个黑夜飞车的女人,像大海中的鬼船,永恒地飘泊,一直不能上岸,也一直不会消失,到五十岁还独自开着车在深夜街道上游荡。
  太可怕了。
  我驶回家去,浑身战栗。
  放下所有的窗帘,锁上门,密密实实,把自己关在一间房间内。
  国维根本没有回来。
  都是我不好,吓住他,使他不敢回来面对现实,怕我再问他什么,怕我再要求什么。
  天亮了。
  窗帘再厚再密,总有罅隙,光线无缝不人,每个窗镶着四方的金边,特别怪异,特别刺目。
  应当封掉它,拿砖头砌密它,何必还装模作样地留着窗户,根本一辈子也不打算开它。
  反正他们在装修房子,我跳起来,就这么办,叫他们把窗户取消。
  不过做这件事,必须白天开车出去,今日,尤其是今日,实在不敢面对阳光。
  我找玛琳。
  她听到我的声音,诧异,“都快九点,你还没睡?”
  老朋友即老朋友,她完全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玛琳叹一口气,“为了什么激气?到如今尚有什么看不开的?不过是这么一回事。”
  不知恁地,我的气忽然平了,委屈有人知道,即不算委屈。
  “出来同我吃饭?”
  “不不不。”
  “试试新,戴副墨镜,看看白天,我来接你。”
  “不了。”
  “听我的,情绪不好,切忌独个儿闷家中。”她说,“半小时后我到你家。”
  这样的照拂诚属难得。懂得做人的人,断不会时时麻烦别人,一年一度已经过分。
  玛琳到达时,我还赖在贵妃榻上。
  “我不知穿什么好。”
  “身上这套就很好。”
  但她看到我天然脸色还是骇然,心底一定在想:如何会这么苍白这么死气沉沉?
  她俯下身子说:“你要当心自己,以后的日子还长着,陈国维比你大二十岁,不是咒他,他总也会比你早一步走,你要有个打算。”
  玛琳忽然说到那么大的题目去,我难以招架。
  我颓然往脸上厚厚扑粉,粉籁籁掉下来,落在梳妆台上,即时沦为灰尘。
  “你也要改一改了,天天晚上做贼似的满城游走,白天又睡不好,干嘛?”她好心数落我。
  我不为所动,放下粉扑,“我不想出去,我想睡。”
  玛琳硬拉我起来,“没有这种事,你敢耍我,把我叫来又遣我回去。”
  我只得同她走。
  一路上已经后悔得吐血,用手捧着头,睁不开双眼。
  玛琳叹口气,“真像只蝙蝠鬼。”
  步入饭店,我尽量控制自己,不想出丑,连尽两杯血腥玛丽,胃部安稳下来。
  玛琳也不欲再强我所难,自顾自吃,不来理我。
  隔壁座位上的两个女郎打扮摩登,是领薪水养活自己的新女性,正在絮絮交谈。
  精彩的对白钻入我耳朵。
  一个说:“无论如何,卖艺不卖身,何必呢,扮得似妓,做得似狗,更贱多三分。”
  另一个说:“半露胸前两团肉,完全要另议,不能附送。”
  “这种年纪还有肉?难得难得,我只剩两层皮了。”
  吃惊的我忍不住回头看去。
  因为张着嘴,一副讶异,太露痕迹,她们其中一位向我眨眨眼,吓得我连忙低下头。
  玛琳笑我:“少见多怪。”
  我喝闷酒。
  “比这更豪放的还有呢,有时出来散心,顺道开开眼界。”
  我不出声。
  “你以为我不闷?”她说出心事,“我有孩子,不能放到你这么尽。”
  三杯下肚,手不再颤抖。
  我心底里想,教我改过自新同啥人学习呢,谁是模范生?还不是各有各的苦处。
  “到我的店来看看,生意不错。”
  我召侍者付帐。
  仆役说:“付过了,那边朱先生要了帐单去。”
  我以为是玛琳的朋友。
  她却说:“现在还有这样阔气的人,谁?”
  我转头过去,看到昨夜邂逅的赌场老板朱二。
  原来是他。
  我回过头来:“有什么稀奇,没见你之前,我也不信你会声声劝人为善。”
  “你的追求者?”
  “才不,是陈国维的朋友。”
  “幸运的你。”
  “我实在撑不住了。”
  “我送你回去,”玛琳摇头,“不明事理的人,会以为你有毒癖。”
  我苦笑。
  走过朱某的台子,我朝他点点头。
  一路上玛琳断断续续地劝我,叫我找点事做,消磨时间,可免流离浪荡。
  似她这般开个店?极之麻烦的,打开大门,进进出出全算客人,得罪不得,不知多少像我这种没事做的女人,天天轮流到时装店逛,聊天试衣裳打电话,把人家做生意的地方当办公室,饶你客似云来,月底算起帐,距离盈余尚有一大截,当然也有成功的例子,但断然不是玛琳同我。
  玛琳不过想找一个地方落脚,打些小本,卖起精品来,渐渐也疲了,货色十分普通,何精之有。
  惜国维从来不鼓励我做事。
  玛琳说:“到府上看看如何?”
  “有什么好看。”
  “拆过两次了,我倒好奇,想知道陈国维还能弄出什么花样来。”
  我不出声。
  “陈国维这么有生活情趣,照说做他太太不是太难。”
  外人不知道,他的情趣,全属他自己,他的妻子无插足余地。
  玛琳有心不让我回家向黑甜乡报到,车子弯弯曲曲兜圈子。
  我半迷糊地把头枕在车垫上,不想与她争执,忽然想起,日行一善的会不会是我,玛琳心中可能极之不快,所以推搪着不肯回家。
  我对她的家庭状况不甚了了,印象中她出身良好,受过上等教育,有儿有女,情况是很过得去的。
  秋阳毕竟已淡,玛琳载我兜了一阵风,再无借口,只得送我回郊外。
  回到自己地盘,佣人识趣地拉上帘子,我略为进食,精神回光返照,倒是比方才好。
  玛琳四周围打量,叹口气,“真有你的,”她说,“弄得这么有情调。”
  男主人还是不肯回来。
  一点道理都没有,我又不是年老色衰。
  玛琳说:“都说老夫少妻是最幸福,看样子不错,可惜有些老夫把少妻宠得飞扬跋扈,生人匆近,你倒是不会。”
  见她话题越来越私隐,我看看钟,“你瞧,即使不睡觉,时间也是要过的,我要出去见周博士了。”
  她不得不站起告辞。
  我同她说:“咱们共勉之。”
  到周博士那里,倒在她那张月白缎子的榻上,就睡熟了。
  一句话也没说过。
  醒来的时候一片静寂,遥远的墙角点着一盏小小脚灯,我仍在周博士的地方。
  口渴,“有人吗?”
  女秘书走进来,“陈太太,我们已经打烊。”
  “周博士呢?”
  “早两小时已经下班。”
  “什么时候了。”
  “七点。”
  “拖累你不得休息,不好意思。”
  塞给她钞票,不肯收。
  拨电话回家。先生回来过吗?没有。一直没见过他人?没有。
  我踟躅着离开。
  平时他不回来,我并无内疚。这次好像是由我而起,放不下心。
  办公大楼的走廊无穷无尽的长。客人电梯已经停止操作,我得走到尽头去乘搭载货梯。身后跟着一个男人。
  我已十分警惕,略一犹疑,决定打回头找个伴,同秘书小姐一起走。
  已经太迟了。
  我一转头,就看到他手上闪亮的尖刀。
  刀刃不过二十公分左右,是一把水果刀,摆在水晶玻璃的盆子旁,是完全没有恶意的,握在人类的手中,立刻变成攻击性武器,丑陋的并不是刀。
  他逼近,我退后,背后是一个死角。
  “把首饰脱下,手袋给我。”
  使我愤怒的是声音中猫戏老鼠的意味,是完全不必的残忍。
  我把手袋缓缓转到胸前,打开,自里面取出手枪,指牢他。
  他呆住了,一时不知是真是假,突然变色,退后一步,瞪着到嘴的肥羊,又舍不得跑,丑恶万分。
  我对他说:“你或许不认得它,这是德国莉莉柏4.25毫米口径自动手枪,里面有六发子弹,你若不在一分钟内消失在我眼前,身上多一个透明窟窿,可别怨人。”
  他还在犹疑,我扬起枪管,向他瞄准。
  他见情形不对,慌忙掉下尖刀,拔腿往后便跑,向迎面而来的一个女孩子撞过去,把她推在墙边,才一阵烟似消失无踪。
  那女孩子正是周博士的秘书,吓得三魂不见七魄,望到地上的刀,又见我手中握着枪,一时不知是踏进警匪片,还是警匪片找上了她,惊骇过度,身子发软靠墙滑下。
  她昏厥了。
  我把她拖返办公室,真重,年轻女孩子肌肉实叠叠,搯不进去。
  只得把周博士叫来,将女孩子送回家。
  她不胜讶异,问我:“你还有多少秘密?”
  “秘密,什么秘密?”
  “不是每个人都在手袋里放一把枪。”
  “枪是合法的,有执照。”
  “你为什么带枪?”周博士实在忍不住。
  “因为会有今夜这样的事。”
  她气馁,“但是带手枪!它一直在手袋中?”
  “当然,不带它何必备它。”
  “你学过射击?”
  “百步穿杨。”
  “我不相信!”
  我拍拍手袋,“它是女子最好的朋友。”
  “来,找个地方歇脚,你一定要告诉我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我的客人虽多,从来没有像你这样的。”
  她拉我去吃饭。
  饭桌上我说:“人类花太多的时间吃饭,吃完又吃,吃完又吃,真是荒谬。”
  周博士但笑不语。我叫了酒。
  她说:“手枪是危险武器。”
  “学习怎样用它便不怕。”
  “在什么情形下你起了拥有手枪的念头?”
  “两年前我们进行移民,我同自己说,到北美那种暴戾的地方定居,身边没有一把手枪,一点保障也没有。”
  “你的恐惧众多。”
  “是的。”
  “不要谈这个了,免得胃口不佳。”
  然而我吃不下什么。
  周博士优游自在地享受食物。
  我细细打量她,说她长得很美呢,并不见得,但是她叫人舒服,身上没有一个棱角,无论衣着打扮态度都恰到好处,约四十岁左右,嘴角有点松,额上有抬头纹,她都没有去故意掩饰,看上去反而大方。
  “你一直没有结婚?”我问。
  “没有。”
  “不试一试?”
  她笑,“小姐,砒霜不能随意试。”
  “有那么坏吗,不至于吧?”
  “由你告诉我才是,你有经验。”
  我说:“它适合一些人。”
  “是,要不是混沌未开的人,要不就是炉火纯青的人,我自问两者都不是。”
  我说:“但在要紧关头,只有他会救我。”
  “是吗?”周博士扬起一条眉毛。
  “他救过我。”我有信心。
  “那么你还是幸运的。”
  我召侍者结帐,领班过来说:“小姐,已经付过了。”
  “谁付的?”
  “那边那位先生。”
  你不会相信,坐在那边的,又是朱某。
  我同领班说:“我自己付帐,你去把单子拿来。”
  他只得去了。
  周博士诧异,“这辈子没有人同我抢过单子。”
  我心想:自然,博士,因为这辈子亦没有人误会你是妓女。
  领班过来说:“小姐,朱先生说,请你给他一个面子。”
  我说:“你同他说,中午已经给过他面子。别再啰嗦,我叫你把单子拿来。”
  领班似极端为难,我放下一张大钞,“来,博士,别去理他,我们走吧。”
  她笑笑,“长得漂亮,的确不同凡响。”
  我苦笑。
  “你的手袋。”她提醒我。
  在饭店门口,我们道别。
  像玛琳一样,周博士极端不放心我。
  “许多诡秘罪恶不能解释的事都在夜晚发生,你要当心自己。”
  我不响。一无所有的人何用过分小心。
  “我是你的朋友。”她说。
  我点点头。
  她上车离去。
  有人站在我背后,我有第六感,寒毛忽然竖起来。
  转头看。
  那人向我点点头。
  是朱二。
  狭路相逢,也不能表现得太小家子气。
  他开口:“对不起,朱某有眼不识泰山。”
  “大家是朋友,一场误会,算了,你总不能一直替我付饭帐。”
  他又向我欠欠身,“没想到那么巧、陈太太。”
  我微笑,“你也不必称我陈太太,谁都知道,陈夫人是本市邓家的三小姐。”
  他一怔,有点难堪,作不了声,僵在那里。
  隔了很久,他说:“在外头,大家知道的陈太太,也就是你。”
  我不作反应。
  “我替你叫车。”
  “不必了。”
  “允我送你一程。”
  他非常坚决,开头我不明所以然,后来会意,便告诉他:“我没有醉。”
  一部黑色大房车驶过来,他拉开车门,请我进去。
  在他眼中,我已酩酊。
  他一定在想,这个女人,每次见她,都醉醺醺。
  我只得上车,同他说:“我并不是回家。”
  有点得意,笑嘻嘻地看着他,等于说:阁下不是要管闲事吗,管出麻烦来了,看你怎么安置我。
  他似尊重陈国维,我可以放心。
  他嘱司机往陈宅驶去,半路上,我叹口气,放下这个游戏。
  可惜我只是姨太太,否则真可以借酒装疯闹一场,现在倒怕他笑我活脱脱贴切身份。
  我说:“请往统一会所。”
  他镇静地说:“统一打烊了。”
  “这么晚了吗?”
  “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时。”
  我想客套几句,舌头大起来,不听使唤。
  “那么请往落阳路,公寓在装修。”
  朱二立刻嘱司机改道。
  我说:“朱先生改天到舍下来吃顿便饭。”
  他颔首。
  一直把我送到门口。
  意料之外的是,开门迎出来的是国维。
  “国维,”我踉跄地走过去,心里无限欢喜。
  他冷冷扶住我。
  我站住,看到他厌恶的眼神。
  也许真醉了,也许忍无可忍,忽然之间,眼泪当着外人的面,籁籁落下来。
  他把我的头拨向一边,按在他肩膀上,不让别人看见我的眼泪,同朱二寒暄。
  客人知趣地离去。
  人一走,他就把我推开。
  我瞒珊地追过去,“国维——”
  “你怎么搭上他的?”
  我怔怔看着他,“人家在路上碰到我,送我一程。”
  “你看你那样子,成日就是灌黄汤!”
  我坐下来,“我不喝好不好?”
  “这是你自己的事。”
  他走开。
  我追上去,“国维,你是不是要我走?”
  他抬起头,“你要走?我叫人来替你开门。”
  我僵在那里。
  他转身回房,大力关上门。
  我总是说得太多。
  像言情戏中愚昧的女角,在街上碰见丈夫挽着女友的手,还追上去问:你不爱我了吗,你不爱我了吗?
  既然到这种地步,实在下不了台,不能收拾,只得开门走。
  我轻轻掩门,并不想惊动他,虽然即使听见声响,他也不会追出来。
  到附近的酒店开了房间,倦极而睡。
  一整夜做梦,是什么人?冷笑地问我:你怎么回去?出来容易,回去难,你怎么样回去?
  在梦中我努力与那人争辩,他背光,我看不清他的样子,记得自己一直说:不回去了,再也不回去了,声嘶力竭地喊出来……
  许久没有在晚上睡觉,难怪不习惯。
  醒来时一身大汗,梦里记忆犹新,冲口而出,“为什么回不去?根本没人知道我出来过!”
  谁?谁是质问我的人?
  他的轮廓那么熟,我打一个冷战,会不会是母亲?
  她在各式各样的噩梦中以强者的姿态出现,我永远是被害人,不得翻身。
  为什么?
  必须要见周博士,在她那里寻找答案。
  来听电话的是她本人。“今日时间都约满了,除非是午饭,你恐怕不愿意。”
  “晚饭呢?”
  “也约好朋友。”
  “那只好改天。”
  “不能在电话说吗?”她很想帮我。
  “不”
  “那么明天见。”
  “好的。”我非常惆怅。
  有人敲门。
  女侍捧人一大篮白色的花。
  花篮直径约有一公尺,把女侍身体遮去一大半,香气扑鼻,任何女人都会为之吸引,篮里插着板子、剑兰、玫瑰、茉莉、百合、铃兰、蝴蝶兰。夜来香……密密麻麻,深深浅浅半透明的各式大小花瓣使我伸手接过,把面孔埋在里面。
  我问女侍:“谁送来的?”声音很久没有这样温柔过。
  “是朱先生。”
  我呆住,他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连我自己都不晓得这里正确的地址,只知道这间郊外小旅舍布置优雅,风景恰人,许多人特地开车来喝咖啡,因为近我家别墅,我来过一两次,昨夜才摸得到地方。
  接着又有人敲门,打扮明艳的少女一脸美丽的笑容:“陈太太起来了吗,朱先生叫我来问一声,陈太太可否赏脸同他喝一杯咖啡。”
  我真的摸不着头脑。
  “告诉我,小姐,你是谁,朱先生又是谁?”
  “我是本酒店的公关助理,朱先生是我老板这里的董事长。”
  “原来如此。朱先生查注册部,才知道陈太太住了进来。”她仍然满脸笑容。
  我捧着花踌躇,缓缓把篮子放茶几上。
  那位小姐似有无穷无尽的耐心,出来做事,真不容易,什么是分内,什么是分外,根本没有界限,讨口饭吃,至要紧听老板的命令。
  不禁心酸起来,我的委屈,又何止这一点。
  那个女孩试探地问:“我怎么回复朱先生?”
  “你同他说,给我二十分钟。”
  她松口气,我一答应,她得个彩,可以去复命。
  篮中花令整间房间充满香气,我打开浴室门自顶至踵洗一遍。十年没约会过异性了,约会是古老的情调,渐渐不再流行。
  现在要接触异性,最方便是到跳舞场去,一个人进去,两个人离开,同谁有什么关系。
  约会,累赘而不切实际,劳神伤财,不过这也不算约会,他不过想再一次表示歉意。
  昨日的衣服皱得像核桃壳里取出,我只得唤人将它拿去熨。
  又没有化妆品,我一筹莫展坐在沙发上发愁。
  刚在烦恼,女侍捧着盒子进来,软纸里是一套午间裙子,灰紫色。
  我取出抖松,裙子撒开来。
  即使亲自出去挑,也不会买到更好的。
  这就不是道歉这么简单了。
  我呆一会儿,穿上裙子,刚好合身,去拉开窗帘,发觉天在下微雨,一玻璃的珠光。
  侍役在门外等。
  我握着手袋,由他领我下去。
  这间旅舍一向是情侣的好去处。
  旅舍每处布置都富气氛,每转到一角,都有人向我鞠躬,然后急步向前报告。
  在旁人眼中看来,一定是夸张而滑稽的吧,但我不是旁人,我很感动,良久没有这样被重视,这种排场使我跨出去的每一步都矜持起来,而我还不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无知少女。
  耳边响起玛琳的叹息,“这种老土的事要是做起来,还挺管用。”
  我为自己难过,一定是很寂寞了,不然不会沉醉起来,我一半清醒地为自己伤悲。
  他老远看见我便站起来。
  我没有说话。
  事情比他想象中容易,抑或同他想象中一样?
  他也没说话。
  目光非常炙热,找对象燃烧,我正在尽情自怜,如冰水般扑灭这两股火。
  太早了,白天的思维不能集中,我有点恍惚。
  侍者将威士忌加冰放我面前。
  他有什么意图,他知道多少?
  经过昨夜那一幕,再胡涂的人也知道国维与我之间有不可弥补的裂痕。
  他想怎么样,是很明显的事,不必周博士来分析。
  我叹口气,喝完酒,站起来离去。
  他没有叫住我,可能不记得我的名字,可能同情我,认为应当给我更多的时间考虑。
  侍役同我说:“陈太太,你的房间换过了。”
  我抬起头,“不必,我这就走。”
  “朱先生吩咐的。”
  他给我一间套房,可以看见海,露台的长窗敞开着,沙滩上尚有外籍年青男女在嬉笑追逐,并不怕冷,也不怕细雨。
  几时我也跳进浪里,一直游出去游出去。
  天与水都是灰色的,海鸥点点白,欠缺明媚,多一份气质,不大像东南亚的海滩。
  他给我这样一间房间,是要我留下来。
  转身,看到衣柜,更是一怔,粉红色丝垫衣桇上挂满今季的衣裳,下一层放着皮鞋与手袋,抽屉里是内衣袜子。
  我走入浴间,丝袍搭在椅子上,拖鞋放在梳妆台前,一切都准备好了。
  噫,陈宅不留人,自有留人处,这里有人把我当公主一般看待。
  从一双手转到另一双手,一些女人过了一生。
  那篮花搁在会客室中央,继续发散香气。
  我靠在露台的长富门框上,纳罕今晚是否会有月亮,但今日的白昼不讨人嫌。
  我换上自己的旧衣,轻轻带上门离去。
  侍役守在门口,一见我,立刻去通风。
  我走到门口,朱二已迎出来。
  我客观地打量他,真不愧是个英俊的男人,面孔线条硬朗,高大、强壮,修饰得十分漂亮,意大利西装、薄底平鞋。
  他是如今少数漂亮的男性化的男人,也许是先入为主,他总给我一种略为不正派的感觉。
  他没说什么,只是送我到停车湾。说送,也不正确,他堕后许多,约有数十步之遥。
  但我可以觉察到他的目光紧紧追随我。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维持沉默。
  侍者侍候我上车。
  他站在那里不动,车子驶出去许久,在倒后镜里,还看到越缩越小的他,站在喷水池前。
  车子拐弯,他才不见。
  我略感震荡。
  有一种乖巧的孩子,从不讨大人的厌,有什么要求,总以目光暗示,静静站一角等待,这种原始的态度常常无往不利,想不到一个成年男人亦懂得这个秘诀。
  家变得空洞简陋,没有什么值得留恋。
  国维已经出去,女佣在收拾他的房间。
  书桌上多一大叠书,我看了数眼,什么易经浅释,天象凶吉。
  国维就差没有组团出发去寻求长生不老之药。快了。
  雨还在下。
  气温陡然下降,娇怯的女士已可作瑟缩状,如有名贵皮裘,也可搭肩上。
  但我忽然想游泳。
  我学会游泳,不过是早两年的事,不是忽然致力运动,而是怕遇溺。
  周博士说得对,我的恐惧实在太多。
  她说过一个故事给我听。
  “一个仆人,到巴格达的市场去趁墟,在那里,看见死神朝他装鬼脸,他吓得魂不附体,赶返家中,求主人赐他一匹马,往麦加方向逃去。”
  “主人看着仆人向麦加飞驰,实在不服气,亲身到市场去,见到死神,问他:‘你为何吓唬我的仆人?’”
  “死神回答:‘我没有唬吓他,我只是作了个诧异的反应——他怎么会在巴格达出现?因为今夜,他与我在麦加有约。’”
  听得我寒毛全部竖起来。
  连忙问:“这个故事寓意何在?”
  周博士微笑,“躲不过的。”
  我泄气。
  “豁达一点,”她说,“有时候弄巧反拙。”
  我不响,手臂枕在头下。
  “你老给我一种不必睡不必吃的感觉。”
  我朝她笑一笑。
  “最近在练习白天活动?”
  我点点头。
  “这是好现象。”她说,“童年时的不快,也最好忘记它。”
  如果能够忘记,就不会在噩梦中看见母亲。
  “你愿意申诉童年的不快?”
  “你不知道我的事?”我问。
  “我这个人没有好奇心,你说多少,我知多少。”
  我很钦佩。
  朱二也是个不问不讲的人。
  我忽然红了脸。
  怕明察秋毫的周博士看出来,别转面孔。
  “令堂可是葬在本市?”周博士说。
  “不。她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去世,事隔良久,我才辗转得到消息。”
  残忍的婶婶得意非凡地把我拉至一旁,留神地盯着我表情,告诉我:“你妈死了,死在外国,那男人抛弃她,听说她是吃了药死的。”
  她们恨她,也连带恨她的女儿,没有几个成年人,会得顾住儿童弱小的心灵。
  我再小也知道这些大人的意图。只是淡淡地。
  她们诧异,又说:“这孩子,倒是真像她母亲,全无亲情,只有自己,没有别人,听见妈死了,一滴眼泪也没流。”
  连带我也恨母亲,因为她不争气,连累我折堕,抬不起头来。
  在心底下,很深很深的一角,婶母们妒忌母亲有私奔的机会。到底是难得的,有男人肯诱她走,结局如何,已不重要。总比她们好,叔伯一直把妻子当旧家私,任由发霉变型,他们用不着,由得她们丢在那里随岁月黯淡,旁的男人自然更不会去看她们。
  印象中,婶妹们身上都发散着一股怪味,照说也全是不用进厨房的少奶奶,但是头发气味像揩台布。
  而母亲的头发,我记得,总发散清香。
  母亲死了,父亲的气略平,把我自外婆家领回去,轮到我看后母的面色。
  “外婆也不喜欢我。”我同周博士说。
  这样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不知她是否听得懂。
  我说下去:“老人十分要面子,生了不争气的女儿,觉得丢人,念佛的人不一定有同情心,她怕女儿堕落变坏女人,倒不是为了怕女儿吃苦,而是怕自身无颜见亲友,”我苦笑,“每个人的出发点都是为自己。母亲是个得不到母爱的苦孩子,她的女儿也同一命运,有时真不忍怪她,她未曾得到过的东西,如何转让他人?”
  周博士沉默地听。
  “好几次在梦中,见到自己捧着花去扫墓,明知没有墓,明知不可能。”
  周博士恻然,给我一杯酒。
  我问:“你猜她有没有高兴过?”
  过很久,周博士才说:“我猜有。”
  “有也就算了。”
  “你有没有高兴过?”
  “有,国维追求我的时候,把我带着全世界走,月亮是挖不下来的,其他一切,应有尽有。”
  周博士学我的口气说:“那也就算了。”
  也没有名分。
  年轻女孩不在乎名分,没有名分更觉浪漫。
  也不怕牺牲,牺牲越多越见伟大。
  愚不可及是不是,所以男人喜欢年轻的女孩,青春固然可爱,更可爱的是无知。
  国维一直选择极之年轻的女友。
  当年我吸引他,自然为着同一原因。
  “陷入沉思里去了?”
  我叹口气,“只有在你这里,才敢往回想。”
  周博士说了句很有深意的话:“希望在我这里,你还敢往前想。”
  我笑,“太奢望了。”
  “你还很年轻,很多人似你这般年纪尚未离开学堂迈向社会,你怎么老扮演历尽沧桑一妇人。”
  我开始得太早。
  我害怕青春一过难有作为,所以早早打冲锋,没想到一切成为茶蘑之后,人家尚未开始。
  但当时那个环境,又不允许我不跟着国维,我已无路可走。
  “你还可振作。”
  我微笑,周博士真是社会的栋梁兼明灯,她完全光明,与她对比的是我完全黑暗。
  渐渐我们熟稔,无所不谈。
  她是个成功的心理学家,毫无疑问,我崇拜她的能力。
  过数日,天气更凉,心中盘算着,在这种时分,一定没有人再去游泳,我就是喜欢朱氏酒店外的一弯沙滩。
  我偷偷开车出去。
  将车停在很隐蔽的地方,步下海滩,脱掉外衣,风吹过来,冷得浑身打颤,我深呼吸,风中夹着雨珠,使我陡然清醒,不假思索,向海水奔过去,跃进滔滔灰蓝色的海浪。
  海水冰冷,皮肤与之接触,麻人心脾,几乎不能动弹。这时不知什么地方来的意志力,不顾一切,划动水流,游出去游出去。
  渐渐不觉得冷,我掠一掠湿发,努力向前。
  偌大的海只我一人,多么自由,多么舒畅。
  冬泳确是至大的享受。
  我浮在水面,随着浪一上一下地抛,愿与海花作一体。
  雨渐渐急,天色也开始暗。
  要适可而止。
  刚要往回游,看到岸边有人似一支箭般射出来,在水中带起一条白浪,朝我的方向游过来。
  是异性,浑圆的肩膀,强壮的手臂,每划一下就前进三公尺,速度奇高。
  他一下子赶到我身边,冒出头来,用手抹去脸上的水珠。
  我早已料到他是谁。
  他仍不说话,只凝视我。
  这样的目光使我浑身沸腾,我潜入水中,他尾随我。
  不管我游得多远,他始终亦步亦趋,他并不骚扰我,整个海仍是我的,但他也很明显地参予其中,我不能摆脱他。
  至我筋疲力尽,才爬上沙滩,跪下。
  还来不及回头,他已取过一张极大的毛巾,将我裹住。
  我看着他,他双手还搭在我肩上,但随即松开,并没有趁势把握机会。
  我倒在沙上,只觉快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尽情放肆,对着紫蓝色的天空不禁露出笑意。
  他没有看我,坐在一旁,看着卷上来的浪花。
  是,没有向着我,但目光还是无处不在的笼罩住我。
  我把自己连头裹在毛巾里,只露出两只眼睛,瑟缩着。
  他终于转过头来,看到这种情形,笑。
  我也跟着他笑。
  在这一刹那,我没有觉得自己是残花败柳。
  我们坐了很久很久,他才一把将我拉起,向酒店露台的方向走去。
  这时借着灯光,才发觉毛巾是浅紫色的,镶着银边。
  我把它当莎丽,裹着身子,如穿着夜礼服般优游地走回车子。
  他再一次维持缄默,没有挽留。
  我发动车子。
  他看着我离去。
  到家对着暖炉喝酒。
  国维回来。
  他不相信眼睛,“你去游泳来?”
  我抬头看他一眼。
  “患肺炎不要怪人!”
  我什么也不说。
  “发疯了。”
  是的,是疯了。
  我把酒杯放下,摸摸面孔,还是火烫的。
  国维并不是笨人,他应当看得出来。不,他不是看不出来,他根本不要看。
  “国维,”我说,“看着我。”
  他警惕,“你又来了。”
  “请看着我。”这是最后的请求。
  “海湄,你醉了。”他冷冷地说。
  这次我不生气,只深深叹息。
  他一定要逃避,一定要在我们之间筑起冰墙。
  “帮帮忙好不好?你没看到我的头发又白掉?公司快垮下来了。”
  “我们几时移民,”我恳求,“不是说带我走?”
  “走?走到彼邦吃什么?拿了护照也得吃呀,不会成仙的。”
  “一样可做事,你有那边的执照。”
  “谁来找我?你长大好不好?你在外国吃了官司会不会找个印度人替你辩护?”
  我颓然。
  “我们应该有点节蓄,国维……”我说。
  “别说了,”他摆摆手,“清茶淡饭是不是,躲在小镇看电视是不是,你若喜欢,倒可以把你送出去。”
  “你是不走了?”
  “往后再说吧。”
  他倒了杯酒,大口大口地喝。
  我并没有太大的失望,对于他的反复,早已成习惯。
  镇静地问:“可是因为她的病起了变化?”
  他转过头来严厉地说:“那边的事,与你无关。”
  “可是不行了?”我没有放弃。
  “叫你不要问。”
  “我有权知道,听说她已要仪器帮助呼吸——”
  他打断我,“住嘴。”
  我看牢他,说下去:“城里每个人都知她情况危殆——”
  他取过外套,往大门走去,开门就走。
  我又成功地把他赶走。
  他可以向我倾诉,真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肯与我说话,我再不是十年前那个小娃娃,我苦涩地想,我已经长大,我懂得他的苦处,我只想得到一个机会:我听他倾诉,他也听我倾诉。
  我把脸埋在手心内。
  女人最大的毛病是不肯心死,太强壮了,把它丢在泥淖里还是“啪啪”地跳动,淌着血,等候机会。
  实际上事情早已结束,为什么不去寻找新的开始?
  第二天,玛琳来找我。
  她说:“你可是把多年来坏习惯转过来了?”
  我掩饰,“这几日,白天也像夜里。”
  “这倒是真的,多么像英国,天天下雨。”
  “有没有人听说关于蓝莉莉?”我想起来。
  “有,她入了籍,不回来了。”
  “她的孩子……怎么样?”
  “被送去寄宿,她已十三岁,也不算是孩子,此刻十多岁都有男朋友了。”
  我微笑,“我同国维在一起时也只十多岁。”
  玛琳问:“他有没有打算同你结婚?”
  “去问他呀,你去问他。”
  玛琳悻悻地说:“多年来你都不肯透露一句半句消息,同你做朋友确没瘾君。”
  我叹息,“你想知道什么呢?”
  “不是探听你的私隐,但你总不肯落实地回答我。”她仍然不悦。
  我倒过来问她:“那边三小姐怎么样?”
  “不行了,早就不行了,一个月几十万美金吊命费,照说陈国维应当赶了去才是。”
  昨日我看见女佣在搬行李箱,怕是要去一趟。
  “他一直把你当妻子,我们也一直把你当陈太太。”
  “从来没有嫌过我?”我微笑。
  “从来没有。”
  “我相信你。”
  “他那财宏势大的岳父也不怪他。”
  我躺在沙发中不出声。
  怪是不怪,恐怕以后派彩的时候,陈国维会吃亏。
  “真可怕,一个人活得像棵菜,躺在医院里那么些年,实际上还是死了的好。”
  但是她家人总还希望有一日她会醒转来。
  玛琳忽然问:“你有没有见过她?”
  我吓一跳:“没有,从来没有。”连忙定过神来。
  “我倒是见过一两次,那时她还没有罹病,是她父亲的得力助手,人不漂亮,但很有一股气势,三十八岁才结婚,可算是老姑婆,她比陈国维大许多。”
  大约是看着人要去了,说说无所谓,玛琳把他们的故事,当作与我完全无关似地说出来,事实上也与我无关。
  他们结婚的时候,我只有五六岁,那时,母亲尚未离开我,我们常常坐在一张沙发上谈天说地。
  她极之疼爱我,说话总是轻柔地哄着,真不明白后来怎么会忍心撇下我。
  我吁出一口气。
  玛琳会错意,“我们都知道她得病在先,结识你在后,不必内疚。”
  我意外,她认为我应当内疚吗?我曾听说过,邓氏家长颇埋怨国维未曾飞到病榻边日夜悉心照料三小姐。
  或许他有内疚,他不该趁发妻病危时凉血地去追求少女。
  一切快要成为过去,她的生命点滴地漏损,也已差不多耗尽。
  倘若她有知觉的话,她会觉得适意,因为我的地位与她相差无几,家对我们来说,都是活死人墓。
  “海湄,你听见我说什么?”
  “我在听。”
  “你双目都没有焦点。”她抱怨。
  “我累了。”
  “没有哪一天不见你疲倦欲死,也没见你做什么。”她笑。
  我双目也有射出晶光的时候,自然不是对牢她。
  不,我尚有精力,就因为有限,更不能胡乱花费,也许,说不定哪一日,要利用它来孤注一掷。
  “同你出去挑几件衣裳如何?”
  我在某处有一橱新衣,何用再买。
  “你自己去吧,我想休息。”
  她看我一眼,“安琪说,你同我们越来越隔膜。”
  这是真的,她们情同姐妹,互相照顾,去一趟旅行也通长途电话,叫人羡慕。
  不是不相信同性间的友谊,而是不相信一切友谊。
  你常常听见有人说“朋友要来做什么”,这种豪情的话,不外是因为他可以肯定下一次会轮到你为他服务。
  朋友总是有的,直到一个人完全失去利用价值。
  国维两年前的朋友就比现在多几倍,然而这样的朋友,要来有什么用呢?
  “我还是让你休息吧,”玛琳放弃,“你魂魄已经飞升了。”
  “对不起——”
  她说:“天快亮了,最坏的已经过去,大家都知道这十年来委屈了你,生活压力也很大。现在她一去,你就是正式的陈太太,白天可以出来活动。”
  这一番安慰之词,在她来说,既得体又熟络够通情达理兼幽默,听在我耳朵里,好比万箭穿心。
  这也是我觉得友情荒谬的原因之一,玛琳过去所有的功劳,在一刹那尽毁,我对她的厌恶到达绝点。
  默默地把她送出去,用力拍上门。
  朋友,不熟不关心你,熟了上门来侮辱你。
  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逃避这一切,明日我约见周博士。
  在门口,遇见司机,他说:“先生叫我回来取行李,他要到纽约去几天。”
  我点点头。
  其实国维可以亲口对我说,我不会反对。即使我反对,他也可以去。
  但他不想与我说话,不想与我接触。
  我问司机,“几点钟飞机?”
  “先生没说。”
  让他去吧。
  我驾车去见周博士。
  她永远在事务所,永远维持笑容。
  不知她是否也会觉得闷。
  女秘书换掉了,经过上一次,那女孩害怕,辞掉工作。
  我坐在会客室轮候。
  门一开,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被周博士送出来。
  他双目通红,用手帕掩着面孔匆匆离开。
  我失声说:“好面熟,是谁?”
  周博士只说:“请迸来。”
  我立即知道自己失言。
  客人所说的每句话,对周博士来说,都是秘密,否则就没有人会再上门来。
  周博士的职责是聆听各式各样的故事,且都是悲痛的残酷的黑暗的不正常的故事,不然不必花钱叫她听。
  收藏了那么多诡异的故事在心底,并没有令她生活不快,真有本事。
  她关上房门。
  “你的气色不错。”她看着我说。
  “我?”
  我不相信,自手袋中取出小镜子照。
  “怎么会,”合上手袋,“别叫我空欢喜。”我笑。
  周博士的打扮永远那样合时,连一枚指环都配搭得恰到好处。
  “你今天且来早了。”她注意到。
  “这几天我都在白天活动。”
  “那太好了,”她鼓励我,“慢慢可以把时间调正。”
  “刚才那位勇士,他为什么哭泣?”
  周博士但笑不语。
  “像他那样的男人,还有什么烦恼?”
  周博士说:“人家也会说,似你这般的少妇,尚有什么不如意?”
  真的,人看人,事情再简单没有。
  “让我猜是什么令你有转变。”她说。
  “请猜。”
  “是为着一位男士吧?”
  “你怎么知道?”
  “女人总是为了男人,”她感喟,“很少为着其他。”
  我并不掩饰,“我们还没有开始。”
  这个阶段最暧昧最刺激,如果这是一个游戏的话,这个阶段最叫人提心吊胆,精神恍惚。
  这是一个危险的游戏。
  “开始之前,要不要想清楚?”
  “你是不是道学专家?”
  “不,我不是。”
  “那我放心了。”
  “但别忘记保护自己,”她惋惜地说,“女人老忘了保护自己。”
  “我会的。”说得太心不在焉了。
  她摇摇头。
  我走到大玻璃窗前,向远处眺望,低下头,一怔,大厦门口停着辆黑色大车,太过熟悉,他跟着我,他出来等我。
  太激进了,我没有准备好。
  慌张地退后一步。
  周博士问:“看到什么?”
  我往下指。
  她微笑:“追上来了。”
  “你会怎么做?”
  周博士笑道:“我不是你,我不知道。”
  “我会让他等,我会从后门走。”
  跟国维的时候,年纪太小,还不懂捉迷藏。
  周博士笑,“我会告诉你,他等到什么时候。”
  我取起手袋。
  到门口转头,“刚才那个英俊的男人,他到底为什么哭?”
  “猜一猜。”
  “他的男友患了那个绝症,没得救了。”
  周博士微笑。
  也许我猜对了,也许不,我自后门离开。
  也许坐在车子里的,只是他的司机。
  横巷有家小小古董字画店,我没进去,站在外面看橱窗。
  站定了就发觉背后有人,没转头,就玻璃反映,看到那是他。
  我输了。
  他算定我会溜,派手下驻前门,自己守后恭。
  他双手插在裤袋中,半垂着头看窗橱中的印泥盒子,面孔上没有显著的表情,像是根本不认得我。
  本来他站我背后,过一会儿他踏进一步,变得与我站并排,似要看清楚印泥盒子上的花纹。
  他的肩膀与我的肩膀贴得很近,但并没有碰上,相差还有一两公分,但不知恁地,隔着空间,隔着那么厚的呢料,我已觉得他的体温汩汩传过来。
  我僵在那里,手足无措,动都不敢动,似一个当场被捕的贼。
  正在透不过气来,“叮铃”一声,古董店的门开了。
  一个老板模样的中年人哈着腰间:“请问是否对这两只盒子有兴趣,请进来细看。”
  我连忙踏进店内,在人家的酸枝凳上坐下。
  他也跟了进来,就坐在我身边。
  我假装不认识他,目不斜视。
  他不同我说话,我怎么开口。
  自从他在自己的地头说错话以后,他就决意不开口。
  这股沉默更似有千钧之力。
  老板取出小瓷盒给我看,我完全是外行,像是取在手中观赏,实在目无焦点。
  老板赔着笑小心伺候。
  我放下瓷盒,站起来,一语不发离开。
  古董店老板莫名其妙,“先生,有什么不妥?”
  他也不回答,随着我身后。
  我戴着一双皮手套,一直没有除下,他十分自然地伸手过来握住我的手。
  我没有挣脱,那像是太自然的事了,但隔着手套,仍可觉得他强大有力的手仿佛永远不想我挣脱。
  从来没有人拉着我的手在路上走,从来没有。
  感觉是这么新鲜。
  已是下班时分,街上挤满了人,都是陌生人,他的眼光并没有情深款款地落在我身上,但他紧紧握着我的手,天下那么大,在这一刹那,我只认识他一个人。
  开头的时候,都是这么微不足道的吧?
  过马路的时候,他站住脚,我渴望把头靠在他肩膀上歇一会儿。
  在这一刻,我像是找回了失去的一些什么,时间像是忽然往回走,站在我身边的是陈国维,那时我年轻,我被需要。
  我仍然控制着自己,脖子酸麻,看着雨中的红绿灯渐渐随着水渍化开。
  我躲在他身后,用另一只手印了印眼睛。
  他总该把名字告诉我吧。
  抑或名字根本不重要。
  至少我也应该问他想把我拖到什么地方去,但一切的俏皮话都是不必要的,既然自愿跟他走,哪怕他把我带去卖。
  保护自己,我感慨,谈何容易。
  雨急了,路人纷纷撑开洋伞。
  他穿着凯斯咪大衣,不怕受湿,我的衣服始终是身外物,但天然鬈发被雨一淋,黏成一团团,全是螺丝卷。
  终于到了目的地。
  是一家小小的印度茶馆,红头阿三卷着舌头前来招呼,认识他。
  他终于放开我的手,我们坐下来。
  我用另一只手去搓那只被他握过的手,握太久了,有点麻痹,又怕搓顺了血脉,会怀疑刚才是否真的被他拖着走那么一大程路,于是犹豫着。
  一低头,发觉鞋上都是泥斑。
  他掏出手绢,替我揩面孔上水珠。
  揩干之后,忽然把手绢捂在我鼻子上,这动作往往由保姆做出,伺候小孩擤鼻涕,我感动之余,忍不住笑出来。
  他也笑了。
  这是我第二次看他笑,距离很近,牙齿并不整齐,两只犬齿特别尖,再长一些,可以充吸血伯爵。
  大抵吸血蝙蝠幻化的人形都这么漂亮,所以被害的女人勉为其难地挣扎一下,心甘情愿地做了同党。
  我瑟缩一下。
  印度人郑重其事地端来两杯浓茶。
  杯子还未递上,香气已经扑鼻。
  我又冷又渴,一喝就半杯。
  一生中没有饮过这么香甜馥郁的牛奶红茶,我捧住杯子,一切像一个梦,凭我自己,怎么会找到这种扭扭曲曲的地方,喝得到这种味道的茶。
  他像是很高兴我欣赏这杯饮料。我再一口喝尽了它。
  精神亢奋起来,仿佛喝下一种神秘的药剂,这种药的毒素会在体内繁殖,控制我的情绪。
  但我没有害怕,有什么是不用付出代价的呢,凡事都要冒险,结局并不重要,主要是在过程当中,当事人有没有觉得快活。
  你看,这药已经开始发挥它的魔力,平时我是不会这么大胆,但现在我认为即使是一点点的快乐,也值得牺牲许多去争取。
  我低着头,已暗暗决定把一切豁出去。
  印度人过来,问他是否会留下吃咖喱,他摇摇头。
  释其幽怨的乐声传出来,我傻乎乎地呆坐着,忘记身份,忘记年龄,忘记一切。
  我也曾想过,也许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不过即使是这样的机会也太难得,委屈得这么凄怆,我眼角禁不住又湿了。
  我们离开时,天已全黑。
  店铺虽打烊,灯火仍然通明,雨已停止。
  没有目的,也无栖身的地方,两人默默肩并肩散步。
  也许合该如此,迎面而来的,竟是玛琳与她的另一半。
  对,她的精品店就在这附近。
  我向她微笑点头,她本来预备交换笑容,突然看到我身边的人,毫不忌讳地怔住,张大嘴,然后如见了黑死病般匆匆拉着她丈夫离去。
  我耸耸肩。
  多年来我是陈国维的装饰品,只能装饰他,不能装饰别人。
  吃酒打牌跳舞都不妨,可以疯可以玩,但不可以冷静地投入。
  我面部表情必然有点过分陶醉,以致一照脸玛琳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把我送回家去,我们在大堂前道别。
  檐上有一盏四十瓦的长明灯,以前不大觉得它的存在,今夜它投影下来,刚巧一个圆圈,把我与他环绕着,像舞台上特地打的灯光,标出男女主角。
  站一会儿我按铃,女佣人来开门,这么早回来,连她都觉得诧异。
  看着我进去,他转头。
  我连忙到客厅撩起一角窗帘,看他上车。
  一切像第一次约会。
  第一次约会我的人,正是陈国维。
  我们去跳舞,到十一点多回来,与朱二不同的是,国维不住地说话,他认为漂亮的女孩子该在十二点敲响之前回家,免得露出原形。
  我进了门,也掀开窗帘看他上车,渴望着有第二、第三,以及无数次的约会。
  我放下厚丝绒帘子。
  梳洗时把一双手浸入面盆,涂肥皂时发觉忘记脱皮手套,难怪洗半天都觉得木乎乎的,赶紧剥下它。
  这早晚国维已经到了纽约吧?
  邓三小姐因血压高治疗了数年,突然半身不遂,意识清楚,但已不能说话,之后又失去意识,对呼唤没有任何反应,经诊断之后,医生说是脑出血。
  不久便全部靠管子维生,期望脑出血能停止,所有的办法都用尽,渐渐怪到国维身上,把三小姐的病与我扯上关系。
  我苦笑。
  三小姐都近六十岁了,然而她的亲人认为如果没有我这只狐狸精作祟,她即时会自病床上跃下,恢复青春活力。
  即使国维日夜守她身边,她也不会知道,但国维应该做给她亲人看。
  半夜,电话铃响了。
  佣人都假装没听见,但铃声持续着。
  这必然是朱二,他要开始说话了,我紧张起来。
  “海湄。”
  是国维。
  “海湄,她死了。”
  我打个寒颤。
  国维的声音哽咽沙哑,在这一刹那,他也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他生命中,很重要的一部分。
  一个穷小子靠奖学金硬挺,周末在唐人街当侍役来赚外快。
  国维取到文凭后才发觉它不是世界之匙,一筹莫展的当儿有富家千金前来资助,她风姿犹存,他寂寞孤苦,两人不顾一切,正式结婚……
  国维在电话中饮泣。
  在这种要紧关头,他能找得到的人,也不过是我。
  我沉默着。
  “她……没有回光返照。”
  我不知说什么才好。他伤心是应该的,我不能叫他不伤心。
  也不能问他几时回来,一问他也许永远不回来了。
  我情愿他这个电话打给别人。
  “海湄,她把一切给了我。”
  我没听懂,以为他说三小姐一直对他好。
  “她名下所有的产业,现在全归我所有。”
  这么慷慨!
  “我真的很难过,没想到她爱护我到底。”
  我也很感动,三小姐至死不渝。
  “我们之间……前生一定有什么瓜葛吧?”
  我终于说:“回来再讲吧。”
  又隔好一会儿,他才放下电话。
  第二天是个晴天。
  太阳淡淡地,不十分耀眼,女佣一见我出来,还是慌忙地放下帘子。
  我不知道国维几时回来,但道义上应当在家等他。
  有点黯然,各行各路已经有一段日子,没想到仍然关心他。
  做不做夫妻是另外一件事,总还关注对方,在一起生活久了,无法把我自他生命中抹掉,完全不留痕迹,我也是,还没有人发明那样的橡皮胶。
  然而我已不再爱他。他令我失望。
  厨子知他要回来,已炖下补品。厨房永远有只煤气炉子开着,三朵青莲色小小火焰,不是炖汤,就是炖药,发散着奇异的香味。不要掀开来看,吓死人,有时候是虫,有时候是兽龟,有时候是一堆乌龟壳,有时候是什么东西的尾巴。
  在我们家做厨子,也不是简单的事,男主人或许会炼起丹来,他们得权充助手。
  不是不歇斯底里的。
  整间屋子便是西方人心中神秘东方的缩影,墙壁都照着阴阳五行而建,窗台上挂着宝剑,房门上贴灵符,书架上搁着罗盘……我也是帮凶,不准拉开窗帘,怕声音,满屋铺着厚地毯,气氛更阴险。
  或许我就要离开这地方了。
  母亲有小额财产留给我,用以防身足够。
  或许我真要离开这里了。
  在出走之前,我先需要提起勇气。
  譬如说,打开所有的窗户。
  我敢吗?那么神圣不可侵犯永远关闭的窗户。
  又过了足足一日,国维才回来。
  这二十四小时当中,满以为有很多事会发生。玛琳,至少玛琳应当来找我,问我那日马路上,身边的男士是什么人。
  但她消失了,音讯全无,要不震惊过度,不知如何开口,要不就认为现在我已不配同她做朋友,离得越远越好。
  即使是朱二,也没有再出现。
  我站在窗前,不知是不是在期待什么。
  朱二是个功心计的人,在我没料到他会出现的时候,他一次又一次的给我意外,等到我有所盼望,他又冷下来。
  心理上,他已反客为主,现在变得我被动了。
  男女之间,爱管爱,欲管欲,始终如打仗。
  我牵牵嘴角,已经中了他的计,不得不步步为营。
  国维在深夜到达。
  月黑风高,我们家灯火通明,我穿戴整齐地迎出去。
  他劳累到极点,眼袋浮肿,头发花白,西装上全是皱褶,人仿佛比衣服还憔悴。
  他顺手把公事包交在我手上,便往沙发倒下。
  佣人立刻递上香烟毛巾。
  国维的排场是非常老派的,根本不像壮年人,我静静看着他,不是不认识他,但也绝不能联想他是我的丈夫,我不愿意。
  他擦完脸,打个呵欠,取过炖盅,喝两口汤,咳嗽数声,点起香烟,深深用力吸,烟尖端发出暗红的火星,他满意了,精神恢复了,吁出一口气。
  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发话,他说:“她留给我那么多,多得以后都不用再工作。”
  我没有置评。
  不做事做什么,像我这样,白天蜗在窝中,晚上出去麻醉自己?
  我自己不工作,但是挺看不起不工作的人,尤其是男人。
  我彻底失望。
  这个时候,他抬起头来,看到我穿戴整齐。
  “要出去?”他问。
  我摇摇头。
  “那么好,一起吃饭吧。”
  对于这个邀请,并不觉得兴奋。
  不知有多久没同国维一起吃饭,只觉得尴尬。
  他的心情显然很好,今夜他感情泛滥,心中一定在怀念往事。
  对他来说,三小姐是往事,我也是往事,于是连带也眷顾了我。
  我不想与国维吃饭,他一顿饭总有两个小时可吃,一边吸香烟,一边喝浓茶,他所喜欢的菜式大部分匪夷所思,我情愿自己吃蕃茄鸡蛋三文治。
  多年来做着不愿意做的事,难免神色怠倦。
  饭桌上国维絮絮说着他与邓家的轇轕:“她那几个甥侄简直当场拉下脸来,立即就生气。当年祖父分产业,他们还小,没有份,父母又身体强壮,好不容易得到个机会,谁知……”
  这些话,根本不应在吃饭台子上讲。
  他不自觉地笑了,不一定是因为钱,而是那个女子,隔了那些年,明知他负她,还死心塌地。
  这比服一剂补品还好。
  我暗暗叹口气。前夜听到他的电话,还以为当年的陈国维回来了。
  没有。
  我推开椅子站起来,说声“早点休息。”
  他一愕,“我还没有说完呢。”
  “你也累了,改天再说吧。”
  “是关于我同你的事。”
  我转身,国维不是要同我求婚吧,太滑稽了。
  我没有心情听下去。三小姐的宽宏大量益发显得国维小家败气,一生人都靠她成全,连她死了还控制他。
  “海湄。”国维叫住我。
  我没有应他,站起来回自己房间。
  推开睡房的门,黑沉沉的,一阵花香猛地扑过来,把我整个人笼罩住。
  我冲口而出:“朱二!”
  没有可能,他怎么会在这里。
  但感觉上我已经不是在自己家里,而是在朱二的酒店,由他陪着我。
  我站在房间中央,没有开灯,动也不敢动,像是一扬手便会碰到朱二身子似的。
  这是我自己的家呀。
  太厉害了。
  我闭上双目,降服在花香中。
  过了很久,灯亮起来,是国维,诧异地问:“什么花,这么香。”
  我睁开眼睛。
  这一瓶子花又比上次见的更大更多更白,这样的花,只有传说中巴格爹花园才有。
  我摘下一朵栀子,别在鬓边。
  只听得国维说:“你总还是喜欢弄这些花呀虫呀的。”
  我不出声,渴望他出去,熄掉灯。
  国维打开长窗,引人新鲜空气,花香更加浓郁。
  我走到窗前抬头一望,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
  国维存心要与我聊天,没想到他兴致好到这样。
  “下个月就二十七足岁了。”国维说。
  我还不知道他在说谁,唯唯诺诺。
  “有没有想过要怎么庆祝?”他问。
  是在说我。
  “啊,没有。”我如梦初醒。
  这瓶花是几时送来的?
  一整天我都没有出去过。
  这只庞大的水晶瓶子亦不是我家的,这么说来,他是连瓶带花一并差人送来的。
  怎么我不晓得。
  “——我想替你庆祝。”
  我回过神来,忙说:“不要,我不要。”
  “为什么?”
  “那边……刚去世,仿佛庆祝什么似的,你说对不对,别人说什么不要紧,只是自己也提不起劲。”
  他呆着,仰起头,像是一言惊醒梦中人。
  “怎么我没想到。”他说。
  他更没想到的是,我会说出这么得体的话来。
  有什么好庆祝,哪一日不好吃喝玩乐,何必定要挑自己生下来那一日。自幼不喜集体行动,是故厌倦过年过节,一窝蜂同时做一件事。
  今夜是个美丽的夜,可惜没有月亮。
  夜值得歌颂,夜风如丝幕罩身般舒适熨帖。
  我靠在长富边借清风花香,整个人陷入迷幻。
  国维还没有离开,他还没有说完。
  “这些年来,委屈你了。”
  我转过头去,“国维,时间不早,休息吧。”
  到底是个深谋远虑的人,“让我们结婚吧”这句话就在嘴边,也还忍了下来,他略一迟疑,回房去了。
  早十年八年,我也为“升级”努力过,尽量作成熟状,一副闺秀模样,后来厌倦了,名正言顺在夜间出动,避开一切见得光的人。
  现在终于有空缺可以补上去,我已完全不向往。
  第二天婉转向女佣盘问。
  “什么人送花来?”
  “一个穿制服的小厮。说是陈太太订购的,要搁睡房里,已经付过钱。”
  “几点钟?”
  “昨天傍晚。”
  “怎么没通知我?”
  “太太当时在书房正忙。”
  傍晚,他记得我,给我送花来。
  这样明目张胆,毫无顾忌,入侵我家。
  他人呢,人在哪里,人敢出现吗?
  我说:“下次有人送东西来,记得叫我。”
  佣人应了我。
  国维还没有醒,我在等待他醒以外的事。
  心神游出去老远老远,躺在长沙发上,耳边都是海涛声,浪拍在黑色的岩石上,白色的盐沫喷得一头一脑,可以舐食。
  但是他没有再来叫我。
  或许不打算再惹我。我的丈夫已经回来,正式与非正式,也是我的男人。
  傍晚,咳嗽声随着国维起来。
  女佣说:“太太,有人送花来。”
  还是花,我不敢相信,忙出去收。
  这次连盘带花,栽在泥里,花蕾很大很丑,而且垂头丧气。
  不必问小厮由谁送来,迅速给了赏钱。
  小厮却有话传给我:“这是昙花。”
  昙花。
  原来是它。
  大惊喜了,蹲下数清楚,一共两盘,每盘有五六个花蕾。
  没想到名花如此貌不惊人。
  等待小厮作出更多的交代。没有,异常俊秀的少年微微笑,恭敬地离去。
  我着人将花搬到露台树荫底下。
  心情异常激动。
  只有夜间才开放的花,花瓣白里透红,香沁夜色,难得一见。
  如平常一样,他没有留下半只字,亦无此必要。
  国维进来看见,“这是什么花,好丑。”
  我看他一眼,“昙花。”
  “啊是,是有这种怪花,晚上才开,那时人人都睡了,谁来看它?恐怕只有你吧,哈哈哈。而且听说开一两个小时就谢了,就这样短暂。”
  虽然国维毫不容情,且没忘记讽刺我,但他却正确地把花的特色说出来,同时也提醒我,受花者与花,可在晚间为伴。
  我深深感动,以手抱胸,说不出话来。
  “这样孩子气,如何当家?”国维说着走出去。
  他在追求我。
  他以传统的、含蓄的、苦心经营的手法震撼我。
  他目的已经达到。
  整夜我蹲在花旁,至夜完全黑透,一切喧哗告退,霓虹灯熄灭的时候,花苞如着魔般轻轻“卟”的一声爆裂,雪白的大花瓣卷开,奇异香气喷上我面孔。
  一朵继一朵,像是一早约好,不一会儿全部开放,我不再寂寞。
  把花捧在手中细赏,直至它们缓缓萎靡、沉落、消失,那么短的灿烂,而且不一定有人在旁欣赏……
  我在风露中立至天明。
  国维也没有睡,他在盘算如何接收三小姐的遗产。
  两人各有各的心事,不过还是坐在同一张早餐桌上。
  “下午我出去开保险箱,要不要一起来?”
  我摇摇头。
  “怎么,”他诧异,“不感兴趣?”
  “不是我的东西。”
  “你说得对,但是你可以借用。”
  我不再说什么,国维看轻了我,也看轻他自己。
  我不觊觎三小姐的财产,没可能。
  女佣把电话拉进来。
  我的心“咚”的一声。
  是周博士。
  他还要我等,越等得久,越是渴望。
  “海湄,你已爽约两次,又不来通知,没有事吧。”
  “啊没有没有,只是忙。”
  “今天来不来?”周博士说。
  “来。”我说。
  “那么五点见。”
  国维看我一眼,“那是谁?”
  “周博士。”
  他不出声。
  这一点点娱乐他是要给我的。
  隔一会儿国维说:“心理辅助相当有用,这一阵你精神较佳,白天也肯起来,酒也喝少了。”
  我一呆,“真的?”自己倒没留意。
  “也许因为压力已经减轻,”国维喃喃说,“她的去世成全了你。”
  不不不,完全不是这样的缘故,完全没有关系。
  我推开面前的杯子。
  稍后国维出去办事,坚持载我一程。
  我们两人坐在车后座,旁人看来,何尝不是出双人对。
  车子转了一个弯,本来这种大车最稳,乘客不应受影响,但国维趁势滑过来,与我坐得比较贴。
  真是反常,恐怕他的压力是真的减轻了。
  趁着另一个弯,我把身子让开,并且固定下来,把皮夹放在两个身体之间。
  国维没说什么,他比我先下车。
  到达周博士那里,着实松口气。
  把手袋一扔,踢去鞋子,往长沙发上躺。
  周博士笑,“当心你的随身物件。”她没忘记手袋里装什么。
  我只是笑。
  她看看地下:“这双鞋有多高?”
  “十公分。”
  “怎么走路。”
  我把头枕在手臂上,“会习惯的,从小做起,没有难事,久而久之,以为生活就是如此,不想反抗,无力改变,麻木之后,一切无所谓。”
  周博士不出声。
  “像你,生来自由,像我,成堆枷锁。”
  “我在听。”
  “母亲离家后,父亲急着找对象。”
  开了头,不知如何说下去。
  我叹口气。
  周博士说:“不想讲不要讲。”
  我呆着脸,看着天花板。
  继母还没有成为继母之前,已不喜欢我,她同我父亲说,看到我,活脱脱便像看到我母亲,简直同一个印子印出来那么相似。
  她诉苦,说我一点童真都没有,就会直着眼朝她瞪。
  那时还有这种后母,定要同小孩过不去。一共只两种做法,小孩选甲,她硬说乙对,小孩选乙,她又咬定甲才正确,有心找碴,小孩永远无法赢她。
  听上去不像真事,父亲打那时开始随意掌掴我。
  隔了许久许久,他去世以后,我才明白所以然。
  他并不是要打我,他要打的人是我母亲。
  我取过手袋,打开一只金鸡心,给周博士看里面的小照,“这是我母亲。”
  她接过。
  “天,”她说,“与你是同一人。”
  我低下头。
  “生命真苦,是不是?”周博士说。
  这话应该由我来问。
  “然后那件事就发生了。”
  “什么事?”
  我张开嘴,仍然说不出。
  “那时你多大?”
  “十五岁。”
  “父亲仍然打你?”
  “是。”
  周博士吁出一口气。
  “他掌掴我的脸,甚至不看着我的脸,我发誓,如果有谁再这样对我,我会杀死他。”
  我握紧拳头。
  周博士为我斟一杯威士忌。
  事隔多年,还这样恨,我悲哀地低下头,一点儿也没有忘怀。
  我把金鸡心收好,“我要走了。”
  “最近你比较忙是吧?”
  我点点头。
  “心中有冲击?”周博士试探地问。
  “你看得出?”我说。
  “不需要很精明观察人微的人也会看出来。”
  但是国维没看到,不知是幸抑或不幸。
  我起身,“我要走了。”
  “你说过要到我家来的。”她提醒我。
  “我一定会来。”
  “当心自己。”
  我牵牵嘴角。
  下得楼来,我暗暗留意那辆黑色房车,没有,两边路旁是空的。
  他在忙什么,好几日没看到他。
  徘徊一会儿,不得不离开。到家门,仍然没有看到那辆车,途中不停凝视倒后镜,一点踪迹也无。
  真不知他想怎么样。
  车子经过他的酒店,忍不住慢下来,驶人停车湾。
  手是颤抖的,心中暗暗叫:不可以这样做,不可中他圈套,不可自投罗网。但完全不听指挥,我把车停下来。
  白衣制服的侍役立刻上前来替我拉开车门,称我为陈太太。
  “朱先生不在,”他告诉我,“陈太太请跟我来。”
  跟他走,走到什么地方去?
  腿也干脆不听使唤,毫无尊严地跟着待役一路走去。
  走廊是熟悉的,已来过这里,知道它通向什么地方。
  “陈太太,”侍役说,“请稍候,我立即去联络朱先生。”
  他推开套房的门。
  那一瓶花仍然放在上次的位置。
  不,已不是数日前的花,这是他另外嘱人插的,人不在也当我在,天天供奉鲜花,我呆住了,心中滋味难以形容。
  侍役说:“朱先生每日亲自把花拿进来。”
  他等我出现。
  一切在他意料中。
  两颊连双耳热辣辣地烫起来。
  侍者替我倒出一杯酒,放在茶几上,恭敬地退出。
  我缓缓脱去手套,喝一口酒。
  要走现在还来得及。
  放下酒杯,拉开房门,走廊悄悄地无一人,匆匆急步走到门口,上车,逃似返回家中,心跳得像是要从喉咙扑出。
  国维还没有回来。
  看样子我只有自救,他是不会插手的了。
  女佣把昨日的花捧出来。
  我跳起来,“干什么?”
  “太太,新鲜的又送来了。”
  我绝望地走入房中,他没有放过我,这次的鲜花仍以白色为主,有些是根本没有见过的,可见多罕有,一条茎上连珠地长得十多二十朵,美得不似真的植物。
  放肆的朱二,登堂入室,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这大蓬花像是随时随地会得缠上我身来似的,令人坐立不安,地板似烫热,椅垫似是钉,终于找一拢头发,取了外套,再度出去。
  我把车子开得飞快,路两边的树直朝前窗压下来,根本没有想到是否危险,引擎咆哮着,风劲而疾,又回到原来的路上。
  朱二站在门口等我,他知道我会回去,如扑火之飞蛾,难逃冥冥中注定的命运。
  他手中握着血红的不知什么。
  下车看到,是我适才遗下的手套。
  他把手套放在唇边,耽搁一下,然后还给我。
  我慢慢穿起它们,单是他刚才那个动作,已经使我鼻子发酸。
  天又黑透了。
  他携我手,与我进去。
  接近了,我的脸颊刚到他肩膀,舒服地靠着他外套肩垫,不想离开。
  迎面而来的随从同他说,晚餐已经准备好。
  我得换件衣裳,自衣橱中挑出他为我置的宝石绿缎裙。
  整个饭厅只得一张桌子,灯光柔和,他把客人赶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侍候我坐下,两人都没有心情开怀吃。
  我讪讪地,一边面孔始终烫热,耳朵麻痒,紧张得频频喝酒。
  朱二伸手过来,为我整理头发,目光深深烙在我皮肤上。
  乐队奏起音乐,他邀我共舞。
  大胆地把我拥抱得紧贴他身体,我记得这舞步,极小的时候,母亲教过我跳,当她还没有背夫别恋的时候,母亲为这个家带来无数欢笑与温暖,她是个出色的女人,这也是父亲痛恨她的原因:得到越多,失去越多,愈更不值。
  十年前与国维共舞到如今,今日又用上母亲传授的功夫。
  最喜欢跳慢舞,一直没有机会。
  国维说过,在公众场所接吻拥抱皆不妨,最不雅观就是男女跳慢舞。
  今晚不怕,今晚没有观众。
  他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专等我来。
  我们跳了很久很久很久,乐队彻夜演奏?月亮升上的时候,他带我出园子。
  到这个时候,一切已经太迟,后果如何,并不值得计较,当年,母亲牺牲了我去追求这样一点点短暂的欢愉,我并没有子女,没有值得担心之事。
  我心内狂喜,若不做些反常动作,无法表达,于是和衣步入泳池,池水将衣裙泛起,招手叫他过来,他先是笑着摇头,我游至池边拉他落水,他在岸上捉住我双臂。
  趁势他拥抱我。
  在他的体温相形之下,池水冰冷,一冷一热之间,浑身麻痹,沉下水中,把他也一个筋斗带下来。
  这下水声惊动了侍者,他们轻轻出来张望一下,又悄悄退下,乐队仍曼妙奏出曲于,我打横浮在他身上,抬眼看去,星光灿烂。
  无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付出,我同自己说,这之后无论发生什么,我都愿意承担。
  我只知自己是个孤苦寂寞的女人,追求一点点欢乐,不算触犯天条,是人情之常,值得原谅,可以宽恕的。
  湿了水的衣服渐渐坠身,我俩缓缓没人水中。
  乐队在奏什么歌?
  噫,是“夜来香”。
  一个歌女穿着银光闪闪的衣服款款走出来,对我们视若无睹,唱出这首最最动人的歌曲。
  “我爱那夜色清凉,”她唱,“我爱那夜莺歌唱,……夜来香,我为你思量,夜来香,我为你歌唱……”她要拥抱着夜来香,吻着夜来香……
  我快活得笑出声来,踏着水向她招手。
  我大概是醉了。
  朱二把我自泳池拉上去,长缎裙湿了水足有十公斤重,我在池边除下它。
  他为我裹上毛巾衣。
  天已渐渐露出鱼肚白。
  做人,从来没有如今日这么快乐过。
  我没有回家。
  醒来时头发还是湿的,浸过氯,摸上去像稻草,打着呵欠,不理阳光,都要赶出城打理,现在一定要漂亮,漂亮有人欣赏,昙花有人欣赏,夜来香有人欣赏。
  打开门,守在外边的侍者立即说:“朱先生在办公,陈太太,我替你去叫他。”
  我笑出来,还叫我陈太太,这群人不知有否纳罕陈姓太太同他们的朱老板何以这般亲密。
  “不,”我说,“别打扰他。”
  “司机在外头伺候。”
  我摇摇头,“我自己开车。”
  侍者问:“陈太太,你还回来吗?”
  我侧侧头,微笑说:“或许来,或许不来。”
  公路上的风扑向我面孔,禁不住又一次同自己说:做人,从来没有这么快活过。
  终于回到家。
  国维在饭桌上,抬起头来,冷冷地发话。
  “昨夜在什么地方?”
  以前他从来没问过。
  “又同那班女人打牌?”
  我点点头。
  “就是蓝莉莉同赵玛琳她们是吧?”
  我又点点头。
  国维咕哝:“莉莉已经出了毛病,又听人说玛琳——”
  故意打断他:“蓝这个姓真是奇突,怎么会有人是蓝颜色的,你说。”
  顺手拿起碟子上一块排骨,咬一口。
  国维白我一眼。
  我勿去理他,看着手中的肉,“这是什么,”疑心起来,“这是什么,嗄?”瞪着国维,像是怕被他毒杀。
  女佣连忙趋前,“太太,这是糖醋小排骨。”
  我放下心来。
  国维啼笑皆非。
  过一会儿他说:“去,到房里看看。”
  看什么?可是那些白色的鲜花都成了精,活转来了。
  我推开房门。
  在床中央,摆着一只丝绒盒子,一看就知里头装着首饰。
  盒子款式古色古香,我即时明白,这是邓三小姐的遗物。
  忽然对她产生最大的敬意,这个女人,何等样的海量,明知陈国维是这样的一个人,明知东西落到他手中下场一定如此,明知他不会珍惜,明知白白便宜旁的女人,她不介意。
  人死灯灭,身外物落于何处,对她这么豁达包涵大方的人来说,并无分别。
  况且她爱他。
  我吁出一口气,陈国维一生有她那样的知己,不枉此生。
  我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条项链,晶光灿烂,密密麻麻镶着眼核大的宝石,许多人终其一生,也赚不回这样的一件装饰品。
  我没有取出比划,只把盒盖合拢。
  这是她的遗物,我不能收取。
  国维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不喜欢?”非常诧异。
  “不是不喜欢,戴上它,又仿佛对谁不敬重。”
  我把盒子放回他手中。
  国维又觉得我说对了,讪讪地不自然。
  “她会明白的。”他说。
  明白人总吃亏。
  “隔些时候再说。”
  “好吧。”
  我替酸痛的脖子按摩。
  “别跟她们玩得太疯。”国维警告我。
  邓三小姐去世后,他有着显著的改变,几乎隔夜之间,开始管我头我脚,为什么要急着表现男子气概?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我看着他。
  “玛琳出了毛病。”
  自从那日在街头撞见她之后,这人影踪全无。
  “什么毛病?”
  “老赵要同她离婚。”
  我怎么不晓得?愕然。
  “你天天同她们在一起都不知道?”国维疑心。
  我连忙把眼睛射向别处。
  “玛琳外头有了朋友。”国维说得真含蓄。
  我悲凉地牵牵嘴角,想笑又笑不出来,这间屋子容不得欢笑。
  怎么会有这么多寂寞的女人。
  她们从哪里来,又要回哪里去。
  玛琳没有找我谈,其实她可以相信我,或者同我一样,她不愿冒险,不愿利用友人的耳朵,她也只能找心理医生辅助。
  可怜的玛琳。
  我倒在床上,不知恁地,腮边的麻热还持续不退,像是在牙医处上过药,手拍上去都不大有知觉,只是烫。
  我昏昏沉沉睡去。
  最近很不能睡,每次顶多三四小时,随即惊醒,紧张得嘴巴发酸,又不知因由。
  国维终于出去了。
  我梦见自己荡漾在水中,波浪一进一退,身体也跟着摆动,我微笑,我要离开国维。
  一定得对他说。
  玛琳或许只打算出去寻找短暂的刺激,她没决心要离开家庭,我不一样。
  我没有家庭。
  国维不会改变,我永远是受他管制的小女孩,他没有把我当作过伴侣,我俩的地位不平等。我惊醒,梦中也充满生活的烦恼,这是成年人典型的梦。
  对国维来说,小孩子,只要给支棒棒糖,没有什么问题是不能解决的,大不了加一只氢气球,再间就不是乖孩子,要关黑房间。
  这个家多年来就是我的黑房。
  他已长年累月对我不予理睬。
  有我与没有我是完全没有分别的,我只是家里一盆花,还没有朱二送来的瓶花婀娜多姿,因已经摆旧摆残了。
  客厅是那间客厅,只得寻新的花。花还是那束花,只得换环境来挽回自信。
  我到周博士那里,向她宣布:“我决定离开陈国维。”
  她注视我,表情不变,眼神伤感。
  周博士是位保养得很好的中年女士,她有一双美丽的、非常能表达感情的眼睛,她说话不多,自然不会乱做表情,只有自眼神中捕捉她的心事。
  我冷了一截,“不赞成?”
  她不予置评,踱步至窗前。
  “周博士。”我走到她身后。
  她猛地转身,“你找到男友了?”
  我点点头。
  “从一个男人身边,走到另一个男人身边,没有男人,你不能活下去?”周博士有点激动。
  我非常意外,睁大眼睛看牢她。
  “离婚,我知道他不是你正式丈夫,可以有很多理由,但断然不能为另一个男人离婚。”
  我完全听不懂。
  周博士说得越来越快:“离婚,可以为意见不合,可以为追求更远的理想,可以作为一段感情的结束,但万万不能以它来换取另一个男人。”
  我默然坐下。
  她有点偏激,她们能干的女子都如此,她有她的道理。
  “是他要求你离婚?”
  “不不不。”
  “你处世不深,要事事小心。”
  我微笑。
  不可能,他干吗要害我,我有什么值得别人利用。
  周博士叹口气,“这个时候,一切已经沸腾,什么忠告都化为蒸气,消失空中,可是?”
  我想恐怕是的。
  我缓缓说:“我们还没有交谈过呢。”
  “什么?”
  “啊不对,我们有说过话,不过,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我是我。”
  周博士放弃,她把笔记本子合上,看着天花板叹口气,“女人!”
  “但他爱我。”
  “又是他告诉你的。”周博士点着头。
  “不,他没有说过,我感觉得到。”
  周博士笑,嘴角朝下,充满嘲弄。
  这时发觉她的态度像陈国维。
  我既好气又好笑,“如果你尝过蜜之味,你会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感觉有时候会骗人。”
  “能够因噎废食吗?”
  她看着我,视我如将溺之人。
  “一直以来,我都渴望被爱,这几个月中,我已向你交代得很清楚。造化弄人,往往一个人最渴望的东西,就是他永远得不到的东西。父亲不爱我,母亲不爱我,丈夫亦不爱我。我是人,我希望被爱,希望有人善待我,重视我、珍惜我,有那种感觉已经足够,毋需天长地久。你是不是把我当一个淫荡的女人?我是否过分?要不要遭雷殛?”
  情绪进入歇斯底里,痛哭起来,不知是高兴,还是悲哀。“你不明白,你不会明白。”
  她拥抱住我,“我知道,我是知道的。”
  哭过之后,精神比较松弛。
  周博士善待我,取得我的信任。
  她拍着我的肩,直至我不好意思,轻轻推开她。
  我带着肿眼泡离开。
  周博士说她明白,我不认为如此,她所理解的,不及事实十分之一,只有当事人才会知道其中苦涩,旁人哪有切肤之痛。
  踏出办公大厦,一心以为可以看到那辆黑色的车子,但是没有,它没在。
  他玩什么把戏?我的心牵动,从没见过一个男人有那么多的主意,件件新鲜,任何平凡的事到他手中,化腐朽为神奇,立即多姿多彩,宝光灿烂。
  他一字都不必讲,已经征服人心。
  还有什么花样?我已经团团转。
  带着轻松脚步回家,问女佣:“花送来没有?”
  她说:“太太,今日没人送花来。”
  没有?我正脱手套,闻言一怔。
  也许他想送别的,换换口味,怕我收花收得闷。
  “有没有电话?”
  “也没有。”
  “先生呢?”
  “回公司去了。”
  我说:“拉开窗帘,把所有窗户打开。”
  女佣睁大眼睛,只得照做。她找来同伴,一齐拉帘子,绒帘厚且长,要费一点气力,帘后还有永远不开的格子木扇窗,框角都锈住了,推不开,要用小锤子敲松,用力推出去。
  我坐在椅子上,观看这项伟大的工程。
  才开第一扇窗,阳光已经找到空隙射进来。
  震动过绒帘子,抖下灰尘,遇到太阳,一条光柱中无数小斑点争相飞舞。
  别说我不习惯阳光,连我家的帮佣也不置信太阳居然射进陈家客厅。
  一见阳光,才发觉屋子残旧不堪,地毯上全是迹子,根本不再是从前的紫蓝色,近家具的地方也肮脏得很,毛头全部被踩踏压平,不知恁地,没有阳光,便不发觉这些。
  墙壁也不行了,沙发背上一条油腻,一定是国维的头油。
  每次装修,纯为阴阳五行,与方位无关的东西,从来不去动它,用大块白布遮住算数,佯装看不见,眼不见为净。
  不知要逃避到几时。
  我抬起头,看见吊灯上积了厚厚的灰,佣人从来没想到要去抹一抹,因为主人家不在乎,她们何必操心。晚上亮灯,只以为幽黯别有情调。
  另一角更不像话,墙搬过了,墙纸打补钉,用几幅翻版画遮住。
  我骇笑,这就是我的家?住了十年,都没发觉它原来是这个样子。
  阳光真能把一切照得千疮百孔。
  我坐着的软椅,垫子亦已发霉,忽然觉得它触手潮湿,立刻扔到一角去。
  不能再忍受了。
  缘分已尽。
  我的面孔,不知我的脸在阳光逼视下是什么光景!匆匆回到睡房,大力扯开窗前一切阻隔,对牢大镜子细看。
  皮肤已经松弛了。
  缓缓抚摸之下,觉得它还算得光滑细洁,但已没有太多弹力,本来不应如此,还没有老,还不甘心,但长年夜间出动,酒灌得太多,心思访惶,都有影响,还可以有救,一定有救。
  一转头,看到身后那瓶白色的花。
  它已残谢,花瓣枯干,沾上棕色霉点。越是美丽,越不经摆。
  不过不要紧,毋需感触,他会派人送来新花,使之永生。
  走的时候,根本不需要带走什么,不欠国维什么。
  等他回来,即时要把握机会,同他说清楚。
  国维进屋,看到夕阳普照,发呆。
  “海湄,海湄。”他大叫。
  对他来说,我不过是一个名字,从来不是一个人。
  没有人发觉我的血肉,直到今日。
  “我有话同你说。”
  我望向他。
  近看实在是不行了。像一些中年艳妇。国维也喜日夜都戴大墨镜,企图遮一遮鱼尾纹与雀斑,更加会双眼无神。额头布着横纹,牙齿尤其坏,烟吸得太多,焦油积聚牙缝,所以他不爱笑。
  认识他吗?十年共处一室的人。
  我开口:“我先说。”
  “你有什么话要说?”
  国维不信洋娃娃也有发表意见的需要。
  “我决定离开这个家。”
  屋里忽然静下来。
  一圈阳光射在我脚下,随灰尘打转,我有点晕眩。终于说出口了,原来并不是太难,不过是一句话。
  内心很平静很麻木,不是要等国维批准,只是知会他。
  过很久很久,他问:“永远离开?”
  我点点头。
  他发火,大声说:“我问你是否永远离开?”
  “你看见我点头。”我不会同他吵。
  “到什么地方去?”
  “总有地方。”
  “跟谁?”
  “没有人。”我挺挺腰,倔强而镇静。
  “好,好!”
  再过半晌,他还在说:“好,好。”
  我的事已经完了,转头走开。
  他挡在我面前,“就是这样?”
  “我恐怕是。”
  “你同你母亲一模一样!”国维咬牙切齿地说。
  我没回答,他要侮辱我,激怒我,与我大吵。
  我不打算回敬。
  幸亏我没有孩子,她不必循我的老路,受我之痛,受我之苦。
  当然,也与我身受之狂欢狂喜无缘。生命是公道的,可惜无常。
  “十年了,”国维还要说下去,“十年了。”
  他浑身战颤,一双手尤其如此,右手食指指着我,我注意到他手指早为香烟熏黄,连指甲都是咖啡色的。
  他的反应强烈,超过我想象。
  “正想同你说,我们可以结婚。”
  不必,不不不,我不要同你生活。
  “到这个时候才放弃,是不是太笨?”
  “国维,我累了。”
  “海湄!”
  我退后一步,抓紧手袋,急急奔出取车。
  我要到老地方去清醒一下。
  驶车到酒店。
  走至套房门前,已有感觉,花在等我,音乐在等我,他也在等我。
  我推开房门。
  小客厅内没有花。
  发生什么事?这里每天都有花,不论我在或否,他都叫人把花放在茶几上,作为对我的尊敬。
  难道刚巧是替换时间?
  近露台的墙角有一只行李箱子。
  这表示有人住在这里,谁?
  是他。
  他搬过来了。
  我摇摇头,我一定要同他说,不能这样心急,我还未准备好,恐怕要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不想同人共住,我需要静下来重新思考,重新开始
  自幼与父母住,后来走人国维为我准备的金屋,十年后终于走出来,不想贸贸然重蹈覆辙。
  入睡房,看到他躺在床上,枕头压着面孔。
  怎么在这种尴尬时分睡觉?
  我轻轻拉开枕头,惊动了他,他张开眼睛,吓得跳起来,我一看到他面孔,也跳起来。
  谁?这是谁!
  金头发,蓝眼睛,这根本不是朱二,这洋人怎么会睡在这张床上?
  难道摸错房间?
  那洋人见到是一个唐人女子站在他床头,警惕之心去掉大半,对我笑起来,“好好好,原来是苏茜,好吗,苏茜?”
  我呆呆看着他,弄错了,这酒店一定还有一间类似的房间,我心急摸错地方。
  我转身便选,他自床上跳起来追我,赤裸裸,并没有穿衣服。
  我倒不是怕他,酒店是朱二的,每一个侍役都认得我。
  我伸手按铃叫人。
  洋人取过毛巾围上,“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叫。
  侍役闻声进房来,诚惶诚恐。
  洋人指着我问:“这位小姐闯进来要与我同床共枕呢,请问她是谁?”
  我也急急问侍役:“这外国人怎么在我房内?朱先生呢,把他请来。”
  侍役看着我,像是不认识我,一脸蔑视。
  我觉得不对劲,“朱先生呢?”
  平常他们只要一见我,便会主动去请朱先生。
  “小姐,”侍役怒目相视,“请你跟我来!”
  那洋人说:“我不介意,这么标致的小姐,不常遇见。”他摊开两条手臂,耸耸肩。
  我厉声问:“朱先生在什么地方?”
  “朱先生在纽约。”背后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
  我真正呆住。
  这是怎么一回事?他怎么会在这种时候跑到纽约去,况且一声交代都没有。
  怎么忽然之间,不过是数十小时之隔,这酒店里的熟面孔都不见了。
  “我是大堂经理,小姐,请你跟我来。”这个人的声音是冰冷的,“你乱闯私人地方,妨碍我们客人,我们可以召警将你拘捕。”
  我整个人都乱了,昏昏沉沉跟经理离开套房。
  到门口,忍不住转头望,一点都不错,白钢字擦得挣亮:二○七。
  这正是我那间套房。
  朱二为我预备的地方,橱里挂满我的衣服,说好永永远远属于我……
  我拧自己的面孔,这不是一个恶梦吧,怎么一切都变了,这像是聊斋故事,书生白天回头再来探熟悉的园子,只见荒芜的坟地,不不不,我要弄清楚。
  那年轻的经理让我坐下,给我一小杯酒。
  我茫然说:“我不是做生意的女人。”
  这是我第二次被误会。
  年轻人并没有反应过激,“小姐,”他客气地说:“这一点我也看得出来,但你是怎么闯到二○七号房去的?那外国人不认得你,你这样做,对自己也很危险。”
  我用手掩住脸,“可否让我借用电话?”
  “自然,请便。”
  我还记得周博士的号码,线路接通,只简单地说:“我在豪华酒店,出了点事,请来接我。”
  周博士像是听出事态严重,答应马上出门。
  我疲倦地问:“这确是豪华酒店,是不是?”
  经理答:“是。”
  “有没有一个叫朱二的人?”
  “有,”他耸耸肩,“人人都知道他是我们的老板。”
  “但是他人现在纽约?”
  “是,昨天飞走的。”
  “你不认识我?”
  “不,小姐,我不认识你。”
  “你现在打算怎么样?”
  “没有怎样,小姐,等你休息够,你可以自由离开。”
  “你不打算拘捕我?”
  “小姐,看得出你精神极受困扰,你还是等朋友来接你吧。”
  “放在二○七号房那些衣服呢,房间是几时租出去的?”
  “今晨,那位美国人刚下飞机,累极而睡,他很明显没有上锁,给你闯进去。”
  “但那是我的房间。”
  “你的房间?你并没有订房,我们没有记录,你怎么证明二○七是你的房间?”
  我呆着脸:“他说的。”
  “他说的?谁是他?”
  这一句话提醒了我。
  没有,他什么都没说过,他根本没有开过口,又怎么能把房间给我?
  一切都是幻觉,想当然,自说自话。
  不,不是一厢情愿,不可能,由他主动,绝对是双方面的感情。
  我已弄不清楚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只闻得耳畔嗡嗡声。
  这个时候,周博士赶到。
  她带着一个朋友,由他取出证明文件,同酒店经理说了几句话,把我带走。
  在车上,我什么话也没有说,紧闭着双眼。
  周博士问我:“送你回家?”
  “家,什么家,哪个家?”
  如果是,我已无家可归。
  我听见自己虚弱的声音说:“我回不去了。”
  “胡说。”
  她吩咐朋友送我回去。
  一路上她把我的头按在她肩膀上,轻轻拍打我手背。
  我向她断断续续地申诉:“他失踪了……为什么要这样做?刚开始,一直抗拒他,是他追上来,是他……”
  “不要急,慢慢同我说,有的是时间。”
  “不,我要找到他,越快越好,我要问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前后才一日一夜,事情来个天翻地覆,接受不了。
  “家到了。”
  “我不要回去!”
  “你需要休息,医生快来了。”
  “谁叫医生?”
  “我,海湄,你相信我,对不对?”周博士哄着我。
  我忽然醒过来,“我不是弱者,不需要医生,过一会儿就没事。”
  我挣扎着去按铃。
  “海湄——”
  “你们请回吧,谢谢你,周博士,谢谢你。”她与朋友交换一个眼色,无奈地在门口向我道别。
  我踉跄地回到屋内,一照面碰到国维。
  他意外之极,但没有忘记讽刺我,“咦噫!这是谁?怎么回来了,回心转意了吗?”
  我没有去理他。
  回到房间,案头上的白色鲜花已全部变成棕黑色的花干,腐烂的花根发出怪味。
  这是最后的一盆花,我的手不住地颤抖,这难道是最后的一盆花?
  坐在床沿,用手捧着头,根本不知何去何从,失去全部思考能力。
  国维进来问:“你决定不走?那对不起,我可要出去,约好几位年轻貌美的小姐,不好意思叫她们久候。”
  我瞪着他。只见他已经打扮好,新烫的头发摊在微秃的额角上犹如开了一朵花,佩斯李领巾打得如六十年代的男明星,加上永恒的墨镜,这个滑稽的人已约了更年轻的女孩子,是的,我怎么可以忘记他一直喜欢极之年轻的女孩,只有十五六七的黄毛丫头,才不会对他表示怀疑,才会使他的信心恢复。
  他朝我摆摆手,“再见。”他以胜利者的姿态离去。
  他以为我在外头兜个圈子,想清楚想明白没有地方可去,没有出路,所以回头,于是他能够变本加厉侮辱我——反正已经撕破了脸。
  我镇静下来。
  事情坏得不能再坏,路已走到绝处,反而无碍了。外头在下毛毛雨,一滴一滴似雪水般冷,天空是铁灰色,与我一颗心一般调子。
  我大笑起来,一直仰着脸笑,直至脖子酸软,佣人们吃惊,全部躲起来。
  疯了吗,真疯倒也好,然而没有,还得亲自把全屋所有的帘子都拉拢。
  同我一样,阳光只透进来一个下午,恐怕还是我们的幻觉。
  我会再见他,我会找到他,一定。
  谣言说,母亲病逝在精神病院,临终之前,她已经很胡涂,抱着一只枕头,频频叫“海湄,海湄”,但父亲没有告诉我,我是听别人说的,最后,也没有让我去见母亲。
  她死的时候,是一个人。
  父亲决意要她偿还一切,每一个仙,连本带利。
  在复仇的过程中,他毁了自己,毁了女儿,也毁了后妻。
  我想我得到父母的遗传各一半。
  第一个要找的人,是玛琳,很明显,她认得朱二。那夜猝然在街上偶遇,她的表情告诉我,她见过朱二。
  电话接通,听到我的声音无限讶异。
  我的嗓子干枯,强笑问:“还在家里?嘿嘿嘿,我也是,无处可去。”
  玛琳并没有像往日那般反应热烈,僵住在另一头。
  “怎么,我的玩笑过火?”
  “我不知你在说什么。”她冰冷。
  “喂,我是海湄。”
  “我知道。”玛琳不打算与我倾谈。
  “有什么不对,我得罪了你?”
  “对不起,孩子叫我,改天再说吧。”她挂上电话。
  我愕然。
  每个人都把背脊对着我。
  再找安琪。
  “玛琳怎么了?”
  “你不知道?对了,这一段日子你人在什么地方?”安琪连珠炮似,使我放下心来。
  “我到欧洲去了趟。”
  “怪不得,也不同我们打招呼就失踪。”
  “依你说,还得做广告?”装得这般轻松,好佩服自己,“玛琳不妙是不是?”
  “已经妥协了。”
  “怎么一回事?”
  “短暂罗曼史,被老赵发现,要同她分手,并且不准她见孩子,老赵本人异性朋友一箩筐一箩筐,但他不原谅玛琳。结果给她一笔钱,叫她走。”
  “什么!”
  “玛琳下个月去美国西部。”
  “独自?”
  “我不知道。”
  “怕是同男朋友?”
  “不大可能。”
  “她男友是谁?”
  “无人知晓。”
  “几时的事?”
  “去年夏季。”
  “我没注意到,你有无留神?”
  “我只知道,有一两个月的时间,她眼角春风,特别留意仪容。”
  “玛琳以后见不到孩子?”
  “离了婚可以探访孩子。”
  我说:“那不算太坏。”
  “如今法律公平。对,你呢,你怎么了,我们这四人都快散档,要不要出来?”
  我喃喃说:“安琪,玛琳为何要找男朋友,那么会赚钱的丈夫,有儿有女,还有她自己一档生意。”
  安琪笑了,声音如枭,“寂寞,海湄,你难道不觉得寂寞?实在不怕对你老实说,如果有人来追我,怕我也会把持不住。”
  我不再说什么。
  “上一次丈夫把你看仔细是几时,上一次你们把臂谈心又是几时,他有没有再次赞你的皮肤,他有没有关心你的哀与乐,你有否注意他打球次数增加到每周五次,而且不需球拍运动衣?”
  我闭上眼睛,豆大的眼泪不禁滚下来,鼻子似被人狠狠打上一拳,酸痛得要用手捂住。
  “海湄,你还要我说什么?莉莉走了,现在玛琳也要去,我不知是怕轮到我,还是希望轮到我。”
  她呜咽起来。
  “玛琳不肯与我说话。”
  “不会,她什么都告诉我。”安琪说,“她一直同你更亲密。”
  这里边有误会,正当我最需要她的时候,她疏远我。
  我缓缓说:“你们至少还可以回娘家。”
  “振作点,海湄,这种事不会发生在你身上,到底陈国维比你大二十岁。”她在那头擤鼻子。
  “我累了,安琪。”
  “好,休息吧,有空约我。”
  我缓缓放下话筒。
  只有一个地方可去。
  周博士总在等我的,当然,只要愿意付出诊金,心理医生还是不难找到,但她与我之间已建立感情。
  我跑到她办公室。
  博士看见我有丝高兴,“没事了?”
  我不出声,垂着头靠在墙角。
  “能出来就算好了一半,”她说,“去,去躺一会儿。”
  即使单是休息,也需要付酬劳,她另有一间小小的珍室,没有窗户,但布置得很舒服,按时收费。
  这种地方专为我这样的人而设,单靠我一人也还不够维持周博士的生计,到底这大城市里有多少睡不着觉、不开心的人?
  房内播放音乐,乐声使人想起整夜跳舞的情景。
  我实在滑稽,世上有那么多大事不住发生,此刻所想的,不过是拥抱与慢舞。
  有得吃有得穿,住洋房坐轿车还要闷到来做心理治疗,啊,可真活得不耐烦了。
  周博士进来,给我一杯饮料。
  “这是什么?”
  “你希望是什么?”她反问。
  “孟婆汤。”
  “不,这只是一杯牛肉茶,对不起。”
  她握住我的手,拍打它。
  “我该怎么办?”
  “我怎么能教你,你自己想怎么样?”
  “找到他,问他为什么。”
  “幼稚,海湄,幼稚。”
  “成年人会怎么做?”
  “他想要再见你,自然会找上来。海湄,你没弄清楚游戏的规则,就下场玩,蒙受损失,与人无尤。”
  “游戏,只是游戏?”我惨白地问。
  “黑色的游戏,你以为他会同你一辈子?”
  “我有什么不好?”
  她凝视我,“或者美丽的女人有资格比常人贪一点,但是海湄,当一件事完了,也就是完了。”
  “他会自纽约回来。”
  “他到纽约去了,哎?”
  我颤声说:“他所表露的感情不是假的。”
  “那是什么?”
  “我不知道。”
  “忘掉他,海湄。”
  “我不能。”
  “到欧洲去,每一个城市都有英俊的男人,你只要傍晚独自到大街去兜个圈子,便可找——”周博士说。
  “不!”我粗暴地喝止她。
  让周博士嘲笑我好了。
  我抓起手袋跳起来走。
  “海湄,它完了便是完了。”
  我转头大声说:“你救不了我,你眼睁睁看着我死,没有人救我,从来没有。”
  她的声音比我更大:“你得自救!”
  我拍上她办公室的门,那方玻璃震得要落下来。
  周博士追出来,我见她一脸焦急关怀,忍不住扑进她怀中。
  走廊里的人向我们投来好奇的眼光。
  “对不起,博士,对不起。”
  “回去好好休息,你累极了。”
  我独自开车回去。
  脚踢到门口,那盏长明灯黄色的光晕落在我头上,那一夜,他站在一旁做观众,我如一颗星般光彩。
  任何人都会爱上那种感觉,而希望得到更多。
  更多。
  才接近大门,已经听到人声沸腾。
  有人在屋内开舞会。
  门是虚掩的,一推开,暖气冲出来。
  一点儿都不错,客厅挤满人,都是时髦的、疯狂的、美丽的,正在搂抱、笑、喝酒,陈国维把家变成小型跳舞厅。
  他人在哪里,我也懒得理,但求钻进自己房间去。
  推开房门,只见床上堆满女客的皮裘及外套,并无我容身之地。
  我明白了,再笨也明白了。
  陈国维是要赶我走。
  照他的性格,断不会让我自由地来,自由地去。
  他的自尊心不允许他那样做。
  我必须走。
  我看进镜子里,照出憔悴的容貌,眼睛通红,脸色极之青白。
  半夜三更,不知怎么做,希望举步走进镜子里,通向极乐世界,永远不再出来。
  正在这样想,忽然看到镜里有人向我招手。
  寒毛直竖,尖叫起来。
  直到有人伸手搭在我肩膀上,才知道镜中不是鬼。
  是陈国维。
  他醉得很厉害。
  摇摇晃晃,用一只手指指着我,因无法瞄准我的鼻子,终于颓然放下手。
  我不怕他,从来就没有怕过他。
  我说:“要我走,不必装神弄鬼,只是别忘记,这屋子有一半是我的,给我那一半,马上走。”
  这是我所应得的,作为他的女伴十年,才获得零星酬劳,他不至于为难我。
  国维呆坐在床上,也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不知如何作答,他倒在各式各样的大衣上,顺手扯过一条玄狐披肩,遮住面孔。
  我刚要走,听得他叫我,“海湄,海湄。”
  “什么事?”
  他在狐狸毛底下发出声音,“我是否老了?”
  太诙谐了。
  一时间我忘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悲剧,仰面笑起来,但随即发觉笑声比哭声还要难听,掩住嘴巴。
  我也坐在床沿,因别处都有客人,无处可去。
  夜深,气温低,又没开暖气,觉得冷,拣了件灰色貂皮披在身上。
  只听得陈国维说:“不要离开我。”
  我一怔。
  接着他说:“桂如,不要离开我。”
  桂如是邓三小姐的芳名。
  醉酒的他忽然想起了她,原本应当使旁人感动,但是太迟了,她已年迈病逝,他也开始衰老萎琐,现在给人的感觉只是可笑。我转身。
  “海湄!”
  我开始发觉陈国维根本没有醉,他清楚得很。
  “明天我来找你,”我说,“与你把帐算清楚,记住,明日上午,你可别出去。”
  我又回到路上。
  那时候,他们管那种女人叫马路天使。
  我也是,开着车在路上到处荡。
  雾渐渐浓,停车在山顶看夜景。
  一直喜欢这山头下的灯光灿烂,十多岁时国维带我上来过好几次,每次都以为他会吻我,但没有。
  真是一个世纪前的事了。
  我把头搁在驾驶盘上,这里没有人看见,恐怕可以偷偷流一会儿眼泪。
  有人轻轻弹我的车窗,这是谁,我抬起头。
  是位年轻的警察,张望后座,张望我。
  示意我摇下车窗。
  “你一个人?”他问。
  我点点头。
  “夜深了,小姐,回去吧。”
  真舍不得离开,我属于黑夜,只有它才会安抚我,小心翼翼护住我伤口。
  警察先生欲语还休,终于说:“小姐,凡事不要想太多。”
  他关心人,因为他还年轻,我牵动嘴角。
  寒气越来越甚,我发动引擎,驶车落山。
  这次把车停在酒店外。
  下雨了。
  水珠逗留在玻璃上,每当有别的车子经过,车头灯射过来,一亿一万粒水珠就闪出亮晶晶光芒,同天上星斗一模一样。
  他的车要是出来,一定看得见我,再善忘也会记得我的车吧,他是下过功夫来的。
  两个小时后,我看到他的黑色座驾转弯进酒店,车中只有一个人。
  我仍维持着原来的姿势。
  又过了很久,他自酒店出来,我隔着车窗,等他走近,心不禁忐忑。
  待他接近,立刻发觉他不是他。
  来人是酒店经理。
  “早。”他说。
  天还没有亮,抑或已经亮了。
  我推开小小车门,看到天边的月亮淡淡的正准备隐去。
  “朱先生仍没回来。”酒店经理说。
  我没有出声。
  “我知道很难,但是陈太太,你还是回去的好。”
  他们都关心我,这个世界不是没有好人的。
  “我不能对老板有什么置评,否则饭碗堪虞,陈太太,你是聪明人,你当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噗,天破晓了。
  “看你在这里等真是难受。”他长长叹口气。
  我把车门关上。
  天亮了,我要回去,否则便会化为灰烬。
  家里聚会已散,一千平方米的地方似战场,女佣正在收拾。
  我回房间,床已空下来。
  佣人前来收拾残花。
  “不,”我说,“让它搁在那里。”
  每间房间找国维。
  他在书房,大字般躺地上,胸前一滩紫红色迹子,不知是什么汁液,看上去像血。
  十年前,他每天早上七时正起来,温习笔记,准备上庭。多少人说他是最好的,诡计多端,但不失大体。
  我也希望可以对他说,国维,你还没有老,国维,差得远呢。
  但我也已经失去柔情蜜意。
  这种情形见怪不怪,叫他也不会醒,只得等。
  等他打呵欠,伸懒腰,用热水敷脸,吸烟,咳嗽。
  我说:“把房子卖掉吧。”
  “人住哪里?”
  “再租新居。”
  “哪来钱?”
  “邓三小姐有留给你的。”
  “起码还要等一个月才有现款到我手中。”
  “那么大家等。”
  他沉默。
  “在这之前,未得我同意,请勿在屋内请客。”
  他苦笑,“对不起,昨日是我四十七岁生辰,恕我放肆了一下。”
  我别转脸。
  竟一点影子也没有,我比他更绝。
  “海湄,自此情况会有好转,我答应你——”
  “街上有许许多多年轻的女孩,国维,记得吗,我们也相遇在街上。”
  “谁说的?”
  “是真的。我犯了事,由外婆替我找律师辩护,辗转介绍,甫到你写字楼门口,已碰到你。”
  他低头猛力吸烟,“你还记得。”
  “当然。永远记得我不是好孩子。”
  “你只是没有机会。”
  “还在为我辩护?”
  “我总是关怀你的。”
  “算了,国维。”
  “你成年之后,要求越来越复杂,我无法再满足你。”
  忽然之间,他坦白起来,因为要分手,无所惧。
  “以前,一件小小的首饰,中午的问候电话,都能使你雀跃,后来你的眼神处处提醒我,像是在说,还有呢?海湄,没有了,真的没有了,我做不到,只好逃避。结果你终于要离开我。”
  他叹息一声,我麻木地坐着。
  “他是谁?”国维问。
  早三日我都会喜孜孜和盘托出,好使他知道,他不稀罕,可是有人重视我。
  但今日一切已变。
  我答:“没有人。”
  国维说:“也许,也许离开了我,你会再有新生活,你可以去上学,我替你补习——”
  我讶异地看着国维,他始终不肯让我长大,他不是没有爱过我,到此刻他还留恋于我的青春期,他只是不肯让我长大。
  他不懂得如何爱一个成熟的女人。
  我凝视他。
  他有点兴奋:“我终于说服你继母撤消控诉,这是我最得意的一件案子。”
  说服她,真不容易,她巴不得亲手把我钉死。陈国维的口才非同小可。
  但继母受创,我也受创。她的伤会得好,我的伤不会痊愈。
  国维越说越得意,“海湄,当年你是那么漂亮,一头天然鬈发,象牙般肤色,嘴唇像花瓣……真的,绝无夸张。我马上站在你那边。你,白雪,她恶后。”
  “国维,不要再说了。”
  “不,海湄,从头到尾,你没同我说清楚,整件事是怎么发生的。”
  “你是知道的。”
  “所有证供都由第二三署提出,你从头到尾没说过一个字。”
  我不出声。
  “十年了,还不肯对我说?”
  “没有什么好说的,事情很简单。”
  “事情并不简单。”
  “超过十年的事,我不想再提。”我站起来。
  “海湄,你也一直在逃避我,是不是?这十年来,你不肯把真相告诉我,我们之间的关系破败,这也是主要原因是不是?”
  “国维,你的雄姿,何不到法庭去展览?”
  他拉住我,“后来你对我疏远,故意在晚上活动,也是为这个结。”
  我提高声音,“把黑说成白,把白说成黑,是你的惯技。”
  “把你的版本说出来。”
  “让我走。”
  “海湄,你看多少心理医生都没用。”
  我甩开他的手。
  “也许只有完全摆脱这件事,你才可以获得新生,我也是这件事的一部分,所以你也要离开我。”
  “不!不是这样的,是因为你不再爱我,陈国维,不要再推倭。”
  “海湄,没有这么简单,你知道没有这么简单,归根结底,是什么引致我不再爱你?”
  我哈哈大笑,“那还用说,当然是我的错,国维,贤的是你,错的是我,算了,不要再讨论下去。”
  “海循,你不想接触现实。”
  “让我去吧,反正已经太迟了,让我去吧。”
  国维看着我,“这次我必不放过你,你一定要说出来。”
  他没有适可而止。
  我呆着面孔。
  那时父亲也是这样,要逼我开口说话,他把我拖到书房去,指着我,问我为何眼光怨毒,“你心中恨谁,说呀,说呀。”
  几次三番,我对牢镜子研究,并不觉得双眼有什么不对,既然生父不悦,就不再看向他。
  那也不行,仍然挨骂,“你不看我?吃我住我,不看住我?”
  他变得似一个老妇,嗜苏怨怼,责骂我已成为他每日之消遣,无此不欢。
  通常继母都站在一角,双臂抱在胸前,似笑非笑,像是明察秋毫,又像是事不关己,但实际上她在享受,享受每一分钟。
  住不下去了,我同自己说,住不下去了。
  打十二岁开始,就想离家出走。
  走,走到什么地方去?
  多希望可以快快长大,自学校出来赚钱,走得有多么远就多么远。
  十二岁开始就想离开这个可怕的家。
  也梦见过母亲来接我,梦总归是梦,渐渐梦境变为母亲持刀刺向我,害我的,不是她,还有谁。
  继母对亲戚说:“我怎么劝呢,哎呀,他那个脾气,你们都是知道的,不过也真亏得他女儿忍他,不简单。女孩子不要紧,长大嫁出去也就没事,父母再疼,也不能待家中一辈子。”
  然后详细地、绘形绘色地把父亲对女儿的痛骂体罚告诉亲戚。
  他们渐渐都不上我们家了。
  从头到尾,继母的小手指尾都没碰过我,她做得真好。
  恨她?并不。
  像父亲一样,我们只恨一个人。她身上背着这许多诅咒,终于满足我们的愿望,撒手西去。
  我对国维说:“改天吧,改天我告诉你。”口气如对周博士一样。
  “海湄,你无可救药。”
  “你到现时才知道,我以为你十年前就明白。”
  “你的脾气仍没有变,誓不低头,哎?”
  是,道气一泄,便一败涂地。
  “我们今早说的话,已比过去三年为多,”我说,“至于你要的答案,我不会给你。”
  “你一日不释我心中之疑,我一日不放你走。”国维认真地说。
  我大笑起来。
  “你不出去?”他问。
  去哪里?天长地久,谁陪我?
  我也问他:“你也不出去?”
  他搔搔头皮,“我也无处可去。”
  我苦笑。
  “海湄,你放心,我就快有钱了,我不会亏待你。”
  “我不要那个。”
  “你不需要做得像小说中纯洁的女主角,我唯一可给你的,也不过是钱。”
  他无法给我感情。
  多少次,在街头看到年轻人手持鲜红玫瑰花匆匆赶路,会得驻足呆视,感动得双目润湿。这花不见得是送给他老母的吧,当然是去奉献给一个扣住他心弦的女孩,情深款款,见花如见人。
  渴望太久,一旦有人付诸行动,震荡感难以形容。
  多么可怜与幼稚。
  经过这么多,情操还如小女孩,还是一点儿经验也没有。
  国维问:“要不要我出去才舒服?”
  “不,不必体贴,这里总还容得下两个人。”
  我躺在沙发上。
  继母也该四十多五十岁了,许多这样年龄的女性光鲜活泼,但她不行。
  我也不行。
  许久许久没有见她,这个人只剩下一个影子,模糊得不可辨认,只有在黑夜,她会复活作祟。
  房中的花完全干枯,成为一条一条黑色铁线。
  不能想象数日之前丰硕肥大雪白的花瓣,今日竟会变为这个模样。
  “太太,有人送花来。”
  “什么?”
  “有人送花来。”
  张大了嘴,愕然。
  但花一捧进来,就晓得不是由同一个所送,只是一般的玫瑰与丁香,形与色以及气势都相差太远,一看就知道是陈国维用来敷衍塞责的——你要?无聊归无聊,省得你吵,给你,拿去。
  这是嗟来之食。
  做错了,陈国维完全做错,他根本连花店这个电话都毋须打去。
  “太太,露台两盆花也已经枯萎。”
  “留着它们。”
  “明年花还会发?”
  不会。
  但仍然要留着它们。
  傍晚我出门,国维叫住我。
  他手里拿着我的长手套,碰巧又是鲜红色的。“套子里的人,穿上它。”他说。
  这令我想起另外一个人,他曾经吻这双手套。
  “每个晚上,足足十年,你到什么地方去?”
  国维终于好奇了。
  这几千个寂寞的黑夜,我得设法熬过。
  一边慢慢穿上手套,“这十年,我在外头生了五个孩子,夜夜去探访他们。”
  国维笑出来,不是不恻然的。
  悲哀,是不是?漫漫长夜,不要它它也会来,硬是逼你与它共度,天天如是。
  “你可以找些事来做。”
  一讲这个题目,又要暴露我的无能,能做什么?
  “今夜你去哪里?”
  “重要吗?”
  “我觉得不对劲。”
  “是吗,好灵敏的触觉。”
  他骂:“诅咒你!别再用那种腔调同我说话,无论怎样,我总值得一点尊敬。”
  我转头出去。
  人已着魔,无人有力拯救。
  我甘心这样。
  车子驶向酒店。我知道,什么都知道,理论上应当消失,退出,理论上这件事已告结束,完结。我是他已到手的玩意儿,不再稀罕。
  他是一名搜集者,情趣在捕捉的一刹那,一旦得到,味道尽失,他又开始追求另一名猎物。
  明白,再明白没有了,怎么会不明白。
  照理论,应当接受忠告,到外头去旅行,兜个圈,踏遍半个地球,回来忘得一干二净。
  照理论,不是做不到的。
  然后即使狭路相逢,也根本不必别转面孔,要有本事冷漠陌生地直视他,像完全不认识他,当他透明。
  理论上一切再简单没有。
  像我们说别人:“咦,这样的男人,早甩早好。”
  当事人无法依常理行事,伤心欲狂。
  于是旁人又劝他,“那个人给你的,很多人都可以给你,很多人都做得到。”
  可是当事人不要其他人。
  他陷入一种迷幻情绪,不能自拔,也不要自拔。
  什么引起这一切,没有人知道。
  忽然失去一切自制力及理智,向一条炽热的毁灭之路走去,毫无目的,毫无希望。
  像我一样。
  我闯进去。
  侍役拦住我,“小姐,今夜西餐厅停止营业。”
  是,我知道。
  里面只有一张桌子,两个座位,乐队只为一个客人服务。
  我推开他们。
  酒店经理出现,他一副惋惜的样子,张开双手,奉命挡住任何人。
  我心想,那日,当我坐在里头享受的时候,这位经理,不知有否站在这里,遣走不识相来寻人的女客。
  他低声说:“陈太太,请回头。”
  真是金科玉律,但如果你是我,到了这里,还回不回得了头?
  “陈太太,我的力气比你大,你进不去,别逼我动粗。”酒店经理说。
  我看着他。
  他挽起我的手,“来,陈太太,我陪你喝杯酒。”
  他听得里面有乐声传出来,这次是悠扬的华尔兹。
  经理孔武有力,把我扯出走廊。
  我双足不点地地被他拉走。
  “他有别的客人?”
  “陈太太,何必明知故问。”
  我不出声。
  “开心过就是了,你开心吗?”
  他凭什么劝解我。
  “很少人像你这样固执。如果你再出现。我们会请陈先生来把你带走。”
  他们有一整套规矩,什么阶段做什么事,都已获得明确之指示。
  但我没有丈夫,这次他们失算,我是无主孤魂,乏人认领。
  “回家去。”他再三劝说。
  他是个不错的年轻人,看得出是真正同情我的处境。
  我自手袋中取出钞票付酒帐。
  他变了色,失声问:“我看到的东西是不是真的?”
  我站起来。
  “陈太太,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岂在你管理的范围之内。”
  “天,你真是一位危险人物。”
  我离去。
  进来的时候没留意,现在看到门口停着一辆紫色的小跑车。车子不怎么样,颜色却并无分店,只此一家,好不熟悉。
  这是我朋友安琪的车子。
  一定要看清楚。
  我走过去,张望车窗。
  可不是,后座还搁着她儿子的绒线外套。
  她人呢,在里面同谁幽会。
  我有点数目。
  同样的背景,差不多年纪,非常的寂寞,都被他一网打尽了。
  我呆在路旁,手搭在紫色的车身上,过了很久,才转头回自己的车。
  转到俱乐部一个人呆坐。
  歌手在唱首法文曲子,一直说,爱我多些,爱我多些。不知对象是谁,如泣如诉。
  俱乐部在四十七楼,一大片玻璃墙,酒客如临空吊在半天,深蓝天空,密密麻麻是星。
  不要在晚上作出任何决定,晚上的意志力太过薄弱,阴与阳只一线之隔,等天明再说吧。
  天亮仍觉得是对的,即使错,也甘心。
  身边有个人说:“好吗?”
  又来了,又把我当夜莺。
  “不好——”我抬起来。
  “我会令你好过。”那人笑,露出深深的酒涡,雪白的牙齿。
  啊,他要做我的生意。
  我掩住面孔,什么,看上去有这种需求吗?己有资格召人服务了吗?
  “别怕,”他说,“听我的话就快活,我会教你,跟我来。”
  不行,这样子不行,至少要有一轮仪式,不能接受这样的买卖。
  “走开。”
  他扬起一条眉,“什么?”
  “走开,你遇上行家了。”
  他释然,笑起来,点着一支烟吸。
  “还不走?”我赶他,“生意都叫你赶跑。”
  “淡季,”他打量我,“再肯下本钱也难做。”
  我不响。
  “别拒人千里之外,来,我同你去散散心。”
  他一点自卑都没有,做出瘾来了,一副洋洋自得,工作娱乐不分。
  即使要买,也不会同他。
  我厌恶地别转头。
  他碰了壁,倒是不生气,“好,”他耸耸肩,“等吧,等你的梦想驾临吧,只怕届时你头发已经白了,梦也不认得你,哈哈哈哈。”
  他笑着走了。
  我悲哀,谁说他讲的不是事实。
  只见他朝一个银发的洋妇走过去,瞧,他今夜就可以圆梦。
  我坐到人家打烊。
  趁着清晨,到赵府去拜访。
  玛琳亲自来应门,一定是没睡好。
  看到我,她说:“今天不行,今天孩子来看我。”
  “只需十分钟,”我说,“你放心。”
  “他们就要来了。”她无奈地拉开门。
  “玛琳,我们曾经是老朋友。”
  “进来吧。”
  客厅中的家具已搬走一半,只剩下笨重的沙发,茶几,一些用旧了、不值钱的东西,像玛琳本人。
  我自顾自坐下来。
  “我们很久没见面,为什么?”
  她吸烟,“发生这等事,理由尚不够充分?换了是你,还会不会有心思打牌看戏。”
  “还有其他的原因吧?”
  “海湄,既然我们是朋友,你当可怜我,放过我。”
  “只有一个问题。”我恳切地说。“海循——”
  “你不用开口,你只要点头或摇头。”
  她长长叹息一声。“海循,你真笨,像头驴。”
  “是的,玛琳,你说得对。”
  “你要知道什么?”她用背对着我。
  “玛琳,你的朋友,是否姓朱?”
  过了很久,她的头轻轻点一下。
  明知答案如此,由玛琳亲口证实,也不禁震惊。
  “后来,老赵知道——”
  “海湄,请走吧。”
  她拉开大门。
  “玛琳。”
  “求求你。”
  “我们不再是朋友?”
  “我想重新开始。”
  我垂下眼,离开赵宅。
  在门口,刚巧碰到司机送她的孩子来。
  她同小孩拥抱,不再理睬我。一切都会过去的,她还是他们的好母亲,此刻她有迫不得已的苦衷。
  同我母亲一样,只是母亲没有回来。
  玛琳偕孩子进屋内,关上门。
  友谊就是这么简单。
  你有空我有空他有空,便团结做起朋友来,什么话都可以说,一旦出事,即时各散东西,谁会来接烫山芋,从此成陌路。
  一般女人,到这个时候,都会含羞隐退,躲得远远的,而我还坚持出丑。
  一在咖啡厅坐下,就知道会有人招呼我。
  但没想到会是他本人,一时不知是幻是真。
  晨曦沐浴在他身上,在他头上肩上圈出金光。
  他拉开椅子,坐我对面,满以为他脸上会露出夷然蔑视,但是没有,他很沉着。
  他的假,胜过很多人的真。
  看着他已是一种享受,这几日来的仿惶不安一扫而空,忍不住伸出手,为他深色西装袖子拈去一斑灰。
  他也在看我,眼神非常无奈,他该开口了吧,然而他已经告诉我,下去也是没结果,他不会被一个女人缚住,他要求我停止。
  通常是登徒浪子不放过良家妇女,需索无穷,现竟然刚刚相反。
  他坐着喝了杯咖啡才走,短短时光,使我认为先头委屈不算一回事。我目光跟随他直至他身形完全消失,然后把头枕在双臂上。
  “朱先生不打算再见你,请你以后别再上这里来。”
  我不出声。
  “这是最后一次,”来人叹口气,“陈太太,你把事情看得太严重了。”
  是那位经理先生。
  我抬起头,微笑,“你真是噜苏。”
  他呆视我,过一会儿才说:“如果我是他,我就接受你。”
  “告诉我,你们如何遣走赵太太,叫赵先生来带她走?”
  他不敢回答。
  “这么多女人,每个都麻烦,都叫你们伤脑筋是不是?”
  “也不是那么多。”
  “光是我朋友,已经数得出好几名。”
  “陈太太,我送你走。”
  “我明天再来。”
  “酒店自明天起维修。”
  “为着我?”
  “重修日期在一年前已经订妥。”
  “那我到赌场去找他,我们本在那一处邂逅,那里的客人更多,场面更大。”取起手套,“再见。”
  到门口,碰见国维进来,他一脸恼怒,四处张望,显然是在寻人。
  他们还是把我男人叫了来。
  我朝国维招手,“这么巧,约了人?”
  他呆住,叉着腰,到处打量,什么也没看到。
  “你来这里干么?”他责问。
  “我天天都在这里,你不知道?”
  “有人通知我,说你在此闹事。”
  “现在你看到了,”我冷冷说,“谁在闹,闹什么?”
  “回家再说。”
  他拉着我,挟持我上他的车。
  “这种神秘告密电话怪得很,我不喜欢。”
  “我也不喜欢。”我挣脱他。
  “海湄,最近你搞什么鬼?”
  “已经不是你的事了。”
  “我仍然肯照顾你,要是你愿意,一切可以从头开始。”
  “从头来?”我仰起头想了很久,凄凉地说,“太迟了,我不要从头开始。”
  “傻瓜,不是从小女孩开始,从好处开始。”
  我大惑不解,“可以吗,可以把人生好的地方一片一片抽出来,再活一次?”
  “怎么不可以。”
  又想了很久,仰起头,“但是我生命中没有发生过什么值得重活的好事。”
  国维面色大变,这等于把他与我的一切全盘推翻,我不是要激怒他,只是说出心底里的话。
  过了很久,国维说:“酒店不是单身女子出入的地方。”
  “我并非单身,你不是来接我?”
  国维看着我,我避开他目光,他伸手抚摸我的脸,我用手挡开他。
  “应该同你结婚的,”国维喃喃自语,“你会好过些,但是她久病缠绵,怎么说得出口。”
  “开车吧。”
  “你还年轻,你可以等。”
  忍不住要说:“最要紧的是,对陈国维本人没有丝毫损害。”
  “可是我把你自家中带出来——”
  “谢谢你。”
  “那时你父母不容于你——”
  我打断他,“够了,国维,我记得,这一切我永志在心,你不用一次一次又一次地提醒我,我怎么会忘记,这是我用十年时间换回来的。”
  我拉开车门,已经非常不耐烦。
  “我们走吧,别站街上算旧帐。”
  我已经发动车子,他仅来得及上车。
  破口大骂,“你想谋杀我?”他抓着我的肩膀,摇我。
  车子左摇右摆,惊险百出,对路的车辆大响其号,一连串似雷震般。
  真不知道谁想谁死。
  我一踩油门,车速骤增,他才不敢胡闹下去。
  这是他第一次对我动手。
  “他是谁,说!”
  真无聊,完全同陈腔滥调一模一样。第一件事,要知道他是谁,获知姓名之后,第二件事是亲自现身去谈判。
  总不能脱出老套。
  当然不会期望他会伸出手来,微笑地说声“祝福你”,但始终希望他会大方地让出他视作敝履的女人。
  “减低车速!”他命令我。
  车子似子弹般往家射去。高速引起的快感一向令人着迷,我从中获得勇气。
  他害怕,端坐,不敢动弹。
  第一次,我居然控制了他。
  待在车房门口把车停下来,他已被冷汗湿透,下车都有困难。
  我冷冷说:“没有第三者。”
  这是实话,没有人要我,但这不表示我不能离开他。
  到周博士那里,每次都想诉尽委屈,每次开不了口。
  她要求我坦白,否则不能帮我。
  “其实海湄,你什么都没对我说过。”
  “这不是真的,我已说了许多。”
  “是吗?”
  “多于一切人。”
  “我这相信。”她微笑,“你的感情生活如何?”
  “我没有感情生活。”
  “你是一个传奇性女子。”
  “在哪一方面来说?”
  “第一次见面,就觉得眼熟——在什么地方见过呢,想了许久,终于有了眉目。”
  我不出声,她心绪真清。
  “那件事其实并没有闹大,当时你年幼,报馆也不能刊登姓名,但因职业的缘故,我特别留意这件案子。”
  我反而轻松,她什么都知道,就省下我一番唇舌。
  问她:“是几时把我认出来的?”
  “当你说,你父亲恨你的时候。”
  “那不过是我第三次见你。”
  周博士微笑,“你的悲剧性格已活灵活现。”
  我等待她说下去。
  “一个人年纪大了以后,学会妥协,无形中消除压力,对稳定精神很有帮助,你不但没有学会看化,反而更加固执,这就是悲剧性格。”
  她的分析或者是对的。
  “逢场作兴的乐趣,就在逢场作兴,对方根本没有心理准备同你苦恋,你若强制执行,当然自讨没趣。”
  她说得再明白没有。
  “为什么不随遇而安呢,你看我,无论得到什么都一样高兴。”
  我听不进去,但是尊重她,“你读书多,见识广。”
  “不,我学了乖,不想难为自己。”周博士说。
  我叹口气,自己斟杯饮料。
  “小时候的理想,达不到十分一,但现在一支好听的曲子,一场值得看的电影,都能令我高兴。”
  “但快乐吗?”
  “生活的精粹不在大上大落,慢慢你会知道。”
  “许多宗教都是这么说。”
  “可愿意跟我学习?”
  “只怕不是个好徒儿。”
  我想说的,其实是“怕无药可救”。
  “少年时期,生活上的不快,的确会留下烙印,且说一个故事给你听。”
  她踌躇一刻,我立刻知道那是她自己的故事。
  果然。
  “小时候,家境十分差,小孩子完全没有奢侈品,连吃一块巧克力与看场电影都是难得的,要什么没什么,大人也不以小孩为重。隔壁有位小朋友叫姚娟娼,拥有一串水晶珠子,我没有,一直渴望。成年后,便染上收集水晶珠子的习惯,足足买了几百串,几时你来,给你看。”
  我非常意外。
  “本性驯良的人,早就把这样的小事给忘了,但是我没有,固执地永志在心,三十年了,还记得她叫姚娟娟,真比你还可怕,是不是?”
  我笑出来。
  “所以说,教训别人是容易的。”
  我安慰周博士,“你也只不过是对水晶珠看不开。”
  周博士真是一个非常有人性的人,她会帮到我。
  “我们心底,总有一个黑色的,小小的,不为人知的斑点。”
  “我那个斑点,并不小,非常黑,不止一串珠子那么大。”
  “也都是过去的事了。”
  “它一直没有过去,一直活在我心中。”
  “真可怕。”
  “背着那么一个噩梦,其实不可能做一个正常的人。”我说。
  “你做得不错。”周博士说。
  我记得,事情发生在一个阳光普照的下午,从此之后,对日光有出奇的畏惧。
  “那日,是什么令你忍无可忍?”
  “没有什么,不过骆驼背上最后一条稻草。”
  “现在没事了,你现在可以说了。”
  “我想除掉她,把一切的耻厚也一起除掉。”
  “那日她做了什么?”
  那日?
  那日我换下校服,打算与同学去看电影,走到门口,被父亲叫回头,因怕他不给我去,故此站在大门口,看他有什么吩咐。
  父亲没有说话,只是呆视我,碰巧我作贼心虚,因贪好看,打散了长发,没有梳辫子,怕他责骂,心中忐忑。
  骂不要紧,我只想出去看一场电影散散心。
  就在这个时候,继母走过,看到我们父女对峙,呆了半晌,用她一贯邪恶的、幸灾乐祸的语气说:“像,真像,活脱脱是妖孽。”
  父亲听了,便到房中去取了把剪刀,按住我的头,要绞我头发。
  我本能地挣扎,他便掴我耳光,一下又一下,头发已被绞下一大络来。
  本来这一切都是家常便饭,但是电光石火之间,年轻的我决定一了百了。
  我轻轻地告诉周博士:“我发力自父亲手中夺下剪刀。”
  我抬起头,看着窗外的天空,一刹那又似回来了,像是一直没有过,我仍是无助的女孩,随创造者宰割,他造了我这么一个人出来,又要毁灭我。
  我夺过剪刀,插向继母。
  她还在笑,丝毫没有防备,刀尖插入她胸膛,清楚地听到裂帛之声,她的笑意一时无法收敛,仍然滞留在面孔上,表情之诡秘,观者永远无法忘记。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
  周博士问:“武器为什么插向她?”
  “迁怒。当时太年轻,只懂得迁怒他人。其实百分之一百是我父女俩的事。”
  “算了。”
  “你不帮她?”
  “她的伤口会愈合,你的永不,你说我帮谁?”
  “她为何那样对我?”
  “她恨你。”
  “为何?”
  “一则你个性也不是太可爱,二则她胸怀妒忌,三则她愚蠢。”
  我发呆。
  讲得再清楚没有,周博士确有道理。
  我说下去:“一刀之后,觉得还不够,把剪刀用力拔出,还要刺第二刀,父亲根本呆了,没人阻住我,但那时大量的血自她身体喷出来,胸前乌溜溜一个洞,一股血泉,汩汩涌出,一下子把附近所有的东西染红。”
  但她还站着。
  肌肉已经僵住,那笑容始终不灭,可怕如鬼魁。
  我一直拿着凶器,直到警察上来。
  紧急电话是女佣打出去的。
  “这么些年了,从来没有对人家说过:我一点儿不后悔,真是值得,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看到血的一刹那起,我不再仇恨她。”
  周博士摇摇头,“这种事,原来是可以避免的。”
  “避到哪里去?你肯不肯收留一个十多岁的怪女孩?”
  她叹息一声。
  “伤者没有死。”
  “我知道。”
  我却死了。
  周博士的表情充满怜悯。
  真的,我自己知道,以后没有在阳光底下出现过,直至遇见了他。
  “我是个歹毒的人呢。”
  周博士在踌躇。
  “一分钟也没有内疚过。”又加一句。
  “好了,把什么都说出来,有没有舒服一点?”
  我摇摇头。
  “你可以天天来,说上一千次,倾诉有抒发作用。”周博士说。
  我还是摇头,“会有帮助吗?”
  “肯定有。”
  “我愿意相信。”
  但心中却没有信心。
  我站起来告辞。
  “你到什么地方去?”周博士关心我,拉住我的手。
  我茫然说:“不知道。”
  “我总是在这里的。”
  “谢谢你。”
  秘密倾吐之后,更加空虚,在周博士心目中,这件事也不见得独一无二,有心理病的人日日在她面前穿插打转,什么稀罕的故事她没有听过。
  当年的检察官是位小姐,充满灵魂爱心以及工作的热忱。
  她问年轻的我:“为什么要伤害他人身体?”
  我冷冷答:“我要挖出那人的心,祭我亡母。”真戏剧化。
  他们大惊失色,召了心理医生来与我谈话。
  不是吗,虐待我,唯一痛心是我生母,间接就是侮辱我母亲,非要为她报仇不可。
  这使我律师忐忑,一个精神不正常的未成年少女,很难人罪,诚然,但是我的镇静,又不似精神错乱的人所有,他只好等待医院的报告。
  陈国维在这个时候,进入我的生命。
  外婆把他带来。
  我也记得那一日,已经十一月了,天气出奇的暖和。
  我在女童院内受监管,穿着他们发下的袍子,已经放弃一切,睡醒也不起床,拖我也拒绝起来。
  同房的女孩巴不得到操场玩,我一个人在房间里,陈国维在背后叫我。
  “海湄。”他的声音有一股魅力。
  我犹疑一刻,转过头来。
  看到他穿着深色的西装,英俊、温柔、坚定,在那一刻起,我决定信任他。
  女人常犯这种错误,毋论年纪,她们的直觉总是欺骗她们。
  陈国维在那一次确实救了我。
  我认为没有选择,外婆已经年迈,而他肯安置我。
  其实路是人走出来的,本可以用母亲留给我的款子继续读书,住在宿舍中,挣扎向上,做一番事业。
  但那时没有人教我,指给我一条明路,我从来不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因循到今日。
  酒店歇业,我到附近的沙滩去。
  星期一的大清早,周海湄居然在太阳底下出现,坐在帆布椅子上,看那碧蓝的海。
  一对青年男女躺在沙上,半截身子浸湿,穿一式的毛衣短裤,是热恋中的情侣,紧紧地拥抱,不断接吻,世界再也没有其他,也不必要有其他,神仙不过是这样罢了。
  整个小小私家海滩上,只有这么三个人。
  众人都上班去了,为何这一双男女不用工作?他们是否故意告假来温存,抑或日日如此悠闲?
  他们这样需要对方的身体,活着就是有这个好处,身体是柔软的,活动的,温暖的,抱上去感觉良好。
  “海湄。”
  真不相信,国维竟追到这里来了。
  我抬起头,不,来人不是国维。
  他开口说话,他竟然重新开口说话。
  因为太过诧异,我也大方起来,“我以为你怕我,不肯再见我。”
  他坐在我身边,双臂抱着膝头。
  “你并不觉得意外?”他看着海。
  “你一定会得再出来。”我看着那一男一女。
  “为什么如此肯定?”
  “我不止欠你一点点,你也不止欠我一点点,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他讪笑。“这次弄假成真了。”
  据说总是这样的,当事人永远相信他是全人类最潇洒的一个,事发后可以轻松地拍拍手离开现场,一点儿蛛丝马迹都不予留下。但不,结局永无如此理想,结果往往凌乱一片,脱不了身,当场受捕。
  “我怕你再来,又怕你不再来。”他说。
  “你认为我会不会再来?”
  “我不知道,你会不会?”
  “现在已没有必要告诉你,说我会来,你变得白等,说我不来,又怕你不甘心。”
  “没想到你这样懂得玩这个游戏。”
  “这还是我第一次玩呢,而且到此为止,已经不好玩了。”
  他同意,点点头。
  我说下去,“在还没有认真的时候,最好玩。”
  我在一次又一次回头找他时,已开始认真,一个人认真,而另一个不,尚能玩下去,待他十分钟前开口同我说话,两个人都认真起来,游戏宣告结束。
  “你打算离家?”他问。
  “那并不算是家。”
  潮水涨了,那一双恋人几乎全身陷入水中。
  水在这种天气应是冰冷的,但热恋中的人根本已失去其他的感觉,他只有她,她也只有他,世界仍然丑陋绝望,但不要紧,他们活着是真正活着,一个人的生命突然有两朵燃烧的火花,烧进心里去。
  我羡慕得眼睛发绿。
  “看见没有?”
  他点点头。
  我感喟,难怪日后受罪也值得。
  我看着他,“你也可以令我真正地活一次。”
  “今夜。”
  “你也喜欢夜?”
  “但今次必须是个夜晚,你到酒店来,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现在不能看?”
  “必须要在晚上。”
  “是什么?”
  “过几个小时你会知道。”他微笑。
  他的游戏项目真多,但即使不住地玩,终有一日会玩完,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我太爱玩了,除去玩,什么都不会,一点儿别的选择都没有。
  “我来。”
  “午夜。”
  “不见不散。”
  他没有即时离开,仍坐我身边,那古怪的缄默已经回来,下巴抵住膝头,他不再说话。
  那一男一女已向海中心游出去,似海鸥一样,只余一小点。
  “他们会回来吗?”
  他没有回答。
  这样烫热,能够冷却一下,也是好的,怕只怕卷土重来的时候,更加不可收拾,有燎原之势。
  我想起来,“酒店不是在装修吗?”
  一回头,他已经离去。
  我还看得到他的背影,白衣白裤,手插在袋中,并没有胜利者踌躇满志之态。
  就是他,他使我兴奋、意外、快活、刺激,所以我眷恋他,苦缠着他。
  今夜我们将进人什么样的世界?
  天气是有点冷了,穿着绒线手套,还觉十指冰冷。我朝手心呵一口气,是太紧张了。
  帆布椅真舒服,实在不想起来。
  恋人还未回来,像是已在浪花中消失。
  太阳隐没,紫灰色的天空有点阴凉,我站起来,没发觉潮汐已浸至足踝,一双布鞋湿透。
  老了会风湿,但我怀疑我们这一票人是活不到七老八十的,真好。
  我回家。
  满以为陈国维不在,但偏偏他没有出去。
  故意避开他,他走到客厅,我躲到房间,他才在走廊出现,我逃人工作间,躲无可躲,只得往露台站着。
  最后我问:“你怎么不出去?”
  “这是我的家,我爱怎么就怎么。”
  走火入魔之后便会这样,你说东他说西,一定要事事作对。
  忽然之间心头一震,我知道他像谁,他似我父亲,用他全部的时间精力来与我作对,眼睛忘不了盯住我,偷偷监视我,永不放过。
  一直以来,我都觉得背脊有两个洞,是被父亲的目光烧出来的洞,血肉模糊。
  如今这一对怨恨的眼神又回来了,触着旧伤口,比从前更痛。
  朝天叹一口气,这样的日子还怎么过?
  “国维,我要同你分手。”
  他不出声。
  “我们并无正式结婚,也无孩子,分手没有麻烦,毋需手续。”
  “你想抛弃我。”他冷冷说。
  “你是陈国维大律师,此刻季子多金,别人定当是你甩我。”
  他最要面子,替他解决面子问题,一切好说话。
  “他是谁?”
  “我只想出去找一层小小的公寓,从头开始,过新生活。”
  “做新女性?哈哈哈哈。”
  开始了。
  开始用刀互砍,什么言语都能刺入对方的心,就说什么话,讽刺、侮辱、恶骂,无所不至。
  我不会反攻。“无论怎么样,我们之间完了,找到地方就搬出去。”
  “然后不住地找男人,一个接着一个,等到年老色衰,用钱来买?”
  我要避开他。这样越说越僵,一点益处也没有,但他不住嘴。
  陈国维在我身后说:“同你母亲一模一样!”
  我缓缓转过身子,“你别牵涉到我母亲,有人试过在我面前侮辱她,结果得到什么结局,我想你应当最清楚。”
  他嘿嘿两声,“恐吓我?”
  “不,”我低头说,“不要逼得我太尽。”
  国维不语,有点恐惧。
  太像了,太像父亲那复杂的情感,不舍得,又憎恨,巴不得我离了跟前,又怕寂寞,脚底随他呼喝的小叭儿狗要走,走到哪里去?简直不可思议,找到别的更好的主人了嘛……
  我掩上双耳,轻轻说:“不要逼我。”
  夜深,锁在房里打扮修饰。
  抓起手袋,轻轻自露台爬出去,可惜在一株棘杜鹃处钩破了丝绒裙。
  耸耸肩,不敢用车,怕引擎声惊动陈国维,一直步行出去。
  到大路,突然有辆车用低灯着牢我闪两闪,一转头,心中一喜,果然是他。
  像是怕吓着我,他把车子慢慢驶过来。
  他的目光也是难以形容的,仿佛见到的是一只鬼,不是我。
  这只鬼还是拉开车门,上了他的车子。
  他把头搁在驾驶盘上,看着我,像是自言自语,有一股茫然,他说:“我一向是不回头的。”
  这次是为什么破例?
  他喃喃地说下去:“而像我这样的人,是不懂其他的。”
  他把车子开出去。
  而我,也明明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不过丝毫不介意,一点儿不抱怨,也绝不记恨,因为他能给我今夜这般的乐趣。
  两个邪恶的人,在黑夜中偷偷活动。
  到达他的地方,发觉职员全部换过,他那好心肠的经理呢,也撤了职吗?
  许多陈设都变了款,地毯及墙纸灯饰也是新的。
  很好,没有不愉快的记忆。
  他带我到一个新的跳舞厅。
  “乐队呢?”没有音乐怎么行。他指指桌上一只小小的无线电。就是它?
  他把它旋开,先听到毕剥的电波杂音,然后逐个电台挑选,新闻报告,不行,广播剧,也不行,访问明星谈心事,不恰当,终于有一个台在播轻音乐,他把无线电调校到好位置。
  舞厅尚未全部装修妥当,许多部分用大张白布遮盖,空气中挥发着一股油漆味。
  并不觉有什么特殊之处。
  他邀我跳舞。
  踏上舞池,才知道惊异,地板是软的,不不,有弹簧,每走一个舞步,地板都帮着你脚步还原,使舞者更轻盈舒畅。
  这是什么样的设计啊,我放纵地与他随着音乐转,转至几乎失去平衡,然后靠着他身子停下来,面孔贴在他胸膛上。
  他要给我看的东西,大概就是这个神奇的舞池吧?
  “谢谢你。”我由衷地说。
  他微笑,示意我抬头望。
  我看向天花板,一时还不会意,但没多久,便发觉天花板在移动,分为左右两边,当中渐渐露出裂缝,看到夜深的天空。
  我呆住了,仰着头,不愿眨眼。
  这碰巧是个星夜,黑丝绒上布着水钻,同我身上的裙子是一式的,每一粒星都闪烁。
  天花板越移越开,终于整个小小的跳舞厅都暴露在天然环境之下,清风徐来,空气有点寒意,朗月自云层透出,不用开灯,也可看到舞伴在微笑。
  多好玩。
  真不枉此行。
  不错,一定要在晚上看才有意思。
  从来没有见过更美丽的星夜。
  他斟酒给我,酒的气泡自百合花形的杯底一串串珠子般升上,我一饮而尽。
  “一切都是为了你。”他轻轻说。
  不管是真是假,都不枉此生,在这一刻我觉得重要,他懂得讨女人欢心。
  想说一生与我共度如何。
  但最怕一生这么长,你想想,世上有无可能有人日日如此腐败过日子。少不免要做些比较有意义的事,但一牵涉到意义这两个字,即时会引起头痛。
  我们此刻在做假人,做真人不会这么简单。
  渴望多些机会过这种生活,所以不要说一生,没有一生,没有什么长到一生那么长。
  日子一久,便落得母亲那般下场。
  所以这可能是最后一舞,乐得趁势落篷。
  紧紧拥抱他,拥抱难能可贵的好时光,因为一离开他,便要回到现实世界。
  真想可永永远远呢喃地舞下去,不觉疲倦,但是时间一定会不留情地过去。
  风露渐重,天色缓缓转明,只余月亮淡淡在天一角,不肯隐去。
  我把手自他肩膀放下,完了。
  他用外套罩住我,不知按下哪个钮,天花板渐渐合扰。
  这时才发觉无线电中轻音乐早已停止,正在报道交通消息。
  我扬起一条眉,没想到交通措施也能伴舞。
  他似看穿我心,说道:“菜蔬价格也可以增加情调。”
  呀,他当然知道,他是调情圣手,化腐朽为神奇,是他平生绝学,非同小可。
  可是我的当务之急是自救,他谙此道否?
  我们散步至花圃,他吩咐司机送我回去。
  一直拎着鞋子,在车上要穿上它,脚已经肿起,无法穿过去。
  索性自车窗把鞋子摔出去。
  吩咐司机在小路上停车。
  我步行到家,自露台爬进去。
  陈国维躺在床上,冷冷地看着我,一边抽烟,一边咳嗽,一边喝他的浓茶。
  我耸耸肩,向他眨眨眼。
  怎么样,不能打我吧?
  国维受不了这种刺激,咳得更剧烈了,如呕心沥血一般。
  我不去理他,自顾自卸妆。
  其实也无妆可卸,早已脂残粉落,匆匆洗个脸,剥下衣裳,往被窝里钻,国维僵住,他没与我这般接近已有好几年,没料到我毫不介意。
  打个阿欠,拉被过头,当他透明,自顾自睡觉。
  国维不相信这是事实,用手推我:“海湄,不要开玩笑,起来,有话同你说!”
  我含糊地应他,太疲倦了,没力气敷衍。
  国维不罢休,往浴室取了一盆子水,当我的头淋下来,他真的火了。
  我看一看湿淋淋的被褥,把身子移到床的另一角去避开它。
  国维要我与他驳火,偏不。
  终于出去了。
  国维曾视我为瑰宝,不眠不休地为我奔走,一有空便到女童院来陪伴我,甚至买了书本说故事为我解闷,无微不至。
  他也得到报酬,年轻的女孩不知多么信任他,日日似只小动物般守在门口等他来,生平第一次有了精神寄托,一种奇异的感情就是这样培养出来的。
  我叹口气,出去找房子。
  门口碰见熟悉的车子,司机立刻下车开门。
  我摇摇头,最后一舞已经过去,要开始生活。
  周博士帮了很大的忙,她与我一起选中一层小得可爱的公寓,叫我租,不要买。
  在空房子内,她说:“同居也好,拿只箱子就出来了,省却多少麻烦。有些客人说,离婚官司进行得不好,一拖十年八年,劳民伤财,纠缠不清。”
  真的,现在一点轇轕都没有,谁来骚扰,即时报警。
  站在空荡荡的新屋内,良久不想移动,适应新生活谈何容易,不过总得硬着头皮上。
  一个下午就办好正经事,与周博士去吃茶。
  她说我幸运,因为经济上还过得去。
  我却心不在焉。
  “还似在恋爱。”她取笑我。
  “我从来没有恋爱过。”
  她意外。
  我拍拍她的手,意思是尽在不言中。
  她放下茶杯,“那件可怕的东西,还在你手袋中?”
  “嘘,是秘密。”
  周博士看我一眼,不言语,有点不悦,自然,她认为同我亲呢得可以问这种问题,当然预期有答案,我竟推搪,她觉得不是味道。
  她顾左右,“今日会不会有人替我们结帐?”
  我答:“没有了,而今要自己付帐了。”
  “那位神秘的先生呢?”
  我出一会子神,“他?我终于弄清楚,欢愉没有永恒。”
  周博士很高兴,“我有无功劳?”
  “自然,你一直是正确的,逢场作乐的乐趣,就在于逢场作兴。”
  她拍我的手。
  我紧紧握着周博士的手。
  回去收拾东西。
  自大屋搬小屋,要丢掉的杂物不知有多少。
  成箱成箱地扔出去,女佣帮我,衣服只要问一声“留不留”便决定命运,原来我是个大刀阔斧的人,十之八九都摇头不要。
  国维回来,坐在安乐椅子上吸烟观赏我们扑来扑去,表情阴沉,吸烟用嘴咬,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
  我意图与他沟通,“今天炖了鸽子汤给你,还不去喝。”
  他不响,一口口喷着浓烟。
  我又说:“以前老求你不要出去,此刻真想把你请出去。”
  示意女佣暂停,她乖巧地避开。
  我问陈国维:“不是有话要说?”
  他放下香烟,“真的要走?”
  “我以为你是赞成的。”
  “哼。”
  “让我们友善地分手好不好?”
  “分手?你身体离了这里,才好算分手,此刻言之过早。”
  我有寒意,“国维,是你先离弃我。”
  “我有说过吗?”
  “你是明理的知识分子,你——”
  他打断我,“所以到这种地步还同你有说有笑。”
  “我留在这里还有什么用,你说,你需要我吗?”
  “你也替我留点面子。”陈国维咬牙切齿地说。
  跟着自口袋摸出一件东西,兜头兜脑摔过来。
  我侧身造过,它落在床上。
  这是什么?
  打开盒子,是只小小拉利克水晶瓶子,里面载着香水,拨开瓶盖一嗅,香味独一无二,不知是什么牌子。
  “还说没有男人,”国维怒道,“简直猖狂得目中无人,你毫无廉耻!”
  是他送来的,他一向如此。
  国维说得对,他放肆得已成习惯。
  瓶子边附有字条,我还来不及读,国维已经背出来:“为你而创的香氛,世上只有一瓶。”
  我脸上情不自禁露出微笑。
  国维用尽歹毒的字句指着我辱骂。许多话匪夷所思,不是男人的常用语,只有街市中女流才会这样骂人,但陈国维体内荷尔蒙失调已久,各类补品并无帮助,我只得默默忍耐。
  最令他愤怒的是我毫无反应。
  他癫狂般扑过来夺过瓶子,用一张椅子将它打得粉碎。
  我随得他。
  不过是一瓶香水,不过是另一个游戏。
  即使没有这一切,也得离开陈国维。
  真没料到他的反应会如此激烈,为了避免更进一步激怒他,我在他面前坐下。
  “你以为你走得了?”他喘着气。
  我看着他。
  “我记得这种目光,你看着你父亲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你恨他,也恨我,是不是,是不是?”
  他已经失常。
  下星期就可以搬出去,但陈国维如果不控制他自己,恐怕这几天内就得另觅居所。
  至要紧有自己的窝,关上门自成一国,不必躲藏。
  自陈家走到朱家是不行的,朱比陈更怪,随时把我的房间租给外国人。
  我明白了,一切豁然明朗,软脚蟹也终归要站起来。
  我悲哀地说:“国维,你真的愿意相信我们分手是为着第三者的缘故?”
  他额头脖子上都现了青筋,握紧拳头预备出击的样子。
  我父我夫都在我影响下变得这样残暴,不由我不相信这是我的错。
  他没有听见我说什么,他拒绝用耳,他喃喃地说:“一点儿都没错,有其母必有其女。”
  我开了门走。
  我们二人已无法共处一室。
  我没有用车,发足狂奔,自小路跑到大路,由有力跑到乏力、喘气,浑身大汗,靠在栏杆上。
  “海湄。”
  我吓一跳,整个人弹起来。
  “是我,对不起,是我。”
  是无处不在的朱先生。
  “你怎么会跟了来?”
  “看你有无用我制造的香水。”
  对着他心中难免不生出一丝温柔,他与我一样疯,专门在对方最意外的时候盯得他心慌意乱。
  “我刚才没有见到你。”
  “为什么不上我的车?”
  “我有话同你讲。”
  “我知道,你要离开那个家。”
  我点点头。
  “也是时候了,你没有另外一个十年。”
  亏我能够用这种题材说笑:“那洋人还在二○七号房?”
  他沉默良久良久,才背着我说:“永远不再有人搬入二○七。”
  “没有关系,我已找了地方住,我们可以文明地来往。”
  他嘲弄地说:“是我害怕,是我把你赶走。”
  “没人会怪你,的确可怕,没有什么比一个不能独立生活的女人更可怕。”
  他仍没有转过身来。
  “像藤似地缠住你——”我把手伸到他颈畔。
  他握住我的手深吻。
  “你已爱上了我的手套。”
  他不由得笑,然后正颜说:“跟我回去。”
  “做酒店或赌场老板娘?不,我并不擅长,我根本没有机会找出我擅长什么,让我静一会儿,寻找答案。”
  他没说什么。
  “你搬过我一次,让我也撇你一回,扯平。”
  他不出声。
  我推他一下,“喂。”
  “对不起,”他真正的内疚,“对不起,我不该把你当普通女人。”
  “我确是普通女人。”
  “不准你这么说。”
  同玛琳安琪她们有什么不同,连自己也不知道。
  “那是因为你喜欢我。”
  他还没有放开我的手。
  “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问。
  “我爱玩。”
  玩得这样尽心尽意,女人都以为这是追求。
  太危险了。“你的游戏伤害人。”
  “其实不,成年人应当知道一下场就有输赢……不过别说它了,我不想再继续下去。”
  他肯金盆洗手,最好不过。“但是看到女人为你倾倒,很感满足吧?”
  “自然。”
  我叹息,所以才做得这么好。
  “今天真冷。”已经完全清醒,所以注意到天气冷暖。
  “来,送你出市区。”
  “我并不欲赴什么地方。”
  “带你去探险。”
  “还有什么新鲜主意?”
  “许多许多,足够一生用,你永远不会闷。”
  又听到一生这两个字,浑身战栗。
  满以为又是小礼物,又是鲜花,又是娱乐场所,但不是,车子往山上驶去。
  他有出来玩的本钱,即使是开车,也这么熨帖,每个弯都知道该怎么转,太圆滑了,胸有成竹,每条路如此,每个女人亦如此。
  相信他也不知道分别在何处。
  我用手撑着脸颊,微笑。
  他好比电影院,专门招待女观众,戏只有一场,观众却有无数。
  而当初,我们还以为故事是为一人精心炮制,你说惨不惨。
  车子在一幢华厦停下。
  “上来。”他邀请。
  我没有下车的意思。
  “来呀”
  “是你的家?”
  “不,不是。”
  那又不同,如果是他的朋友,我不介意上去小憩,吃杯茶以及一两件点心。我渴望见朋友,太长的时间没有同人接触。
  他把我带到顶层,掏出锁匙来,打开大门。
  “还不就是你的家。”
  责怪还没开始,已经发觉公寓内厢是空的。
  我即时明白,不出声。心中感慨沧桑,十年前国维就是这样把我带人陈宅,一所空的公寓,说属于我,随我布置,可作我之天地。
  少女雀跃欢笑,拥抱他,道尽感激爱慕之词,看不清这件事背后的阴影。
  没待他开口,便清晰地说:“不。”
  他一怔,一时不好说什么,靠在露台长窗边。
  我要离开的牢宠比这里还大数倍,同样是笼子,没有理由日趋下流。
  他们都想把我关在一个地方,然后一个星期来三两次,甚或一次……不。
  我不需要这样的归宿,但还能问他要什么?他亲口说过,他不懂得其他,而女人只想永恒的温存下去。
  我再度讪笑。
  他微慢地说:“这里只有你来过。”
  “不是这个原因,你看,我如搬进来,不是开始,而是结束,我不要结婚或是同居,我只想被爱。”
  他释然,“太不易讨好。”
  “你明白?”
  他点点头。
  他一直比国维明白。
  “走吧。”
  “没有留恋?”
  我摇摇头。
  问安琪或是玛琳吧,她们不是过来人,她们会以为做情人是很浪漫的一件事。
  我说:“公寓很漂亮,可惜不是我那杯茶。”
  “你要的,我或可供给,但不是永远。”
  “我接受。”
  “说时容易,”他微笑,“当心爱上我。”
  我只担心上瘾,否则又怎么会在他门口一等就是一整夜。
  “让我担心好了。”我转身去开门。
  他没有勉强我。
  如今都没有痴缠这回事了,你不肯自有人肯,谁也不愿花时间苦苦哀求,而我感动他,是因为没有知难而退。
  他的手依偎我的脸,似有许多话说,他被自己弄胡涂了,开头明明是好好的。
  于是我又笑。
  “你赢。”他说。
  我摇头,“打和。”
  对他来说,已是罕事,他习惯压倒性胜利。
  “我不介意输给你。”
  我轻轻拉拉他的领带。
  他嘲笑地说:“你说是谁爱上了谁?”
  “来,我也带你到一个地方。”
  兴致勃勃,把他带到我的小公寓。
  面积实在小,他总以为还有一扇门不知躲在什么地方,一打开可以通向宽阔的厅房庭院,但没有了,总共才那么一点点大,他不服气,一直找。
  “家具呢,什么时候搬来?”
  “快了。”
  “这里哪比得上我为你置的地方。”
  “但这是我的家,死在这里也无人干涉。”
  他摇摇头,不予置评。
  “你可以来看我,”想一想又说,“抑或你只对太太们有兴趣。”
  他变色,这句话说得太厉害。
  说话一直这样难,太轻没有作用,略有诚意便得罪人。
  他忽然变得非常软弱、一句半句话都使他不快,他知道何故,我也知何故,都有点恍惚。
  再进一步没有意思,已经要送房子,再下去是给家用,又重复十年前旧故事。
  我黯然,两人都不出一声。
  他不再忌讳,把我送到门口。
  我也在大门口按铃,费事爬露台。
  很想陈国维亲眼看见,免得他老问,是谁,那人是谁。
  那人可以是任何一个人,稍微肯假我以辞色的人,即使只是游戏,也使我苏醒活转来。
  陈国维没有看见,他出去了。
  趁他不在,继续收拾工作,没想到时机一到,会这么决裂,过去十年几乎每日都想出走,但没有勇气实践,此刻却做得不费吹灰之力。
  一直要为陈国维留个颜面,现在不必了,三小姐对他有始有终已经足够,何劳其他女子忠心耿耿。
  我不过是陈宅里一件家具,摆了那么久,在等于不在,谁也不会去注意它,索性自己生脚走开,好过被主人丢给收买佬,还要贴数十元搬运费。
  所有行李浓缩在两只大皮箱里,一切首饰都还给他,无牵无挂,自己穿着粗布裤躺在床上休息。
  人真是奇怪,华丽铺排起来,可以无穷无尽地伸展出去,但在不得意的时候,又不介意委曲求全。
  搬离华厦,身躯活动范围减少,心灵活动范围却大大增加,不得不作这样的自我安慰,实在不能再留在这里,因为已失讨好主人的本能。
  小时候的爱娇撒痴再也施展不来,陈国维最喜欢的质素已完全消失。
  我心安理得地入睡,没有再梦见母亲。
  朦胧间只希望以后也不要再见到她。
  忽然之间,觉得脖子有一阵凉意,是谁,谁在泼水?
  挣扎,想避开,但那阵凉意不绝,惊醒,看到陈国维坐在床对面,瞪着我。
  他手中握着一大把珠翠玉石,而我胸前,也搁着数串宝石项链。
  原来冷冰冰的是这些东西。
  睡前已将卧室房门上锁,但陈国维还是进来了,难怪,他有每一把匙,他是主人。
  故意不露出意外、恐慌、厌恶,只强笑问:“这是什么?”
  他沉声说:“都是你的。”
  “已经说过不要。”
  轻轻把项链扔开,它们曾经装饰过一个失意的女人,她除了钱什么也没有,所以她也并不吝啬这些身外物。
  “你嫌什么?”
  “我没有,”不敢对他不敬,“只是我不再需要这些。”
  “海湄,让我们离开这里,我带你到天涯海角,随便你挑选什么地方。”
  他总不肯承认我俩之间已告终结,人都有这个毛病。
  “你在此地还有生意。”
  “你不必理会,这些不重要。”
  “不,我不想离开本市。”
  “可是你一直催我走。”
  “那是以前。”
  “以前?至多是三个月前的事。”
  “三个月也是以前。”
  “海湄,你竟与我狡辩。”
  “国维,我记得你同意分手。”
  “那也是以前的事,那时,我以为你说着玩。”
  “对你来说,我除了玩,什么都不会。”
  “你倒来告诉我,你还会什么?”
  我答不来。
  “你同朱某,也玩够了吧?”
  他知道了。
  “你以为他会认真,他会娶你?”
  “你错了,他只是一个普通朋友,还是你介绍的,记得吗,在赌场。”
  “普通朋友?他把普通朋友的手套挂在车头干什么?”
  “什么手套?”我说。
  “你的手套,红色的长手套。”国维说。
  “城里许多女人有那样的手套。”
  “真的?你不曾同他来往,你是清白的,我冤枉你?”
  “是。
  “自什么人那里你学会撒谎,令堂大人?”
  我不怒反笑,“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一切坏因子都在我血液中,好了吧?”
  “他不会善待你,你不是他对手——”
  “国维,我们只是普通朋友。”
  “他是出名的浪荡子,沾染的女人不计其数。”
  “这一切都与我无关,不过听上去他同你很有相似的地方。”
  “海湄,让我保护你。”
  “我可以照顾自己,国维,我搬出去之后,你可以来探访我,我们还可以做朋友。”
  他铁青着面孔站起来,离开房间。
  我听到他在门外下锁。
  “国维,”我扭动门钮,“你干什么,你干什么?”
  转身去开窗,窗亦锁住。
  电话线早已切断。
  这是陈国维泄愤的方式,越是这样,越使人觉得深陷牢笼。
  我冷静地取过椅子,撞向玻璃,然后自长窗底格钻出去。
  碎玻璃的棱角少不免割伤身体,我像逃一样翻过露台往街上跑。
  从露台出去已成为习惯,我大笑着向周博士家走去。
  她迎出来,“你终于来了。”
  她的家非常别致考究,我已无心欣赏,挑张靠墙的沙发坐下,用着椅垫争取安全感。
  她说:“怎么不预先通知我一声。”
  “事情来得突然,我是逃出来的。”
  她愕然,“怎么会到这种地步?”
  “陈国维是个很戏剧化的人。”
  “我叫人去整理客房。”
  “不用,我在沙发上睡一夜即可,所有物件仍在陈宅,明日天亮要回去取。”我说。
  “你可以长期住在这里。”周博士说。
  我微笑,“不要哄人欢喜。”
  周博士诧异,“我是这么无聊的人?”
  “不,对不起。”
  我想到许久之前,外祖母打抱不平,意欲把我自父亲手底下领出去养,继母得些蛛丝马迹,顿时堆笑说:“真的?不要哄我白欢喜。”句句话都挤得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说什么都不包涵不体贴,管谁跑到街上去死,与她无关。
  周博士握着我的手,“割伤的地方要理一理。”
  “谢谢你。”
  “来,喝碗汤。”
  一听到汤,又吓大跳,不知是什么珍贵的药材熬动物的哪一部分。
  “你怎么了,表情那么古怪。”
  不过这一切不久都将成为过去。
  “男友处与我这里,你选此地。”周博士说。
  “啊,那里去不得,进去容易出来难。”
  “你认为我处安全?”
  “自然。”
  “那证明你想同时摆脱两名男士。”
  “是是是,给你猜中。”
  “他们怎么想?”
  “照规矩是不甘心。”
  “你应该做得像是被他们摆脱一样。”她笑。
  “我又不甘心。”
  “只要实际有得益,何必沉不住气。”
  “我没有那般炉火纯青的演技。”
  “陈先生最生气?”
  我点点头。
  “你要小心。”
  我也隐隐觉得要小心,都有预感会有下文,但是小心什么,又说不上来。
  骂也骂过,吵也吵过,哄也哄过,国维应当罢手。
  但心里总觉得不会这么简单。
  “明天我会搬进自己的地方。”我说。
  “还没有装修好,油漆未干,睡在那里当心发风疹。”
  随便什么都好,总得走。
  我打个呵欠。
  周博士微笑,“休息吧。”
  呵欠。从没打过阿欠,紧绷的人是不会有这种动作的,今日居然掩着嘴打起阿欠来,可见有信心开始新生活。
  周博士递上一叠毛巾,我漱洗后上床。
  床褥冰冷,蜷缩着入睡,双脚一直没有暖和。
  没有一张床是熟悉的,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搬到新家,关在屋里,先睡上十日十夜,孵熟再说。
  若不是国维出头,继母一家人不会撤消控诉,若不是国维出头,也无法获得生母的遗产。
  一直感激他,只是无法同他做夫妻。
  天蒙蒙亮,双眼干涩,睁不开来。
  隐约间有人推开房门进来,不顾三七二十一,在我头枕底摸到手袋,抓在手中。
  银灰色的华丽丝睡袍一闪,我放下心来,这是周博士,女人即是女人,无论事业多成功,也有柔弱的一面,连一件睡衣都穿得这么考究,独自芬芳。不知道她进来干什么,但我握着手袋的手却松汗来,这是她的家,她当然可以自由出人,或者她进来寻找什么东西。
  一直没有睁开眼睛,太早了,不知说什么话,不过发觉双脚已经暖和。
  周博士逗留在床沿有颇长一段时间,没有任何声响,我纳罕起床。
  刚欲睁开眼睛,她开始抚摸我的头发。
  他们每一个人都仍把我当小动物,连周博士也不例外。
  刚欲出声,只觉她趋向前来,一阵香气,还不知发生什么事,她柔软丰盛的嘴唇已经贴在我的脸庞。
  我明白了。
  完全明白了。
  一刹间僵住,竟没有推开她,只觉悲哀如无底深渊,我正向其中堕下。
  她知道我已醒,双手捧住我面孔,“海湄,”她喃喃叫道,“海湄。”
  我自床上坐起,一手隔开她。
  只见她双目布满红丝,仍然捧紧我面孔不放。”
  我挣扎,“周博士,我以为你是真正的关心我。”
  “海湄,我当然关心你。”她喘息。
  “但不是这样。”我说,“不是这样。”
  她松开手,“我以为你明白。”诧异不在我之下。
  我无限失望地看着她,神色十分厌恶,真没想到她会有这种癖好,世上竟不再有正常的人了。
  我指着她:“你原是我的明灯!”
  “我仍然可以做你的导师。”
  “为什么要牵涉到肉欲,为什么?”
  “因为我们靠这具肉体做人,海湄,别告诉我你只与男人在沙滩手拉着手散步。”
  “但你是不同的。我对你寄望那么高——”我再也说不下去,掀开被子下床。
  我站在窗前,心情之失落,难以形容,与周博士相处数月,无形中已产生浓厚感情,她代表光明希望理智,一切美好面,但今晨她却把自己拉到与我同一地位。
  此时她也冷下来,“对不起,海湄,以你的敏感,我以为你早已看出来。”
  我双臂紧紧抱在胸前,十分悲哀。
  并不是她的错,是我自己不好,至今还存幻想,无端把周博士封为偶像,待发现她与常人无异,便把她自高台拉下来,诸多挑剔。
  她把手放在我肩上,我滑开。
  “你接受我邀请,你并没拒绝,我以为你已考虑清楚……”
  我忍不住说:“是我不好,全属误会。”
  “我并无刻意隐瞒什么。”
  “我的错。”
  我一直在寻找完美的偶像,但世上只有人,没有神。
  果然,周博士恢复她平时雍容的姿态,略为尴尬地说:“海湄,我只是一个人,我渴望获得共鸣。”
  “你的生活习惯并不过分,只是——”我摊摊手。
  老毛病又回来了,紧要关头总是难以表达自己,我困难地吞一口涎沫,“只是,我不能够同你,我太过尊敬你,不可能。”
  我取过衣服,一件件匆忙地套上。
  “你到什么地方去?”
  “对不起。”
  “海湄,我们还可以做朋友。”
  “不。”
  “海湄,你听我说,我不会侵犯你,”她伸手来拉我,“你不能功亏一篑——”
  我忽然无法忍受,这同我父亲以及陈国维有什么不同,都不肯放我走,都要在我身上获得满足。
  我尖叫起来。
  她松开我。
  我抓起手袋,瞪着她。
  她退后一步。
  “我不多说,我现在就出去,”她扬起一只手,“我这就走。”
  她一步一步往后退,退至门角,飞快地转出去。
  我吁出一口气,坐下来,用手捧着头。
  连周博士也失去了。
  我穿上大衣,冲出她的住宅。
  笨,真笨,不懂得处理人际关系,原本可以化干戈为玉帛,温言相向,她不见得会勉强我。
  但失望的痛苦大大,无法适应,反应过激,自此失去一个朋友。奇怪,千疮百孔的我,却希冀有十全人格的朋友,幼稚。
  这不是笨是什么。
  人海茫茫,像周博士这样热心的人并不容易找,她待我的确好,是真心。
  现在回去已经太迟,两个人的胆都已被对方吓破。
  清晨街上行人不少,个个转头来看我这个衣冠不整的女人,我苦笑。
  刚在此际,一轮车于停在我前面,电光石火间,已经看到挡风玻璃前倒后镜上挂着一双红手套。
  我的长手套。
  我立即拉开车门跳上去。
  “我一直跟踪你。”他微笑。
  我苦笑,他这么招摇,像是不知陈国维也派人紧随我。
  “你看你,身上有伤痕,在什么地方与人打架?还有,衣服扣子全无扣好,怎么一回事,碰见只老虎?”
  我一怔,他的口气与陈国维何其相似。
  “是雌老虎吧?”
  他都知道。
  “既然如此,无谓转弯抹角。”
  他收敛笑容,“你不知道她是什么人?”
  “现在知道了。”
  “她在本市很著名。”
  我却要拖到今时今日才省悟,什么都比人慢半拍。
  若果早一点明白真相,周博士就不至于如此尴尬。
  我沉默。失去她的友谊是很大的一项损失。
  “你一直到她写字楼去,却没有留意到?”
  我疲倦地说:“别再说她了。”
  “她没有得偿所愿吧?”
  “再问下去,我只好下车了。”
  “你是一个怪女人。”
  国维要知道我与他的事,他又要知道我与周博士之间的事,目前我只想一个人独处。
  “请送我回家。”
  “哪个家?”
  “我自己的地方。”
  “还在漆地板。”
  “我知道。”
  他沉默,不再争辩,送我到我要去的地方。
  地板已经干了,有一角阳光自窗台射进,我靠墙坐在地上。
  他提醒我,“陈国维四处找你。”
  国维疯了。
  找我回去干么,空摆在那里。
  “他已经知道我同你有往来。”
  这是唯一的原因,有人争,故此物件价值陡升,陈国维疯了。
  我懒洋洋地问:“如果陈国维与你决斗,你会不会为我应战?”
  他一怔,随即煞有介事地说:“那要看用剑还是用枪。”
  我笑,与他在一起始终有这种快活,我笑出眼泪来,瘫痪在地板上。
  他温柔地说:“来来,请你控制自己。”
  我伸个懒腰。
  “这里什么都没有,怎么住人。”
  “可以应付。”
  “我派人送日用品来。”
  “不。”
  我害怕,怕他们抓住我不放。
  “我同陈氏是不一样。”
  我强笑,“我知道。”
  “这里连电话都没有。”
  “我有办法。”
  “陈国维找上来,你如何应付?”
  我狡狯地说:“冤有头债有主,叫他去找你。”
  他啼笑皆非,“好,叫他来,相信我可以应付。”
  他的信心不是假装的,我有一丝怀疑。
  “我有事,先走一步。”
  有事,他已开始有事,多么惆怅,著名的浪子都得抽时间办正经事。
  那种腐败得什么事都不理的年代早已过去,此刻陈国维比他更有条件闲荡。
  我温和地说:“去吧。”
  他略一迟疑,开门离去。
  他走了以后,我环顾一下,真的,连替换的衣服都没有。
  最低限度得把那两只箱运出来。
  我请旧佣人帮忙,自己站在路口焦急的等候。
  (母亲偷走的时候,心情是否与我相仿?)
  女佣提着不轻的箱子,气咻咻下来。
  “陈先生在家?”
  她点点头。
  国维此刻成日在家,真可笑。
  “有没有看见你出来?”
  女佣摇摇头。“陈先生在书房见客。”
  我接过箱子,顺口问:“是哪个铁算盘,抑或风水先生?”
  “不是,一进门就大声吵。”
  我意外,想追问,但转头一想,陈国维无论做什么,都与我无关了,伸手召来一部街车。
  “陈先生叫客人朱二。”
  我一震。
  是他!
  不是真的要决斗吧,他怎么会上门来找国维,他们难道是朋友,一直有往来?
  我同女佣说:“你替我把行李送到这个地址去,这是门匙。”塞张钞票给她,“上车。”
  “太太,你——”
  “你也把锁匙给我。”
  她犹疑。
  “快呀,一切由我担当。”
  她只得照我说的做,上车走了。
  我在陈宅大门口徘徊。
  既无打算跟屋内任何一个人,照说他们在书房内无论商议什么,都与我无关。
  但我有第六感,肯定这次会谈会牵涉到我。
  终于开门进去,双手如着魔似的,不听意志使唤,推开大门,客堂阴暗如故,角落像是潜伏着怪兽,若不是在这里住过十年,真不敢贸贸然进去。
  我关上门。
  每一个角落都是熟悉的,不用光,摸也摸得到,我绕到书房门口,听到他们两个人的声音。
  书房门并不是紧闭的,里面有光线透出来。
  略一张望,看到两个男人都站着,气氛紧张。
  只听陈国维说:“希望你以后都不要再碰海湄。”
  我屏息,果然是在说我。
  朱二伸手弹一弹手中的一张纸,冷笑一声。
  那是张支票,陈国维开支票给他?
  他讽刺:“忽然有钱了,声音也响起来。”
  “收了支票,不准再来骚扰我们。”
  “陈先生,支票只偿还你欠下的赌债,与海湄没有关系。”
  他停一停,“在你获得这笔财产之前,明知海湄同我来往,你根本不敢声张。”
  陈国维不声张,他默认。
  他一直知道这件事,只因为欠债,死忍着不出声。
  朱二轻笑,“你巴不得海湄可以抵债吧?”
  “朱二,玩过就算了,留点余地。”
  “你为何求她回来?”
  我睁大眼,握紧拳头,听他们如何把我当一件货物似的辗转易手。
  “你早把她母亲那笔款子吃掉了,是不是?”朱二轻笑,“她这一出去,需要生活费,还钱给她,你就打回原形,一穷二白,是不是?”
  我不相信双耳,钱在瑞士银行,我有密码——是,密码,我苦笑,陈国维当然知道号码。
  “这是我家的事,不用你管。”
  “那我走了。”他把支票收好。
  “我最后警告你,离开海湄。”
  “我要离开她时,我会那么做,不用你警告。”
  陈国维扭住他西装领子。
  朱二打开他的手,“你是骗子。”
  陈国维咬牙切齿地说:“你玩弄她。”
  我听得浑身簌簌地抖,终于跌坐在安乐椅中。
  “看着好了,我会得到她。”朱二退后一步。
  他转身而出,就在我身边擦过,没有看到我,他双目在亮光底下久了,一刹时没发觉在黑暗中的我。
  陈国维在书房内咒骂,摔东西,过了很久,才踢开门走。
  国维也没有发现我,客厅中的杂物实在太多,他太粗心,直行直过。
  我一直坐在黑暗中,像一具僵尸,不知多久,直到女佣回来。
  “太太,”她倒是看见我,“太太,你怎么了?”
  我缓缓站起来,呆着面孔。
  我竟变成战利品,他们并没有把我当人,我长叹一声。
  没关系,无论把我当什么,只要肯放过我便可,我不要再与他们任何一人发生瓜葛。
  “太太,我已把你行李送去。”
  我点点头,疲倦地抓起手袋。
  “我给你倒杯茶来。”
  我没有等那杯茶。
  已经走投无路。
  一直寄望开始新生活,现在已成泡影,没有朋友,没有工作,没有亲人,没有节蓄。
  唯一可做的便是在这两个男人当中挑选一个,跟牢他们,过以前的生活,以夜作日,麻醉地逃避现实。
  还有,周博士那里也一定有空位,她愿意等我,她喜欢我,问题是我愿不愿去跟她。
  我看到镜子里去,原来真相如此,浓厚的长发,柔滑的肌肤,加上缤纷的衣裳,人见人爱,像芭比玩偶。
  陈国维推开房门,“你回来了?”
  我看着他,平和地说:“把母亲的财产还我。”
  他立刻知道我听到一切,用背对着我。
  “婚后我会把款子交给你,任你自己处置。”
  “还我自由,我会感激你。”
  “我不要你感激,我要你。”
  “光是躯壳你也不介意?”
  “海湄,别告诉我你认为自己有灵魂。”
  “那是我母亲的财产,请还给我。”
  “我只是暂时替你保管而已,”陈国维转过身子,“别担心,终有一日,我会把财产还给你。”
  “二十年后?”我绝望地问。
  “二十年并非你想象中那么难过,到时我可能已经驾返瑶池,你是我合法的妻,我的就是你的,加上利息,你要什么有什么:自由、财富,任你挥霍。”
  我瞪着他。
  “你要享受也很容易,花点心思,可以找到比朱二更精彩的人物——”
  慢着,太熟悉了,这样的情节似曾相识,已经上演过一次,只不过女主角是邓三小姐,男主角是陈国维,她把财产足足扣住二十年,使他听令于她,叫他一直等,但她也没有叫他白等,是他心甘情愿浪费光阴。
  他受了委屈,要在我身上发泄,他要叫我也等,并且提醒我,当我终于得到一切,也可以设法找一个年轻人来报复,循环性地叫他等我死。
  这是什么样的心理,恐怕连周博士也不能解答。
  “海湄,想想清楚,事情不至于那么坏,你照样可以有你的朋友,晚上,你不是最喜欢晚上?你仍然可以周围逛,我不会反对。”
  我紧紧闭上双目。
  “你不是觉得我不能忍受吧,海湄,抑或你认为朱二对你好一点?”
  我平和疲倦地说:“国维,你不必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话。”
  “你侮辱我时可考虑过我的自尊?”
  “国维,我何曾侮辱过你。”
  “你公然与朱二出人,还不算侮辱我?”
  “国维,我有权将感情转移到别人身上,不一定是朱二,任何人都可以。”
  “有权?”
  “正如你一直与其他女伴来往一样,我也可以变,我不要与你在一起。”
  “好,我祝福你去到更高更远。”
  他转身离去。
  “陈国维,陈国维——”他没有停下来。
  房间里的东西已被我扔清,空荡荡,同我心情一样。
  我站着,靠着墙壁,渐渐滑下来,坐在地上。
  我知道不会这么简单,原来这才是陈国维的杀手锏。
  手边一点点钱不久便会开销光,住到小房子去过不了多久,只有弄得更狼狈。
  周博士。
  我得去请教她。
  她或者会替我分析这件事。
  我匆匆赶到写字楼,人不在,只得找到她家去,按门铃的时候,心中忐忑不安,有种奇异的感觉,又来了,每次都有事相求,又付不起代价。
  刚羞愧地缩手,门已经打开,一个貌美的少女用疑惑的神色打量我。
  我知道她是谁,她一定是周博士的朋友。
  而她,也把我当了周博士的朋友。
  “找谁?”她十分有敌意。
  “周博士在吗?”我焦急。
  “你有什么事找她?”
  她竟挡住我,我无奈地站在门口,进不了屋,她是她眼前的红人,要见周博士,自然必须过这一关,周博士不见得会为我得罪这位少女。
  最可笑的是,她这个位子,根本是我空出来的,让给她的。
  我叹口气,委屈地说:“你同周博士说,我是陈海循。”
  少女上上下下打量我,非常嚣张地说:“你这种人,平时不烧香,临急抱佛脚,周博士没空见你,有什么事到办公室去,她不舒服。”
  说罢要掩上门。
  我本能地叫:“喂!”
  谁知她狠狠地说:“你想恁地?再不走我召警。”说得真好,她随即掩上门。
  我站在门口良久,白来这一趟竟没见到周博士,自讨没趣,吃了闭门羹。
  可知她以往那样对我,实在另眼相看,机会一去不回头。
  我在街上踟躅。
  天渐渐暗了,天下虽大,只剩下我一个人,不是没有容身之处,有好几个地方可供考虑,但我苦笑,那些是什么样的地方!
  不知回到哪里去好。
  终于选择自己的小公寓。
  开门进去,看到女佣送上来的箱子放在客厅正中。
  我十分疲倦,蹲下想取出睡衣换,蓦然看到有一个人站在我面前,是朱二。
  “不要怕,是我。”
  “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在门外等得太久,混熟了,自有人放我进来。”
  “我很累,不想说花哨的话。”
  “我同你讲过,我跟陈国维是不一样的——”
  此刻对我来说,他们是一丘之貉。
  “如果你真的不同,请让我静一会儿。”
  “我不明白,是你回头,想尽办法要与我在一起,记得吗,海湄,是你不肯罢手。”
  “对不起,我要休息。”
  他逼近我,“你不是要回去跟陈国维吧?”
  “我实在累了,我不是你们的赌注,我不想再见你。”
  他伸手抓紧我的肩膀,用力摇我,我可以听到骨头格格发响。
  我咬紧牙关死忍,“朱二,别玩出火来!”
  他把我推倒在墙角,我趁这机会拿出枪来。
  他先是一呆,随即笑了,“啊,枪,是真枪抑或玩具枪?”
  “滚出去。”
  “你叫我滚?”
  我瞄准他。
  “我不相信那是真枪,我不相信你会开枪。”
  “我只想你走。”
  “是吗,我明明听见你叫我滚。”
  他真的发怒,脖子与头角都出现蚯蚓那样的青筋。
  “求求你,现在马上走,不要逼我。”
  “你竟用到武器来对付我,你视我如垃圾,需要这样吗?告诉我,我们曾经快活过,说!”
  我们终于露出最丑陋的一面。
  我摇着头,又退后一步,扳动手掣,他身后的灯泡应声碎为渣沫。
  我错了,这样的手法用来应付陈国维是行得通的,他会怕,但不是朱二。
  他的双眼溅出火来,“射得好,”他脱掉外衣,开始解衬衫的钮子,扯开衬衣,指着胸膛,“这里,瞄得准一点,这是心脏。”他轻蔑地说,“没有关系,去掉我,仍不知有多少男人会得陪你跳舞,一直跳到床上去,陈国维说得对,你根本不值得,应该玩过就算了。”
  我垂下手,“够了,”我颓然说,“走吧。”
  朱二还不感到满足,他扑向我,掌掴我,一次不够,两次,三次,另一只手来抢我手中的武器。
  我嚎叫,“不,不,住手!”
  手枪尺寸大小,食指卡在枪掣,无法动弹,抽不出来,我不该将它自手袋中取出,不该把它亮相。
  我只感觉到他握住我捏着枪的手,用力拉,来不及了。
  第二颗子弹射出来,声音不会比打碎一只玻璃瓶更响。
  他脸上所有的愤恨震怒在一刹那间静止,他缓缓蹲下来。
  我拨开他的手,他腹部近距离中枪,一个洞,深不见底,血喷出来,他打横倒下。
  我放下枪。
  不应该是他,他曾善待我,给我许多快活的时光,怎么说都不应该是他。
  但他不认识我,他不知不能逼我。
  他身上的伤口同后母那个一模一样位置,奇怪,我完全不觉害怕,倦意也消失无踪,打开门下楼,在街上找了一个巡警,同他说:“请跟我来。”
  国维那时赶至,把我拥在怀中,他喃喃说:“小海湄,不用怕,不用怕,他攻击你,你自卫,我会保护你,我会救助你。”
  当中那十年没有过,他胡涂了,他巴不得这样:我仍是无力无助的小海湄,全心全身依靠他的小海湄,他义无反顾地原谅了我。
  他又得到为我洗刷出力的机会,他的精神来了,像是回复到他的黄金时代。
  他说:“我们尚未正式结婚,我仍可为你辩护,你放心,海湄,我务必全力以赴。”
  我的前途性命悬于他手,他又可以一展身手。
  他等待这样的机会不知有多久,无论局里庭里都有他的熟人,陈国维活转来了,他重操故业。
  他把我接回家里,与我寸步不离,日夜守护。
  他告诉我,朱二并无生命危险,“肠子全断了,需要切除,他一定恨你入骨,”冷血地摩拳擦掌,“不过我有办法对付他。”
  国维把脸趋过来,“证人大多,海湄,整间酒店的侍应都见过你,知道你们问的事,这场官司会玩很久,而你得留在这里直到完场,换句话说,你只剩下我,只有我可以救你。”
  他的目的已经完全达到。
  我什么也没说。
  但知道自己再也出不去。
  陈国维已开始为我订制出庭的服装,要给陪审团一个好现象,造成楚楚可怜的形象。
  他豪迈地说:“谁会把这样的美妇人弱女子送人监仓?”
  我坐在房间里,看他安排这一幕好戏。
  所有的朋友都来了,他们如火如荼地开会至深宵,陈国维再不出外游荡。
  他的脸容发光,注满生命力,陈国维变了一个人。
  再也无暇研究风水,服食补药。
  然后,在一个下午,他提早回来,走到我房中,坐下,一脸的困惑。
  我不出声,亦不去理他,双眼看着窗外。
  国维喃喃自语,“我不相信,真不能相信。”
  什么不能令人相信?
  “朱二没有提出控诉。”
  我抬起头来。
  “他苏醒过来,第一句话便告诉警方当日的意外是吞枪自杀。”
  我也呆住。
  “真不能置信。”陈国维十分失落。
  朱二还是聪明的。
  到底是开赌场的人,必输的局一定要斩缆抽身,他已经拣回一条命,是不幸中的大幸,当然不愿再陷入泥淖。
  “你明白吗?我不懂。”
  我淡淡地问:“你要送我去坐牢?”
  “当然不,你别胡思乱想。”
  国维要旁人送我去坐牢,然后由他英雄救美,既逞了强,我又一辈子脱不了他的势力范围。
  我叹口气。
  “我们一切准备功夫都白做了,无用武之地。”
  我不出声。
  “这本是本市最大的风化案,我可以令他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心目中召出庭的女证人约有十多名,全部可以指证他始乱终弃,即使赢了官司,他也不能在社会立足。”国维狠狠地说,“谁知他忽然出了这一招,不知是谁教他的。”
  这是他一直兴奋莫名的原因,原来他要置朱二于死地,不过现在完了,朱二不肯再玩下去。
  “我才与老刘他们说,未来一年谁也休想去旅游……”陈国维捧着头。
  我苍凉地微笑。
  难怪国维觉得没瘾。
  他换了话题,“你觉得怎么样,医生来过没有?”
  “来过。”
  医生最近每天来。
  “医生说你最好到疗养院去接受治疗。”
  “我不要去。”
  “你一直没有治愈,知道吗?”
  “不要把我送到那种地方去。”
  “那么你一定要听我话,你不应携武器到处逛。”
  “我得保护自己。”
  “告诉我,海湄,那夜,谁开了枪?”
  “你开心吗?”
  国维不语。
  他并不关心我有罪抑或无罪,他只致力一件事:他要法庭释放我。
  “你射杀他?”
  我没有动。
  “海循,像他那样的人,怎么可能自杀,是你要摆脱他,是不是?”
  我转过头去。
  “你决定回到我身边,因为只有我可以救你,是不是?回答我。”
  他的表情又转为狰狞。
  “不,那是一宗意外。”
  “意外?”
  第二颗子弹本应由我享用。
  “为什么?”
  “因为我是一个应该留在疗养院的病人。”我微笑。
  国维不会叫我留医,他太要面子,他不会叫自己难堪。
  我安乐地坐在床上。
  “他竟放弃报复,”国维仍然不能相信,“已是第二次了,海湄,你运气真好。”
  他站起来。
  “你到什么地方去?”
  “出去与朋友交代一下。”
  我抬起头来看他。
  “你自己吃晚饭吧,医生嘱你多休息。”
  他转身出去。
  我听见他拨了个电话,声音很大,“……那层房子实在不差,对正的街道如九曲水一样迂回盘旋,主发,便算吃不正来龙去脉,未能大贵,最低限度,也不会大凶,是,我决定买下它……”
  一切都与以前一模一样。
  旧的一页翻过算数。
  我又回到他身边来,再也没法子离开,他又可以再一次放心地到外头去活动。
  我呢,我怎么办?
  呀,等到晚上再说吧,晚上才是好时光。
  太阳落山以后,遍地银光,夜温柔如水,抚平任何创伤忧虑,属于白天的留给白天,没有人再会记得日间发生过什么,黑夜中的世界完全不一样,只要等到夜里,一切不用烦恼。
  唤司机将开篷车驶出。
  很久没有驾驶它了,怜惜地抚摸皮座椅,曾经一度,还以为不再需要它。
  但我得向陈国维学习,过去,过去的事算什么呢,今天是今天,此刻是此刻,不必怀念历史。
  过去的事,当它没发生过。
  夜终于来临,我开始打扮自己。
  姬黛那样的低胸裙子与手套,镶水钻的袜子,七公分的高跟鞋,小小的手袋……
  脂粉一层层扫上面孔,苍白的脸转为晶莹透明,彩色的笔勾出轮廓,渗人神秘的夜色,任何女子看上去都带有艳光。
  真的爱夜。
  搭上披风,向外走。
  女佣看到,颇有惊异之色,但已经在我们家做了那么久,很能按捺好奇,替我开门。
  厅堂挂着一面水晶镜子,光色柔和,照见我一个人。
  不错呀,在镜前略作逗留,不怕没有男人上来说声好,夜还如此年轻。
  走到门外,抬头一看,天空漆黑,如盲一般,噫,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阵阵劲风扑上来,正适合寻欢作乐。
  我上车,开动引擎,扭转驾驶盘,车子滑出去。
  它将驶向黑暗欢乐的世界,驶入永恒,永不回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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