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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孩子

(2008-09-05 07:21:18) 下一个
  我叫裘哈拿。我有个孪生妹妹,叫裘马大。我比马大长五分钟。
  我们的妈妈是个非常精彩的人物,年青的时候,她是个红极一时的花旦,唱戏唱累了,嫁人,父亲很早去世,留下一笔遗产给她,我们日子过得不坏。
  三十多岁那年,她的伶人朋友中有一位改信基督教,把她也带成一位最佳教徒,她把一本《圣经》背得滚瓜烂熟,连女儿的名字都不放过,取了《圣经》里的名字。
  母亲的艺名,叫粉艳秋,本名叫三妹。
  她的朋友,叫她“小秋”,她的胡琴师傅,叫她“三妹姐”。
  母亲已经五十多了,每当戏行里人叫她小秋,我头一个先忍不住笑起来,马大很乖,马大不笑。她通常瞪我一眼,暗示我收敛一点。
  马大与我都二十四岁了。
  她在港大念最后一年,读经济;我呢,不是念书的材料,早已经在做事。
  马大一向觉得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认为我没出息,我呢,看死马大念完伟大的经济学,也不过是嫁人,更加没用。
  于是我老气她,“我才不需要花三年光阴换来一纸文凭装饰我的气质。”
  这就是我们家的生活,简单而欢愉。
  我们并没有太想念过身的父亲,因为从来没有见过他,母亲也很少提起,她是个乐观的妇人,过去属过去,将来必须努力,她最大的目的是怎样与两个女儿活得开心,家中的朋友络绎不绝,增加不少气氛。
  我们所知道的父亲,只是一个故事,他是新加坡华侨子弟,母亲在彼邦登台的时候认识他,婚后不久生下我俩,他就染疾去世一一那时候的男人仿佛特别短命。
  为了不使母亲唏嘘,我与马大都非常识做,不大提这回子的事。
  又是大闸蟹季节,母亲邀遍亲朋戚友来尝新。
  我掩住鼻子,“腥气。”
  马大放下书,“你自己不吃算了,没文化,汉堡包人。”
  “残忍,活生生蒸熟,下一世轮到大闸蟹吃你们,就知道滋味。”
  我蹲下来,“亚斯匹灵,亚斯匹灵。”
  妈妈的老朋友李太太转过头来,“谁叫亚斯匹灵?”
  马大说:“当然是哈拿那些妖主意,她的狗叫亚斯匹灵。”
  李太太大笑,“我不相信。”
  我说:“马大拉提琴拉得我头疼,没有亚斯匹灵,怎生了得。”我抱起小狗。
  马大说:“李伯母,你看看这只狗肉不肉酸,什么狗她不好养,偏养只沙皮狗。”
  李太太点点头,“真丑。”
  “才不丑呢,”我看看小狗,花掉近两个月的收入。
  李太太放下蟹,洗手,跟母亲说:“小秋,真羡慕你这两个女儿,一动一静,不知多可爱。”
  我抢着说:“可爱的是我。”
  李太太笑。“一一又漂亮。”
  马大说:“漂亮的亦是我。”
  我泄气说:“妈说各有各的好处。”
  妈妈忙说:“那自然,没有这两个孩子,我早跟着去了,还活这么些年呢。”
  李太太说:“我们都羡慕,只有你还维持着以前的气派,胡琴是胡琴,嗓子是嗓子,一个家也整整齐齐的。”她很感慨。
  李伯好赌,把李伯母的私蓄输得七七八八,我与马大一刹时收了声,不好意思再闹下去。
  我借故说:“李伯母,我替你拔白头发。”
  “拔什么?”她说,“越拔越多,除非拔成秃于,那才不是白发。”
  我直笑出来,马大又朝我白眼。
  李伯母说:“咱们这班人中,以你们妈妈最漂亮,咱们都是梅香,她才是正主儿。”
  妈妈笑,“那我真还不敢承认。”
  李伯母点点头,“那是真,当年艳红往台上一站,谁不成了下风。”
  妈妈朝李伯母使一个眼色。
  我说:“你们都叫艳什么艳什么,李伯母,你呢?”
  “我叫粉艳霞。”她含笑说与我知。
  “啊,真好听。”我拍手,“我也愿意有一个这样的名字。”
  老女佣阿英上来说:“老胡师傅来了,”
  妈妈很喜悦:“请师傅来,留着好几只雌蟹给他,我那雨前也给泡一杯出来,都是师傅爱吃的。”
  我借故溜开。
  妈顶念旧,朋友都是三四十年前结交的,她又尊敬别人,像老胡师傅,七十多岁,生活都凭她照应,老胡拉起二胡像呜咽,上气不接下气,像个孩子哭得呛住,如果与马大的提琴合奏,恐怕会有起死回生之功。
  妈有时候还就着二胡唱几句。
  那么多曲子之中,我最喜《杜十娘》,十分幽怨动人,由妈妈那把早已不复旧观的嗓子唱来,更有落魄沧桑感,马大说太凄凉了,情愿妈唱祝英台,她一向温情主义,但你别说,有一次,我看到她用脚踢亚斯匹灵,这年头,谁都是双面人。
  我坐在宽大的露台往斜路看下去,这么早一对对的情侣已经出现在树荫下。
  马大又出来撩我,“你就会坐在藤椅上抖脚。”
  “有什么不好呢。”我笑,“你看不顺眼我有一双长短脚吗?”
  她胀红脸,“哈拿,你真越来越无聊,把自己的残疾都拿来开玩笑,我一时说漏嘴,你就不放过我。”
  我啼笑皆非,“我拿我自己开玩笑都不成?”
  “你不是不知道妈为你的脚一一”她转过头去。
  我伸出自己的两条腿比一比,坐着看不出来。
  我不能跳舞,不能跑步,不能跳绳,不过我也有我的乐趣,水上活动我全擅长,游泳拿过金牌,我照样可以开车,一点大问题也没有。
  小毛病而已,左腿比右腿长了三公分。
  我说:“我不是装出来的,我是真的不介意。”
  马大不出声。
  “喂,别林黛玉兮兮的好不好?”我推她一记,“我真的从没介意过,这一点点小事算得什么呢。”走起路来,很多人以为我穿着双夹脚的鞋子,就是那样。
  马大仍然不开心。
  “别忘了拜伦也是这个毛病。”我笑。
  “咦!那只怪物。”
  我又笑,马大是那种正常过正常的女孩子,喜欢粉红色、婴儿、英俊的男明星、文艺小说……她是选只枕头套都要拣有荷叶边的那种女孩。
  “这几天你在哪里野?”她问我。
  “学风帆。”我说。
  “你要当心,欺山莫欺水。”
  “谁像你那么怕水,”我说,“怕下了水不好看吗?”
  “是真的嘛,什么都湿淋淋,一团糟。”她笑。
  “马大马大,你什么时候长大呢。”我叹口气,“但不管如何,你是我的好姐妹,我一生爱你。”
  她咕咕的笑,“少肉麻。”
  外头胡琴响起来,拉了几个过门。
  马大抿嘴说:“老胡师傅吃完蟹了,妈妈待他真好。”
  “妈妈对人,真是没话说。”我承认。
  妈妈唱起来:“杜十娘……恨满腔,可恨终身误托薄情郎……”
  居然很动听,抑扬顿挫,别有一番风味。
  我微笑,“我以为妈妈此刻最宜唱《贵妃醉酒》,胖胖的人,动不动吃吃笑,像醉熏熏。”
  “你连妈妈都不放过。”
  我往藤椅上平躺下来,试图想象妈妈她们那代伶人挣扎求全的血汗史。
  那个时候她们也不太苦了,到底不比军阀时期,啼笑姻缘时代。不过人们还是瞧不起戏子,母亲的姐妹淘不是跟了拆白党就是伴老头做妾侍。妈妈比较幸运,然而守寡二十多年。
  马大问:“你在想什么?”
  “想妈妈三十年前在新加坡登台的盛况。”我用手臂枕着头。
  “听说很风光,钞票扎的花牌摆满后台,全是美金大钞。”马大笑。
  “不知妈是否在那个时候挣下的私蓄。”我说。
  “房子都是爹的,毫无疑问,妈妈现在收租收几万一个月。”
  “这样的生活算不算幸福呢?”
  “如果爹还在,那就真幸福。”马大说。
  “是。”我也很觉遗憾,“爹在的话,妈妈就真幸福。”
  外头静下来,胡老师傅走了。
  我坐起来,“你呀,毕业总该找个事做吧。”
  “嗳,真头疼。”
  “要不要到我铺子来?”
  “咦,才不要,”她骇笑,“服侍些邪牌女人换新装,我不干。”
  “只有捞偏门的女人才花费得起,现在什么时势,正经人还有心思讲穿的呢,万打万的晚装卖给谁去?”我说,“我不管,只要我的铺子赚钱,妈妈有得分红,我就对得起她。”
  “我情愿到大机构去找份工作。”
  我没好气,“去吧去吧。”
  妈妈在露台边出现,“两姐妹又在吵什么?”一脸欢喜。
  我过去搂住她,“你长得像观音,妈妈。”
  “这家伙,别浑搅,我信的是基督。”
  马大说:“哈拿这一辈子就这么瞎七搭八的。”
  妈妈笑说:“结了婚会好的,我才不替她担心。”
  “妈妈把哈拿宠得什么似的,她不爱念书就可以吊儿郎当,不爱做工就做老板。”马大笑说。
  我吐吐舌头,说:“你少吃醋。”
  我们日常生活就是这样,融洽愉快,我根本没有想过要自己出去组织家庭,他们说家庭幸福的孩子都迟婚,不是没有道理的。
  转眼间二十四岁,再没有男朋友就变为老姑婆,我倒不那么担心,妈妈却老以为是因为我的腿。
  我的腿。
  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来换一双正常的腿,但既然是没有可能的事,也只好一笑置之。
  出世时没有人发觉我的腿有什么不对,直到一岁,马大已经健步如飞,我还爬在地上,站不起来,妈妈才带我去看医生,发现我这个先天缺陷。
  我轻轻叹口气。
  妈妈说:“李伯母的房子要卖,怪新净的,我喜欢那堂家私,你们怎么说?”
  我说:“反对,我喜欢我们这所老房子。”
  马大说:“我也是。妈妈,我们反对搬家。”
  妈妈说道:“真奇怪,反而年轻人喜欢住老房子,我本来想把李伯母那处买下来。”
  “不要,”我说,“新房子没味道,我们这里好,光是冬暖夏凉已经值回票价。”
  马大笑,“天晓得,值回票价!你天天买票进场?”
  妈妈安抚我们,“好好,不搬,不搬。”
  第二天我照常上班,准九点去开店门,小小的时装店,我是一脚踢,办货,标价,做帐,售货,甚至设计广告,都是我一个人,尴尬的是,连上洗手间那三分钟,我都得在门口挂一个“立刻回来”的牌子。
  如果马大肯出来帮我,那就好了。
  不过这小子心头高,不肯做这种芝麻绿豆生思。
  第一个顾客于十时驾临,那是一个小舞女般的女子,试遍店里所有的货色,直到十一点正,才买一件毛衣,因为“你的招呼不错”。
  我抱着游戏人间的态度,招呼当然好。
  十一点来了真正的大客,是一个微胖的中年妇女,对店里的手织毛衣表示真正的兴趣,一口气买六件,我一件件为她试身,把袖子钉高或垫厚,为求使她穿得更舒适,她很满意。“店是小,服务好。”她说。
  “是呀,大店里,经理在,那些女孩子就敷衍你一下,经理不在呢,当客人透明。除非你真正是羊枯,否则还是频遭白眼,说到招呼,早十年八年,诗韵是没话讲,现在这班女孩子都在各处做大班,她们手下就一副晚娘脸。一次我订皮鞋,千叮万嘱叫她们货到电话通知,嘿!等那双鞋卖断了码还不告诉我。”
  那位太太笑出来。
  我耸耸肩,“花钱还要受气,我划不来!”我把她送出门去,“下次再来。”
  我一转身,电话铃震天价响起来。
  “哈拿时装。”我说。
  “哈拿?”那边说,“我是马大,快关店回来,妈妈有要紧事跟我们说。”
  “什么事?”我嬉皮笑脸,“人家说双生子有心灵感应,怎么我跟你之间一点也不相通。”
  “快回来,哈拿,妈妈在哭。”马大骂我,“死没正经的。”
  “什么?”我跳起来,“我二十分钟内赶到。”
  我立刻锁上店门,赶回家去。
  记忆中从不知道妈妈哭过,受了什么委屈?有什么大事?我的心咚咚跳。
  赶到家的时候,母亲还在抽噎,我扑上去问:“妈妈,有什么事,请说呀?”
  妈妈说:“我不知道如何开口才好。”她呜咽。
  我与马大面面相觑,我们静静的坐着,等母亲冷静下来。
  她的情绪极之激动,不停的用手绢擦眼泪,又不住以左手去转动右手腕的一只玉镯,那只镯子因她近年胖了不少,已经很难转动。
  一定有什么大事发生了,我手心暗暗冒着冷汗,妈妈去看过医生一一难道,妈妈患了什么奇难杂症?
  我的眼睛都涩了。
  妈妈开口,“马大、哈拿,你们都知道,妈妈是唱戏的伶人。”
  “知道!”我与马大齐齐的说。
  这我们已经知道二十多年。
  我的记忆回到极小的时候,母亲把钉着七彩亮片与流苏的披肩往我们身上搭……当然我们知道妈妈是女伶,这有什么好瞒的?
  妈妈说:“马大、哈拿,你们的亲生爸爸来找你们。”她哭。
  我与马大听得莫名其妙。
  我瞪着妈妈。
  “你们明白吗?你们的亲生爸爸——”
  我打断她,“妈妈,我们爸爸二十年前已在新加坡逝世,不是吗?”
  “不,”妈妈又紧张又伤心,根本没法有条理地表达她的意思,“在新加坡去世的是我的丈夫。”
  “妈妈的丈夫,难道不是孩子们的爸爸?”马大问。
  “不,我对不起你们两个,”她又哭泣,“我丈夫不是你们的父亲,他没有生你们!”
  马大睁大眼,我张大嘴,两个人都忽然觉得喉咙干燥,说不出话来。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整理着千头万绪。我们去世的爸爸没有生过我们,那么生我们的是谁?另外一个男人?听母亲的口吻,这个男人仿佛又回来找我们姊妹俩……
  一笔风流帐,毫无疑问。我偷偷看马大一眼。
  显然马大的想法跟我一样,她的脸微红,大概有点难为情,但如今的道德观念有些两样了,私生子也不会有人瞧不起的,只是真没想到,妈妈会……妈妈会……。
  我咳嗽一声,清清喉咙:“妈妈,你是说,我们父亲尚在人间?”
  “是呀,当年他并没有意思要抚养你们,现在却又回来认你们。”母亲用帕子掩着面孔。
  我向马大打一个眼色。
  马大说:“妈妈,这岂不是好,本来以为没有爸爸,现在爸爸又回来了。”
  这件事虽尴尬万分,却值得庆幸。
  只不知,我们爸爸是怎么样的人?
  妈妈仍然悲泣。
  “妈妈,你怎么老哭呢?”我略觉蹊跷,“这是好事,慢慢会习惯的,妈妈。”我替她印眼泪。
  “叫我怎么舍得你们姊妹俩?”她将我搂在怀内。
  “你是我们的妈妈,”马大说,“没有人可以逼我们离开你,你放心。”
  “是呀,妈妈,你放心。”我也跟着保证。
  妈妈几乎哭倒在沙发上,“马大、哈拿,我不是你们的妈妈,我不是!”
  我“霍”地站起来,如五雷轰顶。
  马大即刻拉紧我的手,我们齐齐说:“什么?”
  父亲是谁不要紧,因为我们从来没有见过父亲,父亲从来没有带过我们上学,在病榻看护我们,替我们开生日派对,但是妈妈是实实在在的妈妈,我们不敢相信这句话是真的。
  妈妈重复说:“我不是你们的妈妈,我没有生过你们。”
  马大僵在那里,“妈妈别开玩笑,你不是我们妈妈,谁是我们妈妈?”
  “对,”我说,“谁会对我们这么好?除妈妈以外,谁还会这样为我们?”
  二十多年来的恩情,说也说不清,我紧紧抱住妈妈右边身子,马大抱住妈妈左边身子,我们三母女是永不分开的。
  妈妈说:“你们慢慢听我说,叫阿英替我泡杯铁观音来。”她不住饮泣。
  我的心都凉了。
  马大连忙叫英姐,英姐斟了茶,站在一旁。
  妈妈拉着我们的手,“我真的不是你们的妈。”
  我急躁的说:“我不相信,英姐,你老说在我们家做了三十年,你说,你是不是亲眼看妈妈十月怀胎,生下我们?”
  老英姐姐被这件突然而来的事震呆,掉转面孔,不发一言。
  马大失声:“妈妈,你快快说,到底怎么回事,昨天大家还是好好的,怎么忽然之间,爸爸不是爸爸,妈妈不是妈妈了呢?”
  “这件事,很多人都知道,”妈妈似乎镇静下来,她低低的说,“你们一对孪生女婴,不是我亲骨肉,老胡师傅以及李伯母都可以证明,甚至阿英,她跟我三十年,也非常清楚。”
  我茫然,好哇!身边每个人都知道我们的身世,这种大事竟瞒我们二十四年,太狡猾了。
  “我们的妈妈是谁?”马大追问,“爸爸又是谁?”她的声音颤抖,双眼通红。
  我也激动十分。
  “妈妈”说,“你们的妈妈,叫作粉艳红。”
  粉艳红?
  名字听来非常熟悉的。
  “你们的爸爸,名叫殷若琴。”
  殷若琴?我与马大原来是姓殷?
  我不要姓殷,我要永远姓裘。裘一一谁姓袭?我们姊妹俩,跟的到底是谁的姓氏?
  “妈妈”说下去,“所以你们应该恢复姓殷。”
  “妈妈”叹口气,“别倔强,裘是我丈夫的姓氏,既然你们亲生父亲已经出现,我想——”
  “不。”我斩钉截铁的说,“我这辈子姓裘。”
  “妈妈”拥抱我们,说不出话来。
  “这个自称是我们父亲的人,是干什么的?”
  “不是自称,”妈妈说,“实实在在是你们的父亲,当年他同艳红走,我们全见过。”
  “是二流浪子吧?”我气问,“怎么撇下亲生女儿不理的?”
  “你听我说来。”
  故事开始了。
  “那时候华颂声戏班中,粉艳红最红,真应了她的名字,专门反串演生角,拿手演《游园惊梦》与《庵堂认母》,迷死好多人哪。我演旦角,常与艳红配戏,感情也最好。李伯母呢,叫艳霞,同我们也谈得来,三个人情同姊妹。”
  “在乡下,班主撑不下去,便到南洋走埠。先到马来亚,几个较大的城走遍,像八打灵、槟南、吉隆坡,都有咱们足迹,终于来到新加坡,艳红便叫姓殷的给盯上了……”
  “艳红长得美,鹅蛋脸、悬胆鼻、高挑身材。那时候,我们在热带地方,贪凉快,要不穿黑香云纱唐装衫裤,要不学他们马来人,买了纱笼回来学着穿,独独艳红,她的装扮是另有一套的,台上穿惯男装,台下她也穿男装,头发梳条油亮的大辫子,垂到腰间,身上就穿男式短打,也不化妆,胸前别一串白兰花,更不爱打牌,空闲时就躺竹榻上看唱本儿,姓殷的一见这等标致人儿,自然三魂去了七魄,哪里还走得开。”
  我与马大全神贯注的聆听,紧张得腰身发疼。
  “好啦,他猛追,她猛避,咱们做戏的人,到底是做戏的人,一则没有家长替我们做主,二则也比不得那些闺秀,班主带着我们到沙巴,姓殷的追到沙巴,我们到山打根,他追到山打根。”
  “那年艳红都有二十七了,我们都劝她,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干脆嫁了姓殷的,也好过做戏,风吹雨打的走埠,台上强颜欢笑,过几年做不动了,还有谁记得?”
  “艳红有点心动。”
  “姓殷的家在新加坡,父亲开橡胶园,三百多个工人哪,早上五点多起来割橡胶树,一天内收集的树胶汁液,有百多桶,嫁他好哇,得闲还可以照顾姊妹淘。”
  “艳红就不那么固执了。”
  “姓殷的一一唉,我不该这么叫他一一他是你们父亲呢。他的出手好不阔绰,立刻买了房子家私,头面首饰,要接艳红过去,艳红到这个时候,也千情万愿,他说要带艳红到巴黎去呢。”妈妈说。
  “谁知得了个坏消息。”
  “什么坏消息?”我紧张得额角青筋都现出来。
  “什么坏消息?”马大睁大双眼,“说呀。”
  妈妈叹口气,“殷若琴早有妻子!”
  “吓一一”马大嚷,“什么,他为什么又来追我们的妈?”
  可怜的女人,我低下头,看牢自己双手。
  难怪,难怪我与马大不能由亲母抚养,她没有丈夫,如何带大孩子?
  “艳红气得人仰马翻,一句话不发,便跟班底回香港。”
  “但已经迟了,她有了身孕。”
  “怀的,就是你们,马大与哈拿。”
  马大跳起来,“不,不是我,我不是私生子。我有爸爸,爸爸已经去世,我有妈妈,妈妈就是你。”她乱成一团。
  我拍马大的背脊,发觉她的衬衫己为汗湿透。
  “镇静点,马大,镇静。”
  “到那个时候,艳红不言不笑,我与艳霞担心死了,日日夜夜看护她。”
  我冲口而出,“殷若琴呢?为什么此刻她需要他,他又不追上来了?”
  “他叫家里看住啦,”妈妈叹口气,抹眼泪说,“锁住他,不叫他动。”
  “我不相信,那一年是什么时候,老子还锁得住儿子?”我大力拍着桌子,极愤慨的说。
  “你以为还啼笑姻缘时期,都五十年代了。”
  妈妈气苦,“但是南洋那边的人守旧。”
  妈妈气苦,“在五十年代,风气是你们想象不到的保守,那个时候,女孩子洞房花烛夜,若不是处女,还真有得瞧的。”
  “荒谬!”
  马大说:“有这种事?”
  “怎么没有,你以为是今时今日?女人爱怎么样就怎么样?那时穿件泳衣好算肉弹,银幕上不准接吻。”
  我说:“但那时候已经流行喳喳舞。”
  妈妈说:“喳喳舞是六十年代的事。”
  马大尖声叫,“哈拿,你再插嘴我掴你。”
  妈妈说下去:“殷若琴给父母妻女缠住,出不来一一”
  我忍不住再插嘴,“妻女?他已经有孩子?”
  “他有个女儿,当时两岁。”妈妈说,“他父亲殷老爷差人送消息来说,如果艳红生的是儿子,可以准她迸门,如果是女儿,不准她在外头养。”
  “艳红听了这话,就气疯了,臭骂我们,说:‘谁稀罕殷家,是哪个跟他联络上的?我的孩子,可不要姓殷,一辈子也不姓殷,我不准你们再跟姓殷的通消息。’”
  我红了双目,“说得好!”
  “直到生养,你们父亲都不知道。”
  “慢着,我们的母亲呢?”马大问,“妈妈,你一直没说她现在在什么地方。”
  妈妈侧过脸,过好一会儿说:“没多久,她就过了身。”
  “什么?”我问,“她因什么死亡?”我震惊。
  “大夫说是无疾而终。”
  “无疾而终?”我凄厉的说:“妈妈,你相不相信?”
  妈妈用手捂着脸饮泣,“总而言之,她临终托孤,叫我把你们抚养成人,当时我有点积蓄,又嫁了人,丈夫对我不错,两夫妻就待你们如己出。……”
  我转头向老英姐,“这话都是真的?”
  英姐木着一张脸,点点头。
  我浩叹,天哪,现在我们怎么办?
  妈妈说:“你们亲生的爹委托律师,今早找上门来,要你俩回去跟他。”
  “他们现在住香港?”我问道。
  “是,他人在香港。”
  “叫我们去跟他?”马大问,“不可能,我与哈拿早已超过二十一岁,我们有自主权,我们不动,谁也不能叫我们动。”
  “话虽如此悦,他到底是你们的爹,你们身上流的是他的血。”
  忽然之间,我憎恨起自己来,为什么我不是这个可爱的妈妈的女儿?为什么人人只有一条身世,我与马大偏偏有两条?
  我问马大:“怎么办?”
  马大苍白着脸:“我不管,哪怕谁告诉我,我的亲爹是皇帝,也不管我事,我姓袭,我住定了这里,妈,除非是你要赶我走。”她伏在妈妈身上哭起来。
  我跺脚,板着一块面孔坐在那里。
  这个故事凄艳动人,简直可以拍成一部长剧,但是与我又有什么切身关系呢?正如马大所说,我们由妈妈养大领大,对我们来说,妈妈才是惟一的亲人,其他人的一生再动人,也不过如看场电影,读本小说。
  我硬起心肠,“别再哭了,马大,反正你下了决心要陪妈妈,还哭什么呢?”
  马大抬起头来,“我不要流那种没有良心的人的血。”
  我倒抽一口冷气,没法子,马大,一点法子都没有,血已经在我们体内,挖之不去。
  妈妈说:“想想真无辜,艳红已经够苦,现在更要连累你们,那姓殷的……你们父亲叫你们回去,恐怕也是为了赎罪罢。”
  “我管它呢,”我说,“反正他爬着来求我们,我们也不回去,试想想,把我们丢下二十四年,忽然良心发现,大发慈悲,叫我们回去,我们的前途要是只悬于那么一线良知,真够惨的,对不起,我也不去。”
  马大说:“妈妈,对我们来说,我们没有爸爸,爸爸对我们来说,早就死了。”
  妈妈瞪起双眼,“孩子,你怎么可以这样大逆不道。”
  我说:“我管他出什么噱头,我们是戏剧世家,这种桥段见怪不怪,引以为常。”
  “哎呀,”妈妈说,“真是时势不同了。”
  “是的,现代人不那么容易感动,”我说,“我们的根就在这所老房子,我们的妈妈就是你。谁耐烦跑到不相干的殷家去跟他们的老爷奶奶,少爷小姐打交道。”
  马大跟着说:“妈妈,这个故事我们已经听过,他们再派人来,请你回绝他们,这件事以后请不要再提。”
  妈妈紧紧拥抱我们。
  妈妈不会失去我们,当然不会。她完全过虑了。
  这件事之后,我与马大都沉默下来,家中气氛有点改变。以前我们只是爱妈妈,现在更多了敬意。
  把人家的女儿抚养二十四年!而且是两个。
  我们自幼要什么有什么,正如马大所说,我不爱念书,便当起老板娘,妈妈拿二十来三十万出来给我做本钱,面不改容;而马大喜欢做大学生,就一直供她到今天。
  她是一个寡妇,坐食山崩,为自己打算,省一点也是应该的,但却对我们这么慷慨。
  马大事后绝望的说:“恐怕以后十世做牛做马来偿还她,还是不可能。”
  我长长叹气。(不闻机杼声,但闻女叹息。)
  “妈妈为什么待我们那么好?”
  “她平时都似观音菩萨,你看她对老胡师傅他们多好。”马大说。
  “她是基督教徒,别说她像观音。”
  马大想起来,“趁老胡师傅在,我们问问他。”
  “问他什么?”
  “关于粉艳红的事。”
  “他不会说的。唉,我头痛,亚斯匹灵呢?亚斯匹灵。”
  老胡师傅还是来了。
  老胡师傅几乎每天都要来喝龙井,吃点心,一下没一下的调着二胡,乱拉些曲子,半合着眼,老了,也许是张不开眼睛,也许是不想看那么多。
  我与马大端了椅子,使个眼色,坐在他身边。
  他微笑,“两只小猴子,想要什么?”
  我赔笑,“老胡师傅仍然是玻璃心肝。”
  “小哈你最猴,”他眯眯笑,“小马还听话些。”
  在他口中,我姊妹俩成了小哈跟小马。
  我开口,“老胡师傅,明人跟前不打暗话,妈妈前几日跟我们揭露,我俩不是她亲生的。”
  老胡师傅一震,手中的公尺何士顿时停下来。他仍然低着眼,不发一语。
  “本来可以问妈妈,但是妈妈一提往事就哭,所以只好来问你,老胡师傅,你可得好好说与我们听。”马大说。
  “你们想知道什么?”
  “粉艳红的事。”我抢说。
  “艳红?她本名小红,进班子时十三岁。”他停一停,“一向洁身自爱,守身如玉,一晃眼十五年,直到遇到殷少爷,应了前世的劫数。”
  我谨慎的说:“老胡师傅,我们这一代无论如何,是不信劫数报应这种事的。”
  他不说话,随手又玩起胡琴来。那声音嘶哑,马大在一旁偷偷又流下眼泪。
  老胡说:“你们生下来之后,我们眼见是一对女孩儿,又瘦又小,也不再向殷家报信,而粉艳红,只挣扎着上台,与三妹姐演过一出《杜十娘》,就倒下来了。”
  “她不是自杀的吧?”我伤感的问。
  “艳红?”老胡干笑数声,“艳红不是那种人。”
  马大问:“那个殷若琴,一直没有再出现?”
  老胡低低说:“爷们玩也玩过,不过是图个新鲜,事后还不是没事人一般。你们两只小猴儿运气好,碰见好心的三妹姐,比跟亲生的爹娘还强呢。”
  “粉艳红,长得可漂亮?”我嗫嚅问。
  “跟小马一个印子,你说整不整齐?”老胡师傅说。
  我看看马大,此刻马大双眼虽然有点红肿,一管鼻子,还是永恒地挺秀,嘴唇有棱有角,标准鹅蛋脸,她一直是个大美人,不过一家子瞧惯瞧熟,不以为奇。
  老胡说:“这里有张照片,你们看去。”
  我们自老胡手中接过一张残旧的焦黄甫士卡照片。
  照片里是一个梳长辫子的少女。
  老胡说得没错,跟马大一个印子,只是她面孔上凝结着股冷傲之气。
  比起她,妈妈是厚相福相得多了。
  马大说:“亲生母亲。”虽然这句话没头没尾,我十分明白她的意思。
  我们把照片还给老胡。
  也许是像父亲,天性凉薄,不过我记得当年无意中翻到妈妈的戏照,两个人又跳又叫,兴奋莫名,即使失去底片,也还托相熟的摄影师帮我们重新做了照片出来,该修的地方修,该补的地方补,放大了放在床头。
  现在我们心理上无法接受已过身的亲生母亲及尚在人世的亲生父亲。
  父女三十年后重逢,立刻能够心肝肉的拥抱哭叫,只不过是粤语片中的桥段,我与马大无法做得到。
  老胡师傅说:“你们一走,三妹姐就寂寞了。”
  我说:“我们不走。”
  “人家有财有势,怎由你们不走?”
  “现在不比三十年前。”我没好气的说,“况且殷若琴他自己根本有女儿,比我们还大两年。”
  老胡点点头,“所以说,三妹姐好心有好报。”
  马大说:“老胡师傅,你请喝茶,点心都凉了。”
  我与马大走开。
  “你看这件事怎么样?”我问。
  “惟有装得没事人一样。”马大说。
  我完全赞成。但是我与马大的演技都没有到家,在妈妈面前没事人般,一转背就落寞起来。
  以前老与马大半真半假地吵吵闹闹,现在两人渐渐相亲相爱。
  一个月我们在心惊肉跳中过去,见姓殷的没再来找麻烦,略为心安。
  马大照旧上课,我回铺子打点,两人精神皆大不如前。
  最近生意奇差,正在没好气,店门被推开,进来一个年轻男人,我朝他上下打量,他也盯着我瞧。
  我觉得自己混身毛孔站班,第六感告诉我,他是我的敌人,但他是什么人?我并不认识他。他开口:“殷哈拿小姐?”
  我明白了,他是殷家派来的律师。
  我立刻回答说:“我姓袭的。”
  “殷小姐,你明明姓殷,这是你出生证明书的影印本。”他有点恼怒,将一叠文件放在我案头。
  我站起来,“你是什么人?你管我是不是姓裘!”
  “我是殷若琴老先生的律师,亦是他的义子,我叫殷永亨。”
  “这么说来,你本来亦不姓殷?”我冷笑。
  他不出声,看样子像是默认了。
  “殷先生,人各有志,不可勉强,你本来不姓殷,为了某些原因,偏偏愿姓殷。我呢,明明姓殷,却为着一些原因,情愿姓裘,你请回吧,不用废话了。”
  他沉默下来,不甘心的瞪着我。
  我当然也瞪回他,看谁的眼珠子先掉出来。
  他是一个黑实的年轻人,约莫二十八九岁,穿着深色的西装,给人的印象非常正派与干净,但是他的五官看上去非常尖锐,因此又有点不安分,聪明外露,咄咄逼人。
  殷家能有什么好人呢?我握紧拳头,悲愤起来,我的亲生母亲是殷家逼死的。
  “殷小姐一一”
  “我姓裘。”
  “殷老先生病情很严重,你何必拒绝一个老人的心愿?”殷永亨说。
  “你以为这样说就可以打动我的心?”我责问他,“当这个老人年轻的时候,他尽挂住风流倜傥,他有没有想到我们母亲临死,我们才两三个月大?他撇下我们三母女,至今二十四年零七个月,现在他要死了,忽然之间想到我们,就招手叫我们见他?没这么容易!换了你是我,你去不去?”
  他呆住。
  “你快走。”我呼喝道,“否则我放把火烧掉你。”
  “殷小姐一一”
  我拉开店门,大叫,“警卫,警卫,这里有不受欢迎人物,请他走。”
  那个叫殷永亨的人,只好提着他的公事包打退堂鼓。
  “走狗。”我在他身后骂。
  他转过头来,愤怒的看我一眼,离开。
  我连生意也不想做,反正淡出鸟来,不如回家休息,谁知马大比我还先到家。
  “你怎么先回来?没有课?”我讶异。
  马大恼怒的说:“殷家派了律师来游说我。”
  “什么?你也一样?”
  “怎么,你那边也有人?”我说,“来找我的是殷家的义子,难道殷若琴没有亲儿?否则巴巴的干吗收养义子?”
  “来找我的是黄张陈律师楼代表。”马大说,“哼,还责我以大义,我一转头就回来了。”
  “对你的学业没有影响吧?”我担心。
  亚斯匹灵这时候走过来,在我身边挨挨擦擦。
  “你弄开这只肉酸的狗好不好?”马大使起小性子来,“我已经够烦的了。”
  “它肉酸?我看它挺美,比殷家那些嘴脸美多了。”
  马大蹲下细细看亚斯匹灵的脸,叹口气,“说得也是。”
  她取出提琴,开始演奏。
  “马大马大,”我掩耳,“我心情不好,你暂停这天籁的声音可好?”
  马大放下琴,“哈拿,我们怎么办呢?”
  我与她愁眉百结的对坐。
  过了很久,“你去看看殷若琴吧。”她说。
  我说:“我们不能老直呼他殷若琴。”
  “要我叫他爸爸,万万不能。”马大面色铁青。
  我说:“你去看他。”
  “我不想勉强自己,我没有勇气,你去,哈拿,去看他一次,完了件事,不然千古罪人总有你我的份儿。”
  我低头思量,“我恨他。”
  马大疾呼,“真倒霉,哪里钻出这么一个父亲来。”
  “嘘,小声,别叫妈妈听见。”
  “妈妈到李伯母家打牌去了。”
  “再挨一阵子吧,也许殷若琴会对我们死心。”
  “他自己有女儿,干吗还来找我们?”
  “我们到底也是他的孩子一一野孩子。”
  “哈拿!”
  “是真的。”我皱着眉头,“我们是货真价实的野孩子。”
  “我不要听。”她扭身走开。
  那夜睡觉,我梦见一个女人,有两块面孔,正面是妈妈,后面是粉艳红,吓得我一身冷汗。
  醒来我倒了杯冰水喝。
  也许我们福薄,应享受的全部享满,现在到吃苦的时候了。
  明明是孤儿,日子却过得像千金小姐,如今苦难来临,手足无措。
  我摸到妈妈房去,伏在她身上,一声不响。
  “马大吗?”妈妈朦胧间问。
  “是哈拿。”我低低答。
  “两个长得真像。”她叹气,“睡不着?”
  我不出声。
  她开亮床头灯,“殷家有人来找过你们?”
  我点点头。
  “平日你脾气比马大坏,但是马大决定一件事,反而没有一点转弯的余地,看情形还是你去走一趟。人都要死了,还有什么恩怨?况且都是上一代的事。”
  我仍然不出声。
  “他是很爱你母亲的,可惜天性柔弱,听说也寻过死,被救回来,看得很牢,实在是跑不出来。”
  我微笑,很凄苦的说:“这种故事我是不会相信的。”
  “我知道你不会相信,”妈妈咳嗽两下,“你哪晓得我们的苦处,打仗的时候,眼巴巴看着亲人患痢疾霍乱这种小病死夫……只要一点点药,但除出鸦片,什么都没有,你哪里晓得。”
  我伏在她枕头边,“但愿我一辈子都不要晓得,我便是最幸福的人。”
  “唉,我跟你说这些话干什么呢。”她靠起身来。
  “妈妈,吵醒你。”
  她笑:“哈拿,你这可不是转性了?几时见过你不好意思。”她推我一推。
  “妈妈。”我把脸埋在她手心里。
  “听妈的话,回去一次,去看看你爹。”
  “他们再来烦我的时候才说罢。”
  “你妈没念过书,”她在说自己,“但也听过一首诗,‘是非成败转头空,几度夕阳红’,大概是说谁是谁非一下子就过去,能耐得多少寒暑?”
  “是的妈妈,睡罢,天很凉了。”
  妈妈咕哝,“也该凉了,热足九个月。”她翻一个身。
  我替她掩上房门。
  我独个儿坐到天亮,生平第一次彻夜不眠。我与马大都有点不知天高地厚,二十四五岁的人像孩子,整天喧哗,毫无心眼,幼稚得可笑,一半故意诈颠纳福,为什么不呢?生活中充满苦难,许多女人二十四岁己是三子之母,身体膨胀如水桶,整天在厨房的油烟中渡过,孩子们哭哭啼啼,了此残生。
  我与马大永远是孩子,到三十岁也不老,活在无忧无虑的国度……此刻,此刻也受到打击了,我有种感觉,我们的生活无法恢复旧观。
  一个星期后,我坐在店内,看见那个叫殷永亨的好人在玻璃门外徘徊。
  我盯着他,终于他推门进来。
  我问:“想买什么,先生?”
  他很尴尬,拿我没法。
  我取毛衣出来,“选一件给女朋友,这件紫色最好看,适合白皮肤。”
  他说:“我发誓不知道你们母女遭遇到冷落。”
  “七百八十块,打个九折给你,”我说,“买下它吧。”
  “殷先生的病是不会好的了,”他放下一张卡片,“你有空去瞧瞧。”
  我说:“替你开帐单好吗?”
  “好。”他无奈的说。
  但是嘴角仍然带有许多的恼怒。
  我把那件毛衣包好,递给他。
  他接过,本来我已预备软化,谈判,但是他不识好歹的加了几句话:“小姐,人会死,死了你再想见他就难了,现在不是闹意气的时候。”
  我的火又冒起来,这张乌鸦嘴,说不出一句动听的话,事情都是他弄僵的。
  “你少说一句好不好?”我瞪着他。
  他皱起眉头离开。
  我有种想法:他根本不想我回殷家,他是义子,殷若琴遗嘱上应有他的名字,我与马大一回去,会不会减轻他的得益?嘿,最不想得到殷家财产的人,恐怕是我与马大。
  我还有点好奇心,马大,她决定不闻不问,就能做得到不闻不问。
  我取起那张卡片看,碧水路九号。
  这家人该住黄泉路。
  妈妈问,“你见过那姓殷的孩子?”
  “见过。”
  “那孩子一表人才。”
  “什么?”我张大嘴,“他?一副师爷相,我对他没好感,好端端干吗跑去做人义子?还不是想拣便宜。”
  “是殷若琴把他自孤儿院带出来正式领养的,那年他才三岁,他知道什么?”
  “谁告诉你的?”
  “他自己。”
  “他要博取同情心罢了。对于这世界上的人与事,我一概不信外表所见,妈妈你心地太好,你想想,殷若琴这种人,亲生女儿尚且离弃二十四年不顾,他干吗巴巴的收养一个孤儿?”
  “也许他有苦衷。”妈妈说,“你不能太肯定他是坏人。”
  “我不相信,”我仰起头,“尤其不信那个殷永亨。”
  “你去一次吧。”
  我懊恼的答:“让我想一想。”
  “别想太久。”妈妈恳求的说。
  在我想象中,殷若琴虽然躺在床上,但是还穿着那种豪华的织锦晨褛,由婢仆服侍着饮食——再病也还是奢华病。
  不过我怕他死,我很犹疑。
  殷永亨那小子有点道理,要是殷若琴一死,我永远见不到他,谁知道我将来是否会后悔呢?
  我惟一可以商量的人,也不过马大。
  马大说:“我们找李伯母谈谈。”
  “自家的事,不好意思渲染得那么大。”
  “李伯母与老胡师傅知道的事,只怕比我们多一百倍。”
  李伯母应邀出来,她境况是大不如前了,仍然穿着旗袍套装,料子虽新净,但明显地款式与花样都已过时,手上好些首饰已经失踪,但她还一直笑。
  “做人不能认真,做戏却一定要认真,”她说,“做人太苦,你们小孩子不懂得,做人实在太苦。”她仍旧笑着。
  过很久,她问:“你们想知道些什么?”
  马大说:“哈拿想去瞧瞧殷若琴。”
  “唉呀,你们如何直叫他名字?”李伯母说。
  “费事扭扭捏捏,”我说,“又无法叫他爹。”
  李伯母叹口气。
  “去见他也是应该的,怕什么,怕他们吃掉你?哈拿,你也不是省油灯的。”李伯母朝我眨眨眼。
  我们笑出来。
  我已经决定去一次了。
  “碧水路在郊外吧。”我问,“是背山面海的一条路,我可以自己开车去。”
  “你呢,马大?”李伯母问。
  “我不去,有哈拿是一样的,我们长得像,见一个等于见两个。”
  我微笑,“像是像,不过马大漂亮得多。”
  “去一个也够了。”李伯母说,“虽说他妻子过了身,但到底有女儿,有义子,你们讨不到什么便宜。”
  “什么,他原配夫人不在了?”我问。
  “嗯,三年前的事,所以他离开马来亚到香港寻找你们。听说同他一起还有他的姊姊,那姊姊有一个儿子,也跟他很接近。”
  “这么复杂!”我与马大一起说。
  李伯母数着手指,“他与你姑姑,你表姊,表哥,还有过房表兄,也不很多人,都是嫡亲。”
  我说:“只是去看一看,管他有多少姨妈姑爹哩。”
  “对了,豁达一点。”李伯母说。
  马大好奇,“他的女儿漂亮吗?”
  李伯母笑,“到底是女孩子,急着要同人比。没见过,不过自小在英国寄宿读书,一直到大学毕业。马来西亚人很喜欢把子弟往英国送。”
  “那个侄子呢?”马大又追问。
  “像他舅舅,很风流倜傥,此刻与他表妹打得火热。”
  “表兄表妹,可以谈恋爱吗?”我很怀疑。
  “怎么不可以?”李伯母笑,“你们这两个孩子!”
  我与马大沉默一会儿。
  “殷若琴当时对你们母亲是很好的。”李伯母说。
  马大苦涩的说:“后来不好了,但后来是很重要的。”
  那夜我们坐在客厅看电视,马大问我,人怎么会变心。
  “不知道。”我说。
  “变心会害死人。”她说。
  “因人而论,谁变心都害不死我。”
  “你别嘴硬,到那个时候,头一个死的是你。”她笑。
  我放下亚斯匹灵,“明天我去殷家。”
  “祝你好运。请你记得每一则细节,我很想知道。”
  “嗯。”
  我并没有预先通知殷家,自己开着车就去了。
  碧水路风景之幽美,难以形容,离市区虽然远一点,但是值得,每天下班,独自驾车回家,就已经够松弛,当然,住在灵秀地的未必都是清秀人。
  到了殷家大门,发觉他们家的布置十分别致,园子里种植棕搁树,美人芭蕉开着斗大的红花,充满热带风情,大门用袖木造,雕刻花纹图案。
  门打开,女佣问我是谁。
  我说:“裘哈拿。”
  她关上门,前去通报。
  真鬼祟,应该请我进去坐下才是,一个女孩子怎么会是独行大盗?他们也太小心了。
  过了十分钟,另外有人来应门,用很亲昵的声音问:“是哈拿吗?你终于来了。”
  门打开,是一个年轻人,跟殷永亨差不多年纪,但活泼得多,穿着考究,颜色配搭得十分舒服时髦,一眼看就知道他走在时代的尖端。
  我向他点点头。
  “舅舅等你好久,哈拿,天天早上问:‘我那两个女孩子呢?’晚上又问:‘我那两个女孩子呢?’”
  他学得活龙活现。我冷冷看他一眼,我对他的印象比对殷永亨略佳,但圣人的话我一向相信,夫子说:巧言令色鲜矣仁。
  “对,我还没介绍自己,”他说,“我叫梅令侠,是你亲表哥,我的妈妈同你的爸爸是一个父母生的。”
  真亲,我跟这个人就此发生血源关系,不可以分割,但情感上,他是陌生人。
  “医生在楼上,你坐一会儿,立刻可以上去。舅舅会很高兴。”梅令侠说。
  梅令侠长得很英俊,有一双会笑的眼睛,在家呆着,也这么打扮,我也无暇欣赏他的衣服鞋袜,呆呆的坐在偏厅。
  殷宅的内部完全用酸枝家具,衬着巴的蜡染布的窗帘,别有风味,一看就知道宅主人是南洋华侨,土朴但不俗,地方宽敞,气氛悠闲。
  梅令侠说:“我妈妈来了。”
  我转头,看见一个穿黑的中年妇女,面貌很端正,双手拢在身前,一点表情都没有。
  “叫我梅姑姑好了。”她的声音像是灵格风录音带般平板。
  梅姑姑,我想:多么戏剧化的名字。
  她瞪着我,“你爹传你一个多月,你明明在香港,为什么不来看他?”
  我不出声,甚觉她多余。
  梅令侠,她的儿子,连忙打圆场:“哈拿也许要经过一番矛盾才能决定来见父亲。”
  我对这家伙肃然起敬,他倒不是一味胡来,单靠一张嘴的,看情形他颇用过一番心思,知道我们家的背景。
  我冷冷的看着梅姑姑。坦白说,如果人可以选亲戚,我情愿老英姐做姑姑,老胡师傅做舅舅。
  “哈拿?”梅姑姑当下皱一皱眉头,“你们家是什么教?”
  “基督教。”我答道。
  “我们信天主。”梅姑姑说,“是不是,令侠?”
  他儿子很尴尬。
  梅姑姑以观望异教徒般的眼色上下把我扫瞄一轮,“跟我来。”她严肃的说。
  我偷笑,她大概连吃饭如厕都抱着这种神圣的态度。
  我跟她上楼,楼梯角放着许多瑰丽的雕像,有些是木雕,有些是锡制,一具具神采飞扬,诡秘十分。
  这都是殷若琴自南洋带回来的吧。
  老实说,我们唐人的十八罗汉何尝不可怕,千手观音第一次见到,一定吓得做恶梦,所以我一下子便释然。
  殷若琴的睡房是套房,推开门,先见到书房与休息室,然后再见到睡房。
  他躺在床上,身边有护士。
  我第一个感觉是:这个人应该躺进医院里。
  第二个感觉是:他还活着?面孔如黄蜡制成的骷髅,眼眶浮陷,正昏睡。
  跟我想象中全然不同,我非常后悔,原来殷永亨并没有夸张,他真的病重,真的随时会得撒手西去。
  我还以为他会以二十年代大明星的姿态迎出来,拨弄一下小胡子,以戏剧化的口吻同我说:“哈拿,我儿一一”
  我太乐观幼稚了。
  护士站起来说:“他刚睡着。”
  我骇然想:他还会醒来吗?
  死气已经笼罩了他的脸。
  “什么时候醒?”梅姑姑问道。
  “约一小时后。”
  梅姑姑厉声问我:“你会为他逗留一小时吧?”
  我说:“我会。”长叹一声。
  真没想到他真的病入膏盲。
  梅令侠殷勤的为我取来饮料,陪我说话。
  “一一这屋子一共七个房间,我们住着一个护士,三个女佣,两个司机,一个园丁。”他统计着,“你搬来住的话,最好选二楼对牢池子那间房,有落地长窗,比较舒服。”
  我问:“你在这里住?”
  “我母亲是寡妇,我当然跟舅舅住。”他理直气壮。
  我又问:“你不去上班?”眼睛越睁越大。
  “咦,舅舅病这么重,家里没个男人照应怎么行,我还有心思去上班?”他朝我扮个鬼脸,“你怎么多心起来?把我当作游手好闲的软脚蟹?”
  梅令侠自己说了出来,我倒不好意思,这个人不简单,他聪明到极顶。
  我说:“我没说要来这里住。”
  “你怎么好拒绝一个老人临终的要求?”他诧异。
  “他的病——不会好了吗?”
  “当然不会好了。”梅令侠扬起一条眉说。
  我发觉戏剧化的是他,像大明星的也是他。
  我们的共同点是在说起一个至亲的老人的病不会好的时候,一点伤感也没有。
  他应该对这个舅舅有点感情。
  “马大呢,你不是有个妹妹叫马大?”他问。
  “你对我们家的事,仿佛很清楚。”我看他一眼。
  “他?”我身后传来一阵笑声,“他对于异性最有兴趣,哪怕是只异性狒狒。”
  我转身,怒气上升。
  这话恁地刻薄!我若不发作,就等于承认自己是只母狒狒,如果回骂她的话,更加不得了。
  这是谁?
  她约莫二十七八岁,穿着一件大毛衣,毛衣上织出一只狮子头,张牙舞爪,跟她的神情完全相若。
  她打扮非常时髦,像时装模特儿,特艺七彩化妆,发如飞蓬,皮肤晒成太阳棕,一脸的油光,一切走在时代尖端,不替自己留点余地,走到无路可走,便摔下来跌死。
  她那种神情,半西不中,自以为史麦脱,我有第六感觉,觉得她是泡洋人的唐人女。
  她一直似笑非笑的看着我,我则板着面孔。
  梅令侠说:“我来介绍——”
  她扬一扬手,“不必,我知道这位小姐是谁。”
  我脑中灵光一现,“我也知道你是谁。”我说。
  “我是殷瑟瑟。”她伸出手来,“你是殷哈拿吧?”
  我不得不佩服她的大胆,与她握手。
  “我是裘哈拿。”我更正。
  殷瑟瑟讶异,“你不是粉艳红的女儿?怎么姓裘?”
  “我的养父姓裘,我很敬爱我养父母,”
  殷瑟瑟扔下手袋,耸耸肩,坐在我身边。
  奇怪,她父亲病重,她也一点戚容都没有。
  我细细观察她。她这种样子的女人在十五六岁时最漂亮,杏眼、厚嘴唇、尖下巴,到了近三十,略略发胖,虽然尚具吸引力,但到底姿色沦为粗糙,尤其是皮肤,她算是半个热带女,皮肤黑且哑,吃了大亏。
  她也在打量我。
  只见她蔑笑道:“我知道今年流行白色,不过一身米白,配平跟鞋,看上去像个女学生。”
  我回嘴,“青莱萝卜,各有所爱,至重要量力而行。”
  “说得好!千万别乱高攀,”她笑,“乱以为穿得起件把晚装就算是名流千金夫人。”
  我点头说,“多谢指教,我会永远记在心头。”
  梅令侠在一旁笑道:“啧啧啧,唇枪舌剑,吓死我。”
  我笑出来,你别说,梅令侠这个人,真有他的好处,有用没用,留在身边叫他说笑话打趣调剂气氛也是好的。
  “你是留英还是留美的?”殷瑟瑟问我,“瞧你一副名士相,恐怕是美国生,是不是?”
  “我是土生,”我说,“我没有留学,我不爱念书。”
  殷瑟瑟大大的诧异,“什么?不是大学生?咦,那怎么可以?乱七八糟都得念一个学士回来,管它是设计学、广告学、狗屎垃圾,人有我有。”她笑,“但不能没有。”
  我回敬,“有些女人找打玲也是这样,宁可杀错,莫可放过,管他是否镶金牙说土话,总之身边要有个人点香烟拉椅子。”
  梅令侠拍着腿笑,“太精彩了,这等对白太精彩,到底是姐妹俩,哗,势均力敌。”
  殷瑟瑟也笑起来,她一笑出乎意料之外的媚,我想男人会得喜欢这种女人,他们叫这种风情为“女人味”。但是她眼角已有皱褶。才比我大两岁便似大了十岁八岁。
  她打一个呵欠。
  “你搬来住?”她问。
  “不,我仍住自己的家。”
  她刚开口,我刚预备接招,梅姑姑在我们身后出现,她说:“哈拿,你爹醒了,快上来。”
  我马上跟她上楼。
  就她一个人正视殷若琴的病,我对她不禁好感起来。
  老人醒了。
  他巍颠颠伸出手,“哈拿?”
  他比我想象中起码老二十年,我看着他忽然害怕起来。
  我想到照片上的粉艳红是那么明艳照人一一她凭什么看中他?没道理。
  梅姑姑说:“你爹要握你的手。”
  我假装没听见。
  “哈拿,”老人恳求我,“走近一点。”
  房间的光线很暗,我只得走近一步。
  老人矇着眼,集中精神注视我,忽然他像见了蛇蝎一样地跳起来,“你,你,艳红,艳红!”
  梅姑姑连忙上去按住他,“她是艳红的女儿。”
  我颇为耸容,啊,他一直记挂她。
  如果这次来见他的是马大,恐怕他更加要吃惊,马大更像。
  “你叫哈拿?”他停停神,虚弱的问。
  我点点头。
  他长叹,“哈拿……”他千言万语,不知如何开口。
  我亦无语。
  “哈拿。”他又叫我。
  我伸长耳朵听他,但是他又没有下文。
  他哭了。
  我非常震惊。孩子哭,女人哭,甚至是青少年哭,都可以忍受,但是老人经过无数风霜,包括战争,已在死亡边缘,一切喜乐哀怒都应看通看透,还有什么事可以令他们落泪?
  我不期然伸出我的手,去按住殷若琴的手。
  他的手很冷很瘦,像只大鸟爪。
  这难道是歉意的泪?
  护士扶起他。
  “你过得好吧?”他嗫嚅地问。
  我说:“很好,妈妈对我们太好太好。”
  “艳秋真是……”他喘气。
  “我是一家小店的老板娘,马大,我妹妹,她念港大,明年夏天就毕业了。”
  “你们是双生儿?”
  “是的,差五分钟。”我微笑。
  他很激动,我则很平静,梅姑姑一直静静站在床边。
  “你……什么时候搬来?”他问。
  “搬来住?”每个人都肯定我会搬来住,“我没打算搬来,我要陪妈妈。”
  “你妈妈有马大,”他说,“你当真不来?”
  梅令侠说得对,必需要很大的勇气才能拒绝一个病重的老人,我转脑筋脱身。
  “我……回去与她们商量商量。”我滑头的说。
  “我对不起你们母女,”他忽然忏悔,“我对不起你们……”
  “我们过得不错,”我不忍,“以前的事,不用再提,让它过去算了。”
  “我准备好一切,”他说,“我找了你们许多年,我不会亏待你。”他咳嗽着。
  我说,“我们很富足,你请放心。”谁要他的钱。
  “瑟瑟是你的姐姐。”
  “我已见过她。”
  “她那脾气像外国人。”
  我微笑,像外国人又如何?像火星人也不怕,山人自有妙计。
  我站起来,“我要走了,改天再来。”
  “你一一叫我一声。”
  我僵在那里,我的脾气,像张果老,没有必要的虚伪,死也不从,我不肯开金口。
  殷若琴又叹息一声。
  我说:“再见。”转头走。
  他看出来,“你的腿……”他声音中充满惋惜。
  我又转身,“我是跛脚。”
  他惨痛的看着我,忽然担忧,“马大——”
  “她十全十美。”我笑。
  他又放下心来,“不碍事吧?”指我的腿。
  “完全不碍事。”我说,“再见。”
  “你什么时候再来?”他盼望地自床上靠起来。
  “明天,后天。”我说,“有空即来。”
  他知道勉强不来,便说,“你那脾气,跟你妈有点像。”
  我软化的心肠又开始刚硬,冷笑一声,“我比我妈聪明得多。”我说。
  走到楼下,殷瑟瑟已经不在,梅令侠迎上来。
  他母亲对他说:“你送哈拿。”白我一眼,还是不满意我。
  梅令侠把手插在裤袋里说:“你眼睛红了。”
  我淡淡否认:“是吗?我为什么要眼红?是因为殷瑟瑟比我漂亮?”
  “多倔强的女孩,”他凝视我,“同时如果她真比你漂亮,你就不会赞她漂亮。”
  “你倒是很懂得女人的心理。”我仍然轻描淡写。
  “舅舅老了,情况又不稳定,你能够回来,就回来。”梅令侠适可而止,把话题支到别处去。
  真精乖得令人喜爱,见风使帆,一不对劲立刻收篷。
  我驾车回家,好像抬过一百包米般累。
  还是马大聪明,说不去就不去。
  到家才晓得家有多可爱,我即时松口气。我进房内倒在床上。
  马大飞奔过来,“事情如何?快,说给我听。”
  “马大?”我忽然心酸,紧紧拥抱她。
  “受了什么委屈?吓?说给我听。”
  我不出声。
  “说嘛,”她推开我,“哎呀,你哭了,为什么哭?”
  我捂着面孔,我不知道,也许是因为害怕。
  “他们欺侮你?”马大间,“说呀。”
  妈妈进来,不说话,点着香烟,坐在床沿,微微笑。
  马大大声说:“妈,他们欺侮哈拿。”
  “没有啦,哈拿不欺侮人已经很好啦。”妈妈徐徐喷出一口烟。
  “哈拿,你可见到殷若琴?”马大逼问道。
  我点点头。
  “殷瑟瑟?”她间道。
  我说:“还有梅姑姑,梅姑姑的儿子梅令侠。”
  “他们是怎么样的人?”
  我镇静下来,“殷若琴叫我搬去与他同住,我知道我不会去,所以,他们即使青面獠牙,电不必理会。”
  马大咬牙切齿,“叫你说给我听,又偏偏卖关于。”
  妈妈说:“你那么好奇,你也可以到殷家去。”
  我大叫一声,“亚斯匹灵!”
  我要拥着小狗睡去。
  妈妈说我自小是这样,一有什么烦恼,就倦得慌,索性倒头大睡,什么都不管。
  我一直没有改变。
  醒来正好吃晚饭,老英姐蒸下我最喜爱的腊鸭腿。
  我心中嘀咕,到殷家去住?谁对我好?殷若琴自身难保,梅姑姑大概餐餐做清教徒吃乳腐酱瓜,殷瑟瑟当然天天出去吃,只有梅令侠,也许会得照顾我的需要,但是他抱着什么居心,我就不知道。
  今天没见到殷永亨这只讨厌鬼,真是运气。
  妈妈来坐在我对面,“不喜欢他们?”
  我说:“妈妈,幸亏我与马大在你家中长大,幸亏殷若琴不要我们,幸亏如此。”
  “他们家气氛不大好,是不是?”
  “殷若琴是什么病?”
  “年纪大,什么病都会夺去生命。”
  “若果他健康,我想马大的机会或许好一点。”我说。
  “他如果还健康,日理万机,也不会想起失散二十四年的女儿。”马大说。
  她捧起火腿鸡汤,深深喝一口。
  若果我们在殷家长大,谁理会我们的喜怒哀乐,我们是外头野女人生的野孩子,殷瑟瑟才是真命小公主,梅令侠是黄马褂,而殷永亨当然是小人,若果我与马大在那里长大,我还想开店做老板?马大尚能读大学?做梦,殷若琴的妻再也不会善待我们。
  殷若琴不是那种洋派的大豪客,一下子付出一大笔钞票安置外头的女人,看样子他对亲戚很吝啬,把他们都困在身边侍候他,而这些人就像秃鹰似,专候他死,好吃他的肉。
  我问妈妈,“他是不是真的有钱?那些人好像已经等得不耐烦。”
  妈妈说:“很多人家都不似我们母女亲密,别这样说人家。”
  马大说:“我与哈拿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我承认这一点。
  回到店里,生意并没有好转,依旧门可罗雀,寂寞得要死,我暗暗打呵欠,市道再没有起色,我们这些小市民先要垮下来。
  女人们的兴趣都转到什么地方去了?买新衣本来是人生第一大事,现在怎么转了潮流?她们的钱呢?都买了美金收在床底下?
  我真想一关门回家睡觉,或是转行到大机构去找份公关做。
  我的眼睛渐渐合拢,需要用牙签顶住。
  我想我真的马上要睡着,担心的事很多,像蚀本生意还能熬多久,殷若琴的病有救没救之类,就在这时候,玻璃门被推开。
  我连忙站起来。
  “是你。”我随即又失望,“梅令侠。”
  “很精致的小店。”他啧啧连声。
  “是。”我又坐下,“装修都花了二十万。”
  “没有客人?”梅令侠问。
  “你就是客人,”我赌气,“进门来就得买东西。”
  “好不野蛮,”他笑,“真凶。”
  “反正你有用,送给殷瑟瑟。”我说。
  “咦,你又知道?”他仍然笑着,嘴角一个酒涡,“谁告诉你的?”
  我不响。
  他洒脱地在我店内转个圈,“这些衣服,她也不爱穿。”
  我自鼻子哼出来,“她穿什么?包下乔哀斯?香港还轮不到她,别死相了。”
  “你八字与她犯冲还是怎么的?”他擦擦鼻子,“怎么一提到她就生气?”
  我说:“以事论事,殷瑟瑟穿衣服并没得到个中真味,她不过是扮成一只七彩的孔雀,以耀眼为目的,有什么稀奇?你们根本没见过真正穿得好的女人。”
  梅令侠笑,“喂喂喂,别教训我,我又不懂穿衣服。”
  我上下瞄他一轮。“你,别谦虚了,一个人的心思花在什么地方,是看得出来的。”
  他面孔红了,他居然会脸红,梅令侠时常给人一些小意外,所以殷瑟瑟才会与他走得近。
  “你来干什么?”
  “表哥找表妹聊聊天,不可以?”
  一说起表哥表妹,我就起鸡皮疙瘩,真老土,表哥应该像亲兄弟,还有什么比陌生的表哥更尴尬?
  “说真的,舅舅想你搬回来住。”
  “没可能。”我摇摇头,“我有一个很快乐的家。”
  他有一丝向往,“看得出来,你们养母很成功。”
  “梅姑姑呢?”我问,“她恐怕过分严肃?”
  “我没有太多的家庭温暖,而瑟瑟,即使父母俱在的时候,也自幼被送往寄宿学校,很少接触到他们。”
  “令尊很早去世?”
  “嗯,我一直跟舅舅。”
  梅令侠偶尔也说几句真话,真假混淆,更不易分出虚实。
  “你今天有何贵干?”
  “我不是说了吗,跟你谈谈。”
  “殷瑟瑟放心?我也是你的表妹。”
  “她一会儿也来。”
  “我有权不跟你们谈话。”
  “你不会那么小家子气。”
  我笑,“小家子气也不是罪,怕什么承认?再说,我若要承认小家,殷瑟瑟还不是跟我一样。”
  “你的嘴巴真厉害。”
  我微笑,“还不是跟你们学的。”
  梅令侠摇摇头,“马大呢,为什么老见不到马大?”
  “她比我聪明,才不跟你们混。”
  这时候殷瑟瑟推门进来,“找了半天,这里商场起码有三十多间时装店,做得到生意吗?”
  “我只卖衬衫与毛衫。”我礼貌的笑,“客人会得找上门来。”
  “愿者上钩。”她找张椅子坐下来。
  她这个人,远看一直有点魅力,因为轮廓还过得去,近看就不行,尤其是一口牙,既黄又长,出卖她的年纪。
  “我刚想叫哈拿去喝杯茶。”梅令侠说。
  我说:“我走不开。”
  梅令侠说:“我替你看铺如何?照码打个九折,我懂得。”
  我禁不住笑。
  “来,”殷瑟瑟说道。
  再不去就真小家了,于是我取过手袋与她走出店铺,在附近找了间咖啡座坐下。
  她叫黑咖啡,我要矿泉水。
  我看着这个“半姊”,不知她有什么话要说。
  她终于开口:“你们两姊妹这次回来,打算怎么样?”
  “没有怎么样?”
  “本来爹的财产分两份,我跟殷永亨平分。”
  “殷永亨?”他也有?
  “他是爹的义子。”
  殷瑟瑟点起一支烟,“爹很怕绝后,遗嘱规定将来我嫁人,第一个儿子要姓殷。”
  我点点头,“这叫作入赘,你未来丈夫愿意吗?”
  “现在你们出现,遗嘱就分四份了。”
  我感兴趣的看着她,她爹快要过身,她却冷静地谈论她的迸帐,我佩服之至。
  “分薄了不要紧,还看得到的是什么。”她喷出一口烟。
  “还不是都一样,”我不明白。
  “差太远了,给你马来西亚的橡胶园,生意不好,又要花精神管理,又不让你卖,要来干吗?”
  咦,怎么我没想到?
  “你要什么?”
  “当然是现金、股票、黄金。”
  “他有这些吗?”
  “怎么没有?”
  “你干吗不同他说?”我问道。
  “爹对我没好感,他喜欢的是殷永亨。”
  我冷笑,那只走狗。
  “梅令侠呢?”我问她。“梅姑姑会有一点好处,令侠?他就难了。”
  “到底是外甥哪,怎么会没份?”我问。
  “唏,钱是他的,他爱怎么调排,我怎么管得了。”
  我似笑非笑的看着她,“你来找我,不是与虎谋皮吧?”
  “当然,我不是笨得那么交关,我不过是要你了解一下情况,咱们联手起来对付老头是正经。”
  “你与他,一点感情都没有?”
  殷瑟瑟冷笑。“你以为我比你们好很多?我八岁就到伦敦寄宿,长年累月在宿舍渡过,个个星期巴巴的等他们寄支票来,圣诞会有一次长途电话——你以为只有你们像孤儿?”她的语气与眼神都是怨毒的。
  我觉得殷若琴真是一个失败的人,亲人没有不恨他的。
  “我能为你做什么?”
  “爹说过什么,你能否告诉我一声?”她忽然很娇媚的把手放在我肩膀上。
  我说:“我并不稀罕他的钱。”
  我知道她在利用我,她以为我是老土。
  殷瑟瑟说:“谢谢你。”
  “没问题。”我说。
  她忽然笑得很灿烂,这种笑容不像是对我而发,我转身,看到一个金头发的洋人向我们迎来,她没有跟我介绍,跟着那外国人走了。她穿着七公分的高跟鞋——有些女人据说不会穿平跟鞋——扭着走了。
  是我付的帐。
  回到店里,梅令侠还在,我有点可怜他。他的舅舅什么都不打算留给他,难怪他要在瑟瑟身边打转。
  “唏,”他兴高采烈的说,“我替你做成三单生意。”
  “真的?”我意外,“你是天才。”
  “不敢当,咦,瑟瑟呢?”他问。
  我照实说:“有个外国人把她接走了。”
  他的脸色变了,抽搐得变形,额角露出青筋,咬着牙,可怕得很,但在几秒钟内,又恢复常态,不留神根本看不出那种怨恨。
  我对他的警惕心又加添数分。
  只听得他轻描淡写的说:“瑟瑟要再不谨慎一点,舅舅对她继续不满的话,她就得不到他的钱。”
  钱钱钱钱,殷家的人不是关心死亡就是钱银。
  我当下说:“不怕,她始终是他的女儿,最多分不到肥猪肉而已,少替她担心。”
  他沉默半晌,“我走了。”
  瑟瑟跟他来,却跟洋人走,难怪他觉得扫兴。
  “谢谢你。”我把单子扬一扬,他足足替我做了三千元的生意。
  他很落寞的走开。
  那天回到家,我与马大谈到深夜。
  我的结论是:殷家没有一个好人。
  马大却问:“马来西亚是怎么样的?”
  “问妈妈。”我说。
  “裙子叫沙龙,爱人叫沙扬,当了沙龙与沙扬去吃榴梿,是吗?”马大笑问。
  我们笑作一团。
  我叹口气,“亲生父亲重病,我们还乐得很。”
  “他并没有在我们身上花心血,没有种,当然没有收。”
  我沉默。
  窗外淅沥的下起雨来。
  这场雨到了半夜,就越下越大,夹着闪电,冬季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雨?我蜷缩床之一角,埋头苦睡。
  醒来时候老英姐唤我:“有客人,找你呢。”
  “我?”
  我梳洗完毕,赶紧出去客厅。
  妈妈在跟客说话,他是殷永亨。
  这人真狡猾,明知妈妈心肠软,易说话,他就拼命打针。我一路走过去一路制造许多声响。
  妈妈当然知道我的不满,便替我打圆场,“这孩子,都是我管教不严,像野人一般。”
  我哼一声,“我这种直肚直肠的野蛮人,好过虚伪的文明人。”
  殷永亨假装没听见。
  他仍然一套深色西装,面若寒霜。
  “什么事?”我单刀直入。
  “哈拿,你爹昨夜一度休克。”妈妈说。
  我不响。
  “你去看看他吧,我叫阿英替你收拾两套衣裳,你去住两三天。”
  “我不去,我在陌生地方睡不着。”我老大不愿。
  “那么你早去晚归,他到底是你爹。”
  “他也是马大的爹。”我不甘心。
  妈妈向殷永亨歉意的笑说:“我真拿她没辙。”
  殷永亨忍无可忍的站起来,“你已经见过他,难道你一点感情都没有?”
  我冷冷的说:“皇帝不急,要你这太监来急?”
  殷永亨用手帕擦一擦汗,长叹一声,不再说话。
  妈妈跟殷永亨说:“你先回去吧。”
  我终于说:“我跟你走一趟。”到底不忍心。
  那殷永亨并没有感激,仍然紧绷着脸。
  奇怪,殷若琴竟会喜欢他,而不选善观气色的梅令侠。
  殷永亨开一辆旧车。
  途中近一小时,他都没有跟我说话。
  到达殷宅,梅令侠迎出来,他与殷永亨擦身而过,两个人如同陌路。
  大家庭内尔虞我诈,人与人的关系便是如此。
  梅令侠抢着说:“我带你上楼。”
  殷永亨瞪他一眼,他似乎有点怯意。我赶紧锄强扶弱,说:“好,你带我。”
  梅令侠感激地看我一眼,我们急急上楼。
  梅姑姑端椅子给我。
  我颔首道谢。
  护士与医生都退出去。
  老人示意梅姑姑离开,她开头不明白,后来就面露不甘心,悻悻掩上门。
  我觉得老人过分,这宅子里对他真心的,恐怕只有梅姑姑,有什么话是她不能听的?
  他为什么急急叫我?
  “哈拿,坐这里。”
  老人的房里有股药味,除了护士,还有医生,见到我,都静下来。老人昏花的眼神落在我身上,用手招我。
  我并不害怕,但有股寒意,说招我的是死神,也并不为过。老人自怀里取出一张照片,递在我手中。
  我低头在昏暗的光线里观看,吓一跳,照片中那女人仿佛是我,又恍惚是马大,停下神来,才知道是粉艳红,这已是我第二次看生母的照片。
  这一次她女装打扮,很温柔幸福地靠在一个男人身边,那男的英俊斯文,面孔清秀得如哪个电影明星般。
  “你?”我失声问。
  他叹口气,点点头。
  我真不敢相信。
  他喘半晌后,问我:“马大呢?”
  “她上课。”我说着把照片还给他。
  他小心地藏回怀中。
  可怜的老人,可怜的粉艳红,他可怜的原配妻,可怜的殷瑟瑟,我忽然原谅了他们一家。
  他虚弱的说:“我……天天梦见你母亲。”
  我点点头。我能说什么呢?
  他又给我一只小信封,里面重甸甸不知是什么东西,“去,去中西银行,这是锁匙——去。”他咳嗽。
  我收下锁匙。
  “叫马大来见我。”他恳求。
  我说:“你好好休养,不碍的,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出来陪你。”
  “不要恨我。”
  我恨他?我并不恨他,若有恨,殷瑟瑟与她母亲才应当恨我们,好好的一头家,为了一个戏子,弄得支离破碎,名存实亡。
  而我们的生母是惨痛的胜利者,她固然什么也没得到,那也没有留下什么给殷氏母女。
  “你去吧,”老人握着我的手,“不必再来。”
  我反而悲恸,“我明天再来。”
  他闭上眼。
  我站起来,护士推门进房。
  我问医生:“他到底怎么样?”
  医生说:“拖无可拖。他又不肯迸医院。”
  “进医院的话机会是否又好一些?”
  “自然,至少可以增强护理。”
  “我试图说服他。”我说。
  我蹲到老人身边。
  他摇摇头,像是已经知道我要说什么。
  我想一想,施出我的杀手铜。
  “爹,”我说,“我要你进院。”
  他听到我叫他爹,非常震动,混身颤抖。
  “爹,你入院疗养,我带马大来探你,我保证一定把马大带到。”
  他激动至眼角润湿,叫医生过去。
  殷若琴在医生耳畔说几句话,医生微笑点头,随即吩咐护士:“叫救护车,殷先生准备入院。”
  我宽慰地出房。
  我径自走出殷宅,殷永亨追上来。
  “殷小姐。”他叫我。
  我温和的说:“我姓裘。”
  “哈拿,”他伸出手,“谢谢你。”
  我只好与他握手。看样子,他很关心殷若琴。凡事不能只看表面,我对他的印象改观。
  梅令侠追出来,如临大敌般盯着殷永亨,殷永亨这一回子却后退一步。
  他说:“哈拿,你答应的事要做到。”
  我说:“你放心,一定。”殷永亨转头离去。
  梅令侠酸溜溜的问:“舅舅对你说些什么?他又对你说些什么?”
  “送我一程如何?”我问他。
  梅令侠在殷家一点地位也没有,他就是个吃闲饭不相干的人,所以他在这数天内讨好我。
  而我,我是新贵,因为殷若琴单听我的话。
  出城的时候梅令侠对我旁敲侧击,使我窃笑,同时也很不耐烦。
  终于我说了句令他很伤心的话:“你问那么多干什么呢?反正没你份儿。”
  他很震惊,第一次发觉我没有他想象中那么“纯洁”,那么容易应付,那么容易上钩,他沉默。我恨他将我估价过低,世上需要全神贯注敷衍的女人,不止殷瑟瑟,他现在知道了,井底蛙!
  拆开那个小包,里面原来是一条锁匙,是银行保险箱的锁匙罢,我可以确实。
  我给妈妈看。
  妈妈正在与老胡师傅对曲辞,她弹弹香烟灰,“你就去看看是什么,他给你的东西,名正言顺的拿,你是他的亲生儿。”
  老胡把胡琴拉了几下,苍凉与美丽的回忆薄薄如一股清泉般流出来。
  母亲唱:“……她如落花无主随风舞,飞絮飘零泪数行……”
  她不肯不唱,否则老胡师傅不能名正言顺的在这里拿零用,母亲就是这点好。
  我去躺在床上。
  在通花的屏风内,我隐隐的听妈唱下去。
  “在青楼,识得个李公子,啮臂三生要学孟良……”
  我翻一个身,神思回去老远,不知粉艳红有没有唱过这首曲子,当时殷若琴是个年轻人,他为台上的她醉心,就此难以自拔……
  老英姐推门进来,“小姐,有客人找你。”
  “谁?”
  “殷先生。”
  我扣衫钮,出到客厅。
  我向殷永亨点头。
  “你拿到锁匙了?”他问我。
  我又点点头。
  “我陪你去拿东西。”他说,“需要我的签名。”
  我们到银行,他开了保险箱,箱内另有一只小盒子,我得到的锁匙,是开盒子中的盒子的。殷若琴这么谨慎保存的,是什么东西?
  我把盒子打开,里面只有一本厚厚陈旧的册子,以及一只锦囊,我先打开锦囊,里面是两块金锁片,不值什么,我一股脑儿的放进手袋。
  殷永亨不闻不问。
  单是这一点,他比梅令侠不知高超几百倍。
  我向他道谢,他送我返家。
  那本旧册子,原来是一部日记。记载着二十六年前发生的事。
  我打开第一页,就被吸引住,一直往下看。日记是用各种笔写的,有时潦草,需要费点劲才看得仔细,故此等我看完整部日记的时候,已经天亮。
  我心里从来未曾有过那么多的感触,那么大的震荡,这是我生父与生母的故事,他认识她,只有六个月,这短短六个月却影响他们一生。
  日记很长很乱,我只能节录其中比较重要的几段。文中的“我”,是殷若琴本人。
  二月十八日
  年初四,在家闲着没事可做,橡胶园丰收,父亲不胜其喜,生意人贪得无厌,年前还苦苦逼我娶周氏女以巩固其事业,不可思议。
  婉君器量小,脾气坏,实非良配,母亲常劝我:生了孩子,感情便会好转,此刻瑟瑟己近两岁,我与婉君仍然没有交通,最近索性分房而睡。
  昨日若鹤表弟来拜年,他竟在英国娶一洋女为妻,婚姻如此自由,而姨父一笑置之,令我不胜羡慕。
  二月十九日
  随若鹤去看戏。
  本来我十分反对这种无聊的举止,跑码头的戏班子只应吸引乡下人,但若鹤一心来趁热闹,我不得不陪他。
  一坐下来便深深的迷住。
  戏子们浓艳的妆扮,戏本子哀怨的情节,加上动人的歌喉,都是我以往没有接触过的。
  若鹤大声喝彩,一个女孩子在台上向他抛媚眼,他把钞票包着糖果丢上台去,吓得我一跳。
  原来这种姿势是惯例,是对表演表示激赏,我竞不知道有这种事,觉得赏与罚这么分明,非常刺激。
  若鹤太懂得生活享受,而我真是羞愧,好比一张白纸。
  最后一台戏叫《游园惊梦》,故事我比若鹤熟,但论看戏,他才是大行家。
  若鹤说,那生角唱得好,人也数她最漂亮。
  我当然知道所有生角都是女孩子反串,戏班中除乐师外,没有男人。
  我看纸花扎的戏牌,上面写着“粉艳红”三个字。
  她叫粉艳红。
  若鹤要到后台去,我阻止他,我们又不是地头虫,他想怎地,约人家出来陪酒宵夜?太离谱了。
  若鹤叫我松弛点,又笑我做人一板一眼,食古不化。
  他钻到后台,我只好跟他进去。
  戏台后面的一切叫我迷惑,彩衣、镜子,四处都是灯,演员在整妆,乐师调整乐器,闹哄哄别有一番气象,我在帐幕边呆了一会儿,只闻到汗味与粉香,有点刺鼻。
  若鹤见我尴尬相,便拉起我的手走了。
  今夜写日记的时候,还似听见一阵阵锣鼓响。
  二月二十七日
  总算过完一个年,婉君扔下瑟瑟回娘家去,她这一去,足有一两个月。
  她一家人的面色跟她家出产的锡矿一般颜色,不知怎地,老紧着面孔。
  尤其是我的大舅子,两只眼睛往下垂,面孔虚肿,像是浸过水的叭儿狗,偶尔爆出笑声,恐怖空洞,像提着鞭子的军阀,待工人出名刻薄。
  若鹤一张喜气洋洋的孩儿脸,对我来说,更加难能可贵,他这次要住到三月中,我不舍得他走。
  他在中午时分把我叫出去吃广东菜。
  我到的时候,包厅里已经坐满了人,一个个都叫粉艳什么,她们看上去都比在台上年轻,姿色没有浓妆时劲,但比我想象中活泼可爱,都穿着通花旗袍,半高跟皮鞋。
  我难得这样轻松,光是听莺声沥沥,已觉鸟语花香,竟不想走了。
  若鹤斜眼看着我笑。
  刚谈得兴起,忽然有一个女孩子推开门进来,大声斥骂:“你们陪完客了没有?干脆上长三堂子当粉头岂不是更好?师傅叫你们去练身段,你们却在这里,犯贱!”
  那堆女孩子不怒反笑,指着她说:“艳红又来这套出污泥而不染了,哈哈哈。”
  我听到“艳红”两个字,心中一动。
  那女孩子杏眼圆睁,长发编成条辫子,身穿灰色纺绸短打,白袜黑鞋,一副男生模样,气得眼冒金星,听得她姊妹调侃她,吐一口涎沫,转身恨恨而去。
  这时候叫小秋的女孩站起来,说:“她动了真气,我们回去吧。”
  又有人咕哝,“师傅跟班主还没她厉害。”
  “爱骂就骂,一点余地都没有,真是老姑婆。”
  小秋劝道:“别多说了,她也是为我们好,走吧。”女孩子一哄而散。
  粉艳红这三个字,却已经深深烙入我脑袋。
  她有张鹅蛋脸,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细白的牙齿,最主要是她那股与众不同的神情,使我为她着迷。
  三月十日
  十天内,我天天去看粉艳红演戏。
  我与她的姊妹已混得很熟,都知道我是个斯文正经人,但艳红她对我不瞅不睬。
  老鹤临走笑我,“玩玩可以,别着狐惑。”
  已经太迟了。
  粉艳红混身似发散着无穷的魅力,把我吸引至无底深渊。
  我不是不知道我们之间是没有希望的。
  周家财雄势大,婉君的姨丈是此间的拿督,她不会允许丈夫有不忠行为。
  即使我未曾娶妻,父亲也不会给我娶一个唱戏的女孩子。
  已经五十年代了,但在殷宅,时间是恒久不移动的,我们仍然过着一九00年的生活,父要子死,不得不死。
  我觉得生活有太多压抑,不能畅顺地呼吸,我的胸肺有时像是要炸开来似,痛苦十分。
  只有在见到粉艳红那双盈盈秋水,我才能看到一丝金光。
  但她们准备拔营离去,整个班子要走埠,我连一秒钟都没考虑,便收拾了一箱轻便的衣物,叫帐房把所有的现款交给我,便跟着班子一起走。
  我对家,一点留恋都没有,瑟瑟反正有祖父母照顾,呵,或许我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我不管了,我如中蛊般疯狂。
  四月二日
  艳红一直不给我看好脸色,每个人都感动,只除了她。我往往跟在她身后走一整街,也不想跟她说话,只要看到她一片衣裤便足够。
  四月十五日
  南洋商报刊出父亲寻人启示,找的人是我。
  小秋来旅馆同我说:“你回家罢,小红很怪,她看不上你,就是看不上你。你再赖十年都不管用。”
  我长叹,这些日子来,我又瘦又憔悴,风尘仆仆,又没个人照顾,吃得也不好,早已眼布红丝,声音沙哑。
  听到小秋这番话,更加茫然。
  我哀求,“你同她那么好,叫她亲口来跟我说这番话,我就死心回去。”
  小秋再叹口气,“她怎么肯来?我也劝过她,快三十岁的人了,也唱到荼薇,还指望什么?人人都看得出你对她是真心,非一般公子哥儿可比,但是谁知道她想什么。”
  我低下头。
  “这一阵子咱们胡琴师傅得了急病,躺医院里,小红心情更加不好。”
  我抬头问:“她同胡琴师傅——”
  “啐!你想到哪里去了?”小秋脸红,“小红视班子里每个人如手足。”
  我把用剩的钱取出来,交在小秋手中,“你们也很紧,这里有四千美金,拿去做医药费,务必药到病除。”
  小秋看我半晌,眼睛红红的离开。
  当时我并不知道她们为胡琴师傅的住院费急得要当头面与卖戏服。
  四月十六日
  我睡得很晚才起来,叫了咖啡,独个儿喝,心中踌躇,再回头已是百年身,家里平静桔燥的生活不能再满足我,但跟戏班在江湖浪迹,又怎么过得一辈子?
  他们自香港来,终要回香港去。
  我呢?
  正在发呆,有人敲房门,进来的是小秋。
  她双目通红。
  我急问:“是不是胡琴师傅有事?”
  “不不,昨夜动了手术,进了私家病房,医生说一点问题都没有,他会很快康复,”
  “那你为什么哭?”我问。
  “昨夜我把你那笔钱取出来,每个人都高兴得哭了。”小秋说。
  我苦笑,才区区四千美金而已。
  小秋嗫嚅的说:“我带了一个人来见你。”
  谁?
  “我。”一个人转身进来。
  我见了她如同雷殛。
  是小红。
  一切是注定的,正当我要放弃一切回家去的时候,她来了。
  她穿着白色纺绸衫子,胸前别一束白兰,人就像白兰那么美。我瞠目结舌的看着她。
  她说:“我现在明白你不是吊膀子的公子哥儿,你的心地很好。”
  我傻傻的看着她,欢喜得翻倒。
  “殷先生,”她说,“我想我们可以做朋友。”
  我听了这句话,像是泄了气,坐倒在床角。
  四月三十日
  以后的日子里,我恋爱了。
  爱情令人在任何情形之下都觉得花好月圆,我们双双把臂出游,逛尽南洋大小城市。钱花光了,叫家里汇至银行,随钱而至的有父母焦急的讯息,我都置之不理。
  我们前程充满阴霾,但谁会管这么多?
  我这样炽热的爱着小红,她不睡,我也不睡,她睡,我看她睡,常常三天不合眼也不觉得累,有一股奇异的力量在支撑着我。
  是什么?
  整个班子的人都对我很好。
  胡琴师傅出院那一天,为我们奏了一首《庆相逢》。在他们眼中,我与小红已是夫妻。
  戏班是浪漫的,四海为家,妆扮着演出,赚够暖饱便转移到新的地方,他们终于要回香港了。
  小秋说:“你把小红娶回家罢,我们要回去。跟爹妈商量一下,希望他们能够爱屋及乌。”
  我的面孔很苍白。
  他们不知道我有妻子,我有女儿。
  我不能一辈子逗留在这个热恋的阶段,我需要面对现实,但我没有独立能力,我一切靠家。
  我低下头。
  小红问我有什么困难,我不敢回答。
  戏班终于走了。我与小红租着房子,住在吉隆坡,小秋留下来陪我们。
  七月十五日
  小红有孕。
  七月二十日
  帐房老李找到了我。
  因为三次都汇钱到吉隆坡,他很容易打听到我的踪迹,我也没有刻意瞒他们。纸包不住火,已经瞒不胜瞒。
  我把小红的事说给他听。
  他紫姜般脸,不发一言。
  七月廿一日
  今天父亲就来了。
  叫我回家,开出一张支票,交给小红。
  小红不说什么。小秋以为事情尚有转圜余地,与我在一起苦劝父亲回心转意。
  父亲叹口气,说了老实话,“我有什么不肯的事?俗云贤妻美妾,我的子孙当然越多越好,只是周家肯不肯?我最近才向周家借了大笔款子买机器,生意十划还没有一撇,忽然就给儿子娶妾,如何交代?”
  小红变色,问周家是什么人。
  “该死!”父亲讶异,“他没告诉你?他骗你?周某是他的丈人!发起威来,我们殷氏吃不消兜着走。”
  小红的表情我一生不会忘记。
  她先是吃惊,后来一脸不置信,她一句话不说,只是看着我,眼神并不怨毒,只是怜惜,只一刹那,随即变得刚强如铁,她握紧拳头,转过身子。
  父亲搓着手,“这样罢,这要看你的肚子争不争气了,如果生的是儿子……我可以跟周氏去说项,他势力再大,也不能不给我抱孙子呀,谁让他女儿不会生?”
  我无地自容,我悲愤莫名地叫:“让小红跟我一起饿死罢。”
  小秋哭了,骂我是没有良心的畜牲。
  小红一直很平静,她忽然抬起头说:“谁会同你一起饿死?你走罢,跟你爹一起走。”
  我怔住,爹也怔住。
  我连忙说:“小红,小红,你听我说,我殷若琴一一”
  她打断我,“从今天开始,我不再认识你,你走罢,你同我走得远远的。”
  我看着她。一个人在受了大打击之后,行动的确会得反常,但像她这样平静却是少有,好比暴风雨前夕棕榈树的叶子连动都不动,使我害怕。
  父亲及帐房先生拉起我,“走罢,我们走罢。”
  我含着眼泪,“小秋一一”
  小秋手足无措。
  艳红忽然站起来,走到门角,转过头来,抛一个媚眼,如同在戏台上,她曼声腻答答的说:“你走罢,来日方长,后会有期。”她摔一摔青莲色的手帕子,便转进房间去。
  我们被她这失常的举止震住,父亲忙不迭的拉起我,“这时不走,还待何时?”
  “可是她怀着我的孩子。”
  “她说有就有?不知多少风尘女子用这种伎俩来瞒蔽客人,勒索金钱。”
  他们两个人架起我两条臂膀。
  我想叫小秋,小秋已经跟着小红进屋里去了。
  帐房先生哄着我说:“不是跟你说来日方长?你非得回家不可,你爹的那批机器运到,非要周老爷垫钱不可,这样大的关系,你担得了?”
  父亲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走罢,我求求你,顶多过一阵子再来,已经放下生活费,有什么是你不放心的?”
  就这样,死拖活拉的把我揪走。
  七月三十日
  回到家来,一切如旧。
  只是我再也没有睡过一次好觉。
  丈人替父亲垫付了机器款,殷家的生意一帆风顺,做得更大更好更上轨道。
  瑟瑟出落得聪明伶俐,十分可爱,但是我始终没有再发自内心的笑过一次。
  每天晚上,我熬得双目通红,也不敢睡觉,挨得累得筋疲力尽,一合上眼睛,便看见艳红来找我,她挣扎着,伸长了手,呼唤我,但是我总是救不到她,拉她不住,她渐渐陷入流沙,我看着她死亡,我没有救她。
  我没有救她,也没有救她的孩子,我不是人。
  日记记到这里,已经非常散乱,一直描述他所做的各式恶梦,使我明白人们所说的:生不如死。
  他早该死了,免受这种折磨。
  我摸着自己的面孔,照镜子,我长得像粉艳红?我身上真的流着他们两个人的血?
  我颓然,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马大,这种秘密我一个人知道已经可以,不必再牵涉到她。
  我的内心激动得难以形容,外表反而有一种异样的镇静,妈妈打了通宵麻将,才叫老英姐让她喝了参茶,半躺在沙发上打呵欠。
  我迎上去,“妈。”
  她眯着眼,“哈拿,你又没睡?”
  我干笑,“妈,你还说我呢。”
  “我搓牌呀,年纪大的人,岂不应该纵容自己?时日无多了。”
  我伏在她身上,“你要活到一百岁。”
  “哦,到时人人都去了,单剩下我这个老妖精,有啥个意思?”
  “妈——”
  “哈拿,你最近心事重重,到底为什么?是为你爹?上一代的恩仇,早已一笔勾销。”
  我哭了。“妈妈,为什么我不是你生的?”我拉着面孔上的肉,想把脸皮拉下来,“为什么我不像你?”
  身后传来马大的声音,“哈拿,你发什么疯?”
  我转身,看见刚起床的马大。
  马大吓一跳,“哈拿,你好憔悴,怎么搅的,这么萎顿还缠住妈妈,快梳洗呀。”
  “你去上学罢,别理我。”我仍然伏在妈妈身上。
  妈妈说:“这哈拿,越来越小,就快要吃奶糊。”她伸手拍打着我。
  我欲言还休,心头像有野兽在啮咬。生平第一次遭受到痛苦。我拨电话给殷永亨。
  他很了解,“全看过了?”
  我反问:“你知道内容?”
  “并不知道。”
  “你一直有锁匙吗?”
  “我的好奇心不大。”他是个君子。
  我对他的印象完全改观。
  他又说:“义父在这二十年来,陆续跟我说起过他对你们的思念之情。他的日子并不好过。”
  我苦涩的说:“我母亲的日子,更不好过。”
  “他仍然在生。”殷永亨提醒我。
  “我明白你的意思。”
  “出来吃杯咖啡罢。”他说道。
  我可以听得出他声音中的好意,天晓得我需要这杯咖啡,我问:“可以来接我?”
  “自然。十五分钟后在你楼下。”
  我把脸深深埋在手心中,亚斯匹灵跳过来,我把它紧紧拥在怀内。
  马大走过,她问:“哈拿,你在恋爱吗?为什么神情那么痛苦?唉呀,沙皮狗是打狗,你怎么老把它抱在怀内?当心你心理变态,那只狗也心理变态。”
  我抬起头来,“马大。”
  “什么事?”
  “过来,过来让我抱抱你。”我说。
  “发神经。”
  “真的,请过来。”我疲倦的伸出双臂。
  她咕咕的笑着走近,我将她紧紧的抱住。
  我们有同样的身材、皮肤、五官,抱住她,仿佛像抱住自己,小时候,一遇到不如意的时候,我们便渴望对方的身体,好像能在对方身上得到能里。
  她很担心,“哈拿,你真的没事?”
  “没有,马大,老人渴望见你,你肯去吗?”
  她摇头,“不,哈拿,我说得很清楚,我姓裘,我不愿牵涉到他们家的事,你看,你是为他们憔悴,是不是?我不肯,无论世人怎么说我,我有我的小世界,我爱我妈妈,我不会见外。”
  “你铁石心肠。”
  “随你怎么说。”
  楼下有汽车号角声传上来。
  马大毫无心肝地把话题转到别处。“咦,谁?大清早来按号?追女友毫无耐心。”她伏在窗台去看,“咦,这不是殷家的人?”她转过身子来,“哈拿,”一面孔的讶异,“他是来接你的?你同他走?”
  我取过手袋,准备下楼。
  “你连头发都没梳,哈拿一一”
  我到楼下,拉开车门,上了殷永亨的车。
  看到他沉实稳定的脸,我已经安下一半的心。
  “很不高兴?”他轻声道。
  “嗯。活到二十多岁才发现自己的身世,并不是那么好玩的事。”我握着双手。
  “应该冷静点处理这件事。”他劝我。
  我苦笑,“我父母都不是冷静的人,我身上流着他们的血液,你叫我怎么好好处理这些事?”
  “可是你一直在安宁的环境长大……在我们找到你之前,你是个快乐的。理智的女孩子。”
  我愁苦的说:“我有种感觉,好日子已经离我们而去。小时候老听母亲念主祷文:不叫我们遇见灾难,救我们脱离凶恶,不甚了了,现在才明白其中逼切之意。”
  “别害怕,即使有苦难,也已成为过去,义父的病……一切恩怨已烟消云散。”
  我捧着热咖啡杯,大口大口喝着。
  “马大几时上医院见他?”殷永亨问。
  “她不肯去。”我说。
  “什么?”殷永亨挑起一条浓眉。
  我无奈的说:“如果我身无残疾,或者可以备两套衣服,换上另一件去见他,自称马大。”
  殷永亨不悦:“你到这种时候还这么滑稽。”
  我伏在桌面上。
  “你一定要把马大带到他跟前,这是他最后的愿望。”
  我骂:“我做不到。为什么你老像条忠心的狗?殷永亨,为什么你只同情殷若琴?”
  他冷笑,“如果你是我,自孤儿院中被他打救出来,供书教学,有一头家做栖身之所,你也会把他当你的主人,是,我是一条狗,作为义父忠心的狗,我还认为是一宗荣幸呢。”他停一停,“你妈妈有什么事,你也会为她慷慨就义,是不是?”
  我急得走投无路,终于哭了。
  “哭!就会哭,遇到事不是哭就是发脾气,女人!眼泪可以洗尽烦恼吗?”
  “你这个人有没有同情心?”我说。
  “我只是一条狗,别对我说话,免得人家误会你精通狗语。”他气愤的说。
  “我该怎么办?”我绝望的问。
  “擦干眼泪,去找你的妹妹,叫她去见父亲。”
  “她是个很刚愎的女孩子。”我提醒殷永亨。
  “你以为你不是?”他回答,“你们是孪生子,不是吗?”
  我出不了声。
  过很久我说:“我恨你。在你出现之前,我们一家子可没有一点烦恼。”
  “对不起,我破坏了童话世界的安宁,惊扰了小白雪公主,好了罢?”他言语间一点不饶放我。
  他与梅令侠简直是两个极端,梅言语如蜜,能把最大的波浪安抚宁静,令最大的恼怒化为虚无,但是他……
  我冲口而出,“你应该向梅令侠学学谈话的艺术。”
  “对不起,我不靠一张嘴吃饭。”殷永亨说。
  我怕他也叫我向殷瑟瑟学习,赶紧站起来说:“我走了。”
  “别忘了你的诺言。”
  我叹口气,“我不会忘记的。”
  他犹疑地拉住我,“哈拿一一”
  “我明白你为人,我俩之间虽不投缘,但我知道你是忠角。”我说。
  他舒出一口气。
  回到家。
  一开门便听见老胡师傅在那里调弦。
  母亲哑哑的低声哼:
  “说郎君呀,
  我只恨当初无主儿。
  原来你是假心肠一片待红妆,
  青楼女子遭欺辱,
  付它一片浪花人渺茫,
  悔煞李生薄恨郎……”
  我听得呆了。
  这是唱我的生母,她一直在吟唱我生母的故事,一次又一次,作为怀念。
  我走近去。
  “哈拿,”她就小朱砂茶壶里喝一口茶,“又回来了,不开店?”
  “关门算了。”我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
  “唷,那我这个股东岂非血本无归?”她笑吟吟地说。
  “你怎么不睡?”我关心她。
  “睡不着哪,哈拿,你又为什么不睡?前尘往事一刹间全回来啦,”她弹弹烟灰,“怎么睡?”
  “——后来怎么样?”我没头没脑的问。
  但妈妈完全明白。“后来伊无言无语无笑,直到生下你们两个。”
  “又后来呢?”
  “将你们托付给我,”妈妈叹气,“然后知道我们在联络殷若琴,发言骂我们。”
  我的心狂跳,“再后来呢?”
  “她得病……去世。”
  “什么病?”
  妈妈哽咽,“不要再问。”
  “不是生病罢?”我摇晃妈妈,“是投河,是不是?她投水自杀了,是不是?”
  妈妈巅巍巍的站起来,“你这孩子,算什么呢,竞逼起我来。”说着她的泪水四散弹开,号陶大哭。
  我完全明白了。
  我看向老胡师傅。
  他佯装什么都没看见,没听见,他仍然在调弦,但是一双手抖得像筛糠。
  我完全明白了。
  我狂叫起来,“妈妈。妈妈。”我撕心裂肺地喊,“妈妈。”
  “儿,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我与妈妈紧紧搂作一团。
  老胡师傅大叫一声,丢下胡琴奔开去。
  是夜,我血红着眼躺房中。
  马大进来说:“你忘了喂亚斯匹灵。”她探一探身子看我,“哈拿,你又哭了,为了什么?”
  我转过身,呜咽:“马大。”
  她问:“谁欺侮你?哈拿,我不会放过他,告诉我,让我去咬死他!”
  我握着她的手,摇动它,只是说不出话来。
  “哈拿,你想我做什么,说罢,什么我都为你做。”
  “那么你同我去见一见殷若琴。”
  她一呆。我逼切的看着她。
  “好的,好的,只此一趟,好了没有?我不会同他说话,我也不会叫他,一切是为你,好了没有?现在你可以停止哭泣了罢?”
  我哭得更厉害。
  “天,哈拿,你不是一个哭宝宝,我从来没见过你淌泪抹眼的,你是怎么了?我已经答应你啦。”她转过头,“妈,哈拿怎么了?”
  “我叫了医生来。”
  马大跌脚,“我不管,我去弹琴。”
  我不响。
  她又来惹我,“不叫亚斯匹灵?”一脸担心。
  我循她要求,不得不回敬一句:“尽管一辈子勤练,替郑京和提鞋都不配。”
  马大满意的出去。
  妈妈说:“你决意不让她知道?”
  我摇摇头。
  “你们这样相爱,你母在天之灵,亦感安慰。”
  我颤声问:“在天之灵,妈妈,真有在天之灵吗?”
  “你这孩子,怎么老说些我不能回答的话?”
  医生来了,开药给我,替我注射,我昏睡过去。
  于事无补,我还是醒来了,体力得到补充,精神略佳,殷永亨在我身边,焦急的看着我。
  “没事吧?”他问道。
  我撑起来,“马大已答应与我们上医院。”
  他松出一口气。
  “你只是关心这件事,是不是?”我问。
  “不,我也关心你。”他不加思索的说。
  听了这句话,我不禁笑出来、他什么时候也学会说讨好的话了?
  我轻声问:“你知道我生母的终局?”
  他把眼睛看向远处,“猜得到。”
  “勿告诉马大,她不晓得。”我说。
  “也别告诉你父亲,他也不晓得。”
  我讶异。
  “我们所知……他以为是疾病。”
  我忍不住悲愤。
  “他很快会随她上到天,一切会成为过去。让他去得安乐一点,在那里,他若碰得到她,她会对他言明一切。”
  “是,”我说,“希望如此。但到了那里,尚要见到仇恨的人,真是永远不得解脱的炼狱。”
  殷永亨嗤一声笑出来,“哈拿,你的笑话真杀死我,永远在最不适当的时候喷出来。”
  我们忍不住握紧双手。
  “唔哼。”
  我一抬头,看到马大。殷永亨吓一跳。
  “这么像!”他惊呼。
  “我是漂亮的那一个。”马大仰仰头。
  殷永亨为之气结。
  马大随即说:“你别以为你哄得哈拿就哄得我,我比她聪明。”
  我无精打采的说:“别看咱俩长得相像,她是精品,我粗糙得多,上帝造人,不公平如斯。”
  马大说:“哈拿,你是怎么了?”
  殷永亨问:“可以出发了罢?”
  “去哪儿?”我茫然问。
  “去医院呀。”马大不耐烦的提醒我。
  “哦。”我起身换衣服。
  马大替我用毛巾抹面孔,为我梳通头发,结成辫子。
  殷永亨在一旁呆视,他喃喃说:“如照镜子,完全一模一样。”
  梳洗停当,我们跟殷永亨的车子上路。
  我因为刺激过度,反而不觉得如何,马大却紧张。我握住她的手。
  我说:“一会儿你见到他,不用说什么。”她点点头。
  病房在三楼,我与马大一路走上去,迎面的医生护士都投来诧异的眼光。马大走得很快,我因腿上不便,因此坠后,殷永亨故意止步等我,我有点感激。
  在转角处我看到马大被梅令侠截住说话,我知道他认错了人。
  他正在说:“哈拿,你来得刚合时——”
  而马大瞪着他。
  他随即看到我走上去,张大了嘴,没了声音,看看马大,又看看我,立刻明白是认错马大作我,但是还是禁不住讶异。
  我说:“我们自己倒不觉得那么像。”
  马大推我一下,在我耳边说:“还寒暄话家常呢?人在哪里?见过好速速走,了件事。”
  “跟住我。”殷永亨说。
  他推开病房门,一阵药水味冲出来,马大即时皱上眉头。梅令侠紧紧跟在我们身后。
  殷若琴喃喃的说:“玉肘、玉珂。”
  我问殷永亨,“什么?”
  “那是他给你们取的名字。”殷永亨说。
  我没好气,马大在一边低低的咒骂:“俗得要命。”
  我大力推她一把,这不是说气话的时候。
  “你们过来。”他说。
  马大不肯过去,双脚钉住在病房门口。
  我自昨天看过他的日记,益发对他的懦弱表示厌恶,并且憎恨他。
  “过来。”他不住的恳求着。
  马大叫我说话,用手肘碰撞我一下。我们两个人,你挤我,我挤你,谁也没有挪前一步。
  终于殷永亨说:“大家坐一会儿罢。”
  马大说:“我还有点事,你们坐,我要走了。”
  “玉珂一一”老人叫她。
  马大夺门而出,梅令侠急急跟出去。
  殷永亨瞪着她的背影,徒呼荷荷。
  我觉得老人在利用他时日无多的悲剧在要挟我们迁就他,最好我与马大一人握住他一只手,直至他上天堂,或是下地狱。
  他根本就是这么一个人,有艳福的时候尽享,但即使人人离他而去,他亦有勇气活下来,直到今日。
  我并没有拉住马大,有我一个人泥淖深陷也已经足够。
  护士进来说:“休息要紧,让病人休息。”意下请我们离开。
  我再恨他,也只能够说:“我们改天再来。”
  他喉咙里发出一阵混浊的声音,护士摆手叫我们走。
  我们甫出病房,便遇见殷瑟瑟,我没有心思与她斗嘴,向她点点头。
  她吃惊,“你不是在医院停车场?”
  我说:“那是马大。”
  “啊,另外一个。”她今天很善意,“真像,不过她比你漂亮。”
  我挤出一个微笑。
  “父亲已在弥留阶段。”她说。
  “很明显。”殷永亨答道,“没想到进院并没有帮到什么。”
  “遗嘱都写好了吧?”殷瑟瑟直接的问。
  我很吃惊。
  “我不知道。”殷永亨板着面孔说。
  “什么意思,你不知道?”殷瑟瑟冷笑一声,“你连他几分几秒要死都晓得。”
  “我希望你对你的父亲维持最低限度的尊敬。”
  殷瑟瑟不在乎的说:“一个人能获得多少尊敬,由他本身性格造成。”
  “他是你的父亲。”
  “你也有你的父亲。‘殷’先生,你尊重他吗?”
  殷永亨气得面孔惨白,我把他拉着下楼。
  到了停车场,只看见梅令侠一个人。
  他说:“我替她叫了部车子,是你姐姐,还是你妹妹?”
  我都没有心情回答,与他擦身而过。
  “喂,”梅令侠大声说,“我对你们可是客客气气的,你们干吗这样子对我?”
  我说:“对不起,大家心情都不好。”
  殷永亨忍不住说:“这家人!”
  我安慰他,“你也是这家人一分子。”
  他点点头,感激的看我一眼。
  我问:“他……他是怎么心血来潮替我们取了两个新名字的?”
  “我也不知道,一个人在临去的时候,脑电波会得产生异样的作用,尤其是他这种情形,服那么多的人参……”
  我失声。“人参?真有用?”
  他不再说下去。
  过一会儿他问:“我送你到商场?”
  “我没有做生意已有许多天,我忽然不敢一个人孤零零的去坐在那间小店内,我想多些与妈妈及马大相处。”
  他说:“那么我送你回家。”
  我犹疑的问:“你知道你父母是谁?”
  他苦笑,“不知道,看到你的痛苦,但愿我一生也不要知道。”
  “那你是同情我们的了?”
  “哈拿,我这个人不会说话,比不得瑟瑟与梅令体……”
  “好了好了。”我把头在车背上一靠,“靠一张嘴并不见得是大出息。”
  他拍拍我的手背,很安慰。
  咦,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成了朋友?
  我不由得从头到脚的再把殷永亨打量一番,他仍然是那个殷实模样(偏偏又姓殷),黎黑的皮肤,中等身材,一本正经的神情及态度,但是今日我们成了朋友。
  我瞪着他。
  他转过头来问:“干吗?”
  这个人,老实得离了谱,我掩住嘴笑。
  “很高兴看到你笑。”
  “奇怪我在这个时候还笑得出。”
  “人的感情是很奇怪的,七情六欲时常混在一齐发展。”
  我吁出一口气,“他总算见过马大了。”
  “马大完全不像你。”
  “像——不像,到底怎么回事?”
  “外表像个十足,性格上一点也不像,完全两个人。”
  “我比较懦弱。”
  “不不不,”他连声否认,“怎么会?刚刚相反。”
  “相反?”我朝他看去。
  “你刚毅,她软弱,再明白没有。”
  我听到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般,张大嘴,看着他,随即说:“你对我们了解还不够深。”
  他微笑,“也许。”
  到家,我请他上去坐,“反正大家都没有心思再办公。”
  “不,你们都需要休息。”
  我点点头,自己上楼去。
  当我看到梅令侠笑眯眯地坐在大厅当中,我简直不相信自己双眼。
  我问,“谁叫你来的?”
  “马大。”梅令侠说。
  “谁?”我问。
  “我。”马大说。
  “你叫他来干什么?”
  “哈拿,当着人家的面孔,你含蓄点好不好?”
  梅令侠耸耸肩,“是不是?我早说哈拿没给我好脸色看,你还不相信。”
  马大说:“见怪不怪,她给过谁好看脸色?”
  梅令侠说:“哈拿,我们可是嫡亲的表兄妹。”
  “去你的嫡亲的表兄妹!”我懊恼的说。
  “哈拿,他是我的客人。”她提醒我。
  我喝着英姐倒给我的茶,“妈妈呢?”
  “打牌去了。”马大答。
  梅令侠抬起头,“你们家真别致,这挂在门前的绣帐是什么?”
  “是家母以前登台时用的,上面绣满‘秋’字,是不是?她艺名粉艳秋。”
  “她不过是你的养母。”梅令侠说。
  马大礼貌地说:“但在我们心目中,她与生母一样,她真正视我们如己出。”
  “那多好。”梅令侠说。
  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宜加个惊叹符号:那多好!那么美!真是的!噢唷!怎么会!
  似乎雨水露珠都会引起他的快乐,至于他的内心是否快乐,那真是天知道。
  他那么为遗产担心,看样子不会快乐到什么地方去。
  我拾起老胡师傅放在一边的二胡,用手指弹两下。我只爱听老胡师傅的胡琴,有那种味道,苍凉、阅人无数、无一知己、落魄、孤寂、落了单的苦涩滋味。
  有时候唱片中的胡琴居然弹出《蓝色多瑙河》,吓得听众。
  我闲闲问:“有没有三胡、四胡?”
  马大笑,“哈拿真是。”
  我的生父要死了。躺在病床上,一天只能见我们一点点时候,他的生命将要消失在这个世界上,而我却在这里与马大说二胡。
  忽然之间,我一口气提不上来,不知道应不应该恨他。
  梅令侠还是磨着不肯走,他自茶几上拾起我家的书报杂志,“谁看这些?《血咒》、《老猫》、《人头恋》,好恐怖的书名。”
  我出声,“别批评我的品味。”
  “是哈拿,当然是哈拿,”马大笑说,“除出她,谁看那些恐怖的小说?”
  我不出声。梅令侠转头问马大:“你看什么?”
  “我看《咆吼山庄》。”马大一直笑,“不啦,最近在研究罗伦斯的诗写论文。”
  我抱住只垫子,“不是说论文的题目不得重复吗?为什么每个读英国文学的人都研究罗伦斯的诗?近百年下来,也该折磨得七零八落了吧。为什么不看嘉怕里奥何塞嘉西亚马尔塞斯的作品?”
  马大说:“狗口不出象牙。”
  我纳闷的说:“我不喜文科,漫无标准,谁最能盖,奖状便落在谁的手中,我喜欢科学。”
  马大说:“不要理她。”
  我问梅令侠,“你告辞了没有?”
  他也黔驴技穷,既然如此,只好站起来说:“我下次再来拜访。”
  我几乎没把他推出去,“不用下次,谢谢。”
  马大待他走后,瞪着我说:“你是干吗呀?”
  “这个人,离他远一点。”
  “他有什么危险?”
  “他是殷瑟瑟的男朋友。”
  “殷瑟瑟的男朋友多的是,况且没听说过要避开有女朋友的男人。”
  我问:“你想做冒险家?学堂里放着那么多的男同学,偏偏去惹他,吃饱饭没事做。”
  “你管我呢。”她笑着推我一下。
  我双手抱着膝,“劝你的话,别当耳边风。”
  “殷瑟瑟并没有我想象中的美丽。”马大说,“很老很憔悴,晒得太黑。”
  我仰起头,在雕花刻字镜子里看看自己、“我今天也很丑。”
  “那是你睡眠不足。”
  “马大,你只对殷瑟瑟有印象?我们的父亲呢?”
  她立刻皱眉头,“如果你肯放过我,我情愿不说这件事。”
  “我们也许会承继他的产业。”
  “谁在乎,你的口气似殷瑟瑟。”
  “那是一笔很大的数目,而且,我们身上也流着他的血。”
  马大说:“我不这样想,他滑稽而可笑,不管他叫我什么,我仍然叫裘马大。”
  我忍不住说:“你好比一只把头藏在沙中的鸵鸟。”
  “有什么不好?”
  妈妈回来,“两姐妹吵什么?”
  “妈妈,输抑或赢?”我走向前去。
  “从医院回来,情况如何?”妈妈说。
  我说:“他不行了。”
  妈妈搂着我,“年纪大总要去的,别难过。”
  马大在一边吃醋,“妈妈这一阵子搂着哈拿不放,把她当心肝肉,什么意思?”
  “你也过来。”妈妈说。
  “我不。”马大皱皱眉,像是想起了什么,“那老头也向我们说:过来呀,过来呀,真可怕。”
  妈妈沉默。
  马大说:“我要去练琴。”她转身走开去。
  可怜的马大,虽然她表面上装得与殷若琴如陌路人,心底下,她的精神很受困惑,可以猜想得到。
  妈妈说:“早知道,那个叫殷永亨的小伙子找上门来的时候,我跟他说,那两个孩子在马来西亚送了人了。”
  “真的,妈妈,你应该那么做,这年头好心不一定有好报,妈妈,我宁愿你说谎,对我与马大也好过得多。”
  “可是他毕竟是你们的生父,我想见一见他也不碍事。”
  妈妈懊恼的说:“谁知惹出这么多烦恼来。”
  “这是你所不能顶知的。”我说。
  “我真笨,这几天来我一直后悔。”
  “等他一去世,我们与殷家就没关系了。”
  妈妈预言,“我看不会这么简单,我看这不过是个开始。”
  “只要有你跟我们在一起,什么也不怕。”
  妈妈笑,“傻孩子,你妈是个老妇,又不是无敌女金刚。”
  “你输还是赢?”我问。
  “往日纵有天大的烦恼,往牌桌上一坐,也处之泰然,烟消云散,今日持着大牌,也赢不出来,老是心惊肉跳,心思不属,不知为什么?”
  “挂住我们。”
  “对了,所以在她们那里喝了碗鸡汤就回来,有什么事,一家凑在一起,叫应方便。”
  书房内传出马大的琴声,益发悠扬,但打她七岁开始学琴,我就与她势不两立,务必要取笑她,直到她反目,她也习惯了。
  我故意一跷一跷的走过去,大力踢书房门,“给伤残人士一点安静。”
  她理也不理我,气势如虹般直弹下去。
  我坐下跟妈说:“妈,老胡师傅有一两天没来了”
  妈妈说:“说起往事,他也伤神。”
  “会不会病了?”我担心问,“他一个人住。”
  妈妈说:“租一间房间也有好处,邻居会照应他。”
  过一会儿我问:“他很喜欢粉艳红吧?”
  妈妈一怔,“你什么都猜到。”
  “听你说起,看他的样子,心里有一两分数目。”
  “是的,班子里谁都知道他暗恋艳红。”
  “她知道吗?”
  “知道。”妈妈说,“她对他很好。”
  “出事后他一蹶不振,是不是?”我又问。
  “本来老胡的琴出神入化,后来就开始喝黄酒……喝个不停,成了酒仙。”妈妈说。
  我说:“走过他身边,老一阵酒味,不过他的衣着很整齐,多亏英姐打点。”
  老英姐这个时候跌跌撞撞的进来,“老胡师傅进了医院。他中风,被同屋送进医院。”她急得团团转。
  “这还了得。”妈妈跳起来。
  “妈妈,这件事你不要动,我与马大去看他。”
  “不,一辈子的朋友,我一定要去。”她涨红了脸,瞪着眼睛。
  “你那么胖,没的跑来跑去。”我暴躁的跺脚。
  “不不,我一定要去一一”
  “叫司机备车,一块儿去。”马大出现在我们身后。
  我拉起妈妈与马大,奔下楼去。
  一路上我有种不祥的感觉,看看妈妈,她面如死灰,紧紧的闭着双目,嘴唇掀动,我知道她又在念主祷文。我喃喃的说:“今个月咱们真黑,黑过墨斗。”
  马大瞪我一眼。
  到了公立医院,我们以第一时间奔进去,经过几个询问处,才找到老胡师傅的病床号码,急着抢进去,发觉床空着。
  我张大嘴,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感觉如五雷轰顶。
  可怜天真的妈妈还在嚷,“他人呢?他人呢?”一副翡翠耳环在白胖的面庞边急促摇晃。
  我向马大看一眼,恰巧她的目光也向我投来,四目交投,心意明察如水晶。
  她拉一拉妈妈。我说:“老胡师傅已经到了天上。”
  “吓,什么?”妈妈震惊得脚软,“我儿,你说什么?”
  护士走过来,“七十号病人中风去世,你们是亲属?请去办认尸手续。”
  妈妈整个人软下来,我与马大在两边扶住她。
  她六神无主地嚷:“怎么会?怎么会?”
  我向马大丢一个眼色,“你陪妈妈回去。”
  “不,”妈妈镇静下来,“我要看他最后一面,相识一场,转眼五十年,没有什么可怕的。”
  马大已经在哭。
  我默然。
  只记得一出世就有老胡师傅这个人,初初头发只是斑白,身材瘦削,时常咳嗽痰在喉咙底转,但我们并不讨厌他,因他纵容我们,而且带糕点给我们,那种在街角小摊子上卖,很脏。但味道是特别精彩的零食。
  渐渐他的头发全白了,又瘦了不少,喉头上的结凸出来像一只核桃,说起来一上一下,非常好玩。
  他天天在我们这里,总要到下午时分才走,有时也在客厅里瞌一会儿。
  今天天色这么好,天这么蓝,他却离我们而去,我仰头深深吸气,说什么万物之灵,对自己的生死还茫茫然毫无知觉,说去就去。
  老胡师傅的遗容安详,我碰碰他的手,冰冷,他在生的时候,手也是冰凉,没什么分别。
  妈妈呆怔怔的站了一会儿,就由我们陪着离开。
  半路上妈妈就支持不来,喊头痛,我让马大扶她回去,我自己到老胡师傅的住所去看看有什么要收拾。
  他房间很干净很简单,房东说他欠三个月租,我立刻开出现金支票。简单的家私是房东的,我取出橱顶的皮箱,把他的衣物放进去,准备一起火化。
  在一只抽屉底,我再看到那张照片一一
  粉艳红,我的生母。
  我把照片迅速收入手袋,但又禁不住拿出来细看,双手颤抖着。
  不错,我与马大都长得像她。
  我们并没有妈妈那个福气的双下巴,我们像粉艳红。眼睛细而且长,仿佛是画出来的,平时也像上了戏妆。
  从小学校演剧找人演白雪公主、圣母马利亚、仙子,到长大后的芸娘、白流苏、林黛玉、茉莉叶,马大总是一手包办。
  我因为……腿的缘故,所以不大喜上台去自暴其短,故此放弃许多机会。
  现在想起来,马大确是流着母亲的血液。
  我把那帧小照小心翼翼的收起来,成为我贴身珍藏,坐在老胡师傅生前坐的椅子上,思想去到很远。这又是另外一个故事,戏班中的乐师因朝朝相处,爱上大红大紫的花旦。她对他好,但是没有嫁他,他暗暗恋爱她二十多年,终身不娶,候她死后,天天以胡琴奏出她的辛酸故事,近着她的两个女儿,他始终没有往前活,他的时间停留在戏班的全盛时期……
  比起老胡师傅,殷若琴只是一个狠琐的纨挎子弟,我情愿老胡师傅是我的父亲。
  们是——
  谁能够挑选他的父亲呢,都是一早注定的。
  我沉默着,头顶在墙上很久很久。
  房东不放心,已经探头探脑张望过许多次。
  我不得不站起来,拎起皮筐,说:“劳驾你们,我走了。”
  房东把我送到门口。
  我叹一口气,离开。
  到家,老英姐双眼如胡桃的来开门。
  一进门,发觉坐满一客厅的人。妈妈、马大、梅令侠、殷永亨。
  我疲倦的放下箱子,叫老英姐,“给我一杯茶,口渴死了。”
  马大的声音比平时尖数倍,“哈拿,他死了。”
  “我知道他死了。”
  “不,”马大说,“殷若琴死了。”
  我“霍”地站起来,打翻了茶杯,染了一裙茶渍,水印子在布料上慢慢扩大,转淡、扩大、转淡。
  我没有出声,我用手指缓缓在那渍子的边缘描绘。
  我问:“几时的事?”很镇静。
  “你们刚踏出门去医院,那边就叫来找人,但英姐说你们已经上了车。”殷永亨说。
  妈妈不出声,她把头靠在垫子上。
  我木然说:“太不巧,但即使有选择,我也会先赶到老胡师傅那里去。”
  梅令侠说:“你好冷血,亲生父亲都不理。”
  我瞪他一眼,说:“我的血是冷是热,何需向你交代。”
  马大也对他说:“你少说一句好不好?”
  客厅内沉默很久。
  殷永亨说:“义父那边,由我与梅姑姑发丧吧。”
  “很好,那我可以全心全意为老胡师傅办身后事。”
  殷永亨说:“我先走一步。”
  我送他到门口。
  老房子的穿堂永远是幽暗的,我们在门边站了一会儿。
  “……临死叫你们的名字。”
  “他一生人都那么戏剧化,”我为难的说,“偏偏什么事都夹在一起发生,其实两家医院相差不过数步之遥……但注定就是注定。”
  “不过他总算见到你与马大。”
  “希望你明白,我们同他没有感情,而老胡师傅……”
  他截止我,“何需解释,我当然知道。”
  “以前你也不了解……”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很好。”我说。
  “你们一家人需要休息。”
  “姓梅的,他在这里干什么?请把他带走,好让我们真正的休息。”
  梅令侠说:“我也很识趣,我也会让你们休息。”声音酸溜溜。
  我打开大门,“两位先生,再见。”
  关上门以后,我们一家三口什么话都没有说,静静的相对无语。
  亚斯匹灵愁眉苦脸的独个儿踱来踱去,渐渐天色暗了,谁也没有站起来去开灯,亚斯匹灵跳上我的膝头,我抚摸它的头,轻轻推开它额角的皱纹。我想问它为何忧伤,后来觉得太自作多情,它长期如此,内心不一定凄凉,正等于我们,心中受创伤谁知道。
  工人房里老英姐开始饮泣,其实只隔一条走廊,不知怎地,却似非常遥远。
  我心一酸,眼泪挂下来,讨厌的鼻涕也跟着开放。哭其实是异常滑稽与腌臜的行为,但一向被认为罗曼蒂克,传统上的概念,错误百出。
  我没有法子不去找纸巾,在门角顺便开亮了电灯。
  马大与妈妈坐在花瓶边。花是老式插法,杂而且俗:剑兰、雏菊、姜花、玫瑰一大堆,象征着平庸而丰盛的生活,无忧无虑。
  一次马大说不好看,用心插了盆草月流,马上被我否决掉:“太做作,又一副红颜薄命孤苦相。”
  但愿我们永远能够维持平凡与康乐。
  我低声说:“妈妈、马大,我们吃饭吧。”
  马大疲乏的摇摇头,“吃不下,我要去睡。哈拿,今夜我同你一铺好不好?”
  妈妈说:“大家洗把脸睡吧。”
  我连睡衣都不换,也不想淋浴,胡乱用毛巾擦把脸,就上床拉上被。
  马大没有开口,但是我听得到她心中每一句话,我们俩并头睡在一只长枕上。
  我睡着了,不知马大有没有,我心力交瘁至极点。恍恍惚惚间听见有一个医生同我说:“你妈妈病了,你妈妈病了,醒一醒,醒一醒。”
  我睁开眼,“什么病?”
  “骨癌。”那医生拉过妈妈胖胖的手,给我看,“你别以为她白白胖胖,但是肉里的骨头早已发烂,无可救药。”
  我握住妈妈的手,其泪如涌,“还能活多久?”
  “只有一个星期。”
  我大叫一声,跃身而起。
  马大也在尖叫,我们同时醒来,一头一脑的汗,互相握着对方的手。
  “压着了,没事没事。”我大力拍着她的肩膊。
  “我不敢睡,哈拿,但是我很疲倦,哈拿,怎么办呢?”
  “事情总会过去,明天又是另外一天,别怕,有我在。”其实我身子一直颤抖。
  “哈拿,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在我们身上?”
  我紧紧抱住她。“生老病死是难免的,老胡师傅也活够了。”
  “我仿佛觉得他还坐在书房一角调弦。”马大呜咽说。
  我说:“是又怎么样呢,他生前那么疼我们,死后也保佑我们。”
  马大把头埋在我怀内。
  “快睡,别吵醒妈妈。”
  “我睡不着。”
  我想到殷若琴在他日记的片断中也这么说:累极,但是无法入睡,闭上眼睛便见到被他抛弃的粉艳红,如今他总算获得安息。
  马大与我终于在心惊肉跳的情况下入睡。
  妈妈在早上推醒我俩,“真可爱,双妹唛似的抱着睡,穿着这种洋铁皮似的裤子,连皮带都不解下来,怎么睡得着呢。”
  我向马大投过去一个眼色,强颜欢笑,“好累。”
  “人家殷永亨已经办了许多正经事,你们还在床上。”
  马大不悦,“那个人自以为是,讨厌。”
  “不,他实事求是才真。”我说。
  妈妈说:“你们父亲后日举殡。”
  “我不去。”马大厌恶的说。
  我跳下床,“我要去替老胡师傅办丧事。”
  “不用了,殷永亨会一并办妥,一个上午,一个下午,”妈妈长叹一声,“活着的时候,各有各身分,各有各命运机缘,七情六欲,纷争扰攘,等死了,大家归为尘土,再公平没有。最恨的人也许就葬在身边。”
  我冷笑一声,“我先移民到外国去死。”
  妈妈说:“这孩子说的是什么话。”
  马大神情憔悴,“妈,我还想睡一会儿。”
  “睡吧睡吧,反正告了假。”妈妈说。
  马大说:“我现在只敢在白天睡。”
  “你怕什么?”妈妈问,“一个是你生父,一个是老胡师傅。”
  “我怕,我怕。”马大哭。
  随着她哭,我心也慌乱,我有种异样的感觉,这不就是他们说的心灵感应?
  “我叫了殷永亨那孩子中午来吃便饭。”妈妈说。
  我拍着马大的背,“快睡,睡醒了一些事都没有。”
  “你不出去?不要出去,不要离开我。”她拉着我。
  “你放心,我才不出去。”
  我们替她关上房门。妈低声问道,“马大怎么怕成那样子?”
  “恶梦。”我答。
  有人捧来面盆,妈妈洗了脸,多年来她依老规矩,爱就着搪瓷面盆洗脸。我一抬头,发觉来人不是老英姐。
  我又大大紧张,风声鹤唳地问:“老英姐呢?”
  “她回姊妹家休息数日,找来替工。”
  “哦,有没有人照顾她?”
  “有,她回姑婆屋。”
  我点点头。
  女佣递上来两杯参茶。我只喝了一口。“殷永亨那孩子,真不错。”妈说。
  “嗯。”
  “哈拿,你二十五岁多了。”
  “唔。”
  “人家老老实实,对你又好。”
  “嗯。”
  “你该留神了。”
  “唔。”
  “怎么老唔唔嗯嗯哼哼的?”
  我苦笑,“你让我怎么回答,妈妈?”
  “我可不担心马大。”
  “就因为我是瘸子?”
  “哈拿!”
  “是的,”我叹口气,“我自己也知道该为这件事担心,男方干吗要冒这个险?也许会遗传到下一代呢,我择偶的机会无论如何是比别个女孩子低。但你让我送上门去给人,到底也是很尴尬的事。”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多心。”妈说。
  “妈妈,听其自然好不好?”我说。
  她急,“哈拿,我一直把你当跟马大一样。”
  “当然,”我伸直两条腿,“你是妈妈,别人可不那么想了。”
  “你自己呢?”妈妈问。
  “既成事实,无可奈何。”我叹口气,“不如放开心怀。二十多年来,也不觉太多不便。”
  “你会游泳,一直拿校际运动金牌银牌,马大反而没有学会……”
  “这话叫马大听见了,又得气。”我微笑。
  “哈拿,你们两个孩子,爱我是一般的爱,但疼谁多些,你应当心知肚明。”
  “妈妈,”我把她的双手紧紧握住,忽然想起那个梦,混身战粟,不敢出声。
  门铃响,佣人去看门,殷永亨进来,礼貌地点头。
  “还客套呢,”妈妈说,“快坐。”
  殷永亨看我一眼,“哈拿的面色仍然非常坏,”又说,“裘伯母好似精神些。”口气像个看相先生。
  妈妈说:“安排在什么时候?”
  “星期四上午十时与下午五时。”
  五时?我心想:还没有下班?殡仪馆难道是不下班的?不知怎么搞的,心中老想着毫无关联的细节,一定是悲伤过度的反应。
  “殷先生的遗嘱可有照顾到哈拿与马大?”妈妈间。
  “妈妈。”我说。
  “我是个寡妇,手头上没有什么宽裕的钱,”妈妈说下去,“也不知道节俭,只凭收租渡日,等大笔款子用时,便卖掉层房子。当日你来同我说项,我就想,如果殷先生会照顾到这两个孩子,未尝不是好事,所以才安排他们相识,现在我很后悔,永亨,我们也不必见外,你看这短短一个月哈拿瘦多少,让她们吃那么大的苦,而什么好处都没有,我可对不起良心。”
  我先怔住,我从没听过妈妈丁是丁,卯是卯的说话,这还是第一次。
  殷永亨毕恭毕敬的说:“袭伯母,遗嘱在新加坡那边,要宣读还需经过一些程序,大概下个月就可以知道。”
  妈妈凝视他,永亨混身不自在地,又不敢动,只好眼观鼻,鼻观心。
  我忍不住笑出来。
  “妈妈。”
  妈妈更严厉的说:
  “这两个孩子,并不是我亲生的,我也未曾合法领养她们,她们也早已超过二十一岁,除了在感情上,可以说跟我一丝关系也没有,但是我同你说,谁要是敢碰她们一条汗毛,我就要他的命。”
  “妈妈。”我太过震惊。
  “我没有权、没有势、没有钱,”妈妈说,“可是你总听过:皇帝尚避疯汉,任何人疯起来自然都不好应付,你叫殷家的人小心。”
  “妈,殷家的人没怎么样嘛。”我拉她衣袖。
  “你阅世未深,懂得什么?”她喝止我。
  永亨说:“裘伯母,我一定会尽我的力保护哈拿及马大。”
  “真言重了,”我赔笑,“又不是屠龙救美的年代,何需保护?”
  妈妈说:“永亨,你是个老实头,你要好好对待哈拿。”
  我真正忍不住了,面孔涨得通红,“妈妈你疯疯癫癫说些什么。”
  永亨也不好意思,讪讪的看着窗外。
  妈妈说:“待你们两个都嫁了人,我就放心了。”
  我对着永亨,尴尬得要找地洞,仍然镇静地说:“妈妈今天语无伦次。”
  女佣把饭菜开出来,我们三人食不下咽。
  我用汤淘了饭,硬塞下去。
  “当心胃气痛。”永亨提醒我。
  我咕哝,“不吃怕发软蹄。”
  “越是非常时期,”永亨说,“越要加强护理自己,不可自暴自弃。”
  “但我流着自暴自弃的血液。”我放下碗。
  “别乱说。”
  两个仪式我都出席。
  没想到殷若琴那里那么哀荣。梅姑姑勒令我与马大穿麻衣蹲在一边做家属谢礼,马大怎么都不肯,反了脸要走,我只得乖乖站在殷瑟瑟一边。
  自有人在花牌上放上我与马大的名字:孝女殷玉琤殷玉珂敬挽。
  我觉得十万分的滑稽,明明身分证上都写着裘哈拿、裘马大,活到二十多岁,忽然转了名字。
  殷瑟瑟与我一般,没有太多的戚意。
  她面孔上的舞台化妆卸下一半,尚留着粉底,她是不肯不化妆的,我心冷笑,当她大殓的时候,也得嘱咐化妆师落重笔。
  她静静的说:“你们倒好,一上来就领遗产,不必侍候他。”
  “是的,”我还嘴,“只要福气好,不必出世早。”
  “你也不小了。”
  “没有你老,你永远比我老。”我老实不客气的说,“老字是我恭维你的专用词,等我八十,你八十三,你还是比我老。”
  “狐媚子生的小家种。”她骂。
  “还不是跟你平起平坐平鞠躬。”
  她气得白了脸。
  梅姑姑过来责骂,“一家人要吵回家吵,这是什么地方,你以为客人听不到声音?”
  客人早已窃窃私语,不知殷若琴打什么地方找到我们这两个女儿,听到我与殷瑟瑟斗嘴,更加乐不可支,议论纷纷。
  我非常生气,为什么不忍殷瑟瑟呢,这样出丑,于自己有什么好处?弄得灵堂如一个墟场般。
  我站得远一点。
  马大过来问:“你累不累?快了,就快完了。”
  我点点头。
  “你同她吵架?”
  “说了几句。”
  “令侠说她是贱人。”
  “谁?”我说。
  “令侠。”马大说。
  我吃一惊,“你同他这么熟,叫他‘令侠’?他的话,你信一半,已经太多。”
  “他很热心。”
  “他的心,是看人而热的,以前对殷瑟瑟也热得很,不过热面孔贴完冷屁股回来,所以改了口,你自己当心点。”我说,“能对着你叫别人贱人的人,迟些儿难保不对牢别人说你也是贱人,他不会发特别优待证给你,就你一个人免疫。”
  马大铁青面孔,“你有完没有?亲姊妹与非亲姊妹,都叫你非议,我是好意劝你。”
  我觉得很累。
  这是我一生人最虚伪的一次。跑来坐在我杀母(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仇人的灵堂以主家姿态出现……
  等脱下麻衣的时候,我才松口气。
  下午在老胡师傅那里,气氛完全不同。
  我真正哀悼,真正痛不欲生。马大与我有同感,哭得站不起身,妈妈差点没昏过去。他的胡琴、衣物、乐谱,随着他躯体一起火化。
  他本身不信教,但是妈妈替他行基督教仪式。
  妈妈以后不用吊嗓子了。
  事情好像已经过去,该去的已经去得干干净净,我们应当了无挂念。
  但我们心底知道,一切不会那么容易恢复过来。
  永亨问我,“为何愀然不乐?”
  “没有呀,我一直都是这个样子。”
  “以前你喜欢吵嘴,喜欢挑战,喜欢笑。”
  “人总是会变的,没有一本书读到老的理由。”
  “希望看到的是好的转变。”永亨说。
  “好的转变?我不高兴梅令侠老在马大身边转。”
  “这就是你的不对。”永亨说,“马大有交友的自由。”
  “但是梅令侠!”我夷然。
  “我记得你有一阵子也跟他很谈得来。”永亨看着我笑。
  我不以为然,“可是我立刻发觉他是个滑头。”
  “这个世界由许多种人组成,你不能要求他处处像你。”
  “你同他一起长大,告诉我,他是不是个坏人?”
  “好坏哪里可以一言蔽之,你以为是小时候看《华伦王子》或是《圆桌武士》,至要紧是分辨忠奸?”他笑。
  “那凡事总有个公论吧。”我不服气。
  “历史上的大人物,才有资格获得公论,我们只不过是普通人,哪里配?”
  我用手捶他,碰巧马大经过,瞪我一眼,“唔哼”一声,走过。
  永亨说:“你看梅令侠不顺眼,马大也不那么喜欢我呢。”
  “你别多心,她从来没有批评过你。”我说。
  永亨问:“你的铺子怎么样?什么时候开门重新营业?”
  我摇摇头,“我想休息,铺子顶给别人算数。”
  “不大好吧,你整日在家干什么?”
  “陪妈妈。”
  “如果我劝你,你听不听?”永亨说。
  “好话就听,听得舒服就听。”我瞪着他。
  “回去打理那家铺子,这是你的精神寄托。”
  “把我说成一个怨妇似的,殷永亨,我还有其它的事可以做。”
  “我陪你回店里去看看。”
  回到店内,不知从何开始,满地是邮差自玻璃门缝里塞进来的信件,我拾得厚厚的一叠,放桌上,店内许多地方都结尘,我顿时忙得不亦乐乎。
  永亨说:“我先走一步,公司里有事。”
  我抬起头,很惆怅,这一阵子,有他在身边,已成习惯,如今正经事已经办完,他要忙他的去,我非常不舍得。想问一句“什么时候再来”,又不好意思,只好眼睁睁看着他离开。
  一个多月不回来,颇有面目全非的感觉,别的店全在减价。我花了许多时间都不能决定减到什么地步,索性挂出一律七折的牌子。
  从前我不是这样的,从前我会把每件衣裳标上新的价目,仔仔细细,一丝不差,但今年却一点兴致也没有。我不是个有长心的人,所以无心向学,没法完成四年的大学功课。
  也许马大说得对,我这样子坐在店内,一日到黑,多么乏味,绝对不是一辈子的营生……也许是这几个星期心情不好……我必需振作起来,现在一切已经恢复正常。
  隔壁店的女孩子纷纷过来打招呼。
  “好吗?担心呢,以为你病了。”
  “没事吧?要入货了,明年更难维持。”
  她们真是可爱。
  但我仍然愀然不乐,驱之不去的寒意笼罩了我的心头,趁着闹哄哄的时候妈妈已经把话说明白,她希望我快点结婚,她不担心马大,她担心我。我垂头看自己的腿。拜伦是拜伦,我是我,这是我终身的遗憾,毫无疑问。
  但是我裘哈拿断然不可因此气馁,我必需要振作起来,把这家小店打点得有声有色……
  但到下午,我还是提早关门,回家。心灵虽然愿意,肉体软弱得要死。
  妈妈问我,“货品减价了吧?今年都减得早。”
  我答:“小店减价,货色去得太快,也很难,旧货一件不存,新货又未到,青黄不接,怎么做生意。”
  妈妈一副知女莫若母的样子,“是不是不想做?”
  “做做。”
  “别口不对心的。”她微笑说。
  “永亨叫我做下去,做出规模来就容易办。”
  “永亨这孩子……对你有什么着实的表示没有?”
  我沉默一会儿:“没有。”
  “时间也还短了。”妈妈说。
  这时候楼下汽车号“叭叭叭”的响起来,马大花枝招展打我身边窜过去,一阵风似的刮过。
  我瞠目问母亲:“谁?谁来接她?”
  “梅令侠。”
  “她同他约会?”我问。
  “进行得如火如荼,”妈妈说,“他与永亨刚相反,他是一点不放过马大,钉得紧紧的,花、巧克力、电话,节目安排得密密麻麻:烛光晚餐不好吗,马上去跳舞,嫌舞池吵?他把马大带到郊外散步,总之服侍得舒服熨帖,无懈可击,丝毫不放松,接送上下学不在话内,要什么只要眉毛角抬一抬,他便晓得心思,真有这般聪明伶俐的人,知道我爱吃姜糖奶油卷,一打打的订了来,吃到第三天刚有点腻,他转了花样,去四五六买了生煎馒头来。你说:是不是跟永亨刚相反?永亨这孩子一来只晓得深深鞠躬,一点表示都没有。”
  我心酸溜溜的,“永亨才不会来这套。”
  “这也是我喜爱永亨的原因。”
  我的气才略略平了些。
  “两个男孩子都很难得。”妈妈说。
  “我明明记得梅令侠火辣辣的在追求殷瑟瑟。”
  妈妈不以为意,“他有改变主意的权力。”
  “可是他跟殷瑟瑟的关系不比寻常。”我很坚持说。
  “如今就算订过婚再解除婚约,也很平常呀,你怎么像受了很大的刺激似的?”妈妈笑问。
  “我总是觉得不妥当。”
  “你别多心,当心马大不高兴。”
  “她不是爱上他吧?”
  “很难说,”妈妈笑,“哈拿,你管你自己的事,店开得下去就好好经营,开不下去就快快结束,别同我拖,嫌困身就用个伙计。”
  “是。”
  马大同梅令侠走?
  我推开马大的房门,一床都是新衣,显然是她刚才出去,拿不定主意该穿哪一件衣裳,挑完又挑的结果,她真的很重视梅令侠。
  床旁边的小书桌上放着一只玻璃瓶子,里面插着大蓬的玫瑰花,清香扑鼻,又是梅令侠。
  他对马大看样子是认真的——抑或这是他一贯作风?他对我也不坏呀,一直在我身边打转,直到他看到马大。
  马大不会对他认真吧?明知他是那样的人,把他当个小把戏陪着散心是不坏的,弄出真感情来就不必了。
  马大怎么想?
  妈妈进来,看见我坐在马大的床沿,便说:“哈拿,这一阵子你老是愁眉苦脸,到底是为什么?你以前是一点心事都没有的。”
  我指指脑袋,“忽然之间,脑榫生拢了。”
  “别担心,马大会得应付,她也不过是同他散散心,玩玩。”
  难得妈妈这么开通。
  但为什么殷永亨不找我散散心,玩玩?
  现在马大天天出去。
  而我闷在家中。
  这种情形迟早要发生的,马大一出嫁,我会更静。
  殷永亨一连好几天没跟我联络,已经事完了,他也就不出现了。
  我在店里简直坐不下去,决定请个伙计,那种二十出头,比较老实的小女孩子来照顾铺面,我随后要到日本去办货。伙计上工之后,永亨依然音讯全无。
  我上飞机之前,忍不住拨个电话到殷宅去。
  来听电话的是殷瑟瑟,我不想招呼她,便假装陌生人,“请问殷永亨在不在?”
  “你是马大、还是哈拿?”她的耳朵真尖,“应该是哈拿,因为马大只找梅令侠。”一阵讪笑。
  “对不起,哪一位?”我问,“我认声音的本事很差。”
  “殷永亨飞新加坡去办公事,怎么?他没同你说?有关遗嘱的事——好紧张,就快揭盅了。”
  我心一阵难过,任何人都难免吧,他对我竞这么冷淡。
  “你的本事没有令妹大呵,抑或是令姊?恕我没弄清楚,梅令侠现在二十四小时与她在一起,不过你叫她小心点,只要我的指头钩一钩,他又会回到我的身边。”一阵狂笑。
  这个十三点。
  我说:“谢谢你消息,再见。”
  难怪别人说,女性不可轻易主动乱找男生,这就是结果。
  殷瑟瑟还在那头狂笑,我问她:“你笑完没有,当心皱纹以几何级数增加。”
  她蓦然停止笑,挂断电话。
  我当然非常不悦,抱着郁郁的心情到日本,逗留三天,自有厂家招待,我并不是大买主,但日本人的作风自有其可取之处,无论大小,一律诚意招待,我当然买到我要的衣物。
  我所选的货一向专注,只攻毛衣衬衫,其余再美再新,也不过略选几件,送给马大。
  公余跑到原宿弄堂小食店喝米酒吃鱼生,心中还是对永亨念念不忘。
  很是惆怅,他一定是嫌我出生不正,又是个瘸子,他是那种割不正不食的君子,生命中不容许大多复杂的人与事,虽与我吵过架斗过嘴,成为朋友,但最后那条界限必定划得一清二楚。
  他哪像梅令侠这般热情澎湃,要谁便追谁,一开始追就得追到手。
  我不应反对马大接受他的追求,单是为享受,就应该接受,女人能有多少个好日子?有人追的时候,让他追,高高在上,充扮一次女神,被宠坏的滋味太甜蜜,但愿我也有机会尝得到。
  这样一想,就觉得不必祀人忧天。有时候离开家,走得远一点。更容易看清真相,这个距离是必需的,所以我喜欢旅行,可惜每次都一个人。
  带着感喟的心情来,又带着感咱的心情走。
  多了三皮箱的衣物。
  新货急需标价,亲力亲为,非常费时失事。
  永亨像是失踪似的,我也没有勇气跟他联络,打到家,怕殷瑟瑟诸多讪笑,打到他公司去,说不定他女秘书比殷瑟瑟还要坏。
  我把感情埋葬在内心,不露口风。一方面马大与梅令侠打得火热,这个形容词虽然老土,是五十年代文言小说中的常用词,但是此刻我竟想不出更好的字句来形容他俩。
  他们几乎二十四小时在一起,马大每夜两三点钟回家,早上八时又由他接到学校去,仿佛不需要睡眠,不知如何支撑。
  家中什么都不理了,衣服鞋袜一天一地,老说没新衣服穿,把我自日本带回来的新货挑来挑去,嫌这嫌那,像一只快乐的小鸟,蹦来蹦去,不知哪里来的精力,我只会得看牢她笑。
  外表上她跟梅令侠是很相配的,一个英俊,一个美貌,两个人都那么讲究穿着,现在梅令侠又带着她到处玩,每一种新的玩意儿都学得混似烂熟,跳起舞来像两只花蝴蝶,据马大说,现在流行怀旧舞,以前不会的探戈狐步,现在都找专人来指导操练。
  梅令侠整个人是为吃喝玩乐而活着的,一个人的时间用在什么地方一目了然,梅的成绩斐然。
  妈妈开始担心。
  她同我说过几次,叫我劝马大。
  我讶异,“不是你说的,什么玩玩、散散心不要紧?”
  “哪有这样玩法的?”妈妈瞪我一眼,“日日夜夜都不见人,跟定他似的,名誉坏了,那将来怎么过?”
  我既好气又好笑,“不是说现在也不计较这些吗?”
  “你尽管跟妈妈斗嘴干什么?”她蹬足,“妈妈还不够烦吗?”
  我叹气,“我早就提出反对。”
  妈妈不出声。
  “后来看到马大这么快乐,真是难得的,就随她去。”我又感慨的说。
  我是因为自己没有那样的机会,所以间接纵容马大。
  “你劝她收敛一点。”妈妈说。
  “现在劝就比较难了。”我据实说。
  “你总得说说她。”
  “好。”
  “那个姓梅的有没有向马大求婚?”妈妈问。
  我沉默一会儿,“妈妈,现在男女关系很复杂,往往甲同乙走,等到婚讯传出,甲娶的却是丙,或是乙嫁的是丁,很令人难堪,不过当事人都处理得很好,情场如战场,有得打好过没得打。”我想到永亨,他连宣战都不肯,明哲保身。
  “你在说些什么,哈拿,我一句都听不懂。”
  我心中难过到极点,“我只想马大快乐。”
  “别乐极生悲就好。”
  我笑,“那也值得,是不是?”
  妈妈听到这句话,如遭雷殛,眼睁睁的看着我。
  “妈妈,妈妈。”我推她,“怎么了?”
  “艳红说过这句话!艳红这样说过,哈拿,没想到二十五年后,你又会这么说,我好害怕,有时候看到马大的眼色,跟当年的艳红一模一样,那种狂热、痴迷,一模一样,哈拿,你要劝她。”
  我把妈妈搂在怀内,我们一家子现在草木皆兵,好比惊弓之乌。杯弓蛇影、风声鹤唳,都足以使妈妈心惊肉跳。
  我安慰妈妈,“现在不比以前,妈妈,现代人看感情,不会那么严重,我同你说她几句,保管没事,不怕,不怕。”
  她略略停下神来。
  “妈妈,去搓牌好不好?快去,别为儿女的事操心,儿女自有儿女福,最近牌风如何?赢得多不多?”
  “输的多。”
  “嗳,别把我们也输出去。”我笑道。
  “哎呀,我忘了,张太太约好我,我要出去啦。”妈说。
  妈妈一走,我也不必强颜欢笑,一张面孔立刻挂下来。
  我躺在藤椅上,闲散散的晒太阳。
  老英姐替我在身上盖一张绒线被。这是小时候不知哪个伯母替我们织的,用断头绒丝,织成一小块一小块,再接在一块儿,似一块百结布,是我最心爱的。
  我叫:“亚斯匹灵,亚斯匹灵。”
  它走过来,我看着它,呆柱了。
  这个月来它长了怕有三十公分,已经不是可以手抱的小狗,我们四只眼睛对望半晌,非常尴尬,它喉咙呜呜响,蹲在我脚下。
  我喃喃说:“亚斯匹灵,有谁对我们不起,你要去咬死他。”它仍然呜呜声。
  在这个时候,马大一阵香风似的卷进来。
  “咦,你在家?”她扬一扬衣角。
  “过来,马大,有话同你说。”我坐起来。
  “什么事?”她问。
  我凝视她。真美,马大真美,明澄的双目,尖下巴,肿嘴唇,长发梳了一角辫子,鬓脚长长,皮肤胜雪,身上是最时髦的衣饰。
  我说:“你真美。”
  “啐!”她笑,“神经病,做姊妹二十多年,忽然说出这种话来。”
  “那么高的高跟鞋,穿着怎么走路?”我问。
  “也不用走很多路,令侠接我进进出出的。”她握着我的手,“喂,你的手为什么冰冷的?”
  “马大,你与梅令侠,很接近了吧?”
  “唔。”她眯起眼睛笑。
  “马大,妈妈的意思是,不要那么死心眼,也跟旁的男孩子约会一下。”
  “我都觉得别人闷。”她一副上瘾的样子。
  “妈妈不大喜欢殷家的人。”
  “他又不姓殷。”
  我词穷。
  干涉别人感情生活是最落后最老土的举止,我觉得应该到此为止。
  “怎么,”马大说,“我晓得你是一直反对他的。”
  “不,不是这个意思。”我分辩,“妈妈……”
  “别鸡毛当令箭,哈拿,你知道妈妈最无所谓,”她杏眼圆睁,“是你自己的意思吧?为什么?是否妒忌?因为你与殷永亨进行得不顺利?人家自新加坡回来也并没有向你报到,所以你眼红我同令侠?”
  我被马大一轮诉说,如同哑子吃黄连,张大嘴,答不出话。
  “哈拿,你应该为我欢喜才是,”她说,“我同令侠过几天就会宣布订婚。”
  我连叫她三思的勇气都没有,心中苦涩万分,只看着她。
  “我有事要出去。”
  她进房去换衣裳,转头也没再跟我打招呼,一径离开。
  我知道我哭了。
  眼泪挂在眼角,也没拭干。
  永亨回来了?他来他去,都与我无关。我与他这一笔竟消失得这么无声无息,始料不及。
  下午我到店里去巡了一巡。
  我的伙计马丽说:“今天有位先生来找你。”
  “来这里?”我问。
  “是。”
  “谁?”
  “没留姓名。”马丽说,“很畏羞的样子,听到你仍是店主,就一派放心。”
  我也猜到是谁。也真是,已经混得那么熟,还旁敲侧击的做甚,大概是怕与我再亲热下去,我会自作多情。我黯然,不会的,他要维持距离,我会尊重他的意思。
  我问:“可是中等身材,黑黑实实?”
  “是。”
  真鬼祟。
  什么意思呢?整个下午更百般无聊了。
  我把毛衣一件件的折叠着,难得有个顾客上门。真淡出鸟子,都说要存现款,不必要的东西不要买。
  坐到三点半,我觉得头晕身热,便离开店铺。
  到家我就垮下来,连脖子都滚烫。老英姐吓得什么似的,我虚弱的说:“亚斯匹灵。”
  她说:“不知跑哪儿去了。”她团团转。
  “是吃的亚斯匹灵。”我说。
  “我替你叫医生!”她忽然福至心灵。
  我补一句:“别惊动妈妈,她难得搓一次牌。”
  当夜我大大的出丑,热度高至一百○三,只好转送医院,谁知立刻又并发肺炎症,吊这个吊那个,瓶子罐子一大堆,迷迷糊糊只觉床头一大群人在那里叽叽喳喳,哭哭啼啼,每天我都祷告上帝:主啊,叫他们全体滚回家去,我有医生看护在这里就够了,别让他们在此地叫我不得安宁,又发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以后都不会无端去探病。
  好像过了很多天,渐渐清醒过来,会得打量四周围环境,心中一片宁静:原来还没有资格息劳归主。
  看护跟我微笑,“昏迷两天整,滋味如何呢?”
  我很失望:“才两天?”感觉上起码有一星期。
  看护很了解,“还不够浪漫是吗?最好昏迷一百年,等白马王子来吻醒你。”她替我折好被子。
  我脸红。
  “两天已经足够,你妈妈哭得泪人儿似的,还有你男朋友,赶都不走。”
  “我哪儿有男朋友。”我嗫嚅说。
  “那个皮肤黑黑的还不是?”看护取笑我,“别否认啦,外型不要紧,最主要是一颗心。”
  我的心倒是一跳。
  “噢,说到曹操,曹操就到。”
  我看过去,站在病房门口可不就是殷永亨。
  那看护小姐知情识趣的走出去,掩上门。
  永亨过来坐在我身边,我默默的不出声。
  过半晌我自言自语:“他们都说发完高烧病人。会掉头发,别变成秃子才好。”
  永亨忍不住笑出来。“哈拿。”
  气氛就缓和了。
  我轻轻叹口气,轻得只有自己听见。
  “吓坏人。”他说。
  “不怕的。”
  “马大与今侠下星期订婚。”永亨说。
  “啊?”我意外,“妈妈赞成?”
  “裘伯母希望一切正正式式。”
  “哦。”我又问,“梅姑姑那边呢?”
  “令侠一向是匹脱缰的马。”
  我不响。
  永亨说:“没想到他们会成为一对。”
  我问:“殷瑟瑟呢?”
  “她同外国人在一起,另外住开,最近也不大回家。”
  我老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蹊跷之处只好放在心底。
  “仍然不喜欢令侠?”
  我不响。
  “他这个人虽然不务正业,本性倒也不坏。”
  “他生活那么阔绰,花费打哪儿来?只出没进的。”
  “他母亲会替他付帐。”
  “长久以往,不是办法吧。”我说。
  永亨维持缄默,我知道他脾气,他不愿意背后说梅令侠。
  “等你出院,便可宣读遗嘱。”他说。
  我并不十分关心这件事,应了一声,随即心一动。“令侠很焦急吧?”
  永亨说:“嗳,就他一个人紧张。”
  我说:“他本来一直在追殷瑟瑟。她一向不给他好脸色。然后他见到我,一般有资格承受遗产,但是我对他那么冷淡。他又见到马大,这次他终于成功了,永亨,是否殷家的遗嘱他没份,而照他生活作风,没一个有钱的太太很难过得下去,所以他才急选择一个表妹?”
  永亨呆半晌,他虽与令侠不对,还是要维持风度。
  “为什么没有人警告马大一声?”我问。
  永亨说:“哈拿,你的病才好,别太多心,令侠对马大那么好,谁也不存疑心。况且朋友尚有通财之义,夫妻之间,谁照顾谁,也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事,亲若姊妹,也不便干涉。”
  我也觉得永亨说得很对,一时间没有话说。
  “你多多休息,隔一两日可以出院,以后真要当心身体,早两三个月初见你,仿佛如一头小蛮牛,现在瘦一半。”
  我勉强笑,“哪里有这种事。”
  “哈拿。”他叫我。
  我看着他,他仿佛有无限为难。
  我大大方方的说:“咱们也算是朋友,你有话不妨说,我知道你很孤僻,但不必对我介怀。”
  他想一想说:“哈拿,义父的遗嘱一宣布,我可能就得离开这里。”
  “怎么会?”我一怔。
  “他不一定把我算在遗嘱内,我没有非分之想,他养育我那么些年,我尚没有报答他……假使如此,我就得离开殷家,独立起来。”
  “那你也不必离开本地,”我说,“凭你的能力,为人,足有资格找到一份好工作。”
  “但是义父生前老向我提起在那边的橡胶园……”
  “要复兴橡胶业是很难的了。”我说。
  “你真是明白人,所以我进退两难。”
  “你会尽力而行的,难做不一定是不能做。”我鼓励他。“况且遗嘱又未曾公布,你何必提心吊胆。”
  “我过分忧虑。”
  “想想真好笑,你同梅令侠两个人,一个屋檐下长大,他似花蝴蝶,你却好比只工蜂。”
  永亨冲口而出,“那你与马大呢?”
  “我与马大又怎么样?”
  他若语还休,大概是觉得马大轻狂,与梅令侠短短两个月内便可论到婚嫁,我不由得又帮着她,“马大爽磊,比不得我,我是小人长戚戚。”
  “总而言之,”永亨笑,“你们两人也完全不同,还说是孪生。”
  又过半晌。他坐得有点乏味,但却不肯动,又不告辞,我又觉得他对我不是没有意思,只是时机未曾成熟,他不肯有什么表示。
  终于他轻轻说:“我走了。”
  也许只是为了这一场大病,是我精神恍惚,他没有其他的意思。
  我微微点点头。
  他又坐了一会儿,房间里依依不舍的气氛浓极,但我始终不出声。不能让人说粉艳红的两个女儿尽会抓牢男人不放。
  他走以后,马大来了,她一个人。
  她化妆过分的鲜明,打扮过分的时髦,嘴里嚼口香糖。那神情……我打量她半晌,是,似殷瑟瑟。
  “怎么?”她笑,“不认得我?”
  我老老实实回答:“差点儿不认得。”
  “殷永亨有没有说什么?”她伏在我跟前,急促的问。
  “没有什么,”我惆怅的说,“他是三拳打不出一句闷话来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不不,关于遗嘱。”马大焦急的说。
  “待我出院公布。”
  “屋子留给谁?现款留给谁?”她把面孔凑到我面孔来。
  “我不知道,”我不耐烦的推开她,“马大,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说给我听。”
  “我真的不知道,是梅令侠叫你来问的,对吗?”
  “殷若琴留什么给他?”马大咄咄逼人。
  我很气,而且身子也还虚弱,“你不关心我健康,马大?你怎么变得跟殷瑟瑟一个模子里出来似的?”
  她似有愧意,“对不起,哈拿,他想知道得厉害。”
  “马大,他是不是真对你好?”我担心。
  “当然是,不然还订婚吗?”她拍拍我的手。
  马大似乎很急躁,不住在医院房间内踱步,然后抓起外套说:“我先走一步。”
  “马大,你过来。”我渴望接触她。
  她并没有过来,在远处干笑:“哈拿,你越来越婆妈了。”她转身走,撞在妈妈身上。
  马大只叫声妈,便赶着走。
  我鼻子发酸,强忍着眼泪。“妈妈,马大怎么变成这样?”
  她按我的额角,“真吓坏我们,这么大的人,也不晓得冷暖。”
  “妈妈,马大怎么变成这样?”
  她叹口气。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怎么会让他们订婚?”
  “名正言顺的订婚也好。”
  我埋怨,“我进医院才两天,就发生这样的事。”
  “木已成舟,只得这样。”
  “什么?”
  “你看你出了一身冷汗。”她伸手来替我抹汗。
  “妈妈,你说明白点,什么只得这样?”
  “订婚不好吗?”她说,“要登报纸呢,反正两个人已成事实,能够订婚,我比较宽慰。”
  我说:“可是你也知道,妈妈,这年头连结婚也不保证什么。”我焦急得不得了。
  “你不能这么悲观,还是有成功的例子的,大家都希望他俩高高兴兴的过日子。”
  “是。”
  “哈拿,你别担心他们,你自己呢,永亨天天来瞧你,你知道吗?”妈妈试探的问。
  我说:“他很重规矩,我们之间只是朋友,我有病,他来看我,就是这么简单。”
  “这孩子,我看他也不是对你没意思,不知怎地,他就是说不出口来。”
  我改换题目,“我想出院了。”
  “再休息几天嘛,店里有人照顾,我去看过,生意很过得去。”妈妈把我按在床上。
  我说:“马大说梅令侠直磨着她要知道遗嘱内容。”
  “我早日出院,聚齐了人,读了出来,大家好各走各路,有所安排。”我说。
  妈妈叹了口气,“也好。”
  当天傍晚我就出院,永亨赶了来打点。
  我酸溜溜的说:“永亨,你真是凤凰无宝不落,没大事见不到你的人。”
  他很明白我言下之意,只是不出声招架,我恨恨的叹声气。
  订在第二天宣读遗嘱。
  妈妈叫我穿得暖暖的,躺床上看小说。我拿着《笑做江湖》,看到今狐冲身蒙奇冤,眼见他师傅要一掌击毙他,心里反而觉得欢喜,因为“活得苦涩无味”.我大大的震动,落下泪来。看小说会看得落泪,还是第一次,也许是为小说,也许是为自己,也许是惜题发挥。
  我老是隐隐觉得有什么大不幸的事要发生,却没有头绪,所以惶惶不可终日,日夜怀着恐惧,又不能具体表达出来,闷得难受。
  马大回来的时候,跟我说:“我们明天订婚。”
  “啊。”什么都挤在一块儿做。
  她伸出手,“这只戒指如何?”
  我顺眼一瞥,石头大是大,不过很黄,再黄一点,倒可以充石燕石,但是嘴巴不说什么。
  马大说:“他没有什么钱,不过我们是相爱的。”
  我问:“你决定嫁他?”
  马大很诧异,“当然,否则干吗订婚?”
  “什么时候举行婚礼?”
  “两三个月后。”
  我仿佛略略宽心,“这么快。”
  “令侠做事,很讲速度。”
  “马大一一”
  “你又来了,又要劝我什么?教诲我什么?小老太婆似,噜里八嗦的,告诉你,每个人都有他一套做人的方法,条条大路通罗马,也许不是康庄大道,但摸摸就到了,不用你来操心。”
  我摇摇头,“真被你说得英雄气短。”
  “你是哪一门的英雄?”马大直笑,看上去很快乐。
  “令侠对你好吗?”我又再重复问。
  “好,当然好,除了你跟妈妈,数他对我最好。”
  “你要当心。”我说。
  “哈拿,你老是把全世界的人当仇人,”她很不耐烦,“开头你也不喜欢永亨,可是现在他还不是你的知己。”
  我讪讪的不出声。
  马大又回来哄我,“我知道你怕我结了婚就疏远你,我保证不会,你给我放心。”
  第二天我们聚集在碧水路殷家老屋。
  三个律师一起宣读遗嘱。
  “……我将我的遗产分为五份。”
  五份?怎么只有五份?
  梅令侠面色马上苍白起来,梅姑姑却颇自若,肃穆中略带伤感,不失身分。
  “……女儿殷瑟瑟、殷玉琤、殷玉珂各一份……”殷玉珂?我可不叫殷玉珂。
  “……义子殷永亨一份,堂妹梅殷万里一份,是为五份。”
  我看向梅令侠,果然他没有份,但是他母亲有一份,他的未婚妻也有一份,已足以交代了。
  不知怎地,梅令侠的面色阴晴不定,我越看越可怕,他那种五官轮廓分明的面孔:深眼窝、高鼻子、薄嘴唇,平时只觉得英俊,一旦挂下来,就变得阴沉可怕。他额角有一条筋忽隐忽现,只有在咬牙的时候,才会有这种现象,他恨的是谁?他为什么要恨?一边殷瑟瑟问:“我得到什么?”
  律师说:“殷老爷的全部现款、黄金、股票。除若干股权外,一切可随意变卖。”
  殷瑟瑟当着这许多人,欢呼一声,便夺门而出。我佩服她率意而行,一个人能够这么泼这么放,管你娘,你们这班闲人想些什么,也是不容易做得到的。
  马大也逼切的问道:“我呢?”
  “殷玉琤小姐,你必需把更改姓名的正式文件交在我们手中,才可领取遗产。”
  “可以,我得到什么?”她不顾一切的说。
  我瞪着马大,根本觉得自己不认得她,心痛还是其次,她那副财迷心窍的样子丑恶得使我脑袋唷唷作响。
  “殷小姐,你得到的是碧水路及新加坡的祖屋,不准变卖。”
  马大厉声问:“我是承继人,为什么不准卖?”
  律师礼貌的说,“因为屋契不交在你手中。”
  “交由谁?”
  律师看向我:“殷玉珂小姐。”
  我愤怒的说:“我相信你弄错了,我姓裘叫哈拿,我没有资格做什么祖屋的主人。”
  马大指着我,“她有没有资格变卖祖屋?”
  “她可以在三十岁以后变卖房子,但如果殷永亨先生不赞成,殷先生可以反对。”
  梅令侠怪叫起来,“什么?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遗嘱?”
  律师转向永亨及梅姑姑,“殷先生,那边的橡胶园是你的,一切主权在你手。梅殷万里女士,有一小笔款子,交在你手中。”
  律师收拾起文件。
  “就是这样?”马大扑上去问。
  “马大!”我喝止她。
  另一位老律师和颜悦色,像是见惯这种纷争的场面,回答说:“其实殷老爷并没有遗下太多现款。反而是两所房子很值一点钱,两位小姐只需稍等数年,便可以如愿得偿,此刻地价屋价都陷入低潮,过几年变卖房产只有更好。”
  马大转头看牢梅令侠,令侠握着拳头,漂亮的五官扭曲变形。
  “我们再找律师研究。”马大说。
  “不用了,”老律师说,“一切清清楚楚,说一是一,说二是二。”
  他们三人离去。
  我跟永亨说:“带我走。”
  永亨把我送到市区。
  他问:“你不打算更换名字?”
  我摇摇头,“太荒谬,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全部给马大好了,她爱怎么样,就可怎么样。”
  “你不要,也不行,她只能搬进碧水路去住。”这问题已经问过三百次。
  我抬起头,“她怎么会变成那个样子的?”
  永亨不出声。
  “是受梅令侠的影响,是他在一旁作祟。”我恨恨的说。
  永亨说:“哈拿,我想说一句话,不知对不对?”
  “说呀。”他最爱吞吞吐吐的。
  “一个人的行为举止,由他自己的性格决定,所谓遭人怂恿唆摆,不过是借故推卸责任,人叫他骂人,他肯骂,不一定叫他跳楼,他也跳,真正有害的事,谁会听人调排?不外是投其所好的事,才会一撮即成。”
  我怔怔的,可是马大以前真不是这样的人。
  以前她真是一个可爱的纯真的小公主。
  我心灰意冷的说:“你为什么帮梅令侠?”
  “我怎么帮他?我是有一句说一句,一般人有错不肯承担,老说遭好人所害,那好人为何不害其他苍生?”
  “你还说!你还说!”
  “不说不说,你不爱听我不说。”
  我看着他半晌,“现在你真要动身去了?”
  “是的,没想到义父把财产最大部分给我。”
  我说:“他并没有传说中那么富有。”
  “传说总是夸大的。”
  “你什么时候动身?”
  “很快了。”
  我叹口气,“这次别又走得神不知鬼不觉。”
  他赔着笑,不出声。
  “殷瑟瑟的现款约有多少?”我说。
  “你也好奇,是不是?”永亨取笑我。
  我别转面孔。
  “很少,总共约两三百万,她若不省着点花,一下子两手空空,义父其实很爱你们两个,到三十岁,性格成熟固定,再变卖产业,比较安全。”
  “要我变成殷玉珂去承继那两所破房子?我不干。”
  “破?破不了,你没见过新加坡一一”
  “得了。”我截断他。“别再说了,我不想再研究这个问题。”
  他吁出一口气。
  他把我送到家,但没有上楼。
  我早知道,他的时间只用在正经事上,才不对女孩子卿卿我我,或许有那么一天,当他遇上他的德配,态度自然两样。
  妈妈迎出来,“马大呢?”
  我把事情经过说一遍。
  “安排得很好哇,他们结了婚可以名正言顺的住到大屋子去。”妈妈说。
  “可是我觉得令侠与马大仿佛都需要现款。”
  “他们要现款干什么?”
  我说:“我不知道,人人要现款干什么?花呀。”
  “马大并不花钱。”
  “可是梅令侠最爱花钱,你看他吃喝嫖赌的。”
  “年青人爱玩,总是有的,有几个永亨?这般老成持重。”妈妈停一停,“你别焦急,永亨终于会对你有表示。”
  我一震,“妈妈,连你也认为我是出于妒忌才叫马大警惕?”
  “哈拿一一”
  “你们太不了解我了。”
  “哈拿,是妈妈不好,妈妈不该叫你去劝解马大,哈拿,你当给妈妈一个面子。”她央求我下气。我忍气吞声,“妈妈,你真言重了。”
  母女俩寂然无声。
  老胡师傅在的时候,还可以得到一些背景音乐,现在静得连一根针掉地下都听得见。
  过很久妈妈说:“马大今天订婚。”
  订婚礼安排在大酒店的跳舞厅内,请了几百个客人,人人手持一杯蹩脚的发酸香槟酒,干站着乱笑。
  我陪妈妈出席,殷永亨没有来,他永远有事忙,又不知他忙着什么。殷瑟瑟也没有来。照说她不会为老情人订婚而尴尬,她是那种在任何情况之下都不会脸红的女人,据说时代女性应该是这样的,她一定也有什么事绊住了,抑或为庆祝得到她想得到的东西而在开私人派对?
  一对准新人可以称得上是今年最漂亮的一对。
  没想到马大一上妆竟这么冶、这么艳、这么美,一种容光逼人而来,狭长双眼闪灵灵,面孔鲜得如要滴出水来,我怔怔的凝视她。
  妈妈说:“如果想知道你母亲生前在台上一站是个怎么模样,看看现在的马大就知道。”语气中无限感慨。
  那真是能叫男人屏住呼息一阵的。
  妈妈碰到熟人,走过去说话。
  梅令侠见到我,马上拉住我,“哈拿。”
  “马上要结婚了,好算大人了。”我说着无味而容套的假话。
  “你还是不喜欢我?”他像是喝了许多,耳朵都是红的。
  我说:“你对马大好,我就喜欢你。”
  “我当然对她好。”
  “这话是你自己说的。”
  他又干一杯。“房子的事,我们在想办法。”
  我说:“随便你们,我会站在你们这一边。”
  “谢谢你,哈拿。”他又取过一杯酒。
  “婚后住进去?”我问。
  “是,我母亲会搬走,瑟瑟根本早已没回来。”
  “你们会幸福的。”我祝福说。
  马大也过来,“哈拿,今天还穿得那么素。”
  我赔笑。
  马大与我拥抱一下,我又觉得温馨。
  “不舍得是不是?”马大轻问。
  “是。”我承认。
  “我们可以时时来往。”
  我一直微笑,说时容易做时难。无限江山,都是别时容易见时难。
  “干杯。”马大说道。
  我不能喝,空肚子一杯落肚,有点晕眩感觉。
  妈妈就过来说:“好啦好啦,亲姊妹,有什么事,喝一杯就过去了。”
  我仍然只是笑。
  一直到回家,还是笑。
  妈妈被别人拉去凑牌搭子,我一个人一边走一边笑。因为我不想再哭。
  屋子里只有老英姐,她安排我吃饭,我坐在桌子面前,觉得全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而我终于要面对的,也不过只有我自己。
  客厅中央开着一盏小小的灯,就在我头顶,我像是戏台上的主角,被射灯照着,被逼做一出戏,人生舞台上,人死灯灭。
  老英姐拉开椅子,坐在我对面。她劝我:“多吃点,妹妹订婚,应当高兴才是。”
  我放下掩着面孔的手,微笑,“真的,英姐,我想到什么地方去了。”
  她替我盛汤,“下一个轮到你,你妈妈就放下一颗心。”
  “我不嫁,陪妈妈。”我说。
  “你妈由我陪。”英姐笑吟吟地。
  我凝视她,只见她瘦小清癯的面孔刻满了皱纹,我问:“那么谁陪你,英姐?”
  她一呆,“我?我何用人陪。”
  我叹口气,这个世界,有些人注定做主角,有些人永远是配角,无论主角配角,都可以过得高高兴兴,最痛苦的是那些拼死命争主角做,偏偏命运弄人,落得做小丑下场那些。是以我从来不争,让马大跟殷瑟瑟做正角儿。为什么不呢?连英姐都有这样的肚量。
  “妹妹嫁人以后,你也赶快找个伴儿,不然寂寞得很,到底结婚好,生几个孩子一一”老英姐说。
  我接下去:“——个个像我,走路一跷一跷,可是?”
  英姐怔怔的,“你这孩子,一向难讨好,刁钻古怪。”
  我伸个懒腰,“我要睡觉。”
  那天晚上,妈妈搓完牌蹑手蹑脚怕吵醒我。我根本醒着,我们三间都不是梗房,以前真是鸡犬相闻,现在才少了马大一个人,就静得不像话。
  订婚后,她名正言顺的住到殷家碧水路的大屋去。
  我终于睡了。
  第二天铺子里挤满一帮欧洲人,嘻嘻哈哈,我与伙计马丽两个人疲于奔命,服侍她们三个小时,走的时候,发觉才卖出一件毛衣。
  我很光火,同马丽说:“皮费都不够,生意实难做。”
  她也苦笑。
  我愁眉苦脸:“真是倒起楣来有纹有路,卖盐都出虫。”只听得马丽说:“嗳,那位先生又来找你。”
  我抬起头,是永亨,他正推门进来,西装笔挺,手持公事包,可是要远行?可是来告别?他不会无端来搭讪,他不是那种人,他太吝啬感情。
  我看着他。他说:“哈拿,伯母说你在这里。”
  我站起来,“马丽,你看着点,我半小时即回来。”
  我与他到咖啡座坐下。
  “我要到那边去了。”他说。
  “什么时候动身?”
  “后日。”
  “弃法律而从商?”我笑问。
  “嗳,专走法律缝,比任何商人都奸。”他也笑。
  “现在你也很会说笑。”我说。
  “我一年总会回来三四次,到香港一定看你们。”
  “先谢了。”
  他有点讪讪的,看情形的确有点话要说,但又说不出口,他不说,叫我怎说。
  我改变话题,“那边的女孩子很豪爽。”
  殷永亨抬起头来。
  “成家立室是个机会。”我试探说。
  他回答:“我没有想到这个问题,我是个孤儿,没有太大的家庭归属感,以后再说。”
  这等于是回答我的问题。我的面孔缓缓涨红。
  “那边天气就闷一点,一年四季差不多。”他说。
  “槟城那边也很凉快,听说有个沙滩很美。”我说。
  对白越来越荒凉。
  我终于说:“不大舍得你走。妈妈相信也一定有同感。”
  他仰起头,“我不是不明白。”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但我却明白了。心一跳。
  “但有这样的一个机会,我是一定要去的。事业有成,方能谈其它的。”他轻轻说。
  我的心头略略一松,假装不明白,没回答,也没看着他。
  “等橡胶园上轨道,我会回来。”他的声音越来越细。
  我费尽全身细胞及精力来聆听他所说的每一个字,连呼吸都几乎停止。
  但是他没有再说下去,他并没有应允什么。
  过了很久很久,我的姿势还没有改变,脖子有点僵硬,我才说:“我们总是好朋友。”
  他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强壮有力,但只是短暂的一握,便站起来,“我要走了。”
  我黯然之情无法遮掩,送他到门口话别。
  “别想太多,别太担心。”他拍拍我肩膊。
  我没有到飞机场送他,躲在家中伤神。
  正无聊,马大与梅令侠来了。
  这边厢我一直瘦,马大却一直胖,越胖越艳,当时一点点秀气全部消失,不过谁也不能说她不美得人眼前一亮。
  她与梅令侠已经正式同居。
  看见他们我确是有点高兴。
  “妈妈呢?”马大问。
  “李伯母那里例牌娱乐去了。”我说。
  梅令侠立刻露出焦急之色,我很不顺眼。
  “怎么回事,找妈妈有什么急事?”我问。
  “来,哈拿,我同你说。”马大拉着我进房间。
  “有什么大事?”我完全知道,“钱不够用是不是?”
  马大也不脸红,“你什么都知道。”
  “差不多?”
  “上次酒会签的信用卡有一笔不能再欠,还有两个人身边没零用也是不行的。”她急急的说。
  “马大,”我问,“你还有没有上学去?”
  “都结婚了,还上什么学?”她转过脸去。
  “你差几个月就毕业,怎么可以就此放弃?马大,梅令侠把你怎么了?你怎么可以胡乱听他摆布?”
  “哈拿,现在不是教训我的时候。”她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牢我。
  “差多少?”我叹口气。
  “你替我付酒会的六万元吧。”
  我的眼珠子差些没从眼眶里掉出来,“六万!”我惊叫,“那样子每人喝杯果子水要六万?”
  “哈拿,我有单有据的。”
  “人情呢,收回来的人情呢?”我责问她,“总有礼券什么的吧。”
  “哪里有,每人送半打玻璃杯才真,现在家里有一千套茶杯。”
  “六万!”
  “别为难我,哈拿,这不是大数目,你是个生意人,手头上总有现款周转。”
  我心痛的看着她,“马大,这话不是你说的,你不懂说这样的话,这是别人教你的。”
  马大焦急的说:“哈拿,你帮帮忙。”
  我取出支票本子,叹息一声、要写银码。
  她说:“写八万。”
  “什么?”
  “八万,我们要开销。”她一本正经、理直气壮的说。
  “你们要开销,我也要开销呀。”我站起来,“我不写这个支票,你有本事,你等妈妈回来,她要给你,我不管。”
  马大急得团团转,“哈拿,你这不是跟我为难吗?”
  我脸如土色的瞪着她,她似科幻小说中那种被外星人侵占了肉体的地球生物,外壳是裘马大,但灵魂属于异型,控制她脑细胞的是梅令侠。
  我握紧拳头,如果我不写支票,马大不敢面对梅令侠,但写过这一张,以后还有三万张跟着来,我们家养不起这样的姑爷。
  我气得发抖,但是投鼠忌器,又怕伤着玉瓶儿,我无可奈何的写张八万元支票,交给马大。
  马大把支票放入口袋,紧紧抱住我。
  我说:“马大马大,你回来吧,妈妈与我永远爱你。”
  她伏在我肩膀上,她也双眼通红。
  “马大,你并不快乐,每个人都看得出来。”
  但梅令侠扬声叫她:“马大,好了没有?”
  马大急急推开我,用手指抹去泪痕,“来了。”
  她匆勿走出房间,我跟在她身后,只见她向梅令侠点点头。
  梅令侠马上眉开眼笑的对我说:“哈拿,我的好妹妹,谢谢你。”
  我瞪着他,双目充满恨意。
  我举起手指着他的鼻子,“梅令侠,你好好的看待我妹妹,不然我要你好看。”这两句话是从牙齿缝内拼出来的。
  亚斯匹灵嗅到我对这个男人的敌意,马上前来保护它的主人,缓缓走到梅的跟前,咧开嘴,胡胡做声。
  马大说:“唉呀,它这么大了。”
  我说:“足以咬死一个没有良心的人。”
  梅令侠说:“哈拿,你干吗疯疯颠颠的,没良心的人恐怕是殷永亨吧。”他还笑。
  我上前一步,气得说不出话来。
  马大蹬足:“你们两个,怎么搞的,以前不是好朋友吗?来来,令侠,我们先走一步,改天再来看妈妈。”
  马大慌忙挽起梅令侠的手,要走。
  亚斯匹灵像一块浅灰色的大石似的拦住他们,梅吓得不敢举步。
  我浩叹,咱们骂不像人的人叫狗,可是狗明明情深义重。
  马大尖叫:“你这只死狗,我不相信你敢咬我。”她举脚踢亚斯匹灵。
  我连忙叫,“亚斯匹灵,过来。”
  它挨了一脚,“霍”地要扑出去,被我喝住,老大不愿回到我身边。
  “走。”马大便拖着梅令侠走了。
  李伯母陪着妈妈回来,我同妈妈说出刚才的事。
  妈妈与李伯母同时低下头。
  过很久,李伯母说:“怎么讲呢,竟同我家里那位一般作风,长此以往,不是办法。”
  妈妈想很久,一杯茶捧在手中,也没有喝。
  我忍不住,“妈妈,我们为什么不叫马大回来?”
  “那怎么可以,已经是他的人了,不能拆散他们夫妻。”
  “我们明明知道马大在火坑里。”我如热锅上的蚂蚁,“不能见死不救呀。”
  “她爱他。”
  “这算是哪一门的爱?”我拂袖而起。
  “可是她已经怀着他的孩子。”
  我听了这话犹如头顶淋着一盆冰水。
  “什么?”
  “有什么法子!”妈妈又低下头。
  我不怒反笑,“这么老土。”
  妈妈说:“还有什么办法?只当我们前辈子欠这个姓梅的罢了,爱屋及乌,等孩子生下来再说。”
  “真是不折不扣的一只乌鸦。”
  李伯母问:“有几个月?”
  “两个多月。”妈妈说,“想到孩子我就心软,一直盼着做外婆,心都慈了,还有什么话好说?”
  “妈妈,那么我们怎么办?”
  “我打算当去一层房子,给他们几十万,怕有一阵子好用。”
  “什么?妈妈,你也未免太纵容她,像梅令侠这种作风,金山银山都被他吃空,他根本不爱马大,妈,你应该看得出来吧。”我说。
  妈妈看着遥远的地方,“可是马大相信他爱她,这就够了,哈拿,你太认真,这个世界,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我无话可说,既然妈妈已经决定要帮他们,我还有什么资格发言。
  李伯母说:“这样也好,免得姑爷三日两头叫马大回来取钱,有伤感情。”
  “是的,女人身边有个钱,免得男人欺侮。”妈妈说,“这都是前世所欠。”
  我骂:“妈妈,你是信基督的人,什么前世后世的。”
  妈妈拉着我的手,“哈拿,别以为我不急,你听我说,反正我过身后这些产业也是留给你们的,现在马大有急用,先把她的那份给她,也没有关系。”
  我说:“我不信前辈子这些事的,性格控制命运,真没想到马大是这样的糊涂人。”
  李伯母笑,“我的话哈拿一定不要听,她这个人,丁是丁,卯是卯的。”
  “什么话?”我转头过去问李伯母。
  “糊涂是福,难得糊涂。”她笑吟吟地说。
  我没好气,可是又不好意思问:所以你纵容李伯把身家全部败光,现在还欠着一身债哪。
  妈妈说:“她年轻,她哪里懂得。”
  我讪笑,“照你们说来,马大还是个有福之人?”
  “马大是例外,”妈妈叹口气,“咱们走一步看一步吧。”
  ……有了孩子,我的心也软下来。
  我同亚斯匹灵说:“我们家快有婴儿,你当心他炮制你,孩子与狗,势不两立,到时没有人疼爱你,害怕吗?”
  亚斯匹灵从喉咙里哼出来。
  可爱的小人儿,没有牙齿,一个毛头,哭起来眼睛紧闭,眼泪四射,张大小嘴……
  他会长得像梅令侠抑或马大?都不要紧,一个小人是一个小人,谁是他父母都不要紧,他总是纯洁可爱的。
  我不信遗传这回事,把他放在一个正常的家庭里,在完美的环境中长大,他就是一个好人,我想象我自己抱着小人儿哄他睡的模样,我要做姨妈了,嘿。
  当他们两夫妻再来的时候,我对梅令侠就没那么苛刻。
  他们与妈妈在房中商量很久,得到满意的答复,一脸春风的出来。
  我把马大拉到一边,“要做妈妈,怎么不告诉我?”
  她腼腆的问:“妈妈没跟你说?”
  “梅姑姑知道没有?”我问道。
  “没有反应,”马大的面孔一沉,“她对牢圣母像便足够,我们别想在她那里得到什么好处。”
  “她年纪也大,拿得出什么好处给你们?现在妈妈帮你们解决问题,还不是皆大欢喜。”
  马大又笑,“妈妈对我们,真是没话说。”
  “来世变小狗来报答她。”
  “哈拿,你那只狗,越来越大,越来越恐怖,真不敢注视它。”马大埋怨。
  我顾左右而言他,“钱你要自己抓在手中,慢慢的用,对付梅令侠,要紧一阵,松一阵。”
  她也避开话题,“永亨呢,有没有写信回来?”
  我只好转到闲事上去,“殷瑟瑟仿佛失了踪,怎么搞的?”
  “我巴不得她生生世世别再出现。”马大老大的不悦。
  “怎么,又给你麻烦?”
  她欲语还休。
  “别理她,你们孩子都快生下来了。”
  “哈拿——”
  “我总是站在你这一边的。”我保证,“大屋一可以卖,我马上向殷永亨取屋契过到你名下,好不好?”
  “那你太吃亏了。”马大惊喜的说。
  “我要一半屋子干什么?你叫梅令侠安心等几年,届时少不了他的好处,叫他别焦急。”梅令侠这种人,油锅里的钱他都想捞起来花。
  “令侠令侠,”她喜悦的叫,“你听见没有?”
  梅令侠居然有点不好意思,迎上来说:“我早说哈拿疼你。”
  他仍然穿得无懈可击,条纹衬衫配浅色裤子,一件白外套搭在肩膊上,油头粉面,唇红齿白,如果加三分狠劲,活脱脱便是个白相人。但此刻他是一个无能的,靠老婆为生的男人。
  我叹口气,这便是马大的终身伴侣?但愿她不会伴他一生,我黑心的想。
  他搭讪的问:“永亨有信来吗?我听人说他水土不服,病在床上。”
  我一震。
  “别是中了降头,被美丽的土女下了蛊。”马大笑。
  我定一定神,说永亨,永远叫我接收二手新闻,我真受不了他,他几时才肯亲口告诉我,关于他自己的一手资料?
  “哈拿,下午没事,索性到我们那里去看看,给点意见,我们想重新装修房子。”
  “装修?不是住得好好的?”我失声问。
  “太古旧了,气氛有点阴沉沉,翻一翻新,更适合我们,是不是,令侠?”她眯着双眼看他。
  “是是是。”梅令侠一叠声的说。
  也许妈妈跟李伯母说得对,马大有她的快活。向母亲借来的钱,不好好精打细算的用,倒装修起房子来,那么大的一个房子,花了百来二百万,还不晓得成不成型,马大的脑子好比豆腐花。
  “来看看,好不好?”她拖着我央求。
  我只好点点头。
  “屋子那么大,”梅令侠在一边助阵,“哈拿就算搬来往几天,也不为过。”
  我故意不合作,“我过来往可以,但得带我的随身保镖亚斯匹灵。”
  “神经病。”马大白我一眼。下午我还是跟马大到碧水路的老宅去了一趟。
  也许马大有她的道理。屋子真的很破烂,上次来因满怀心事,没有好好观察。今日只觉它暮气沉沉,尤其是门前的水池,已停止喷水,青苔积满边沿,尚有半池水,滑潺潺地发绿,真的得找人来清理一下。
  “这个池子,游泳太小,养鱼太大,真不知要来干什么。”马大说,“想拆掉它改作花圃。”
  我们进入屋内。
  我说:“也许因为血液的关系,我蛮喜欢室内的南洋情调。”我是想她省一点。
  马大说:“多老土,我宁愿要几套简单的北欧家私。”
  “你不会叫客人坐在粉红色丝绒的沙发上吧,太香艳了。”我说。
  “我会买一套深灰色的猄皮沙发。”她很开心的说。
  我走上楼梯,“咦,这里一列雕刻呢?”
  “扔掉了。”
  “什么?”我深觉可惜,“就这样扔在街上去?”
  “留着干什么?令侠说的,没有用的东西赶快扔掉。”
  “将来也许会用得着。”
  “到时再买。”
  “浪费。”
  她咭咭咕咕的笑,轻松得很,对她自己的前途丝毫不关心,她终止学业,放弃亲情,盲头盲脑跟着个没志气的男人,孩子又快要出生,像站在悬崖边缘似的,险象横生,偏偏她自己又不知道,我真替她担心得头发都白。
  “哈拿,你干吗老是愁眉苦脸的?”
  “我也在奇怪,怎么你还笑得出来。”我推她一下。
  梅令侠说:“喂,别动我老婆,她现在身分非同小可。”
  马大又像被人搔到腋窝似的笑起来。
  我叹息一声,“我要走啦,你们慢慢玩吧,”
  马大说:“吃了饭才走。”
  “这一阵胃口坏得不得了,你们请自己享受。”
  “对这间房子有什么意见?”马大拉着我。
  我坦白的说:“太大太空洞,我不会住这儿。”
  她很有信心,“等装修完毕,你会喜欢的。”
  我自己驾车回家。
  我向妈妈控诉马大挥霍无度。
  妈妈说:“钱给了她,就别理她怎么花,千万别肉刺,各人的价值观念不一样,你要看开点。”
  “妈妈,如果我像你这样识大体就好。”
  “年龄大了看得远,主观就没有那么强。”
  “妈妈,你猜马大会不会把孩子交我们带?”我有无限憧憬。
  “早说好了,”妈妈笑吟吟,“他们两夫妻那种性情,哪里有耐心带孩子。”
  “真的?吓真的?”我跳起来。
  “你看你乐的!”妈妈说,“哈拿,将来你自己有孩子还不知道宠得怎么样。”
  “我爱小孩,每个小孩都是天使,美的丑的孩子我都一视同仁,多多益善。”
  老英姐走进来,眉开眼笑的:“有一封信,有一封信。”手中真的拿着一封信。
  我不在意,还跟妈妈说:“要叫马大快快补行婚礼。”
  妈妈问:“什么信?”
  “马来西亚的信。”老英姐递到我跟前来。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心咚一跳。
  “邮票我认得。”英姐说,“以前我见过。”
  我接过信,情绪紧张起来,是永亨的信,他的信终于来了。我也顾不得维持风度,马上站起来,走到房内去。
  妈妈在我身后说:“这孩子……”
  我拆开信,只薄薄的一张纸。永亨跟我报道他在那边的生活,说因水土不服的缘故,肠胃不适,瘦了七磅。公司内很乱,完全没有系统,可是按帐簿一算之下,居然有利润,于是对几个老师傅刮目相看云云。
  最后永亨叫我问候妈妈。
  什么也没说。
  客气得不像话,他这个人,时冷时热,令人无法触摸。
  我把信顺手折好,放进抽屉里。
  这样的信叫我怎么回复?总不见得我也把生活起居向他报告一番。
  妈妈进来,“永亨说些什么?”
  “说他正式成为橡胶园主人,手下数百个工人,可以想象他会将事业发展得蒸蒸日上,与西方强国的轮胎公司签订合约,发财立品,将马来西亚的大屋改名为‘亨园’,与当地最美的女郎谈恋爱,故事传奇,可以写为一篇小说……”我挥舞着手臂。
  妈妈笑,“可以听得出你对他的不满。”
  “阴阳怪气。”我骂永亨。
  “他是个孤儿,寄人篱下久了,性情未免内向一点。”
  “妈妈一向帮他。不过妈妈眼中没有坏人,每个人都有他不得意之处,做贼也有道理。”我不服气。
  “他还说些什么?”妈妈问。
  “没有了。”
  “你回信给他,说等他回——”
  我跳起来,“等他回来干什么?”
  “别神经过敏,等他回来,咱们好好的聚一聚。”妈妈笑道。
  分明是寻我开心。
  妈妈老想我向永亨示爱,我要是有马大一半的大胆与勇气……不不,马大是被动的,我应该说:假如殷永亨有梅令侠一半厚颜无耻——不不,我怎么可以希望永亨像梅某这样卑鄙?
  我心乱成一片。
  “李伯母那里有班年青人,对戏剧很有兴趣,正磨着她把以前的本子交出来呢,你要不要同我去一趟,多认识几个新朋友?”妈妈试探的问。
  我微笑,“不用。”
  “你在家干吗?”
  “买毛线回来替小宝贝打毛衣。”
  “人家会以为你是未婚妈妈。”妈妈取笑我。
  “对了,”我说,“催马大赶快结婚是正经。”
  “催过好几次,他们有他们的打算,新派人,看轻婚书,难道我还同他们反脸不成。”
  “结婚好,”我说,“结婚有保障。”
  妈妈喝口茶,“叫梅令侠保障咱们马大?”她冷笑一声。
  我马上觉得这句话舒服熨帖地钻进我的耳朵,我拍一下手,“真的,马大始终有我们在这里。”
  “此刻她手头上有钱,他不敢亏待她。”妈妈说。
  “真的,先一阵子他已经开始逼她,你看出来没有?”
  妈妈叹口气,“我何尝不知道,所以才顺她的意。”
  我把妈妈的手捧到脸旁。最伟大的母爱应当如此,我与马大夫复何求。有些父母只爱孩子听话。一不服从就压下不孝的大帽子,那跟妈妈有天渊之别。或许会有人说妈妈过于纵容我们,但我只知道,无论晴或雨,她总支持我们。
  “我答应过你们母亲。”她喃喃的说。
  我说:“你就是我们的母亲。”
  “傻孩子,来,跟我出去走走,省得闷在家中。”
  我只得跟她到李伯母那里去。
  果然有一帮年轻人,闹哄哄的正在谈论中国戏剧,问长问短,做笔记,同时也带着一两件简单的乐器,边奏边研究,非常投入。
  我有点惭愧,妈妈是舞台上的名角,而我却对这一行并无兴趣,一窍不通。
  有一个女孩子在把玩二胡,我想起老胡师傅,过去看她奏出简单的曲子。
  我问:“你们常常来?”
  “粉师傅真好,一星期让我们来一次。”她笑,“那边有一位同学,他在写一本关于地方戏曲服装的书,粉师傅借出许多行头给他拍照。”
  我点点头。
  “你呢,你研究什么?”她好奇的问。
  “我?”我惭愧的说,“我不大有兴趣。”
  “怎么可能!”那女孩子笑,“你知道吗,地方戏曲与中国的文化有不可分割的深切关系,中国文盲多,民间故事与传奇都靠唱吟得以传递流传……是一个丰富的宝藏,我们一班志同道合的人在一起,就是想有系统的把地方戏曲来分析一下。”
  我看她说得那么高兴,不禁神往,“我能做什么?”
  “不必帮忙,这完全是兴趣问题,”她笑。“不到发烧的地步,不会废寝忘餐的来做。”
  “你们真好,有这么高贵的嗜好。”
  她笑,“任何正当的嗜好都是高贵的,因为不牵涉到金钱。”
  我点点头。真的,妈妈说得对,出来说说笑笑,心情开朗许多。
  “两位粉师傅教我们许多道理,”她说,“我们得益匪浅。”
  我更惭愧,我还以为妈妈一到李伯母家便开始搓麻将,谁知道她还有这样神秘的精神生活。
  妈妈走过来,“慕容小姐,这是小女哈拿。”
  那位小姐站起来,“啊,真是鲁班面前弄大斧。”
  我又连连客套,与他们谈得很投机。
  我在吃点心的时候问妈妈:“为什么不叫他们到我们家聚聚?”
  “这里地方大,”妈妈说,“而且道具也多。”
  我搂着她脖子,“我还以为你来赌。”
  妈妈最可爱,她转过头来,“谁说我不赌?我打牌的时候也多着呢。”
  我大笑。李伯母走过来,“哈拿最会讨妈妈欢心。”
  我说:“但愿我长久有这样的福气。”
  我走到李家的露台去站着。这个世界什么不是千疮百孔,这班孩子又怎么知道李伯母的生活境况?
  每个成年人都有本说不出的苦经,大家都怀着创伤的心。
  那位慕容小姐过来说:“这里风景真好。”
  “嗯,海景一览无遗。”
  “如果我有本事,我会为两位粉师傅写一本传记。”她说,“我们如今生活在商业社会中,命运有一个模式,个个人都差不多,她们那个时候经过动荡,大不相同。”
  我觉得她的谈吐别具一格,十分高见,因而虚心的问:“慕容小姐请问你干的是哪一行?”
  “我呀,”她笑,“我是杂志编辑。”她递卡片给我。
  “啊,是位大文豪。”我敬佩的看着她。
  “不敢当不敢当,胡乱涂鸦混饭吃,当不得真。”
  “我看着你就觉得你像一个人。”她忽然说。
  “谁?”我并不在意。
  “不过你姓裘,她姓殷。”
  我一怔,我问:“谁?殷什么?”
  “一位叫殷瑟瑟的小姐,她是南洋华侨,在我们杂志社做过事,我觉得你们像得不能再像。”
  “像?才不像。”我几乎没怪叫起来,“我怎么会同她长得像?”难道在外人眼中,我们真是像?
  “这么说来,”慕容小姐笑,“你们是认识的了?”
  “我们有亲戚关系。”我说道。
  “你说世界多细小。”
  “像?”我问,“什么地方像?”
  “脸型最像,还有一模一样的眼睛,”她打量我,“身型高度亦差不多。”她一直坚持。
  “我自己并不觉得。”我笑。
  “最近她自纽约回来,你有没有见过她?”
  我并不知道这件事,只好闲闲说:“她也忙。”
  “没想到她跟那外国人只维持一段日子。”
  我一怔。她已经跟那洋人分手?她为他放弃梅令侠的。
  我问:“她不是承继了一大笔遗产?”
  慕容小姐不方便作答,只是微笑。
  难怪这一阵子天下太平,原来这位小姐不在香港。现在她回来,会不会有什么影响?
  我的神情有点呆。
  我说,“很高兴认识你,慕容小姐,我还有点事,要早走一步。”不知怎地,下意识觉得有人找我。
  我向李伯母告辞。他们正把一套“靠”铺在桌上,研究上面的绣花的图案。
  到家一打开门,马大就扑出来,“我的小姐,你到啥地方去了?等你一个多钟头,铺子里又不见人。”
  “这么急,干什么?”我拉她坐下,“难怪我在李伯母家坐立不安,原来是你找我。”
  “哈拿,她回来了。”马大说。
  “我也是刚知道,她去了纽约几个月。”我问,“怎么?她烦你?你可以叫她去放风筝,屋子又不是她的。”
  “但我怕她说,梅令侠是她的。”
  “放屁。”我说,“你们的孩子都快出生,你还听她讲这种疯话,我最恨这种想吃回头草的女人,你放心,有我在,哪里容得她放肆。”
  “可是现在令侠一去听电话我就心惊肉跳。我怕是她来找人,但又不能不让令侠说电话,他晚上一出去,我就烦躁……”
  “马大,胎教很重要,你要放松来做人。”
  我看到她那么紧张,实在不忍。
  “她为什么回来?”马大问,“为什么?”
  “她与令侠早就分开,你别太疑心,也许她喜欢香港,你不能不让她回来。”
  马大神经质地说:“她不会与我争吧?”
  我强笑,“梅令侠这样的男人,除出你之外,还有谁肯要?”我停了一停,“而且我相信你们之间,一定有相当的了解,你应当知道他为人。”
  马大哺喃说:“他似一股旋风,一下子把我卷得晕头转向,我不了解他。”
  我说:“要彻底了解一个人是不能的事,若没有这种野心,做人愉快得多,我送你回家去。”
  “我不回去。”马大拧一拧身子。
  我鉴貌辨色,“跟令侠吵了嘴出来的?”
  “嗯。”
  “要等他来接你回去?”我笑问。
  “对。”
  这是夫妻间的花枪,我现在沦为旁人,很难说什么,于是不置可否,与她说些别的。
  我说:“前些日子,看套纪录片,好不可怕,是生产实录,生孩子可以用血肉横飞四个字形容,你倒是有这种勇气,来,让我看看尊肚,情况如何。”我伸手去摸。
  马大缩开,“难看死了,别碰。”
  “每次来你连外衣都不脱下,”我笑,“姐妹俩,怕什么?”
  她说不过我,只好缓缓脱下外套。马大的肚子微微隆起,样子美观秀气,一点不碍眼,我觉得上主对她特别恩宠,任何时间她都娇美动人。
  我赞道:“一点都不难看,有没有取名字?”
  她坐下来,“十划都没一撇呢。”
  我说:“你说生命多奇妙,自然而然,婴儿会得在你体内成长。”
  马大的孕妇裙子看得出是订做的,考究精致。马大是这样的,喜欢打扮,即使在非常时期,一切还是恰如其份,舒服熨帖。
  我说:“补个婚礼吧。”
  “现在补,岂非笑坏人。”她说。
  “开头订什么婚?根本应该结婚。”我不满。
  “我倒不计较这些,一张婚书不保证什么。”
  “陈腔滥调,”我笑,“人说什么,你就学什么,姘妇与太太没分别?你真幽默。”
  “同居有同居的浪漫。”马大微笑。
  我冷笑,“你误解浪漫了,小姐,浪漫不做异性朋友多解,同样风流不做生花柳解。”
  她推我一下,“你说话越来越难听。”
  “我自己也觉得,”我苦笑,“像那种经济独立的老姑婆,横是横,反正肉酸也没人敢惹,谁理呢?益发放肆起来了。”
  马大笑,“哈拿,在碧水路住,少了你这张嘴,不知多寂寞。”她又高兴起来。
  我嗡起嘴唇,“带着我一起走。”
  她推我一下,笑得花枝乱颤。
  我叹口气,“你永远是美女,我只好做小丑,同样两姐妹,命运大不相同。”
  “妈妈还没回来?”
  “你应该问:‘令侠还不来接我?’”我揶揄。
  “哈拿,快快找个男孩子,有精神寄托——”
  我去掩住她的嘴。
  她说疲倦,我让她休息,乘机偷出去打电话给梅某。我叫他来接马大。
  又好意的劝他:“快做父亲的人了,要体贴老婆。”
  他始终给我三分面子,赔着笑,“自然,自然。”
  他有这点好,从不同人反脸,无论真情或是假意,他都唯唯诺诺的敷衍着阁下,令阁下无从发威。
  他哄撮着马大,接了她走。
  妈妈回来,怪我溜得急。
  我说:“忽然之间,我感到坐立不安,仿佛有无形的声音催我回家,身不由主的烦躁起来,果然,马大在这里等我。”
  “心灵感应?”妈妈笑,“从前没听你说过呀。”
  “妈妈,殷瑟瑟回来了。”我报告。
  妈妈说:“你别跟马大一样瞎疑心。”
  “我一向不喜欢这个女人。”
  “要一个年轻女人喜欢另一个年轻女人,是很难的事。”妈妈的经验积聚成为智慧的珍珠。
  “今天有人说她同我相像,怎么可能。”
  妈妈说:“脸盘子是有点像,你与她都是长方脸,马大是瓜子脸。”
  “她手头上有钱。”我忽然说。
  “哈拿,你说到什么地方去了?妈妈同你可没有心灵感应,有什么话清清楚楚的说出来。”
  我笑,“对不起。”
  “同永亨写封信是正经,感情这样事,一冷下来就完蛋。”
  我过半晌才说:“妈妈,咱们早就完蛋了。”
  我决定不回信。
  我也没有时间静下来同永亨写信。自那日开始,马大跟梅令侠一直没停过吵闹。马大在娘家进迸出出,每次都是自己来,要梅令侠接走,趟趟都为着芝麻绿豆的小事,连我都看不过眼,不去理会她的哭诉。
  我常同令侠说:“你看着孩子的份上,包涵她一点。”
  梅令侠不说什么,但眼光中感激之情是很明白的。
  我又问:“瑟瑟回来,你们可有见面?”
  他但白,“我们自小一起长大,交情非比泛泛,自然有见面。”他有他的道理。
  “马大很不开心,因此诸多挑剔,你检点些好。”
  他不出声。
  “你想一想,瑟瑟为你多,还是马大为你多。”
  他还是不响。
  “令侠,孕妇脾气怪一点,也属份内之事,你不要和她计较。”他又赔小心。
  他说:“哈拿,马大要是有你一半这么懂事就好了。”
  我笑,“你几时有见过懂事的美人?美人多数是任性骄纵的。”
  他但笑不语,笑中仿佛有难言之隐。我希望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但是事与愿违。
  马大变得非常暴躁,身子不适,她便加倍的拿梅令侠来出气,但是她又一步不让他离开她,任凭怎么劝解,她只当耳边风,天天使小性子。
  妈妈头痛之余,只嚷道:“随她去,随她去,我可不要管了。”
  妈妈道:“反正事情闹僵,她可以回来这一边。”
  真没想到养孩子是一辈子的事,照顾到她可以做母亲,仍然还是一个大包袱。
  马大他们用钱像淌水般,汹涌得很,两三个老妈子,一个司机,大着肚子,她硬是要装修屋子,孩子要待年中才出生,反先打点婴儿房。
  我渐渐怀疑马大的真面目,也许梅某才是帮凶,而马大是主谋。
  我当然不敢叫马大仔细用钱,这是他们的事。
  但到他俩要动身去欧洲的时候,我与母亲都忍不住出面干涉。“挺着大肚子干吗舟车劳顿的?”
  马大眉开眼笑的说:“我们乘飞机,与舟车无关。”
  “你行个好,别让我们心惊肉跳。”
  她又板下面孔来,“你不知道我不得已之处。是令侠说闷,逼着我出发的,我不能不侍候着他,外边有人虎视眈眈。”
  妈妈挥挥手,“让她去让她去。”
  我把梅令侠找来审问:“你们的夫妻关系到底如何?”
  “我们还没有结婚,”他同我嬉皮笑脸,“何来夫妻关系?”
  我大力一拍桌子,“别耍花样!你们两个人千变万化,到底搅什么鬼?”
  他收敛一点,“去趟欧洲,屋子该装修完毕,天下太平,走开一下也是好的。”
  我冷笑一声,“照你们这么花法,装修完房子就轮到卖房子。”
  “哈拿,真的,我们手头也不宽限,到欧洲……”
  我跳起来,“不宽限?那层房子到你们手才多久?”
  他笑说:“那种偏僻区小单位,又适逢屋价低潮,才卖五六十万,真是的,哈拿,够什么用?你妈妈手中起码有三五十幢……”
  我听得发呆,耳边嗡嗡响。
  “半年不到,你竟把款子花得一干二净?”
  “马大又添了些首饰……你问她呀。”梅令侠说。
  我冲口而出:“我倒希望殷瑟瑟会把你领回去,咱们裘家养不起你那样的姑爷。”
  他冷笑不语。
  我拂袖而去。
  他们两个人我都恨,见到马大恨马大多些,见到梅令侠又恨他多些。
  他们俩还是动身去了。回来的时候,一定跟着信用卡的单子。我不知道妈妈打算怎么样填这个无底洞。
  妈妈说:“大概是为着好使梅令侠见不到殷瑟瑟。”
  “殷瑟瑟有没有这样厉害?”我不服气,“人人都为丈夫的前度女友走天下,累也累死。”
  “永亨有来信。”妈妈故意叉开去说。
  “说什么?”我心约略牵动。
  “只是问咱们好。”
  “咱们很好,不劳他相问。”
  隔很久,妈妈说:“那日小秋家的几个年轻人,你看怎么样?”
  “我没留意。”我笑。
  “来,在家没事,咱们喝下午茶去。”妈妈建议,“我多找儿个人出来。”
  “不必不必。”我使劲摇着双手,逃走。
  到店里巡一巡,到间著名的蛋糕店去吃咖啡,独自一个人坐惯,倒也不觉什么,二十分钟后离开,发觉漏下一份杂志,再转头拿,发觉就在我坐过的位置上,坐着殷瑟瑟。
  有这么巧的事,不知为什么,我浑身戒备起来,犹如准备决一死战的猫儿,背脊弓得如一座桥,双目炯炯。
  她居然心怯的看着我。
  她瘦了。虽然仍旧浓妆,但看起来更加憔悴,脸颊明显的松弛,身上仍穿着大袍大甲的时兴衣服,膊头垫得如美式足球员制服。我像她?开玩笑。
  “好久不见。”我朝她点点头。
  她没话说,也点点头。
  我取过那本杂志便走,心中懊恼:何必省这三五块,买过一本不就得了?
  走离蛋糕店,忍不住再回头一望,偏偏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走进店内。
  错不了。化了灰也认得他,这人是梅令侠,是他约好殷瑟瑟在这里等。
  我顿时一惊,他回来不打紧,马大呢,马大此刻在什么地方?我的心怦怦地强烈跳动起来,连忙到公众电话亭打电话回碧水路。
  女佣人来接电话。
  我急促的问:“少奶奶呢?”
  “少爷与少奶奶在欧洲,你是哪一位?”
  “我是大小姐,”我怒道,“你胡诌什么,我一分钟前才见到你们少爷。”
  佣人急急分辩说:“大小姐,少爷他们的确没回来过。”
  我放下电话朝蛋糕店奔过去,推门入内,一看,那张座位已经空了。
  我抓住伙计问:“这一张台子的客人呢?”
  “刚刚走。”
  “是一男一女?”
  “是的,男客一到两人就相偕离去。”
  还不是见了我就逃。为什么心中有鬼?多年的交情,喝杯咖啡,无伤大雅,我不见得会多事得立刻向马大打小报告,何必马上离开?
  他回来了,马大在什么地方?我顿时心乱如麻,赶回家去同妈妈商量。
  妈妈先是一震,随后说:“你看错人,怎么会是令侠?马大不会让他一个人回来的。”
  我说:“我敢以人头打赌,我断然不会看错,那梅某穿着乳白的长猄皮外套,有几个男人会做这种打扮?错不了。”
  妈妈勉强笑道:“可是碧水路一直说少爷还没有回来。”
  我说:“我有办法找到殷瑟瑟。”
  妈妈劝阻我,“哈拿,一点根据都没有,你别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这里面大有文章。关乎我妹妹的安危,我不认为是多管闲事。”我说。
  “你们两姐妹,”妈妈顿足,“行为乖张偏激,真气死我。”
  “不怕,我会见机行事。”
  我把慕容小姐的卡片翻出来,打电话到她的出版社去,她非常的客气,并没有怀疑什么,我就得到殷瑟瑟的电话地址。
  “现在你打算怎么样?”妈妈问。
  我拨通殷瑟瑟家的号码,电话没响多久,便有人来听。我知道殷瑟瑟有双很尖的耳朵,是以忍着不出声,果然,她喂了几声,见没下文,便放下话筒。
  我说:“她在家,我立刻去一趟。”
  “你到她的家去找令侠?”妈妈瞪大双眼。
  “正是。”
  “捉奸在床,你问不出什么来的。”
  “可是我不得不问。”
  “你忍一忍吧,哈拿,马大她一回来便会同我们联络的。”
  “我不能忍。”我取过外套出门去。
  赶到殷宅,我一手掩住防盗眼,一手按铃,果然,有人来开门,正是殷瑟瑟,她没想到是我,想关上门,已经亮了相露了脸,迟一步。
  我说:“让我进来吧,”声音心平气和,“有什么话说明白岂不是更好。”
  殷瑟瑟究竟是个爽快人,略一犹疑,便打开门。
  公寓装修得新潮美观,既来之则安之,我缓缓坐下来。
  我开门见山,“你刚才见过梅令侠?”
  她说:“是的。”
  我问:“他人在香港?”
  “是,回来好几天了。”
  “我妹妹呢?她是与他一起到欧洲去的。”
  “他们吵架,吵得很凶,他忍不住,自己溜回来。”殷瑟瑟说,“后来的情形怎么样,我没问。”
  “把她一个人留在欧洲?”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会有事的,”殷瑟瑟燃起一支烟,“她可以打长途电话回来求救。”
  “但至今我没有接到她任何消息,梅令侠应该通知我们一声。”我责备他们。
  “他受够了,不想再与她有任何关联。”
  “什么?”我站起来。
  “他们之间已经交代清楚,”殷瑟瑟说,“以后各走各路,令侠与我决定在下个月结婚。”
  “什么?”我瞠目结舌,“你说什么?”
  殷瑟瑟扬起一条眉毛,“我想马大回来之后。会对你有所解释,我不想多说。”
  “你怎么可以跟梅某结婚?”我震惊过度,语无伦次,“另外一个女人怀着他的身孕!”
  “但那另一个女人并不是他合法的妻,”殷瑟瑟咄咄逼人,“在法律上我是不欠她什么。”
  我绝望的叫出来,“天下那么多男人,为什么一定要自她那里把梅某抢过去?”
  “并没有,我并没抢,是令侠要跟我在一起的。”她得意地冷笑,“令侠,你出来。”
  我看向半掩着的房门,怔住。
  梅令侠自房内施施然的出来,一只手插在口袋中,另一只手拿着酒杯。
  殷瑟瑟问他:“我有没有抢过你?”
  梅令侠以唱双簧的口气说:“没有,这是我自己的决定。”
  殷瑟瑟问我:“听到没有?”
  我问:“马大在什么地方?”
  他挣脱我拉住他的手,“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把她的钱花光了,把她扔在欧洲,现在什么都不知道?”
  殷瑟瑟一手挡住我,“我的妈妈,你这句话就说得不对了,钱是大家花的,她既然心甘情愿的拿出来,你做姐姐的就不必替她不值,就算时时刻刻提着,人家也不会感激你,何不索性大方点?”
  殷瑟瑟说:“马大那么大一个人,谁能把她扔来扔去?她要回来,自然会回来的,又不是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令侠不必负责。”
  我气得面颊都跳动起来,手脚发软,提不起气来。
  梅令侠向我说:“哈拿,我下个月与瑟瑟结婚……”
  我抄起身边的水杯,向他身上泼去,他穿着一件玫瑰红的小缎背心,一下子湿了一片,贴在他身上,好像胸口中枪,溅出鲜血。
  我恨不得手中有枪。
  我喝道:“马大住在什么酒店。说!”
  殷瑟瑟骂:“你们两姐妹,怎么像泼妇似的?”
  梅令侠并不在乎,伸手抹去面孔上的水珠,他说:“到巴黎希尔顿找吧,她还住不起亚历山大三世。”
  我开了门走。
  在电梯里我一口气提不上来,眼前发黑,自己被自己吓坏,只好靠着扶手,深深喘息。
  我七荤八素的回到家中,大力拍门,老英姐来开门。
  我大声叫妈妈。
  老英姐喝止我:“什么事,你别吓妈妈呀,她正躺着休息。”一言惊醒梦中人,我握紧拳头,强逼自己镇静下来。我找到巴黎的电话,便打过去。
  妈妈披着羊毛衫出来,“你回来了?”
  我此刻已经控制住情绪,只觉唇焦舌燥,转头同她说:“你管你休息,别理我。”
  “叫你别去,碰了钉子,是不是?”
  我说:“阿英,扶妈妈进去休息。”
  电话拨通,我的法文不灵光,花九牛二虎之力,才向酒店表明心意,答案是:梅先生于五日前离开酒店,而梅太太亦于三日前离开。我大声追问:“他们到什么地方去,可知道?”
  那边一味说客人没有留话。
  挂上电话,我活脱脱似只无头苍蝇,只会得在屋子里打转,妈妈也急白了面孔。
  老英姐一向聪明,已经听出苗头来,她过来说:“不怕,马大使惯小性子,这早晚怕已经动身回来。”
  一言惊醒梦中人,我立刻又查遍各大航空公司,看看有没有殷马大或是裘马大这个人。一直闹到黄昏,还是影踪全无。我喃喃地只念着一句:“我不会放过梅令侠,我不会放过他,我要抽他的筋剥他的皮。”
  妈妈愁眉百结中笑出来,“杀尽天下负心人?你有那个魄力,也怕你杀得刀钝。”
  我又说:“马大马大,行行好,你怀着孩子,走到什么地方去?快快回来,我与妈妈总是爱你的。”
  妈妈说:“别急了,反正我们也没有天真得以为他们会白头偕老。”
  我抬起头,“这件事可以结束,但不是以这种方式,马大是最脆弱的一个人,她受不起这种打击。”
  妈妈说:“等马大回来,我会把梅某叫出来对质。”
  马大没有回来。
  我们在家坐了七大,日日夜夜担惊,只要门外有一点响,便扑出去开门,但马大没有回来。
  每天早上我都同妈妈说:“妈妈,我可有白头发?人家伍子胥一夜白头。”
  妈妈把梅令侠找来追问,他也急,搅不清马大葫芦内卖的是什么药。
  妈妈问:“你走的时候她怎么说?”
  “是她叫我走的。”他一副委屈相。
  我骂:“她叫你跳楼你跳不跳?”
  妈妈白我一眼,又同他说:“她有没有说要一个人留在欧洲再逛逛?”
  “我怎么知道她爱不爱逛?”梅令侠还嘴硬。
  妈妈沉下脸,“我女儿不见了,你也没好日子过,我会通知警方,出动国际刑警去找她回来,这么大一个人,你以为我会让她失踪?况且她还怀着你的孩子,都六七个月了。”
  我忍不住又骂,“你舍得她,也该想想孩子,倘若孩子有什么损失,你于心何忍。”
  他低下头,软弱了只有一刻,立刻又硬起来,“孩子是她要怀的。”
  “你们别用旧礼教的大帽子来压我,我问心无愧,我不怕。”梅令侠说。
  我睁大双眼,我服了他,他还口口声声说没有罪,这笔错帐究竟要算在什么人的头上?难道是我跟妈妈?
  妈妈挥挥手,“叫他走吧,他实在不知道。”
  “妈妈,”我走前一步,“他说他下个月要同殷瑟瑟结婚。”
  妈妈疲倦的抬起头来,“我阻止不了他们,他说得对,确然不是他的错——”
  连梅令侠都露出意外之色。
  “一一马大没能看清楚一个人,赔了夫人又折兵,是马大的错。”妈妈用手托住头,不再言语。
  梅令侠移动双腿,刚想离开,说时迟那时快,亚斯匹灵庞大的身躯在半空中敏捷地翻扑上去,“胡哇”一声,紧紧的啮住他的大腿。
  我吓得呆住,是梅令侠倒在地上痛楚的嗥叫声把我惊醒,我扑过去扶起他,只见他左腿血流如注,亚斯匹灵得手后还不离开,狂性大发,露着兽齿,双眼紧紧瞪牢梅令侠。
  “快报警,”妈妈叫,“叫救护车,伤口非同小可。”
  我抛下梅令侠去打开门,“亚斯匹灵,快逃。”
  它似通人性似的,在我腿畔擦身而过,飞扑下楼,去了。
  救护车到达时,梅令伙已经昏厥过去。
  我硬着心肠由护理人员把他接去医院,也不通知殷瑟瑟。妈妈维持沉默,我却觉得亚斯匹灵真是只义犬。
  英姐来洗去地上血渍,淡淡问我:“死不了吧?”
  我冷笑,“这种贱种,怎么死得了。”
  妈妈说:“过几天再没马大消息,我们去报警。”
  马大一直没有消息。
  母亲一日比一日憔悴,“一人计短,二人计长,你跟永亨联络一下,叫他帮帮忙。”
  我深深叹息一声,只好打电报到橡胶园去。
  永亨是第二天早上赶到的,我见到他,再也忍不住眼泪,便当着他哭起来。
  妈妈迎上来,看到永亨,也似放下心。
  永亨责备我们,“到如今才通知我。”
  他把一张报纸搁在我们面前。
  报上端端正正刊登着梅令侠殷瑟瑟的结婚启示。
  我如被仇人在大庭广众之前掴了一巴掌似的,面红耳赤,脸上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弹跳,连我自己都吃了一惊,急急掩上脸。
  永亨又问:“报警没有?”
  我点点头。
  他放下公事包,“我现在去看梅令侠。”
  “我也去。”我呜咽说。
  “你坐家里,我一下子就回来。”他按上我的手,匆匆又出门去。
  母亲接着我,“他一来我就似吃下定心丸。”
  是的,永亨的镇定、冷静,都影响我们的情绪,使我们安心。我与母亲多日来第一次宁神。
  老英姐在一旁自言自语,“昨天电报才去,今日人就到,殷少爷真是没话说。”
  我说:“他才不是殷家的人,姓殷的没有这样的好人。”
  永亨去了半小时就回转,英姐递毛巾给他抹脸,他也不客气,坐下举案大嚼。
  妈妈问:“怎么样?”
  “亚斯匹灵咬得他好惨,缝了十余针,”永亨说,“据说伤口看见大腿骨。”
  我很痛快,咬得好,是要这样。
  “狗呢?”他问。
  “逃走了。”我说道。
  永亨板着面孔,“你可知道沙皮狗可以咬死人的?”
  “不是我纵容它咬梅令侠的,事情发生得太快,我根本来不及阻止,不信你问妈妈。”
  “动物与它的主人有某一个程度的心灵沟通,你可以下意识地控制亚斯匹灵行凶。”他看着我。
  我没好气,“是,我是个懂得运用脑电波操纵动物行凶的妖女。”
  永亨笑,“我有那样说过吗?”
  我哼一声。
  “你把亚斯匹灵弄到什么地方去了?”他问。
  我有点得意,“它不能留在这里坐以待毙。”
  “啊,”永亨点点头,“犯了罪,出外避风头去了?”
  “我并没有把它收藏起来。”
  永亨抬起头来,“这么多天,它没有回来过?”
  我略略不安,“怎么?它有什么不妥吗?”
  “它自小在这里长大,它并不是一只野狗,你不觉奇怪?照理它是走不远的,它食量相当大。”
  我低头,“它会回来的。”
  “它回不回来倒是其次,马大才叫人担心。”
  “适才梅令侠对你说些什么?”我问。
  “他什么都没说,”永亨叹口气,“像是从来没认识过马大,他邀请我参加今晚的婚礼。”
  我痛心的说:“你是一定会去的了?”
  “一个是我的义妹,另一个可算我表兄,你说我要不要去?我们三个人,自小在一间屋子里长大。”
  我说:“在情,你不该去,在理,你要去。”
  “我一向希望做到合情合理。”殷永亨说。
  我讽刺他:“太吃力了。”
  永亨抬起头来,“你们都怪梅令侠。”
  我诅咒他,“我恨不得把他碎尸万段。”
  永亨问:“你恨他什么呢?”
  “恨他不务正业,油腔滑调,欺财骗色,不仁不义,反脸无情。”
  “但这是他的一贯作风!他又没有哄骗过什么人,”永亨抓住我的肩膊,“是马大心甘情愿跟他的。”
  我不响。
  “马大也要承担一部分的责任,她是个成年人,但她像一只扑向灯火的飞蛾,一只美丽的昆虫,令灯火本身为之黯然失色。”永亨说。
  我明知这是事实,却不甘心让梅令侠得了道理去。
  我固执的说:“我恨他。”
  “因为你不舍得恨马大?”永亨微笑。
  “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我瞪着他。
  “我已立刻派人去查马大的下落,我在巴黎有熟人,她总会得露脸的。”
  “你打算住哪里?”我说。
  妈妈说:“住这里。我已经叫老英姐收拾好房间,就这么一句话,谁也别跟我推辞。”说完她走进书房。
  我讪讪的,“妈妈真厉害哩。”
  永亨看着我,“你一点也不像你妈妈。”
  他说得再对也没有。妈妈的精明、智慧、仁慈、忍耐、和蔼、决断,甚至是她那不肯多露的幽默感,我与马大都没有承继到,自然,那是因为她不是我们亲生妈妈,我们像粉艳红那般偏激、冲动、自私、糊涂。
  我呆呆的说:“我们没有福气像妈妈。”
  永亨叹口气,“又怪社会了,你后天可以修炼呀。”
  “穿起道袍,佩把木剑做游方道士?”我笑问。
  “不过我喜欢你那乐观的心态。”他说。
  听他提到喜欢两字,我的面孔胀红。
  “热带风情的生活如何?”我岔开话题。
  “晚上的空气尤其濡湿,”他形容着,“丛林中的夜如野兽派宗师的世界,各式的绿遮掩着月色,烟蒙蒙的一弯若隐若无的蛋黄月,夜不是静寂的,虫鸣蛙鸣叫得人不能入寐,连壁虎都会喳喳发出异声,房屋角落的木雕人像栩栩如生,像是随时会转动眼珠,成双结对下来跳出冶艳的土风舞,真正的马来西亚不是航空公司广告片中那么单纯,是一个动人心弦美丽的国度。”
  我心响往之的聆听,没想到永亨的形容能力那么强。
  他却不说下去了。
  我追问:“白天呢?白天又怎么样?”
  永亨一呆,“白天?白天上班忙碌呀,太阳底下有什么新事?”
  我知道被他作弄,用手捶他的背,“你太不老实,以前你不是这样的。”
  他握住我的手,凝视我。
  我忍不住,“永亨,我们别再捉迷藏了,这半年来我也够疲倦的,你有什么话,同我说了吧。”
  他缓缓松开我的手,“我能说什么?”
  “你心里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他犹疑一下,“我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自幼得义父带大,难道还奢望义父的亲女委身于我不成?”他的声音里无限的凄凉孤苦。
  我陡然呆住。我怎么没想到他是因为自卑?我冲口而出,“什么?你还认为你配我不起?”
  他讶异的看我,“哈拿,我十足十是个野孩子……”
  “我呢?”我叫起来,“你看看我这个怪相,我何尝不觉得衬不起你。”
  他站起来,激动的再次握住我的手。
  我大声说:“如果我是马大又不同,她长得美,她念大学,她会弹梵哑铃,她身体又没有缺陷,她才不需要鼓励。而我,我全身充满缺点,我一直不敢告诉你,我对你心意如何。”
  永亨颤声问道:“你对我心意究竟如何?”
  我蓦然发觉已经说得实在太多了,闭上嘴。
  他说:“我明白,我终于明白了,”他喜得搔头摸腮的,“你不嫌弃我?你不嫌弃我的出身?”
  我们不由自主的拥抱在一起。良久良久,身后传来一声咳嗽声。我与永亨连忙分开,看到妈妈在一旁似笑非笑的看牢我俩,羞得我与永亨连忙看向天花板。
  妈妈笑说:“这正是若云不报,时辰未到。”
  我也忍不住笑出来。
  在百般忧虑中,我与永亨正式订婚。
  大家吃了顿饭,只请李伯母一个外人。
  李伯母问:“马大有消息没有?”
  我们摇摇头。
  永亨说:“她也不过是在外散心,疲倦了自然会回来。”他很有信心,“她离不了这个家,她知道妈妈与姐姐都爱她。”
  妈妈说:“这几个月真是悲喜交集,最开心便是哈拿得到归宿。永亨,你真是我的乘龙快婿。”
  我嗡起鼻子,“真正肉麻。”
  永亨开朗得多,傻傻的看着我笑。
  单独在一起时,我同他说:“你以前那股冷傲的气质荡然无存,现在像只开口枣。”
  他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我又有什么气质?我是个最平凡的人,律师行里的伙计一直说我面孔与西装同样的棕黑棕黑分不出来。”
  “什么?”我又不服,“怎么可以这样说你?我深觉你有你的味道,他们不懂,男人的面孔像小旦有什么益处?你看梅令侠这种负心汉。”
  “又骂他了。”
  “他晚上真睡得着,半年内换两个老婆!”
  “男女之间的事,旁人是不会明白的。”
  “你明哲保身做君子好了,我自做我的泼妇,我喜欢骂街,这是我的生活情趣。我干吗要在这种下三滥面前表露风度,憋成大颈泡。”
  “哗,才说你一句半句,立刻废话一箩筐一箩筐的倒出来。”
  “你敢取笑我。”
  “不敢不敢。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等马大回来再说,还有,我是离不开妈妈的。”
  “可以,没问题。”
  我犹疑一刻,“永亨,你一直不知道亲生父母是谁?”
  他摇摇头。
  “照说可以调查一下。”我说。
  永亨看向我,“为了什么呢?”
  “是你父母呀。”我瞪大眼睛。
  “我与你的性格大有不同之处,哈拿,你事事喜欢查根问底,主持正义,我却不这么想,”他的声音低下去,“他们已经把我遗弃,即使找到他们,于事何补?”
  他语气内有太多的沧桑,我听得颇为辛酸,没有心情同他辩驳。
  “也许他们已经过了身呢。”
  永亨说:“那就更加不必追究。”
  “心中一辈子存着那么大的一个疑团,你不难过?”
  “世上有那么多值得难过的事,”他恢复微笑,“已经花去我太多精力,我不大去想自己的事。”
  “告诉我关于你童年的故事。”
  “过去的事不值一提,”他说:“我们谈将来是正经。”
  噢,将来。我的生命第一次有将来。
  我说:“我要有很多很多的孩子,因我什么都不会,只好在家带孩子。”
  永亨也兴奋,“我们要五个子女……”
  说到孩子,我们俩可以一直谈到天亮。
  那日晚上睡觉,朦朦胧胧,我听到提琴声在耳畔响起,越来越近,越来越嘹亮,我下意识用双手掩住耳朵,“亚斯匹灵,快来治我的头痛。”我叫。
  但是那琴声偷偷进入我的房间,逼近我的身体,我机伶伶打一个冷颤,“马大,马大——”
  是马大,她回来了。
  “马大,你在哪里?你回来了?”我一头冷汗的坐起来。
  其余两间房间的电灯亮起。
  永亨穿着睡衣过来,也不说什么,便握着我的手。
  我说:“琴声,我听见琴声。”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妈妈过来说。
  “明明是沙拉昔蒂的吉卜赛曲。”我怔怔地。
  “快睡吧。”
  忽然之间我腹部一阵痛,我嚷出来,“哎呀,痛。”
  永亨扶着我,“怎么了?哪里痛?”
  一阵阵绞痛传出来,我咬紧牙关,但忍不住呻吟,我从来没有遭遇过这样剧烈的痛觉,宛如有一团火在腹中炙烧,逼得我张大眼睛喘息。
  妈妈急说:“我去叫医生,会不会是急性肠炎?”她飞奔出去。
  我痛得眼睛发黑,知觉模糊,但心中却一片明证,我叫:“马大,马大。”是马大,不是我,我没有事,是马大出了事。
  我蜷缩在永亨怀中,他拍我的背脊,“医生立刻来,立刻来。”他不明白。
  我支持不住,大叫一声,昏厥过去。
  醒来的时候我在家中,第一句话劈头便问:“马大呢?”
  妈妈不答我:“哈拿你真是吓死人,无端端肚子痛得打滚。”
  我抢着说:“妈妈,这是心灵感应。”
  妈妈犹疑:“说得这么玄。”
  “不是玄,科学上有根据的,双生儿确有心灵感应。”我气急败坏的说下去,“肚子,腹部……马大怀着孩子,不好不好,妈妈,孩子完了,马大呢?”我哭起来,“马大怎么还不回来?”
  永亨抱着我的头,“嘘嘘,乱吃什么,”他点醒我,“吓坏老人家。”
  我顿时清醒起来,把眼泪吞下肚子。
  妈妈踱步沉吟:“你们两个小时候一直各管各,哪有什么感应一一”
  永亨笑说:“妈妈,你别听哈拿胡说,她在街上吃了零食闹肚子,此刻吃了药没事又来装神弄鬼。”一边朝我瞪眼。
  妈妈说:“我信基督,我不怕。”她叹口气走出房去。
  永亨低声问我:“你怎么了,刺激妈妈。”
  “马大要回来了。”我怔怔的说。
  “你怎么知道?”永亨啼笑皆非。
  “别问我为什么,我就是知道。”我肯定的说,“就在这几天内。”
  “那不是好消息?”永亨笑道。
  “不,不是好消息。”我侧起头,“她很伤心。”
  “那是可以预料的,”永亨说,“梅令侠终于跟殷瑟瑟结婚,马大受的打击一定很大,不过感情上的创伤是很容易恢复的。”
  “永亨,我想到碧水路去一次。”
  “屋子空置,没有人,你去做甚?”
  “我想去看看。”我怔怔的说。
  “好好好,陪你到郊外散散心又如何,”他顺着我,“你够精神吗?”
  碧水路殷宅装修了一半,没有人付帐,所以工程停下来,老屋子看上去更像颓垣败瓦。
  我不忍心,“永亨,看看由哪家装修公司负责,叫他们完工,我来付这笔帐。”
  “是,小姐——”他立正敬礼。
  “永亨,你越来越坏了。”
  我与永亨缓缓走遍房子,非常感慨。试想一男一女兴致勃勃的搬进来,屋子还没装修好,他们已经拆开。
  我犹疑的问:“令侠回去瑟瑟身边,是因为她的钱?”
  永亨沉吟一下。“一半一半,他们两个人一直很谈得来。”
  “你总是不肯说人一句坏话。”我抱怨。
  “我帮着你骂他诋毁他,你还会看得起我吗?”
  我笑了。
  我站在睡房露台上往下看,窗口对牢水池。
  “本来殷若琴要我住这一间房间。”我很感慨。
  “你到现在还不肯叫他一声父亲。”永亨无奈。
  我凝视水池,青苔似乎更绿更腻更脏。
  慢着!那浮着一大块灰色是什么?我的心一紧。
  我转身,推开永亨奔下楼去。
  “哈拿,你别走得那么快,哈拿,你小心一点……”
  话还没说完,我已经跌了一交,永亨急急扶起我,“怎么?你看见什么?”他的声音也在颤抖。
  我恐惧的抬起头来,“永亨,水池里!”
  他拉起我,也顾不得我手脚擦破油皮,便与我一起向水池奔出去。
  他用竹枝打开青苔与落叶,我先看到一滩瘀红的血浆,随着是一具灰色涨大的尸身,我惊怖至不能做声。
  “亚斯匹灵!”我尖叫着退后几步,“亚斯匹灵!”
  我睁大眼直视,亚斯匹灵的头部被轰去一半,血肉模糊,原来它死在这里。
  怎么会?它并没有来过碧水路。
  我看向永亨,双眼要喷出火来,“梅令侠!”我自牙齿缝中迸出这几个字来。
  “哈拿,我去叫杂工把它捞起来。”永亨很镇静,他取出手帕印一印额角的汗。
  我挣脱永亨的手,“一眼还一眼,一牙报一牙,是梅令侠,他杀死我的亚斯匹灵。”
  永亨大喝一声,“是又怎么样?你要杀死梅令侠为它报仇?最近你怎么了?仿佛有一朵火在你心中燃烧,令你做出许多反常的举止来。”
  “他没有人性,永亨,他没有人性。”我混身发抖。
  永亨喃喃说:“幸亏死在这里的是狗,不是人。”
  我们离开碧水路。
  永亨把我送回家就转头去找梅令侠。
  坐在家里,我的心突突地跳,几乎从口腔里跃出来,我冒汗、惊怖,不能出声。
  我心中有一股强烈的冲动,我憎恨梅令侠,我要杀死他。这一刹那如果他在我面前,我用棍子就可以打死他,他的所作所为把我血液内的兽性完全激发出来,我不会饶他,我发誓不会饶他。
  永亨回来,他坐在我面前开解我。
  “……它不过是一只狗。”
  我流下眼泪,复仇的眼泪是炙热的。
  我间:“是他干的,是不是?”
  永亨点点头。
  “他回来等它,可怜的亚斯匹灵一直在这里附近徘徊,他使人捉了它,打死它,把它抛进水池里去。他也恨那座大宅,因为他白白在屋子里住了那些年,他舅舅什么也没留给他,这个心理变态的贱人,他稍有人性,都不会对那么可爱的动物施辣手。”
  永亨转侧了脸,我有种感觉他在强忍着笑。
  我气愤到肺叶要炸开来,握紧拳头,“你胆敢笑!”
  他叹口气,“你们两个人都幼稚得要命。”
  我嚎叫起来,“什么?你竟把我与那凶手相提并论?”
  “他到现在走路还一跷一跷,亚斯匹灵是只危险的动物,给有关方面抓到也有可能要人道毁灭。哈拿,过去的事不要再计较,马大的下落还不明不白,我们别节外生枝。”
  我怨怼的看着永亨,“你根本不了解我。”
  “我了解。”他说,“我实在是想化解你们之间的恩仇,都是一家人。”
  我的亚斯匹灵,我凄苦的想。
  “看我买来什么。”他到门口抱只笼子进来。
  我一看就知道是什么,冷如冰山的说:“我这辈子不会再养狗。”
  “知妻莫若夫,我早料到你会说这句话。”他笑着打开笼子,“不是狗。”
  一只刚睁开眼睛的乳灰色小波斯猫蹒跚地自笼子里挣扎着走出来,碧蓝眼睛,圆面孔,可爱得不像话。
  我仍旧板着面孔。
  永亨自说自话,“叫什么名字呢?叫露斯?叫幸运?”
  我冷笑一声,不语。
  “还可以吧?”
  永亨抓起小猫的脖子皮,递到我面前来。
  我只好伸手接过,白他一眼,“巨人这样抓牢你的颈皮揪来揪去,你有什么感想?”
  “你养它吧。”永亨说。
  “我再也没心情了。”我叹口气,“交给英姐吧。”
  永亨说:“来,露斯,咱们去找吃的。”
  我说:“什么露斯,叫它碧眼儿。”
  永亨还是很高兴:“好,好。”
  我也不能再出声,把头垂得很低。
  英姐喂完猫,轻轻同我说:“觅得这样的如意郎君,夫复何求。”声音中无限宽慰。
  我偷偷看永亨一眼,心中默认英姐所说字字属实。
  殷家那贼窝里居然出了个好人,宛如污泥中的白莲。
  英姐说:“再同他斗气,我都看不过眼,去,去跟他说话。”
  永亨两手插在口袋中,看着我只是笑。
  他真是迁就我。
  他跟我说:“瑟瑟说令侠酗酒,刚才我去,也看见他喝得满面通红。”
  我是巴不得梅令侠不快活,面孔上淡淡的,实则非常幸灾乐祸。“不是新婚燕尔吗?”
  “可不是!如果他们快乐,那么马大的牺牲也有价值。现在三个人都苦闷不堪,真不晓得令侠打的是什么算盘。”
  “他只不过想花钱花得舒服,可是这年头,除非阁下花的是自家的钱,在别人手底下讨生活总是屈辱的,他才弄明白这个道理,可惜已经太迟。”我说,“他觉得马大诸多为难他,所以弃马大去就殷瑟瑟,结果还不是一样。”
  永亨又改变话题说:“哈拿,你越来越瘦,要小心身子,别钻牛角尖。”
  我埋怨他,“你那些朋友,一点都帮不上忙。马大到底走到什么地方去了?”
  “不是没有消息,有人见过她,不过当时她还跟令侠在一起。”
  “那是成半年的事。”我心烦气躁。
  “少安毋躁。”永亨说。
  正在这个时候,门铃短促响了一下。
  多年来我想将那只老式门铃换过,改装那种叮哇叮叮噹的电子钟,但妈妈不允。老门铃一向沙哑刺耳,今天尤其如此。
  “英姐呢?”我问。
  “她在跟猫玩。”
  我站起来,走到门前,犹疑一刻,才把门打开。
  是永亨叫出来的一一
  “马大!”
  马大回来了。
  我一把抱住她。“妈妈,妈妈,马大回来了。”我大叫。
  妈妈与老英姐是跑出来的。
  马大很憔悴很脏,神情呆木,头发油腻润湿,好像多日未洗。衣服也拖拖拉拉,她仿佛在不知名的地方流浪良久,步行许多路才到达家里的样子。
  最显著的是,她的腹部已经恢复平坦。
  我吞下一口涎沫,事情再明白没有,孩子已经失去。
  我与妈妈扶她坐下。
  马大的黑眼圈使她看来老了十年。
  她呜咽的叫:“妈妈,妈妈。”
  妈妈紧紧抱住她,“傻孩子,天大的事,妈妈照样爱你。你肯回来就好。”
  永亨笑说:“没事了没事了。马大仿佛有点感冒,我叫医生来瞧瞧她。”永亨永远顾着别人的自尊。
  永亨给我使一个眼色,我随他出去。
  “马大受了很大的震荡。”
  我急问:“孩子呢?”
  “看样子是小产了。”
  “多么可惜。”我心痛的说。
  永亨叹口气,“是她的身体与她的孩子,她有权做主。既然已经回到家里,咱们什么也不要提。”
  “是。”我点点头。
  但这些日子她在什么地方出没?她是怎么回来的?为什么整个人破烂若此?
  永亨说:“这一切只好慢慢问她。”
  医生抵达,替马大详细检查后,同我们说她的身体非常差,要好好调理,约一星期前她做过一次十分危险的人工流产手术(正是我剧烈腹痛那一日),更要妥善的护理。他千叮万嘱的走了。
  妈妈很乐观,她说:“年纪轻轻,留得青山在,哪怕没柴烧,好好养一年半载就没事。”
  过了几天,马大的精神渐渐好过来,可以蹲着与碧眼儿玩,我很觉安慰。
  我同她说:“把碧眼儿送给你好不好?”
  她仰起头,想很久,才说:“好。”
  从此她走到什么地方,这只猫总是跟着她,睡觉也在一起,一人一猫都出乎意料之外的静。
  但是,但是大家都觉得宁静得不对劲。
  永亨忍不住同我说:“你可觉得马大有点恍惚?”
  我看着他那肃穆的面孔,“没有呀,你发现什么?”我言不由衷。
  “她对很多事,都不复记忆。”永亨的面孔向着别处。
  “经受那么大的打击,又失去孩子,神态当然呆钝一点,你不能叫她跟以前一般的活泼。”
  永亨迟疑一刻,“不,不止这样,你有没有发觉她没有什么哀伤?”
  我冷笑,“根本没有值得哀伤的事,过去已属过去,创伤终会平复,我巴不得她这样想得开。”
  永亨说:“我怕不是这么简单。”
  “照你看,是为什么?”
  “她受了很大的刺激,精神大不如前。”
  “你的意思是说,她精神失常。”我的声音尖起来。
  “妈妈与医生已经发觉这一点。”
  “不会,她记得妈妈,她也记得我,她还向英姐拿东西吃,怎么会。”
  “可是她完全忘记梅令侠,完全不记得怀过孩子,忘记在欧洲发生的事。”
  我讶异:“可能吗?有可能把记忆如此有系统地在脑海中扫除?”
  “可以的,她故意不要去记得过去一些丑恶的事,这是保护她自己的一种方法。”
  “真的忘怀,抑或只是故意不提起?”我震惊。
  “医生说是真的忘怀,她的心理年龄已回到很小的时候,我们尚未知道,她究竟忘记了多少。”
  我打个寒噤:“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如果她的思想回到三岁的时候去,她岂不是成为白痴?”
  “医生已在替她检查。”
  “我……以为医生是来替她检查身体。”
  “她身体已经恢复,哈拿,妈妈不敢把真相告诉你,怕你受不了。”
  我强忍着眼泪。“我为什么要受不了?只要她健康地回到家中,这种小小的精神病可以慢慢治疗,没什么了不起。”我的声音越来越悲恸,越来越激愤,终于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可怜的妹子,可怜的马大。
  马大的确是回来了,家里多一个精神病患者。
  她的思想光束回去老远老远,医生说她的智力与一个十岁的女童相似。
  她只记得妈妈,老英姐与我。永亨是我“介绍”给她认识的。
  她日常生活非常简单,在屋子里会得照顾自己,有时候也机伶可爱,特别喜欢缠着妈妈,而碧眼儿成为她忠诚的伴侣。真是一幅奇异的图画。一个像孩子般的美女。
  马大的面孔渐渐恢复娇艳,一种厚钝呆滞的美丽,她抱着碧眼儿坐在沙发椅上一呆便是半天,不觉闷腻,也没有不耐烦,许多时一日也不说一句话。
  妈妈看她的眼光一日比一日悲哀沉默。
  我尝试同马大说话,总是失败。
  一一“喜欢碧眼儿吗?”
  点头。
  “我是谁?”
  “哈拿。”
  “哈拿是谁?”
  “姐姐。”
  “你是谁?”
  “马大。”
  “马大,你离开家很久,发生过什么?”
  她很专心的听,但永远没有答复,双眼定定的看牢我,通常我不忍再问下去,便把她拥在怀中。她驯服得像碧眼儿一样。
  我心中很清晰的知道,马大康复的机会非常的低,为她哭得眼睛都肿。
  这个时候妈妈催我结婚,真要命,在这时候提这种事。
  我低头说没有心情。
  妈妈说:“办人生大事,何必跟心情扯上关系,拖着对永亨不公平。”
  永亨说:“我可以等,”他说得很平静。
  妈妈说:“不能再等,都给我办起来。”
  我们没有在外头租房子,只把老屋子重新装修一下,顺便替妈妈也换套新家具,明明是办喜事,却没有喜意,就这样,静悄悄注册结了婚。
  没想到梅令侠会找上门来。
  那日我正在店里盘算夏季的新货,有客人推门进来,我迎上去,蓦然抬头,认出是梅令侠。
  顿时怒气上涌,撑住喉头,变为一口浓痰,连话都说不出来。
  我完全不能控制自己,抄起身边一只水晶烟灰缸,重叠叠向他劈头掷去,他一闪避,烟灰缸落在柜台玻璃上,哗啦碎成一万片。伙计马丽惊得呆了。
  我自牙齿缝中嘶声说:“滚出去!”
  那一下巨响惊动左右邻舍,以为是抢夺,店员都探头过来看察。
  我指着门口,“滚!”
  我不想与他多说,只是重复着那个字。
  他双眼充满红丝,眼袋直挂到面孔中央,衣冠不整,呼吸中的酒气喷人。他己不再是我们所认识的梅令侠。
  门警推门进来,一手揪住梅令侠。
  门警高声问我:“什么事,裘小姐?玻璃可是这个人打碎的?要不要召警察来抓他到派出所去?”
  “把他带走,摔他出去,”我喘气,“以后不要放他进来。”
  门警为难地犹疑。
  马丽连忙说:“先带走他,他喝醉了酒。”
  梅令侠走掉以后,我心一片空虚。
  他来做什么?他还有胆子来见我们?
  永亨知道这件事后瞪大眼睛责备我,“你太鲁莽,他的出现对我们有益处,你不是一直想知道马大在欧洲遭遇到什么刺激?梅令侠可以提供很多线索给我们。”
  我倔强的说:“算了,我没有本事坐下来好好跟他谈。”
  “为马大你就应该给他这个机会。”
  我的心一动,“以火攻火?”
  永亨叹口气,“也许他可以唤回马大的记忆。”
  这时马大坐在宽阔的露台上晒太阳,穿着毛衣长裤,怀中蜷缩着碧眼儿,正打瞌睡。
  妈妈在一边辛酸说:“谁能够说她此刻不是更幸福呢。”
  我不出声。
  妈妈说:“永亨,带你的新娘子到本家去开枝散叶,别理这里的事了。”
  “妈妈一一”
  “你越帮越忙,马大有我照顾,你们自己的生活要紧。”
  “妈妈我不要离开你,我跟永亨说好永不离开妈妈。”
  “怎么可以违反自然?”妈妈责问,“岂不是太难为永亨?他的事业在那边。”
  我低头不语。
  “还有,梅令侠再来的时候,我不要你出声。”妈妈严厉的说,“这里不用你。”
  永亨取笑我:“狗拿耗子。”
  “你们都是不记仇的好人。”我疲倦的说。
  “恨令侠重要,还是医好马大重要?”
  “他出现一定医得好马大?”
  “总是一个希望。”永亨说道。
  “好,那么我忍着不出声。”我咬着牙应允。
  梅令侠再来的时候,由永亨带着。
  中午,他已经喝得满头通红,酒臭老远就闻到,潦倒不堪,本来唇红齿白的一个人,此刻皮肤上蒙着一层灰黑,像是洗不净的一层老污垢,嘴唇是紫黑色的,嘴角溅着唾沫星子,见了人也不敢打招呼,只低着头。
  我更加憎恨他,恨他没有霸道到底。
  他坐下来,一双皮鞋还是跟马大在一起时买的,半新旧的鞋子还嫌紧不舒服,索性在鞋口剪一刀,当拖鞋那样穿,邋遢得不像话。
  我害怕的掩住面孔,上海人口中的瘪三,就是这个样子。
  他以前是最要漂亮的,短短几个月,怎么会变成流浪汉。
  妈妈招手叫马大前来。
  马大看到梅令侠有点害怕。但是她完全不认得他,她像孩子般缩在妈妈身后,有点好奇,故此睁大眼睛看着梅令侠。
  他应当满足了吧,把一个活泼泼的少女折磨成迟钝儿,我愤慨的想:他做梦也该笑出来吧。
  只听见梅令侠颤声说:“马大,你……好吗?”
  我心里叫:别做戏了!你这个天生的戏子。
  马大没有回答他,过一会儿,她对陌生人的兴趣消失,注意力回复到碧眼儿身上,只顾逗它玩。
  梅令侠站起来,向马大走过去,这个时候我才发觉,他走起路来,一跷一跷,有点跛。
  是那次被亚斯匹灵咬伤的,他一定是在事后没有好好遵嘱做物理治疗,所以肌肉僵硬。这个人真是自作自受。
  “马大一一”他向马大伸出手去。
  马大不再注意他。
  妈妈叹口气,“她不认识你,改天吧,改天再试试。”
  “她怎么会不认识我?”梅令侠不置信,“她明明是马大。”
  永亨说:“她精神受很大的打击,令侠,你应当比我们都清楚,在欧洲的那段时间,只有你与她在一起。”
  “不关我的事,完全不关我的事。”梅令侠嗫嚅的说,“的确是她要离开我。”说着他流下泪来,双目本来已经通红,再淌泪抹眼的,更似患了砂眼似的,非常不堪。
  我厌恶的转过头,不要去看他。
  永亨说:“令侠,我同你改天再来,现在大家都疲倦了。”
  我与马大坐在露台上闲聊。
  “刚才那个人,你不记得他?”我问。
  “那是谁?很可怜,他为什么哭?”马大问。
  我微笑,“他为他的过错哭。”
  “他做什么错事?”
  “他害人。”我说,“因为天良未泯,所以内疚。”
  “他可是打破了花瓶?”马大问。
  我把马大抱在怀中,笑道:“呵,比打破花瓶更坏的坏事。”
  马大讶异的说:“啊那实在太坏太坏了。”
  我以崭新的情感来爱马大,亲自送她到医生那里,她很有进步。
  但只限于目前智力范围内的进步。一切需要时间,医生说:待病人必需耐心。
  我与永亨拖延不离开,周末他来往奔波于马来西亚及香港,平日捧牢长途电话与那边通消息,心神疲乏,瘦了很多。
  我与他都很坚强,深信这种不幸的非常时期不会延续下去,曙光终有露出来的一日。
  我还是用大部分的时间尝试与马大沟通,每天下午都与她谈话。
  老英妞前来打断我们:“有一位小姐找你。”
  “是店里的马丽?”我问。
  “不,她说她叫殷瑟瑟。”老英姐说。
  马大听见这三个字,忽然一怔。我心一怔。
  我问马大,“记得她吗,马大,记得殷瑟瑟?”
  马大侧着头,“殷——瑟一瑟。”
  “是,可记得这个人?”我逼切的问。
  马大想很久,终于笑,摇摇头,把这个名字丢下。
  我叹口气,站起来去听电话。
  殷瑟瑟一开口便说:“永亨在不在?”
  我答:“他在马来西亚,明天下午回来。”
  “啊,对,他现在过人球生活。”她说下去,“我有些股票要托他卖,他回来请你叫他同我联络一下。”
  “还有别的事吗?”
  她终于说:“马大可好?”
  我很冷淡的说:“她很好,谢谢你。”我无法与她和平的谈话。
  “我早说过,没有人可以在我手中抢走什么。”
  我说:“你跟你母亲一样的恶毒自私,但是你得到的是什么?是梅令侠的一个躯壳。”
  “胡说!”瑟瑟勃然大怒。
  “他现在是只醉猫,没有灵魂的傀儡,你满足了?你伤害我妹妹,现在还来向我耀武扬威?你们两个人稍有一点良知,都不会再振振有词。”
  她摔下电话。
  我一整个星期铁青着脸。
  妈妈说:“再大的亏也吃了,索性大方一点。何必还在嘴舌上同她争。”
  永亨笑说:“妈妈,哈拿是这种脾气,你说也是白说。”
  “她为什么要卖股票?”
  “她的现款已花得七七八八,我会同她找一两个可靠的人,渡过这个难关,相信她会学乖。”
  妈妈说:“她的日子也不好过,同令侠扯上关系,哪还有安乐茶饭好吃?还不是天天想法子替他弄钱。”
  “他们俩正是一对,有什么好担心?”我说,“谁也别想占了谁的便宜去,狼狈为奸。”
  妈妈不出声。每次发脾气我都得不到共鸣,心里非常不快,我只想报复,我不懂得宽恕,但永亨不允许我有任何行动。
  永亨没想到我会碰到殷瑟瑟。一看见她,我的双颊便烧起来,我放下面前的食物走过去。
  她却心闲气定,脸不红耳不赤,比较之下,我相形失色,我没有办法做到她的段数。
  她先笑,“真巧,快过来侮辱我,这是天大的好机会,过来呀。”她挑衅的说道。
  我很气馁,反而说不出话来。
  我拉开她的椅子,坐在她对面,不识相的侍者以为我见到朋友,立刻把食物搬到我面前未。
  我哪里还有胃口,只是喝着水。
  殷瑟瑟忽然说:“我也希望有一个如此爱我的姐姐,不管我做过什么,总是原谅我爱护我,当我是小白天使。”
  我一怔,不出声。
  她说:“通常来说,一个人只有对自己才有那么好,你几时见过肯认错的人,天大的纰漏,仍然是旁人不对,不过你与马大可以说是一个人,你们是相爱的。”
  她的语气转为自嘲与苍凉,我真没料到,更加词穷。
  “你咬定我是胜利者,害了马大,”她说下去,“但是正如你说,我得到的是什么?一个躯壳,天天喝两瓶拔兰地,花光钱就伸手问我拿……这些都是活报应,当然,但可爱的马大就不同,她不会自作自受。”
  “她当然不是!”我为她分辩。
  “为什么不是?是她从我手中把令侠夺过去的。”
  “胡说,那时候你一直同那个金头发男人走。”
  “可是我没有放弃我表哥呀。”
  “是他心意不坚,见异思迁。”
  “是不是?”殷瑟瑟苦笑,“我说破嘴有什么用?天老地荒,马大仍然是纯洁的安琪儿。”
  “即使她跟你一样坏,她现在已经精神失常,你夫复何求?”我痛心的说。
  “我并不是个一味黑心的人。”
  殷瑟瑟说:“我告诉你一千次,是令侠受不了她,自动回到我身边来的。”
  我冷笑,“你赖他,他赖你,这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
  “你这个人不可理喻,”殷瑟瑟说,“成见深,固执如牛。”
  “你何需我了解你?”我反问。
  “说得对。我们一生下来就注定是敌人,我父亲害死你母亲,因为我的母亲,你母亲沉冤如海深,要你相信我亦是一个人是不可能的事,你下定决心要恨我一辈子以报答你母亲。”
  “殷瑟瑟,你强词夺理,我恨你是因为你本身的所作所为。”
  她忽然很厌倦的摆摆手,“裘哈拿,我不想再与你斗,我对于你这复仇女神式形象觉得非常讨厌,我知道你不会放过我,你希望我自杀谢世,但是我也告诉你,我不会那样做,但我会避开你们。”她叫伙计结帐。
  我握紧拳头。
  她转过头来说:“恨吧,恨死我,如果那样可以使她快乐,使恨火燃烧吧。”
  她拖着很疲倦的脚步离开。
  我却并没有胜利的感觉。
  也许她说得对,无论怎么样,我还是要恨她。下意识我相信如果没有她与她母亲,我与马大会有个幸福的家庭,我们的母亲不会轻生。这个仇恨的结打牢二十多年。
  那天我开车到郊外去兜风,把这件事在心底翻来覆去地想了很久,回家已经黄昏,华灯初上,漫山遍野的灯火。
  我从来没有这样沮丧过。在很多困难之下,我都会非常沉着地作战应付,这次却士气低落。
  是因为发觉我的敌人也有值得同情的一面吧。这场仗打不下去。
  进屋子,发觉一片黑暗。
  我知永亨坐在客厅中,我看到他燃着的香烟头上一点红光。
  我说:“自从在马来西亚回来,你就染上烟瘾。”
  永亨仍然维持着沉默。
  我陪着笑开亮灯,心情也不是那么好。
  “妈妈呢?”我转身问。
  他不回答。
  “老英姐呢?咦,一家子全跑到哪里去了?”
  望眼见碧眼儿自房中蹑脚出来。我抱起她。
  永亨仍然吸着香烟,深深的,用力的,使烟头那一点红色更加殷红。
  “我中午吃饭时看到殷瑟瑟,你若知道我说过什么,一定又要骂我。”
  永亨仍然不出声。
  我讶异,“你在生气?”
  他自喉咙里发出一声响声。
  “后来我开车到郊外去,自结婚以来、第一次单独行动。”我凑向前去,“你等久了吧?”
  他仍然不出声。
  “永亨?”我把他身子扳过来。“永亨。”
  他满脸的眼泪。
  我一惊,手一紧,碧眼儿吃痛,尖叫一声,挣脱下地。
  永亨哭?
  “永亨——”我把着他的肩膀,骇异得说不出话来。
  他擦一擦眼泪,“哈拿,这件事你要好好接受。”
  我想笑问:是不是你有了新欢?但是随即住嘴。
  “永亨,你说,你快说。”
  “哈拿,马大死了。”
  我沉默。
  隔很久很久,都发不出任何一点声音来。整个人像是失去重量,轻轻飘起,脚步凌空,踏不到实地。
  这不是真的,这是一场恶梦,我终于会从恶梦中醒来,发觉一切如常,马大穿着新衣,笑脸迎人的与我吹牛,我们如常的滚作一团,而亚斯匹灵在一边跳来跳去。
  我也觉得我的精神压力已到了极限,不能再应付下去,我想说话,不过喉咙中,只发出模糊的声响。
  永亨紧紧的揽住我。“有我在这里。”他不禁痛哭失声。
  妈妈与老英姐已经被送到李伯家去住。警察来的时候,由永亨应付。
  ——“是从这里摔下去的,露台的栏杆很矮,但是一般成年人没有理由会得失足。”
  一一“我们已经取得死者的病历。”
  ——“这两日我们会研究研究。她扑上去抢救已经来不及,亲眼看她坠下街心。”
  一一“死因无可疑之处。”
  我与永亨无言,三日三夜,我们没有合过眼,我的面孔浮肿,眼泡像鸽蛋,但很奇怪,心静如死水,像是了一件事。
  马大的故事到此为止,转过一页,世界上从此没这个人,太阳升起落下,春去秋来,与她再无关系,她如一朵玫瑰,跟所有的玫瑰一样,只开了一个上午。
  她什么都没留下,花尽她的青春之后,她离开我们。
  警察在絮絮细语,阳光射进来,我嘴角带着微笑,坐在露台旁不动。
  有人按铃,永亨去开门,我抬起头,啊,是梅令侠,他来了。
  他看上去更加破烂,更加潦倒,他混身颤栗着叫马大。
  我变得一点恨意也没有,看着他跪在地上,眼泪鼻涕流个不尽。
  他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没人知道。
  他们可曾真正快乐过,亦没有人知道。事情怎么会变得这样,更没有人知道。
  我茫然想:马大死了,一切恨意随着她下葬。欠债的债已偿,欠泪的泪已尽。
  我听得妈妈说:“令侠,你怎么搞成这样子?”
  梅令侠掩着面孔,呜呜的哀哭。
  妈妈问:“瑟瑟呢?”
  永亨向妈妈使一个眼色。
  我淡淡的说,“她走了,也许跟那个洋人走,也许没有。她回来不过是要抢回梅令侠,目的达到,她还留在此地干什么?”
  梅令侠不理睬我们,坐在地下,又哭了许久许久,然后一言不发,站起来就走。
  他去后,妈妈问永亨,“他会怎么样?”
  我诧异,“你为他担心?”
  妈说:“是。”
  “为一一他一一?”我说。
  “上帝说的,如果只爱爱你们的人,法利赛人也懂得这么做,要爱你们的仇敌。”妈妈说。
  我说:“我做不到,我至多不与他计较。”
  永亨说:“令侠很疯的,他会得渡过这个难关。”
  “是,”我仍然很淡的说,“然后再找个有钱的女人,过其舞男生涯。”
  妈妈沉默,过一会儿说:“三十年前,我跟我自己讲,艳红遇见殷氏,不知是哪一个的不幸。三十年后我同自己讲,马大碰见令侠,又是谁的不幸。”
  我开始有点明白妈妈说这个话的意思。
  梅令侠也不见得好过。
  妈妈说:“你们走吧,我已决定叫李伯母搬来同住。”
  “什么?”我说,“李伯母那处有李伯伯,不方便的。”
  “她已决定离婚。”妈妈说,“走吧,前世的牵连到这里已经告一段落。”妈妈转过身去,“我与你们两姊妹的夙缘也到此为止,走吧,随永亨走。”
  永亨拉一拉我的手,“妈妈想静一静,哈拿,我们随时可以回来的。”
  我只得答应了。
  李伯母带着简单的行李搬进来,我与永亨收拾着要搬出去,更显得人生如旅途,来去匆匆。
  李伯母同我说:“你们俩真是要好好的珍惜对方。唉,我们老一辈的什么酸甜苦辣都尝遍,现在还要白头人送黑头人……你们真要好好的。”
  我与永亨握着她的手,不知说什么才好,想到马大,我心如刀割。
  妈妈说:“那爿店呢,你同我留着,我们两个老太婆也有个消遣。到了那边之后,电话信件不准少。”
  “是。”
  但我总觉得马大仿佛会随时笑嚷着进屋子来,娇俏的背出一段衬她心情的诗章。
  午夜梦回,我总想到马大那短暂荒谬,浪费了的生命。
  永亨让我去订票,回来走到楼梯底下,忽然有一个男人窜出来,吓我一跳,我退后三步——想怎么样?抢东西?抬头一看,那人却是梅令侠。
  我定一定神,瞪着他。
  他站定了,并没有趋前来,离我有一两公尺左右,傻傻的看我。
  我看他没有什么异举,便问:“你来干什么?”
  他不答。
  “为什么不上楼去?”我问。
  他还是怔怔的看着我。
  我心神略定,发觉他打扮得比前两天整齐得多,又宽三分心。
  我说:“你爱站在这里,你自己站个够,我可没空陪你。”我转身上楼。
  “马大。”他的声音是颤抖的,“马大。”
  我叹口气,“你在说什么?马大早去了。”
  “马大,现在我同妈妈住。”他的声音是温柔的,恳切的。
  “那很好,你妈妈是寡妇,你是应当多陪她。”
  “马大一一”
  “梅令侠,我不是马大,我是哈拿。”
  “马大,”他自顾自的说下去,“我现在都改过了,要钱来也没用,我们一起住妈妈那里,你说多好。”
  我震惊。梅令侠终于精神崩溃。他分不出我与马大。他一直说我们两个人像,他终于神志不清,再也分不出我同马大。
  我压住恐惧,柔声说:“你先回家去。”
  “你几时来?”他问,“马大,我们不必胜过瑟瑟,我不会回到她那里去,你也不用日日夜夜的担心。”
  他忽然拉住我的手。
  我大力挣脱,“你先走,我慢慢跟着来。”我声音发抖。
  “你一定要来,”他说,“我等你。”
  我看着他,心中各色各样的滋味涌上来。
  “马大,我知道我对你不起,马大,我知道你伤尽了心,受尽了折磨,可是你得给我一次机会。”
  他悲切地哀求。
  “你回去吧。”我落下泪来。
  “好,我听你的话,”他依依不舍,“我听你的话,你记得马上来。”他转身走,但是一直回头再看我。
  我凄酸的松出一口气,回到家门,掏出锁匙开了门。
  梅令侠有这样的结局,是我所没有想到的。
  妈妈说:“飞机票买了?”
  我点点头。“哪一天的班机?”
  “下星期一。”
  “叫你们越快走越好,”妈妈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再拖延还不是要走。”
  我赔着笑,不出声。
  李伯母排解说:“哈拿也是一番孝意。”
  停一停,妈妈说:“适才梅姑姑到处找梅令侠。”
  我扬起一道眉,什么也没有讲。
  “梅姑姑说他身上有病,不知道怎么一不留神,给他走了出来,担心得不得了。”
  “什么病?”李伯母问。
  “我不知道,我没问。”
  妈妈说,“不知道是什么病,听她的声音,像是非常焦急,照说大病就应该走不动才是,但听她的语气,又实在非同小可。”
  我知道他是什么病,但是我不说出来。
  永亨与我收拾最后的杂物,预备离去。
  他说:“我们可以常常回来看妈妈,你不必担心。”
  我诡秘的微笑,真想不到梅令侠会有这样的下场。
  永亨问:“你在想什么?”
  我定一定神,“没有什么,那边的生活会得适合我吗?”
  “当然会,只要有我在你身边,你一定会习惯。”“我相信我会。”我靠在他身边。
  “那你还担心什么?”
  “我有担心吗?”我讶异。
  “你看上去紧张极了。”永亨说。
  有很多事都瞒不过永亨。
  “星期一就要离开老家,自然紧张。”
  “明天是最后的晚餐。”他开玩笑,“怕不怕?”
  永亨说得对,我是很紧张,见过梅令侠那个样子之后,怎么会不紧张,心像绞着似的。
  星期日一大早,母亲叫醒我。她悄声说:“找你,是梅姑姑。”我连忙起床。
  我们母女俩来到偏厅,妈妈低声说:“直求我,说令侠想见你。”
  我揉一揉眯着的双眼,不语。
  梅令侠要见的不是我,他要见的是马大。相信梅姑姑也明白。
  “梅家同我说过了。”妈妈说,“你去一趟吧。”
  “妈妈,你的心太慈。”
  妈妈恻然,“他都到这个田地,连你都认不清楚,还有什么恩怨?”
  我不响。
  “速去速回,快去换件衣服。”
  “我不去。”
  “算是妈妈求你,妈妈同你一起去。”
  “我真不明白,妈妈,你何苦还跟他们有这种瓜葛。”
  妈妈说:“我是看在他母亲分上,你不知道母亲的心。”
  我转过身子。
  “来,哈拿,不消十分钟。”
  我终于换了衣裳。
  永亨奇问:“去什么地方,才八点半?”
  “陪妈妈去做早礼拜。”我说。
  我与妈妈在门口截了部车就走了。
  梅姑姑此刻住在中等住宅大厦的一个单位,母亲对着字条找到地址,伸手按铃。
  梅姑姑很快来开门,见到我们,一面孔感激之情。她整个人落形,眼睛像核桃般肿。
  屋子很窄,收拾得再好也是太小太挤。大家都没有说话。
  梅姑姑把我们引进一间房间,令我们坐下来。
  过一会儿,梅令侠出现了,外表看去,他与常人无异。
  他一见我,立刻喜极而泣。
  “马大。”他叫我,“你来了,马大。”
  “是的。”我只得轻轻说,“我来了。”
  “马大,妈妈说你要离开这里到外头去读书,可是真的?”他看住我。
  我看看梅姑姑,她以恳切的眼光看牢我。
  我说:“是的,我要去读书。”低下头。
  “那你会不会回来看我呢?”他焦急。
  “会的,”我说,“你有病,不能跟我去。”
  他羞愧的低下头,“是,我有病,你不会嫌弃我吧?”
  “我不会,”我一直扯谎,“你放心休养,我要走了。”
  “这么快?马大,我还有许多许多话要同你说。”
  “时间不够了,你好好保重。”我抬起头来。
  “马大一一”
  眼泪充满了我的眼眶,终于忍不佐,直淌下面孔。
  “你哭了。”梅令侠怔怔的说。
  我夺门而出。
  妈妈跟着我身后。
  梅姑姑掩上门,用手帕捂着脸,她说:“好了,至少见过你,他相信你仍然爱他,你只不过是去读书,那么他也不会天天问我,马大为什么不来看他。”
  妈妈喃喃的说:“孽缘,孽缘。”
  “走吧,妈妈。”我的心肠又刚硬起来。
  妈妈与我终于离开了梅家。
  回家的一路上,母亲缓缓落泪。
  我的眼睛,直看着车窗外,直至抵家。
  我们上楼梯。
  这条宽畅的旧楼梯我们曾经走过千次百次,与马大在此间捉迷藏玩游戏,上上落落,渡过无数欢愉的日子,直到我们碰上殷家的人。大门一开,永亨迎上来,“这么快回来了?”一看妈妈,“你怎么惹妈妈哭?”
  客厅中有客人。是那位慕容小姐。
  她笑问:“还记得我吗?”
  “当然记得。”我迎上去招呼她。
  “你照那个地址找到殷瑟瑟没有?”慕容小姐问。
  我顾左右而言他,“驾临寒舍,是为探访我们?”
  “不,无事不登三宝殿,李太太答应让我写她的自传。”
  “什么?太好了。”我看向李伯母。
  李伯母笑,“年轻人一定要缠着我说故事,说什么要配了图片出书呢,我没辙,只好顺着他们。”
  我说:“精彩的故事是应当留下来,以免淹没。”
  妈妈在一旁说:“每个事主,都会觉得他的故事最哀怨动人,他的一生,最富曲折离奇,事实上在旁人眼中不过平平无奇。”
  慕容小姐微笑,“这就得看观者的观感如何了。”她转向李伯母,“我们说到……”
  “……对,那年我十二岁——”李伯母与慕容小姐继续谈话。
  人的故事是永远不会完的。
  一代又一代的传下去。粉艳红的故事完结,裘马大的故事登场。
  现在轮到我,稍后会是我儿女,一代一代……传下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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