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十周年那日,下班,我驱车去买了五十朵玫瑰花,然后开车回家。一路上塞车,但心情好得无与伦比,一路哼着歌,从《兰花花》到《日升之屋》。
到家已是一身臭汗,我那辆自动排档的福士威根并没有冷气。
我用锁匙开大门,女佣人正抱着小儿子在窗口看风景,她称呼我,“先生。”然后叫小宙看我,“看看,爹爹回来了,叫爹爹呀。”
小宙才一岁大,咿咿咿咿的唤我。
我充满幸福感。这是我的家,是我一手建立的家。
“美眷!美眷!”我喊。
女佣笑,“太太在厨房做明虾沙拉。”
美眷推开房门,笑问:“什么事?”
“美眷!”我把花搁在桌上,“祝你快乐,希望我们还有许多的十周年。”
“扬名,”她完完全全的被感动,“这么多的玫瑰。”
“来,让我们做一个拥抱。”我说。
她张开双手,我们拥成一堆,美眷咭咭的笑个不停,女佣佯装看不见,抱着小宙进房间。
我坐下,把双腿搁在茶几上,舒出一口气。
“美眷,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尽量放松声音。
“嗯!”她早已扬起一条眉。
“是,是的,”我说,“我已获得升职,今天宣布的。”
“扬名!”她尖叫起来,“噢,太好了,太好了!”
我笑起来,“我不是说过吗,我知道他们会升我的!”
“可是这么快!你现在职位是什么?”她狂喜,“告诉我!扬名,告诉我!”
“创作部主任。”
“扬名!”她亲吻我。
“而且加了薪水。”我说。
她笑得像个孩子似的欢愉。
我在这一刻觉得生命还是有意义的,我的劳苦得到了报酬。
静下来的时候我问:“小宇呢?”
“外婆家。”美眷说,“今天晚上只我们两个人去庆祝,是不是?”
“当然。”
她把玫瑰花插在一个瓶子里。
瓶子深蓝色,有金色的花。我从未见过这件东西。我问:“这花瓶是你买的?”
“是。”美眷抬起头。
“下次买水晶的,水晶玻璃好看。”
“太素了,扬名,”她责备我,“你最好什么都黑白两色,没些喜气。”
我笑笑。“小宇这次测验如何?”我问。
“差透,错字极多,”她答,“三年级功课就这么深,就快全部英语对白,我根本应付不来了。”
我点点头。“我们吃完晚饭去把他接回来。”
“我去换衣服。”她说。
美眷进去准备。
我躺在沙发上。
我会有一间私人写字间,有专用电话,有女秘朽替我写信。我得意地微笑,虽然工作又重又繁,人事关系复杂,到底任何人说起香江电视公司,也得提到施扬名这三个字。
我虽然不是一个自大的人,此刻也有点晕陶陶。我决定纵容自己,好好的陶醉三天,然后再从七重天走下来,从头苦干。
美眷换好衣服,她穿一件花衬衫,配条鲜黄色裤子。
“芽长裤吗,”我诧异,“我们还要去跳舞呢。”
“长裤也可以跳舞。”她说。
“换裙好不好?”我建议。
美眷笑着说:“真噜嗦,在公司升职,回家也想升职。大儿子都八岁了,你还管我穿什么衣服。”
但是她还是进去换好裙子出来。
我告诉美眷:“将来我的工作会很忙很忙,你不要疑心,也不要担心,你要了解,这是我的事业,我要证明自己的存在价值。”
美眷说道:“你知道我从来不是一个多疑的人。”
“美眷,”我说,“多谢你把家里管得头头是道,这十年来,十年了,美眷,我们结婚竟十年了。”
我们选有烛光的夜总会,吃法国菜,我还点好香槟。
十年的婚姻,我们吵过架,闹过意见,生活上不愉快的细节,不顺利时的风浪,我们都一一克服,真不容易。
美眷嫁我时才十九岁,我二十三,刚刚升中文大学。
为追求她,几乎升不了级。
我微笑,“那时多少人追求你。”
美眷笑问:“是吗,你认为是?”
“当然,上门来求的人太多,门限为之穿,”我笑,“我都不知道排队排在什么地方,几乎有种盖士比等黛茜的感觉。”
“你以前也就是那个样子!”美眷横我一眼,“说话只有自己明白,咕噜咕噜,来了就不走,赖在那里跟我弟妹闹,除妈妈外,谁也不喜欢你。”
“我是很感激妈妈的。”我笑说。
“后来是怎么嫁给你的呢?”美眷罕纳的问。
“我有没有恐吓你说要自杀?”我问。
“才不怕。”她说着一边笑。
我向她求婚,她不答应,那时她与一个纱厂小开走得很近。那小开天天开着雷鸟跑车去接她。我也不知道是怎么赢得她的芳心的。
反正她当时嫁我是真的下嫁,她长得美,年轻的时候像个洋娃娃,十九岁还没有中学毕业,功课极差,但是她品性温柔,真像依人小鸟。
我们结婚并不铺张,也没有钻石礼金,她真是个好女孩子,一点也没有做奇货可居状,就这么跟定了我。
她对大事小事都没有主张,我说什么,她依赖性非常的重,同时也并不是个好主妇,她缺乏组织能力,不懂家务,因此我们一直有佣人。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美眷令我知道我的职责所在,因为我必需要照顾她的精神与物质生活,所以我不得不做下去,每个月终发薪水的时候,我非把现金支票交到她手中不可。这使我有种大功告成的感觉。
美眷。
如花美眷,我的爱妻。
她的温驯永远是我的强心剂。
一个楚楚动人的小妇人,到现在为止,也不是不像一个孩子的,很多时候,我并不忍把我的劳累告诉她,她不会明白,我也不要她明白,我是男人,她的丈夫,一切应由我负责。如此便十年了。
饭后我们跳舞尽兴。
美眷的舞步并没有退步。
我问:“记得吗,当年我接你放学,然后去跳舞。”
“是的。”她笑,“然后有一天你说零用钱花光了,替人补习的酬劳也用得一干二净,我们才到公园去坐。”
“为什么嫁给我?”我问。
“十年后才问?”她笑。
“当时太惊喜交集,十年后才镇定下来,真的,为什么偏偏选中我?”
“妈妈说你最好,觉得你是有出息的,小两夫妻要相敬如宾,她说,嫁有钱人家未必有幸福,妈妈一向觉得我比较钝胎。”
“你才不钝。”我说。
“中学都没念好。”她笑道。
“没关系,有什么遗憾呢?做妻子与母亲并不需要学历,需要的是爱心。”
“扬名,你说话别这么文谄谄的好不好?”
“我买给你看的书,看了没有?”我问。
“没空,我到三姨家玩牌去了。”她说。
“那两本张爱玲实在很好,你不是闹着要看书吗?”
“有空时看,小宙闹肚子,我晚上没睡好,没精神看书。”
我瞪她一眼,她娇俏的笑。
“扬名,你别像逼学生似的好不好?”妻说。
“随得你,老周小王他们说起张爱玲的时候,你别吵说我不叫你看。”
“张爱玲?”她喃喃地,“名字一点也不像个作家。”
我忍不住笑,“你懂什么。”
“嗳,探戈哈骚,扬名,陪我跳这个。”
“我跳不好。”
“来,别怕。”
“好好。”
美眷稚气还是很重,这是她特点。
过了节日。庆祝过后,我又打回原形,开始变本加厉的忙。
创作组的工作无穷无尽,属下的每个职员都有点脾气,很难侍候,整天我就低声下气的哄着他们,幸亏工作进度很好,虽然如此,上任以来,我从没有准时下过班,常常留到七八点,然后与同事出去晚饭。
开头的时候美眷打过电话来联络,但每次我都在开会,她就很放心,渐渐不是每天来问,无论她什么时候找人,我永远在忙。
周末有时也要回公司。
美眷说:“你快忙坏了,看看脸上已瘦掉一圈。”
“放心,我的部门很上轨道,一切在控制之下。越来越稳,不久便可以轻松一点。”
“老板请你倒是划算。”美眷说,“我已经有好久没跟你说话了。你在香江电视公司的时间比在家多。”
“老夫老妻,”我笑,“有什么好说的?”
“哼!听说你手下有几个顶风骚的女编剧。”美眷笑道。
“别乱说话。”我正容道,“我的编剧都是最优秀的。”
“我开玩笑。”美眷说。
“你别多心,知道吗?”我拍拍她肩膀。
“星期六下午带小宇去游泳好不好?”美眷问道。
小宇放下功课,马上应,“爹爹带我们去游泳。”
美眷说:“快做算术,问你功课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如此热心?”
小宇装个鬼脸,走到我面前,“爹爹,星期六去游泳。”
“好,一定去。”我答应他。
小宇仰起头笑。
但是我接到通知,星期六要开一个大会。
“为什么?”我问秘书玛莉。
玛莉说:“总经理说营业部来了新经理,要介绍一下,并且大家听听营业部的新方针。”
我说:“哦,新奶妈来了。”
“奶妈?”玛莉不解。
我笑,“你不知道吗,总经理一直说我们所有的剧集都是婴儿,如果营业部拿不到广告,就等于婴儿没有奶粉供应,营业部经理还不就是奶妈?”
玛莉笑着出去。
制作部老周过来找我说话。
“营业部怎么老换人?”他问我。
“咦,”我笑,“你问我,我问谁?”
“听说换了个女人来。”老周说。
“不稀奇,现在身居要职的女人很多。”我说。
“你肯替女人做事吗?”老周问,“你不介意?”
“只要她有工作能力,男人女人难道还两样不成?”
老周摇摇头,“女人该坐在家中看孩子,不应出来跟男人抢饭碗。”
“你这是什么年代的古老想法?”我取笑他。
“男主外,女主内,千古不移的道理。”老周说。
小王加进一张嘴,“这姓任的女人很厉害,是哈佛大学工商管理的MBA。”
“跟我们没关系。”我说。
“怎么没关系?当然有,同一个机构的人。”老周道。
我耸耸肩,“河水不犯井水。”
“哼,你走着瞧。”老周叹道,“不是好相与的。”
老周小王走后我问玛莉:“真有这么厉害?真的?”
玛莉说:“周先生一向不喜欢与女人打交道的。”
呵。
第二天老周受营业部经理修理的事,全公司上下都知道了。
制作部提上去供广告客户参考的计划惨被驳回。营业部发信回来,警告制作部不得再做越权举动。
老周脸色发白,“真是倒霉!谁要管这种闲事,可不也就是他们那个部门开始建议的!”
我笑,“看,吃力不讨好!”
“制作部当然知道片集有什么特色!建议一下,有什么不对劲?”老周气得那样子,“牡丹虽好,也还需绿叶扶持,我看她单人匹马走到几时去!”
老周把文件夹子丢在桌上,我一打开,满满的红字改正了他的英文文法,其中有数句旁边用中文批着:“不明所以然,不通,无可救药!”
我笑。
典型女人作风。
我问玛莉:“是任小姐的笔迹?”
玛莉看我一眼,“不是,是任小姐秘书琳达的字。”
老周气呼呼,“小鬼升城隍。”
我说:“老周,你是制作部主任,身居要职,不要与他们一般见识,别闹笑话给别人知道。”
“是,我知道,我明白,以后我就管制作拍摄的事,什么都别来问我。”
“这又不对了,这变成斗气了。”我笑。
“你别管。”老周面色煞白,“事不关己,己不操心,这个任思龙实在太过分。”
我问:“她叫什么名字?”
老周冲出我的房间,大力关上门走。
我问玛莉:“她叫什么名字?”
“任思龙。”
“很好听的名字。”我说,“新上台的官儿,总得显显威风。但是老周为什么又跑去提供营业方针?”
“是总经理要的,说是三个臭皮匠,抵得一个诸葛亮。”
“可是找皮匠也只该在营业部找,不该找到制作部去。”我说,“他们外国回来的人,最恨越权。你读过彼得·杜拉克的(管理实鉴》没有?”
玛莉说:“是。”她笑。
我问:“下午我有什么事?”
“有。有得很。两点钟我们长篇剧集所有导播与编剧开大会。三点你得过海去见总经理与任小姐,早约好的。”玛莉如数家珍。
“真好!”我说,“我真爱这份工作,我小儿子都快不懂叫爹爹,我卖身给香江电视了。”
“还有,方小姐说做不下去,要跟你辞职。”
我跳起来,“方薇?我的天,我的台柱,这次又是什么的道理?”
“方小姐说她与林士香无法合作。”
“为什么?”我问,“他非礼她?抑或他不肯非礼她?”
玛莉笑,“你知道方小姐主观太强,脾气坏,她与林士香吵嘴。”
“林是当今最好的电视导演,我真不明白。”我捧着头,“他们俩真是一对。”
“我看你并没有时间见方小姐。”玛莉说,“你一一”
我的房门被踢开来,“谁说没有时间见我?”方薇杏眼圆睁,“我拼着一死,敢把皇帝拉下马!”
我虚弱的说:“方薇,这是创作组,不是革命组。”
她坐在我对面,一个个字说出来,“我不干了。”
我苦笑说:“我让林士香正式向你道歉好不好?”
“谁要这种狗屎导演向我道歉?”方薇大声说道。
玛莉说:“施先生,电话。”
我接过话筒:“哪一位?”
“扬名!”是美眷,“小宇在这里大跳大叫,要去游泳。”
我忍不住了,“现在全世界的人都在对牢我大跳大叫,我有什么办法?”
“可是你答应过小宇去游泳的。”美眷说,“你向他解释,不然他不肯罢休,”
“你替我好好揍他一顿,”我说,“办公时间不要来骚扰我。”我重重放下电话。
我转头跟玛莉说:“明天叫林士香来一次。”
“明天星期日。”
“那么星期一。”
“是。”玛莉说。
“方薇方小姐,”我说,“让我们先出去开会好不好?过了今天才说,乖一点。我会叫林士香来好好审他。”
“我不出去。”她说。
“外头全世界人在等我们,你别这样好不好?”
“星期一。”她说出限期。
“一定,星期一,编剧跟导演没有杀父大仇,方小姐,星期一一定为你摆平。”
“你告诉林士香,我的本子要改拿回来我亲手改,我不要别人乱动,尤其是他。我总得对我的出品负责任吧?”
“一定。”我保证。
她走了。
我才到会议室坐下,玛莉又说:“施太太找你。”
“说我没空。”我说。
一坐下来就直说到三点半,有好几个问题争论不下,我很想独裁地下个决定,但是我必需要令我的编剧快乐,不快乐的人做不出成绩。
于是——
“女主角为什么一定要穿白色,衣服的色素根本无关重要。虚伪、做作。”
“你懂什么,白色代表什么你知不知道?”
“服装的颜色有统一的必要,白色在这里代表孤僻,潜意识对现实不满,她要用白色把自己隔开,以示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狗屎。”玛莉说。
“有道理,白色配冷艳的性格正好。”我说。
“黑色才冷艳。”
“女主角出走以后,回头的理由不充分,她根本与丈夫不和,他病了不关她事。”
“一夜夫妻百夜恩啊!”
“现在不是粤语式的情感,老天,夜夜换情郎的女人岂不是欠下数亿年的恩典?”
“另外找一个理由。为了子女如何?”
我心中暗暗着急。
玛莉说:“那边催你去开会,车子在门口已经等了三十分钟。”
我说:“这里比较重要,问问香港那边能不能改期?”
“任小姐要与你说话呢,总经理的秘书来催了。”
我叹气,“为什么任小姐非见我不可?创作组与营业部风马牛不相及。”
“但是任小姐要知道我们这边的事。”
“给我两粒阿斯匹林,我头痛。”
玛莉把药给我。
我对在场的审阅说:“你们谈下去吧。我跟玛莉到香港去见个人。”
在车子上的时候,我还是在问:“为什么任小姐不到创作组来?”
“她要与总经理说话。”
“大买卖!”我挥手,“香江电视就她这个人是举足轻重的,要命。”
“施太太说小宇哭得一头汗,睡了。”
“我回家才能管这些,以后施太太再来电话,告诉她,我忙的时候别来烦我。”
“是。”
车子到中环,我与玛莉下车赶到写字楼。
总经理一脸笑容迎过来,“施,我看过连续剧的大纲,好极了。”
“谢谢。”我放下公事包。
偌长的会议桌那一头坐着一个女子,她板着脸,几乎是瞪着我的。
我看一看总经理。
“我来介绍,”总经理还是个老好人的态度,
“思龙,这是施扬名,创作组负责人。”
我赔笑,想伸手,但马上想到西洋礼节,要等她先伸,可是她动也不动。
她看看手表,“迟到四十八分钟,施先生。久仰大名,久候光临。”她冷冷地说。
我僵住了。
总经理打圆场,“来来,大家都忙,交通不便,时间不容易控制。”
我坐下,玛莉坐我身后。
到这个时候我才有机会看清楚任思龙。
她看上去约二十七二十八岁,头发梳在顶上,脸是长圆型,鼻子嘴唇都不见得很美,但是眼睛很圆很有神,浓眉,皮肤带一种奇怪的颜色,白腻中透点青色,略略化妆过,可惜看上去还是稍嫌病态。
她的发脚很长,耳上戴珠耳环,一身白色的细麻长裳。
我忽然想到刚才创作组开会的对白——
“……白色在这里代表孤僻,潜意识对现实不满,她要用白色把自己隔开,以示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老总开口,“施,你听听思龙的意见。”
她把头侧一侧,看牢我说道:“施先生,我们要出去兜售的货品来自创作组,希望你多多合作。”
我欠欠身,“我会尽力而为。”
“我们需要资料。”
“一切资料已经由制作部与宣传部奉上。”我说。
“制作部给我们的是意见,我们不需要意见,我们已有太多的人材提供新意见。”
我想到老周的惨案。
“那么宣传部——”
“他们是饭桶。”
我惊震,“任小姐——”
她不耐烦的挥手,“我看见饭桶的时候认得出来!”
我转头看着老总。我简直不相信有这样的女暴君,说话如此不留余地。
但老总只是微笑。
我忽然觉得疲倦、劳累。
我们只是老板手下的一群斗蟀,老板并不在乎我们互相吞噬,只要对他有利益。我们工作的狂热……真可怜,何必呢。这是我自从出来工作开始,第一次觉得累。
我抬起头,看牢任思龙。不。我不会成为她的踏脚板。
我问:“任小姐,你希望我如何与你合作?”
她顺手拿起一个文件夹子扔在桌上。
她冷冰冰的说:“机密!一切都是机密。为什么你们不在脸上也盖一个机密的印子?”
我的怒气渐渐上来,我也淡淡的说:“任小姐,我不知道你指什么。”
“你们告诉营业部什么?你想我可能做得成生意吗?‘长篇时装连续剧’、‘香江剧场’,这有什么意思?客户问我,内容如何?对不起,机密。什么人主演?对不起,机密。剧集叫什么名字?对不起,机密。你以为客户是第一号羊牯瘟生?”
“任小姐,我认为你不明白我们的制作方针……”
“我不需要明白,我只想把广告时间卖出去,给我合理、充分的资料,以便我去做生意。”
“任小姐,我们不能够。”
“为什么?”
“你大概没有在电视台做过工,我们一定要保密。筹备多时的剧集,稍不小心泄露情节,容易被抄袭。”
“只有千年做贼的,哪有千年防贼的?”
“至于客户买与不买,”我站起来,“那是你的责任,你的本事,你的工作,我不能帮忙,除非公司整个政策改变,否则我不能提供资料,人多嘴杂,全香港在问要知道整个故事的发展,我们也不用玩了。”
任思龙紧闭着嘴,看老总。
老总咳一声,“可否略略使思龙易做一点?”
“我们一向让客户看第一二三集,但是在现在还未开拍,透露过多实在太担风险。”我说。
“但是思龙想早点争取客户。”
“客户买的将是对我们的信心。”我说,“我们不能印了本子到处站在街上分发。”
任思龙说:“你叫他们如何拿钱出来买看不见的东西?”
我说:“那是你们家的事,香江电视营业部阁下自理。”
任思龙看牢我,不响,隔了良久,她的脸色反而缓和下来。
她说:“很好,谢谢你的合作,施先生。”
我说:“老总,我没什么话要说了,如果你早通知我不过是这么简单一回事,我可以派玛莉来。”
任思龙打开皮包,拿出一支烟,自己用打火机打着。
我站起来,“我要走了。”
“好的,”老总送我,“施,好好的干。”
我点点头,拿起我的公事包,玛莉跟在我身后。
在电梯里玛莉微笑。
她说:“波士,说得好,替我们出了一口气。
我答:“任小姐应该把精力用在对外,不应与内部起哄。”
“是。”
我们找到车子,玛莉问:“还回创作组吗?”我说不,我要回家,我倦得要死,而且心情不大好。
玛莉说:“明天看开会记录也是一样的。”
“自然。”我说。
车子先送玛莉,等我到家的时候,已是晚上七点。
我用锁匙开门进去,看到一地的玩具。
我扬声,“美眷。”
美眷并没有应,我皱起眉头。“美眷!”
“什么事?”有声不见人,像剧本中的OS。
“把客厅收拾一下。”
美眷自房内出来,一边抱怨,“小宇不过想你在电话中安慰他两句,你连电话都不听。”
“下次有事没事别找到办公地方来,”我说,“小宇你应该制得住他。”
“你今天是怎么了?”美眷奇异,“一定有事,对不对?平常你不是这么急躁。”
“自然。”我倒在沙发上,“今天累极了。”
“你天天都累,但是不见得像今天这么坏脾气。”
“有没有冰牛奶?拿一杯来。”
“好的。”她进厨房去。
我听到开冰箱关冰箱的声音,美眷拿着牛奶杯子出来,我接过一连喝了半杯。妻子到底是妻子,一个男人累得不想动的时候,妻子是鼓舞。
我说:“今天在老总那边碰到个怪物。”
“呵?是什么人?”
“女人。”
“女人?什么女人?”
“营业部经理,真受不了,”我说,“天下竟有这种女人,把我对女人的良好印象全部破坏无遗,我没有见过这么可恶的女人。”
“你对女人的印象一向如何?”美眷笑问。
我微笑,“像妈妈,像你,好印象。”
“你妈妈在你七岁时就去世了,你记得?”
“当然记得。”我说,“我怎么不记得。”
“这女人对你做了些什么?”美眷很好奇。
“没做什么,我跟她争辩一场,毫无结果。”
“长得美吗?”
我仔细想一想。“毫不起眼,很普通。”
美眷说:“他们说有才干的女人通常长得不好看。”
“她穿得很好,举止也上等,就是凶得紧。”
“算了。”美眷说,“快上床休息吧。”
“以后看样子还有得烦呢。”我笑,“咱们已经闹僵了。”
“这就是你的不对!好男不与女斗。”
“谁也不是如来佛,我简直忍无可忍,”
“洗澡吧。”妻说。
“对了,小宇结果如何?”我问,“吵得很厉害?”
“大哭大叫,我哄了半天,婆婆又答应给他买玩具,他这才不响了。”
“你太纵容孩子。”我不满,“弄得他没大没小。”
美眷埋怨,“他日日与我在家混得烂熟,自然不怕我,孩子们忌你,你又不教。”
“太太,”我也埋怨,“我哪里有空呢。”
“行了行了,”她说,“讲来讲去没个结果,睡吧。”
我静静的喝完牛奶。佣人在工人房里显然还在看电视,我听见有音响传出来。
电视。
我洗完澡倒在床上睡了。
做个恶梦。看到任思龙穿了黑皮衣黑皮裤,手中挥舞棍鞭子,在写字楼操来操去,大声呼喝职员做工。
真是恶梦。
跟现实生活也差不了多少。
我真是不喜欢这个女人。
星期天我几乎整天躺在床上躲懒,美眷带孩子上外婆家。
星期一上班。我与老周小王说到任思龙。
“不喜欢她?”小王说,“你会恨她,制作部电话不通,她叫老总发通告说公司电话不可讲私事。”
“她的工作能力如何?”我问。
“工作能力倒是强得惊人。”小王说,“你不会相信她把陈年烂片都卖了出去。”
我问道:“是什么令一个女人如此热爱工作呢?”
“她又不是热爱工作,”小王说,“她是在发泄,她非把她面前所有的人打倒不可,心理变态。”
“真的吗?”我问,“你从哪方面看出她心理不正常?”
“看,”老周说,“妙龄女郎,应该做些什么事?”
“买漂亮衣服穿,打扮得引人注目,找个男朋友谈恋爱。”我答。
“是,可是为什么任思龙只喜欢工作?”老周问。
“或者人家也有男朋友。”我说,“何必要说给你知道?”
“她二十四小时都在写字楼,有男人可以容忍这个?”
玛莉走进来,“施先生电话,是方小姐。”
于是我接听。“施某人。”方薇心情又不好。
“方小姐,怎么样?”我问。
“我的电话号码怎么每个人都知道?”她问。
“我不明白,”我说,“请解释。”
“宣传部半夜三更打电话叫我到公司协助宣传,我几时变宣传部的人了?再过三两个月,门房也打电话来,接线生也打来,我还活不活?睡不睡?一点系统都没有!”
“我不知道这件事,”我问,“宣传什么?”
“宣传敝公司人材鼎盛。”方薇说,“拿去给客户看。”
“这件事我会调查。”我说。
“还有,施先生,林士香是怎么了?”
“我下午给你答复。”我挂电话。
玛莉走进来,“施先生,昨天的开会报告。”她提醒我,“今天下午决定选角。”
我问:“玛莉,你知道宣传部找我们这组的人干什么?”
“拍照。”
“没有人问过我。”我说,“或者我们不喜欢拍照。”
“但是营业部派来的人——”
“营业部!”老周怪叫,“我早已料到!混帐。”
“不准拍。”我说道,“方小姐不肯做这件事。”
“但是有些人已答应了。”玛莉说。
“我完全不知道这件事,”我提高声音,“这部门发生的事,我要知道!我没有过分吧?”
玛莉说:“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我问,“五年来你并没有失过职!”
“我以为开会时你与他们有默契……”玛莉的声音低下去。
“玛莉,取消这件事。”
“可是——”她哭丧着脸。
“可是什么?”
“她们已经在打灯光了。”玛莉声调可怜。
我站起来拉开门,刚好看见任思龙自外头进来。
白色的松身裙子,领子旁绣一行白色的花。
在阳光下,我才发觉她有这么漆黑的头发与眉毛。
她脸色比昨天好,眼睛炯炯有神,嘴巴里像含着一块冰,寒气喷人,一副恶人先告状的样子。
她站定了看牢我,我也瞪视着她。
“任小姐,”我说,“你应该先征求我同意。
“你的职员已答应了。”她说道。
我忍耐着,“任小姐,你是念工商管理出身的,你应该知道管理上最注重权力界限,你自己也曾经强调这一点。”
“我们是同一间公司的人。”
“但不同部门。”
“我只知道做事要快捷省事见功。”
“你错了,任小姐,”我说,“请你与摄影师回去。”
“我能用你的电话吗?”她还是冷冷的,胸有成竹。
“请便。”
她拨了电话,站在那里,背着我,低声说话,我注意她的背部。很苗条,透明的白衣料,看到她胸罩的影子。她似乎很喜欢白色,也很喜欢这种款式的衣裳,而我必需承认,穿在她身上,的确是有极佳的效果。老远一眼便看见她,可惜与她讨厌的性格不合。
她懂得打扮,但是她为人并不可爱。
任思龙挂了电话,转过身来,手按在话筒上。
我正在奇怪她这个举动,电话铃响起来。
她听也不听,马上把话筒递过来,说:“施先生。”
我接过电话,那边传来老总的声音:“是施吗?”
我立刻明白了。这卑鄙的女人!刚才她背着我打的电话竟是向老总求救的。
“我在。”
“施,本来星期六是打算征求你同意的,但是那天你心情不好,是不是?思龙赶时间,这一个月来她都忙疯了,略不周到之处,你原谅她,她是女孩子,再说,叫创作组协助宣传,是我的主意。”
我只觉得一切风光都叫她占尽了,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只好说:“是。”便挂了电话。
我看着任思龙,她的圆眼睛里忽然闪过一丝笑意。我恨这个女人。
我表面上很大方的说:“请尽量方便。”
她得体地答:“谢谢。”
我恨她。
我转身入房,老周与小王早已离去,林士香在等我。
“大导演,”我说,“请与我们的大编剧和解吧,你们这些大人物饶饶我这个小角色吧。”
“你怎么了,施?”林吃一惊。
“没什么。”我叹口气坐下来,“你有什么事?”
“是你叫我来的。”他说。
“呵对了,我叫你来的。”我说,“方薇说你与她不和。”
“我?”他跳起来。然后开始他的演说。
他一直叫一直解释,我只是模糊的看着他。我想去渡假,我就要崩溃了。
终于他在半小时后静止。
我说:“林士香,我们不能失去方薇。”
“她不让我改本子中任何一个字!你说,是她拍还是我拍?你说。”
“你很幸福,你还不知道,方薇对你那么好,你看不出来?至少她肯把本子交到你手中,你还不知道我碰到的女人是个什么样子的呢!”我说。
“你是什么意思?”林士香说。
“这样吧,你们互相退一步好不好?”我建议他。
“不是我不肯退那么一步半步,我怕她会乘胜进击,把我逼死在墙角,你不知道,有些场次与镜头是根本无法拍摄的。”他苦闷的说,“然后她反问我:没法子?人家谁谁谁都拍过了!贬得我一点存在价值都没有,真是伤心!”
“她也没错,既然人家拍过了,你也想想法子。”我说。
“那我还做什么导演,干脆让她去找个有经验的摄影,她自己出马不就行了?”
“别吵了,我们跟她赔个小心好不好?”我说道。
“你为什么一直承让她?”林士香问。
我看了林半晌,忽然问:“你有没有注意到,方薇其实很动人漂亮?”
“老天,没有。”
“或者你该追求她。”我说。
“对不起,我不愿意与同事发生男女关系,上班时候见的是这些人,下班还是这些人,比结婚还惨。”
“不管这些,反正你明天下午三点开会,人要到。”
“你负责请她也退一步。”
“好好。”我摆手,“我仍然觉得方薇是非常动人的。”
“是吗?”他疑惑起来。
“自然,你没注意到?你的观察力不够强。”我笑一笑。
他若有所思,推门走了。
我翻开昨日的报告,阅读完毕,老总打电话来约我吃午餐。他说:“施,出来松弛一下子,别老闷着吃午餐盒子。”
吃午餐是写字楼职员惟一的精神寄托,我很反对这一项习惯,我们会因此而变得更无聊渺小。
我自己开车到了约会地点,老总与任思龙已经坐在那里。
我为了风度,向她点点头。
她面前放着一杯啤酒。
她的精神似乎欠佳,嘴巴闭得紧紧的。
老总问:“施,你喝什么?”
“云尼拉冰淇淋苏打。”我吩咐侍者。
任思龙抬起眼睛,她的眼睛永远有那么复杂的感情,现在又不知道想摆布我什么了。
我叹口气。冰淇淋苏打被送上来,我吸一口。
冰淇淋永远有消暑解闷的作用,我的精神提了提。
老总说:“你们两个握手言欢,好吧。”
我说:“我们没有吵过架呀。”
老总笑。
任思龙开口:“念中文的人都是这样的,表面上若无其事,暗地中咬牙切齿,中国人最善为掩饰。”
我看着她,“任小姐,听你的口气,仿佛你本身不是中国人呢。”
“我承认我是中国人有什么用?我的国家并不承认我,中国人是住在中国的人,这里是英国殖民地,爱国的人为什么不回国?”她抢白我。
我的怒火上升。
老总说:“来,点菜,点菜。”
我说:“烧排骨。”
她说:“炸龙俐。”
老总松口气。
我说:“不懂得真相的人最爱信口批评,你对中国有什么感情?”
“跟你一样的感情。”她说,“你认为你懂中国比我多?”
“我至少念中文。”我强忍一口气。
“如果你觉得中国人念中文是应该的,你就不必这样标榜出来。”她说。
我嚼了一大口冰淇淋苏打。“任小姐,中国问题太复杂,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解决得了,而且也不适合在午餐桌子上谈论。”
“多谢指教。”她冷冷地说。
我顶了她一句:“我知道出外留学有贵族感,但是学历并不是一串项链,可以到处炫耀。”
“是呀,”她笑一笑,“何必时时提醒别人,你念的是中文呢,施先生。”
我几乎没呛死。
她却喝一口啤酒,开始吃她的龙俐鱼。
我心想:如果可以杀人的话,如果可以的话,我一定先要杀了这个女人。
老总见我们两人不出声,总算放下心。
我不肯再说话,等喝咖啡的时候,我推说事忙,先告辞了。老总坚持一起走,签好单我们一齐踏出餐馆。
任思龙仍然是一身白,白色的窄管裤子。
……她用白色把自己隔开来。
这是资料组向心理医生请教来的结论。
一定是有根据的,这个女人无穷无尽地穿着白色。在香港这种脏而热的天气中,她那身衣饰是奢侈品,这可恨的女人不配白色。
那天下班我对妻说:“我差点被她气死。”
美眷说:“哪里有这么严重,你又不是天天见她。”
“是呀,我并没有天天见她,幸亏如此,不然我早就把她宰掉了。”我气愤的说。
“她或许是洋派作风。”
“洋人唬不倒我,八国联军时期早过去了。”
“让人家知道你与一个女人吵架,多难为情的。”
“或者是,但我不在乎!”我说,“反正一开始就翻了脸。”
“扬名,小宇要去报名参加童军,你不反对吧?”
“不反对。”我说,“奇怪,世上怎么会有这种女人。”
“小宇的默书之差……扬名,你有空说他几句。”
这样的女人,发狂似的爱工作,排挤同事,完全没有女人味道的。
美眷说:“……写三张支票,寄到政府……”
这样的女人。
“扬名,三姨下星期三生日,在庆喜楼请客,你有没有空?”美眷说。
“星期三?你明天打电话去问问玛莉。”我说,“我也不知道。”
“真好笑。”美眷嘀咕。
日日上班下班,并没有大事。
很快便到星期三,我们赴三姨的宴会,照例是打麻将谈天,美眷有归属感,马上坐下来参加雀战场。
我与她表兄闲谈。
表兄说:“贵公司有没有一位任思龙小姐?”
我本来很平和的,听了马上一惊,“你认得她?”
“是。”
“你是怎么认得她的?”我像踏入了噩梦场。
“朋友介绍。”表兄笑笑,他是一个温文尔雅型的男人。
“她任营业部经理。”我说。
表兄感叹,“太能干了,我们约会过三两次,我并不认为我有希望。”
“你约会过她?”我恐惧地张大了嘴,“表哥,你不是说笑吧?”
“为什么?”他诧异的问。
“这女人……”我用手抱住头。这个可怕的女人。
“我今天还约了她来呢,”表兄说,“她答应我到一下就要走的。”
“她可知道我是你亲戚?可知道我老婆是你表妹?”
“她知道,我跟她提过。”表兄看我一眼。
“她怎么说我?”
“她说你主观很强。”表兄答。
“我?我主观强?”我苦笑,“我为五斗米,腰己折断了,在这里,她还说呢。”
“真巧,贵公司真是人材济济。”表兄笑。
“你觉得任思龙怎么样?”我问,“坦白的说。”
“聪明、能干、漂亮、骄傲、幽默、义气一一”表兄说。
“我们是在说同一个人吗?”我反问。
“怎么,你觉得不是?”表哥诧异。
“我只觉得每次她进入写字楼,都像提着机关枪的盖世太保,而我们是移民、犹太人。”
“别太过分!”表哥笑。
我激愤的说:“早知道你认得她,我也不来了。”
“她来了。”表哥站起来,迎上去。
我坐着没动。她看到表哥,与他打招呼,把一个大红信封递上去,表哥接过。
我的老天,她与表哥是什么关系,为什么百忙中抽空来这道贺?她不会成为我们的表嫂吧?
任思龙穿一套白色的无袖丝衣服,手臂露在外头,我必须承认她给我高贵清爽的感觉,但她也使我打冷颤。我无法喜欢她。
表哥把她带到我面前,我不得不站起来。
她脸上的化妆已经褪掉大半,显然下了班直接到这儿。
表哥说:“思龙,吃过饭再走吧,反正你也是要吃饭的。”
“你叫一碟给我好不好?”她说,“我还要回公司赶工作。”
“也好,虾子面好不好?”表哥问。
她点点头。
她看上去有种孩子气的倔强,头发放下来,但是用夹子夹着,那一头头发稠密得你不会相信,近发脚处是卷曲的。我可以肯定她只要笑一笑,她便会得到一打以上的男朋友陪她吃饭看戏消磨时间,但是她连笑都不肯笑,她神经质地工作工作工作,然后把她的同事也导致精神崩溃,这个女人。
表哥说:“扬名,你招呼任小姐,我过去一下。”他走了以后,我们这里是死寂的沉默。
终于我开口,我说:“不打牌吗?”
“你呢?”她反问。
“我不懂。”我说。
“我也不懂。”她说。
也好,至少我们有一个共同点。
“我以为所有的女人都玩牌。”我说。
“那是你的孤陋寡闻。”她答。
又来了,我沉默。
隔颇久她问:“太太呢,有没有来?”
“在牌桌上。”
“哪一位?”
“穿粉红的,短头发。”我指一指。
“哦。”她看了看,“她很美。”
“谢谢。”
这是我们第一次做社交对白。然后我们两个人都不知说什么才好。幸亏表哥回来了。
表哥坐下来说:“我与思龙是在港大校外课程认得的,我们同时学中国陶瓷。”
“是吗?”我说。
假洋鬼子。
“施先生会说我们是假洋鬼子。”任思龙平静的说。
我连脖子都涨红了。
表哥笑说:“不会的,施是很温和的一个人,小辈中以他最值得信任。”
任思龙看了我一眼,眼珠是漆黑的。不知道她心里想些什么。
面来了,我看她吃面,她吃得非常快非常得体,但是不说话,表哥一句没一句地说着今夜的宴会。
“……母亲七十岁了,年纪那么大的时候,心中会想些什么事?”表哥说,“但是今天很热闹。”
任思龙静静的听着。
“多谢你来,思龙,”他说,“母亲一直听我说起你,她对你印象至深,一直想见你。”
她牵牵嘴角,点点头。
这时候妻忽然放下了她的牌走过来。
她说:“你们这边好热闹,什么事?”
表哥连忙介绍:“这是我表妹,施太太,这是任小姐。”
美眷当然不知道她就是我天天提到的怪物,很亲切地招呼着她。
“任小姐是我表哥的朋友吧,”美眷笑道,“别客气,今天场面混乱,招呼不周到的话请原谅。
任思龙只是微微点点头。我注意到她在打量美眷,并且露出奇异的神色。
她在想什么?
“我要告辞了,”她说,“我有事。”
表哥说:“好,我不勉强你,思龙,我叫施先生送你下去可好?”
她马上说:“不用。”
我说:“没关系,举手之劳。”我已经站起来了。
我送她下楼,她一直不出声,在电梯里她站在我前面,我几乎可以闻到她的发香。
“我替你叫车子。”我说。
“我的车子就在前面。”她答。
我想看看她开什么车子,走到街角,她用锁匙开了车门,是辆小小的白色本田。
我看着她,似觉得奇怪,她不像是开日本车的人。
车子水拨上缚着张告票,她拿起,坐进车里。
“再见。”她说。
“再见。”我目送她走。
后来美眷跟我说:“我真不知道她就是你口中那个怪女人,但是我并不觉得她有什么怪,样子很普通,端正就是了,穿件白衣裳到人家生日寿宴去,那件衣服一点款式都没有。”
我不出声。我倒是很喜欢她的白衣裳。一个女人必需要非常有决心才能穿得这么白。可怕的是她的性格,不是那些白衣裳。
“表哥爱上了她。”美眷说,“非她不娶,你知道吗?”
我摇摇头。表哥开始倒霉了,毫无疑问。
“他爱她爱得不得了,简直片刻难忘,请你帮帮他忙,在任小姐面前美言数句。”
“我做不到。我与她水火难容。”我说。
“为了自己人,你就委曲点吧。”美眷笑道。
“你表哥看中她什么好处?”我问。
“你去问他。”
我并没有问。
之后有数次我都有机会碰到任思龙。她还是老样子,坚强,锋芒毕露,能干。
营业部的数字像火箭般上升,任思龙的态度一日比一日强横。我们无论交什么货,她总有法子千方百计的卖出去,因此她说话一日比一日有力,甚至有时候控制制作方针。
有一次她建议制作一小时笑话集。
我马上说没有可能,半小时或者可以,但一小时不可能。
我们两个又吵上半晌。
她说:“制作费完全有大公司负责。广告费六千元一分钟。”
我说:“每星期一小时,我这里连长篇剧都别玩了,全世界的编剧加在一起也写不出这么多笑话。”
她冷笑。
老总说,“这个我们可以详加考虑。”
散会。
我问玛莉:“方薇呢?叫她来商量商量。”
“方小姐渡假去了。”玛莉说,“什么事?”
“她回来马上通知我。”我说:“有要事找她。”
林士香踱到编剧室来,百般无聊,情绪低落。
“你怎么了?”我问说,“没事做?很难得的空闲,不好好利用?”
“你知道吗?施,你知道我在想念谁?”他问道。
“谁?”
“方薇。”他用手覆额,“这一年来我一星期至少见她三次,我对她的脸已经习惯了。”
“她很快就回来,担心什么?”
“担心?我担心自己。”他出去了。
玛莉说:“他做什么?发痴?”
“谁知道,发神经。”我说。
玛莉笑,“方小姐走开十来天,他觉得见不到她不是好事,他开始发觉他们不是敌人,他对她其实感情微妙。”
我也笑,“会吗?会有这种可能?”
“你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玛莉笑。
我也笑,但是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笑不下去。
我继续着我的开会生涯。制作部决定要开拍喜剧,我得动脑筋找编剧来工作。
美眷却在大力修改家中的装修。
她叫了人来糊墙纸,弄得家中一塌胡涂。
我很烦躁,“好端端改什么装修?”我问。
“人家不都是贴墙纸吗?”她像个孩子似的。
“人家做什么,咱们就得做什么?”我瞪她一眼。
“自然,我们是群体生活的动物。”她理直气壮地说。
我扭开电视机。
选台找到一个海洋生物的纪录片。
一群群的嗜喱鱼在深蓝色的海水中散开。
海蜇从来不需互相交谈,从来不约会,从来不组织社会,没有政府。多么美丽高贵,自由自在。
我叹口气。
“你自从升职以后,很不愉快。”美眷说,“你有没有假期?或者要休息一下。”
“说得也是。我们到台北去一次如何?”我问。
“我不要去台北,去东京也好过台北。”美眷说。
“为什么?”我问。
“台北不矜贵。”她告诉我。
“那么干脆去巴黎好了。”我笑说,“说上来多好听。”
“是呀,为什么不?”她横我一眼,“又不是认真贵。”
“明天记得提醒我看该剧集。”我说,“记得。”
“知道了。”
我拿起报纸。
“慢着,我们要请表哥吃饭。”美眷按住我的报纸。
“为什么?”
“他要约任思龙,又没名目。”美眷说,“所以把我们也找出来。”
“算了,谢谢,她请我我还不去呢,我还请她?”我说。
“是因为任思龙?”美眷笑问。
“是。”
“别这样,她是女人,你不应该嫌她。”美眷说。
“我怕她嫌我,怎么敢去?”我说,“明天我拿个假期才是正经呢。”
“我不管,这顿饭你是非请不可的了。”美眷说。
“你真多事,你还怕你表哥会娶不到老婆?”我不以为然,“你要撮合他们,你去好了。”
美眷说:“你这个神经病。”她推我一下,笑了一笑。
我不在乎,只是请别叫我去与任思龙吃饭。
我把表哥约出来单独谈话,他喝啤酒,我吃冰淇淋苏打。
我问:“你真的爱上了任思龙?”
他微笑。
“你在政府身居要职,应该有很多女朋友。”我说。
他带深意的看我一眼。
隔了一会儿他说:“扬名,你是近水楼台,帮帮忙。”
我忍不住问:“任思龙有什么好处?”
“我欣赏她整个人。”表哥说,“怎么,你不以为然?”
我耸耸肩。
“我认为她是一个美丽的女人。男人看女人的眼光各有不同。像你,扬名,你喜欢美眷,因为她的五官长得几乎十全十美,但是我觉得思龙有个性有才干有学识,她周身流露的气质非同凡响,她在芸芸众女之中高高在上,凭她先天的赋予与后天的努力。你难道不觉得?她是独一无二的。”
“人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我说。
表哥笑笑,“类似型的女人很多。女人们一在牌桌上坐下吃喝,你敢说她们不是类同的吗?”
“我不喜欢任思龙。”我说。
“你有偏见,”表哥仍然微笑,“你有下意识大男人主义,你与美眷互相纵容,你根本不赞成女人有职权。”
“谁说的?”我想到老周,他才是那种人,我可不是。
表哥说:“我说潜意识,也许你自己还没发觉。”
“换了是男人,我早已拍案而起揍她了。”我说。
“任思龙得罪了你?”
“我不认为这是被得罪的问题,我不喜欢她工作的态度。”
表哥沉默一会儿。
我问:“你自认为很了解她?”
表哥不出声。
我只好吃冰淇淋苏打。
“追求别人吧。”我说,“她有没有对你表示好感?”
“她是很客气的。”
“她?客气?”我不以为然。
“你以为她是雌老虎?”表哥笑。
“那倒不是,雌老虎通常容易应付一一或者她是双面人,她说不定对男友热情如火。”
“真不愧是创作组主任。”表哥笑,“想象力丰富。”
“你不喜欢她?”
“我恨她。”
“扬名,你一向是个温和的人。”表哥惊异。
“是吗?佛也有生气的时候。”我说。
“她来了。”表哥站起来。
“你约了她?我先走一步。”我也站起来。
“扬名——”表哥阻止我。
任思龙走近我们。这次她的脑后打条粗辫子,蓝白间条衬衫,白长裤,脸上一种松散的感觉,两道浓眉有压逼感,她真不像一个女人,女人怎可以有这么粗的眉毛!
我说:“我先走一步。”
“你到哪里去?美眷一会儿来呢。”表哥拉住我。
“你没告诉我。”我抗议。
“是美眷说这么做的。”表哥解释。
我只好坐下来。任思龙的眼睛似笑非笑,
我对侍者说:“再来杯云尼拉冰淇淋苏打。”
表哥问她:“还忙吧?”
“还可以。”她垂下眼睛。
我觉得好多了,我很怕她那双眼睛,仿佛可以看穿一切,无边无涯,永无止境。
她并不是那种光会看口袋英文畅销书的女人。
她叫黑咖啡。
表哥又问她,“我老想约你出来,你老没有空。”
“对不起。”她歉意地,“你知道公司的事有多忙。”
“我很想念你。”表哥低声说。
她用手托住了头,看着表哥,不出声。
我看一看天花板。真好笑,他们情话绵绵,把我们两夫妻找来做结帐的灯泡。
“不敢当。”她说。
她戴着小粒的钻石耳环,每次侧头闪一闪。
她不错有笔挺的鼻子,长得很端庄,但是我实在不觉得她美丽,我几乎要打呵欠。
美眷终于来到,深红的T恤与裤子。我觉得她很刺眼,但是她的笑容温柔可亲,我站起来替她拉开椅子。
美眷亲切地与任思龙招呼,任只淡淡相对。
我觉得很无聊。
我努力地以表哥的眼光去欣赏任思龙,我只觉得她的服饰无懈可击,深蓝色秀气考究的凉鞋,一式的皮包。
手指纤长,没有指甲油。
脸上没有粉,没有口红,只有眼睛是经过化妆的。
她整个人充满现代感,如果她不开口说刻薄的话,光坐在那里,她会像欧美画报中的模特儿。
表哥问她:“听说所有的营业建议计划都是你亲拟的?”
她闲闲的答:“功夫忙的时候是。”
“是不是太辛苦了?”美眷似是而非的问了一句。
任思龙只是笑笑,并不答。我看得出,她知道回答了,美眷也不会明白。她并不看得起美眷。我憎恨她这种高高在上的骄态。
我以为她又会早退,但是她没有,吃得很多,喝得很多,没有说什么话,我不是记恨的人,但是对她例外,我一直警惕着自己,免得再受她侮辱。
我们这张桌子忽然变得很静,只听见刀叉叮叮噹噹声音。美眷很想说话,但是苦无机会。
总算吃完了主菜,美眷对任思龙说:“你的头发做得很好,什么地方洗头?”
任思龙一怔,随后淡淡的答:“我自己洗。”
美眷说:“你不换样子?一直垂直?”
任思龙摇摇头,“我不喜烫发。”
表哥意味深长看了我一眼,含着笑,这人的手臂朝外弯。
美眷还在努力,“任小姐,有空的时候在什么地方吃茶?”
任思龙答:“公司食堂。”她看着美眷,也带一丝笑。
我恨这个女人,她在作弄着美眷。
美眷一点也不觉得,“任小姐有空跟我们打牌好不好?我们打得并不大,你一定有兴趣。”
任思龙仍摇摇头,“我不搓牌。”
美眷:“那么任小姐平时做些什么?”
任:“办公。”简单而讽刺。
我打断她们:“叫什么甜品?”
任思龙说:“香橙苏芙里。”
真懂得吃。
美眷:“我要一一扬名,吃什么好?”她问我道。
任思龙低下头,她脸上的寂寞一闪面过。为什么?
好不容易吃完这一顿,我马上要回去。
美眷犹在那里好心的说:“表哥,我们先走一步,你与任小姐去吃咖啡吧。”
表哥把手插在口袋里,微笑不语。
我没好气,“美眷,我们走吧。”
美眷回到家还在说:“任小姐很冷淡,我很替表哥担心。”
“这女人太讨厌。”我说,“下次你别跟她讲话。”
“我倒不觉得她讨厌,”美眷说,“她好像心不在焉。”
当然她是故意的,她对美眷,就像对待一个低能儿童。
我说:“以后别再在我面前提到你表哥与任思龙的事。”
幸亏这一两个礼拜来任思龙没有再干涉到创作组的事。
玛莉告诉我一个惊人的消息。
因为我问:“怎么?方薇的事不了了之?她没有照常开会?林士香有没有道歉?”
玛莉从打字机边转过头来,嘴巴张成○字,“你不知道?”
“什么我不知道?”
“林士香与方薇呀。”
“什么事?”
“他们在恋爱,”玛莉说,“早就不吵架了。”
我瞪大眼睛,“林与方薇?”
“是,”玛莉笑,“他们从前是仇人,可是现在是情人。”
“太好笑了。”我嚷道,“我简直不能相信,林与方薇!”
“他们两人坐在会议室讨论工作,你要不要去看看?”玛莉笑问。
我好奇心炽。方薇懂得恋爱?
我静静走近会议室,他们并没有掩上门,只见林士香坐在方薇对面,桌子面前一叠剧本。
他说:“第七场改过了吗?”
她答,“早改妥了。”
他:“其实原来的主意很好,不改也无所谓。第七场电话挂在墙上,后来女主角听到坏消息,可以靠墙一直滑下来,是不是?”
她:“太戏剧化了。”
他:“不不一一”
他们俩含情脉脉地看着对方。
我还是瞪大眼睛。也许任思龙是对的,也许我们创作组真的可以制作一小时笑话剧。
我问玛莉:“他们怎么言归于好的?”
玛莉抬起头来,“他一直爱她,只是她不知道。”
“可能吗?”
“当然。”玛莉说,“我很替他们高兴,从此多了一对才子佳人了,我们这一组以后相安无事。”
我犹自不明白,捧着头苦笑。
“对了,”玛莉说,“营业部任小姐的秘书琳达放假,很多功夫来不及做——”
“她想怎地?”我连忙问。
“她想借我开OT,你答应吗?”
nbsp;“什么时候?”我问,“她真行。”
“今夜开始一连三天。”玛莉说,“我没事做,赚点外快也是好的。”
“你过去她写字楼?”我问,“吃得消吗?”
“我过去也可以,我会跟她商量。”玛莉说。
“你当心被她骂死。”我说。
“任小姐并不是这样的人,”玛莉看我一眼。“我不明白你与周先生、王先生他们,你们对她有歧见。”
“OK,你的自由,”我说,“我下班了,最近我比较空,恕不奉陪。”
回到家里,我喝牛奶,一边问女佣:“太太呢?”
“太太上理发店去了。”她说。
“呵。”我把报纸摊开来。
美眷开门进来,我抬一下头,又再抬起头来。
“你!”我惊叫,“你的头发!”
美眷很不高兴,“怎么了?才烫的,”
“为什么烫成这个样子?”我责问,“你是什么毛病?还烫个爆炸式?早三年都不流行了。”
“扬名,你就是这样,”美眷很懊恼,“没一句好听的话让我高兴。”
“你明天就去洗直。”我说。
“我不去。”美眷像个小孩似的翘着嘴。
我不禁笑了,“难看,知道吗?直发多秀气哩。”
“我不洗直。”她用手摸摸头发。
“随你,小宇回来包管不敢认你做妈妈。”我白妻一眼。
“哼!”她到厨房去了。
我继续看报纸。
不一会儿美眷从厨房里捧着我的点心出来,大汉堡包,云尼拉冰淇淋苏打。
我很快乐,“谢谢你,美眷。”
她不理睬我,转头就走。
我拉住她,“美眷,生气了?”
她转过头来,说:“到底我这头发好不好看?说!”
我一直笑,“好看,好看,你生什么气呢?你就算剃光头回来,我还是爱你的。”
她忽然也笑了,“你这个滑头。”
我吻她一下,随即拿起汉堡包狠狠咬一口。“味道真好,谢谢。”
“哼!”
我还是瞄瞄她的头发。
我的天。
小宇不久放学回来,我开车送他去附近游泳池游泳。
在那里我接了一个电话,是林士香打来的。
“嫂夫人说你在这里。”他说道。
“林!”我笑,“你现在可好了?唔?”
“喂,”他也笑,“别噜嗦,我们单元剧第七集在什么地方?”
“我身边没有。”我说,“明天取给你。”
“我知道你身边没有,可是我想今天看。”
“急什么?”我问,“要我回创作组取?”
“快得很,三十分钟后我与方薇到你府上,好不好?”
“你急什么?”我问,“明天就来不及?”
“你别管。”他笑着挂上电话。
我摇摇头。
小宇已经运动完毕,我把他送回家。
跟美眷说:“一会儿林大导会来,准备多两个人的饭菜。”
“还有一个是谁?”美眷奇问。
“嘿,你想也想不到,是林土香的女友。”我说,“我回公司拿点东西给他,二十分钟就回来。”
“小心开车。”美眷说。
我开车到写字楼,门缝下有灯光。我一惊,扭开门推进去。
一眼就看见任思龙坐在我房内,靠在我那张安乐椅上,脸仰着看天花板。
我呆住在门口。她怎么会在这里?
她问:“玛莉,饭盒买回来了?”
我手足无措。
她微微侧着头,叹口气,房外暗,她没看见是我。
“什么都坏了,打字机、影印机,我什么时候崩溃呢?”她轻笑,“不得不索性跑到这里来做。”
我没有回答。
我第一次听到她说这么软、这么弱、彻彻底底,道道地地的是一个女人。
玛莉?坐起来问。
“我不是玛莉。”我说。
她看到了我,即使在暗地里,我也可以发觉她连耳朵都涨红了。她坐在我的椅子上,没有动。
这时候窗外的天空是一种深紫色,天还没有完全变黑,室内的灯光黄玄地打在她头顶。
我说:“我……不知道你在这里开工——”
玛莉在我身后开门,她的声音马上传来,“任小姐,只有叉烧饭,没有烧鸡了——咦,施先
我连忙说:“不阻碍你们,我走了,再见。”
我几乎是推开玛莉抢下楼去的。
玛莉在我身后叫一声:“施先生!”
我的心跳得几乎要出口腔。丝毫没有道理。我慌忙中开车赶回家。
我奔回门口,大力按铃,来开门的是林士香。
他笑,“你看施这毛躁的样子!穿了龙袍也不似太子,怎么做的主任。”
方薇刚帮美眷搬出一盘椒丝通菜,香喷喷。
我的心犹自忐忑地跳,林在我身后关上门。
我坐下来强自镇定。
“我的本子呢?”林问。
“本子?”我抬起了头。是!本子,我是怎么了?
“你不是回公司拿给我?”林问。
“还没印好,复印机坏了。”我说。
“我的天!”林说,“倒叫你白走一趟,对不起。”
方薇说:“别管那么多,快点洗手吃饭。”
女佣端出咸菜大汤黄鱼。
我们在这里大鱼大肉,任思龙在公司吃饭盒,是什么令一个女人如此热爱工作?
“爹爹?”小宇在我身边坐下,“我要吃竹笋。”
我挟一块给他。
方薇说:“小孩不可吃笋。”
我才知道她有这么艳丽的声音,疲倦得有种媚态,十分抱怨的说:“……我几时崩溃呢?”
有血有肉。
仰起的脸有种孩子气。
美眷说:“你喜欢的黄鱼,这只宁波菜顶难做,多吃点。”
一定是那一刻的寂寞捕捉我。窗外深紫色的天气,室内黄玄的灯光,她身上白色的衣裳,整幅笼罩在落寞的情怀之下。一个妙龄女子的寂寞。
林说:“我们决定下个月订婚了。”
美眷笑,“婚后可得相敬如宾呵,不要吵到创作组去。”
大家哄笑。
她说:“……我几时崩溃呢?”强烈对比的郁郁寡欢与委曲,尽在不言中。
我马上觉得了。
她的动作化为一格一格底片,她缓缓自安乐椅上坐起来。她发觉是我,脸色发烧,我看得见她耳珠上的嫣红。她戴着珍珠耳环。
美眷跟我说:“有芒果有蜜瓜,我们吃水果,咖啡已准备好了。”
小宇说:“爹爹我是否可以吃冰淇淋?”
方微说:“在香港,我们真是吃得太过量,又缺乏运动,预支中年发福。”
但是,她十分瘦削,手臂纤细一如发育中的少
我设法的把自己拉回现实。
我到书房坐下。“给我咖啡好吗?”
林对方薇说:“将来你要学美眷这样,知道吗?”
美眷笑道:“学我有什么好?什么都不会,只会伸手拿家用,说不定哪一天,扬名一累,就把我摔掉了。”
我忽然惊出一身冷汗,茫然抬起头、
林士香说:“我们还想去看场电影,早退可以吗?”
方薇说:“别这样好不好?吃完就走,算什么意思?”
美眷说:“不要紧,不要紧,你们走好了,只是别吃完还嫌我们招呼不周到。”
林拉着我,“我明天回创作部拿本子。”
我点点头。
“你精神欠佳,为什么?”林问。
我反问:“怎么见得我精神欠佳,每个人都看得出来?”
林笑,“你自己照照镜子去,”
他们走了。
美眷诧异的问:“你精神不大好呢,出门时还好好的,怎么回公司兜个圈回来就萎靡了?”
每个人都看得出来。
连美眷如此没有机心的人都知道。
我叹一口气。
美眷说,“早点休息吧。”
我捧着书上床。
日子过得很上轨道。我很久没有再看见任思龙了。根本就是,我们原本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组人。
但是我听见别人说起她。
老周恨恨的说:“恶形恶相,老板说她平均工作时间是十五点八小时。又不算算我们摄影组一出去便两日两夜,胖子都变了瘦子。”
每日工作十五点八小时。
我呢?我的责任是坐在那里听别人开会,有时候一天也不写一个字,但是我知道发生些什么,当然也开夜车,通扯是十小时吧,我委实不知道。老周说:“真够劲,大家斗办公时间长。”
我说:“最高兴的是老板。”
“大家一起拼命,”老周说,“我真不明白,怎么士气一下子扯高这么多。”
下午,玛莉告诉我,假期批准下来,我可以轻松一个礼拜。我说:“十天也不行?”
玛莉说:“别看着我,我是你的伙计,我不是你的老板。”
“一个星期也好,我可以去东京。”
“替我带点发饰回来,波士。”玛莉说。
哼。
假期在星期一开始。
美眷很愉快,像只小鸟般,叽叽喳喳没停。其实她以前到过东京,但是这次两夫妻同行,有个伴,心情自然不一样。
美眷说:“北海道或许还有雪。”
“滑雪?”我反问,“最闷了,一个星期,不学滑雪太闷,学又学不会,还是上东京买点衣服帽子送送你那些三婶哪表妹哪同学哪。”
“最烦是你。”她说。
她又忙着把小宇小宙托给外婆。
我问:“索性叫外婆来住可好?大人动起来方便。”
“可是我爸爸又没人照顾。”美眷说。
小宇跑过来:“爹爹,我要买一把死光枪。”
“叫外公也一起来住。”
美眷笑,“哪里有这种事,你别吵,让我来安排好不好,噤声。”
“让你安排?”我反问,“你才安排不了什么。”美眷不服气,“你就会嘴巴硬,我又问你,去东京住哪里?”
“公司会代我订旅馆与机票,我可不担心。”我说,“你把家里的事安排妥当吧。”
结果是可以预测的,美眷什么也没做好,由孩子们的外婆出面,把小宇带回去照顾一星期,小宙则由佣人看管。
美眷永远决定不了任何事,这个小女人。
我带种爱情的语气责备她。
她笑,靠在我身边,“唷,怪我办事不力,又请问你,怎么见了身居要职的女人,害怕得那样?”
“我怕谁?”我反问。
“任思龙呀。”
我一呆,不响了。
“表哥仍在那里痴痴的等,任思龙现在连他的电话也不大肯接了,说没空。”
“表哥应知难而退。”我说。
“她是真的忙,表哥说去参观过她的写字楼。”
我哼一声。
我说:“你说编剧忙,我相信,每个字都要亲手写出来,又要开会,又要改本子。但营业部忙得那么厉害?那才怪,偶然一段时间是可能的,长此以往,我看没可能,她有助手、有秘书,具组织的机构不可能叫某一个人忙得要死。”
“你是说她根本不想见表哥?”
“当然是。”我说,“都是藉口,如果我们相信她的藉口,我们就未免太笨了。”
美眷自我一眼。
我说:“护照在那抽屉中,请当心。”
“今天在领事馆排了几乎一小时队,那么多人去旅行。”她说。
我们启程时表哥开车送我们到机场。
表哥说:“回来的时候取了行李便叫我来接你
“不用了。”我说。
表哥趁美眷走开的时候跟我说:“美眷很想你帮我做说客,但是我知道你一直反对我追求思龙,你不必勉为其难。”
我反而因他的体贴而不好意思,我说:“我根本没有见义勇为。”
表哥默默一会儿。
我看得出他心中的无奈,他的眼睛中有哀伤。
天呵,他是真的堕入爱河了。
我问:“你真的爱她?”
他点点头。
“是怎么发生的?”我问。
“你问过的。”
“但是我始终不明白,”我低声说,“她跟你是怎么认得的?”
“我们在校外课程中认识,我开始——”
“这我知道,我是说,是怎么进行到这种地步的?”
他苦笑。
美眷过来说:“时间到了,我们进闸口吧,我兴奋得要命,”
表哥说:“旅途愉快。”
我鼓励他说:“再继续打电话给她。”
“我不想她讨厌我。”表哥的声音近乎呜咽。
我至于惊震,这么一个有品德有学问的大男人竟会被爱情折磨得这样。
我想一想,“那么送花。”我说。
“她不在香港,出差去了。”表哥说,“要去几天。”
“到哪儿?”我问:“这么劲?”
“不知道,她秘书说的。”
“如果你真的爱她,应该追到那个地方去。”我说。
“我请不到假。”他说。
我叹口气,“如果你爱得够深,丢了工作又何妨。”
表哥呆住,他拉住我,“扬名,你帮我问一问,她去了什么地方,快。”
我说:“那边有公众电话,我替你打返公司去问。”
表哥拉着我便走。
美眷顿足,“你们怎么了?快上机了!”
电话接到玛莉桌上。
我说:“玛莉,限你十分钟查清楚,任思龙出差到什么地方,住什么酒店。我隔十分钟再打来问,不许别人用这个电话。”
玛莉连忙应“是”。
表哥的表情矛盾而复杂,他很沉默。
我低声说:“你可以想清楚,什么比什么重要,这是一项赌博,你未必会赢得美人归,但如果这么做会令你开心,你不妨赌一记。”
表哥转过了身子。
我们的班机最后一次召集。美眷急得要命,直跳脚,嘀咕不停。
我再拨给玛莉。
玛莉真是好秘书,她清楚玲珑地:“任小姐出差三天,往东京,住第一酒店一三○四室,后天回来。”
我呆住了。
我与美眷也住第一酒店。
我放下电话,表哥迫切地看着我。
我说:“东京第一酒店一三○四室,你好自为之。”
美眷说:“喂,我们可以走了吧?”
我对表哥说再见。
我们是最后上飞机的两个乘客,美眷直到缚上安全带才安定下来。
我慢慢的在想,我的机票与酒店是托公关部代订的,任思龙公费到东京,自然也是公关部代订。
住到哪一家去了?
美眷问:“你怎么?为什么不开心?”
我微笑,“你是君子,美眷,君子坦荡荡,我是小人,故此长戚戚。”
“不知你说些什么!”
我心中忐忑。
到了东京,我们叫计程车到酒店。
美眷说:“把任小姐找出来一齐吃饭。”她兴致勃勃,“他乡遇故知,”
我说:“过分,大家都不过旅行数日。”
美眷拿起话筒,“你不打我打。”她的确很帮着娘家的人。
电话接通了。
我想任思龙会有种做噩梦的感觉,怎么老摆脱不了我们这家人。
美眷说:“我是美眷——施太太呀,你好吧,思龙,是,我们渡假……七大。你怎么睡了?快点出来,大家逛银座去,然后吃饭。”
她把电话挂上,“约在大堂等,十五分钟。”
不知怎地,我竟没有大力阻止美眷。
“美眷,”我说,“换双低跟鞋子,免得走得脚痛。”
“一会儿见了思龙,请你客气点,”她抱怨,“免得人家对表哥印象奇劣。”
“关我什么事?”我不以为然。
任思龙坐在大堂,她的头发梳在头顶,盘一个辫子髻。我对她的白衣白裤早已习惯,她穿着一双球鞋,没有化妆,她的脸陡然看像个玩倦了的孩子。
我们迎上去,道了声好。
美眷对她十分友善,把手放在任思龙的臂弯里,两人并排踱了出去,我反而落在后面。
美眷问:“这次开什么会?”
“广告公司邀请的。”
“玩得很开心吧?”美眷问,“最好了,公费旅行。”
“天天开会,后天一早就要走了。”任思龙答,“没有时间玩,回去还得做报告。”
“哎,多可惜。”美眷是由衷的。
虽然我走在她们后面,我知道任思龙做会心微笑,我就是恨她这点,她在美眷面前的优越感,她对美眷的表面功夫。
她明知美眷单纯。
但是为什么我没有让她在酒店房间一直睡到回香港?
我不知道。我居然由得美眷把她叫出来。
银座的灯光如星尘堕入红尘,混为一片。天色一角还是亮的。
任思龙双手插在裤袋中,她有种说不出的孤寂感。
这种情绪太熟悉了,表哥不是为她而落寞吗?两个寂寞的人,为什么不能聚在一起?
美眷一进入百货公司便巴不得把带来的旅行支票一古脑用光。
但是任思龙似不感兴趣,不过她很有耐心,陪我站在一角等美眷试了买,买了试。
她的眼神永远深不见底。
我并没有忘记那日夜间,在创作部,灯光里,看见她坐在我的椅子上。
但是如今我反而疑幻疑真,因为我与她都没有提过那夜的偶遇,无凭无据,仿佛是一个梦。
是我的梦。
她怎么想?会不会是她的梦?
忽然我的脸又麻辣辣地红起来。
我暗想,真是尴尬得毫无情理,怕什么?不过在公司办公室撞见同事而已,她难道不是同事?
我觉得似乎有人应该开口说话,于是我搭讪地问:“你不买东西吗?”
她摇摇头,“日本时装不合我穿,袖子是永远不够长。”
“哦。”我把手插在口袋中。
说些什么好呢?
美眷在买衬衫的柜台上像是生了根,左挑右挑。
她转头问任思龙,“你来看看,思龙,是红的好还是绿的好呢?”
任思龙犹疑了一刻,说:“白的好。”
美眷说:“你真喜欢白色,我老觉得同样一件衣服,买白的不值得,非要买鲜色的不可。”
任思龙笑了。她笑得很温柔,以一种爱惜的神情看着美眷。
我十分诧异,她心里想些什么?怎么会有这种表情出现?
美眷把一件白衬衫交给售货员,说:“这是为你买的,思龙,听你一次。”
任思龙忽然用手轻轻拧了美眷的脸颊。非常亲昵。
我们到日本小馆子去吃东西,美眷提着大包小包。
我很有点不好意思,面子有关,任思龙瞧了美眷这副老土姿态,不知道要笑多久。
我今夜的多心很过虑,任思龙从来没有这么诚恳过,她居然与美眷攀谈了起来。
美眷有她的理由:“你不知道,到外边旅行一次,亲友们期待着得点好处,不能令他们失望。哪怕是一块手帕也是好的。”
任点点头。她很喜欢吃生海鲜的样子。
美眷问她:“你喜欢日本菜?我不喜欢,每次总是叫炸虾饭算数。这种生鱼又贵又不好吃。”
任思龙抬头想了一会儿,“对于吃,我无所谓,罐头汤也吃好久。”
美眷骇笑,“罐头?罐头没有营养。”她说,“那个味道,闻了都不开胃。”
任思龙静静喝着米酒。我明白她不是不想说话,只是她与美眷的思想不一样。
美眷见饭吃得差不多,她开始了。
“思龙,你真能干,天天这么忙,对事业太有兴趣。”
任说:“自己做老板才能够说‘事业’,现在只是做职员,做不好,要卷铺盖的。”
“不管怎样,你也够花心思的了,连吃饭看戏的时间都没有。”美眷说。
任的眼睛如宝石般隐约闪动,她当然知道美眷要说些什么。
果然,美眷问:“思龙,你多大年纪?怎么还是女光棍?”
任笑,“我是一九五○的。”
“你跟我同年呢,可是你看我儿子都这么大了。”
任思龙隔了一会儿说:“你很幸福。”
我一怔。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我幸福?天下的家庭主妇多着呢,”美眷笑,“我真不懂一一你为什么不结婚?”
我以为任会置之不理,可是她没有,她想了一想说:“没有这样的机会呀。”
美眷愕然,“没什么机会?你敢情是开玩笑?你怎么会没人追?”
任思龙喝尽一杯米酒,“没有遇见适合的人嘛。”
美眷说:“你的要求太高,你人太能干了。”
“不,不,”她否认着,不知道是指要求高还是太能干。
美眷是个政治家,她马上说:“我那个傻表哥很喜欢你,你是知道的,他有什么不好?”
我认为美眷问得太直接了,怕任思龙不高兴,但是她没有,她只是微笑,一边喝着酒,她今夜是这么好脾气。我很应该把题目岔开去,但是想到表哥期待的眼色,我由得美眷问下去。
“我表哥……”美眷说,“人是老实的好人,他很有理想,不像我们,胡里胡涂的结婚生子,他等了很久,终于碰到你,你想想能否培养这段感情?”
美眷这番话说得很老练很实在,听上去居然有点动人。
日本馆子内人渐渐少了,蓝白色的布帘晃动着,白衣的侍者都倚在门边。
不知道是否我多心,我仿佛看到任思龙的眼睛红了,是喝多了一两杯吧,再坚强的人也有比较软弱的一面,我知道任思龙的感情是极顶的奢侈品,是以她只要像常人那样,略为柔和一点点,我就觉得她对我们与众不同。
人真是犯贱的,越是得不到与难以得到的东西就越好。
我想缓和气氛,于是说:“这是缘分……”马上觉得自己俗,补充着,“有时候一下子就碰上对板的人。”
她不响。
美眷向我耸耸肩。
我们散步回酒店,一路上任思龙吸引了不少注意力。她那身白衣服,她那种倜傥的姿态,的确是鹤立的,路人都向她看。
美眷在大堂拉住了她不肯给她走。“明天,明天你干什么?”
“明天上午要开会,下午我想到横滨去走走。”任思龙说。
“为什么?”美眷问。
“美眷。”我不得不阻止她问下去。
任思龙只笑笑,“我喜欢港口。利物浦。香港、横槟、里奥日内卢。”
“你后天要走?”美眷失望。
“是,公司一定会追我回去的。”任思龙说。
“那么今夜我们看电影去,”美眷孩子气发作,“看小电影,思龙,陪我们?”
“美眷。”我又叫她一声。
任思龙笑说:“那不如看脱衣舞,我比较喜欢脱衣舞。”
美眷几乎没拍起手来,“好哇好哇!”
我看着她们两个,“不是真的!”我瞪大了眼睛。
美眷说:“你别去好了,我与思龙去,思龙,你会带路是不是?”
“好,我不去,”我说,“你们闹去,我不够勇气带两个女人进场去看脱衣舞。”
美眷在那儿挤眉弄眼的,得意得不得了。
任思龙微笑,“那么施先生,我们过两小时回来。”
她真的要把美眷带走。
我连忙说:“喂,你们两个人小心!”
她点点头,我又觉得自己小家子气,不知为什么,在她面前,我老是做不对事情。
她们走后,我在房中安排我们两个人的行程。
我不明白,从香港到东京,数小时的飞机,任思龙忽然与我消除了敌意,多亏美眷做的公关。
九点半的时候我接了一个长途电话,是美眷的表哥打来的,他说没找到思龙。
我对他说:“我们看到思龙,她与美眷看脱衣舞去了,你稍后再接到她房间去,她后天要回香港,你落力追吧,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表哥挂了电话。
美眷十点半回到酒店房间,喜气洋洋。
我看她一眼,“脱衣舞真有这种魅力?除了新婚那夜,你从来没这么高兴过。”
“我们玩得很放。”美眷坐在床头,笑着告诉我,“思龙很可爱,她太好了。我们买票进场,一边吃冰淇淋,一边看表演,原来她带我去看滑稽脱衣舞呢,笑死我,看完之后我们又去喝啤酒。”
我纳罕,“你们谈得来?”
“她似乎很熟东京,我觉得她对人很好,表哥喜欢她是很有道理的,我很久没有过这么轻松的一夜了。”美眷躺在我身边,叹一口气,然后笑笑。
“她回自己房了吗?”我问。
“嗯。”
“很好。”我说,“明天你们可以再度把臂同游。”
“不行哪,明天她要去横滨。”美眷问,“是去看海吗?”
看海,自从“四百击”之后,看海有了新的意思。于是老太婆也流行看海。任恩龙不似这般俗人,被做滥的事不宜再做。她大概是去探访朋友罢。
第二天她很礼貌的留了一张字条给我们,说她会直接回香港,不再道别。
美眷放下字条。
美眷说:“她真行,想想看,一个人独来独往,多么自由,简直像阵风一样,”她吐吐舌头,“叫我一个人跑来跑去,我吓都吓死了。”
我沉默着。
任思龙不见得天天都有那么好的心情,哪一天她办事急躁起来,就会把美眷这种友人一掌推开。
她会的。
如果没有这种本事,怎么可能做得到这么高的职位。再过几天,我们也回家了。
这次旅行没有什么值得提的,除了:(一)美眷玩得非常尽兴。(二)碰到任思龙。
美眷回来后知道她表哥追求全盘失败。
任告诉他:“你不是我要找的那个人。”
依我看,任思龙根本没有在找。她可有什么时间?
表哥的失恋令我们非常为难。
美眷把他叫到我们家来吃饭,他坐在那里喝拔兰地,一杯又一杯。
我说:“看,我几乎天天与她见面,实在看不出她有什么值得神魂颠倒的地方。”但是我问我自己:是吗?真的吗?
表哥沮丧的说道:“真没想到她那么重视工作。”
“别傻了,”我劝导他,“那只不过是她的借口,她不爱你,你明白吗?”
“我真是不值一文?”他问我。
“看,她不爱你,并不影响你的存在价值,两者之间不发生关系,你这人是怎么了?”我不以为然,“男子汉大丈夫,何患无妻。”
“扬名,我不能使你明白这种感情……我……”
我老实不客气,“你太没种了!”
“扬名!”美眷阻止我,“你不能帮忙就算了!”
“是是。”我唯唯诺诺地退出去。
心中想起那夜里,就在我自己办公室里,她给我一种惊人的震荡感,她那懒洋洋、迷茫、孩子气、感叹的语气。她并不美丽,但是人们会记得她的脸,这是表哥不能忘记她的原因?
表哥那天喝醉了,睡在我们的客厅中。
第二天我大早去开会,上午把工作解决掉,下午坐在那里看剧本。
玛莉进来说:“任小姐想与你说几句话。”
“说什么?”我一惊。
“长篇故事的本子交到她手中,她看不懂方小姐的笔迹,又不能交给别人读,因为是保密的文件,因此要你简单的读一次。”
“那个故事大纲几乎是五千字,我怎么读?”我反问,“我马马虎虎的讲一次是可以的。”
玛莉耸耸肩,“你跟她说吧,她在等。”
我拿起电话,“任小姐?”
“施先生,我等了足足五分钟。”她声音冷冷的。我叹口气,“对不起,任小姐,我现在把故事大纲说一遍,你把它记下来。”
“谢谢你。”
这女人,白天与夜里是两回事。香港与东京是两个人。
“现在开始。王氏企业有三个股东。王氏占最大股。王有三个女儿,但没有儿子……
“大女儿一早脱离家庭,踪迹不明。二女儿在英国剑桥读法律。三女儿嫁了另一股东孙家的大儿子,但是大儿子爱的是王家的大女儿……”
我一直说下去,并不敢问她明不明白。
她一直听着,隔一阵子给我“唔”一声。
等我说完之后,她说:“如果还有细节问题,向谁提出?”她的语气是试探性的。
“你可以问玛莉要方薇的电话号码。”我说。“她是故事大纲的负责人,她会很详细的告诉你。”
“但是,方小姐拒绝接别的部门的电话。”她说道。
“不会吧?”我间。
“她说那是你下的命令。”她提醒我。
“呵?”我一惊,“哦……好,我去取消它吧。”
“太好了,谢谢。”她说。
她并没有马上挂电话,于是我迟疑一下一一
“任小姐。”
“早?”
“我有点私人的事,想跟你说一说。”我还是提了出来。
“请说。”
“日本回来后,你见过我那表哥吗?”我鼓起勇气。
“见过。”她说。
“你不能给他一点机会?”我问。
“对不起,忘了这件事。”我马上收篷。
“不不,我不介意。我跟他说明了,我并不打算嫁他,如果他准备无限期的跟一个女人看戏吃饭,我并不见得会拒绝他的约会,可是在我心目中,他与我的工作比较,永远是工作重要,因此他必需耐心地等待我有空档的时候才能够见他。”
我沉默一下,“他的地位很不重要。”
“是的。”她说:“人们做事总是具比较性的,什么重要先做什么。”
“也许有一日你会为一个男人放弃工作?”我问。
她笑,“人们有时候肯为爱人牺牲生命,这些故事历代都有的,不外是因为在比较之下,当时爱情显得最重要。”
“是的,”我说,“我很明白。”
“我永远不会为他做一个好妻子,相信我,为一个人坐在屋子中煮饭洗衣,需要很多很多的爱。”她停一停,“他误会至深,我们谈得来,不错,但是我不爱他。”
“但是他爱你。”
“我知道。他告诉过我。他很幸运,至少我知道,有些人默默地爱了一生,对方并不知道他的存在。”
“他目前的心情不大对劲。”我说。
“他会痊愈的。”
我沉默一会儿,“谢谢你,任小姐,与你说话是种愉快。”
“谢谢你。”她放下话筒。
林士香进来,拿着一大叠照片,“喂,施,这个女子是谁?”他把照片递上来。
我才一看,就知道是老板与任思龙在开会时拍摄的。
“干什么?”
“这个女人,你看看,我们那个《职业女性》的戏,就需要这样的人材。”
“谁?”
“这个女孩子。”
“她不是女孩子,她是女暴君。”我说。
“是谁?”
“营业部的任思龙。”我说。
“哦,就是她。”林张大了眼睛,“久仰大名。”
“你到别的地方去发掘新星吧,别在老虎头上拍苍蝇。”
“可是你知道我们这次找的是气质加容貌。”
“林,你想想,你这个监制是怎么做的?哈佛商业学校的学生会演电视片集?”
“你别自轻自贱的好不好?”林白我一眼,“莫名其妙,拍电视有什么不好?有女人拍戏拍得做皇妃的呢,没有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是,是。”我点头,“你去试试吧,非碰得一鼻灰回来不可,去!去!”
“你这个人有毛病,”林瞪我,“听说你们都已吵过架了,是不是?”
我不承认也不否认。
“玛莉,替我打个电话过去,说制作部林士香求见。”林说。
我说:“下流。”
制作部与我无关。我可以静观其变。
电话接通了,林到那里鼓起如簧之舌,说了半日,人家只说一个“不”字,他就颓下来。
我给他一个“是不是”的眼色,自己下班回家去。
美眷说:“她又不漂亮,找她拍戏干什么?”
美眷自幼被誉为美丽的女子,她自觉很有资格批评别人的容貌。我看她一眼,不出声。
“你认为她美吗?”美眷问。
我不出声。
“她很能干,很会安排事情,但说到美丽……”
我微笑地接上去,“就比不上施陈美眷了。”
“你在胡说什么?”她笑着白我一眼。
“你的头发现在比较直,”我说,“过一阵子也许更好。”
“你这人真是的,为我烫个头发,闹多久。”
但出乎意料,林士香不晓得再用什么办法,竟说服任思龙客串一集一小时的制作。我非常惊异她竟会有兴趣参加拍摄的工作。
剧本早已通过,为了她,我再重看那个本子。的确非常适合她演,我问林:“剧本是方薇的杰作?”
“是。方薇承认是见过她之后得来的灵感。”
“没有戏剧性,故事较往日的单元剧更薄弱。”我说。
“这样镜头与演员才能尽量发挥。”林说,“你看着好了。”
“任思尤会有时间?”我问。
“她有假,嘿,我林某简直遇到红粉知己。”他得意死了。
“你当心方薇的拳头。”我警告他。
“不怕,公私两明,你要不要来听我们的对白?”
他们开会那日,我在场。
我不相信。我一定要看个明白。
任思龙比谁都可要准时,我与她几乎是同时到达的。
她看到我,笑一下,坐在我对面。
我间:“你喜欢演戏?真没想到。”废话。
“嗯,”她点一下头,“剧本写得很好。”
清晨,她的头发漆黑地垂在白衬衫上面,卷曲得纠缠不清,看着可令人心烦,是怎么烫的头发!
“现在卷发很流行?”我想起的爆炸装。
“我天然卷发,不努力吹直就是这样子。”她答。
“是导演的要求。”林士香在我身后出现。
她回头笑,笑得十分的柔美,牙齿一颗颗雪白,又宽又短,孩子气得竟那么厉害,我没想到她有天然卷发。
我忽然有点生气。她不听我,也不听老周,表兄这么追求她,她睬也不睬,林士香凭什么得到她的青睐?
我把文件夹子翻过来,又翻过去。
“从今天开始,”我说,“请大家准时出席开会。”
“是。”林说,“但是创作组一组人都是天才,你不能期望天才的行为跟平常人一样。”
我说:“是天才还是白痴,我还不能决定。”
林看任思龙一眼,她正把手托着下巴翻剧本。
我很少看到她这么松弛这么正常,像一个士兵退伍,又像个旁观者,悠然之态毕露,换了一个人似的。
他们陆陆续续的到了,我们围着试读对白。任思龙的声音很好,情感把握得恰到好处;领悟力当然比一般演员高得多。
有一两个男演员目不转睛的盯着她,误会她是我们旗下新人,仿佛一收工就打算吊她膀子。br> 林跟我说:“任思龙真是漂亮,你觉得吗?”
“很多人都觉得了,”我说,“你看那两个英俊小生,蚂蚁见到蜜糖似的。”我停一停,“但是我不觉得。”
我们说得很低声。
“她有时代感,”林说,“尖端。”
我看她一眼,她在喝红茶,头侧侧地非常慵懒,头发披在一边,耳上的钻石耳环闪闪生光,她看上去比较年轻得多,因为一直没说话,似乎连女性的温柔也兼有了。
她的耐力似乎无穷无尽,眼睛里带笑意,她好像在说:制作部的节奏慢得这样,简直可以在这里休息。
这不是营业部的任思龙。
小息的时候我跟林说:“真倒霉,她仿佛是来渡假似的,太看轻我们。”
林注视我,“施,你太奇怪,仿佛只有你看不到任思龙的好处。”
“还有老周,”我抗议,“老周的意见与我一样。”
“学老周,社会有什么进步?”林向我眨眼。
中午我们在外面餐厅吃饭,她吃得很多。
没有秘书,没有公事包,没有文件,她终于自由了。
我问:“喜欢演员生涯吗?”
英俊小生甲说:“一定喜欢的,是不是?任小姐?”
英俊小生已抢着递茶点烟,“任小姐,习惯了就好的。”
我气得闭上了嘴巴,用眼角打量甲乙两人,一副软饭相,衬衫三四粒钮扣不扣,裤子宽宽地,高跟皮鞋……真讨厌,呵还有卡地亚表,男用手袋。
林士香问她:“营业部商业气氛太重了,是不是?还是制作部与创作部好。”
任笑笑,“我们的确是活在商业社会中,我很习惯。”
我用手撑着头,老板用到她这样的伙计真是福气,每天二十四小时都记得她在代表营业部。
我叫来了伙计,还没开口,任思龙忽然代我接上去,她说:“云尼拉冰淇淋苏打。”
我几乎跳起来。她怎么晓得?
她在微笑呢,很温和地。
我的心卜卜地跳,我的文件夹子跌在地上。不不,这不是任思龙。我迷惘地低下头。
我的冰淇淋苏打来了。
全世界的编剧与演员都争着与任思龙说话,但是她却讨好我。
我默默啜着苏打。是她替我叫的。
我最心爱的饮料,自五岁起最欢喜的饮料。
我在他们午餐后便回办公室。心神不宁。
玛莉问道:“任小姐怎么会答应拍我们这戏的?”
“我不知道。”
她没有告诉我。
“也许她想玩玩。她今天穿什么衣服?人家说我们电视台最会穿衣服的便是任小姐。”
“谁说的?过分,那个人准是想到营业部谋份差使。”
玛莉笑,“我不管,反正我会等着看那集戏。”
我坐在安乐椅上。她坐过这张椅子。我有种几乎温暖的感觉。
下班开车回家。
美眷问:“这么早?近日来仿佛比较空闲。”
“是。”我伸个懒腰。
“爹爹,陪我下棋。”小宇缠着我说。
“功课做好了?”
“做好了。”
“小宙呢?”
“外婆家。”
“怎么老往外婆家送?”我问。
“外婆寂寞——你老人家怎么了,一辈子不过问家里的事,有空就忽然抽样调查,大发议论,什么意思?”
“对不起。”我赔笑,“对不起。”
“喝什么?”她问。
喝什么?不是一直知道我喝云尼拉冰淇淋苏打吗?
小宇抽棋盘摆出来。
“喝什么?”美眷又问。
“你不知道吗?”我问。
“施先生,你别卖关子,好不好?”美眷不耐烦。
我低声说:“云尼拉冰淇淋苏打照旧。”
“我也要!”小宇叫出来。
美眷回厨房去了。
我想起已婚男人最喜欢说的一句话:我妻子不了解我。
我实在奇怪美眷了解我多少。
她把冰淇淋苏打搁在我与小宇面前。
“别喝太多,就吃饭的。”她说。
她照顾了我们十年,但是她了解我吗?
小宇说:“将军!”
“别乌搅,”我说,“我们还没有开始呢。”
“我买了些新衣服。”美眷说,“你不怪我吧?”
“买得起尽管买,”我说,“天天换一件好了,妻子穿得好是丈夫的面子,丈夫衣着整齐是妻子的功劳,但是老天,你不认为你买得太多?在东京选的那些呢?”
她不理睬我。
我放下棋子走到房间一看,一床都是五颜六色的衣服,只好马上又回到客厅与小宇继续在棋盘上大杀四方。
小宇,我的儿子。生命的延续,多么自私的举止,把他带到世界上来,因此我的生命得到了延续。他们说他像足了我!不大说话,睡前看一会书,喜欢穿白衬衫。
我注视着小宇的脸,太阳棕色皮肤,圆圆的鼻头,他把手撑在下巴上,正在动脑筋要设法吃掉我的车,睫毛垂下来,眼睛清澈,嘴唇薄得几乎透明,儿童都是美貌的,我爱小宇。
他笑了一笑,“爸爸,轮到你。”
我进炮。
小宇的手肘处粘着纱布,不知是什么时候跌伤的。
我关心他太少,知道他太少,我忙着在工作上证明我自己,忽略太多。
“小宇,”我问,“你快乐吗?”
“我?”他睁大了眼睛,“当然,爸爸,表舅舅买了照相机送给我。”
“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说,“我是指……”
“快吃饭了,”美眷说:“谁赢这一盘?”
“爹爹快输啦!”小宇笑道。
美眷笑说:“谁下棋都比你爹爹强,他心不在焉。”
“小宇,功课辛苦吗?”我问。
“不。”他摇摇头。
“与老师跟同学在一起,相处好吗?”我又问道。
“蜜斯王最喜欢我,但是邱志雄捉了蚂蚁塞迸我衣领里。”
“哦。”
“爹爹,将军,你早没棋了。”
“是。”美眷说,“我们收棋子吧。”
小宇把东西收掉,跳跃着走开,他取了脚踏车,要下楼去玩,美眷不放他,说道:“马上要吃饭,你还下去玩得一头汗,干什么?”
我说:“让他去吧,将来他长大,天大的事也不能再使他像今日般快乐。”
美眷白我一眼,“我听不懂你说什么!这是我的儿子,我懂得管教他。”
小宇也并不抗议,乖乖的坐下来。
我很纳闷。人类是这么安于环境,这么乐天知命,很明显地,小宇并不是哪吒。
制作部打一个电话来。
“我们明早举行记者招待会,在老板的游艇上,怎么样?要不要与孩子们乐一乐?”
主意倒是不坏,只是人会太多。
“来吧,游艇有六十多尺,不会很挤。”
“我怕记者,尤其是娱记。”我说。
“你算了吧,星期天孵在家中,做豆芽生意还是鸡蛋生意?”他们笑。
“怎么来?”
“开车到西贡海员会所,等你呵!早上九点半。”
小宇拍手赞成。
美眷说:“我马上让佣人做三文治与沙拉,买多点水果。”
“好。”我说。
可是星期六夜我看书看得很晚。
美眷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她嘀咕,“再这样,我去与小宇睡,受不了。”
第二天我起不来,被小宇拉起床。
“小宙呢?”我问,“索性过继给他外婆了?不姓施改姓陈?发生了什么事?”
“我的天呵,你快换衣服好不好?都在等你呢!”美眷气得什么似的。
我飞车赶到码头,他们已在那里等我。我忙着道歉。
林士香问:“你怎么了?忘了起床?”
记者不多,才两台麻将。
我问老周:“怎么,任思龙没有来吗?我以为她是林的新偶像。”
小王说:“谁请她我就跟她有不共戴天之仇,我们还玩不玩?”他咬着苹果走开。
不知为什么,我倒是想起两句话:过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然而不必替任思龙担心吧,像她那样的女子,她有她的天地,她有她的朋友。请她,她又怎么会有空来呢?
船驶了十五分钟到西贡,海蓝得令人不置信,我带着小字下海。美眷早已在搓麻将。
林游在我身边,我间他:“什么时候与方薇结婚?”
“结婚?呵是的结婚,要对一个女人表示最大的尊敬,还是与她结婚,我们是打算结婚的。”他说。
我让小宇抓住浮泡。我说:“要结快点结。”
他说:“真没想到,等了那么些年,找了那么些日子,她居然便是我身边接近的人,我太快乐了,简直没有时间想到结婚。”他笑。
“你们没有吵过架?”我说,“我是指恋爱期间。”
“没有,一次也没有。真是太出乎意料之外,是不是?”
“唔,”我说:“但是——”
“看!”林忽然说,“看那边的快艇!”
我转头过去。
一艘小小的快艇正咆哮地把一个滑水的女孩子拉上水面,那一刹那,她冉冉自水中升起,如一朵莲花生自水中,不到三秒钟她已经扬洒而去,水花四溅。维纳斯出世。
“美丽!”我说。
林大力拍一下水,“你知道那是谁?”
“谁?”我说,“你又认识?”
“自然,那是任思龙呀!”
我一震,再回头,刚好看见她随快艇兜了一个圈,放掉绳子,缓缓沉入水中,那么天衣无缝,仿佛她来自水,现在又回到水中,无牵无挂。我看得呆住在那里。
林己开始挥手,“思龙!”他喊叫道,“思龙!”
任思龙在水中听到他叫,向他挥挥手,快艇驶过来接她,她攀上去,快艇往这边驶来。
她脱掉救生外套,用手拨头发,“你们在这里?”
“是,”林说,“精彩极了,思龙,在哪儿学的?”
“夏威夷,”她答,“比游泳容易。”
“上我们的船来坐。”
“有吃的吗?”她笑问。
“有,”林士香什么都敢答应,“什么都有。”她看看驾快艇的年轻人,“我还有朋友呢。”
林豪爽的说:“不要紧,通统有份。”
任思龙笑,她为我们介绍。我于是知道快艇的主人是一个医生。他年轻、漂亮、健康,事业又有成就。
看,我早说过,不用担心,我心里不是没有酸味的。她比我们这群人当中无论是谁都更能干。难怪我们那傻表哥要靠边站。她眼里心里都没有他,怎么可能有。
“我一会儿过来。”她说。
“好好。”林忙着应她。
我把小字托上水面,他像小猴子般的爬上游艇。我与林跟着上去,用淡水洗了一把脸,套上外套。
林说:“我现在才明白什么叫‘出水芙蓉’了。”
我说:“芙蓉是什么花?我没见过。”
“用你的想象力,创作部主任。”林笑。
隔一会儿任思龙过来,她在泳衣外头加一件大得不得了的白衬衫,头发缠在头顶。大腿的皮肤是蜜色的。我别转头。她并没有与众人打招呼,小宇是船上惟一的孩子,他把芒果递过去,什思龙与她的医生朋友马上吃了起来。
我在一边瞧着,她全身似乎在发散适才吸收的阳光,水果汁滴在她嘴角,她正在留意听小宇说话呢,这不是营业部的任思龙。不不,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人。
她的眼睛闪闪生光,全神贯注地应付小宇,小宇在对她说什么呢,不少成年男人会妒忌他吧。
我现在明白表哥的意思了。任思龙的美丽不是静态的,把她的脸摄成呆照,她很平凡,但是她的一举一动,甚至是转身弯腰,都有优悠的味道,一种完全属于她自己的风姿,表哥早看穿这点,他的观察力远胜过我。
美眷叫,“扬名,削只苹果给我好吗?”
我把苹果给她,我跟她说:“苹果适合连皮整个吃。”
“真噜嗦。”她笑,“嗳,八万!”
风吹上来,不知道为什么,今年的暑天比往日都凉,风鼓动她宽大衬衫。她用手托着额头笑了,她洗净双手,把果皮扔掉,小宇竟然带着象棋,他向任思龙挑战。任的医生男朋友在一堆陌生人当中落落大方,微笑地观局,任时不时转头跟他说几句话,他是个出色的男人。
我很烦躁,我竟无法使我的眼光离开她。
她还不是那个任思龙,工作如疯子,干劲冲天,一身白衣服的写字楼奴隶。为什么突然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不能明白。
林与方薇形影不离的坐在船头讨论剧本。
其他的演员与工作人员则在甲板晒太阳。
我过去取果汁,回头,任思龙已经不见了。
我问小宇:“那位姐姐呢?”
“任姐姐与她的朋友走啦。”小宇说,“她真是好棋,杀得我片甲不留。爹,我的炮死死守住,她还是突破重围……”
走了。
我茫然坐下来。
美眷拿着纸碟子,盛着蛋糕走过来。
“吃一块好吗?”她坐在我身边。
那一角的麻将声排山倒海地涌过来。
为什么?我扬扬手,为什么在游艇上搓麻将?为什么走到任何地方都是一套?
我想回家。回家睡一觉,忘记今天的事。
美眷推我一下,“你肚子饿不饿?”
我摇摇头,“我想先回去。”我扬声,“林,有没有办法先走?”
美眷笑道:“这疯子,玩得好好地,他一个人先要走,船在海中央,你怎么走得了?临阵退缩,哪有这么如意的事?”
我听得心如刀割。
林说:“施,你怎么了?喂,嫂子,你看他脸上那万念俱灰的表情,好,如果你真的要回去,我叫人开快艇送你到码头。”
美眷说:“让他回去,我才不走。”她笑,“他要闹情绪,是他活该,我带着小宇再玩一会儿。”
林笑说:“他也不是闹情绪,他八成是闹肚子。”
结果我一个人回家。
小宙由外婆处领回来,正在缓缓学走路,见到我,给我一个大微笑,然后小心翼翼地一步步摸索地向我走来。
我非常心酸。我不是一个好爸爸。一星期见小宙多少次?我对这孩子应该有歉意。
我伸出双手,小宙仍然镇静地走过来,躲入我怀中。这婴儿使我想起花生漫画中的拉纳斯。
我们父子拥抱很久。我轻声问,“孩子,你喜欢有个英文名字叫拉纳斯吗?”
他在那里说他独有的婴儿语言,身上有庄生扉子粉的味道。
佣人问:“先生,在家吃饭?”
“是,下碗面就行了。”
小宙的小手扑扑地打着我的手背。
佣人笑,“小宙,来,别烦爹爹。”
小宙说:“爹爹,爹爹。”
女佣说:“哎,一开口就叫爹,下一个恐怕还是生男孩子呢,你爹爹一直想要个女儿。”
她把小宙抱走。
吃面当儿我茫然想,这个家庭到底是如何建立起来的呢?我与美眷恋爱成婚,名正言顺的生下子女,经过十年,我们有这个小小的家。可是要拆散的话,简直不费吹灰之力。什么?
我在想什么?
太劳累了,我要休息一下。
午睡醒来,客厅中一片吵闹声。
美眷坐在梳妆台前用冷霜洗脸,一边嘀咕,“晒得老黑,难看死了。”
我胡涂的问道:“什么意思?怎么有那么多人?”
“林士香他们呀,在咱们家吃冷面。”
“怎么有麻将声?”我问。
“表姨他们来搓麻将。”
“呵。”
“表哥也在,出去招呼招呼。”美眷催促道。
“呵。”
“你怎么没精打采的?太辛苦是吗?”美眷问。
“不不。”我揉揉眼睛,独自走到书房去。
表哥坐在写字台面前,看到我转过头来。
“梦长君不知?”他问。
我呆呆的坐在他对面。“要我去招呼亲戚朋友,你知道我是不行的。”我说。
“你总不能躲一辈子吧?”他问。
这种话常常触动我心境。
美眷进来找东西,东翻西掏。
“你找什么?”我问。
“我记得有好几副扑克牌在这里。”
“这是我放剧本的抽屉!”
“你这书房,八百年也不用一次,”美眷笑,“干脆开次家庭革命会议,改作麻将房算了。”
我跳起来,“你说什么?”
美眷向表兄眨眨眼,“你看他,刺激得那样儿!”
她取到扑克牌施施然而去。
气得我。
“美眷始终是个孩子。”表哥说。
我说:“自从我娶她那日起,她就没有长大过!”
表哥默然一会,说:“这是一个很强大的控诉。”
我说:“你说不是吗?你看看她那个样儿!”
“当初你爱上她,也不过因为她那个样儿。”
“但是社会成熟了,她身边的人成熟了……”我住了嘴,“麻将房!”
“最近你心思格外不宁。”他看我一眼。
“是的。”我说,“天气太热,事情太多太忙,或许我已经老了,受不住刺激。”
“什么刺激?”
我反问道:“我不明你指什么。”
“任思龙的刺激?”
我“霍”地转了身,“你说什么?”
“任思龙。”表哥的声音像毒蛇般嘶哑。
我默然,“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不明白?你与任思龙之间的矛盾与冲突?”表哥说。
我愕然,“我与任思龙?”
他缓缓的点头。
我异常的不安。“你疯了,你自己心目中的女神不一定是别人的喜爱,你太念念不忘这个女人。”
“是我,还是你,还是我们?”
我勉强的笑,说:“表哥,你喝了两杯来是不是?”
客厅中的客人在轰然大笑。
他点点头,“或者我是喝过酒来,你既然不愿意提,就永远沉在你心底好了。记得你是有家庭的人。”
他站起来走出去,关上门。
书房里一片黑暗,一盆茉莉在放出香味,神秘的幽静的,我有种中蛊的感觉。
天忽然下雨了。
一连好几天都是雨天,地上被洗得干干净净,几乎没长出青苔来。
下班时候分外难叫车,福士进了车行。
傍晚时分都是满座的计程车。我站在街角过了半小时的迎送生涯。
一辆白色的雪铁龙戴安飞啸地经过我身边,忽然又倒回来。
车窗是深墨绿色的,瞧不见司机。
车门却被打开,是任思龙。呵她那张脸。
她白腻中而带青的皮肤已晒得微褐,紫色的眼影。
雨哗啦哗啦落下来。
她并没有开口邀我上车,但是打开的车门,眼睛中的色彩,我觉得这是许仙与伞的故事。断桥下一个下雨的日子,一个穿白衣的女子,书生找到了他的怨孽。
后面等得不耐烦的车子按起喇叭,我连忙上车。
任思龙熟练地把车子转一个大弯,朝我家驶去,她似乎知道我住在哪一头。
我说:“在落阳。”
她点点头。
书生的毛病是想得太多,做得太少。
有时候也说得太多。
“戏拍完没有?”
“还没有,外景下雨,改日子,不过快了。”
“你有那么长的假?”
“没法子,一边上班一边拍。”
“没想到你有这么大的兴趣。”
“我看到以前接触不到的东西。”
我觉得很吃力,这是我要说的话吗?恐怕不是吧。
清一清喉咙,我问:“吃晚饭没有?”
“没有。”
“你一个人住?谁做饭?”话题比较像样了。
“随便吃什么,有时候一个人出去吃。”任思龙的声音很平淡。。
“父母呢?”
“在美国。”
“我记得你滑水滑得极好。”我说,“印象深刻得很。”
“好?不会吧?”她说,“马马虎虎,我那个剧集里有一场滑水,所以加紧练一练。”
车子在我家楼下停好,我问:“如果我请你上楼与我们一起吃晚饭,你会赏面吗?”
她笑起来,“我才在想,今晚这一顿怎么解决,现在可有完美结局了。”
我说:“欢迎欢迎。”自觉声音十分空洞。
“你怎么没开车?”她问我。
“车子让美眷撞了——前面一辆大货车,她跟得太贴,煞车来不及避,车头灯全部毁掉。”
“很危险。”
“是。”
我按铃。
带女客回家,要先按铃,尤其是未经事前通知的女客。
美眷亲自来开门,看见任思龙,她很意外但亲切,这是美眷的好处,她虽然把她的客人当我的朋友,家中高朋满座,但是我的客人她也一样欢迎,招呼得舒服熨帖。她是个好太太。
“今天我们吃烧鸭粥。”美眷说,“思龙你不介意吧?再炒点面如何?”
任思龙说:“可以,什么都可以,别客气。”
美眷笑,“我一向觉得思龙好招呼。”
“办公的时候,我很坏的。”任思龙微笑。
“老板有福了。”美眷说,“真服你们,下了班还能一直不忘工作,这样做下去,难保不精神崩溃。”
小宙安排与女佣一齐吃粥。小宇捧着棋盘,一定要与任思龙再分高下。
我叹口气:“小宇,这姊姊没有空,你别老缠住人家。”
任思龙说:“我不是姊姊,我是阿姨。”
我到厨房去拿红酒的时候,美眷低声问我:“思龙是怎么来的?”
“她开车送我回来,我邀她上来晚饭,原来是虚情假意,没想到她居然答应了。”我说。
“像她这样的人,还怕没地方可去吗?”
“我不知道,或者她决定今天要过一个静静的夜晚。”
美眷吐吐舌头。
我们家的莱似乎很对她的胃口,她吃了相当多的。
美眷说:“思龙,几时我到你家去坐,有没有这样的机会,我想你们这种时髦人,家也不过是回去睡觉的地方,是不是?”
“那也不然,我时时在家招呼朋友。”她说。
我忽然想到那些年轻的医生、建筑师,他们有空在她家中喝酒聊天?
美眷说出我的心声,“思龙,你的生活充满色彩,没有一天的颜色相同,而我们,”她看我一眼,“我们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可难得有什么日子是值得纪念的。”
任思龙沉默一会儿。
她说:“但是你们有孩子的生日、结婚纪念日、父亲节、过年、端午、双方父母的约会,是不是?我的生活是一片苍白,如那种雾夜,茫茫无踪,一片白,施展到永恒。”
“思龙!”美眷笑说,“你好参加创作组了,你的生活好算是苍白!”
我却很是震撼。她有什么理由要说谎?
任思龙笑:“坦白的告诉你,我所以这样尽力工作,不外是为了打发时间。在我的年纪,总不能再抱着头等那些男人打电话来约会我吧?太靠不住。”
美眷像是听到最好的笑话,笑得翻倒。
任也跟着笑,她用一只手拿着酒杯,另一只手撑着后颈,秀发散下来,闪着乌亮的光。她实在是一个美丽的女子呢,但是她的笑声中毫无欢乐的意味。她的眼睛只在文件桌前才有灵魂。
美眷说:“但是思龙,我还是要上你家去,怎么,伯父母好客吗?”
任思龙止了笑脸,“我父母不在香港,我一个人住。”
“当然!”美眷说,“像你这么摩登的人,怎么会跟老人家一起住,我怎会没想到。”
看这两个女人渐渐熟悉,真是最奇怪的事,她们居然有对话,距离渐渐拉拢,交换着双方认为是新奇的生活经验。
任思龙是流动的,如一片水。
柔情如水。
我几乎要拍案而起,水的美态。
然而我惯性地控制自己。我坐着动也不动。
美眷问:“思龙,赚好多钱是怎样的感觉?当人们追着你叫‘任经理’,你是否高兴?”美眷兴奋地,“告诉我?”
“很无聊。”任思龙答,“当然你看过那部叫《转折点》的电影,不是一部好电影,你看过就会明白。”
美眷说:“我没有时间看电影。”她解释,“家事忙。”
胡说,美眷,胡说!你总有时间搓麻将的。我笑了。
美眷朝我瞪一眼,“你笑什么?扬名你就是永远这么傻里傻气的!”
我还是笑,侧转了头。
任思龙叹一口气,说:“你不看电影,可以推说家事忙,但没有人会原谅我,因为我没有家庭。告诉我,孩子们叫你妈妈,丈夫称赞你的时候,感觉如何?”
“思龙,”美眷愕然,“你疯了?你要知道,香港这上下只有一个任思龙,像我这般的家庭主妇恐怕有六十万个。”
“但是你快乐。”任思龙问,“你的确是快乐的,是不是?”
美眷想一想:“是的,我很快乐。”
呵美眷。我忽然高兴起来。还有什么赞美比这个好呢?十年的婚姻生活之后,我的妻子在人前承认她是快乐的。
“思龙,难道你不快乐吗?”美眷问。
汪思龙苦笑,“你还是问我宇宙的奥秘吧,也许还比较容易解答点。”美眷摇摇头,“我不懂得,思龙你说话像扬名,很简单的问题到了你们嘴里马上变得复杂起来,我听不懂。”
“你很年轻就结婚吧?”思龙问。
“十八岁。”美眷并没有忸怩,“中学还没有毕业,我不是读书的材料,初三留过级,英文如今不能说,想起来很惭愧,年纪轻轻,不思上进。”但是美眷声音中并没有愧意。
思龙说,“大学生有什么用?你问问施扬名,他手下有多少大学生?每人派三千块,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叫他们写是给他们面子,叫他们站着死,他们不敢坐着死。”
美眷问:“真的吗?扬名,真的吗?”
“人的命运跟学识无关。”任思龙放下酒杯,结束这一次谈话。
美眷还有尾声,“但是思龙小姐,你是不同的……”
“人有什么不同?老板叫我圆,我可不敢扁,他叫我长,我不敢短一一我明天还得吃饭。”
我的生活何尝不是如此,我们每个人不都如此。
“我要走了。”任思龙伸个懒腰,“时间差不多,谢谢你们的粥,美味!”
“你自己开车回去?当心。”美眷说。这是她,自己撞了车叫别人驾驶小心。
“没问题,我开车有十年经验。”她依在我们家大门。
思龙与美眷站在一起,强烈的对比,异样的和谐。
“星期六下午我不开会,你能够来吗?”她问美眷,“我会做谢露茜蛋糕,带小宇来,我与他下棋。”
“好,”美眷很爽气地,“我来,这个星期六。
“我会再与你联络。”任思龙向我摆摆手,走了。
美眷合上门,笑说:“这任思龙,她不是走路,她是操兵。”
隔了很久,美眷又说:“她从来不穿高跟鞋,你注意到没有?”
这倒没有。
后来做了一夜梦,都看见任思龙白色裙裤翻动的样子。
我神经衰弱。
在任何彩色的外表下,我看到苍白、蝴蝶、宝丽莱相机、任思龙。
星期六她开车来接走美眷与小宇。
他们坐了整个下午,回来碰巧我下班,福士终于修好了。我把林士香也带回家吃点心。
美眷像是很服帖任思龙。
她惊异地说:“她那屋子是那么特别,一切都是白色的。白肥皂、白毛巾、白地毯、白色家具、白色无花的墙纸,整个屋子除了白就是透明玻璃与水晶,我不明白。”我环顾我们的家。“当然你不会明白,你买一盏灯,连灯泡都要选红黄蓝三色,瞧这客厅,有多少颜色。”
美眷说:“大概对她来说是适合的,我从没有见她穿白色以外的衣服。那张床——”
床。
“那张床像医院中的床。”
“如何?”
“白色、铜柱,枕头上只有细细一条花边,睡衣也是白的,真受不了,为什么?”
“我不知道。”
“小宇倒是很喜欢,他们吃蛋糕,蛋糕是惟一有热量有实质的东西,然后下棋。”
林士香说:“我倒想去睡睡那张床。”他眨眨
美眷瞪眼:“我告诉方薇去,男人就是这点贱,嘴巴上讨点便宜也是好的。”
小宇告诉我,“那阿姨的家真是美丽——”他拉长了声音,像做梦似的,“窗一直到地下,一面墙那么大,一格一格,可以看到海。”真有趣,孩子也有陶醉的时候。
我问美眷,“看到海吗?”有点奇怪。
“是的,是那一面没有景色的海,海水滔滔,什么也没有,很乏味。”
林士香先觉得诡异,“那才好,向着灯光干吗?咱们又不是印制风景哺士卡的。可是她屋子向哪里呢?”
“她住在石澳。”
林士香更惊异,看我一眼,“美眷,你不早说。”
“我早先也不知道!住那种地方,车来车往要一个小时,我才不喜欢。”我说。
林上香兴奋地问:“是不是像《茱莉亚》那种屋子?”
“不!”美眷说。她看过《茱莉亚》,我与她去的。
“有多不同?”林问。
“看,”美眷疲了,说,“一屋子有什么好说的?”
“阿姨的屋子很干净。”小宇说,“墙上有一幅画,上面写着英文字‘依露逊’,我问:阿姨,那是你的英文名字吗?她说不,她说:‘生命如依露逊。’”
我说:“幻觉。生命如幻觉。”
“美丽。”林说。
美眷说:“你们那套片子都拍完了,你没去过她家?”
“没有。”
“谢露茜蛋糕好吃吗?”我问道。
“很好。”美眷说。
小宇跳上跳下,嘴里说:“生命如依露逊。”
“你想不想去她家?”林问我道。
“她不会叫我去的。”我说,“我们是死敌。”
林说:“我太好奇,我想去。”
“美眷,墙上还有什么?”我扬声。
“真无聊!我不记得!”
小宇说:“我知道,还有‘惆怅旧欢如梦’瘦金体字。”
林问:“你这小灵精,你怎么知道?”
“阿姨说给我听的,我们说了很久话,因为下棋我输给她,很不高兴,她要说好话哄我。”
美眷骂孩子,“功课你又不记得这么熟!”
小宇拿起滑板下楼去。
美眷说:“本未表哥有希望追到她的。”
“那不过是你的看法。”我说。
林说:“我们转转话题吧。”
在星期一,任思龙又变了魔鬼。
制作部创作部营业部一起开会。
老周说,“我们需要一个驱魔人。”
任在会上吼叫:“我们能把这个片集卖出去才怪,女主角像卢昂回来的美术学生?瞧她那样子,有气质还是有青春?是选角上的错误!她比较更像新蒲岗放工出来的,看!我们到底想骗什么人?观众与广告商都不会上当,我们打算骗自己?”
老板听了这番话跳脚,非要换角不可。
任火上添油,“——头上斜顶巴黎帽,假睫毛,廉价T恤,胸前印一行字:哈佛大学。我服了你们,法国回来的留学生就得这个样子?哪一国发明的?香江电视国?”
老周说:“以后开会,干脆叫‘任思龙演讲会’。”
我对她损人的技巧五体投地。
任思龙发起疯来谁也不敢驳嘴。
所有的人散掉之后我没有走,我静静看住她。
她收拾桌面的文件,然后坐下来。
“这次不是你的错。”她说,“剧本写得很好,是制作部的无知。”
我说:“或者石硖尾的收视率会很好也说不定。”
“你几时会把电视观众的水准提高一点?”她的怒火又升上来,“你几时会说:我要大学生天天坐在电视前?”
“看,在香港,中上人家是不留意电视剧发展的。”
“你可以改变这种畸型现象。”
“我们并没有只手翻天覆地的能力,思龙,你几时会停止这种斗争呢?”
“懦夫!”她骂我,转头走,所有的文件撞跌在地上。
她说:“SH一一”蹲下来拾。
我并没有帮她。
我只是说:“思龙,你是个美丽的女人,看!独特的脸,玲珑的身材,具思想的脑袋,但是每次开会你带来暴风雨的感觉,为什么你把自己变成一个女魔王?为什么?”
她站起来,看着我。
“不要如此看我,我并不怕你,我只是觉得有同情你的必要,你为什么要以反派的姿态出现?”我问,“你大跳大叫之后是否觉得快乐?”
她坐下来,“我对你们厌倦至死,一点系统都没有!”
“这是不公平的,我说很少有机构的系统好过香江电视剧作组。”
“但是在营业部一一”
我冷静地说:“你还是不需要这么刻薄。”
“我有工作要完成!”
我摇头,“你可以采用较为温和的手法。”我说,“不论男女都不应该如此暴戾,幸亏你是女人——所以男女永远无法平等,对外吃亏的永远是我们男人。”
“你不能将我与你的妻子比较,我有生活要维持,我非得坚持这种态度不可!”
我摇头,“思龙,你不该把对生活的厌倦发泄在同事身上。”
她一呆,很气,脸色大变,她说,“如果我需要心理医生,我会去请教专家,这是我的作风,你不必干涉。”
“OK,”我摆摆手,“OK。”
她转过头来,“猪猡一一”她低声说。
“粗口有没有?要不要问候我母亲?”我问。
她马上察觉到,脸又涨红,索性坐下来,半晌做不得声,她把我当作什么人?骂我?
我既然好气又好笑,“任思龙,”我说,“你的脸色变得又快又精彩,像霓虹招牌。”
她吸进一口气,缓缓地说:“你们都恨我。”
“其实并不。嘴巴是这么说,如果有一天你离开,大家都会觉得很寂寞。”
“你们不恨我?”
“嗳,”我笑着想一想,“开头有一点点。”
“你们应该恨我。”
“为什么?你喜欢被恨?”我反问,”是不是那种‘如果你不爱我,至少恨我’逻辑?”
她微笑。
“看,笑容是多么好看,为什么不多笑?为什么一直吵?”
任思龙叹口气,收拾东西,“真的要走了。”
“你刚才叫我什么?”我问。
“施先生。”
“不,你叫我猪猡。”
“不可能,”她冷着脸说,“你听错。”
我叹气,“女人,女人是天生的撒谎者。”
“再见。”
“再见,任思龙。”
“你叫我什么?”
“任思龙。”
她点点头,离去。
任思龙。
当我念小学的时候,我习惯那样叫同学,连名带姓地,状若陌生,实则有种说不出的亲昵。
我开车回家,在斜坡上,我看见她站在那里等车。
她靠着路牌,心不在焉,雨纷纷落下,风很大,把她的白裙吹得无处不在,上衣湿了一半,她好像并不在乎。
任何男人都会把车子停下来的吧。
我停车。我其实并不想说话,但是我害怕,像是静默会带来不可思议的恶果。
我装上一个笑脸,我大声问:“你的雪铁龙呢?”
“拿去修。”她说,一边坐进我的车。
“这个故事是教训人,”我笑道,“起码要买两部车才够用,你是回家去?”
“你送我到计程车站好了。”
“我知道你住石澳。”我说,“别担心,我会送你到家,而且如果途中你不想说话,千万别挖空心思找话题。”
“谢谢。”
于是她三缄其口,像是说话会出卖她。
车子经隧道,我付出五元,她用手撑着头,天凉,没开冷气,车窗摇下一半,她迎着风雨。
静寂中我把车开得飞快,前面玻璃上洒满水珠,灯光之下都是繁星。我感觉怪异,竞与她单独同车,真想不到,我们一直是敌人,如果没有美眷,我们可能一直争吵下去。
车子到郊外,有濡湿植物的气味,炽热的郁积,热带风情,身边的女郎几乎困着了。
任思龙看上去很松弛,而我却越来越紧张。
我问:“到了吗?”
“放心,只有一条路,不会走错。”她答,“再下去一点。”声音二万分的镇静。
这个女人,我只在很有限的时间看见她不安、尴尬、动情,她把自己训练得如一座冰山。
我看她一眼,她的眼睛漆黑铮亮。
我咽一口口水。“一个人住那么远,太不方便,刚才散会,你为什么不托人送一程?计程车决不肯走这么远。”
“我不爱求人。”
“骄傲。”
她不响。
我以为她没听见,所以不反驳,于是乘胜追击——“有一天你要为这骄傲付出代价。”
她开口道:“我现在就在付还。”
“什么?”我吓一跳。
她长长太息。
我不再开口。说话又会出卖我心中的秘密。
“前面三棵影树,转弯就是了。”
我把车急转弯,再驶三分钟,她说:“往下步行三分钟就到,在这里停车好了。”
我把车子在停车场停好,熄火。
她诧异,“你可以原车回去。”她提醒我。
“不,我送你下小路,”我说。
“不要紧,我们这里都养狗,并排有三间屋子,两家是洋人,我自己下去得了。”她推拒我。
“不,我陪你下去。”我坚持。
“看,不要紧就是不要紧,我天天都这样走的。”
“我不管,今天我送你回来,非陪你下去不可,我的责任如此。”我说。
“牛。”于是牛陪她走下去。
那是一排三幢美丽的洋房。单层,斜顶,白黑两色,下面就是沙滩。听到海浪打沙滩——“沙——沙——”
我呆住。我说:“这甚至不是香港!”
任思龙不出声,黑暗中我都觉得她是美丽的。
她用锁匙把门打开。“晚安。”她说。
当然我没希望她请我进去坐,但是她也不必马上说“再见”。忽然我想到她拒绝我送她下小路,也是为了想赶快叫我走,不禁又气起来。
她这人真是不可救药,怕我会对她无礼?
我本来要叫她小心点,也觉得多余费事,我也说:“晚安。”反正她太懂得保护自己。
然后转头就走。
我并没有回头,不知为什么,心中像是塞着一团东西,气得几乎哽咽。
走到停车场,并没有进车子,我到这个时候才回头望,她屋子的灯已经亮起来,极大的窗门,可以看得见客厅里的情形,连窗帘都没有,白色的细木框围住一方一方玻璃,晚上把这些玻璃离敲碎便可以进去把她扼死……施扬名!我悚然心惊,你想杀死谁?任思龙?
我毕竟是恨她的,不论装得多么大方,不论我告诉自己一千次:原谅她。我恨她。
我开动引擎,车子在死寂中发动像飞机般嘈吵,转个弯,我匆匆驶出石澳。
我永远不会再回来。
永
不
回
来。
发誓。
那个星期六我早回家,带了一大叠剧本预备“审阅”。
你知道,会写的人便写,不会写的人审阅。写得不好的人迟早升审阅,写得好的人一辈子写下去。
我的牢骚甚多。社会已经对我太好,午夜梦回连我自己都承认这一点,看,身居要职,受着高薪。妻子爱我,儿子敬我,还有什么不满?
可是社会对任思龙更加上佳,因此我老觉得她看不起我。OK,她看不起我好了,我不能够讨好全世界的人!
美眷说:“你一个人呆呆的坐在书房里干什么?”
“给我一杯云尼拉冰淇淋苏打。”
“是,主人。”
“孩子们呢?”
“在楼下玩,主人。”
我看美眷一眼,她笑嘻嘻地坐下来,像是有话跟我说。
美眷真是单纯可爱。天下怎么会有两个这样的极端,美眷是1+1,任思龙是Pi’Pftan平方∮ti平方(1十2k )。
“美眷,你有话要说?请说。”
“主人,”她笑得贼兮兮,“我有事请求你。”
“什么事?”我双眼看天花板。
“主人,我做了一锅竹笋烧猪肉,请你带去给任思龙。”
“什么?”
“给任思龙,她喜欢这个菜,”美眷向我挤挤眼,“若要不瘦与不俗,天天竹笋烧猪肉,思龙说的。”
“任思龙说的?苏东坡说的!”我说。
“无论谁说的,你得把这锅食物拿到石澳去!”
“她不会在家的。”我说。
“她在家,你去好了。”美眷说,“我没有空,要不我自己开车去。”
“你自己开车去!”我问:“为什么不?”
“拜托你好不好?”
“不行!我情愿死也不去任思龙那里!”我咬牙切齿的说。
“你又发神经了!”美眷说,“你不去!你不去我先打穿你的头!”
“你在发神经,你与任思龙要结拜做姊妹,你们俩到庙里烧香叩头去,与我有什么关系?别把我拉进水里去。”
“扬名,这几个月来,你变了很多,”美眷咬牙切齿地说,“事情变得你是你,我是我,我们还是夫妻不是?我偏偏要你为我做这件事。”
“你会后悔的!”我跳起来。
“你做不做?”美眷问。
我闭上嘴巴。
“扬名,你听我说,我发觉我们的方针错误,我们不应对任思龙时时提着表哥,我们应该比较含蓄,对她表示温情,等她欠下我们人情,那时候一一”美眷拍一下手,“嘿!”
我没她那么好气,“我的天!还在为娘家的人努力。”
“你去一趟,好不好?”
“你与我一起去。”我说。
“思龙又不是老虎。”
“你与我一起去。”
“好好好——”她说,“可是我约了表姨搓牌,怎么办?”
“我非去不可?任思龙今天拿不到这锅猪肉会饿死是不是?”
“你只要说一个字或是两个字?去抑是不去?”美眷不知是哪里未的怒气,脸色铁青。
我说:“我不去!”
“好!我们把这件事宣布结束。”
“美眷!”
她怒气冲冲地进厨房,把门大力关上。
我叹口气。
做驼鸟也许快乐点,它们可以把头伸进沙里。
我想哭。
美眷把一个沙锅搁在我面前,头也不回的走去房间。
我说:“你不必这样,我这就去!”
我站起来,拿起这锅竹笋烧猪肉便出门。
天晓得,为了任思龙与我吵架。
我上车,把沙锅放在安全的地方,然后恨恨的开车。
我怎么能告诉美眷,我的确是不敢去。
是我怕任思龙,我怕她不是因为她是老虎,我怕她是因为,我想是因为,是因为,我想……我叹气。
我驶入石澳。才发的誓说死也不来了。
我希望任思龙不在家。她常常工作超时,或是约会去了。
我会把沙锅放在她门口,然后走开。
希望她不在家。
但是她在家。
我大力按铃,她来开门。她的门外有一层纱门。朦朦地她站在纱门后。
她的头发散下来,漆黑的,穿一件露肩膀的袍子,腰中束一条带子,松松的,风吹下去,现出她暖昧的身形,她仿佛在午睡。
我说:“美眷叫我送这锅食物来。”
她说:“请进来。”
她推开纱门。
我不该进屋子,但是每一次她的态度稍微好一点,我就屈服了。
不要紧,我告诉自己,不到三分钟她就会故态复萌,然后我可以大吵一顿,于心无愧的离去。
“是苏东坡的那锅。”我说。
“谢谢美眷。”
屋子里一片白色,窗外是沙滩与海,因是星期六下午,都是嬉水的人群,玻璃几上一只水晶大瓶,瓶里一大束姜花,蝴蝶型的白花散着妖冶的香味。最最冶艳的颜色是白,你永远不知道纯情底下是什么,引人遐思。
我坐下来。
她坐我对面。
我打量她白色客厅。
惆怅旧欢如梦。
谁是她的旧欢?数得清?无数个?
生命是幻觉。
任思龙,告诉我你心里想什么。
姜花的香味排山倒海似的压过来,我呼吸几乎有点困难,濡湿阴凉的海滩空气。我当然要怪空气,怪香味,否则如何解释这种震撼感。
我一直听到“喃喃”的低微声,原来屋角放着一缸银色的鲤鱼,屋外刚有只白色的鸽子飞过,LAPALOMABLANA,是中国的聊斋与毕加索的西班牙。
我叹口气,太多令我不明白的事。
坐在我对面的任思龙一句话也不说,却又像说过一千句话。
我站起来,“我要走了。”
“喝杯饮料才走。”
她站起来到厨房去。
她的厨房没有油烟。这是可以肯定的。
我扬声:“我要走了。”
她匆匆转出来,手里拿着高高窄窄的杯子,是云尼拉冰淇淋苏打。
我张大嘴,看着她,我如五雷轰顶般惊异。
她记得,她居然记得。
我心酸地取过杯子,用吸管吸一口。冰淇淋苏打又甜又香又清凉,我一口气就喝光了。
“谢谢你。”
她点点头。
“我现在真要走了。”我回头就跑。
转头看她站在纱门之后,我并不该回头看,当然我不怕变成盅柱,但是我不该回头看。
到家。美眷与表婶正在搓麻将,那阵牌声第一次给我安全感,我混乱地倒在沙发上,小宙走过来,脏脏的手不住在我脸上摸索,咭咭的笑,我把他紧紧地搂在胸前,他吓哭了。
美眷走出来,“咦,你回来啦,小宙,你这个傻瓜,哭什么?爹爹抱你有什么好哭的?有什么事就哭,长这么大了一句话都不会说。”
她抱起小宙。小宙看着我,住了哭。
我说:“叫爹爹,争口气,叫爹爹。”
但是他没有叫,笑起来,把脸藏在他妈妈的后面。
我叹口气。小宇走过来,“爹爹,我有话跟你说。”
美眷问:“扬名,你怎么了?不舒服?东西送到没有?”
我看她一眼。“送到了。”
“你还在气?”美眷笑,“我是故意的,你总是不肯为我做一点点事。”
小宇说:“爹爹,我有话跟你说。”
美眷说:“冰箱里有圣安娜蛋糕,饿就吃一点。”
小宇说:“实在没有那阿姨做的蛋糕好吃。”
“你想说什么?”我问小宇。
“我想买一辆脚踏车。”他说,“妈妈叫我问爹爹。”
“没有地方可以踏呢。”我说,“你想想是不是。”
“但是小宙要什么有什么。”他不乐意。
“小宙连话都不会说,你别把题目岔开去,无理取闹。”
他蹬蹬的跑开,翘着嘴,倒挂着眉毛。
做人永远不会快乐,永远不会满足,看小宇便知道。
我蒙着脸睡觉,和衣倒在沙发上。开头听到吆喝声、尖叫、欢笑,后来觉得热,发了一身汗,然后有人替我开了客厅冷气,我又冷得缩成一团。
我没有做梦,我只是不明白何以任思龙会记得我喜欢云尼拉冰淇淋苏打,除非她故意要记住。
她故意要记住。
醒来的时候,比没入睡时更疲倦。
美眷在收拾东西,书房成了赌房,一屋子的烟,点心碗盏、杯子、零食包纸、小孩子玩具,一天一地。
美眷问:“睡醒了?”
我呆呆的坐着。
雪白的花,雪白的鸽子。惆怅旧欢如梦,冰淇淋苏打。
“一一你听见我说吗?”美眷问。
“没有。”
“扬名,你是怎么了?”她瞪着我。
“美眷,让我静一静。”
“好。”
过了几日,我听见美眷与她妈妈说起我。
“扬名工作太辛苦,有点神经衰弱。”
我没有神经衰弱,我只是静不下来。
我到任思龙的写字楼坐下。
开门见山,我说:“任思龙,我很疲倦。”
“为了什么?”她问我。
“疲倦伪装。”我说。
任思龙垂低眼睛。
我坐下来,很冷静的说:“我从来没有恨过你,我一直都爱你,因为不能爱你,所以只好恨你。”
任思龙抬起头来,忽然大笑,哈哈哈前仰后合,用手撑着头,腰也直不起来,她说:“这……这简直跟创作组方薇写的故事大纲一样!”
我看着她,异样的镇静。
笑完之后她用手掩着脸,隔了很久很久,她问:“你下一步打算做什么?”
“我不知道。”我看着窗外,“离婚,或许离了婚来追求你,然后你可以拒绝我。”
“拒绝你?”她轻声问,“早在你知道我之前,我已认识你。”
我的心疾跳。
我们静默地对坐良久,像是十余岁孩子初次约会,互相找不到词句诉说衷情。
我哭了一会儿。是因为事情次序调错了,时间与我开一个大玩笑,结婚十年之后才找到一个真正喜欢的女人,相处十年的女人只是代替品。
是因为两个女人都是最无辜的,我没有长期寂寞地等候任思龙出现,我那十年并没有虚度,我与美眷成立家庭,生下小宇小宙。
我抬起头来,任思龙坐在大办公桌后面,眼睛里再也没有智慧,只有绝望,这一次无论我陷得有多苦,她也同样的水深火热。
我把手伸出去放在她肩膀上。
“我是男人,我知道我应怎样做。”
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我离开她的办公室。
回到家中,小宇推着一辆脚踏车出来给我看,不是没有耀武扬威的神气。
他说,“表舅舅买的。”
这是典型陈美眷家属作风。为了要显示他们的豪爽作风,却丝毫不理会这是别家孩子的教养问题。
小宇看到我的脸色不好看,他加了一句:“邱志雄也有一辆GHOPPER,前后避震,三个排档。”
我说:“我不管邱志雄是否开劳斯莱斯,住花园洋房,施小宇,你没有骑脚踏车的地方,驶出马路去非常危险,请你把车子退回去。”
小宇听着听着,嘴巴一扁,哭起来。
美眷说:“如果你太无聊,为什么不看剧本?孩子们好好的,要不就见不到你这个爸爸,要不就挨骂,你索性把我们三口子连带脚踏车一起送返陈宅算了。”
“美眷,我有话跟你说。”
“说什么?来个下马威,说起来容易点是不是?”美眷脾气也很躁,“你给的那两本张爱玲翻也没翻过,你说的话我没听懂一一怎么样,你是不是嫌我们?”
“我有话说。”
“我也有话说!”她坐下来,“小宇,你进房去,你放心,升了级,脚踏车是表舅舅奖给你的礼物,谁也不能干涉。”
“你这样子说话,我还做父亲不做?”我高声。
“好,你要面子,给你面子,小宇,过来请你爸爸大发慈悲,准你保留脚踏车!”
“你拿孩子开什么玩笑?”我铁青了脸。
“你拿我们开玩笑才真!”她跳起来,“你总是看我不入眼,我的头发我的衣着我的知识,现在连孩子们的玩具也干涉起来!”
小宇听见父母为他吵架,早躲起来,影子也没有了。
我问美眷,“你怎么了?你怎么干跪跟我吵了起来?”
美眷苦恼地捧着头,“扬名,我心很烦。”
“烦什么?”我问。
“扬名,我们又有了第三个孩子。”她抬起头,把这消息告诉我。
我站起来,“什么?”我的心裂成一片片。
“对不起,扬名。”她说,“我没有服食药丸。”
“我一直以为一一”
“你看我脸上的雀斑!全是药丸的副作用,所以我停了服用。”美眷说。
“你应该跟我商量。”我说,“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
“才停了大半个月……”
我伤心又绝望,“美眷——”
“你想怎么做?我们不是天主教徒,孩子可以不要,你看,我们的屋子住不下,佣人管不了那么多,真是的。”
她说话的态度如此轻率,使我陡生怒意。
“美眷,你在说的是一个生命。”
“不生下来就不是生命。”她很简单的说,“所以最后决定在你,你一直喜欢孩子。”
我不响,一头的冷汗。
“这可能是一个女孩子,你一直想要一个女儿。”
十五年后亭亭玉立的女孩子,会得依偎在我身边叫爹爹的女儿。是,我一直想一个女儿,中年男人最大的骄傲便是如花如玉的女儿。
而如今,我不得不放弃她,为了自私的理由,为了我个人的不快乐。
美眷说:“我烦了很久,扬名,你说吧。”
我说,“美眷,我有话跟你说。”
美眷像是有第六感觉。“什么?”她惊觉起来,“是什么?”
“美眷。”我沉着的说:“我不瞒你,你要坚强起来,接受现实,美眷,我们不能有这个孩子。”
“行,我明白。”
“美眷,因为我要跟你离婚。”
她抬起头来,“什么?”
“美眷,你听仔细了,”我再说一遍:“我们要离婚。”
“我不明白。”她抬起头,“扬名,你说什么笑?”
“你听到了?”我问。
“自然听到。”
“我不是开玩笑。”我说。
渐渐她明白了。一层灰色笼罩了她的脸,她迟疑地,不置信地问:“为什么?”
“我不再爱你,”我低下头说。
“我做错事?错在什么地方?”
“你什么也没有错,错在我,我一直以为我爱你,事实上不是那一回事,美眷,你一定发觉在这十年内我不过在尽做丈夫的天职,美眷,这一切是我的错。”
“这……这不是真的!”她惊呼,“扬名,你胡说,你一直爱我,扬名,”她哭起来,“几个月前我们才结婚十周年,扬名!”她睁大眼睛,拉着我的手,全身颤抖像一片风中的落叶。
“美眷——”我难过的说,“我真是从来没有爱过你。”
“不,你不可以这么说。”她歇斯底里,“扬名,你爱过我的!”
“那时候我以为那是爱情,”我的眼泪落下来,“可是并不是这样,美眷,现在爱情真正发生了,我才知道以前不过是幻觉,求你原谅我。”
“原谅你?”她梦呓的声音。
小宇忽然从房间哭着奔出来。“爹爹,爹爹,我不要脚踏车了,我不要了!你们不要吵架!”
我拉住他,父子抱头痛哭。
美眷说:“我不离!我不离婚!天下没有这么不公平的事,你发觉你错了,可以从头再来过,我呢?”她把小宇自我怀中拉出来,指着小宇说:“孩子呢?”
小宇哭得震天动地。
“对不起。”
“她是谁?她是谁?”美眷尖着嗓子。
我站起来,走到书房,把自己锁在里面。
小宇渐渐不哭了,外边静寂下来。我知道美眷把她自己关在房中。这对一个怀孕的女人是不好的,我走到她那里,坐在床沿,把手放在她肩背……
美眷把头转过来,全身都是汗,头发黏在她脸上。
美眷呜咽说:“扬名,告诉我这只是一个噩梦,一切可以从头开始,我马上看张爱玲,我去学英文,从此我不搓麻将,求你看孩子面上。”
“美眷,不要说这种话,不是你的错。”我心如刀割。
“扬名,你一向对我这么好,我真没想到你会说这种话,扬名,为什么呢?这不是真的!这么些年了,扬名……”
“美眷,你一定要接受这个事实,我要离开你。”
她摇着头,哭。
我坐在她一边忧伤。一个家,建设一个家要十年,拆毁它只要一句话。
哭了很久,她坐起来,到浴间去洗一把脸,出来的时候脸色很苍白,她看着我,像看一个陌生人。
我说:“美眷,一切都是你的,屋子车子、现款一一”
“她是谁?”
我迟疑一下,“任思龙。”
“谁?”美眷问,“任思龙?不!不是她。”
“我爱上了她,不是她的错。”我说。
“不可能,”美眷说,“思龙不会抢别人的丈夫,不可能!”
“抢别人的丈夫只不过世俗的讲法,实际上不过是两人相爱,而我碰巧是别人的丈夫。”我说,“美眷,我对住你是一具行尸走肉,我们徒然痛苦,事实上我现在也痛苦。”
“她爱你吗?”
“我还不知道。有妻子的人不配问别的女人这种问题,是以我要离婚。”
“那么说来,你实在非常爱她。”美眷忽然镇静下来。
“是,我认为如此。”
“你觉得一切牺牲是值得的?”
“是的。”
“你有没有想过,如此任性对我们不公平?”她责问。
“有,想了五个月。我连跟她说话也不敢,然后实在没有办法,只有向你摊牌。”
“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美眷又落泪。
我神经质地冷笑。“是在我们庆祝十周年之后的一天,我根本不知道已经发生了,我太忙着叫自己恨她,因为我不能够爱她。”
“如果你与我离婚去追求她,会使你快乐?”
“我不知道,我不可能快乐,心中想着你与两个孩子,我会内疚。”
“三个孩子。”
我心痛如绞,“美眷,我们不能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我改变了主意,我会把孩子生下来。”
“你如果惩罚我,不要难为孩子。”我恳求,“这是不公平的。”
“公平?你跟我说公平?我求你会听吗?”她伤心且愤怒。
“孩子是无辜的。”我说。
“难道我却罪有应得?”
“破碎的家庭对孩子们一一”
“难道我要对这个家庭的破裂负责?”她看进我的脑壳里去,“你己打算离婚去追求你的爱情,你不必理会这个孩子。”
“美眷,你不明白一一”
“是,我是不明白,”她镇静的说,“我不明白很多事,我连中学都没念好,我永远戴塑胶耳环,穿不协调的衣裳,我不懂事,我拿不出去,但是你娶我那一日,我难道不是这样?我并没有骗J你。”
“你自十八岁起,就没有长大过进步过!”
“还有什么罪名?我想我不必再听下去,我已知道判刑,我也求过情,我现在就走。”
“你到哪里去?”我求她,“美眷,你不必走。”
“我不见得会饿死。我带孩子一齐走。”
“美眷一一”
“他们也是我的孩子。”她站起来走出房门。
我真未料到她有这么坚决,她拖着小宇,佣人抱着小宙,四人下楼去。
我呆若木鸡地坐在客厅中,小宇哭叫,“爹爹,我不要脚踏车了……”
他的脚踏车搁在客厅中。
本是晚饭时候。
才三日,全体亲友轰动,是美眷宣布出去的。
我不能要求美眷成熟与冷静地处理这件事,她是明显的被害者,她没有理由放弃博取同情的权利。
在这几天内我并没有见到任思龙。
林士香在我办公室内对我控诉。
“你这蠢材,一辈子没有过女人,只有我相信你连碰都没碰过任思龙,人家以为你早搭上了她。”
我沉默。
“你与老婆离婚是为了她?这也不是离婚的时候,你现在未必追得到任,这边老婆先走掉了,这是啥子算盘?”
“这样做比较公道点。”
“你以为美眷会原谅你,你以为任思龙容易做人?她昨天辞了职。”林士香手舞足蹈,“好事之徒又热闹了,传说任思龙要到KTV去,又传说外头有洋行要请她,她总是有办法的。”
“为什么你们人人都觉得她是有办法的?”我苦笑,“看她的外表?她寂寞的时候,甚至不能搓麻将渡日。”
“但是她那些男朋友全部是医师律师——”
我反问:“于事何补?事实是她还没有嫁出去,她还是天天上班靠一份薪养活自己,林士香,张爱玲说的:男朋友多有什么用?一不能结婚,二不能赡养。你怎么也变得这么俗气。”
林冷笑,“你打算打救白雪公主?穿白的人往往距离纯洁很远。你以为她这几十年是怎么过的?做尼姑?OK,我知道她样子美,但是长久打算,老婆是老婆,外边的女人是另外一回事,怎么可能玩上了身!”
我没有玩任思龙,我连手也没有碰过她,但是没有人会相信,林士香也不相信,没有男人会笨得尝不到甜头就喊离婚的。
“不过她辞了职,你就不必辞了。”林士香说,“扬名,你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林士香笑,“我劝你安抚施陈美眷,否则她招待记者,或是写篇自白书到明报周刊,你吃不消兜着走!”
我说:“林士香,请你滚出我的办公室。”
他走了。
美眷的表哥来找我说话。
他在我的客厅中抽烟。慢慢吸进一口,慢慢呼出去。
客厅乱得惊人,我叫玛莉替我找钟点工人,下午才来上工。
我等表哥开口。
他终于按熄了烟,一切像电视剧的节奏,他说:“如果我追不到任思龙,你也不会追到。”
“我只是爱她。”我说,“我与你的分别是,你一心一意只想把她追到手,而我没有,我之所以要离婚,是因为有妻儿的男人没有资格爱别人。”
“好伟大!”他讽刺的说,“不愧为爱的真谛!”
“我不怪你不相信,”我说,“连我自己也不相信,这一切都像做梦。”
“只不过你做的是春秋美梦,美眷做的却是噩梦!”
“你只是妒忌,因为我有勇气追求理想,而你没有。你只肯用茶余饭后的时间来谈恋爱。”
“你确然不同,”表哥说,“拜伦说过,爱情对女人才是生命的全部。你是男人,你不觉得自己有点可笑?”
“在你眼中或许,但是各人对生活的要求是不一样的,你是来劝我呢?还是来耻笑我?”
“我佩服你。”表哥说,“这到底是愚昧呢,还是大智大勇?”
“让我一个人想仔细吧。”我说。
“你瘦了很多。”他说,“扬名,你要当心自己。”
“是。”我不是不知道他的好意。
“美眷的父母要见你。”他说,“明天上午十时。”
“我会去。你放心。”
“我当然放心,我有什么不放心的?”表哥笑一笑,“扬名,你太愚蠢了。”他长长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现在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浪漫的傻子。”
我站起来送客。
表哥走后,钟点女工来了,我给她钱,叫她去买点食物罐头。牛奶汽水。
我说:“买点花,不论什么。”想一想,“再买一只花瓶。颜色素点的。”很久没插花了。
女佣点点头,下楼。
我躲在书房中改剧本,看很久,都不能集中精神,女佣敲门进来说:“先生,收拾好了。”
“你走吧。”我说。看看钟,已是黄昏。
她把茶拿进来。然后离去。
我踱出客厅,可不是,什么都收拾过了,清清爽爽,茶几放着一只奶白色瓶子,里面插着一大把姜花。姜花,女佣买了这种花。
忽然之间,我想到那日任思龙家中的姜花,思念之情无以复加,不能控制。
我冲出家门口,开车往石澳驶去,那条路难走得很,飞驰过一个弯又一个弯,终于来到她的家,我用力敲门,她不在家,走到屋子面前的大玻璃张望,客厅中一片沉静,那只孤独的鸽子在我头顶飞翔。看仔细了,雪雪白,不带一根杂毛。
我回到屋门前去坐着,等一等吧,她的车子在停车场,她一定没有走远。
刚在这么想,她回来了。拿着潜水衣与眼镜,全身湿,美发垂在胸前。见到她我有一种痛苦的快乐。我不能忘记我付出的代价。
“任思龙,”我说,“我来看你。”
她的神色如常,她的喜怒哀乐并不能真正的看到。
“你没有看门上的字条?”她问。
“哪里?”
她随手撕下递给我。一张小小白纸上面写着:“我去游泳,请稍候。”
任思龙打开门,一边说:“我知道你总是要来的,而且一定不会先打电话,你就是那种人,所以留个字条。”
我听出她的话里的意思,所以喉咙中像是塞了一团东西,说不出话来。
我静静的在她阴凉的客厅中坐下。
她看着我,目光是炙热的。
我们对坐很长的一段时间,她的目光融化我的心。
我问:“多久了?你晓得我有多久了?”
她没有回答。
我听到那些鲤鱼浮在水面,嗒嗒吸气的声音。
屋子里这么静这么暗,我除了她的目光什么也没看到。
我说,“我在办离婚。明天去签字分居。”
她很留意地在听,我知道她是在听,但是她什么也不说。
我说:“也许只是为了我自己。”
她抬起眼。
“我愿意做这个千古罪人。”我说,“我不会连累你。”
我想我的话已经说完了。
我站起来,“要发生的事已经发生了,思龙,我不能控制自己。”
我开门,走到门外,沙滩上的热风马上扑上来,我开车回市区,一路上都是这样的风,我想出一身汗,没有开车子冷气。
家中的电话铃不住地响着。
我接过,是我的岳母岳父。
岳母的声音是颤抖的、愤怒的,“扬名,你给我马上过来!”
“我们约好明天。”
“明天!你还敢与我说这些!我们要你现在马上来!”
岳父抢过电话,“施扬名,你给我马上滚出来,否则我放把火将你烧出来!”
我呆了一呆。“是,我马上来。”
我没料到他们俩的声音这么大。
我只好又马上出门赶过去。
到了岳父岳母家,我知道毛病出在什么地方。
美眷根本没有把我们之间的事正式跟父母提出过,两位老人家以为我们在耍花枪。
岳父跳脚:“好!好!我女儿犯了什么错,你把她轰回娘家,要跟她离婚?”他吼叫。
“你今天才知道?”我奇问。
岳父一巴掌掴了过来。我脸上火辣辣地着了一记。
岳母把他拖开,“你怎么打人来了?”她抱怨,“有什么话好好说,你把他打得僵掉了,不好说话,他不能回心转意。”
岳父像放出笼子的狮子,大吼大跳,岳母无法把他按住,他一向又有心脏病,我不禁为他担心起来。
“你的血压……”我含糊地说。
这时表哥自房中走出来,做好做歹地劝住我岳父。
我问:“美眷与孩子呢?叫我来干什么?”
“美眷在房间里!”岳母说。
“孩子们呢?”我问。
“孩子们到公园玩去了。”岳母说,“这样子小,不怕对小宙小宇有影响?”
我可没吵,吵的是他们。
叫美眷来向他们摊牌也许是不对的。她难以启齿,也不好交代,一人做事一人当,还是由我来说。
岳父质问:“美眷刚才说你约她明天到律师处签字分居?”
“是。”
“签字分居等于以前的休妻,你知道吗?”
“是。”
(林冲娘子抓住林冲的枷锁,在充军途中哭诉:你为何把我休了?)
“我女儿做错什么?十年来为你养儿育女!她做错什么你要与她离婚?”
“她什么也没有做错。”我说,“这不是错的问题,我不想找借口,我承认我已不再爱她。”
“不再爱她?现在已经来不及了,你不爱她,也不能与她离婚。”岳母说,“婚姻大事岂容反悔!”
“不离婚美眷会更痛苦,因为我真的不再爱她。”我诚恳的说,“所以一一”
“你这畜牲!”岳父拍着桌子,咬牙切齿。
我静默下来,不再解释,越说得多越显得我轻佻,他们无论如何不会原谅。
岳母问:“你坚持要离婚?扬名,为什么?为什么?”
我不再出声。
表哥,我们可爱的表哥,又再适当的出现主持大局。
他说:“表姑,不用再跟扬名多说,他已决定离婚,我想他不会改变主意了。”
岳父说:“好!好得很,当年还是我挑的女婿!”
岳母掩脸痛哭。
美眷苍白地在门口出现,她说:“施扬名,我希望你已得到满足,一整间屋子的人为你痛苦难过,你的虚荣感应该得到满足。”
我看着美眷。
我还有什么好说的,我己是他们眼中的胜利者,如果可以杀人的话,他们肯定会把我杀掉,这不是说话的时候,我静静看着美眷,她像是在一夜间长大,她学会思想,她看到命运的安排。
“扬名,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岳母说。
我低下头。“对不起,美眷。”
“你这个自私贪婪的人。”岳母叹气。
“是,我是。”
“好,扬名,我成全你,我们明天在律师处见面。”美眷说。
“谢谢你,美眷。”我不敢抬头看她。
“孩子们一一”美眷一张脸煞白。
“随便你,跟我也许比较好。”我说。
“让小宇跟你吧。”她说,“他大了,没那么麻烦。”
“可是这一个孩子一一”我说。
“这一个我决定把他生下来。”她很固执。
“但是,美眷,吃亏的始终是你。”
“我已经够吃亏了,我不介意。”美眷肯定的说。
她的父母静静的看着她,不出声。
女佣带着小宇与小宙回来,小宇看见,并不肯走过来,他离远疑惑地看着我。
“小宇,你愿意跟爹回去吗?”美眷问他。
他很仔细的把我打量一番,然后问:“妈妈呢?”
我说:“妈妈不回去。”
“小宙呢?”小宇问。
“小宙也不回去。”
“为什么?”他理直气壮地问。
“爹爹慢慢会告诉你,如果你跟着爹爹,那么现在就走。”
小宇很懂事,他看美眷一眼,几乎是像大人一般的缜密,考虑良久,他答:“爹爹,我跟你回去,但是你要带我来看小宙与妈妈。”
“一定,小宇。”
小字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没有任何人阻止我把他带走,当夜小宇在我亲自指导下做功课。
小宇自己洗澡上床。他很沉默,没有再要求任何东西,连脚踏车也不提。
我坐在灯下良久。无疑我爱小宇,但是我爱任思龙更多,我还是决定离婚。
在律师楼办分居手续非常简单,就跟注册结婚一般容易。
我比美眷早到,美眷由她表哥陪着来到。
签好字我们就分手走开。我没敢回头看。
我一直没有说任何一句话,看得出美眷恨极我了。
我匆匆的回去上班。连玛莉都不像以前那样尊重我了,她处处给我看白眼。
“玛莉,请不要如此对我。”我无可奈何地警告她。
玛莉说:“男人就是这么下流吗?”她丝毫不给我面子。说完之后用圆圆的眼睛看着我,“你这件事,施先生,影响我的生活,我会对婚姻起恐惧。”
我才想说话,林士香已经冲进来坐下。
“你办了离婚,你真的做了!”他说。
玛莉“哼”一声。
我说:“你们都不原谅我,我知道,但事不临到自己头上是不能说的。”
林士香说:“任思龙是一个迷人的女子,毫无疑问。我很明白你,扬名。”
我看他一眼,闷钝地坐下。
那一天的工作自然是解决了,下班我去接小宇放学,小宇在图书馆中等我。
“饿吗?”
他点点头。
我拉起他的手,“在做功课吗?”
他又点点头。
“今天晚上我们吃什么?”他问。
“我做意大利面给你吃。”我看看手表,“女佣人也许还在。叫她去买水果。”
“爹爹,我想吃猪排。”
“明天做。”我说。
到家是思龙来开门的,我吓一跳,呆呆的看着她。
她很冷静。“我来的时候女佣还没走,我有空,替你们做了吉列猪排。”
小宇并没有欢呼,他疑惑地看思龙一眼,明净孩子的眼睛洞悉一切,他回到自己房间,放下书包,拿出功课。
我问:“小宇,你不是想吃猪排吗?阿姨替你做了,你该怎么说?”
“谢谢。”他冷冷的说。
“小宇,你不要与阿姨下棋吗?”
“不要。”
“小宇一一”
“我要做功课。”他一本正经的说。
思龙倚在门口,闻言取过手袋与外套。
“我走了。”她说,“食物在厨房。明天我再来。”
“谢谢你。”我说。
“不用客气。”她看看小宇,再看看我。
我替她开门,“思龙一一”
她用食指放在我的嘴上。“嘘。”
我呆呆的看着她。她说:“明天见。”转身走了。
我关好门,小宇站在我背后。
小字的声音冷酷得比大人还厉害,如一个未日来审判世人的天使。
“她是谁?她来做什么?”
“小宇,你认识她,那个棋艺高超的阿姨。”
“我认识她。”他无情的说。
“小宇,请你合作一点。”我恳求,“她是爹爹的朋友。”
“爹爹的朋友,不是我的朋友,”他说。
饭后我带他到公园散步。
我们走了很长一条路。小宇很沉默。
以前我老嫌他们不长大,现在他们在一夜之间成熟,而我却变了尴尬的青苹果。
“小宇,以后思龙阿姨会常来我们家。”
小宇头也不抬,“为什么?”
“因为她要来照顾我们。”
“我们为什么要她照顾?妈妈照顾我们不是很好吗?”
“妈妈现在不与我们住。”
“为什么?”他看到我的灵魂里去。
“爹爹与妈妈分开了。”我说,“我们会离婚。”
“是因为妈妈做错事?我看到妈妈哭。”
“妈妈没有错,是爹爹错。”我说,“但是爹爹不得不这样做。”
“我不喜欢这阿姨来我们家。”小宇很诚实。
“她会对你很好。”
“我不喜欢她。”
“以前她与你下棋的时候,你很喜欢她。”我提醒他。
他顾左右而言他。“我想小宙。”他说。
“你以前好几天都不看小宙一眼。”我说。
“妈妈说我会有一个妹妹,”他问,“叫什么名字?”
“爹爹还没有想到。”我说。
“妈妈说叫小寂,她会很寂寞。”小宇冷静地告诉我。
我至为震惊,说不出话来。
隔了很久,月亮都升了上来,我问小宇,“假使爹爹再结婚,你会高兴吗?”
“如果再与妈妈结婚,我会,如果不是妈妈,我不会。”小宇说。
我说:“不会是妈妈。”
“那么我不会高兴。”他非常的不悦,一顿乱踢,泥土飞扬。然后好好的瞪我一眼。
服侍小宇并不是容易的事,他三顿饭吃的东西非常挑剔。校服要熨,皮鞋得擦得雪亮,收拾书包不可漏掉课本,练习要做对,准时交出去。每天带冷开水与零用上学。
开头时我很不习惯,思龙帮忙很多,她到底是女人。
在这一段期间我与思尤并没有言语,在屋子碰见,不过是交换一个眼色,大家的心理负担太重,犯罪感太浓,并没有想到享受。
机会是有的,譬如说有个下雨大,小宇淋得浑身湿回来,不肯换衣服,坐在电视机前吃冰淇淋看卡通。
我恳求他半日,他不肯妥协。
我说:“小宇,现在爹爹只可以做两件事,一是把你送回外公外婆家,等你换了衣服再说,要不就把你打一顿,直到你服帖,两个都不是好方法。”
小宇还是什么都不做。
电话铃响了,他抢着去接。
通常在这个时候,美眷会打电话给他。他听了三秒钟,放下话筒说:“那个女人找你。”他的声音还是冷冷的。
“小宇,你——”我叹口气,接过电话。
思龙在那边苦涩的说:“我知道,别责怪孩子一一有没有事要我过来?”
“有,我想见你。”我说。
思龙静一会儿,“好,我马上来。”
我放下电话,看着小宇,到今天我才知道孩子们是多么的固执残忍。哪吒的故事不再动人,而是一个可怕的事实——父母把孩子养下来,无论发生什么事,必需负责到底,孩子们并没有要求被生下来,因此他们永远占着上风,开头就是父母的错。
我没有再叫小宇换衣服。倒是他自己看完卡通,跑去淋浴,已经来不及了,连打好几个喷嚏,也没做功课,匆匆的上床睡觉。
小宇说:“爹爹,晚饭叫我,我要吃汉堡包。”我讽刺地说:“是,遵命。”
思龙没多久就到达,买了一大堆水果杂物,还有我惯用的肥皂与剃须水。
我在厨房做汉堡包。
“工作如何?”她问我。
“老样子,”我说,“忙来忙去不过如此。”
她不做声,把青瓜切成扇状,夹入汉堡包中。
“我辞职了。”她说。
“我知道,”我说,“对不起。”
“与你有什么关系?你何必道歉。”她说。
“我倒情愿这是为了我的缘故,真的。”我说道。
她笑一笑。
我把汉堡包大口大口的咬进嘴里,她做好云尼拉冰淇淋苏打给我。
她说:“一个喜欢吃云尼拉冰淇淋苏打的男人。”
我只好笑一笑。
她说:“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我告诉自己,如果我有一个这样的丈夫,真会像太阳照进生命里一般的光彩。”
我惊愕地张大嘴,看着她,不相信耳朵。
“你把家人照顾得这样好,妻子儿女都这么愉快,有这么样的一家之主,一切都不用愁。”
“这是在说我吗?多么讽刺。”我用手抱住了头。
思龙说下去,“回到家中,我告诉自己,各人的命运是两样的,但是我羡慕美眷,她是受眷顾受保护的一个,而我,注定要做战士,永远不能休息。”
“你——羡慕她?”我不相信。我一直以为她看不起美眷。
“是的。当一切工作堆在眼前要解决的时候,你能不羡慕少奶奶们吗?做人家太太再难,到底不必天天九点正向老板报到,迟三分钟被上司道:‘午安’。”
小宇在这个时候摸了起床,老实不客气的坐在我们当中,倒了牛奶,吃起晚餐。
小宇仿佛知道思龙在说什么,他白我一眼,说道:“我妈妈是最最美丽,最最好,最最爱我的。”
思龙苦笑,低头说:“是呀,我拟的营业计划公认是全城最好的,但是可有什么用呢?儿子会称赞妈妈,文件会吗?我根本应在二十年前结婚生子,好好的照顾家庭。”她站起来,“我走了。”
“思龙。”我叫住她。
她转过头来。
我困惑的说:“思龙,我发觉我刚刚才正式认识你。”
她笑一笑,“有点失望是不是?”她停一停,“我并不是什么女暴君、女强人、女强盗、自大狂。”
“开车当心。”我说。
她点点头。去了。
小宇把汉堡包吃完,他说:“她想来代替妈妈的位置?”
我说:“我对于你的粗鲁无礼十分失望。”
他说:“妈妈明天下午来接我放学,我希望那女人不要来。”
我说:“你以前相当喜欢这个阿姨的。”
小宇答:“以前是以前,以前妈妈还住在这里。”
现在跟小宇说话非常困难,不再是一种乐趣。
第二天美眷带着小宙来看小宇,美眷瘦很多。比较沉默,头发用一条橡筋扎起来,穿一条西装裤,一件宽身衬衫。
看见我,她只是说:“小宇拉肚子,怎么没跟他去看医生?”
“我不知道——小宇,你怎么不说?”我问。
小宇答:“爹爹根本没有空。”他一点不肯服输。
美眷说:“小宇,你不是要见弟弟,跟弟弟说话吗?还不去?”美眷把两个小孩引开。
我们变得单独相处,两人相对无言。
隔很久,我问:“好吗?”
美眷的声调跟小宇的完全一样:“不好。”
“对不起。”我只好那么说。
“我想也不全关你的事,”美眷忽然说,“我也要负责任,扬名,你说得很对,我没有进步过,虽然我要为家庭做很多事,空余的时候还是有的,我应该做些比较有意思的事,但是我整年累月忙着搓麻将,这是我的不是。而且我不是不知道你最恨别人打牌。”
“不不,”我说,“问题出在我这里,你不必挑自己的错,即使你不打牌,我还是要这么做的——不见得所有搓麻将的太太部离婚。”
美眷不明所以的看着我。她不响。
我也不能再说话。
她又开口:“至少我应该投你所好。”
“没关系了,美眷,一切己成过去,我们不要谈过去的事。”我说,“我们说将来吧。”
“将来?我还有什么将来?”她质问。
尽管我们两个人的意见太不相同,但是说话还是方便得很,夫妻十年,到底不一样。
她说下去,“将来我就是拿赡养费过日,把孩子们带大。你不能告诉我这年头还有男人愿意娶一个带着三个孩子的弃妇吧?”
我只好让她发泄下去,低头看自己的皮鞋。
“我希望你对孩子们有个好解释。”美眷说。
我说:“我不是一个好父亲,好丈夫。”
“我明白。”美眷说,“但是对任思龙来说,你一定是个好情人,这是可以肯定的,你看,你为她牺牲了多少,连带又拖多少人下水,连妈妈现在想起来还哭一场,她抱怨没有把女儿的八字生好。”美眷看我一眼,“任思龙是强人,强人影响别人的生活,弱者被别人影响,任思龙——”她闭上嘴巴,不肯再说下下去。
“美眷——”
她向我笑一笑,很多苦涩,很多无奈。“别说了,我都麻木了,反正日子都是要过的。”她扬扬手,一派心灰意冷的样子。
小宇拖着小宙出来。“妈妈,你与爹爹都不再笑了。”
美眷说道:“你爹爹会再笑的,你放心,小宇。”
我说:“美眷,不要在孩子面前说这种话。”
“算了吧,扬名,你那套家教,还是留着教自己吧。”
我取过外套,“你们好好的玩,我出去走一走。”
我转头,看到美眷本来单纯眼光中的怨毒。
我不是没有害怕的。
我在街头打电话把林士香找出来。他还想左推右搪,被我大喝一声,终于出来喝啤酒。
“方薇叫我疏远你。”他说。
“为什么,”我瞪大眼睛,“我做她的上司若干年,难道还试图强奸过她不成?疏远我?”
林仔细地看牢我。“依我们看,美眷并没有什么毛病,你不能说不爱一个人就要跟她离婚,毁掉她一生是很残忍的,扬名,回头是岸。公司里的事排山倒海,你还有什么时间与精神来恋爱?都中年人了,看两个儿子份上,忘记这件事。我知道任思龙是二十七寸彩色电视机,好好,就算陈美券是残旧黑白粤语片吧,可是你也不能这么做,任思龙不属我们,我们庙小,容不了那么大的观音。”
我反问:“这叫作苦口婆心?”
“是。”
“谢谢你。”我说,“你喝完这杯啤酒可以走了。”
他瞪我一眼,把杯中的啤酒一饮而尽,离开。
我开车子去找思龙。
进石澳的路比往日长而弯曲。风吹着一路的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我发觉夜里的风已经有凉意了,我感慨的想,如果任思龙永远没有在敝公司出现,我的日子是怎么样的日子?
车子一直驶到那条小路的尽头,我步行到她的屋子门口。
她坐在门前,手中拿一把扇子。坐着一张摇椅,有一下没一下的摇着,看见我的出现,一怔。
绿色的纱门角落放着一个无线电,女歌手正唱着一首动人的歌。
“因为我容易,因为我容易一一”
任思龙抬头看着我。一样的眼睛,现在充满温柔。
我抬起她的手,把脸埋入她手中,把头枕在她膝上。
我的姿势做得这么自然,仿佛在梦中己演习过多次,我摸索她的脸,我把她拥在怀中,小心翼翼地,因为得来太辛苦,因为我没料到她还会在我生命中出现,带一点意外之喜与太多的悲哀。
我们并没有发生关系。
我想好好地恋爱,恢复到很久之前,刚从大学出来,热情澎湃,世界是美好的——即使有缺憾也可以改变它。
当我习惯做罪人之后,一切似乎又上了轨道。
美眷星期六来看小宇,星期日带着小宇去看小宙。
周日我上班,落班往石澳赶。小宇由女佣照顾,我们父子俩见面便是冷嘲热讽,小宇的刻薄不下他的棋艺。
思龙在彭臣广告公司找到工作,也不是不忙的,中午有时候我们也吃一顿饭。
我像发疟疾一般的心情,一下冷一下热。
美眷的沉默寡言,她腹中的孩子,我知道她已经当我死了,故此坚持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就当是遗腹子,纪念我与她的关系,我们曾经相识过。
见到思龙,我那痛苦的喜悦,发现她对中文的熟稔,一边做香橙苏芙里一边告诉我韦庄实在是时代曲鼻祖。坐在石澳的夜沙滩,看远处渔火一点点燃起。以后都没有麻将声与表婶表哥进进出出,我把新剧的大纲从头到尾告诉她,谁不愿意在中年的时候逃避一下残酷的现实。我到底也过了一段好日子。
奇迹般,思龙上班时与下了班是两个人。
我问她:“思龙,那时候你的唇枪舌箭——是同一个人吗?”
“我也要生存的。”她微笑。
“哼!”我尚不能忘恨。
“让我婉转地说吧:我懂得如何保护我自己。”任思龙说。
“简直把我们都要踩死了呢。”我抗议。
“但是我只有我自己,”她悲哀地看着我,“我只有自己与一双手,与其让别人踩死我,不如我踩死别人。你不会明白与谅解吧,也许你不了解我这种女人,因为你所熟悉的女人是受保护受荫庇的。”
“但是你看起来是如此强壮……”
我说不下去。
一个女人是一个女人。尚卢哥达早在十五年前便拍过一部这样的电影。
思龙是我看电影的好伴,我们俩买了套票看中国电影,举足投手都有共鸣,散场时吃三文治与红酒,讨论戏的内容,转而说及旧时中国女性的命运,涉及今天的女人。
思龙一手撩着头发,另一手拿着酒杯,把酒当水一样的喝下去,她的风姿是独一无二的。
她说:“如今做女人有选择了,我看不出有什么好处,要不做弃妇,要不做淫妇,都是很危险的。”她忽然之间笑,“现在我就是个人人得而诛之的淫妇。”笑谈开怀自然而转得无可奈何。
我说:“我应该等你的,我不应该这么早结婚。”
她看着我,“你是聪明人,看见好的换一个,做男人就有这好处。”
我的脸沉一下。我问:“你讽刺我?”
“我有吗?我以为我在说实话呢。”她凝视我说。
“思龙,你真是。”我拉起她的手腕做要咬她状。
“我不是洋娃娃。”她缩回手,“我是忠心的朋友。自古男人最恨这种女人。做愚昧的妻子又还值得原谅一点。”
“你把每件事情看得太透彻。”我说,“告诉我,在你的水晶球中,我们是否有美好的将来,能否儿孙满堂?”
隔了很久,她说:“你已经有足够的孩子,生命并不是如此愉快的事。”
思龙提醒了我。经过我手而降的生命已经太多。
小宇那英文小学三年级的程度已经使我招架无力。晚上,我回家如果他还没睡,他就会责问:
“你又去见那女人了吗?”
“妈妈打过电话来,如果那女人明天不来这里,她会来。”
“那女人如果要嫁你,你会答应吗?”
那女人长那女人短。
思龙打电话来,有一次跟小宇说:“我是‘那女人’,找你爹爹。”
因此我很反感。
思龙问:“我应该自称什么?阿姨?姐姐?”
一接触到现实,思龙也就是个女人。
她自己没有孩子,把孩子当大人。小宇难得有机会得到如此的抬举与尊敬,把全副精神来对付她,功课一落千丈。
考试拿出来科科不及格,满堂红,前所未有,我以前根本没有考虑到这样的隐忧。
美眷把我召到陈家开会,我们三人锁在房中讨论这个问题。
美眷问:“小宇,你功课这样子,我把你皮都剥下来!连留级都没位子,要做试读生,你别以为现在不大见到妈妈就可以作反,我一样揍你!”
小宇眨眨睛眼,看着他母亲,无动于衷。
我只觉得心痛。
“爹爹没看我做功课,爹爹从来不回家。”小宇说。
“小宇。”我说,“你为什么这样说?功课是你自己的事。”
美眷马上帮儿子,“他只是个孩子,你怎么可能叫他照顾自己?我把他放在你那里,你总得帮帮眼吧,你怎么连孩子的功课也不理。”
我说:“那时候在家,他的功课也没人理。”
“怎么没人理?我难道不看着他的功课?”美眷拍案而起。“你以为我真的除了吃就是睡?”
“你不要跟我吵好不好?现在我们谈论孩子的功课。”
“孩子什么都知道,你不必再忌讳!”美眷大声说,“你别再扮演伪君子了。”
伪君子。我看小宇,想知道孩子晓得点什么,小宇正在微笑。这狡桧的孩子,他得到逃避责任的机会,以后什么都可以怪责父母:因为家庭有重大变故,所以他不能做一个正常的好孩子。
我完全明白。
我说:“我会去请补习老师,我有分寸,小宇,下一次考试我不允许你还有这种情形发生,现在跟我走。”
“小宇留在这里,”美眷说,“我会看着他做功课。”
“这里天天搓麻将,你以为麻将台旁会出状元?”我反问。
“你别干涉我的生活方式,反正我搓麻将的时候小宇是科科及格的!”
“美眷,我们不要吵架好不好?”
“我连吵架的权利也没有?”美眷眼睛里尽是怨恨,”我没有权利追回这个家庭里花出去的心血,我连发言的资格也没有了?”
我呆呆的看着她。“我只是不想给孩子听到太多。”
美眷叹口气,“好,我不吵,再多的也牺牲掉了,还为这个吵什么?反正我什么也没有干好过,你把小宇带走,爱怎么办就怎么办。”
我看着小宇,小宇似乎是知道事情搅大了,他一声不响,低着头。
“小宇,你爹爹已经伤透妈妈的心,你就乖点吧,为爹爹补偿。”
美眷掩住脸,眼泪却还从指缝里流出来。我用手托着头,心平气和地,只觉得自己是个罪人,过祸三代。
小宇很爱他母亲,他马上后悔了,“妈妈,你别哭。”
美眷说:“你功课这样坏,别的女人会说你妈妈生个儿子连功课都做不好。”
我对于这种原始的教孩子方式一向反对之至。但是此刻只好让美眷发挥淋漓。
“妈妈,我一定做功课,一定。”小宇紧紧抱住妈妈。
“那你现在为什么不做?”美眷哭问。
“爹爹不陪我,爹老去陪那个女人,我不做功课,他说不定会回来。”
美眷把他拥得紧紧地,“傻瓜,你爹爹要不回来,你再想办法他也不回来,你妈妈死了也没有用,你还是自己争一口气吧!”美眷号啕大哭起来。
我觉得心酸,这种粤语片的对白,儿啊肉啊,由一个年轻妇女的嘴中说出来,用在更幼小的孩子身上,对他一生,烙上不可磨灭印象。我相信小宇一辈子都忘不了今夜的对白,到八十岁也不会。
但是老套的东西永远具有奇效,小宇对他母亲说:“妈妈,我不敢了,我以后也不敢了。”
他们好好的哭将起来。
做外婆的来敲门,问,“什么事?”
美眷去开了门。
外婆见了心痛:“小宇呀,一头是汗,快来洗浴,不要紧,不怕不怕,还有外公外婆呢,没人疼你吗?爹爹妈妈作贱你呀,快来这里!”
这自然也不是我的教学方式,但小宇身体内流着陈家的血液,他吃这一套,搂着他外婆出去了。
美眷坐着抹眼泪。瓜子脸,杏眼,笔挺的鼻于,雪白面孔,典型的秦香莲。
我说:“别太激动了,身体要紧。”
话总是要说的,得体与不得体,有没有用,但是话必须说。
“身体要紧?”美眷看着我,像是没听懂我的话。
“多休息。”我说,“别这么激动。”我叹口气,“怀小宇小宙的时候,仿佛吐得很厉害,这次呢?”
美眷呆呆的说;“这次不怎么吐,简直没事人似的,我就料定是个女儿,体贴母亲。”
旧日的恩情渐渐萌芽。
我说:“叫什么名字好?”
“总得也有个宝盖头,”美眷喃喃的说,“叫小寂吧。寂寞的寂。”
“不好。”我说,“叫小寰。”
“惨绝人寰?”美眷冷问。
“不是,寰宇的寰,气派大得多。”
“也好。”她无所谓。
“就这样定好了。”我说,“来,出去吃点东西,我们陪小宇吃饭。”
小宙看见我,叫:“爹爹,爹爹。”然后他抓起筷子,开始夹菜,居然夹到一块鸡。
我忍不住惊喜,“小宙,乖,真乖。”
小宙嘻嘻笑。这孩子不像小宇,他比哥忠厚得多。
我跟他说:“小宙,快点学讲话,嗯?”
他摇摇头,还是笑。
他外婆白我一眼,抱开他。
我默默吃了半碗饭,不知为什么,食物咬在嘴中,什么味道也没有,一片苦涩。
我咳一声,放下筷子。
“美眷一一”
她抬起头来。
门铃响了,岳母出去开门,我只好闭上嘴巴,进来的正是表哥。他似乎没有看见我,把我当透明人,坐在美眷身边。
他兴致很高,“美眷,我们走吧,你准备好没有?演奏会马上要开始了。”
我问:“去哪里?”
“钢琴演奏会。”美眷说着站起来。
“你累得很.别去了。”我拉住美眷。
表哥冷冷的说;“我们一早约好的,还有其他朋友。”
我说:“这是我的妻子,”我瞪着他,“不用你来教她怎么做。”
“你的意思是美眷是你分居妻子,她现在并不用听命于你。”
我“霍”地站起来,“你说话清楚点!”
美眷说:“好了好了,”她一手推开我,“时间差不多了,妈,请把外套递给我,表哥,我们走吧。”
她居然睬也不睬我,表哥看我一眼,岳母也看我一眼,我目送他们两人出去。
我心中凉了半截。是的,美眷不再是我妻子,她是不必听我说话了,我不再对她负责任,当然也不能发威,我真是自私,又笨,活该。
岳母在我面前坐下,削水果,她像是喃喃自语,又像对我说话:“如果真是关心她,不妨把她接回家去,小两口子,闹意见也是有的。”
我只为美眷心酸,是我害了她,现在连她亲生母亲都嫌她,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长期留在娘家是不行的。
我说:“跟美眷说,叫她找一层房子搬出去住,请个佣人,开销我来负责。”
我带着小宇走了。
回到家中,我把小宇交给女佣洗澡,电话铃响了。
“喂?”我拿起话筒。
“扬名!”
“思龙,”我诧异,“是你,干吗,气急败坏的?”
那边静了一静。“我在戏院门口!”声音很愤怒。
“戏院?”
“你约好我看七点半的。”
我看看表,八点。我的心沉下去,“思龙……”
“我站在这里有三十分钟了。”
“思龙,我——思龙,你一一我一一”
“家中有事?”她讽刺地问。
“是,我现在马上来。”我说,“你等我一等。”
“不必了,”思龙的声音忽然又冷漠又客气,“你不必来了,我正取车要回家,我们改天再约。”
“思——”
电话已经被挂断了。
我连忙到书房去翻案头日历,我记得我明明记了下来,而今早明明又翻过日历,因看不见而忘得一干二净
但是日历少了一张。
我大声喊道:“小宇!小宇!你碰过我的日历?”
小宇在我身后出现。“什么事?”他很镇定。
“你撕掉我的日历?”我问,“为什么?”
“你约了那个女人,但是妈妈说有事找你,我怕你不理我们,所以撕掉日历。”他一点不害怕,大胆直说。
我蹲下来,“小宇,但是爹爹失了约,害人家在戏院门口等了大半个小时。”
“我知道,爹爹打我好了。”他倔强地说。
我用手捧着头。“小宇,你妈妈出去找房子了,你愿意跟妈妈住吗?”
“你会来看我们?”他的眼睛睁得老大老大地。
“自然。”
“一星期来多少次?”小宇板着脸,瞪着我。
“周末一定回来。”我并不敢对他撒谎。
“好。”他真的完全像一个大人,与我谈判,“好。”
“你跟着妈妈,要乖,好好做功课——”我说。
“我知道。”他似乎嫌我噜嗦,打断我。
我叹口气,心中烦乱成一片。
“爹爹,如果没有其它什么事,我要去睡了。”
“好,你去睡吧。”我挥一挥手。
小宇若无其事地回到自己房间去,失上门。
这足以影响他的一生,我与美眷的分手足以影响小宇的一生!不公平,对孩子不公平,我心如刀割,以前他是一个正常的好孩子。
正常的好孩子,但是我的情欲比孩子更重要。
我回到书房,看看时间,思龙应该回到家了。
我拨电话过去。电话空响着,没人来接听。
我焦急。她应该回到家了。我六神无主地不断拨过去。
没有人接听。一直没有人来接,什么阻延了她?
忽然之间我明白了。她当然已经到了家,她生了气,所以故意不来接听。
我放下听筒。思龙。
我取过外套下楼,开车往石澳。
在途中我焦急。思龙,你必须听我解释。思龙,你有知识,你具分析了解能力。小宇是我的终身责任,他需要爹爹的时候我必需在他身边。思龙,对不起,我没有全心全力付你的爱情。
车子到石澳,我奔下小路,听到海浪声。
她的屋子有灯光,我大力拍门,灯光熄灭。
“思龙!”我喊道,“我知道你在里面!开门!”
她不应。
“思龙!”我喊,“你听我解释!思龙!”
隔壁房子的犬声叫起来,邻居显然是洋人,自睡房窗口探首出来骂,“闭嘴!”
我犹自敲门。“思龙!”我说,“求求你,求求你!”
邻居洋妇骂:“猪猡!我要报警了!”
我的声音几乎呜咽。“思龙……”我坐在她门前。
她还是不应。
海浪一下一下打上沙滩,我捧着脑袋坐在门口。
过了很久,犬吠声平复下来,我头昏脑胀,思龙……
思龙终于出来,纱门“咿呀”一声地开了。
我抬起头来。
她蹲下来,“扬名……”她抱住我,“我也不过是一个女人。”
“思龙,”我紧紧拥住她,“思龙,你搬来与我一同住吧。”
那夜我没走。
第二天上班满眼红丝,我都不知多久没有睡足一觉了。
开会的时候,与新来的女编剧谈论《青年的一群》剧集,剧中有一个风流成性的中年男人。
女编剧看我一眼,与方薇眨眨眼,她笑说:“最好让施先生客串,哈哈。”
哈哈哈。这是我对外的形象吗?我真做梦也没想到。
我己中年了吗?中年人,风流的中年人。
年轻的女孩子说:“施先生,你是不是传说中的‘齐人’?”
齐人?我呆呆的看着她。方薇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年轻的孩子们,他们说话如刀片,伤人而不自觉。
我沉默着。
她天真的打量着我。“男人是否起码有两个女人才感到自豪?施先生,听说你太太与女朋友都同样的美丽出众?”
我不知如何回答,站起来就走开。
下午总经理开会,跟我发牢骚,说我未有将手下的人“物尽其用”。
“你瞧,施,你看清楚一点,合约上每位编剧每年应交剧本七十二个半小时,但是平均下来,每人只交了三十个半小时,有一半薪酬是浪费掉了,只除出方薇,她特殊,公司还要补她薪酬,你看看这情形,是否应该设计把工作分配得均匀一点,抑或减少人手?”
我沉默很久。
我说:“第一,编剧不是‘物’。”
总经理笑说:“那么‘人尽其用’。除了方薇外,还有别人能写吧?你怕别人不听话?”
“什么意思?”我反问。
“我听闻人家说你也很有点忌才。”他坦白说。
“忌谁?”我已经很不舒服。
“当然不是任思龙,”老头子哈哈地笑,眨眨眼,“我知道你们终于获得到互相了解。”
“这是我的私事。”我铁青着脸。
他咳嗽一声,“嗳,我是说,其实思龙是不必辞职的,她工作能力强得很,但是她坚持要走,我们与她又没有合约,啧啧啧。”
我待他说完,并不搭腔,冷冷的看着他。
没想到这件事自头到尾成了整间公司的笑话资料,他们在我面前并不忌讳,由此可知他们轻蔑的程度。
“扬名,我要说的还是节省能源。”他话归正传。
“我认为创作才能是没有办法用得尽的,不是每个编剧都可以不停地写下去,有时候筹备过程也需时间。”我尽力耐心地解释。
“这我知道,”他看我一眼,“我又不是新任总经理。”他不客气,“但这一行还是有职业好手,不见得人人要经过你那无懈可击的制度才能生产剧本,不错制度可以把水平提高,可是你那制度有没有把某一撮人的才能压下去,也许下意识你不想再有新的高手冒出来?”我忽然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这不一次寻常的开会,而是他在控诉我。我紧张起来,按捺着性子。
“你有什么具体的证明?”我问。
总经理胸有成竹,慢吞吞的说:“因为你手下有一个辞职的编剧,跑到对台去,创作出一个绝成功的剧集。”
“谁?”我问。
“你应当知道《梨花泪》的作者是谁。”他讽刺地说。
“我们各台的制作方针不一样。”我说,“他们的编剧由导演挑选引导,我们这里一视同仁,编剧时常与不同的导演合作。”
“这我不管,我只想你物尽其用,扬名,走宝的事不能天天发生。”
“总经理,可并没有天天发生。”
“听说你很照顾自己的同学?凡有中文大学的毕业生来请求你,一律收留,不顾经验能力?”
我实在忍不住了,“请问你这些消息始源来自何方?”
“扬名,别动气,你是一个部门的主管,你要对公司的收视率负责,你的职权与义务相等,你是中文哲学科出身,对管理科学似乎未加深入研究呢。”
“总经理,你升我职的时候,似乎并没有如此怀疑过。”我的脸直挂下来,气憋得慌。
他凝视我良久。
“扬名,我只是劝你工作当心一点。报上说我们这里的高职位年轻职员,把百分之八十五的精力花在巩固职权上面,扬名,我不希望你是其中一名。”
“你怀疑我?”我说。
总经理叹一口气。“我有如此说吗。”
我闭上眼睛三秒钟。我应该有骨气地站起来,大声说:“我辞职!你另请更高明的人好了。
但是我有帐单要付。美眷那边的租金与赡养费。思龙又要搬过来。
我折下腰,“我明白。”
“扬名,别介意,我觉得我们之间坦白一点比较好。”
他伸出手。
我与他握一握,若无芥蒂,但是我自己都知道我的手是冰冷的。
“今天就到此为止。”他说。
“我先回去了。”我说。
我拉开门走出总经理室。
我在走廊停一停。就在这里,不多久前就在这里碰到思龙,第一次认识她。那时候我们两个人都是意气风发的吧。我叹口气。
我们已经花费太多的时间来与生活斗争,已经够累的了,我还有什么精力来恋爱呢?我疲乏地靠一靠墙壁,拿纸杯取水喝。
那边两个女秘书在低声说话。
“一一什么人在里面?”
“台那边过来的,创作组主任施扬名。”
“干什么?要紧吗?”
“在吃‘排头’。”
“干吗?”
“老头子就喜欢这一套。前天营业部来说施扬名不过是中大毕业生,若没有电视台,不过在私立中学教一辈子书,如今工作机会好,升到这地步,小船不堪重载云云。”
“不能这么说吧?”
“谁知道。老头子喜欢听闲言闲语。”
我头上“嗡”地一声。
过了很久,我才把士多房的门开一下关一下。女秘书们的对白马上静止了。
我步出走廊,不敢看那两个女郎的面孔。
我叹一口气,我的仕途不过如此。到此为止。
我有什么能力恋爱呢?恋爱原是最奢侈的一件事。
回到创作组,玛莉迎上来,我跟她说:“我要早走。”
她诧异地看着我。
“我精神不佳。”我补上一句。
但是精神不佳并不是请假的理由。我忽然怀疑我的存在价值,在这机构中,没有我,太阳一样照升起来吧,根本如此。
回到家中,美眷的电话跟到。
“叫我找房子搬?”她问。
“是。”
“目前的租金贵得发疯,中下的住宅区都得一千余二千元。”
“你总不能带着三个孩子,一辈子住娘家。”
“那需要增加一大笔开销。”她说,“你收入够吗?”
“这你就不用顾虑这么多了。”
“我一辈子没赚过半个铜板,我想任思龙大概会带者钱过来贴你吧。”
我不响。过了一会我说:“你去找房子吧。”
“家俱杂物呢?”
“买新的也可以,回来这里取也行,我用不了那么多。”
“真没想到是任思龙,我还对她特别好。真奇怪,你不是一直恨她吗?”美眷讽嘲地,“因恨生爱?”
我是罪人。全世界的人都可以鞭挞我。
“用一个可靠的女佣,把以前带小宙的那一位请回来吧。”我说,“先把节蓄用一点再说。”
她不响,过了一会儿她说:“其实由我搬回你这边住,那么你搬到任思龙家去,岂不两家便宜。反正房子写的也是我名字。”
我沉默一会儿。我说:“你喜欢这里,你住也不妨,我原先只当你会介怠,我另外找房子好了。”
“我是不舍得动那点点节蓄,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没个调动,那怎么可以。”
美眷长大了。从几时开始,她也懂得为生计打算。
“就这样吧。”美眷挂断电话。
我用手托住头。奇怪,我心中没有丝毫柔情蜜意的感觉。今晨才与思龙分手……
小宇放学回来,乖乖的做功课。我在他面前己没有丝毫尊严,他做功课不是为了我,只是为了他对母亲的爱。
思龙随后便来了。
我一开门,看见她穿一件浅湖水蓝裙子,杂花薄料子大衬衫,把她衬托得明亮。
我睁大眼,小宇也转过头来看。
思龙微笑,“从现在开始,”她轻轻地说,“我不净穿白色,我会尝试做一个颜色女郎,因为你给我生命带来颜色。”她脸色绯红。
我被深深感动。随即悲哀地想,我何尝配得起她,我这个卑微的人简直用假感情在害她。我握紧思龙的手。
小宇显然听到了,老大的不愿意,瞪着思龙。
思龙单纯的喜悦感染了我,我忘记今天下午的不快——算得什么呢,谁人受了钱财不替人消灾呢。
我对小宇说:“你到爹爹书房去做功课吧.记得答应过你母亲什么。”
他不响,收拾簿子进书房,掩上门。
思龙回头笑说:“事实上做女人的最终目的是嫁人与养儿育女。”
她看上去那么精神焕发,如此的动我心弦。
我说:“各人的办事能力不一样——思龙,你会做一个好的主妇?”
“自然,”她兴奋的说,“我念商科管理,理家也一样的道理。”
这触动我心底的事。“你知道吗,公司里有人批评我只念过中大。我这才知道大概编剧组也需要牛津哈佛的学位才站得稳,可是我偏偏用我的同学,得罪了人。”
思龙不响,看着我。
“记得吗,那时你多么瞧不起我,”我微笑,“只因为你自己是放过洋的。”
“我从来未曾看你不起。”思龙很温柔,“你应该相信。”
“可是你看上了我一一为什么会看上我?”我怀疑的问,我拉着她的手问,“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问?”思龙说,“感情的事哪儿分析得清楚?”她微笑。
“你一定要说给我听。”我坚持。
“因为你喜欢吃云尼拉冰淇淋苏打。”她说。
“思龙。”我把头埋在她手里面。“你与我在一起,失去很多吧。你那些医生律师朋友,可以正式娶你为妻,供给你生活的人。”
她笑笑,“我如果告诉你,事实上没人要我,你相信吗?”
“不相信。”
“所以——”她说,“货物时常被人拿进拿出,不一定是出售得快,看看又不花钱,没什么关系,只有你是具诚意的。”
“我?”我问。
她不肯再说。“我肚子饿了,有吃的没有?”
我点点头。我们到厨房去做三文治。小宇闻香味而至,他说:“我也要。”他面孔向着我,不肯看思龙。
思龙给他一客鸡蛋火腿。他很勉强的说声“谢谢”回房。
我说:“小宇将会跟他母亲住。我们已经说好了。”
思龙抬起头来。
“我与你去找一层房子,这里让他们住。”
“哦。”
“我的收入并不见得有多好,这是我遗憾的事。”
她迟疑了一会儿,慢慢的吃着三文治,然后说:“如果你不介意,我石澳的家不是很好吗?”
“我搬到你石澳的家去?”
她点点头。
我说:“我很介意,我不会那么做,那是你的家。”
“可是如果我一走,那里便空置下来,多可惜。”
“把它退租好了。”我说。
“再想租的时候,便找不到这么好的屋子。”思龙说。
“这是小问题,”我说,“不必担心。”
“我还是觉得住石澳好得多。”她说,“那里有四间房间,还有图书室,非常自由。”
“OK,”我问:“租金是多少?”
“四千八。”
我倒吸进一口气。“这不是我可以负担得起的。”
“我没有叫你负担。”她说,“我一向一个人住那里。”
我看着她,“思龙,你的月薪有多少?”
“我并不是靠月薪渡日的,我父母有钱留给我。”
“那是你的事。”我不悦。
她失笑,“是为了中国的书生气节吗?”
“请你不要取笑中国人,思龙,你也是中国人,只不过因为你父母有些钱留下来,只因为你放过洋,并没有资格去取笑中国人。”
她一惊,然后客气地笑一笑,“好大的脾气”。她取过外套,“我本人没有受气的习惯,你心平气和的时候再想清楚吧。”她走过去开大门。
“思龙一一”
“再见。”
“思龙。”我拉住她,道,“思龙,你的个性……”
她轻轻挣脱,“再见。”
我生气,“这点小事你就说再见,你要说多少次?两个人在一起,什么叫受气,什么叫逞强?你明知道我不会这样放你走,别闹这种意气好不好?”
“我今天已经累了,扬名,你对女人的态度要改一改,女人分许多种,你说话的态度要视人而定。我们明天再说吧。”
她拉开门走。
“为什么不跟我找一层小单位?”我推上门。
“扬名,我住不惯大厦中的挤逼小单位。”她重新坐下来。
“可是我只配住大厦中的小单位,我就是那么一个人,思龙,你如果爱我,你不会反对。有什么事,请你与我辩白,请你不要一走了之,表演得那么潇洒。”
她看着我,“当初你喜欢我,岂不是因为我比旁人都潇洒?”
我深深叹一口气。恋爱是一回事,生活又是另外一回事,当恋爱终于牵涉到生活的实际一面,思龙的敏锐又原形毕露。
她已经习惯了自我中心。别人都得迁就她的心意,适应她的空档。爱情与否,她不愿意改变她的生活方式。
而我,我也习惯了对美眷发号施今。我一向是一家之主,从大到小的事都经过我的决定,美眷对我全权信赖,毫无异见,多年来我控制她的思想灵魂,满以为每个女人都是这个样子。
但是思龙有她的主意,她不可能成为我的附属品,她的主观强过很多男人。
我想了很久,我说:“这样吧,我们去找一找房子看,如果没有合意的,再做决定。”
她自己回了石澳。
我们去找过好几次房子。房租贵得很,地段又不好,有些地方连车位都没有,自然不合她的意思。大热天,下班后整条街都是人,只有她的脸色是冷的。我决定由我物色地方,不必她劳动。
我一直在想,如果思龙爱我足够,她不应该注重生活上的细节。但是思龙也许亦在想:如果扬名爱我足够,他不该把自尊当一回事,在石澳暂居算什么。但是我打算娶她。与美眷离婚之后,我要娶她,这自尊不是暂时问题。
我终于没有搬到石澳,我寻了一层很朴素的小房子,一床一椅一桌,作为我“王老五”之家,美眷自娘家搬回原址。思龙仍住在自己家。
美眷说:“她不会跟你吃苦的,你那薪水虽然不算低,七除八扣下来,养不活她——她是聪明人,不见得人人像我,十七八岁跟定一个男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偶然也跟别的男人去听音乐会。”我说。
美眷拨拨头发,“肚中怀着你的孩子,我能上哪儿去?有男人会爱我这么多吗?”她瞪着我。
我说:“美眷,我心中真的很烦。”我吁出一口气。
“烦?任思龙能够了解你,跟她说好了。”
“美眷,你不再关心我了。”
“关心别人的男人?”她反问。
她在折被单,茶几上放着一只小小的无线电。
“是小宇的。”她见我注意,告诉我。
无线电里在播一只歌,字句很奇怪:
“我永远不再堕入爱河,
恋爱实在代价太高,
因此我只预备与你共渡一年,
我们将在阳光下歌唱,
我们将每日欢笑,
然后我将离开,吾爱,我将起程走……”
美眷听不懂这种歌词,她仍在折被单。但是她与我渡过了十整年,她是我的妻子。
“我嫁你那年,你的薪水是多少?”美眷问。
“八百。”我说。
“我们住在什么地方?”她问道。
“租人家一间房间。”我知道她的用意。
“我有没有抱怨?”她又问。
“没有。美眷,我知道你对我很好,别再提了。
“所以你应该想想,人家爱你多少。当然,她出身与我不一样,人家是身娇肉贵有学问有气质的女人,没想到,我以为教育程度高的女人才肯吃苦,像我们这种人虚荣心才重。”
“美眷。”
“好好好,我不说,”她烦起来,坐在床沿,“你走吧,我们星期六再见。”
“美眷,我们不能做朋友吗?”我恳求。
“我不是仍然与你交谈吗?我并没有打你骂你。”美眷说。
我说:“但是你对我两样了。”我摇摇头,“我不敢再要求什么,我知道我错在什么地方。”
“你不必自责。”美眷说,“事情已经到这种地步。”
“你那表哥有没有来找你出去?”我想起了问道。
“有。”
“他这人是标准的小人。”我说。
“扬名,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他是不是不住地在你面前说我的坏话?”我问。
美眷说:“扬名,我想休息一会儿,我们下星期六再见。”
这是她第二次逐客,我只好站起来走。心里面不住的问自己:施某,你的面皮几时变得这么的厚?
我拉开大门,表哥站在门外。
“扬名,好吗?”他拍拍我肩膀。
他手中拿着水果糕点。我觉得至少他是关心美眷的。
我向他点点头。
“思龙好吗?”他加一句。
“好,谢谢。”为什么?为什么要当面问思龙?
“我今天中午碰见她,她在新天祥车行,仿佛打算买一部‘黑豹’,她最近的经济情形仿佛大好。”
我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把这些新闻说给我听。
美眷在里面问:“什么人?别站在门口好不好?进屋子里来才慢慢说呀。”
表哥扬声说:“是我。”
他凝视我:“扬名,对于任思龙,你知道多少?”
“足够。”我答。
“你认为足够?”他轻笑,“我想你什么也不知道。”
我反问:“你又知道多少?”
“比你多。如果你感兴趣,我可以说给你听听。”
“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我痛恨地提醒他。
美眷走出来,瞪着我俩。“你们疯了?还不夫上门?”
“我要走了,”我转身走。
表哥在我身后嘿嘿冷笑。
一点没说错他,这个小人。
但是他究竟知道思龙什么秘密?思龙有什么瞒着我的?
我驾车到思龙家,停车场停着一辆“黑豹”。
她在整理植物,把黄叶全部摘掉。她头发梳成辫子,一条深紫的灯笼裤,白T恤。看上去浑身浪漫。
我吻她的手。一个男人的心是难以捉摸的,我居然可以周旋在两个女人当中。
“我割破了手指。”她说,“流好多血,去缝了数针。”她把手指给我看,裹着橡皮胶布。“有男朋友真好,芝麻绿豆的事情都可以向他倾诉。”她笑了。
“不算芝麻绿豆,你要当心自己的身体。”我说。
“你妻儿好吗?”
“好。”我问,“那辆黑豹是你买的?”
“是,我需要一辆开篷车。”她头也不抬。
“我见到表哥,他说在车行看见你。”我说。
“是,我们谈过十五分钟。”
“他还爱你吗?”我问。
思龙抬头诧异的笑,“扬名,你不认为我的魅力真的如此惊人吧?”
“是的,”我把她拉到身边,“我爱你,思龙,我会为你做一切事。”
“连你也不肯。”她温柔的说道,“别吹牛了。”
“颜色女郎,这句话太不公平。”我指着她鼻子。
“否则的话,你为何不搬进来与我同住?”她看着我。
我一惊,她说得不是没有道理的。
“你那个小单位,要什么没什么,客厅对牢别人的客厅,天气热大家肉帛相见,有什么好处?”她问,“你对后窗有兴趣?”
“噢思龙,”我叹气,“不是每个人都得开摩根跑车上街的。”
“搬过来好不好?”她问。
“你觉得我俩同居对你没有影响?”我问。
“有什么影响?”她失笑,“这些人想什么,我才没有空管呢。”
我开始困惑。“思龙,开头我以为你致力于工作,是因为有帐单等着你去付,但是经济上你是充裕的。”
“别再分析我,请尽量爱我。”她微笑。
“那么我又以为是你好强的个性,非要把男人踩死不可,但你却对我如此温柔。”
“扬名,我不是方程式,请你别再解释下去了。”
“为什么?”我耸耸肩,“是飞来艳福?”我问。
“飞来艳福?也不是飞来的,你付出的代价已够大了。”
我叹口气。是,这么大的代价也付出了,还在乎一点点的自尊心?
我说:“思龙,我搬过来好了,你让我负担一半房租。”
“何必斤斤计较呢?”她看牢我。
“我还可以负担得起,”我笑笑,“我不忍吃你的软饭,你不是古井。”
思龙松口气,“扬名,谢谢你。”她拍拍胸口,“我了却一件心事。”她看上去真的很高兴。
“你当初是怎么租下这层大房子的?”我问。
“看报纸招租广告。”她说,“我一来到便爱上这里。”
“从波士顿回来就一直住这里?”我问。
“是。”
“从美国回来就在我们公司工作?”我问。
“是。”
“那么你回来根本没多久。”我说。
“你才晓得?”她问,“以前你怎么不问清楚?现在来不及,”她笑,“你已经被骗了。”
我把腿伸出去搁在茶几上,在她白色的平房中,我耳边听着海浪声。暂时忘记小宇小宙。
思龙把座台水晶灯燃起来,那种占老的、累坠的、惆怅的水晶灯,闪烁着暗暗的光,一道道褪色的虹彩照在思龙的脸颊上,一切像一个梦。是美梦也是恶梦。
我把手搁在思龙的肩膀上。她有这么细腻的皮肤。太好的事不像真的事。
思龙把头伏在我膝上。我什么都有了。连情人都有。施某何德何能。
“扬名……”她喃喃地拥抱我。
我真不明白,凭她找什么男朋友没有呢?偏偏跟我在一起。我很感动。
“思龙,你在广告公司里尚好?”
“唔……”
“月薪有增加否?”
“有,增加少许,但一千数百,目前在香港,有什么好提的?”
口气这么大,也是应该的,她多么能干。
我暗暗叹口气。
没多少天就把东西搬到思龙那里了,她替我整出一间房间作为书房。
我把衣服挂迸衣柜里,算是正式与思龙同居。同居,多可怕的名词。非法的,暖昧的。
我们同居了。
美眷当然知道这件事,我还得把电话号码留给她。
她的腹部已经隆起来,精神很疲倦,我觉得爱莫能助,故此惭愧之余,很少出声讲话。不过惭愧也会成习惯的,久而久之,也老皮老肉地无所谓了。
“那边很舒服吧?”她问,“小宇常吵着要去游泳,你不如带他到石澳住几天。”
我皱起眉头,“美眷!这种要求怎么提得出来?那屋子又不是我买的,我一个人住在那里,都有种吃软饭的感觉,你还叫我把小宇往那里带着?”
美眷勃然大怒,拍一拍桌子,骂我:“你说话好听点好不好?小宇不是你儿子?那女人不知道你有儿子?横竖倒贴,多贴少贴有什么关系?我赔进去不算,连我儿子也得受你侮辱?”
我冷笑,“你看那样子,就是个泼妇!”
“我是泼妇?摆明白是,又怎么样?你干吗将你宝贵的十年与一个泼妇渡过?干吗你儿子身上流着泼妇的血?”美眷骂道。
“美眷!”
“你可以不上门来,我并不稀罕,你的家用不到,我就将你告迸官里去!反正我是泼妇,我没有损失!我丢得起脸!”
我拿起上衣便站起来走。
“你也别来了,免得你生气!”她在后面追上一句。
我把门关得很响。
走到街上,风一吹,我醒了。我们夫妇俩十年来没有撕破过脸,说过这种丑话,我深觉羞愧。只是思龙太不值,无端端赔了夫人又折兵。
她与我这种人在一起干什么?她原是清清白白的。
三个人的关系竟会搞得这么复杂,加上小宇小宙,还有未出世的小寰,思龙与这么多人打交道干什么?回到石澳,心非常烦,思龙问我,我照实答她。
思龙沉吟一下,“把小宇接来往,我无所谓,反正暑假。不过,他再对我无礼,我就不客气。”
她笑一笑。
“真的?”我问,“你真的同情我。”
“我无所谓。”她看着我。
“这是你的房子,我一个人在这里住已经足够。”
我心中隐隐觉得我们两个人最愉快的时间已经过去,现在太坦率太无顾忌。太……“肉”帛相见。
话虽然是这么说,小宇还是到石澳来了。小宇还是很恶意,这孩子的本性也就是人的本性,喜欢快刀切豆腐,两面光。他享受着沙滩海水阳光,但是不喜欢这屋子的女主人。
思龙不去睬他,早餐桌子上她把麦片放在小宇面前。
小宇说:“爹爹,我要吃面包。”
我说:“试试吃麦片,味道极好的。”
小宇委屈地开始吃麦片,才三口就知道牛奶水果麦片好吃得很,狼吞虎咽起来。
思龙斜眼看我,含着讽刺的笑。
我心中很生气,觉得一家子都塌我的台。又觉得思龙那种椰揄又回来了。
我跟小宇说:“下午我把你送回去。”
“我不回去!我要游泳。”他摇着身子。
“那么你就乖一点。”
小宇赌气不出声。我觉得他根本不在听,我已无法控制他。
这令我很不快乐。
思龙问:“扬名,你板着脸干吗,不是在招呼小宇?”
“思龙,你的想法与做法应该与普通女人不同一点。”我说。
“我说过,在你面前,我不过是一个普通女人。”
“呵,思龙。”我用手捧着头。
“小宇出去游泳,你看着他比较好一点。”她提醒我。
“我已经替他穿上救生衣。”我说。
“扬名,在我这里出事到底不好,你去看着他。”
我点点头。
走到沙滩,我有点茫然。思龙的权威,美眷的无知,小宇的任性,都把我夹在缝中。而我咎由自取。
我能怪谁,一切都是我自己求回来的。
小宇玩累我就送他回去,车子停在家楼下,我让他自己上去,我不想看见美眷。
同样地我也不想看见思龙,我把车子开到公司去。
星期日,偌大的创作部没有人,只有方薇坐在那里。
“林士香呢?”我问。
“在家睡觉。”方说。
“你做的那个长篇剧不获好评,知道吗?”
“笑话,评我的又是些什么人!具什么资格?”她说。
“话不能这么说,凡是扭开电视看节目的观众,就有资格批评你,管他是什么人!”我说。
“施,今天是星期日,一切问题明天才说好不好?”方薇不耐烦起来,“杀人不过头点地,施,我们又不是打你的工,薪水是老板付出来的。”
“客气点好不好?”我还是得赔笑脸。
“哼!”她低头再继续做。
“在写什么?”
“私人稿件。”
“干吗跑到公司来写?”
“你管我哩。”她浮躁地,“真噜嗦。”
我荡到自己房间去坐下来,继续用手捧住了头。
方薇走进来,“有钉书机吗?”
“玛莉桌上有。”
“玛莉把钉书机锁进抽屉里去了。”她说。“你的呢?”
“方薇,我是你的顶头上司,你为什么不尊敬我?”
“算了,施,大家从小职员爬到如今,心照不宣,你要摆上司威风,招考新人进来,对牢他们摆
“我有那么说过吗?”我看着她,“我对你们摆过款吗?”
“我在写一个故事,”她置我不理,“一男一女在日落大道遇上了——你知道日落大道?”
“方薇,你知道上个月我们这一组辞职的职员多达七个?”
“我不知道,”她抬抬眉,“你别打断我好不好?”
“他们为什么辞职?”我问,“你知道吗?”
“做不下去便辞职,干吗?这有什么好问的?”方薇说。
“为什么做不下去?是因为我的缘故吗?”
“别把自己想得太伟大,来,听我把这个故事说完。”
“我厌倦了,”我说,“听故事说故事,修改故事,然后听人们对我那些故事的论,我不想再提到这些,饶了我吧!”我大声疾呼。
“你怎么了?”方薇看着我,“要转行?连卖臭豆腐也要技巧的,你能干什么?”
我恨极反问:“你又能做什么?”
“是呀,”方薇说,“我是什么也不能干,所以我把一切精神都花在这里,我可没嚷嚷要改行,我对写故事兴致无穷。”
“勾心斗角!”我咬牙切齿,“吹拍奉承,踏着人家的身体而过。”
“哈利路亚!”方薇笑,“你几时变得如此大慈大悲?告诉你,有什么机构不是这样呢?就在一个家庭里,有些子女分的遗产比其他的子女多,你想想同父同母也还有这样的事,何况是大机构?你没有势力?怪自己学艺不精好了。”
我颓然伏在桌子上。
“扬名,咱们同事那么久,不是我说你一介书生,混这样也算不错了,你千不该万不该去惹任思龙上身。”
我不出声。早一个月我已经反驳过去,但是现在我真的出不了声。
“你以为一妻一妾真的很好玩?”她问,“看你有没有能力承担,看你罩不罩得住。”
“我想离开这里。”我说,“到远处去,去加拿大,去澳洲……”
“你去得了吗?最多是做游客,还想有资格做移民?三个月后还是要回来的,那时候你原来所有的也将全部失去,谁会等你?”
“多谢你的忠告。”我站起来。
“扬名,桌子上一大叠本子都等着你去看,你别老把工夫推给别人。”
“知道。”
我离开公司,看样子我引咎辞职的日子也不远了。我将何以为生呢?我人生的目标,原不止做一个齐人那么简单。
上了车子,我胡乱地兜着风,终于回到了思龙的屋子,她是明白的,我一定要把我的处境告诉她。
我按门铃,没人应,于是取出锁匙迸屋子。
思龙不在客厅,一只水晶风铃“叮叮”地摆动。
“思龙?”我说。
我走进房间。思龙伏在洗脸盆上呕吐。
我吃惊。“思龙,你不舒服?”我问。
她用毛巾擦面孔,“不,”她强笑,‘小宇回去了?”她若无其事的抬起头来。
我扶着她,“你怎么了?脸色很坏。”
“中暑。”她说,“吃点成药,休息一下便没有事。”
“我们今晚吃沙律,别太油腻。”我说,“我来做。”
“扬名,”她拉住我的手,“你真是爱我的,是不是?”
我苦笑,叹口气,“我相信是。”
“小宇的事,对不起,下次他来,我必然好好招呼他。”
“这是小事。”我说,“思龙,我有大事跟你商量。”
“什么事?”她问。
“我的工作……我不想再做下去。不是工作的本身,而是我实在是疲倦,恐怕是当初太过投入
思龙用手指挡一挡我的嘴唇,“不要解释,不需要。”
我看着她。
“我们只活那么短短一阵子,喜欢就做,不喜欢的事不要做,我们不会死的,别担心,我站在你这一边。”
我长长的叹出一口气。谁说沙漠上没有绿洲?
思龙始终是了解我的。
我拨开她的头发,“你是如何中的暑?”
“开车出城到裁缝那里去,交通阻塞,车子开篷,晒的。”
“到裁缝去干什么?做什么衣服?”
“棉祆棉裤。”
我心中虽然有重担,却也禁不得大笑起来。
“去拿棉祆棉裤中了暑?”我拧她的脸。
“你懂得什么!”她也笑。
我们坐在书房中看电视。我没有好好工作已经多日,浮生中的空闲是要去偷的,坦白的说,我一心不能数用,目前我太急于要周旋在两个女人当中。
我无暇工作,不想再去看老板的眼睛鼻子,十余年来的容忍突然到达饱和,我愿意在这间白屋里渡一辈子。
我们看《世界童话集》。
我们在说《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
“……这是一个英国的故事……”
思龙说:“这并不是一个英国的故事,这是一个由莎士比亚叙说的,发生在意大利维隆那的故事。”
我说:“思龙,你的痛苦是你知道一切,是不是?”
“你看你,这只是普通常识。”她笑。
“你第一次听到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在什么时候?”我问,“我竟不记得了。”
“奇怪,”思龙站起来,“我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开始,这故事已经深深进入我心?不像是儿童乐园里看来的……‘人鱼公主’、‘快乐王子’是儿童乐园的教育,但这不是……当然远在英国文学课之前已经听说过了。”她沉吟着。
“你相信这故事?”我问。
“不。”思龙摇摇头,“我不信。”
“你不相信爱情故事?我以为你是相信的。”我失望。
她笑了。
“我有点饿。”她说,“给我倒杯柚子汁。”
我站起来替她倒果汁,加好冰,回到书房她却不在。电视在播《爱丽斯梦游仙境》:戴挂表的白兔,扑克牌皇后。
“思龙?”
她自房中出来,神色很疲倦。用一块湿毛巾掩着前额。
“我送你去看医生。”我说。
“不用。”
“又呕吐?”
“是。”
我把果汁递给她,“这样一定要看医生。”
她转过头去,“不用。”
我一抬头,忽然心中电光似闪一闪,一切都明白了。
“思龙。”我轻唤。
思龙抬起头。
“你怀孕了?”
“是。”
“噢思龙。”
她坐下来,“别担心,我会有打算的。”
“打算?什么打算?”我问,“这是你与我的孩子。”
她笑笑,一点不担心。
“难怪你最近有点怪怪的。”我感动,“思龙,人家说,一个女人爱一个男人是一件事,肯为他怀孕又是一件事。,”
她还是笑,隔一阵她说:“每个女人都会怀孕。”
“是,不是每个女人都肯为我怀孕。”我提醒她。
“你的妻子肯,她目前不是怀孕吗?”她也提醒我。
四个孩子,我咽下一口唾沫。
“卡通映完了。”她伸手关了电视。
“思龙,我们商量商量。”我拉她坐下。
“商量什么呢?”她扬起一道眉。
“孩子。”
“我会照顾自己。”她说,“你是知道的。”
“但是我想照顾你。”我申辩。
“如何?”她问。
是。如何?如何照顾她?钱的世界。
“你一个月要付多少赡养费?”思龙问。
“五千。房子还在分期付款,一千六。三年后可以付清,连两孩子的生活费,不算多。”
思龙问:“你赚多少?”
“一万二。”
“另外那笔余数,还可以照顾一个妻子与一个孩子?”她笑,“当然,可以省一点……省。这个字我不大懂。”她一个呵欠,“我很累,咱们睡吧。”
“思龙一一”
思龙打断我,“扬名,无谓的空话说来干吗呢?”她站起来,打开大门出去了。
我耳边响起方薇的话……你以为一妻一妾真的很好玩?看你罩不罩得住,看你有没有能力承担……
思龙躺在沙滩上的帆布椅中,月亮是皎洁的,她不知在想什么。
我知道我在想什么,看我,工作没做好,丈夫没做好,情人也没做好。
月光下我看到思龙端丽的侧面,她可是在笑我不自量力?我永远害怕她取笑我。
她转过头来,低声说:“你别烦,扬名,我们之间,一切没有改变。”
我只当她这么说是想我宽心,于是点点头。
“至少我知道你是真爱我的。”她说,“最重要是这一点。”隔壁屋子的洋人打开窗门,盯着我与思龙看半晌。
洋人问:“你们俩干吗不干脆回到房中去密斟?”
“在这里妨碍你吗?”我高声问。
“你一直妨碍我!”洋人嚷,“半夜鬼叫,现坐在门口穷聊!吵死了。”
思龙只是微笑,坐着不动。
“可恶的洋鬼子,”我咒骂,“当心我剥你的皮。”
洋人把窗户关紧。
思龙说:“你碰见任何事,都会牵涉到国家民族上去,真不愧是个念中文的人。”
她语气中有很多讽刺。自从我搬进来以后,她对我大不如前。抑或是我多心?换了从前,我们又将展开一场辩论,现在我们已经同居,还有什么好吵的?她这么聪明,什么不懂得。我叹口气,闷闷的坐在书房间,直坐了一夜。
临天亮时我睡着了,思龙并没有来盖衣。
这个时候我想到美眷。当时我在电视公司里充当一个小脚色,日做夜做,只要回到家中,美眷总是一个温馨的笑,旧式女人或者什么也不懂……
我到睡房去找思龙,她的女佣在换床铺,看见我笑一笑。
“小姐一早出去了。”她说。
“我五六点回来。”我说。
我去找旧时朋友商量正经事。
“电视台工作不好吗?”一人问。
“开销不够。”我很坦白。
“开销还不够?我不相信。”他们说,“你应该是够的。”
“有电影剧本没有?帮你们写一点怎么样?”
“求之不得。扬名,干电视又辛苦又划不来,待遇菲薄,同样是剧本费,与电影差十多倍,别人还说,你何必在电视台混,与我们签张合同好了。”
“一年交多少个本子?”
“电影不比电视,一年写四个己足够,”他们交换眼色,“我们公司也不过拍十来部片子,独立制片,有一年才拍一部的,签编剧来干吗?”
我叹口气。
“扬名,不如我们合组公司,拍部电影如何?”
“我没本钱。”
“嗳,扬名,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嘛,这事咱们商量商量,大有可为之处。”
“我不是做生意的人才。”我说。
“还是写?太辛苦了,扬名,你还没厌倦?”他们说,“写一辈子?你终于有心血用尽的日子,扬名,学做制片,拍一部片子,辛苦几个月,运气好,也真的可以扬名。”说着笑起来。
“但是我目前是这么的忙。”我沉吟的说。“这样吧,与你们签合同做基本编剧吧。”
工作的担子益发重了,但是可以多点进帐,我可以对思龙有点交代,最低限度,她的房租我可以代付。
而电视台的工作还需要做下去,非但要做下去,而且要做得更加的妥善。我忽然发起奋,赶回公司细细看了一个下午的稿件。
工作这件事相等于牛上柙一样,不能松一点点,否则只有痛苦。不能纵容自己。
牛。做牛做马。
十六吨。我把灵魂已押给公司的煤矿。
苦水。六点钟的时候,小宇打电话来说:“爹爹,妈妈不让我跟同学去看电影。”
我知道小宇是个鬼灵精,忙问他:“你要看的是什么电影?”
“《床上春色》。”
“不准去!还有其它的事吗?”
“小宙长了两只臼齿。”
“呵。”我的心软下来,隔一会儿我问:“你为什么不去看《基度山恩仇记》,《月宫宝盒》呢?”
“老套。”小宇挂上电话。
我一直工作到八点多,把篮子里要清理的东西全部清出来。
玛莉陪我到八点,她问:“施先生,明天请假吗?”
“为什么请假?”我问,“怎么,嫌我太用功?”
“没什么,弄清楚总比较好。”玛莉说,“施先生,我比较喜欢你刚刚搬进这个办公室时候的效率。”
我苦笑,“老板也那么说,那时候我简直是一只火车头,现在?现在我是黄包车。”
“你累了?”
“是,玛莉,你们女人累了可以嫁人,我们男人干什么好?我不能把自己嫁掉呀。”
“施先生!”玛莉笑了。
“做女人仿佛比做男人辛苦,那是因为女人可以诉苦,但是做男人,连个诉苦的机会都没有,哑子吃黄连。”
“那不应该是你呢,施先生。”玛莉看我一眼。
“因为我有两个老婆?不不,我才没有两个老婆!”
“你又在大声疾呼了。”玛莉说。
我坐下,把底下一篮文件也翻出来。“这是明天要读的。”
九点才开车回石澳。
思龙坐在沙滩上,枕着一张藤椅,面对着海十
我走过去,坐在思龙脚边。
她知道是我,但是不出声,怔怔的看着海浪。
“思龙,”我说:“下个月起,这里的房租由我来付。”
她有点诧异。
“我寻着外快了。”
她疲倦地合上眼睛。
“我知道你不在乎,”我说,“但这是我的责任。稍迟我也许会搞一部独立制片。”
她动也不动。
“我只恨每日净得二十四小时,否则可以做更多的工作,用更多的时间来陪你。”
海水掷上沙滩,沙沙的声音。
“当心着凉。”我说。
她没有应我,我独自回到房间。
淋浴出来,思龙已经睡了,竟没有陪我同吃晚餐。
云尼拉冰淇淋苏打的日子已经过去。我叹息。
她床头茶几上搁放着药水药丸。
我问:“你终于去看过医生了?”
“唔。”是她的答复。
“医生说什么?”我问,“是不是怀孕早期要休息?”
“是要休息。我告一星期假。”
“这么严重?”我问,“你应该早点去看医生。”
她不响,转一个身,面孔刚好对着台灯的光。
她的脸非常憔悴,一种不健康的灰色在眼里透露出来,我一怔。从开头到现在,我从没见过思龙会如此落形。
思龙永远是倔强的,压力越大,她越是坚挺着,永不萎缩,永不认命,她不是像那种在水门汀缝里挤着生长的小草。在今时今日,只有如此的生命力才可以获胜,太史公花园中用牛奶养的白牡丹早已凋谢。
但是今天思龙是怎么了?
“思龙,”我俯身下去,“你怎么了?”
她勉强地笑一笑。
“思龙,你可以告诉我,到底是为什么?”我问。
“为什么?”思龙沉思着。
我握住她的手,手是冰凉的。
隔了很久她说:“我发觉我活了三十年整,竟是个一无所有的人。”
这句话像锤子般打击我心。
“什么?”我问,“你一无所有?思龙,你一无所有?”
> “我有什么?”她温和的问,“我还有青春吗,我还有活力吗,我又没有家庭,又没有财富。我有什么?”
“我知道我是微不足道的,但是你有我。”
“你是别人的丈夫。”
“我们过两年就可以结婚了。”
“那是很长远的事,扬名,今天,我说今天,我发觉我是个一无所有的人。”
我竟不知如何安慰她好。
“你有点不舒服,所以觉得不如意。不久你会恢复健康,思龙,你还是全世界最坚强的女子。”我说。
“我怎么才能令你相信所有的女人都是弱者,我是一个女人,所以我也是弱者?”
“但你决不是普通女子。”我说,“思龙,即使你不愿意再做你自己,现在要退出,也已经太迟了。”
“我知道。”她的声音非常轻,“太迟了。”
“没关系,你也可以尝一下做平凡女人的滋味。思龙,我们将会有孩子,是不是?”
“扬名,并没有孩子。”她仍然温柔地说。
“没有孩子?”我问,“你很疲倦了,先睡吧,别等我。”
“我今天一早出去,到医生那里去动过手术,把孩子拿掉了。”她低声告诉我,“在医务所躺了几个小时,回来的时候等不到车子,所以才累成这样。”
一股寒流淌下我的脊椎骨。
“你一个人出去到医生那里,把孩子拿掉了?”我侧着头,不置信地再问一次。
“是。”
我瞪着思龙。
这个冷血的女人,这么镇静与理智地跑出去杀死自己的孩子,我不知道世界上竟有这样的人。
“你最低限度应该通知我,与我商量一下。”
“为什么?”她问。
“为什么?这也是我的孩子!”我咬牙。
“扬名,你还停留在农业社会的感情里,这是你与我永远的矛盾。孩子又没生下来,怎能说你有份呢?怀胎十月,百分之百是女人独自担当独自受罪的事,这是我的身体,我当然有自由控制,我没有义务要与你商量。”
“可是你杀死了一个婴儿。”
“我没有杀死任何人!我只刮除了体内一组细胞!”她把被子掀开,尖锐地说,“你别在那里说教好不好?”
“你不爱我,”我瞪着她,“你并不爱我。”
“一定要受苦,才能证明爱?”她责问,“多么幼稚。对你来说,断手烂脚的乞丐带着子女讨饭,恐怕是爱心最伟大的表演吧?”
“你别把题目扯开去,我在说你!”
“扬名,我不是那种割破手指也得等你回去哭诉的女人。正如你说,已经太迟了,多年来我只有我自己,我没有倚靠别人的习惯,我不能将自己的命运完全信托于你,我的决定是正确的,你已经有两孩子,第三个马上要出世,我的自尊不允许我在这种时候怀孩子。”
“你的自尊!你的骄傲!到地狱去!”我诅咒,“你的世界里始终只有你自己,你是太阳,我们都得围绕你运行。”
“扬名,你说完了没有?”她说,“我还要休息。”
“休息,你要休息,你睡得着吗?我相信你睡……”
她喝止我,“我睡不着也得睡!我只有一星期假,一星期后我还得回去上班,任你怎么想!”
我顿时没了声音,她额角上冒着汗,手握着拳头。
“多年来我都这么过了,我还理有没有人同情我?我所知道的只有一个真理:我必需生存,就因为恨我的人多,我得活得更好。”思龙说。
我睁着眼要把她看清楚,汗从我的眉毛淌下,我的眼睛模糊起来。
我只知道思龙越是激动越是生气的时候,声音就越是平稳,态度就越是坚决。
“我们没有孩子了?”我声音颤抖。
“没有。”
“因为你觉得怀了孩子,地位便与美眷降得一般低?”
“我不想讨论这问题。分析与解释永远是不必要的,主要是事情已经如此,你要设法接受,下次意图改良。”
我冷笑道:“不愧是哈佛商业学校的经理人才!”
她转一个身背着我。
她连肩膀都不耸动一下。我震栗,深深哀恸。她的背部仿佛是跟我说:“心不能软,吃亏已经太大,我还是做我的任思龙,还是本来面目。”
当夜我搬出去青年会住。
第二天我支撑着把工作做妥,咬紧牙关,不把任何情绪带到办公室来。如果一个女人都可以被社会与环境磨练得适者生存,我为什么不可以?我是一个男人。
电话每响一次我的心就吊起来。
我希望是思龙,但没有一次是她。
八点时分小宇打电话到公司:“爹爹,那女人说你在公司。我妈妈叫你回来商量一点事。”
“好,我下班就回来。”
那女人。
我忍不住打电话给那女人。我希望那女人会来听我的电话。但是铃声响了又响,没人接。她那身子,她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担足心事。
我耐心地拨着电话,等着她自沙滩回来,她大概是在海边。
终于电话接通,是女佣人。“任小姐接到公司电话,有紧急会议,开会去了。”
我沉默一会儿。
“但是她身子不好,她有病。”我说。
“我也这么说,但是任小姐说要紧事,自己开车走了。”
“几时回来?”
“没说。”
“你买了什么菜?有没有做一点汤?”我追问道。
“有,鸡汤。”
“好。”我挂上电话。
我拨到她公司。
女秘书说:“任小姐在开会。”
“任小姐身体不舒服,会什么时候散?”
“任小姐不舒服,”女秘书诧异,“我们都没注意到。”
我搁下电话。
我对着墙壁,脑海中一片空白。她现在恐怕是在会议室指责同事的办事错误吧。没有人知道她昨日做过什么。因为除她自己外,没有别人。时间久了,她除相信自己,再也不信别人,因为只有她自己没欺骗过她,没倾轧过她,没压逼过她。
我没有本事叫任思龙为我而转变,怀孩子,坐在家里,听命于我如同美眷。任思龙在我身上又没看见过安全感。
我又不能保护她。广告公司一个电话来,她还是赶着走了,身体这么虚弱,表面上装得这么强壮,内心揉得粉碎,外头还是坚撑着。强人。
我面对墙壁,终于把头转过来,伏在桌子上,写好一封辞职信,明天早上我会把它交上去。
小宇的电话追来,“爹爹,你怎么还没下班呢?”
“来了,”我说,“你告诉妈妈,我马上回去。”
一额头的虚汗,我对生命的意义发生真正的怀疑。收拾好杂物,我环顾这间写字间。初初搬进来的时候是多么的高兴,多有抱负,甚至还有那份幼稚的骄傲——老板看中了我,我乐意做一条走狗,我愿意卖命。
是思龙粉碎了这种梦,她告诉我,一个女人的工作能力也会比我高,男人坐在私家办公室有什么稀奇?女人也可以做得到,她就是。
我脚步浮动地走到门口,进车子,想发动引擎,车子又破了,开不动。我伏在驾驶盘上,是几时的事呢?思龙开着她的雪铁龙CX经过我的破车,曾经载过我一程,我的心温柔地牵动。
思龙。
如果没有认识思龙,我还快乐地做着我的奴才,我的妻子愉快地生着孩子。任思龙是我的克星煞星。但是我爱她。空前绝后地为她心折。
即使是现在,只要能看见她,我还是为她溶化……
我放弃我的旧车,走到公共汽车站,等车子的人排着长龙。这使我想起小时候,上学放学,也是这样等车,一等好些时候。
我环顾这些人,都是疲倦的,苍白的,闷厌的。一个个面上无光,靠着铁栏杆,没精打采,上了一日班,衣服的皱褶与脸上的皱褶都写着疲倦,男男女女,都没有一点光彩,生活到底是为什么,生命的意义在哪里,辛苦地工作十年,我总算已经脱离了公路车站上的劳苦大众,但是我的大前提又在什么地方?我并不知道。
公路车有的满座,有的飞站不停,偶然停下来,人们争先恐后的涌上去,我把中学时期的功夫使出来,居然也上了车。
车子朝家驶去,吃过晚饭可以看电视长篇剧。我应该感到优越,我写的东西他们在看。
公路车上每个人都在打瞌睡,仰着头,张着嘴,是的,又倦了,又一日过去,他们做过些什么,他们是真正活着吗?可怜的大众,朝九晚五的大众,轧在公路车里的大众,生命的浪费,我又岂知将来小宇长大,是不是另一个公路车上的大众,而我还一个个把孩子带到世界上来。平凡的父亲养育平凡的孩子们,思龙是对的,我不配做她孩子的父亲。
我是什么?
方薇说:“扬名,像你这种书生,一毛钱三打,捞一把来吹掉点拣拣,你以为你是什么?你只是运气好,你能做什么?卖臭豆腐也不会。”
我的好运也快走尽。
天开始下雨。搭客连忙把车窗都关得紧紧地。我窒息起来,汗味体臭,车子本身怪异的味道。我知道我应该怎么做,我必需赶快把电影剧本的大纲做出来,我要赚钱,我不能再挤公路车,我明早要起身再继续卑微地干下去。
下车,到家。
小宇来开门。
“爹爹,你淋湿了。”小宇说。
“不怕。”我说。
美眷抬头,“我今天去医生处检查过,”她说,“你过来坐下好不好?”
我服从地坐在她对面。
美眷把身体挪一挪,手搁在腹部,“医生说是双胞胎。”
我的眼睛睁得老大。
美眷凄然的笑,“你说好不好玩?双胞胎原本最可爱。”
命中注定我有四个孩子。
她说:“四个孩子在今日,算是顶多产的。”
我转头跟小宇说:“怎么?开心吗?快有两个妹妹了。”
小宇努力点点头,过来伏在我的肩膀上。
我问:“小宙在哪里?我的心肝在什么地方?小宙呵,你几时才会讲话呢?不要等七岁好不好?让你双胞胎妹妹先学会说话,可真没有面子呢。”
他只是笑。
美眷说:“小宙真是有办法,外婆也喜欢他,由此可知做人不一定要能说会道。”
“是不是外婆不喜欢我?”小宇问我。
我没有回答。思龙的会开完没有?这种家常话现在对我来说已经一点意义也没有,我感到厌倦一一怎么可能有人如此过一辈子?我不懂。也许如果思龙一直不在我生命中出现,我也会如此乐意地过一世。
我摸着小宇的头发。
思龙的身子可舒服?她的体力支持得来?
我说:“如果没有其它的事,我先走了。开销够吗?”
“嗯。”美眷点点头。
我站起来。
“哦,还有一件事,表哥叫我问你,你可听说过或是认得一个人,叫作什么……?”
“问得太玄了,”我说,“说不出人的名字,我如何知道他是谁?”
“表哥说那是送别墅给任思龙的人。”
“什么?”
“石澳的别墅房子,”美眷不动声色地抬起头来,“是他送给任思龙的礼物。”
“他为什么要送她礼物?”我问。
“你应该知道为什么。”美眷看着我。
她要说的原来是这个消息。这才是她叫我来的真正原因。
“这是我们忠实的表哥带来的消息?”我问。
“是。”
“可靠?”
“你问我,我问谁?”美眷闲闲的说。她掩不住她的喜悦,她乐洋洋的告诉我,“表哥说你根本不了解任思龙,你瞧!”
我看着美眷,而我一向以为她是个善良的人!我叹口气,不能怪她,她永远不肯承认这是她丈夫的错,做妻子只懂得怨狐狸精,狐狸精……
美眷说:“这么好学问好教养的女人,唉……”她的眼睛瞄着我。
我浑身都在抖,抖得像风中一片叶子。喉咙像是被人硬塞了一大团棉花,鼻子发酸,想哭。忽然之间,我恍惚看到一早故世的母亲在那里说道:“扬名,你老是喜欢哭,男孩子是不流眼的。”
我慢慢平静下来。
我一生中所有最可怕的事已全部在这一年中发生了,我不再在乎,我站起来,低声说:“我走了。”
美眷有点失望,她抬头,问:“周末再来?”
我拍拍美眷的肩膀,“多点休息,当心脚肿,有空散步,别老坐麻将台了,没什么好处。”
美眷怔怔地看我走到大门。
小字说:“爹,你没有陪我去看电影已很久了。”
我侧侧头,“上次你看过《床上春色》,这次你要看什么?嗯?告诉我,我们星期六去。”
“真的?不骗我?”他眨眨眼。
“你已经八岁半,可以享受人生,我们去看《楼上春加春》,我们需要春天。”
美眷张大嘴,以为我已发疯。
我的心已经碎成一片,像玻璃杯子在手中捏碎,你有试过吗?痛彻心肺,血流不止,滴滴点包也包扎不好。一下子染红一条纱巾。
(惊以血看不见,内出血。)
我很平静的回到石澳。
我是这么愚蠢,这么大的沙滩别墅,我竟以为是思龙自己赚回来的。
我打开她的衣柜。紫貂玄狐豹皮青秋兰。我打开她的抽屉,她平时戴的几种珠宝随意的搁在那里。我从来不想到它们是真是假。一个女人独自开两部名贵的车子……
她没有刻意瞒我,是我太愚蠢了。
我静静的想,我只是不了解她,我以为我能够,但是我不能够。
这真是彻底的失败。
任思龙始终是一个谜。
我躺在她雪白的床单上,等她回来。
既然是如此的一个故事,她为什么还要辛勤工作?我什么也不明白,以前我什么也不问,如今我知道,谜底只在她心里,我一定要在今天找到答案。
锁匙一转,她回来了。
我没有见过更疲倦的任思龙。她不知道我在房间里,进屋子以后,她靠门站了很久,拨高头发,叹口气,然后倒在沙发里,脱去鞋子,在手袋中一顿乱摸,掏到香烟,烧起一根,狠狠的吸。
思龙秀丽的脸歪曲着,有点痛苦,又起身倒一杯冰水,仰着脖子把好些药丸吞下。她走进来看到我,一惊。
我看住她。
她在浴室更衣,把衣服都踢在一边,用大毛巾裹住身子,洗脸,淋浴,然后过来坐在我身边,不动。
她说:“我辞了职。”
“为什么?”
“太累,没有意义。”
“你原不必要如此辛劳工作。”我提醒她。
思龙真正是个聪明人,我从不知道有这么反应快的人,她转过来看着我,眼神阴晴不定,然后她叹口气。
她问:“你知道了多少?”
“不多。”
“谁告诉你的?你那表哥?”是以我说思龙聪明。
“是。”
“他请私家侦探盯我,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
“他告诉你什么?”
“这间屋子是别人送的。”我问:“谁?”
“一个姓何的男人。姓名有什么重要?反正是别人的。”她很平静。
“你是个大学生,而且不是中文大学、浸信会、台湾大学,”我的声音也很平静地讽刺,“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
“什么事?接受男人的礼物?为什么我不能够接受一两件礼物?”她反问,“念哈佛大学的也是人。”人遇到真正的大事便会镇静下来,现在便是好例子。
我说:“思龙,一层房子不能算是小礼物,你是付出代价来的。”
“什么代价?”她反问,“你想控诉什么?”
“为什么骗我?”我问他,“你什么都没有告诉我。”
“有这种必要吗?你真对我的一生有偌大的兴趣?我打算把三岁开始的事情都告诉你。或者你对我的期望太高,你不是认为我仍然是个处女吧?”
我默默忍受着她一贯的作风与口吻。
她知道我爱她,而我实在是爱她。
我没有言语。
过一会儿我说:“你应该告诉我的。”
“好好好,我现在说给你听,我与这位何先生同居三个月,他送这层房子给我。这的确是一个礼物,我的确也付出代价。现在你知道了,快乐吗?”
“他爱你吗?”
“不。”
“你爱他吗?”
“不。”
“没想到你也是一个做生意的女人。”
“每个人都有个代价。”她轻描淡写的说。
“那么我呢?我又占什么样的地位?”我悲哀的问。
她不出声,眼睛看天花板,隔一会儿索性闭上了。
“我们是相爱的,是不是?”
“扬名,不要问太多的问题,好不好?”
“可是你有没有爱过我?”
她没有作答。
“一刻也没有?”我问。
“有。”她说,“有的。”
我很宽慰。因此而哭了。我与思龙的关系………我永远是被动的弱者。母亲说得对,我从小便是个淌眼抹泪的人。
思龙说:“但是,扬名,我们还有什么好后悔的?我们有很快乐的时刻,你记不记得?”
“是。每一次见到你,我都是快乐的,我的心剧跳,神经紧张,只是我开头不懂得那是爱,我只知道我害怕见你一一思龙,那真是我一生人当中最美妙的时刻,我是丝毫不后悔的。”
思龙说:“扬名,你待我甚厚,你把一切都给了我。”
“我给你什么?”我茫然的问,“房子?皮裘?我看不见。”
“没有其他的男人肯为我牺牲这么多。”
我明白过来,“所以你要报你的知遇之恩?”
“扬名,你知道我爱你。”她说,“这点你不可以对我发生怀疑。”
我也记得我们真正相爱的日子,她的白衣服,她的骄傲,她看到我时暖昧的神情。我们曾经相爱过,虽然现在一切已成过去,不过火花闪烁之后,印象常存,我死而无憾。
好吧,说我没出息吧,控诉我,但是我没有后悔,我真正爱过了。没有尝过蜜之滋味的人,永远不会明白,说与他们听,他们也不知道。
思龙低声问:“扬名,一切都完了,是不是?”
我点点头。
她黯然。
“我真的想过结婚。”我说。
“是为了我的过去?”她问。她从来未曾这么温驯过。
“不。”我说,“因为我们之间有永恒的矛盾。我们的环境背景思想大不一样,思龙,你知道我们无法在一起生活一辈子。我也不可能养活你。”
“抱歉,我没有迁就你。”她的声音很沙哑。
“没关系。思龙,我也不配叫你迁就的。我又不能叫你专心坐在家中生孩子,一切是我的不力。”
“但是我们在一起曾经快乐过。”
我把头枕在她的手臂上,“思龙,把你的故事告诉我。”
“你要知道什么部分?”她温柔的问。
“你小时候,你的恋爱,一切一切。”
“我读中学时虚荣心就重,”她轻声道,“站在街上等公路车,就问我自己,为什么有人可以坐劳斯莱斯。一个女孩子如果有这种想法,而她的五官身材又长得不错,总有机会得到她想的一切。”
“于是你遇见姓何的人。”
“是的。他供给我一切,他喜欢我,他甚至让我到哈佛去念商业管理。但是他没有给我爱。在这十年——”
“你说是三个月。”
“你相信只有三个月?”
我叹息,“思龙,我相信你说的一切。”
“但是他没有给我爱。连欺骗的应允也没有。”思龙说。
“你现在仍有见他?”我问。
“见到也只像陌路人。”
“你从来没有爱过他?”
“开玩笑?当然我爱他。十年。”她说,“我这个人是他创造的。我的刻薄直接锋利,全部是他的翻版,只是翻得不大好。”她哑然失笑。
“现在呢?还爱他?”
“我倒希望爱他,那么精神有寄托。爱与恨都是好的,”她显得无可奈何,“除此之外,也只有工作了,时间总要打发,我们太可怜,竟要把宝贵的时间打发掉。”
“我们……就这么完了?”
“我想是,扬名,你呢?”
“我想与你在一起一辈子。”我说,“我爱你。”
“可是扬名,我们有过很多愉快的时间,对我来说,一生人如果有一次这样的机会,已经足够,我们有什么遗憾?”
“思龙,你对感情的要求,就止于此?”
“扬名,我不懂得如何要求,”她说,“我一生的生活中没有任何长久的经验,你叫我怎么做才对?”
“你总要结婚的。”我说。
“为什么一定结婚?”思龙问。
“年纪大了,有个伴。”我答。
“就为了一个伴?”她诧异的问。
“是。就为了伴。”我现实的答。
“两个七十岁的人对着坐一一你觉得很好?”思龙问,“扬名!你还不至于那样吧。”
“思龙,居移体,养移气,你与我是两个世界里的人。告诉我,你七十岁的时候会怎么做?”
“看书,睡觉,养猫,等死。”她苍白而向往,“死。”
“你不怕?”
“怕什么?死,当然是怕的。”
“不,不怕一个人寂寞?”
“但是我一生人都惯性地寂寞,你几时见过我联群结党地享乐过?我不喜欢人,我从来不想讨好他们,现在我致力于不想得罪他们,可是你看,还是有人找了私家侦探来查根究底。他们不肯放过我。”思龙说。
“现在你打算做什么?”我说。
“忘记这个世界,也让这个世界忘记我。”思龙笑,“应该不会难吧,世界忘记我,顶多只需要三天。”
“在石澳隐居?”
“是。”她说。
“不去欧洲?”我说,“我以为你会去别的地方。”
“到处都一样。”她说:“到处升起来的都是这个太阳。”
“你希望怎么样?”我抚摸她的头发,“移民到另外一个星球去?”
“是,如果可以的话。”她笑笑。
我与她平安地闲话家常,仿佛结了婚,做了多年的夫妻。但事实上我们即刻要分手了。
我说:“思龙,我知道有妇之夫最喜欢说一句话:我的妻子不了解我,但是我实实在在的告诉你,我的妻子真不了解我,与你谈话,多么高兴。”
思龙转个身,打个呵欠。
“很多男人对你这么说过吧。”我问。
“你要我怎么回答?”思龙笑问,“你想听是抑或不是?”
“没关系,只要你爱我。”我说。
“扬名,你将会怎么做?”她问,“以后的日子很长。”
“我……”我想了很多,“我会回去。”
“回去?回什么地方?”
“回美眷那里去。”我说。
思龙诧异:“她会收留你?”
“她不是你,你当然不会再接受一个变心的丈夫,但她是传统中的贤妻良母。”我沉着地说。
思龙坐起来,“但是她已经知道你不爱她!”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还是回去美眷身边了,她对亲戚朋友都有交代,过若干年,大家忘记任思龙这三个字,我们仍是好夫妻。”我苦笑道。
“不可思议。”思龙说。
“是的,中国女人的容忍力无穷无尽。”我黯然。
“因为她们在经济上不愿意独立。”思龙说,“受丈夫的恶气,受另外一个女人排挤,世人同情她,在公司受老板噜嗦,谁会知道,她总有她的道理。”思龙说,“你也别太过肯定她会要你回去。”
我说:“我认识她十余年,我太清楚她,她一定会要我。这是很不公道的事,不幸美眷没有别的选择。”
“我很抱歉。”思龙说,“一切是我的错。”
“一切是我。”我说,“但是思龙,为什么当初你竟会容忍我这么一个人?”
“因为扶轮社的会员不肯为我抛妻离子,只有你给我如此的光荣,有什么女人有力量拒绝?”她叹口气,“对不起,扬名,我们都错了……你的工作,对你的工作可有影响?”
“我想休息一段时间,先写点电影剧本,工作总是会找到的,没有人失业一辈子。”我说,“但是我要休息。每日起来,带小宇到公园走走,教小宙说话,等小寰与她的双生同胞出生,我的思想很疲倦,不适合再做电视台那份工作。”
“你的计划听上去很理想。”
“是吗?”我苦笑,“原本我想与你共渡一辈子……事与愿违。”
“你认为美眷与你以后的日子会过得很好?”
“我们会渡过的。这次以后,我将永远目不斜视,做一个认命的人。其实就这样平安地渡一辈子,也很会值得羡慕。”
“谁也不知道宇宙黑洞在什么时候把我们吞没,在七十四岁的时候,我会记得这一段故事。”她说。
“思龙一一”
思龙转过头来,在流泪。
这是我第一次见她流泪,也是最后一次。
“思龙。”我拥抱她。她把头埋在我怀中。
当夜我离开任思龙。她帮我整行李,像一个妻子服侍远行的丈夫。
我们很沉默很平和,箱子放汽车行李厢,她送我到市区。我们吃了顿非常丰富的晚餐,开一瓶香槟,跳舞,到十二点才分手。
仙德瑞拉要返家了。
她把一小瓶镇静剂留给我。说实话,我需要那瓶药。
“思龙,”我说,“以后我们永不再见了?”
“永不。”她肯定的说。
回到自己家中,电灯已经全部熄灭。我摸索到长沙发,吞服镇静剂,把座垫拍一拍,倒头便睡,可一点也不觉得异样,宾至如归。
对美眷来说,任思龙是一场过去的噩梦。对我,是场过去的美梦。
无论怎样,她已经过去。
大亮醒来,小宇站在我身边,瞪着我。
“早。”我说。
“早。”他说。
美眷在客厅那一头叫:“小宇,你不过来吃早餐?快迟到了。”
我擦擦眼睛,美眷走过来,她的头发还用一条橡筋扎着,身上穿一条陈年宽裙子。
我无可奈何地挥挥手,“即使是怀孕也不用这样披头散发,小宇上学之后,我陪你去修头买衣裳,你看你那尊容!”
美眷哼一声:“批评批评批评,我一生人只听到批评。”
我静默的笑。
你看,一切都如常,美眷有她的智慧。我们家有时光仪,把不愉快的记忆推进第四空间,忘掉它。
我送小宇上学,教训他一顿,把他推进课室,小宇唯唯诺诺,又成为一等一的好孩子。
美眷剪发的时候,我抱着小宙在小公园坐,教他讲话:“孩子……是小宙……玩耍……游戏……”
我们到百货公司,我把身边的现款都买了礼物给美眷,新式的孕妇袋、化妆品,甚至有半安士的“哉”。
美眷换了一个新发式,不晓得进步多少,十分精神,我们一起高高兴兴的回家。
那一夜,小宙忽然在饭桌上站起来说:“小宙不要吃红烧牛肉!一年来天天吃牛肉,小宙要吃荷包蛋!”
我看着这孩子,我眼睛瞪得老大,随即笑得流下眼泪,他终于会说话了。
就这样,我也没跟美眷说搬回来,也没有走,但是大家都十分明白,我又回来了。
谁也没有提这件事,小宇、小宙、美眷、丈人丈母、亲戚朋友。我只看到一个个宽慰的笑容,显然大家都庆幸施扬名终于灵魂苏醒,从狐狸精魔掌死里逃生。他们不但没认为我可耻,说不定还佩服我的勇气,毕竟一个男人,稍微行差踏错,算是什么?知过能改,善莫大焉。
我实现了我的愿望,辞职成功。
玛莉打电话来,“施先生,你桌面的辞职信,不是真的吧?”
“请转交总经理。”
“施先生一一”
“请转交总经理。”我说。
“是,施先生。”
我终于顺利地叫玛莉做成功一件事。我也再不是她的波士,她不再是我的秘书。
我接两个剧本来写,工作进行颇为通畅。
有很多时候,想起任思龙,心中隐隐牵动,就像那首歌形容的:一半乐事,一半令人流泪。忘记她?开玩笑,不可能的事!
日子过去,信不信由你,一切恢复正常,正常的意思是,美眷又开始把牌友叫到家中来开台。
碰出一只牌之余,她也会闲闲的说:“男人嘛,总要作怪,只要肯回头也无所谓。”一派打了胜仗的样子,容光焕发。
谁都说美眷生的又会是儿子。
三个月后她在法国医院养下一双女儿。
谁也没有再提到任思龙三个字。
连我本人都几乎以为她只是一个假设。
在医院探访美眷,把花递给她。
美眷笑,她说:“全间医院里都是白衣服,我还以为任思龙又回来了呢。”她若无其事。
我一怔,笑。心底却渐渐酸上来。
回家的途中,我想到这个白衣女郎,我的颜色女郎。她的生命是幻觉,我的不是。她有足够的时间来否定人生的意义,我不行,我在电视长篇剧、麻将牌、孩子们的尿布中老死,我配不起她。有那么一刹那,思想起她,我已充分了解,什么是惆怅、旧欢如梦。大雨倾盆的时候,浪花卷上沙滩的时候。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