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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他们回家

(2008-09-20 19:23:34) 下一个

  这是一个初夏下午,大考季节,应子成努力替两个初中生补习历史,她把十一至十五世纪十字军东征争夺耶路撒冷当作故事来讲,希望那两个顽皮学生会有点记忆。
  「话说十字军在君士但丁堡附近遇上了色拉丁大帝,苦战三日三夜,十字军大败,俘虏被卖作奴隶,因人数众多,价钱大贱,每名十字军只值一只拖鞋......」
  顽童怂然动容,这是真的吗?
  都记载着书本里,看。
  啊,这些人结果可回得了家吗?
  子成一怔,她可没想到这一点,被学生提醒,倒是恻然。我想不。
  他们可有改信回教?
  不得而知。
  顽童说:时间到了,下课吧。
  你们对考试有几成把握?
  相信肯定有七成。
  子成略觉安慰,叫他们拿丙级已像拉牛上树。
  子成启门让他们下课:“你们妈妈来了没有?”
  子成看到银色四驱车已停在路边,可是区太太却喊出来:“我到转角超级市场买些粮食,你们在老师园子里玩十分钟。”
  区太太家里还有两个小的,每日忙得无头苍蝇似,应子成只好大声答:“没问题。”
  两个男孩追上去:妈妈把枪扔给我们。
  两把玩具长枪自车窗扔出,四驱车飞驰而去。
  子成拣起枪:噫,这是漆球枪,别在这里玩,我不想草地打得一搭搭漆印。
  两个孩子已经开始追逐瞄准,嘴巴里发出得得声,模仿自动步枪声响。
  子成叹口气,盼望区太太速速回转。
  她正站着观望,两个学生扑过来,她避闪不及,被绊倒在草地上,挣扎起来,看到隔居柏老太太站在不远处。
  子成拍拍身体,对不起,柏太太,吵到你打中觉?
  柏老太太若有所思,她一头银发梳理整齐,还抹着大红唇膏,真是一个漂亮的老太太。
  不,不。她回答,只是,孩子们,请不要玩战争游戏。
  两个孩子收起长枪,笑嘻嘻,不出声。
  柏老太太凄然低下头,谢谢你们。
  这是,区太太回转,两个孩子跳上去,临走终于忍不住,瞄准一只乌鸦,打了一枪,漆球应声炸开,溅在墙壁上,像炸开一朵黄花。
  孩子们嘻笑着随车子走了。
  子成走近:柏太太,你好吗?
  柏太太抬起头,应小姐,你有时间否,过来喝杯茶?
  子成答:我有学生来补习算术及英语。
  你真能干,那么改天吧。
  你走好,柏太太。
  老太太转身回家,一转弯,被松树挡住身影。
  子成的妙龄女学生开着红色欧洲小跑车来到。
  打开书籍,来自台北的少女说:这个时候,我家附近的桂花巷香气扑鼻。
  她明显地想家。
  子成检查她功课,选诗十首,写读后感。你挑选哪几首?
  咏水仙花,我可否将你比作一个夏日,听听夜莺。。。。
  子成说:慢着,有一首诗,在弗兰达田里,罂粟花在风中摇曳,一行一行。。。
  少女说:那是一首形容战争残酷的诗,我不喜欢。
  子成想一想:你说得对。
  一行一行的罂粟花,代表作战军人的鲜血,多么可怕。
  让我们读拜伦的,但是你那素心,拒绝记忆众所周知的瑕疵。。。
  应老师,,我真喜欢你,你懂得潜移默化。
  子成微笑,真的有那么好?
  家母嘱我向你学习,科科一百分。
  我何尝拿过一百分,我不过是中人之姿。
  老师与学生相视而笑。子成向少女略微解释诗中含意,作者当时心情,以及对后世影响之类。
  少女说:老师有无发觉西方国家重视文学。
  他们重视“我国”,但凡他们拥有的,既是世界最好,连感恩节都是最重要的日子,这叫敝帚自珍。态度完全正确。
  少女写了两段,子成替他改了一些文法及标点错误:进步多了。她赞她,很快不需要我。
  子成勺出两杯冰淇淋。
  园工来了,剪草机轧轧声。
  子成侧头听了一会,只觉寂寥,不知不觉,与曾大品分手已经大半年,从此听不到她爽朗笑声。
  大品从军去了。
  身后有声音传来:应老师,我走了。
  子成回过神来,送学生出门,小心驾驶。
  小跑车驶走,子成看看手表,才四点多。正是喝下午茶的好时间。
  
  她轻轻走到柏太太门口,敲敲门,没人应,「柏太太,」她喊她,发觉门没有关紧,啊,危险,已经过了夜不闭户的时节了,治安虽仍不差,可是门户定要谨慎,子成推门进去。
  「柏太太。」她一路扬声。
  子成立即看到柏太太靠在安乐椅上,彷佛失去知觉,子成一惊,过去替她把脉。
  幸好,柏太太只是盹着,好睁开双眼,「谁?」
  「是我,应子成。」
  「哎,你看,人老了,不行啦。」
  
  “不不,你很好,天气炽热,我也渴睡,我替你做杯柠檬茶。”
  子成走进厨房,发觉电器式样古老,现在又开始流行这些五六十年代的复古式样了。
  她做了冰茶,捧出去给柏太太。
  柏太太喝一口,吁气。
  这还是子成第一次上柏家,她只知柏太太独居,这半年她时时想:应子成你若是弄得不太好,柏太太就是你的前辈。
  只是她家居布置古色古香,考究纱边窗帘,碎花墙纸,桃布家具,水晶瓶子里插着玫瑰花。。。
  “别客气,请坐。”
  钢琴上放着银像架,其中一张黑白照片内有一个年轻英俊男子,穿着皮甲克,戴着空军帽子,分明是名飞行机师,他剑眉星目,神采飞扬,子成忍不住问:“请问这是谁?”
  柏太太答:“家兄雷奇伟。”
  “我听过这个名字。”
  “他是二世大战最早出武的几个华裔空军之一。”
  子成心一动,抬头问:“他可有回家?”
  柏太太黯然,“不,他没有回来,他在太平洋上空被日军击落,终年十九。”
  子成一震,悲哀心酸。
  “但是我另外一个兄长雷英伟却凯旋回国,有时他们会得回来。”
  柏老太微微笑,仿佛那已是最大安慰。
  “他健康好吗?”
  “谢谢你,他很健康,你想认识他吗,我可以介绍你们见面。”
  子成立刻站起来,“这真是我的荣幸。”
  “我们住得近,英伟若来探我,我叫你一声。”
  子成收拾茶具,走回小巧可爱复古厨房,把杯碟洗干净,她看到墙上挂着英女王伊丽莎白二世的加冕瓷像,那年,女王只有24岁。
  这个厨房像是时间锦囊里的文物,子成啧啧称奇。
  她告辞回家。
  
  干涉感情
  应家新建,才七八年历史,簇新,厨房用大量大理石,地板怕滑,特别处理过,全部不锈钢用具,井井有条,可是,少了种亲切感。
  应家三口有时在早餐间开会。
  应太太是那种五十已过,但是决不言弃的时代女性,长期节食,因为永远吃不饱,力气总不够,又觉得冷,有点神经质,双手微微颤抖,不大愿讲话,怕头痛。
  那天,她叫住女儿,“子成,你爸有话说。”
  子成记得她诧异,“爸回来了?”
  “昨晚十二时半到,今晚十一时又要送他去飞机场。”
  子成微笑,“爸像做贼,月黑风高来去。”
  一转头,看到父亲应钜容已经站在门口。
  应先生斟一杯黑咖啡坐下,对女儿说:把成绩表拿出我看。
  应太太著急,都大学二年生了,何来成绩表,你自己查校方网页记录不就可以,有话好说了。
  子成不出声。
  应先生咳嗽一声,子成,爸妈不赞成你与曾大品来往。
  子成轻声回答:都二十一世纪了,父母为何仍然干涉我的感情生活。
  因为父母永远想保护子女,应太太说,你以为二十一世纪世人思想已进步得丢下往日包袱?还不是一贯的道德标准。
  应先生按著爱女的手,子成,你自小到大,父母对你千依百顺,妈妈为了你的功课劳作,时时忙通宵,大雪大风,开车来回接送,这次当作慈母求你,你切莫理她有理无理,抑或更年期失调已经迫疯。你做得到就顺她一次,这不算过分吧。
  子成想大到她是早产儿,自医院回家,才四磅多。叫父母担足心事,她不禁泪盈于睫,是,母亲。
  应太太松口气,过来紧紧拥抱女儿。
  应先生讲完那番话就走了,他又丢下一句话,太太你,还有子成,两人都换新车吧。
  从此,子成与大品疏远。
  这时,子成想起,仍觉心酸。
  她伏在早餐桌上,默不作声。
  应太太进来看到,怜惜地抚摸女儿头发,搭讪说,我少年时也这样一头黑鸦鸦好髪,又厚又滑,多人羡慕。
  子成转过头来。
  兰登没找你?
  他拉大队去滑水,玩得太疯,我没兴趣。
  应太太又问:凯汶呢?
  
  “他祖父母自台中来,他天天陪他们,何家最孝顺。”
  应太太说:“那你陪我出去购物散心,我帮你添新衣。”
  子成却说:“妈,大舅舅可是参与过韩战?”
  应太太诧异,“你怎么问起这个来?”
  “我在写一个报告。”
  “关于战争?你读的可是人文系。”
  “关于军人在前方的心态。”
  应太太叹口气,“你这孩子真古怪。”
  “是,你与爸一直那么说。”
  应太太踌躇一下问:“曾大品有无缠住你?”
  子成声音转冷,“他为什么要涎脸癞皮,他不是那样的人。”
  “你们还有联络吗?”
  “已经没有来往。”
  应太太放心,换个题目,“你爸说,你若想读法律,还来得及。”
  子成说:“我出去一下。”
  “记得回来吃饭。”
  
  
  维持和平
  子成把簇新跑车开出去会好友苏银。
  她发牢骚:“与父母感情愈来愈疏远,我知道父亲有女友,比我大几岁,清华大学管理科毕业生,相貌清丽,真正不讲钱,可是母亲佯装不知,我也不便捅穿,一家才三口子,你虞我诈,没意思。”
  苏银说:“你还在气大品那件事吧。”
  “不气,只是无奈,他们嫌他是车房工人。”
  苏银笑,“他们可知小车房主人收比大学教授高十倍,在社会上也是有用的人。”
  子成不出声,轻轻叹口气。
  “你可有这好人的消息?”
  “朋友的朋友说,他从军去了。”
  “什么,啊,这么看他比你更伤心,索性走到远远,他此刻在何处?”
  “派往阿富汗协助维持和平。”
  苏银又啊一声,“你应与他通讯,给他鼓励。”
  子成摇头,“做为子女,至少欠父母这个;做得到的话,勿叫他们痛心。”
  “那些担忧,全属不必要。”
  “子女毋须追究因由错对。”
  “愚孝。”苏银不以为然。
  子成答:“所有的爱都是愚昧的。”
  两个年轻女子唏嘘之下吃完整碟子香蕉船冰淇淋。
  子成忽然问:“你读世界历史,历来哪场战争最残酷?”
  “哪场战争不残酷。”
  “或许南北战争中盖迪士堡一役,据说战场至今有鬼魂出没哀嚎,那场战斗中死亡人数迄今超过美国阵亡士兵总数。”
  “最惨烈是淮海战役。”
  “是拿破仑北征莫斯科。”
  “二次大战诺曼第登陆。”
  “五十年代韩战。”
  “天啊,数之不尽。”
  “还有一次大战一九一四年至一九一七年间在比利时伊必势战死的七万名士兵。”
  “越战,统共不必要的战争。”
  “汉武帝大战匈奴二十年。”
  “我以为人类厌恶战争,爱好和平。”
  
  子成答:“只有母亲们痛恨战争,领导人往往不惜一战。”
  苏银说:“中日战争,八年抗战。”
  “别提那场仗,家父一提到某方至今死心不惜不停挑衅就光火,五十多岁的他说要从军去打仗。”
  苏银叹口气:“小孩新年愿望是新衣新车,大人只希望世界和平。”
  子成侧起头,“还有米缸上的常满两字,我从不知道人类可以有这样卑微的愿望。”
  极速约会
  苏银说出一件事:“华人常说宁为太平犬,我家对面,忽然出现四组工作人员:警局、渠务部、工程部、以及保护动物会,用机器挖掘一日一夜,原来一只小狗误坠沟渠哀呜,有人报警,小狗救出后终告不治,你想想,如此尽力,犬命可贵。”
  子成说:“或者我们应该读建筑美术这类愉快课程。”
  苏银说:“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避免战争。”
  子成答:“所以我不会与家母打仗。”
  苏银微笑:“当你五十岁之际,孤零零一人,深夜想起大品强壮肩膀,你会后悔。”
  “哗,讲得那么远。”
  “家母说,五十岁很快会得来临,还有六十七十。”
  苏银与子成脸上忽然变了颜色,再也笑不回来。
  子成喃喃说:“一朝春尽红颜老,还有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
  苏银回过神来,“我带你去一个热闹场所增加见闻。”
  “何处?”
  “跟着我,保证你眼界大开。”
  苏银把子成带到一家私人会所,只见大厅外贴着“极速约会”四字,招待员笑着迎上,“两位小姐,每位入场费两百。”
  子成向里边看了看,只见人头汹涌,却没有音乐酒水舞池,她诧异问:“这么贵?”
  苏银笑:“男生要五百呢。”
  取了票子,贴上号码,她把电话号码留下,招待员把她们带到台子前坐下,这样指示:“每次十分钟,你可以尽量与坐在你对面的男生交谈、沟通,铃声一响,男生会换人,女生不必动,明白吗?”
  子成大吃一惊,谁想出这种玩意?
  苏银说:“比网络交友安全得多了,他如果喜欢你,会把你号码记下,知会主办人,他们会通知你。”
  “我吃不消。”子成站起。
  苏银把她按下,“我到那个角落去坐,半小时后来找你。”
  只听见铃声一响,立刻有人坐到她对面。
  因觉极度荒谬,子成忽然大笑起来,苏银说的对,这是一种娱乐,花点入场费寻开心观众生相何乐不为。
  坐她对面是一个秃了前额的中年人,“我叫保罗,你呢?”
  子成答:“我叫玛丽。”
  “我喜欢你的笑容,你看样只有二十岁,为什么到这里来找男友?”
  子成问:“你又为什么来这里?”
  “因为我是一个机械工人,环境接触不到女性,五年前离婚,至今孑然一身。”
  子成问:“你怎么看战争?”
  “什么?”他摸不着头脑。
  “请问你与你亲友可有参与过战争?”
  保罗怔住,他缓缓离座,“对不起,玛丽,那边有位与我年纪比较接近的小姐,我过去一下。”
  子成知道保罗当她神经病。
  这时她面前坐下一个二十余岁的年轻男子,“我叫阿积。”
  “你号,积克,”子成问:“国家需要你,你会从军吗?”
  积克微榲,“你是什么态度。”
  他站起,又轮到下一位,子成开始觉得该项游戏有意思,话不投机三句多,何用整晚对着吃苦,极速约会才是最佳方式。
  这个人问:“你对战争有兴趣?”
  子成看他,他约三十岁,戴眼镜,一副书呆子模样,身段瘦削。
  “我不理解战争,为什么?”
  “资源,从前是水源与耕地,今日是能源与领土。”
  有意思。
  “可是生命呢,生灵涂炭。”
  他笑了,“我的名字是富利沙。”
  这时铃声大作,被迫换人,他记下子成的号码。
  苏银走近,“怎样?”
  子成问:“真有人在这里找到伴侣?”
  苏银说:“不如你放弃写前线军人感受这个悲惨题目,改写都市男女找约会的苦况。”
  “好似真的有点绝望了。”
  苏银叹口气,“你看我们多可怜多寂寞。”
  子成说:“我累了,我想回家。”
  这时主持人在麦克风前说:“各位先生小姐,夜未央,请努力,还剩六十分钟。”
  苏银苦笑。
  子成问:“你遇到什么人?”
  “我不过来寻欢作乐。”
  子成挽起她手臂,离开那个会所。
  子成送苏银回家,“独居,当心点。”
  “彼此彼此。”
  苏银说的对,极速约会比网络约会略好,至少见得到真人,他们都有诚意亲身出现。
  母亲尚未休息,在整理旧照片。
  应太太说:“一整个暑假你都像很无聊。”
  子成轻声说:“我想搬出去住。”
  母亲生气,“好,那么这头家解散也罢,我回本家,你租公寓。”
  火药味甚重,子成怕擦枪走火,因反口说:“我是讲,听说玉莹她们搬了出去。”
  “玉莹玉洁她们怎么同?她们不便与继父同住,当然只好搬走。”
  “那,我休息了。”
  子成速速回房,掩上门,松口气。
  电视新闻中看到英女王率领群众庆祝海军上将纳尔逊大胜西班牙舰队二百周年。
  
  这一仗打得极之惨烈!当年西班牙杨威四海,东征西讨,与法国联合,组成舰队,挑战英国,船只排一字长蛇阵,可是纳尔逊出奇谋,反而排直线对抗,如一枝箭般射向西班牙舰队,由他掌舵的维多利亚号直捣黄龙,攻陷敌方,从此建立英国海军地位。
  可是纳尔逊胸部中弹,死在船舱,从英雄化身为烈士。
  战争中有许多神奇传说,像法国将领在甲板上用望远镜张望,被英国一枪打落,水手拾起,连水手的头也一并轰掉。
  当然,说这些故事的人全部不记得那水手也是一个人,父母的儿子,女子的丈夫,弟妹的兄长,战争就是这点可怕,它灭绝人性。
  纳尔逊与拿破都个子矮小,不知自动地,如此英勇。
  不久,子成靠在床上睡着。
  她梦见大舅舅笑着问:你想知道韩战什么事?
  子成想了很久,只问了一句:天气冷吗?
  大舅舅笑出声来。
  子成一觉惊醒,天色已亮。
  应太太敲门说:你大舅舅说,下月初来探访我们。
  子成拍手,“啊太好了。”心想事成。
  “还有,邻居柏老太太找你,请你下午过去喝茶,子成,你到市集挑些考究点的鲜花糕点送过去,不可空手。”
  “是是是。”难怪老外对华裔一日比一日好感。
  子成先到球场踢了一回足球“大声喊大脚踢,筋疲力尽,出尽心中乌气!淋个热水浴,反而神清气朗。
  她收到个电邮。
  “你好,我想念你,不能忘怀你,我们在营地,十分忙碌,工作也有意义,唯一美中不足,我军深绿色系迷彩服为配合温带森林,可是阿富汗沙漠是灰棕色,反而突出我们身份,十分不便,又沙漠深夜繁星像深蓝色丝绒上无数钻石,各星座清晰可见,特别是你喜爱的阿发山托利,即最近地球另一颗星,永远是你的朋友大品。”
  子成鼻子发酸,眼泪涌出。
  接着,另外一封电邮出现:应子成,你不认识我,我名范朋,是大品同营队友,我负责电讯,我俩很谈得来,大品每晚都写日记,他的日记以书信方式,写给女朋友,那是你吧,大半年过去了,我实在忍不住,设法找到你的电邮号码,把他比较完整短信,向你发布,子成,望你体贴一个远在坎达咸沙漠军人的情怀。
  子成读完,双手掩脸。
  忽然忍不住,伏在案上,痛哭失声。
  这时对方传来一张照片,是大品站在军用吉普车前拍摄,粗眉大眼的大品风采依然,令子成吃惊的是那处恶心恶地,干涸贫瘠,灰黑狰狞,全无一棵树一片草。
  这时母亲在门外说:“子成,柏太太找你过去。”
  子成抹干眼泪,扑一点粉,拎着礼物去做客人。
  
  可笑啊,子成,到处查访军人在前线的情况,想不到,大品也是其中之一呢。
    门铃一响便有人来应,一位老先生对她说:“你好,你就是应小姐吧,听说你想认识我。”
    子成看着他,她从未见过那么英俊的老头子,一定有八十多岁了,可是高大、挺直,白头发白胡须,笑起来一脸皱纹,整个人仍然发散着英姿,只有军人,老了之后可以维持如此神俊。
    他伸出大手与子成相握。
    柏太太笑着说:“进来喝茶,子成,你想知道什么,请尽管问。”
    大家坐下,寒暄几句。
    子成整理一下问题,索性开门山,问:“害怕吗?”
    雷老先生的脸色稳重,“当年我十八岁,派到欧洲自纳粹手上释放荷兰,枪林弹雨,同伴有些失去眼睛,有些失去双腿,纷纷倒下,我怕得不能站立。”
    子成把手放在他肩上,“值得吗?”
    雷老点头,“你若看到荷兰人民的脸,就知道应该是那样做,他们至今纪念我军,派小学生负责打扫军士墓地,每年重光日,市民都邀请老兵前去作客,热诚招待,毋须护照出入,因为:先生您上次到敝国救援我们之际也没有出示护照,真是一个高贵的民族。
    子成说:“你回来了”
    “是,有时我们会回家,但是奇伟却没有。”
    “你们雷家一直经营百货,在本市甚有名望,环境也好,为何参军?”
    雷老吁出一口气,你是少年,你不懂得,一九四五年前华侨没有身份,不予护照,我等热血青年毅然从军,大战胜利,国家实在过意不去,为国捐躯的军士岂可不是国民,那才给我们身份。
    “你可是英雄?”
    “我怎算英雄,英雄是那些没有回来的人。”
    柏太太在一角织毛衣,小小客厅忽然静寂。
    “历史陈迹了。”雷英伟吁出一口气。
    子成说:后世永志不忘。
    他又笑,你在写论文?
    子成答:我在搜集资料,还未决定几时动笔,用何种方式。
    柏太太替他们斟上热茶。
    子成问:当时你可有写信回家?
    “有,家书抵万金,我们总记得写家书。”
    “收信人是父母?”
    “我寄给妹妹”他指向柏太太。“由她读给父母听。”
    “我可以看看那些信吗?
    柏太太稀罕地答:忽然之间那么多人对战时家书表示兴趣,一个叫安地加路的美国人,问我要了那些信去复印,他要写一本书,我想那是好事,又由华人社团主席介绍,错不了。啊,又被美国人捷足先登。
    “这个加路现时在什么地方?”
    “他到伊拉克去了.”
    “信件真本归还没有?”
    “前天派人送了回来,我去取给你。”
    柏太太自房内取出,“一共七封”
    “只得七封那么少?”
     雷老先生答:“战时交通不便,又无电话电邮。”
     都放在一只小小铁皮印花盒子里,原先可能是上世纪四十年代载糖果用,柏太太家居杂物全是古董。
     “你慢慢看吧。”
  是。”子成郑重把盒子抱怀里。
  她鞠一躬,“我不打扰你们了。”
  回到家,她把信取出,用彩色打印机复制,纸张已黄脆,子成小心翼翼打开折拢。
  没有回来的雷奇伟占三封,子成一时不忍阅读,先放在一边。那天晚上,子成特别珍惜母亲在一起的时间,她陪她试用新买的三种咖啡豆。
  
  略尽绵力
  “大舅舅几时来,可要整理客房?”
  “他为人疙瘩,住酒店最好。”
  子成笑,“当过兵的人还会嫌三嫌四?”
  “嘿,就是因为吃过苦,在不必吃苦的太平岁月,他下定决心要享受人生。”
  子成发觉一点,他们都是那样乐观豁达,真了不起,像是已经炼成了钢,百折不挠。
  深夜,子成联络那个叫范朋的人。
  “有空请继续把大品的消息知会我,子成。”
  她违抗了父母命令。
  廿多岁人了,还留在家里,号称钻研学问,实则茶来伸手,饭来开口,费用全免。
  这一代搞成这样,父母也需负若干责任。
  居父母篱下,行动当然受到管制。
  应子成被迫放弃大品。
  她和衣倒在床上。
  其实子成不愿舍弃的实家里舒适生活及将来继承权。
  自小父亲便说:“子成这幢房子是你的嫁妆,别一直在床上跳,跳坏了将来睡何处呢,”又嘀咕,“凭你们那三两千月薪,不知用来吃午餐好抑或入汽油好。”
  得罪了父母就失去了宠爱及那一切。
  她去探访过表姐妹玉莹与玉洁,她们中学毕业在社区学院进修,真是一对上进勤奋的好孩子,可是一个地库租金已叫她们头痛,该处不透风,光线阴暗,放学需在小小煤气炉上煮食,衣物拿到公众洗衣房。
  不多久,玉洁剪了长发,即使短发,也有油腻味,皮肤也渐渐粗糙,时时牙痛。
  子成有时帮她们把脏衣服拿到家洗净再送回,通常要加添洗衣粉才洗得干净。
  可是她俩像军人一样精神闪烁,不否认在吃苦,但却自由自在自主,另有一股神采。
  面包及洋薯是主要粮食,罐头堆在地上……不知什么时候捱出头来。
  但玉莹她们是乐观的,有时还出去跳舞,这叫子成羡慕。
  洋人说,不痛,就没有收获。
  子成略尽绵力,想到她们,就送吃的穿的过去,甚至帮她们缴电费煤气费。
  因为天气转暖,比较放心,已有一段时间没去找她们。
  第二天,子成驾车去东区探访。
  她停好车自车厢取出鲜花水果,从石阶走下地库,敲小木门:“有人在家吗?”
  一推,门自动开了,有人在吸尘打扫,见到她,关掉吸尘器,那中年太太笑问:“你也来找地方住?”
  子成认得是房东太太:“玉莹她们呢?”
  “上周末搬走了。”
  什么?子成张大嘴。
  房东太太心直口快:“你不知道?没通知你吗?哎哟,你对她们那么好,可见她们没当你是朋友。”
  子成轻声问:“搬到什么地方?”
  “不知道,没提起,租了辆小货车,,嘻嘻哈哈把行李杂物搬上就走了,我见她们已付清所有款项,便看着她们离去,她们连电话都没留下。”
  “信件呢?”
  “也许,你可以到学校去问一问。”
  也许,人家故意不把行踪通知你,就是不想你知道,还何必苦苦追踪。
  子成把小小礼物送给房东太太,低头离去。
  
  舅舅驾到
  子成一直不知道玉莹她们原来不喜欢她,人心叵测,又一例证,见了面,她们老是嘻嘻哈哈,送她们东西,也欣然大方接受。
  原来,她们心理另一番想法。
  应太太知道这件事,“什么,失踪了?”
  子成轻声说:“不是失踪,只是不想见我们。”
  应太太疑心:“你叫她们自卑?”
  子成辩答:“我不是那样的人。”
  应太太无奈:“也都成年,人各有志,算了,别放心上。”
  “我自问已经尽心……”
  “你奢望得到回报?傻子,记住你做任何事情都是为着心安理得,不是希望人家感激。”
  “是,母亲。”
  “子成,我真担心你,差不多年纪,人家都已练成三刀两面,百毒不侵,你还如此幼稚,我死不瞑目。”
  子成听母亲说得那么严重,反而笑出声。
  现在想起来,玉莹玉洁的确故意笑得太多,是不想别人看低她们吧。
  亲友往来,也讲缘分。
  大舅舅驾到,子成亲自去飞机场迎接。
  看到舅舅,大吃一惊,“舅,你似胖了五十磅。”
  他哇哈哇哈地笑,“六十磅。”
  “那差不多是一个我,我们两年前见面,你还只得百四,发生什么事?”
  舅母在后边冷冷答:“吃。”
  子成忍不住笑,把他们载到酒店。
  大舅舅在车上说:“最美味的海鲜是阿拉斯加京王蟹,唯一出产地是白令海峡,渔夫冒着生命危险在冬日大风浪中捕捉回来。”
  大舅舅常识丰富,子成自小最爱听他说故事。
  应太太问兄长:“这次可有正经事?”
  “我来吃海鲜,这边深海鱼获没有污染,十分安全。”
  这时子成问:“大舅,你参加过韩战?”
  “什么?”他收敛笑容。
  子成提醒他:“南北韩战争,板门店、三八线、鸭绿江。”
  “啊,”大舅舅耸然动容,“那是半世纪以上的事了。”
  “这样的事,不会忘记。”
  大舅却说:“像做梦一样。”
  “不会啦,”子成迫他:“那年你十六岁,忽然放弃学业,跟志愿军往北朝鲜,外婆赶到火车站送行,听见整卡车的年轻人唱骊歌,火车轰隆轰隆,你们唱‘妈妈不要伤心,我们若为国捐躯……’外婆浑身战栗,哭倒在地……”
  大舅舅不声响。
  过一会儿他问妹子:“是你告诉子成?”
  应太太答:“母亲告诉我,我告诉女儿。”
  “你们比我还清楚。”
  子成问:“后来怎样?我要搜集资料做报告。”
  大舅舅轻轻答:“我没去成。”
  “什么?”
  他眯着双眼又笑起来,“我天生一对平扁脚,不能步操,会拖累同伴,体检不合格,他们没收我入伍。”
  
  疲劳轰炸
  
  子成没想过会得到如此意外答案,忍不住也大笑。
  “当时我不知多自卑气馁,唉。”
  可是,焉知非福,今日他可以活着吃到京王蟹。
  “那一仗十分惨烈。”
  大舅已不愿做答:“你到互联网上找资料好了。”
  子成契而不舍:“你有写信给外婆吗?”
  应太太说:“诸兄弟中,他做得最好,每月必有一信,毛笔楷书,蝇头小字,我看过那些信,印象深刻。”
  子成问:“都说些什么呢?”
  大舅这时轻轻答:“《红楼梦》。”
  子成愕然:“与外婆讨论《红楼梦》?外婆不是文盲吗?”
  应太太说:“外婆会得读书看报。”
  “母子谈红学?哗,文化高深,书香门第。”
  大舅答:“总不能同她说生活艰苦,衣破肚饿,前途茫茫。”
  子成慨叹:“你们那代真讲孝道。不像我们,从心理不正常到考试不及格,都赖父母不周到。”
  大舅说:“那些信,我预先写好,存在可靠友人处,嘱他每月一号寄出一封,免母亲挂信。”
  车厢内沉默。
  应太太说:“我记得母亲到了时候,便大早开信箱,那是我童年深刻记忆。”
  子成问:“为什么不跟着父母南下?”
  “已经长大了,应该独立。”
  “十多岁叫长大?”
  应太太握着女儿的手,“别问了。”
  “那些信还在吗?”
  “信没有了,那本绣像《红楼梦》仍然保存。”
  子成又问:“为什么都说《红楼梦》是中国第一小说?”
  大舅笑:“子成你别疲劳轰炸。”
  应太太答:“她小时有个绰号叫小人牌轰炸机。”
  子成心想:如果还有那些信就好了。
  不是每个军人都向母亲喊救命,抑或,那是因为大舅始终没去到前线。
  他们到一家中餐厅吃清蒸京王蟹。
  子成嫌烦,叫一碟子炒年糕,吃得香甜。
  大舅轻轻同妹妹说:“外国长大的小孩真有趣。”
  像他们,吃过那么多苦,经历过非人生活,最实际的是美食。
  回到家,应太太问:“怎么看舅舅?”
  “肯定是传奇人物。”
  应太太找出一只盒子,交给自成,“你的《红楼梦》。”
  打开盒子,看到一本灰色布面残旧书本,翻开,小小自描插图,最惹子成注目的是大舅少年时笔迹。
  真没想到自家就有好宝贝。
  子成把旧书放回盒子收好。
  上一代的人专喜把贵重文件装进盒子,他们这一代必定制成光碟,更易于保存。
  子成同母亲说:“我家没有一人不受战争影响吧。”
  应太太叹口气,“谈虎色变。”
  "但你是和平后才出生的人。"
  “战后满目疮痍,我随父母南下,过的是什么日子!举目无亲,四壁萧条,我记得租来的公寓厨厅都没有窗户,水门汀地,已经算好的了,不少人住山边木屋,连食水也没有。”
  “都过去了?”
  “但是迄今仍做噩梦,在街游荡,乘不到公路车回家,千辛万苦到了家附近,又找不到门牌,不知家在何处。”
  “可怜的母亲。”
  “孩子,你是反战的了?”
  子成答:“落实反战。”
  
  做个笔友
  
  那天晚上,范朋又与子成联络。
  “子成,也许是我多管闲事,但是我想,一年后,大品回来,或者你们可以另有发展,届时,双方都比较成熟,在这段时间,你们不妨做一下笔友。”
  子成不禁颓然,“我应允过家母、、、、”
  “你以一个笔友身份与大品通讯好了。”
  “一个笔友?”
  “军人有不少笔友,都是故乡平民,逢节日寄送礼物像糖果给我们。”
  子成意外,“有这样的事?”
  “许多时候我们回信感谢,我的朋友史提夫就是这样认识琳达,他们此刻已经结婚,育有两子,结婚指环内侧刻着[永恒笔友]。”
  “多动人又完美结局的战时恋爱故事。”
  “看,有异于《魂断蓝桥》。”
  子成不禁大声笑,她问:“你们可好?”
  “美军已将注意力转向伊拉克,我么在此暂无动作,但是随时戒备,空军非常忙碌,战斗飞机呼啸之声使人耳鸣,半夜,似听见尖锐引擎划过长空,惊醒,发觉静寂寒冷。”
  子成听后十分感动,“范朋你的文字优秀。”
  “汗颜。”
  “你可有女友,抑或已婚?”
  “我仍单身,女友嫌我身无长物,三年前分手。”
  子成感慨,总是一方嫌另一方没钱。
  “今晚聊到这里为止。”
  这时应太太敲门,“子成,苏银来访。”
  苏银推门进房,“我来吃你家著名的雪菜肉丝面。”
  应太太说:“我马上去做。”
  苏银说:“伯母真好。”
  子成答:“在我未出世之前,她读过一篇报告,儿童最注意三件事:干净衣物、鲜热食物在适当时候出现、以及朋友获得尊重,多年来家母不忘实施,我所有衣物脱下她即洗净。”
  “我知道她还做得一手好劳作。”
  “小学劳作真杀死人,什么地球及月球立体模型之类。”
  苏银百般无赖翻阅书本杂志。
  子成看着她,“找我有事?”
  “我觉得闷,那些极速约会帮不了我。”
  “如果帮得了忙我才替你担心,都会里每年不知多少不够小心的女子死于非命。”
  “你不觉寂寞?”
  “我可以随时大哭。”
  “男伴真的那么难找?”苏银颓然,“很多人以为女子弱质虚荣,至今仍希望婚后幸福,可是我一先一后两个男友都因看穿我没有嫁妆而拒绝进一步发展。”
  “苏银你太多心。”
  “真的,阿陈不久娶了饼店女继承人,小王同华侨银行总裁的女儿在一起。”
  子成把报纸周刊递到苏银面前,“这又如何解释?”
  报上新闻报道:韩国三星集团二十六岁女继承人在美国公寓自杀身亡,据说是因父母反对她的婚事而感到抑郁。
  苏银看完后叹气,“我不能解释。”
  “你看她,貌美一如女明星,富有,又具学识,何故?”
  苏银转过身去,“太娇纵了。”
  “也好似只得这样解释。”
  苏问:“我在《加拿大法裔与英裔之争》文上拿一百分,男生会否因此爱我更多?”
  子成吃一惊,“你真拿了一百分?你这疯子。”
  “还有,英国历代争取民主过程及与君主之争,我取得一百零五分,另五分是奖品。”
  “他们会尊重你。”
  苏银答:“我要的是热吻、拥抱、甜言蜜语。”
  这时应太太捧着两碗面上来,“慢慢吃。”
  子成在她身后关上门。
  母亲不明白女儿的意向。
  她们并不希冀高攀,甚至门当户对,她们自有个人学历收入,她们最需要的是一双强壮手臂。
  苏银说:“要会让我笑。”
  子成答:“是,笑得牙龈发炎,笑得前仰后合,成天疯疯癫癫过日子。”
  “夏日带我云钓鱼、爬山、滑水,冬季教我溜冰、到育空云乘狗拖雪橇,春季往欧洲观光,秋季在后园做烧烤……换言之,玩玩玩。”
  子成接上:“我自己会动工赚钱,我自己有房子车子,他只需拥抱我说:‘在我眼中,你永远最好最美’。”
  苏银突然想起来,“大品不正是那样的人吗?”
  “不错。”子成双眼发红。
  “你怎可放他走?”
  子成掩脸哭泣,“我也后悔。”
  “追上去也许还来得及。”
  “他在坎达哈。”
  “世上无难事。”
  “家母……”
  苏银也食不下咽,“我晚上约了人看电影,你可要一起?”
  子成抹干眼泪。
  “是战争电影,你会喜欢。”
  子成说:“今日的战争电影再也不歌颂牺牲壮烈伟大了。”
  苏银说:“是二次大战血战班丹岛故事,这次电影分开两部分,一半由美军角度出发,另一半由日人观点拍摄,效果震撼。”
  “我想早点休息。”
  “你这般恹恹不是办法,来,我介绍男伴给你。”
  “我不喜欢盲约。”
  苏银又恢复乐观,“也许有缘份。”
  子成跟出去看电影,电影剧力万钧,美方赢得惨烈,日军输得壮烈,是一部美化了战争的反战电影,矛盾到极点,正好是一般公众看战争的心情。
  散场后有人建议喝咖啡。
  子成说:“我请客好了。”
  大家坐下来,子成才看清楚她是晚伴侣是个脸上长满雀斑的华裔青年。
  这叫他看上去特别可爱稚气。
  苏银介绍:“周曙博士在加州理工做高温物理研究。”
  子成沉默一会,终于忍不住轻轻说:“世人至今总算明白,美国何以整个世纪不惜人力物力钻研原子物理,那是因为要研制更加强大的武器吧。”
  那些活泼的雀斑忽然沉默。
  “为何在摄氏一百万度高温做物理研究?是因为念念不忘氢弹吧……先把铀原子核分裂,产生极大能量,再用高温把核子融合,引致连锁反应,这便是可怕的氢弹。”
  子成的声音极低,有点阴森,使人不安。
  当然这不是第一次约会应该说的话,她应该轻松评一下梅洛红酒与苏维浓白酒的优劣。
  子成说下去:“爱因斯坦一封致罗斯福总统的信件最近拍卖成交价百余万美元,他恳请迅速发展核弹,因为希特勒正在炼制重水,重水用途正是缓和剂--原子堆中使中子减速的物质,说到底,伟大的E=MC2是杀人武器。”
  周博士回过神来,看着今晚这个清瘦秀丽的女伴,不胜讶异。
  “相反地,发现原子分裂的第一人梅纳夫人则拒绝参与曼克顿计划,几位女性科学家包括居里夫人爱好和平。”
  周曙忍不住说:“你这个题材可以写一本论文。”
  “我正想这么做。”
  “我无意讽刺,你是反战人士?”
  “我只是厌恶战争。”
  周博士微笑,“在应小姐心目中,每个人都最好成为悬壶济世的医生吧。”
  苏银诧异,“你们两人喁喁细语,谈些什么?”
  周曙笑而不答。
  “好像很投契呢,下次还有约会机会?”
  子成答:“我想不,我闷坏了周博士。”
  “不,下次我们可以谈人类学最近发表的报告《全人类始于非洲》是否可信。”
  苏银大笑,“我们去跳骚沙,可要一起?”
  子成摇头,“我累了。”
  周曙说:“我说你回家。”
  在路上,子成说:“对不起,毁了你的雅兴。”
  “刚相反,子成,你若想到我校攻读物理,我可协助。”
  子成笑了。
  “做战争研究使人气馁可是。”
  “核弹在广岛及长崎爆炸至今六十年,致癌铯元素的半生是三十年,即每三十年消失一半,至今恰剩二十五巴仙,后患无穷。”
  “这样辩论下去整晚不用睡觉。”
  子成微笑,“可惜我与家母同住。”
  “她会容忍我俩坐在书记谈论到天亮吧。”
  “我想不。”
  “那么,只好改天再约了。”
  他们才走到门口,灯已亮起,应太太的声音:“子成,与朋友进来吃出鸡汤面当宵夜。”
  
  (前文提要:子成与周曙谈得投契,并留下通讯号码。子成又与范朋联络,他称大品把子成的照片粘于床头,但原来相中女友另有其人,子成知道真该要忘记大品。翌日,柏太太介绍了作家安地加路予子成认识,他正着手写一本有关战地书信的书,希望与子成交换资料,他把一封信的影印本给予子成过目。)
  “他的军车翌日遇到路边炸弹,整架卡车爆炸,三死三伤,他廿一岁。”
  子成又低头。
  “恩尼母亲每天做梦看见独生子他对母亲微笑说‘我没事’,那位中年太太告诉我,恩尼获得铜星勋章,有时她觉得日子不定期可以过,有时坏得的整天哭泣,但永远不会同从前一样。”
  子成双眼发红。
  “我已搜集了百多封信,从一次大战到伊拉克战争,柏太太称我为作家,其实这次我没写过一个字,我找不到适当的字句,他们真得最好,这些战地书。”
  确是作家
  子成无言,稍后轻轻说:“我不再想这个报告。”
  “呵不,你必须写。”
  子成答:“我可以改写《皂剧中女主角的社会地位》。”
  “请勿放弃,让我鼓励你。”
  子成忽然对这个人有新认识,他热诚的声音,亲切的身体语言,都叫子成不再介意他的粗犷的外貌。
  她问:“你住什么地方?”
  “我是柏太太的客人,借住三天,然后回东部写作。”
  子成好奇:“你是富有作家,抑或写写稿?”
  “我人穷志不穷。”
  子成微笑,开头都那么说,可是背囊会破,肚子会饿,渐渐妥协。
  “你出版过什么书?”她看着他。
  他笑笑答:“其中一本销数还不错的叫《别忘记你的护照》,关于旅游。”
  子成一愣,“你是那个安地加路?”她看过那本精美的旅游日志。
  “朋友一直叫我路。”
  “我读过那本书,你专到战后国家,读之叫人心酸,可是简洁活泼文字,又令人觉得希望仍在。”
  “谢谢,不敢当。”
  “这是一本畅销书,《华尔街日报》推荐十大之一,你经济应当过得去。”
  “托赖。”
  “我最爱书中图片,这次你可有拍照?”
  他点点头,再从背囊中掏宝,这次取出一张照片,“这是恩尼母亲。”
  彩照中是躺在毯子上的中年太太,她身边放着廿一岁亡儿的军装照,她仍然维持尊严,化淡妆,戴着宝石耳环,可是一双眼睛悲哀莫名。
  子成叹气,“多么深刻的照片,路,请恕我有眼不识泰山。”
  路作家再展示另一张照片,正是柏太太与雷英伟合照,旁边搁着奇伟相片,相中有相,柏太太手中所拿相片,是三人在孩提时期合摄。
  子成潸然泪下。
  “你感动了,希望其他读者也同样感动。”
  子成说:“感动一种难以催生的感觉。有些写作人天生有这种能力,毋须煽情,有些无论多么堆砌经营,却达不到目的。”
  “多谢赞美。”
  子成说:“你的确是一名作家。”
  这时子成手提电话响起。
  “子成,你还不回来?“是妈妈的声音。
  子成一怔,“有事吗?”
  “子成,周曙来了,他在我们家,,他说你约了他,他等了已经有一会子,只说别催你。”
  哎呀!子成如梦初醒,“我马上回家。”看手表,已经大半个小时过去。
  作家的魅力不可估计,子成仿佛进入另一窨,不知不觉,遗忘周博士的约会。
  她对路说:“家母叫我,我先走一步。”
  加路微笑,“我们的交换条件……”
  “我会把资料给你。”
  是时候了
  她奔回家中,只见母亲把家中所有好吃的食物都摆在周曙面前,两人象老朋友一般说笑,子成许久没看到妈妈如此高兴,暗暗佩服周氏会得搞人际关系。
  看到女儿,应太太问“老太太没事吧?”
  “没事没事。”
  “周博士同我谈实验室趣事呢。”
  子成闲闲说:“质子中子电子又看不到,如何做实验?”
  周曙笑,“一间酒吧里老是有人朝某扇门走过去,虽然看不见,也知道门后必然有卫生间。”
  应太太笑,“我还是不懂,真神秘莫测。”
  周曙问:“子成,可以出去了吗?”
  阳光下他脸上的雀斑像是会跳舞。
  子成真想伸手去逐颗剥下。
  忽然看到他手臂脖子也全是深深浅浅的斑点,想必全身都有,像泼翻墨水似,她不禁笑了起来。
  子成很久没有开怀地笑,她同自己说:也是时候了。
  应太太追出来说:“玩得开心点。”
  她对女儿有歉意,她盼望子成恢复从前的笑容。
  子成与周曙出去逛街,他们到海洋馆,两人坐在游鱼那样大拱形玻璃水族馆胆观赏群鱼。
  “看!鲨鱼并不攻击其他鱼类。”
  “不比人类,动物只有在肚饿才袭击。”
  子成看他一眼,不出声,孩子们看到有多种鱼类觉得兴奋,把手与脸贴在玻璃上。
  室内光线比较幽暗,情侣们都紧紧靠在一起,子成也想把头放到男生肩膀上,舒服一下,但是她的理智控制住她,她始终坐得笔直。
  大品第一次约她海浴,她看到换上泳裤的他,不禁赞叹他V形身段。其他异性也发觉了,围住他搭讪。他一直不愁没有女伴啊。
  这时周曙说:“我们去吃冰淇淋。”
  子成如梦初醒,“是,是。”
  他们逛到书店,子成走到柜台,“我想找安地加路的著作。”
  店员用电脑查探,“一共六本,我们这里只有四本存书,他的《别忘记你的护照》最畅销,其余两本,分店有货,他们正打算送来。”
  周曙已经掏出钱包,子成立刻推辞。
  “你还是学生,我比你松一点。”
  “你可请我吃喝。”
  店员对子成说:“加路先生明早十时在本书店举行签名会呢。”
  “是吗?”子成意外,她可没听他提起。
  店员笑说:“你可以让他签全套。”
  这时应太太问他们可要回家吃饭,周曙说他还有事。
  
  子成说:“这次北上可有收获?”
  周小生忽然坦率地答:“有,我很幸运,居然在一次盲约认识我喜欢的女子。”
  子成要过一会才会意那正是她,不禁一怔。
  周曙咳嗽一声,“那说过了,我会进一步表态,我已把握机会,要求下学期调到贵大学做一年客座。”
  子成睁大双眼,来不及反应。
  “别吃惊,谁不想接近心仪的人呢。”
  子成只得说:“千万别耽搁前程。”
  周曙笑,“你的口气似伯母。”
  
  动了真气
  伯母很开心,她对女儿说:“小周会调到我们这里教书,你们可趁机发展感情。”
  子成不出声。
  应太太说:“我鼓励你发展这段感情。”
  子成忽然发起脾气:“这不比栽花,春季种下去,夏季可观赏,你鼓励的未必成功,你反对的却已经失败。”
  应太太一愣,这是一个从小听话的乖女儿,从极不忤逆,也很少发脾气闹情绪,今日她动了真气。
  应太太哑忍。
  “对不起妈妈。”
  “不,”应太太流泪,“我不该干涉你的感情生活。”
  子成叹口气,“你想讨好丈夫,我也想顺从父亲意思,是他不赞成曾大品,我与你一般懦弱,谁也不好怪谁。”
  应太太说:“他已经离弃这个家,我与你应当鼓起勇气。”
  子成答:“不,他每月均汇足家用杂费给我们母女,从不需要我们担心,我俩已算是幸运。”
  应太太掩脸,“对不起子成。”
  子成答:“父亲眼光一向独到,所以生意成功,他看人起码有七八成准确,事情过去算数,不要再提,曾大品早已找到新女伴,我也有许多约会。”
  应太太抬起头来,为这件事她似老了十年。
  子成说:“不过,以后再有人无理干涉我选择,我即时离家出走。”
  “我还有些积蓄,我与你一起走。”
  听她们口气,好似还有人希罕她们走或留似,事实上应先生已有半年不见人影。
  母女俩紧紧握住手。
  应太太问:“我可应离婚?”
  “如有疑惑,还是按兵不动的好,这种事,谁也不能给你忠告,可幸的是,我已长大,你无后顾之忧。”
  晚上,子成照着格式写报告,她天性有点散漫,最不喜格式,偏偏学府最注重表面形式,规格往往值二十分。
  可是,许多著名作家仍然用手书写,原稿如涂鸦,很多时候只放在鞋盒里,内容新鲜才最重要啊。
  至于科学家更加随意,方程式写黑板或餐巾上都无所谓,只要理论有所推进……
  可是到了学校功课,格式好比紧箍咒,叫孙悟空动弹不得:报告四边留白若干公分,每句隔两行空间,资料引证部分需缩多两公分等等。
  子成这样写:十九世纪以前,所有战争都被形容为英烈传,为国家为正义为宗旨不惜一战,壮烈牺牲,那是因为没有随军记者没有摄影机真实报道的缘故吧。
  子成抬起头,写得太偏激了。
  应太太在门外说:“白天四处玩,晚上哪有精神做功课,早点睡。”
  母亲就是这样:早点睡、吃饱些、穿暖没有。
  战壕里的士兵不知是否有常常想起母亲的叮咛。
  一万名阵亡士兵就有一万个伤心家庭。
  到底年轻,子成咚一声倒在床上睡着。
  
  书店签名
  第二天早上红日炎炎,她跳起来,唷,今日要到书店去请路作家签名。
  她连忙梳洗出门,感到书店,已经看到门外长龙。
  招待员十分周到,一边派发咖啡松饼,一边说:“加路先生已在店内开始签名,今日一共五百筹码,请耐心轮候。”
  子成很替他高兴,她怕人少,故此赶来参与,早知情况热烈,不如到柏太太家敲门。
  既来之则安之,她一步一步跟队伍走进书店,她的号码是一百零二。
  排到比较接近之际,她看到书桌前的大作家。
  子成怔住,这是他?她拉住店员说:“那位是加路先生吗?”
  店员点头,“快轮到你了。”
  子成连忙退出队伍,站到一边看清楚加路真相,只见他身穿淡蓝色衬衫,深色长裤,已剃掉胡髭,剪短长发,原来他有一张书卷气的长方脸,笑起来眼角有细纹,根本不像那个要求子成交换资料的鲁莽汉。
  有人老说女子化妆前后可以变另外一个人,没想到男子略加修饰,差异也如此惊人。
  有人唱号码:“一零二,一零二。”
  子成想一想,走前去。
  加路抬起头,看到是子成,一怔,立刻站起笑,“是你呢。”十分惊喜。
  子成微笑,“可不就是我。”
  “怎样写?”
  “写‘出门一里,不如家里’。”
  他真的那样写好,并且签上大名。
  子成说:“谢谢。”
  “谢谢你才真,晚上我到府上拜访。”
  子成走出书店,发觉筹码已发到三百多,真没想到他是一个那么受欢迎的写作人。
  真不容易呵,走进书店,书山书海,本本大小封面都差不多,如何脱颖而出?几乎是不可能的事,然而,读者总会发觉沧海中珍珠,逐颗剔出,真是伟大。
  子成神情愉快地回家。
  漫长暑天,母亲站园子与柏太太聊天。
  ——“你家那浪流玫瑰开得好不灿烂。”
  “你叫攀绿蔓延玫瑰为浪流玫瑰?”
  “怎么不是,不安本分,爬得满墙都是,七八英尺高,然后挂下来,探入窗框,艳丽芬芳好奇,像一种活泼女子。”
  柏太太呵呵笑起来,“说得好,然则我同你又是什么?”
  子成听见母亲有点不甘心地答:“万年青?”
  柏太太说:“常绿科好呀。”
  应太太看到女儿,“子成回来了。”
  子成连忙答:“你们尽管聊。”
  应太太却低声说:“你爸回来了。”
  子成悄悄问:“在睡觉?”
  应太太点点头。
  
  子成走进客厅便听见父亲唤她。
  子成连忙笑,“早上飞机?”
  “子成你几时毕业。”
  “明年五月。”
  “回来帮我做生意,不得有误,养兵千日,用在一朝。”
  子成收敛笑容,她有她的生活圈子,她不想回去。
  她反问:“母亲怎么办?”
  “她可以照顾自己,我需要一个忠诚帮手,来往太平洋东西两岸,作为桥梁。”
  追究家底
  子成为难,“爸,我不谙生意。”
  “我教你,你听我不会错。”
  子成陪笑,“原来是做跑腿。”
  她本想一口拒绝,可是经一事,长一智,反正是明年五月的事,何用现在就与父亲反脸。
  鉴貌辨色,子成问:“好吗?”
  应钜容忽然没精打采,“她结婚了。”
  子成立刻明白父亲说的是谁。
  过一会她轻轻说:“那样的年轻女子是极多的。”
  好笑不好笑,与其说是文明,不如说荒谬……父亲的女友结婚去了,子成反而要安慰他。
  应钜容抬高头,“你说得对。”
  子成想起来,“爸,你可曾从军?”
  应氏莫名其妙,“太平盛世,谁去当兵?”
  “你所认识的亲友,可有入伍?”
  他想一想,“两个表姐,曾是红卫兵。”
  “那不算。”
  应钜容叹口气,不予置辩,“不,我不曾参军。”
  “辅警呢?全无穿过制服?”
  “我只是一个小商人。”他摊摊手。
  “祖父又干那一行?”
  “他未退休之前与叔父们开一间米店,赚了一点钱。”
  应太太进屋来,“父女谈什么?”
  “子成忽然追究家境。”
  子成说:“我上楼去打电话。”
  应先生问:“那又是谁?”
  “苏银。”子成跑上楼去。
  苏银没找她,范朋却有电讯。
  “昨晚与大品谈到退伍后前途问题,他说他渴望结婚,这一年他颇有储蓄,回家后想置一间车房过安定生活,我想,他的对象会是你吧。”
  子成没好气,找到一张近照传过去:“这才是我,你说,车房女主人会不会是我?”
  范朋大吃一惊,“对不起,子成,我做了什么?”他没命价道歉。
  “你这个电讯员实在太空闲了,并且,对你朋友曾大品毫无认识,我很替他高兴,我相信他会如愿以偿,至于糊涂如你,也一定会得幸福。”
  “子成,我真的误会了——”
  “我也有许多约会。”
  子成伸手关掉电脑。
  应太太在门外说:“你爸叫我们陪打高球。”
  “我不去,你记得多搽一点防晒油。”
  应太太高高兴兴陪着丈夫出去了。
  不一会有人按铃,子成以为他们忘了什么,下楼去看,门一打开,却是大作家。
  他双手撑着腰,看着子成,依稀从前大块头模样。
  “我带了一套精装版送你。”
  那套书硬皮熨金,十分矜贵。
  子成有感而发:“做英文作家真好。”
  “可是十多亿人说中文。”
  “中文的版权法没做好,上午在甲地出书,下午乙地就翻版,不比英语版,伦敦、悉尼、多伦多、纽约……全部收得到版税。”
  “啊,这样呀。”
  子成遗憾,“就是如此。”
  恋恋告辞
  他向她透露:“子成,明天我要到东南亚去搜集资料。”
  “第一站去何处?”
  “菲律宾、马来亚、香港,我有日军集中营里书信。”
  “你去实地拍摄照片。”
  “是,子成,如果有你做翻译就好了。”
  子成微笑,“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华女翻译许会鞠躬说‘路先生,欢迎到东方,我名苏茜’,放心,东南亚几乎人人说流利英语,你不会迷路。”
  “你对东方似乎没有兴趣。”
  “我不曾拥有的不会思念,我不知道的不会伤痛。”
  路说:“我会想念你。”
  子成问:“你同柏太太说过再见没有?”
  “我昨晚向她告辞,她特地烤了饼干装在盒子里交我沿途吃,从前军人家族也会那样做,请替我照顾她。”
  “你倒东南亚住在什么地方?”
  “我一直选择民居,那样才可以观察民情。”
  “我们保持联络。”
  他的大手握住子成双手很久不愿放开,对他来说,这似乎也是头一次,连他自己都觉得诧异,他是一个写游记的作者,见多识广,一路上不知结交多少朋友,应该随遇而安,怎么会依依不舍? 是因为这个女孩在众多战时资料种,选择与他同样有兴趣的战地书信吧。
  也可能是因为他白皙郁秀的鹅蛋脸,纤长弱质的身躯,他曾在中国画工笔美女图中见过那样的造型,当时心想,太美太理想了,哪有这样的真人,直至与子成邂逅。
  哎呀,像图画一模一样。
  终于说:“我们再见的时候应该是秋天了,我邀请你去千岛湖看红叶。”
  大作家恋恋告辞。
  天黑透后,应氏夫妇才兴尽而返,应太太脸上透着罕见笑容,她额头与双颊都晒得红肿,兴奋地同女儿说:“子成我有话与你说。”
  应先生斟一杯大大的威士忌加冰,“我去淋浴。”
  子成看着他俩,笑笑说:“可是言归于好?”
  什么叫呼之则来,挥之即去,请来看此实例。
  “子成,他叫我们回去。”
  子成一怔,怎么连她也有份。
  “子成,他说加元已升值百分之三十,房价又上涨一倍,这时不回去,还待何时,所有人都走了。”
  “啊。”子成这样回答。
  “暑假你可到父亲公司实习,子成,他帮你转到清华大学读商科,子成,我们终于可以回家了。”
  子成却一桶冰水浇到母亲头上,“我不去。”
  应太太整张脸拉下来,她改变语气,“子成,你是我女儿,你欠我这个人情。”
  子成急,“我不去。”可是声音已经颤抖。
  她想起母亲小学时如何帮她补习功课,她病时整夜不寐,天天做她喜欢点心母女一起看电视片集……
  
  这时,应太太哭了,“你一定要答应我。”
  子成知道母亲想恢复身份,他们只有她一个女儿,义务与权利等同,她屈服了。
  “我回去看看,一个暑假……”
  母亲握着她的手,“谢谢你,子成,你是我的好女儿。”
  她飞奔出去把好消息告诉丈夫。
  子成颓然坐在床沿,她只想母亲快乐,能叫已经进入中老年的妈妈高兴,什么牺牲都是值得。
  
  收拾细软
  晚饭时只听见母亲吩咐相熟地产中介放盘卖房子,对方保证四十八小时内以高价脱手。
  父亲已订好三张飞机票,开始把公司业务相女儿简述,子成听得头昏脑胀,这才知道原来父亲做出入口,几乎有本事把冷冻柜卖到北极去,最近推销健康食品,什么绿茶面霜,人参口香糖等。
  这确是六国贩骆驼。
  他忽然说到韩战时一个亲戚专门出口鸡蛋供应美军:“过程奇特:把蛋黄蛋白分开,装进罐头煮熟,才运出口,保证不坏。”
  战时食物……据说罐头就是如此应运发明。
  子成打一个呵欠。
  “你去睡吧,子成。”
  她一边上楼一边听见父亲称赞她:“这女儿还算听话。”
  “儿子就没这样驯服,他们光听女朋友的话。”
  “我们对女儿也一向千依百顺。”
  子成想,这是真的,只除出曾大品那件事。
  她倒在床上,不一会睡着,整夜听见母亲收拾细软。
  大早她收到范朋电邮,他还在道歉。
  子成对他说:“算了,这不是你的错,你太热心,我告诉你一个消息,我过几日跟家父回香港,那是一个奇怪的地方:人们穿上万元一套的衣裳,崇拜功利,成功才是一切,我不知是否适应只得试一试。”
  范朋像是松口气,“只要你明白就好。”
  “在坎达哈,最近在忙什么?”
  “水塔重建、还有保护无国界医生安全、公平派发救援物资等。”
  “你是电讯员,手头一定有许多机密资料。”
  “哈哈哈。”
  这时应先生叫女儿:“子成,子成。”
  “马上来。”
  原来应先生叫女儿一起拍照。
  子成把照片连一盒自制饼干一起到邮局寄出给范朋。
  跟着她陪母亲到银行去珠宝及重要文件。
  子成记得妈妈对友人这样说:“一次也没有试过,子成从小到大,从来不曾试戴过我的戒指耳环皮裘,她一点兴趣也无,相反我小时候老是偷穿家母的高跟鞋,挽着她的手袋扮大人,子成从不虚荣。”
  子成只觉物质无用,母亲一直不快乐,直至此刻。
  下午,母女约了周曙喝茶。
  应太太叮嘱:“周博士你到香港切记探访我们。”
  周曙苦笑,“真没想到我调来这边也无用,我只得要求再调到香港。”
  子成只好一直陪笑。
  最舍不得子成的是苏银。
  应太太说:“苏银你来,住在我家。”
  苏银说:“我从未考虑过住旅馆,我许到香港做生意,听说那边还没有‘极速约会’这些玩意,试一试也好,每人收五百,我一年可发财。”
  子成笑,“你与家父合作好了。”
  
  
  家来家走
  说也奇怪,十年不变,一旦动员起来,一星期后应家母女便卖掉一切不动产包括房子车子回老家去。
  母亲兴奋得像一个孩子:“衣物需全置新的,旧居可得装修一番。”她不住盘算。
  子成带着她的功课及一只背囊,已是全部行李。
  她向柏太太话别。
  柏太太感慨:“起先是一家家来,此刻是一家家走,最早是尹家,一子一女好好在此读书,父亲一声赶乘尾班车便举家回去,两年后听说赚到一点,扬言回来盖大屋住,随即在房地产投资上全军覆没,结果尹氏屋以低价卖出,落在一群波斯建筑商手里,转了五次手,每次大事装修,嘈吵不堪,屋子也有命运,接着施家刘家关家全走了。”
  子成点头,柏太太数言道尽这十几年沧桑。
  “今日轮到你们,谁买了你们家房子?”
  “我不清楚,相信会是好邻居。”
  “真舍不得你们。”
  子成握住老太太双手,“我也是,柏太太。”
  “年纪老大,最怕变化,巴不得一成不变,天天照老样版过日子。”
  正说着,有人敲门,子成代柏太太开门,原来是一个年轻太太带着两个女孩子造访。
  “我们姓周,来自马来西亚,买下隔壁应家房子,是你们新邻居,今日顺路问候一声,盼守望相助。”
  子成放下心中一块大石。
  看,旧的一去,更新更好的马上就来。
  子成连忙带周太太及两位小小姐进屋介绍给柏太太认识,她们十分投契,女孩见柏太太打毛衣,立刻要求学习,子成斟出茶点。
  翌日,到了飞机场,子成还不相信真的要走,来的时候也是一家三口,那时她才四英尺六七英寸高,紧紧握住母亲手,只觉得天很蓝云甚高,有许多洋人,心中害怕。
  此刻他们一家刚好站在一面大玻璃前,父母照顾行李,只有子成看向玻璃反映,她已经五英尺七英寸高了,成年,如果不喜老家,可独自回来。
  人像侯鸟一样,随着暖空气迁徙。
  以上飞机她就睡着,隐约听见母亲说:“你看子成,张着嘴睡,又蠢又丑。”
  父亲回应,“可是见过她的亲友都称赞她聪明漂亮。”
  母亲反问:“人家好怎样说?‘令千金貌寝,性愚鲁’?”
  他们笑了,没有子女没有精神寄托,没有说话题材,而且,分了手再也不会见面,父母今日再走在一起,分明是因为她。
  子成用一条毯子蒙着头一直睡到飞机降落。
  应钜容手下来接老板,手段磊落周到,令人舒服。
  
  这城市人人衣着时髦,聪明伶俐,他们不用说话,一个眼色一个点头已通了信息,子成暗暗吃惊。
  子成比起他们,即时贬为乙等货色。
  她一向知道父亲环境不错,但不知道这么富庶,车子朝郊区驶去,子成认得是浅水湾。
  加路稍后知会子成:“浅水湾,英文Repulse,即'击退',是二次大战日军击沉英舰‘击退号’之处。”
  这个海湾曾经激战,死伤无数,并不如今日般蓝天白云,红花细沙,美不胜收。
  
  勋章主人
  应宅在大厦顶楼复式单位,在电梯大堂上遇见的邻居,都客气地朝他们招呼。
  地方已布置妥当,女佣人递茶递水,十分周到。
  应太太像换了一个人似,话多,动作也多。
  子成回到房间,推开长窗,走进露台,居高临下,她双腿有点不自在,露台一角放着一只皮蛋缸,种着一株棘杜鹃,开满数千朵玫瑰艳红色小花,甚有地中海风味。
  她取出手提电脑,接上电源。
  加路有电邮给她:“我是大作家,小读者你好,我愿带你参观当年英日两军交战地点。”
  子成微笑,“什么时候?”
  “三十分钟可到你家楼下。”
  子成大喜,“你在本市,你在我家附近?”
  “待会见。”
  子成立刻淋浴更衣。
  拉开浴室抽屉,她发现一管口红,这不是普通口红,它印有名牌化妆品限量制造标志,颜色叫紫雾。
  女主人必定十分懂得物质享受:什么都要最好的,这是谁,是父亲的女友吗?
  这支口红一定滚到抽屉角落,所以清洁工人没有发觉,这样好了,由应子成代为收拾,她一手把它扔进厕所冲走。
  子成喊一声,“我出去找朋友。”便奔下楼。
  左右一望,不见人,天气热,一离开空气调节已经出了一身汗,穿T恤牛仔裤的子成举起双手吹风。
  忽然她看见一辆小小伟士牌机车噗噗声驶近,这种五十年代俗称小绵羊的机车因电影《罗马假日》成名,十分可爱,最适宜穿梭市区观光,谁,谁这么好兴致?
  定睛一看,原来是加路,子成高兴得趋前大力啜吻他脸颊,卟地一声,叫他受宠若惊。
  她问:“你怎么来了?”
  加路坦率答:“一听你在,我也赶来。”
  两人欢笑一会,子成坐上机车后座,戴上头盔。
  加路把机车驶出,往郊区去。
  他说:“你还是老样子。”
  “你也是,习惯吗?”
  “洋人在东南亚一定如鱼得水,亚洲人总有点崇洋,不久你也会发觉,持外国护照,讲流利英语,占些便宜。”
  子成知道这是实情。
  到了近郊,他们在咖啡座坐下,加路给子成看一件东西,他小心翼翼自纸盒中取出。
  “你听过金章银章以及紫心勋章,可是保证你没见过这个。”
  子成之间是一枚配淡蓝缎带的勋章。
  加路说:“这是美军最高荣誉,自一九一七年以来,只颁发过六百七十枚。”
  “哗,要做过什么才能获得此奖?”
  加路笑,“当然要在粉身碎骨之前救出多名同伴。”
  “你从何处得来?”
  “我借来拍照兼做一个复制品。”
  “主人是谁?”
  “我带你去见他。”
  子成开心拍手,“只有你知道我心意。”
  他把机车停在一幢小小村屋前。
  这是子成已经一身是汗,T恤贴在背上,脸上泛油,可是她一心一意要见勋章主人,反而不觉得热。
  走进天井,加路扬声:“杜准将在吗?”
  
  紫色屏风
  一个老头呵呵声走出来,他身段瘦削,白发白鬓,一双蓝眼炯炯如宝石。
  他也大声说:“大作家来了。”
  加路将勋章归还,主人只随意放在一边。
  “安地这是你女朋友?来来来,喝杯威士忌加冰。”
  立刻油一个三四十岁风韵犹存的华裔女子婀娜地走出来替他们斟酒加冰。
  那女子浅褐色皮肤,容长面孔,正是油画中蜑家女模样,她穿一套黑色香云纱唐装衫裤,细腰隆胸长腿,百分百是洋男梦寐以求的东方美女。
  女子不发一言,轻俏地伺候他们,看来,跟着准将已有一段日子。
  老军人精神抖擞问:“别客气,有什么问题?”
  子成问:“一件事令我感动,你们的生命力如此旺健,叫人高兴。”
  “老兵不死。”
  子成老气横秋,“为何在此落脚?”
  老兵凝视她,“华人是我朋友,我在这里宾至如归,这才是我的家乡。”
  “你在本国的亲人呢?”
  老兵回答:“我是一个孤儿,从军时十八岁,已婚。”
  子成恻然,没有勇气再问下去。
  对于战争,不知怎的,亲身经历的当事人往往可以心平气和地叙述惨情,但是听的人却心神俱裂,甚至潸然泪下。
  杜准将好似看穿子成心事,笑笑说:“没关系,你尽管问好了,我乐于让年轻人知道。”
  “他们母子在何处?”
  “年轻妻子怀孕,生产时我不在身边,亦不知情,四二年我在新加坡被日军俘虏,囚在集中营,捱饿,患痢疾,稍后做苦功建筑泰缅铁路,四年后盟军胜利,返国时才知妻子病逝,儿子已经四岁,被一个家庭收养。”
  子成听得心如刀割,泪盈于睫。
  老兵语气并不激动,“残酷的战争可是。”
  “那孩子——”
  “我去探望过他,领养家庭十分爱惜他,我决定悄悄离去。”
  这是加路咳嗽一声,“准将,请说一说你得到勋章过程。”
  老兵说:“我返回军队,继续作战,升了几级,然后,在一个偶然机会,他们推荐我领取勋章。”他不愿多谈。
  这时那美丽的女子端来了一只瓷碟,里边放满清香的白兰花,她帮他们添酒。
  老兵笑说:“她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叫紫色屏风。”
  啊,女子名紫屏。
  
  “我为华夏文化着迷。”
  女子把双手放在老兵肩上,“他学中文已有三年。”
  子成笑了,“会看中文报头条吗?”
  他顺手取过报纸,“办好世贸,有助经济。”
  大家都笑起来。
  加路示意子成告辞。
  子成意犹未尽,但是,那毕竟是老人,需要休息,他们告辞。
  女子送到门口,子成向她鞠躬。
  加路在车上说:“杜准将可说享着晚年福。”
  
  承受不了
  子成侧头想一想,“他是美军,我不知美军曾到马来半岛作战。”
  “当时他置身英军队中。”
  “呵,我明白了,那么,他因何得到最高荣誉?”
  “他带着俘虏营内四十七名同胞逃亡,一人格杀日军,直至盟军救架。”
  子成沉默一会,然后轻轻说:“像一套战争电影。”
  “而且题材不见得新鲜。”
  “他很低调。”
  “真正做出成绩的人多数如此。”
  子成忽然说:“路,你也十分谦虚。”
  加路大笑,“我,我是老几?”
  子成感慨,“至少你已领有正是营业执照,不知多少无牌小贩,把一车货物推出阻街便大喊大嚷。”
  加路说:“你放心,公众十分聪敏。”
  子成问:“准将在日俘虏营中曾经写信?”
  “日军不人道,不允许俘虏与外通讯。他暗藏一本日记,被日军发现,受到严刑拷打,日记是一本不寄的信,寄给他妻子。”
  子成用双手掩着胸口。
  “其实该时他妻子已经不在人世。”
  子成大叫出来:“不公平,不公平!”
  “那些信……”连加路这样的彪形大汉都哽咽。
  子成深深呼吸,“现在他有紫屏,紫屏好似侨民。”
  “是,她是马来西亚华侨。”
  “难怪如此美丽,若穿上纱笼,必定像仙子。”
  “有时她耳畔别数枚栀子花,给人感觉像是置身热带园林。”
  子成承认:“准将总算捡回一些幸福。”
  加路把机车停好,“来,我带你看战争遗迹。”
  一条小小山路通往树林,站在山岗,可以看到海港另一边以及碑林似的大厦。
  子成脱口问:“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西摩山,那是伶仃洋。”
  “我家地点名称反而要问洋客。”
  加路笑,“看到这块牌子没有?”
  只见杂草中一块水泥牌上刻着剥落字样:“一九四二年……英军第……队”。
  “英联邦盟军在香港集合,以为三两下手势就可以打发东洋人,他们先在湾仔一带寻欢作乐,然后操练,建战壕,安排兵器,谁知就在圣诞前夕,被日军一夜之间攻陷。”
  加路带着子成拨开杂草,看到用铁栏遮住的小小战壕入口。
  子成忽然像是听到将领吆喝下命令的叫声,子弹呼啸,炮火轰轰,军士受伤惨叫呻吟,愁云密布……
  子成用两手掩着双耳,蹲倒在地。加路将她拥在怀中,把她头抱在胸前,“对不起,我不知你会受不了。”
  过一会,子成呛咳,深呼吸,“我没事。”
  他扶她站起来,“可以乘机车吗?”
  子成点点头,但是觉得手软脚软。
  他们自山顶回到市中心,只见一片繁荣热闹,精神飒飒的年轻人衣着时髦整齐步操着过马路,哪里有半丝战争迹象,历史早已被人遗忘,恍如隔世。
  子成不胜唏嘘。
  “你回家休息吧,明早我再找你。”
  子成点点头,在门口加路再拥抱她一下。
  
  容光焕发
  女佣打开门,看到应小姐浑身汗湿,形容憔悴,不禁吃惊,她不动声色,“应先生太太出去了,我替你准备茶点。”
  “我会自己动手。”子成不惯给人服侍。
  她沐浴更衣,倒在床上睡着,她做了噩梦,只见整间医院都是损手烂脚的军人,有的失去四肢,有的失去双眼,都在辗转呻吟。
  忽然之间她认出曾大品,他浑身鲜血,她扑过去,刹那间大品变了一个样子,呵那是加路,红棕发上血迹斑斑,子成大声惨叫起来,“不!不!”
  “子成,子成,醒醒。”
  子成睁开双眼,看到母亲在她床边。
  “子成,怎么了,做噩梦?喝碗绿豆粥降降火气。”
  子成不能抽离,十分苦恼。
  她喝一口清甜薄粥,定下神来。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见什么朋友?”
  子成长长吁出一口气,这时才看到床边大包小包全是名牌衣物,光是鞋盒都十多个。
  “这些都是你的行头,入乡随俗,在罗马依照罗马规矩,你那些烂球鞋不能穿了。”
  “我绝对不穿有损健康的高跟鞋。”
  “女儿,平跟鞋也有极之漂亮的选择。”
  母亲变了,她容光焕发,化妆明艳,穿着小腰身套装,在家也穿半跟鞋。
  “子成,接着一个星期我每晚都需跟你爸外出应酬,他像是要重新介绍我给社交界认识,我不可令他失望,我下午就得开始妆扮,我是他的面子,子成,你——”
  子成打断母亲:“我不是任何人的面子里子,我是我。”
  “子成,他供你读到大学。”
  “那是他的责任。”
  应太太诧异,“你们这一代毫无包袱。”
  子成却说:“我感激他,但我不会牺牲自我。”
  应太太说:“你来看看哪些晚装适合我。”
  “我听苏银说过:如有疑惑,穿上旗袍。”
  “那太老气了。”
  “你的确已是老人家,妈妈,若你出了事,新闻版上会刊登:五十余岁老妇食物中毒,该名老妇……”
  应太太“啐”一声走出女儿房间。
  子成用冷水洗脸。
  空气中湿气已经够重,再加上沿海,鼻端似有股盐花味,这亚热带都会真叫子成迷惑。(十四)
  
  十五
  
  前文提要:跟杜准将告辞后,加路带子成看战争遗迹。子成像回到战斗当中,听到炮火轰轰,她承受不了,加路即送她回家。子成发着恶梦,后来被妈妈叫醒。应太太化妆明艳,说要陪丈夫出外应酬,子成觉得妈妈变了,但她自己不会牺牲自我,大家话不投机,应太太离开子成房间。
  
  范朋有电邮找她,子成不由得向他申诉:“市声嘈杂,耳畔永远有嗡嗡声音,起码廿余分贝,人们讲话声音也相应提高,有种茶楼一走进去便会头痛,许多公众场所仍未禁烟,有些卫生间情况骇人......”
  
  范朋答:“你受到文化冲击。”
  
  子成说下去:“有种肉食市场,动物实体血淋淋在钩子上展览,又随时宰杀禽鸟,弃桶内挣扎,我看得目定口呆。”
  
  “中东市场也如是,毫不虚伪,实事求是,你以为家乡鸡及汉堡肉从何而来?”
  
  “0幼。”
  
  不同效果
  
  范朋笑,“真羡慕你,处处有家。”
  
  “我若真不习惯,回到北美,就得住宿舍,自己动手洗衣服煮杯面。”
  
  “很好呀,同每个人一样,对不起,我没像其他人那样宠你。”
  
  “真正宠爱我的,只有家母一人。”
  
  “我盼望认识这一位慈母。”
  
  子成想起,“范朋,传一张照片给我。”
  
  “我并不高大英俊。”
  
  “0出,你把我看得太过肤浅。”
  
  这时应太太推门进来,“子成,这件晚服可好? ”
  
  子成一看,惨叫一声,“妈妈,快脱下,你像六十年代中式夜总会三线歌星。”
  
  “衣服是你爸挑的。”
  
  “他陷害你。”
  
  子成对范朋说:“我有事,我要救妈妈,改时再聊。”
  
  她走到母亲衣橱,打开,挑出一件银灰旗袍,及一串珍珠项链。
  
  然后替母亲头上喷水,按低两鬓,再用化妆棉拭掉过红胭脂。
  
  “太素了。”
  
  子成找到一枝大红唇膏,替母亲擦上。
  
  “啊,起死回生。”
  
  母女百无禁忌,相拥而笑。
  
  应钜容刚好回来听到,不禁感染,也微微牵动嘴角,这年头不易听见银铃般欢畅笑声,多数是奸笑,苦笑,皮笑肉不笑,又有人笑得比哭难看。
  
  他问:“笑什么?”
  
  他看到风韵犹存的妻子皎白脸容以及大红唇膏,站在妻子深厚的是与她年轻时一模一样的女儿。
  
  他忽然觉得亏欠了她们,不禁低声下气的说:“子成,你也一起来。”
  
  子成忙不迭推却,“我有约。”
  
  应钜容追究:“约的是谁? ”
  
  子成无奈:“功课。”
  
  “我取了清华章程,你参阅后可考虑是否转校。”
  
  “我中文程度十分不妥。”
  
  “你是国际学生,可努力练好中文。”
  
  应太太相求:“子成,陪妈妈一起去。”
  
  “我没有衣服鞋子。”
  
  “店家犹未打烊,马上选购还来得及。”
  
  子成拾起母亲刚才脱下的歌星粉红亮片裙子,“我穿这件好了。”
  
  同一件俗艳的裙子,穿在年轻苗条的身上,效果完全不同,子成把头发打平往后梳贴,因不会穿高跟鞋走路,改穿芭蕾式平跟鞋,她不戴任何首饰,双手放在背后,观光客模样,随父母到宴会。
  
  子成看到众宾客穿戴上亿珠宝,百万华服,但是太多脂粉,太少灵魂。
  
  可幸菜式鲜美绝妙,子成吃完自己那份,意犹未尽,连母亲那份也报销掉。
  
  然后,她同母亲说:“我想早退。”
  
  应先生替女儿打电话叫司机到楼下接她。
  
  她一离席,立刻有三两名年轻男子跟着站起尾随。
  
  子成转身投以冰冷目光,他们只好讪讪往酒吧方向走去。
  
  只有一人鼓起勇气护送她到楼下。
  
  择偶条件
  
  他不说话,子成也不出声。
  
  司机把车驶近,那年轻男子替她开车门。
  
  “应小姐------”他说。
  
  子成已经关上车门。
  
  她的心在什么地方?在坎大哈的灰紫色沙漠。
  
  她同范朋这样说:“人造,全部人造。”
  
  范朋报她以笑声。
  
  第二天应太太喜滋滋对她说:“昨晚许多人问那冷冷的漂亮女孩是谁。”
  
  子成把手臂枕在颈后,只要母亲高兴就好。
  
  “你爸爸觉得很有面子,他介绍你叫ZZ ZiZhen。”
  
  子成比上双眼,装出鼻鼾声。
  
  母亲忍不住笑,“子成,你自小天生顽皮。”
  
  母亲又低声说:“有个漂亮女儿多好,告诉妈妈,你择偶条件如何。”
  
  子成不说话,她喜欢魁梧男子,像加路那样,不修边幅的时候像个雪人,随时可以保护她,或者像范朋,在战场也可以存活,又或者像周曙博士,具专业学问,他们都是雄性动物,性格鲜明。
  
  自小她看惯男同学打冰曲棍球、英式足球、滑雪、 划独木舟......她认为男子应有大量睾丸素。
  
  都会男子伸出双手,十指纤纤比女子还修起,子成实在受不了。
  
  她听见母亲对亲友絮絮说:“是,回来了,用到这个回字仿佛不应该,但又不知怎样说好,是呵,见风驶哩(巾里)只可共富贵,不可共患难。”她自我检讨,一边笑嘻嘻。
  
  但母亲不是这样的人。
  
  她从前每周一送大量罐头食物到食物仓库救济有需要的人,又每年在感恩节及圣诞节到救世军厨房挥汗做免费晚餐。
  
  但是嫁鸡随鸡,她必须变形跟着丈夫方向走。
  
  这时佣人请子成听电话。
  
  子成没说两句就欢呼起来。
  
  应钜容好不诧异,这女儿连吃到一只鸡蛋都会开心大叫,晴天她雀跃,下雨她又欢喜,他若像她就好了,难怪人人乐意亲近她。
  
  应太太问:“什么事?”
  
  “苏银在楼下!”
  
  应太太欢喜得跳起来,“快迎上来。”
  
  应钜容莫名其妙,“谁,谁叫你们这样高兴? ”
  
  欢愉会得传染,忽然连他也觉开心。
  
  门一打开,只见一个标致年轻女子穿牛仔靴提着大背囊张大双手踏进,她一边笑一边嚷:“群抱。”
  
  应家母女与她抱成一堆。
  
  应钜容摇头,这是北美习俗,笑或苦动辄抱在一起,快乐和失意都拥成一堆互赊力量
  
  十六
  
  “你怎么来了,无任欢迎。”
  
  “我来度假,子成你要热情招呼。”
  
  应太太说:“你同子成一样浑身臭汗,速去淋浴休息。”
  
  她介绍苏银给丈夫认识。
  
  两个女孩搭着肩膀进房去。
  
  应钜容发呆,这个叫苏银的女孩像一道金色阳光,年轻真好,他想起当年他在大学里偷偷看班里美女感觉也相似。
  
  特地来访
  
  苏银站在莲蓬头下说:“子成,投你所好,我带一首诗给你。”
  
  “诗----我的所好----呵苏银,我想起来了。”
  
  “记得吗,十五岁读高中一,由伊云斯太太教授,当年不甚留意,强记背诵,考试后搁置脑后,前些日子忽然灵光闪现,想了起来。”
  
  “人脑胜于电脑就是我们毋须顺序抽取记忆,我知道这是奥云在一九一八年写的‘甘心与正确是----’,啊肯定是第一首反战诗呢。”
  
  苏银兴奋地说:“那是Dulee et Decorum est。”
  
  子成黯然背诵:“他首先描述战场惨况,年轻士兵吸入毒气,喉咙发出遇溺般可怕声音,泣出血来,倒地死亡......最后四句,他写:‘我友,你不会再兴奋地歌颂,对寻求绝望荣誉的孩子们说这个古老谎言:为国捐躯,甘心与正确:Dulee et Decorum est pro patria mori。”
  
  “是,是,你记忆完全正确。”
  
  “谁以拉丁文鼓励为国捐躯? ”
  
  “我查过了,那时公园八世纪前古诗人贺瑞士,他这几句诗文在一次大战被广泛用作宣传用途。”
  
  她裹着毛巾自浴室出来,“子成,我是你,会用这诗名做报告题目。”
  
  子成想起:“一次大战德军可曾采用芥子毒气? ”
  
  “也可能是氯化碳硫,诗人形容得如此逼真......真残忍,开头他就没把军队写成雄赳赳气昂昂,他说他们像老丐般疲乏麻木,衣破鞋甩,全身是血。”
  
  
  两个女生静默。
  
  稍后苏银换上子成的内衣外衣。
  
  “我要出去一下,我约了人谈生意。”
  
  “你不是来度假? ”
  
  “我有朋友的朋友在铜锣湾开设二楼咖啡店,一共三十个座位,我与他洽商筹办极速约会,我负责宣传及主持,三七分账。”
  
  “你要当心,外边有许多人狼。”
  
  苏银哈哈大笑,“我亦不是小红帽。”
  
  应太太听到拉住她:“苏银,找陌生人合作危险,不如与我合办,我也有朋友开茶室。”她与苏银密斟。
  
  女佣进来说:“小姐的电话。”
  
  啊,连子成都诧异,“这么忙。”
  
  只听见对方轻轻说:“你猜猜我是谁。”
  
  子成立刻认出他的声音,笑答:“你是阿里士多德,我是亚历山大帝,你有何忠告,周曙师傅? ”
  
  对方可不就是周曙,他继续轻轻说:“阿里士多德是个浑人, 他至死不愿承认世上最小元素是原子,又同亚历山大帝说:除却罗马人,其余都是蛮族。”
  
  子成大笑,“你在何处? ”
  
  “我也回来探亲,我住在表姑家里。”
  
  “啊,”子成开怀,“我太想念你,我们几时可以见面? ”
  
  “我每天都有空。”
  
  这时,子成的手提电话响起,她一听,却是加路,她想一想,“我介绍你们认识,请你们一小时后到我家来吃茶。”
  
  她吩咐女佣做云吞面鸡粥及春卷。
  
  周曙先到,应伯母最高兴,立刻问:“周博士你是顺路,还是特地来访子成?”
  
  “本市大学没接收我,我特地来看子成。”
  
  他脸上的雀斑雀跃,看上去十分兴奋。
  
  应钜容正要回公司,一看这么多人如此热闹,便说:“下午六时我请吃饭。”
  
  大家欢呼。
  
  接着加路也来了
  
  有第三者
  
  他长得高大,一个人占一张三座位沙发,子成便坐在扶手上。
  
  周曙立刻知道这人是他的假想敌,心中咕囔:远道来访伊人,谁知还有第三者。
  
  那边应太太正在与苏银研究合作极速约会,她把茶座主人也叫来,开会,三人在书房谈得津津有味。
  
  ----“一星期举行一次,当然是星期五傍晚六至七时,五分钟换一个对象,谈几句,合眼缘可与主持登记号码,收费,每人五百,女子两百,可减少无聊客人。”
  
  加路对云吞面赞不绝口:“为这些小食便可留在本市一辈子,请问可有普洱茶? ”
  
  周曙忽然问他:“你觉得子成有什么优点?”
  
  子成愣住:“喂喂喂。”
  
  加路不慌不忙呷一口浓茶,不徐不疾地答:“我已爱上应子成,你说呢? ”
  
  子成连忙说:“我也爱你,好了,我们谈别的吧。”
  
  可是周曙不愿放弃,“三人之中,谁的年纪最大?”
  
  加路说:“ 我三十一,肯定我最大,所以我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子成答:“我二十一,我也不小了。”
  
  周曙说:“我二十七。”
  
  子成急得暗暗流汗。
  
  幸亏这时苏银出来吃春卷。
  
  子成取笑她:“苏银应读商科。”
  
  苏银叹口气,“读历史没意思,不过是一场接一场的战争。”
  
  子成说:“据说凯撒大帝知晓亚历山大帝在他那岁数已征服的疆土范围时,痛苦失声,人类永不满足。”
  
  苏银问:“为什么他们都称大帝,因杀人最多? ”
  
  大家纷纷议论:“伊凡雷帝,哇,称呼更骇人,秦始皇帝,焚书坑儒......”
  
  “那时打仗,单对单厮杀,到一次大战之后,火器发明,才死伤无数。”
  
  应太太走进听见:“你们为什么谈这样可怕的题材?年轻人应说寻欢作乐。”
  
  他们转过头来,“死伤最惨烈是南北战争的盖帝士堡一役,抑或南非波亚战争? ”
  
  应太太没好气挥挥手说:“我想过了,入场者服装必须端正。”
  
  大家笑起来。
  
  晚上,子成在露台找到加路,同他抱怨:“好端端大家是朋友,说什么我爱你。”
  
  加路微笑,“你看都会夜景多美。”
  
  
  “背后多少心血才造就这不夜天,可是也都付出代价:再夜看不到北斗星。”
  “令尊精神很好,吃完饭请我们回来喝咖啡。”
  子成一言道穿:“他怕寂寞。”
  加路到这时才回答:“为什么说我爱你?因为我已经三十岁,我知道我爱你。”
  这时苏银探头过来,“找你们呢,应先生想知道为什么我们气质与本地学生有点不同。”
  加路脱口回答:“因为他们住在家中一世受到宠爱,外国青年十八岁成年独立脱离家庭。”
  
  留学生苦
  
  苏银笑:“美加小学老师看到华裔儿童有专人服侍大都不以为然,他们到了六七岁便结伴步行到学校。”
  应太太不以为然,“对,他们还与棕熊搏斗呢,还有,十三四岁已经服食避孕丸。”
  周曙答:“留学生多数吃苦,离乡别井,要茶没茶,要水没水,功课紧迫,没时间下厨,往往打开一罐果酱,用匙羹勺着果腹。”
  苏银说:“我吃炼奶,又甜又香,吃力力气十足。”
  应先生吃惊:“怎么吃得下?”
  子成微笑,“肚子饿了,什么都吃得下。”
  应太太侧然,“这同当兵打仗似。”
  周曙轻轻说:“寒窗十载,追求学问。”
  应先生说:“既然那么苦,你们却都不愿回来,为什么?”
  加路答:"因为自由,无拘无束,不必西装领带朝八晚十."
  子成跟着回答:"我喜欢学习,看到报告上满分, 我如服食兴奋剂般开心."
  应太太说:"这是什么话,真是人各有志."
  苏银说:"最苦是生病."
  子成接上:"或者失恋."
  加路好奇:"你曾经失恋?"
  子成说:"妈妈一提到吃苦便想起当兵,其实不难,军方待遇不错,又提供制服鞋袜住宿,军中饮食丰富,有专人做清洁工作."
  周曙笑:"但他们随时要为国捐躯."
  苏银说:"宿舍挤迫,前年有七名男女学生感染脑膜炎,一人死亡,教育并警告接吻可传染此症."
  应太太说:"可怕,听着都累."
  应先生说:"大家休息吧,多谢各位的时间."
  苏银笑,"最好的时光."
  应太太说:"年轻最好."
  周曙答:"光有力气,心中不知多彷徨."
  应太太笑着提点他:"喜欢的抓紧,别放松."
  周曙响亮地答:"是,太太."
  子成在楼下送他们,加路先上车,她故意问周曙:"加路说爱我,你好似没表过."
  周曙笑,"咄,他爱你而已,有什么好担心? 你爱他,我才心急未迟."
  子成一怔,继而大笑,真不愧是科学家,竟分析得如此精密.
  回到楼上,苏银锲而不舍追问:"你承认失恋?"
  子成回答:"我至今想念曾大品."
  "他兵役期满了没有?"
  "他已另外有女友了."
  "也不能怪伯父伯母,曾某通胸纹身,像穿着一件织锦背心."
  "你们以貌取人."
  "Duh,否则还把别人心胆剖开来看不成?"
  子成叹口气,"他们在坎达哈."
  "慢着,坎达哈在阿富汗,该处仍有战事?"
  "石油管道经过何处,何处不得太平."
  
  服役届满
  
  "我以为他在伊拉克."
  "加国拒派军队往伊拉克,为此吃足美国人苦头,美驻加大使,一个年轻意裔,指着鼻子骂:'两国是领居,有同样情形发生,美国一定不会袖手旁观,但是贵国这样对待我们,叫我们痛心',于是宣布加国的牛肉,软木,通通不准进口."
  她们苦笑.
  "打伊国之际,军事专家煞有介事作出预测:美国在地势险峻的伊拉克恐怕不易讨好,可是,当时,连我都到,对数万枚会飞的炸弹来说,地势平坦或者险峻,有何分别?"
  "子成说:"我昨晚看新闻报道,美方努力研帛无人飞机及坦克,避免在战争中牺牲人命."
  "这个国家竟如此凶悍,你若查究他们历史,就知道华盛顿及杰佛逊都不过是来自英国的炒地皮专家, 怎会演变成这样."
  "阿当士总统更认为并吞加拿大是上帝意旨,你看他们的国徵,是一只鹰,可知民族性是何等悍强."
  苏银熟读世界历史,此刻娓娓道来:"我时时怀疑英人最亡命的一群(君+羊,上下结构,不知道是什么字)才会在十八世纪赴北美洲篷车西征."
  子成说:"英人最可怕的重犯当年全解往澳洲."
  这时,子成听见鼻鼾声.
  苏银已经睡熟.
  子成起来写电邮.
  她对范朋说:"你的朋友大品好吗?今晚,我们谈起战事,也想到了他."
  这个通讯员像是永远守候一边等应子成的消息.
  "曾大品已服役届满安全返家."
  子成一怔,"什么时候?何处的家?"
  "上星期一下午他兴高采烈地离开军营,听他说,他女友家在蒙特利尔开餐馆,他决定尽快完婚,帮着打理家族生意."
  子成沉默不语,心中黯然.
  "你应替他高兴."
  "这么快.......前后不过一年......"
  "你也一定有许多约会."
  "原来我是一个那样容易忘却的人."
  "我相信他不会每天惦记你,可是无可避免,在某刹那,他会忽然想起与你在一齐共度的美好时刻."
  "有吗?我反而忘了,我们老是吵架,我父母不喜欢他."
  范朋这样说:很少人一交恋爱便宣布成功."
  "不能想像大品在厨房主一中华料理."
  "他有兵役记录,申请各种执照比较通融."
  "你呢?范朋,你退役后有何打算?"
  "我想返回校园,修读教育文凭."
  子成说:"我一直觉得中东女子冶艳到极点."
  
  “是,有时宽大如帐篷的勃克蒙面长袍也遮不住伊们美好身段,有风吹来,丝绸紧贴,更引人遐思,怪不得要把她们紧紧收藏起来,免异性异族起眼。”
  “我老是想象,面纱后是什么样的双眼,像豹子?似狐狸?还有她们媚惑的肚皮舞与严谨宗教完全不挂钩。”
  “一个国家有悠久的历史便有矛盾。”
  “范朋,你是一个好人。”
  “谢谢你,我还有任务,就此打住。”
  子成倒在床上也熟睡了。
  最好的时光
  这一觉睡到中午,应太太觉得不安,推门进去视察。
  只见两女东歪西斜呼呼大睡。
  应太太对丈夫说:“没有心事,像小孩一般。”
  “他们有心事也照睡不误,对,你与苏小姐谈什么生意?”
  “我怕她在陌生人处吃亏,所以陪她玩玩,哪里是做什么生意。”
  “难得你对女儿的朋友也那么体贴。”
  应太太笑笑说:“多少人真金白银每月捐到宣明会领养儿童,素昧平生,远在什么洪都拉斯厄瓜多尔,我照顾相熟的小朋友,也很应该。”
  那时每逢测验考试,子成总把整盒新笔放桌上任同学取用,怕她们一时忘记带笔尴尬,又过节在校务处留下一大箱糖果及小礼物送离乡别井的交换学生,都是应太太的吩咐。
  “苏小姐那主意其实不错,你试办着,我支持你。”
  两夫妻多年没有商有量,忽然如此和睦,两人都仿佛不大好意思。
  “你觉得周博士与路作家哪个条件好些?”
  应钜容叹口气:“两人都有正当职业,两个都有健康身体,我不反对,任他们公平竞争。”
  应太太说:“这是女孩子一生中最好的时光。”
  应钜容忽然发牢骚:“我是一个势利的人吗,不见得,但那个曾大品,通身纹身,在车房里混饭吃——”
  应太太说:“嘘,过去的事算了。”
  “怕子成听见?什么时候开始,父母在子女面前像贼?轻手轻脚,重话说不得,动辄怕得罪他们,我小时候,父母一不高兴,兜头一巴掌,嘴里还直骂‘讨打’,再不听话,皮带抽你。”
  应太太笑:“行得通吗,你们父子感情很好吗?”
  应钜容苦笑。
  子成其实已经醒了,她听到父母在外边,这对夫妇喁喁细语,看样子终于可以白头到老。
  苏银听了一个电话出去,她要做急速约会宣传:“主要在网络上公布细节。”
  子成接到加路的电话:“子成,我有新资料。”
  “你速来我处见面。”
  一般年轻男子最不喜到女友家见伯母,在她家行动必须规矩,说话又得有礼,十分拘束,可是加路却不介意,应家地方宽大,招呼周到,茶点美味。
  子成在书房等他。
  她已经比较习惯炎热天气,穿着男装线衫与宽大功夫裤,头发束在脑后。
  他定一定神,把一叠照片交道子成手上。
  “约翰谷巴,二十一岁的英藉空军下士,派驻伊拉克。”
  子成结果细看,“这是在狭小的战斗机舱内拍摄,你看,他全副武装。”
  “正是,照片由他手提电话拍摄,传真给他母亲,一共四帧,这是他最后遗照。”
  子成像鼻子中央被人打了一拳,“啊。”
  加路叹一口气,“我决定把这些照片当战地书处理,纳入书中,我已将全本原稿连图片交给出版社,这本书愈写愈沉重,令我食不下咽。”
  
  爱所有朋友
  照片中年轻人金发蓝眼,似任何一个邻居青年,眉宇间十分稚气,但是他永远没机会结婚生子,他不会变为中年或老年人。
  加路说:“我厌恶战争,谷巴下士的母亲同我说,她的父亲亦是皇家空军,二次大战为国捐躯,当时英王乔治六世派人送上一封官样电报知会噩耗,她母亲怀着她这个遗腹女,晕倒在地,无奈国策又再夺去她爱子。”
  “这样的故事诉之不尽,美电视台每周播出捐躯英雄榜:谁谁谁,年廿七,二子一女之父,来自华盛顿州二等兵,喜欢划皮筏艇及机械……”
  子成用手掩着面孔。
  “我的战地书已经告一段落。”
  子成点头,“我明白。”忽然她觉得疲倦。
  “下本题材比较轻松。”
  子成振作精神,“那又是什么?”
  “我将写海洋中群岛,在每组岛屿住上一段日子,研究地理文化生物。”
  子成羡慕,“哗,我第一个想到阿拉斯加以南的阿留申群岛禺它特产可地埃棕熊,还有,夏威夷群岛是环状珊瑚礁吗?”
  “不,它们都是地底火山突出海面的尖端。”
  子成说:“一个人可以把一生用在这本游记上。”
  加路忽然握住她双手,“子成,你愿意与我订下盟约一起往这些岛上共写游记吗?”
  子成愣住,啊。
  她沉默一会,取过一本地图,轻轻翻阅,“中美洲巴哈马群岛与大小安蒂利斯群岛正是我最向往之地,还有印度洋中的马尔代夫群岛及安达曼群岛,菲律宾群岛,琉球群岛……穷一生之力,未必足够。”
  加路诚恳地说:“子成,我向你求婚,让我们永久在这些岛上度蜜月。”
  “嗄?”
  “子成,答应我,我保证你生活无忧,笑口常开。”
  子成放下地图,看着这个薄有名声的写作人。
  生活无忧,笑口常开,一个人还可以要求什么。
  子成内心一阵冲动,张开嘴要说好,可是终于又合上嘴,维持缄默。
  “你要考虑?”他着急。
  子成摇头,“我不能去。”
  “为什么?”加路失望。
  “你认识我,我是彻头彻尾的城市人,我向往背囊生涯,但我不会以身试法,我不想离开父母,对不起,我叫你失望,我体内没有你拥有的浪漫因子。”
  加路怔一会,轻轻说:“你不爱我。”
  “不,我爱你,路,我爱所有朋友。”
  他声音更轻,“我明白,但跟着我流浪是另一回事。”
  
  
  子成低下头,爱得远远不够.
  “我过几天就要出发。”
  “第一站去何处?”
  “新几内亚的所罗门列岛,然后是菲济群岛。”
  “那处传说还有猎头族。”
  “一对一,公平打斗,适者生存,比大规模战争滥杀无辜正义得多。”
  子成伸手去摸他头发与须根,不久,他又会像一块鬃毛毯那样邋遢,破背囊烂衣衫。
  “我将一个人上路。”
  “你不会寂寞,世上每一寸陆地都有中国人,因此也肯定有漂亮的中国少女。”
  加路啼笑皆非,“已经要反我推荐给别人了。”
  爱得不够
  “路,请与我保持联络,还有,别忘记柏太太。”
  他收拾好照片,放进背囊,“你不必来送行。”
  “路,我真不舍得你。”
  “我们都会没事,你如果改变心意,想追上来的话,请与我编辑室联络,他们知道我每一个路程。”
  他深深吻子成手心,子成送他到门口,巧遇苏银回来。
  “什么事?两个人都眼红红。”
  子成关上门,深深吸一口气,“他来道别。”
  “你可以跟他走。”
  “苏银,我知彼知已,我与你一生是城市人,白天工作或功课无论多么辛苦,晚上总得用香皂淋个热水浴,吃一碗鱼丸粥,在自己床上睡足七个小时,怎可逐组岛屿流浪,你以为我十六岁?我会死在南太平洋。”
  
  
  
    “那也够浪漫。”
    “那么你去好了。”
    苏银冷笑,“我才不会骗自己,我努力赚钱是正经,眼看就三十了,年老色衰,以后吃粥吃饭,就看这几年挣多少,我还去珊瑚礁探险呢。”
    子成点头,“爱得不够。”
    苏银承认,“爱得够就学三星企业的太子女。”
    “幸亏爱得不够。”
    否则跟了上去,一年之后,筋疲力尽,首先头发皮肤不得好死,变得干枯粗糙,接着,指甲悃上黑边,样子邋遢,索性围上沙龙,扎条头巾,扮成土著,住在民宿,下乡劳动......
    不久,某日在阳光下,对方看清楚了,会大吃一惊,这就是我去年邀请私奔的那个女孩?怎么会又老又颓?过去的秀逸呢?
    不过,子成还是去送加路。
    在远处肯定只得他一个人,才缓缓走近。
    加路的胡须已经长成半张脸,浓眉长睫的他转过身来,看到子成,再也忍不住拥住她,他把下巴扣在她头顶,“我会挂住你一辈子。”
  他胸前肩上挂满摄影及通讯器材,子成并未能靠贴他胸膛。
    “怎么知道我乘这班飞机?”
    子成提醒他,“你不是叫我同编辑室联络?”
    “子成,跟我一起走。”他作最后邀请。
    “路,抱歉我不是那块料子。”
    “那么,”他把一张光碟交给他,“这个送给你。”
    子成讶异,“这是什么?”
    “我的战地书内提要,我代你写的报告。”
    子成意外,“抄袭或剽窃零分,记大过一次。”
    “书要六个月后才出版,说是我抄你好了。”
    子成微笑,“我爱你。”一边收好光碟。
    路悻悻,“爱得不够。”
    时间到了,他必须离去,二人黯然说再见。
    子成独自在侯机室静坐,忽然看到地上有一张报纸,她拾起,读到国际新闻小标题,“耶城或一分为二,以色列与巴勒斯坦领导皆谓欢迎。”
    子成长叹一声,狮心王李察与沙拉丁大帝打得不分胜负之后一千年,耶路撒冷问题尚在僵持。
  
  来看奇迹
  
    她离开飞机场回家,母亲的电话已经追到。
    “子成,快到交通坊十号地下。”
    “什么地方,那里不是酒吧餐厅林立之地。?”
    “子成,来看奇迹。”
    子成匆匆乘车赶到交通坊十号,只见一条老长人龙,约百来人,从坊头一直排到坊尾,轮侯者都是衣著时髦整齐的年轻男女,纷纷对后来者说,“喂,不准打尖。”有些已经攀谈起来,“你在外国参加过极速约会?说来听听。”“我也好奇,会是陷阱吗?”“不要透露真实姓名地址。”
    子成忽然明白了。
    她微微笑,这么多适龄男女,都是为着寻找伴侣而来,趁机开开眼界,研究一下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新鲜玩意儿,子成走到门前,被护卫人员档住。
    “小姐,请排队。”
    子成忙说,“老板是我朋友。”
  护卫笑说,“那是一定的,我相信你,请排队。”
    子成打电话给母亲。
    应太太笑,“我出来接你。”
    应太太不久出现,向子成招手,子成不忘向护卫瞪眼。
    “生意这样好?”
    应太太兴奋,“是,今日看样子要开两班。”
    “苏银呢?”
    “满场飞。”她伸手一指。
    果然,子成看见苏银穿着一套黑色火摩京在指挥全场。
    子成说,“哇,看上去像旧上海白相人嫂嫂。”
    母女相拥而笑,只听到场内也笑声不绝,气愤轻松欢愉。
    子成感慨,在狗一般的生涯里,能够叫人笑,真的功德无量,哪怕是一刹时也是好的。
    “你看,人客多高兴。”
    “桌子上茶水另计?”
    “那当然,我们的酒水都用密封盖好,免人下药。”
    子成看母亲,士别三日,妈妈也开始有江湖味,她是这里的二当家。
    苏银走近,兴奋得红光满面,“同美加不一样,这里的客人几乎都在三十五岁以下,没有中年人,他们不用我们搞气氛。”
    “有没有人搞事?”
    “暂时没有。”
    苏银吹一下口哨,用扬声器说,“一小时约会时间已经结束,请各位离场,让位给门外轮侯的客人。”
    各人意犹未尽,徒呼荷荷。
    子成摇头,“苏银从此堕落,她再不会想升学,她就快要发财了。”
    门外有闻风而来的记者。
  
  
  二十
  
  子成灵机一动,“拒绝采访”,她说:“叫他们更加好奇,他们如派人卧底,报告自然精彩。”
  咖啡店老板娘出来说:“我有那么多诸葛亮,一定旺财。”
  子成说:“我有事先走一步。”
  在门口碰到父亲,他也来参观,看到场面热闹,不禁说:“和气生财,多好,要打,打经济战…比谁赚得多,谁名气更大。”
  子成拍拍父亲肩膀。
  回到家中,她一个人做功课到深夜,她参考加路给她的光碟,没敢照单全收,只采用几个重点。
  肚子饿了,没想到佣人为她炖了糖鸡蛋。
  
  倾诉对象
  这一定是应太太的怀柔政策,叫女儿一辈子离不开家。
  近天亮,才听到父母与苏银回来。
  这时,她的报告也已经写好,她传真出去给她在北美的讲师,她希望得到一个甲级分数,八十六是不够的,最好九十,或九十二。
  子成对范朋说:“大家应握手言和好,为什么要打仗?”
  范朋答:“呵呵呵。”
  “有大品的消息吗?”
  “他很开心,希望妻子早日怀孕,一年一个,一共三名,子女不拘。”
  子成黯然,“其实我已不大记得他这个人,我只记得失恋伤痛,之后,我才明白,父母对我的爱,并非全无条件。”
  “他们已经够好。”
  “你呢,你很少说到自己,也不愿出示照片。”
  “我貌不惊人,才疏学浅,唯一优点,是有自知之明。”
  “那在人类众多美德中占首位。”
  “谢谢你,子成。”
  “我的朋友加路已经功成身退,又出发到别处去了。”
  “还有一个周博士在身边可是?”
  子成发觉无意之中,范朋已成为她倾诉对象。
  “告诉我,坎达哈的月色如何?”
  “说来也许无人相信,月亮每晚都又大又清晰,几乎可以看到吴刚与他那株桂花树的影子。”
  “寂寞吗?”
  “习惯了,有空到镇上中菜馆吃糖醋排骨,全世界都有愿意熬苦的华人。”
  子成这样说:“一代不如一代,我怕吃苦,否则,我会跟着加路走。”
  “你喜欢他?”
  子成改变话题:“为什么至今仍然驻军阿富汗?”
  “因为相信奥沙玛藏匿在阿富汗与巴基斯坦边境。”
  “真可笑,以前报章称他宾拉丁,现在太熟这个人,索性叫他第一个名字。”
  “你可知道,假如美国所有汽车每加仑汽油可以行驶多两哩,就根本勿须向中东购买石油。”
  子成回答:“然而他们不愿放弃耗油量极高的各类四驱车,真是恶习。”
  “也许,还有其他原因。”
  “范朋,说来听听。”
  “我大学时有一个同学,功课非常优秀,远近驰名,所有报告都获得发表,他把所有时间都用在功课上,辛苦之极,时时抱怨,我劝他:‘谁叫你喜欢考第一’,谁知他诉苦:‘我从来不喜欢第一,我只是不喜欢别人第一’。”
  子成若有所思。
  范朋接上去:“谁取到能源谁便是强国,即使没有需要,也不能让别人到手。”
  子成到这个时候才回答他的问题,“我喜欢强壮肩膀。”
  “最强壮肩膀,在你自己身上。”
  “家母也那样说,太没意思了,谁不想躲懒在大肩膀上靠一靠。”
  “我身段瘦削,你一定有喜欢。”
  “在这里,肩膀指意志力、忍耐、爱心。”
  “路先生有大肩膀吗?”
  “我不知道,他到所罗门群岛去了。”
  
  梦见战争
  “啊,所罗门群岛,我知道那个地方,非常诡异,二世大战日军曾驻扎该处,大量清理热带雨林作飞机跑道,战败后留下不少飞机残骸,我去的时候只见丛林护膝,巨大攀藤植物盘踞,包裹整辆卡车、飞机、把它们卷上半空悬挂,像进入蛮荒/科幻世界,至今难忘。“
  子成惊叹:“你认真见多识广。”
  “我当时想:日军到所罗门群岛干什么,是否发疯,又缘何轰炸珍珠港?”
  “征服全世界。”
  “世界还不足够。”
  “我想休息,赶了通宵功课。”
  范朋说:“与你聊天真是有趣。”
  她洗把脸,蜷在床上睡熟。
  子成做噩梦:她在丛林中飞奔逃命,全身破烂,已经筋疲力尽,耳边听见子弹呼啸声音,原来她置身战场,一辆轰炸机追上,火球一个接一个冒起,子成可以清晰看到飞机上鲜红太阳旗标志,她背背着一个号哭的幼儿,子成忽然蹲下,她盘坐在泥河里,闭上双目,接受命运安排。
  这时有人众推她,向她吆喝,子成睁开眼睛,听到尖锐震耳欲聋的警报声,穿着日本和服的男女呼叫着奔走,子成听不懂他们嚷些什么,背后那幼儿已哭得声嘶力竭,子成抬头,这次看到的战斗机标志转了式样,是一颗星后三划旗,正是美利坚合众国的军机,一声呼啸,四周围人弹起,血肉横飞,溅到子成头脸,她抹去污渍,大力喘气…
  “子成,子成,周曙找你。”是妈妈的声音。
  子成满头大汗,睁开双眼。
  “周曙来看你,在书房等着你呢,他说一早约你,你怎么不记得。”
  “对不起,我十分钟就好。”
  子成连忙淋莲蓬头,她靠在浴室喘息,可怕的战争。
  如果不是梦境,她一定不能存活,她背着的幼儿也不会有命,可怜的孩子,她只听到他惊怖哭声,她没看到他是男是女。
  子成做了冰茶,灌下两杯,精神总算略为振作。
  周曙看着她微笑,“对不起吵醒你。”
  “周曙,”子成犹有余悸,“我梦见战争。”
  “你的报告写妥没有?”
  “已经寄出。”
  “那好,告一段落,下次你可选择较为轻松题材。”
  子成诉苦:“像真的一样…”
  他笑,“我知,我知,你脑里资料太过详尽。”
  
  21
  子成见他取笑,心有不忿,伸手去剥他脸上雀斑,他雪雪呼痛,可是笑得十分高兴。
  “我开始梦见被日军轰炸,后来又梦见捱美军炸弹。”
  “战争没有赢家。”
  应太太捧了一盘水果进来。
  “子成,我与你爸要到上海去几天。”
  周曙连忙说:“伯母放心,我会照顾子成。”
  应太太看看他俩,“那我就安乐了。”
  “伯母可否替我顺道找一找怀素的帖子。”
  
  尼米兹号
  应太太意外,“你练草书?”
  子成大惑不解,“什么怀素?”
  应太太笑,“对牛弹琴,子成你最不长进,你看人家周博士,读的是顶尖科学,却不忘练习书法。”
  子成气结,“周曙恭喜你找到忘年知已。”
  应太太出去了。
  周曙笑得前仰后合。
  子成不忿,“我知道王曦之,我知道米芾。”
  周曙握紧她的手,“子成,我来找你,是想告诉你,有难得机会,可以参观一艘核子航空母舰,你可有兴趣?”
  子成一愣,“哪一艘?”
  “尼米兹号。”
  “尼米兹号在本市?”
  “嘘。”
  子成吞一口涎沫,“我愿去。”
  “那好,跟我走。”
  子成立刻换上长裤球鞋,跟着周曙出发。
  他们乘一辆吉普车到达码头,只见庞然巨物,大白天无遮无掩停泊海港,每个人都看得见,可是一个记者也无。
  市民对这种新闻不感兴趣,所以记者全部去跟踪小明星发掘桃色新闻。
  太平盛世,应当如此。
  周曙把她带到办公室,美军出来招呼,周曙出示文件,当场拍照印制通行证,挂在胸前,经过两次仪器搜查身体,顺利放行。
  登上航空母舰,周曙问:“共十二层楼,你最想看什么地方?飞机舱库恕不招待,还有,不准拍摄。”
  “引擎与控制室呢?”
  “很抱歉。”
  “那么,我想看看部队宿舍及厨房。”
  周曙笑,“厨房?啊对,粮草先行,十分实际。”
  子成知道这是千载难逢机会,决定金晴火眼观察,她钻下甲板,发觉通道、楼梯、走廊都只容一人通过,十分狭窄,可见必须经济利用空间。
  但是厨房却设备齐全,地方宽大,十多名白衣大师傅挥汗操作,一名二等兵做向导,他说:“厨房廿四小时运作,食物十足水准。”
  子成趋近一看,只见整盘牛排、炸鸡腿、汉堡……都是美人喜爱的油腻食物。
  “这边是水果、沙拉、头盘、汤类,还有少不了的苹果馅饼及各式冰湛淋。”
  他们邀请两位人客午膳。
  子成点一客洋葱汤与一碟蛋饺,味道上佳,同大酒店水准一般,子成赞不绝口,吃不好,怎么打仗,即使打生活的仗,也得全神贯注。
  二等兵向导是大美国主义年轻人,不住标榜本国强大壮健,子成按捺着不出声,做人客要有礼貌。
  终于他说:“国会正考虑是否在美加边境筑一道围墙,防范恐怖分子及非法入境者。”
  子成喝完咖啡,轻轻说:“可否领我们去看你的宿舍?”
  年轻的军人很愉快:“是。”
  他们住所十分狭窄,连转身都讲技巧,可是设备齐全,整洁卫生,他们没有私人空间,与军舰化为一体,仿佛也是另一枚雷达,或一枝火箭炮。
  子成暗暗钦佩。
  
  兴趣特别
  “这是我们的图书馆、祷告室以及学习室。”
  子成留意到没有窗户,可是空气调节舒适。
  “母舰在海上航行有时达三四个月。”
  子成心一动,“通讯室在何处?”
  “在顶楼,一组五人,廿四小时当更。”
  “可以去看一看吗,在门口探望一下。”
  向导笑着摇头,“过些时候小鹰号会驶来,打算招待公众参观,届时小朋友可到控制室及甲板游览。”
  子成随口问一句:“想家吗?”
  那神气活现的年轻人忽然双眼发红。
  子成轻轻拍他手臂,她点中他死穴。
  周曙问:“我来自加州,你家在何处?”
  “田纳西,”他回答,“四兄弟姊妹。”
  是呀,子成想:他们都是别人的子女或是兄弟姊妹,夫、妻、以及好朋友,他们不是一个号码,他们不是炮灰。
  子成获赠一本小册子,叫做尼米兹号简介,上面刊登有趣数字,像舰上通道一共有十七哩长之类。
  他们回到岸上,恍如隔世。
  周曙看着子成笑,“多谢你不说话。”
  “这门功夫我已练得不错。”
  “说时容易住口难。”
  子成唏嘘,“听到没有,在美加边境筑围墙,柏林围墙才拆下,又要筑墙,回到秦始皇时代,这条围墙可比万里长城还壮观。”
  周曙只是陪笑。
  “多谢你给我这次机会。”
  “我知道你对尼米兹号着迷。”
  子成说,“尼米兹本身是海军元帅,美航空母舰通统以名将命名,像艾森豪、麦克阿瑟,我们朋友苏银往夏威夷曾在珍珠港亚里桑那号纪念馆找到全套航空母舰资料册,十分难得。”
  “你们两姊妹兴趣特别。”
  子成微笑,“苏银似乎打算从商,她随家父母往上海找咖啡室铺位做极速约会生意。”
  “所以我还是喜欢你多些。”
  “因为我笨。”
  “不是最聪明的人,会有充分信心自谦笨人吗?”
  “我哪有你说得那么好。”
  “你也到我亲戚家看看。”
  子成一口答应。
  周家亲戚住在近郊海边,空气一阵盐花香,棘杜鹃开满篱笆,子成诧异说:“像意大利卡普里岛。”
  “你们这些欧陆信徒看到什么好的都与欧洲比,什么上海像巴黎之类。”
  小小白色平房,打开门,一阵清风,窗前海景,似一幅图画。
  
  22
  “谁说都会不好住,那些人不知门槛而已。”
  “他们一家人到伦敦去了,我一个人住。”
  周曙斟出香浓咖啡。
  子成听到亚热带独有知了鸣叫,喳——长长一声。
  她叹气说:“我的新年愿望是世界和平,真的不能再打了。”
  周曙笑,“新年还没有到。”
  
  想要什么
  子成说:“我看过一则童话故事:在黑暗的雨夜里,两个人为躲雨在破屋相遇,谈得很愉快,觉得对方可以成为好友,约定改日再见,雨停了,两人话别,走到门口,刚好月亮出来,原来他们一个是狼,一个是羊,狼立刻扑杀了羊,那是它的本性。”
  周曙不出声。
  “下一个报告,我想写最低工资工人生活实例。”
  “啊,谈剥削。”
  “或是写中小学功课繁复深奥至不合理水平以及对青少年心生理影响。”
  周曙称赞:“都很好,我都有兴趣拜读。”
  子成舒一口气。
  周曙闲闲说:“那大个子作家不是宣布爱上了你吗,为何又离你而去?”
  子成也笑,“那样才够荡气回肠呀。”
  “他是严肃作家呢,抑或为金钱而写?”
  子成回答:“经济社会,所有牵涉到金钱的事宜都是严肃的。”
  周曙想一想,“正确。”
  “他要求我跟他走,我放不下父母、功课,以及原有生活方式,他也不愿为我舍弃自由自在漫游写作生涯,初步洽商已经遭到滑铁卢。”
  “我赞成一人一步。”
  子成摇头,“他要求女伴追随身边,没有商量余地。”
  周曙暗暗欢喜,“这也是一种战争,一举征服对方,以后无忧无虑。”
  子成摇头,“多么自私,你是那样的人吗?”
  周曙立刻表态:“我愿意为我爱的人牺牲。”
  子成抚摸他手臂上的雀斑,“你不知什么叫牺牲,像家母,默默为家庭牺牲,放弃所有:自尊、自主、自由、忍受精神痛苦、克服生活上劳累,人家看她,也不过是一个不愁生活的普通家庭主妇。”
  “我有正当职业,安稳收入,我无不良嗜好,我从未订婚或结婚,无私生子女。”
  子成吃一惊,“这是什么宣言?”
  “我已准备妥当,我们随时可进一步发展。”
  “你的工作沉闷刻板,从一间大学的讲室到另一间,最终升到院长,那是你的天地。”
  周曙想一想,“你说得对,子成,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子成迷茫自问:“我真正真正真正真正要的,究竟是什么?”
  周曙凝视她,“说来听听。”
  “我自己也不知道,”子成讪笑,“我已经得到太多,我只希望世界和平。”
  “你不敢说出来。”
  子成不吭声。
  “你想得到什么,子成,说给我听。”
  子成笑,“一客红豆冰。”
  “我帮你去找找。”
  可是他们找到的只是泡沫红茶、珍珠奶茶,没有那种原始的、盛在厚玻璃杯里的红豆刨冰。
  “我记得刨冰上还可以浇上樱桃与薄荷色的蜜汁,颜色可怖,滋味极佳。”
  两人笑得打跌。
  这可是应子成一生中最好时光?抑或,将来老了,回忆起来,除却挣扎,一无所有,她根本没有最好时光,算作是最好的,也不过如此。
  
  身份奇妙
  深夜,子成与范朋通讯。
  范朋十分诧异:“你参观了尼米兹号的厨房?”
  “那并不算重地。”
  “尼米兹号四周一海哩范围都算重地,你朋友是何身份?”
  “他是教书先生。”
  “他太刻意讨好你,你们用什么证件入内?”
  子成说:“他用一枚紫色证件,我的是红色。”
  “红色是访客,紫色是职员证。”
  “职员?”子成愕然。
  “你的朋友,他教什么科目,可是核子物理?”
  “你怎么知道?”子成睁眼。
  范朋不出声,隔一会,才答:“我不过随意猜测,因为尼米兹号上有两座核反应堆。”
  “我怎么没想到,因此许多国家都不欢迎核动军舰进入她们港口,可是周曙担任什么职位?”
  “那就要问他了,子成,我不方便说他人是非。”
  “范朋,你是通讯员,你可查看有关网页。”
  “军方网页限制查阅,即使能够,我也不会那样做。”
  子成定定神,“我不要勉强你。”
  “周先生一定是把你当作他的学生带你参观。”
  子成问:“为什么?”
  “讨你欢喜。”
  子成说:“我想起来了,最近美太空署宣布将派出新视平号探测器前往冥王星及其卫星谢朗,这是前所未有之举,探测器由尊斯合坚斯大学应用物理实验室建造,范朋,最近美大学参与多项计划。”
  范朋不予置评。
  “新视平号探测器上许多零件由各大学研发制成,一枚尘埃收集器由可罗拉多大学负责,有时,研究生根本不知计划全貌,因此,许多人研制杀人武器的零件而茫然不觉。”
  范朋笑了,“真的不知,抑或因绝密而佯装不知。”
  子成不悦:“我会问他。”
  范朋说:“闲谈莫说人非,我们还是说些别的题目。”
  “我累了,我不讲了。”
  “是我不懂讨好女孩子。“
  子成略为释然,“你很好,改天再聊。”
  原来周曙有许多事瞒着应子成。
  他身份奇妙,看样子他根本未曾离开加州理工,他要待几时才会坦白?
  子成甚觉不快,但是她随即这样想:为什么要叫朋友尽情坦白?许多事,人家不爱说,要尊重人家意愿,口无遮拦的人,讲的未必是真心话。
  子成抑制着心中不快,第二天见到周曙,忍不住问:“你不用返回大学工作?”
  周曙一怔,“九月也许归队。”
  “那也快了,”子成感慨,“由来过得最快的是暑假,稍后我也得回去继续学业,已在物色住所,以免临急抱佛脚。”
  “我认识你校若干教授,你可借助他们家,有个照顾。”
  “我宁愿放弃舒适,追求自由。”
  周曙说:“是的,你是那样娇纵。”
  子成数他脸上雀斑:“三十一、三十二、三十三……”
  “喂,雀斑与痣会越数越多。”
  
  不愿长大
  “是这些雀斑吧,使你看上去比真人稚气天真。”
  周曙又一愕,“我自问本性并非奸诈。”
  子成侧头看他。
  “子成,你有话要说?”周曙终于有些头绪。
  子成想一想,“没有,没有话。”
  可是,再也找不到昨日热情。
  周曙笑:“今日你闹情绪?我明日再来。”
  苏银却回来了,她兴奋之极,“子成,这是赚钱好机会,我将申请停学一年,把握时机。”
  “苏,你的世界历史呢?”
  “我当年怎会选择这样科目?愚鲁的我今日才明白当初同学为什么争破头考九十二分以上抢进商科。”
  “我都不认识你了。”
  苏银说:“我觉得自己长进得多。”
  “苏,你认识周曙多少?”
  苏银看牢老同学:“你们可是轮到婚嫁?”
  “不,不是这个意思。”
  “一个人穷一生之力也很难了解另一个人,婚后更应体贴对方,留予空间,你说是不是?”
  “苏,你很大方,我觉得与周曙愈来愈陌生。”
  “所有夫妻开头都是陌生人,现今已不流行近亲结婚,在美加,表兄妹不可结婚,又许多人结婚三十年后还慨叹对方如陌生人,你要求不宜过高。”
  “苏,几时你变得洞悉世情?”
  苏银答:“从商之后,发现世上根本没有原则或是底线,利之所在,什么都可以商量迁就。”
  “所以华人不喜商贾,士农工商,排在最后。”
  “我这次忙与律师联络,子成,欢迎你来参观我们新店,由应伯母命名,叫缘之所至。”
  “哗,我汗毛站班,多么五十年代。”
  “很别致吧,”没想到苏银得意洋洋,“人人赞好。”
  “我俩距离愈来愈远。”
  “子成,也许,是你一个人不愿长大缘故?”
  她换了衣服出去。
  子成问范朋:“是我不愿长大?”
  “我可以回答你,不过,透露这个秘密之后,我需杀你灭口。”
  “呜,看情形的确是我幼稚。”
  “子成,周教授在大学研究高温物理,专修原子融合。”
  子成说:“原子融合产生的核能没有辐射,是最佳能源,可是需要摄氏一百万度高温,宛如太阳中心,迄今不可能产生。”
  “科学家正在努力。”
  “可是有眉目?”
  “周博士在大学第二年就特允成为公民,因其研究机密,非公民不能参与之故,他离境必须申请,行动受密切监测,他不是普通人。”
  子成发怔,“明白。”
  “子成,你若果喜欢一个人,不必计较细节。”
  子成笑:“倘若我是东京玫瑰呢?”
  “你不如做玛泰哈利。”
  “你也是特殊人物,电讯部传发接收,亦全属机密。”
  “是,每一秒都记录。”
  “大哥无处不在。”
  “女孩子心思复杂,我未能了解,对不起。”
  “我很高兴你并非这方面高手。”
  “周博士身份特殊,但看得出对你情真。”
  子成哈哈大笑。
  
  口风突改
  她在互联网商找租约。
  应钜容知道,同她说:“我买一座公寓给你当嫁妆好了。”
  子成回答:“好女不论嫁衣裳。”
  “留你不住,女儿。”
  “爸你一定希望苏银才是你女儿吧。”
  “子成你有你优点。”
  父亲口风突改,子成大为诧异。
  应钜容是个小型独裁者: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想不到今日忽然尊重他人意愿。
  子成担心问:“你与妈妈好吗?”
  应钜容答:“这次回来,连我都对她刮目相看,她努力做运动,节食,一下子减掉二十五磅,换了新发型,恢复都市女性打扮,学做生意,又找到小苏这个好帮手,成绩斐然,沪人钦佩得很呢,现在她神气了,出入有司机保镖秘书助手,独当一面,我甘拜下风。”
  子成骇笑,“我不信。”
  “她雇着厨子管家,出名好客,高朋满座,不愁寂寞,传媒忙着免费为她宣传,你不去看看?”
  子成答:“我最怕热闹。”
  “子成,你像谁呢,既不似爸爸,又不像妈妈。”
  “我是不肖女,我捡回来。”
  “我原先要你从商,没想到被你母亲着了先机,你大可回去读书。”
  “爸,毕业后我先工作两年,然后顺你意读商科。”
  应钜容畅快地大笑。
  子成问:“妈妈是不回去了?”
  “她正朝名利出发,怎会回头,一日她同我说:她简直不相信为着照顾女儿,竟然在国外胼手胝足度过十年,不可思议。”
  子成了解母亲,这一半是气话。
  “她明后天回来,你自己同她说好了,我将去日本,公寓一事,我会找熟人替你办妥。”
  下午,立刻有房屋仲介约她会晤,隔洋介绍几间公寓给她:“两房最适合你,应小姐,但公寓价格已经涨上,又不甚保值,你可愿选择重新装修的老房子?”
  他带来许多选择,都是近大学的热门地区。
  他搭讪说:“据说,是应小姐的嫁妆?不如选百万以上,将来,近可攻,退可守。”
  子成踌躇,父亲白手兴家不易,她怎可食水太深,然而,问父亲名正言顺要钱,一生大抵也只得一次。(二十三)
  
  子成脱口问:“你说呢?”
  不料那经纪十分果断:“这一间全新,开价一百六十八,五房六套浴室,即使五个孩子也够用。”
  子成笑,“我连付地税的收入也无。”
  “我可安排你直接在应先生户口下转帐。”
  子成骇笑,“这不大好吧。”
  没想到经纪像个哲学家,他这样说:“应小姐你这个财富与生俱来,属你应得,不必尴尬,你难道会把大学教育费还给令尊?又查理斯王子该把王位还给英女王?”
  他好像说得很有道理。
  
  乐不思蜀
  “我帮你出价,同时说服令尊及屋主,你等着做业主好了,不过,应小姐,我需提醒你,小心选择男朋友,因为婚后三年法律准他平分你财产。”
  这人真是有趣,什么都说得出口。
  子成想了想,点点头。
  经纪欢天喜地告辞。
  从那间屋子骑脚踏车到大学,只需十分钟。
  啊三个女子前来,只一个人回去。
  傍晚父亲派人送一本杂志给子成,子成打开内页,看到彩色图文,十分意外,该名接受采访的女子是谁?好不面熟,“企业家马翠稳”……
  子成“哎哟”一声,这是她母亲的原名,这个穿着深灰夹银色织锦缎改良旗袍的美人是她老妈!
  不可思议,照片经过电脑处理,母亲面孔平滑无纹,双眼炯炯有神,胳臂是胳臂,腰是腰,宛如脱胎换骨,再世为人。
  子成刺激过度,忽然大笑起来,笑得不能停口,弯下腰,捧着胃。
  兴之所至,她把母亲近照传真给范朋:“这下子,”她说:“我倒像家母的老姐。”
  范朋称赞:“照片拍得极佳,她含蓄的气质不是年轻女子所及。”
  两人闲聊一会,子成熄灯休息。
  第二天一早,她收到讲师给她的分数:甲级八十七分,“可以更详细记述亲人感受及最近中东之争。”
  子成为之气结,她已竭尽所能,但是要符合导师苛刻要求似无可能,她立刻向苏银诉苦。
  苏银劝慰:“甲级已属不易,对,子成你看到应太太的访问没有,可是十分精彩?”
  “你俩乐不思蜀。”
  “我正招募同学来沪,应太太说:一定有人跟风,不如我们先设多家分店,肥水不流外人田。”
  “当心陷阱。”
  “我们的本钱是人流,只有进帐,没有支出。”
  子成气结:“那岂不是天下第一营生?”
  “那又不是……”苏银说了一大堆从商之道。
  子成一字听不进去,一味唯唯诺诺。
  稍后周曙来访,她把杂志交到他手中。
  周曙赞美:“伯母气色好极了。”
  他们平排坐在沙发上读那篇访问:“马小姐说:‘从一个都会走到另一个都会,丝毫不觉脱节,回到家乡,只有亲切感觉,完全没有隔膜’,这真是她所说?口气似苏银,小苏一定是她的公关主任。”
  大家笑一会,周曙说:“我找个人把访问挂起镶书房。”
  他的手臂搭在沙发背上,渐渐移下,搁在子成肩上。
  子成微笑,“你有话说?”
  周曙另一只手自口袋伸出,手中握着一只小小盒子。
  子成嗯一声,“这是什么勋章?”
  “你的报告已经完成,分数亦批下,这与任何战争无关。”
  他打开盒子,里边是一枚蓝宝石指环,镶法古旧,分明是件古董。
  
  不愿迁就
  “家祖母的订婚指环,子成,你愿意收下吗?”
  子成张大嘴,又合拢。
  “子成,我向你求婚,之前,我已向应先生及伯母请示,他们都没有反对。”
  怪不得父亲忽然赠她嫁妆。
  “子成,你愿意与我组织家庭吗?”
  子成吃惊,这周曙与她父亲一般专制,只顾自身需要。
  她坦白说:“周曙,我对你一无所知。”
  “子成,我俩志同道合。”
  “不,”子成说:“我俩志趣南辕北辙,你从事军事机密,我是反战人士,两人去不到一起。”
  周曙愕然,“子成,你何出此言?”
  “你为国防部工作可是,此事极密,你从未透露半句,你最亲密的人也只知道你在大学做研究,每天上下班,表面平静正常,不过,你可能研发杀人武器,但对一些科学家来说,只要实验室设备完善,满足他们的求知欲,其余一切,均不重要,头大可以埋在沙发里。”
  周曙吃惊,“子成你不可胡乱猜测。”
  “两人相处,由来不易,何况还夹杂着许多机密,周曙,压力如此巨大,何以为继?请你三思。”
  周曙大力吸气,面孔涨红。
  “让我们继续做朋友吧,周曙,你转工之前不宜结婚,否则不能保证梦呓向伴侣透露了什么。”
  周曙气馁,“你不爱我。”
  子成叹气,“珍爱泰山,多么简单,不如回到原始森林,只求温饱与爱情。”
  “子成,华人的习俗是相信智者千虑,不如外国人活一日是一日,救得一人是一人。”
  子成觉得荒凉,他们始终想不到一起,这还不要紧,致命是双方都不愿迁就。
  子成记得极幼小时,不大会讲话,心急时胡乱发音,别人一句听不懂母亲也不明白,可是慈母总是耐心抱她在怀中,呵护说:“是吗,是吗,呵这样呀,我知道,我晓得……”渐渐小小子成的气平了,吃着拇指,终于安静。
  这便是迁就,周曙却只想改变她。
  她伸手去剔周曙手臂上的雀斑,不知怎的,他这次没有喊痛,也不呼叫,终于,子成掐破他的皮肤,鲜血缓缓冒出,凝固成一颗小小红色珠子。
  周曙伸手抹去血液,想一想,“我走了,你知道在什么地方找得到我。”
  在门口他遇见苏银,一声不响,低头离去。
  苏银关上门,脱掉鞋子,“什么事,他左臂衬衫上血渍斑斑,你伤害他,你又赶走一名?”
  子成不出声。
  
  这年头找对象不容易,你就迁就一点吧。
  子成没想到苏银也用上这两个字,她笑起来。
  苏银坐下:我有一个姑姑,年轻时与一个英俊的银行经理订婚,一日,她看到他与城内著名交际花在一起,那美艳女不住哭泣,他在一边安慰,状甚亲密,旁人一看就知道是什么一回事,她年少气盛,不顾一切解除婚约。
  子成轻轻说:让我想,她后悔了,终身不嫁。
  
  改变话题
  
  
  不,她后来嫁得很好,但是再也得不到热恋感觉。
  这是恐吓我?
  一个人太挑剔是行不通的,周曙已知会伯母,她正在等好消息。
  子成忽然改变话题:苏银我记得你同我说,你想做一篇世界为何贫穷悬殊的报报告。
  苏银知子成不想再说私事,她慢条斯理答:讲师觉得该条题目由人文学学生写比较适合。
  可以让给我吗?
  我原先角度是要狠批欧洲在非洲大陆殖民策略,继而分析非洲今日与将来。
  哗。
  讲师说,报告要有(哗因素),叫读者哗一声,那才能获取高分。
  你有无提及比利时移民大战非洲殊鲁族?
  苏银答:你指十九世纪早期用刚发明的机关枪屠杀殊鲁族吧,把他们消灭,夺取土地,从南非步步向北方进逼,可是欧洲人最后被疟疾击退。
  苏银,让我俩合作写此报告吧。
  我与你不同系,如何申请报告。我已停学从商,决定暂时放下功课,第三,这个题目太过残酷血腥,你没想到吧,那样可爱典雅的欧洲小国,真实面止却如此狰狞。
  子成点点头。
  从此我对欧洲倒足胃口,他们几乎把非洲所有矿产刮走,把土人掳走当铁路黑工,然后允许他们独立,资源已失,如何再站起来?认识历史十分重要,增加视野层次。
  子成想一想:那是比利时刚果的血泪史?
  此刻叫刚果共和国,是世界上最贫穷的国家。
  这是个好题目。苏银耸耸肩:整个月日夜不分做一篇功课,结果拿十分八分,多不划算,简直浪费青春,还是学做生意好。
  子成说:祝你成功。
  苏银说:有一件事你值得庆幸,今日的应伯母快乐得多,笑口常开,再也不失眠忧郁,你不如写一篇现代女性的事业与快乐这间联系。
  子成咧开嘴:听到都开心。
  我明天一大早回去会她,我们忙得不可开交。
  恭喜你俩鸿运当头,马到功成。
  晚上,子成与范朋谈到周曙。
  他倒抽一口冷气:你又逐走男友,当心买多见少。
  你的口气太像苏银。
  年轻草率又残忍的女子。
  谢谢你。子成当时赞美。
  他做错什么?
  范朋,你对非洲认识多少?
  我曾驻津巴布韦,我军协助当地民主选举期间安全。
  范朋,非洲可是美丽大陆?
  你不会想去。
  告诉我关于非洲。
  你兴趣太多面,却不够集中,非洲那样大,尼罗河与撒哈拉沙漠都在非洲。
  子成笑了。
  计划探访
  “范朋,我来看你可好?”
  “……”范朋没有回答。
  “我们选君士坦丁堡作中途站,,一个人走一段路。”
  “……”范朋似掉入冰窖。
  “反应冷淡,何故?”
  “我没有假期,但是我合约十月届满,到时再说。”
  “你好不神秘。”
  “那样做也不过是为着吸引你注意。”
  子成取笑,“是吗,你有那样的意思吗?”
  “听说你父母重修旧好,值得高兴。”
  子成感喟,“意想不到可是,满以为爸不会回来,可是偏偏他又回头。”
  “有时他们累了会回家。”
  “范朋,假使我忽然出现呢?”
  他大笑,“我不是在纽约或巴黎,我在坎大哈。”
  “那又有多远,假如我来得到又如何?”
  子成万万料不到一向持重的范朋竟这样答:“我娶你。”
  子成一愕,随机哈哈大笑,“我六十年后找到你,你也不嫌弃?”
  两人在电脑萤幕上打出许多笑脸。
  呵,范朋,她心想,你可别小歔应子成。
  世界有多大,一个人若说找不到另一人,那只是因为他不想找他。
  子成决定着手阿富汗之旅。
  她首先读熟地图:阿国四面环山,东边是巴基斯坦,西边是伊朗,她是欧亚两洲中枢地带,故此历年受许多国家入侵,波斯、希腊、阿拉伯、蒙古及西方诸国都觊觎这个通道,人民笃信伊斯兰教,一千六百万人口中四分三是文盲。
  子成吞一口唾沫。
  怪不得范朋说如她去得到会娶她。
  坎大哈在首都卡布以南,子成查过旅行社,“不,我们没有飞机去该处,小姐,有谁要去那里?”
  子成再深入调查:她可以乘小型包机,不过有一定危险,也可以乘搭吉普车,路程可能要二至三天,途中不知会发生什么事,一九七九年阿国与前苏联激战,伤痕累累,至今元气尚未恢复,十分窘迫。
  子成抬起头,算了,她又不打算与范朋结婚。
  但是年轻草率任性的她,心底却冒起一朵小小火焰。
  往日,她跟随父母全世界探访亲友,都只限于文明世界都会,去到哪里,都可以钻进相熟连锁快餐与咖啡店,丝毫没有新奇感觉。
  好笑吧,凡事都要自愿,她没考虑跟随加略到岛屿去写游记,也拒绝周曙邀请,可是,子成却计划前往探访范朋。
  子成就是有那么一点点不羁,当初,她与曾大品在一起,也因为这样。
  旅行社有一个热心年轻职员这样提意见:“你可以乘飞机到巴基斯坦北部的伊斯兰堡,再转程往卡布,你既然是探朋友,他可以替你安排相继路程。”
  已成说:“我想给他一个意外。”
  “啊,啊,你太伟大,这种意外完全没必要。”
  子成追问:“你可去过当地?”
  “我一年前到过卡布,市面还算平静,年轻人情绪激亢。”
  “谁协助你?”
  “路透社的朋友。”
  一言提醒子成,她怎么没想到,通讯社朋友,加略是最佳人选。
  重新开始
  子成拨电话到加路的出版社,接通了,一名秘书来听电话,子成才喂一声,对方已经笑说:“我是陈令,安琪你早,飞机票已派人送到府上,十六小时之后你可见到加路君。”
  子成一怔,半晌作不了声。
  那位小姐继续说下去:“我已知会加路到当地飞机场接你,安琪,你会喜欢风景优美的琉球群岛。”
  子成明白了,她定定神,笑笑说:“陈小姐,我不是安琪,我是加路先生前女友应子成。”
  子成只听到对方惨叫一声。
  子成笑说:“你犯大错,这次你死定。”
  “对不起,应小姐,我,唉,是我糊涂。”
  “陈小姐,或者,你可以将功赎罪。”
  “我可以为你做什么?”
  “陈小姐,贵出版社可认识驻卡布的通讯员?”
  “我替你查查,”她在电脑上看一回,“美联社的金以恒,她是我们作者之一,此刻正在卡布。”
  子成开心得跳起来,“请把她通讯号码给我。”
  “应小姐,她没有批准——”
  子成轻轻说,:“安琪是什么人,她与加路在什么时候开始,我失恋伤心之余,说不定会做出一些悲剧动作,喂,你到底愿不愿帮忙?“
  “应小姐,你稍安勿躁,这一切都因我鲁莽而起,我一定负责,金的私人号码是——”
  “谢谢你。”
  “应小姐,至于安琪——”
  “谁是安琪,我不关心,谢谢你。”子成挂上电话。
  她的确毫不关心,并且替加路高兴,他不愁没有女伴,他与子成都已重新开始。
  经过那么多事,但一个暑假还没完结,子成不仅有点唏嘘。
  年轻人喜欢速度,无论什么事刷刷飞身而过,因为前边也许还有更好的有待争取。
  子成坐下写了一封电邮,她的语文能力一向优秀,任讲师赞她有本事以简单字句把感情充分传达,子成在电邮里说出她想探访朋友给他意外的愿望,希望金可以帮她协理交通问题。
  把电邮发出,子成回到自己世界。
  说也好笑,屋子里只剩下她与父亲两个人。
  应钜容说:“周曙告诉我,你拒绝了他,我俩好不失望。”
  子成简单地答:“是。”
  “他回美国去了。”
  子成点头表示知情。
  “你心中另外有人?”
  “我与周性格不合。”
  应钜容说:“我与你母亲性格也不合。”
  子成坦白说:“所以你看,你俩并非榜样:结婚二十五年,有一半时间分居。”
  “孩子大了,会得挑剔父母。”
  子成微笑。
  “还是幼小时最可爱,见到爸爸,抱住大腿不放,被爸爸一把抱起,搂紧紧,欢笑。”
  子成也想到这些甜蜜记忆。
  “我一直想要多几个孩子,但是子成,有你也已心足。”
  子成过去按住父亲双手。
  “是呀,我曾经有女朋友,可是,现在我回家了。”
  子成陪父亲喝下午茶。
  他说:你挑的洋房不错,过几天去签字,就那么多了。他开女儿玩笑:省着点花。
  子成紧紧挽着父亲手臂。
  他们都说你像妈妈。
  妈妈生的当然像妈妈,我也像爸爸,不过,我是我自己,我会妥善生活,报答父母。
  应钜容满意的笑。
  毕业后记得回家。
  明白。
  子成与父亲修复感情,她没有问他,是否曾经一度,他想过抛弃她另组家庭,那十多年已经熬过去,他给她的补偿,她也欣然接受
  这个暑假十分热闹,探望范朋将是高潮,然后,她会回到学校,也许努力写“世界为何贫富悬殊”或是“联合国失败抑或成功”这些题目。
  金以恒的答复两天后才到:“应子成,我到新德里去了趟,今日返回,才读到电讯,猜想你是一个体贴的人,才没用我的电话,你的意愿十分感人,我很愿意出一份力,你文内提及的范朋君,我们都认识,他是个大好人,学识渊博,性格光明,你很有眼光。”
  子成没想到金以恒认识范朋。
  “你几时抵达卡布,可事先通知我,我会亲自来接,安排你前往坎大哈,给范朋一个惊喜,我会举着你的姓名牌迎接你,金以恒致。”
  子成放心了。
  她找到熟人。
  子成安排好时间,她定妥飞机票,同父母说,她将往希腊雅典旅游。
  母亲吩咐:“把寰宇通讯电话带在身边,方便我随时与你通话。”
  那边已经有人叫她,“老板,有人找你。”
  母亲说:“小心扒手。”
  “我三两天就回。”
  应太太已经挂上电话。
  子成心里盘算,要给范朋一个好印象,不需要太打扮,照平日衣着便可,但非得精神奕奕,神情愉快。
  他给她带一盒亲手造的巧克力饼干以及两件开司米毛衣。
  千万不能骄纵,否则会渐露老态。
  她问范朋:“你从来没提过亲人。”
  “我孑然一人。”
  “远房亲戚呢?”
  “我不在乎,我有许多好友,我不寂寞,你也是其中之一。”
  “范朋,我在想,约满之后,你返国工作,我们或许可以约会。”
  他吃惊:“约会?进一步发展?”
  “你说如何?”子成故意催迫。
  “我的消息时间已届,我需开会。”
  子成:“我第一时间与你联络。”
  子成哈哈大笑,下次恐怕可以面对面谈话。
  子成背上背囊,登上飞机,她已有准备,穿着宽大中性衣裤,不施脂粉,并且用披肩蒙头,入乡随俗是一种尊重,如不,倒还是留在家里的好。
  急不及待
  子成曾经去过更远的国度像瑞典与智利,可是心情去没有这么紧张,因为她单独行动,且又瞒着父母,还有,她第一次见范朋。
  她闭着双眼休息,心中忐忑,直到睁眼,看到机窗外的蓝天白云,忽觉舒坦,世界就像这么一点大,哪里不一样。
  子成微笑。
  下飞机子成顺利出境,一出海关就看见有人举着“应子成”三字牌子,她迎上去。
  “我是金,你好,子成,欢迎你。”
  子成看到金同文同种且与她年龄相仿,已经高兴,何况金以恒十分热诚,随手替子成整理围巾,金本人也包着额头。
  高大硕健的金笑着带子成上吉普车,一边说:“这便是独新闻系的下场。”
  子成问:“请问党记者多久了?”
  “三年整,一直耽在中东,刚想走,再不走,父母药登报与我脱离关系,可是高山区又发生大地震,于是留下采访。”
  子成问:“请问接载我往目的地的车子在何处?”
  金回答:“就是我。”
  子成意外:“你抽得出时间?”
  金答:“老范的朋友,即我的朋友。”
  子成得知范朋的人缘那样好,倒也高兴。
  金以恒打量子成,“我很替范朋高兴,你们认识多久了?”
  “大半年。”
  “千里迢迢到军营探访,感情一定很有基础。”
  子成点头,“急不及待的想见到他。”
  金问:“可要到我公寓淋浴更衣?”
  子成也不客气,“假如方便的话,请即带我往目的地。”
  金说:“没有问题,我的行李就在车尾箱。”
  她把车驶往小型飞机场,一下子找到熟人,低声攀谈起来,突然她在腰包掏出一叠美金,逐张给那人,那高瘦黑肤男子聚精会神看她数清绿背。
  直到此时,子成才认同美金伟大。要紧关头,谁会用欧元、英镑或者卢布。
  金示意子成出示护照,子成连忙自内袋取出,男子伸出手笑,“我是你的飞机师赫辛,原来是加国朋友。”
  子成点头,友善微笑,不发一言。
  她们两个人经过检查踏上小型飞机,九座位飞机另外有三名妇孺,各人并无招呼,低头不语,不理闲事。
  金轻轻说:“近三小时航程便可抵达。”
  子成突然问:“你为出版社写什么书?”
  “一本关于坦克的报告。”
  子成大惑不解,“坦克,坦克车,抑或穿的坦克背心?”
  金微笑,“战斗用的坦克车。”
  “失敬失敬,一个女子怎会写到这种题材?”
  “因为我有一个朋友是坦克搜集者,他拥有两百二十多辆坦克,引起我兴趣。”
  听到这里,子成觉得天外有天,山外有山,“那些坦克车都停在何处?”
  金十分幽默,“他家后园,他住苏格兰庄园,近五百余亩农地,足够他玩耍。”
  顶尖机械
  子成吸一口气,“这是什么人?”
  “你猜猜。”
  子成转了转脑筋,如此富有,如此怪癖,如此精力,她知道了,“摇滚乐明星。”
  “完全正确。”
  子成问,“坦克这种杀人武器,有何趣味,怎么样写一本书?”
  “啊,子成,坦克是顶尖机械结晶。”
  子成汗颜。
  “你可知保时捷平及平治车厂均在二次世界大战时期参与制造坦克?所以你永远不会看到犹太人用这两个牌子。”
  “恕我愚昧无知。”
  “我写了十辆历史上最精美坦克车。”
  子成说:“请告诉我第一名和第十名的名字。”
  “第十名,实德军的黑豹,二次世界大战,再冠斯克一役中建立奇功,德军把所有坦克以猛兽命名,象、虎、黑豹以及最新一代电脑控制的豹,重六十二公斤,小、轻、灵,是排名第一的坦克车。”
  子成愕然,“德军至今制造的坦克?”
  “战败后有一段时间德国不允许制造军器,今日又大施拳脚,所向披靡。”
  “危险。”
  “豹的最大买主是瑞典,一共拥有二百六十多辆。”
  子成压低声音,“我以为瑞典式中立国。”
  金微笑,“威京后代,凶猛异常,中立国需防范边境。”
  瑞典与谁接壤?子成一想:“瑞典接芬兰,芬兰接俄国。”
  金笑,“与你说话真有趣。”
  子成不出声,是因为她笨吧。
  金说;“一个世纪以来欧洲国家版图发生多少变化,你可以看到暗涌。”
  子成说:“你高瞻远瞩。”
  “子成,理智上接受一件事,与亲身体验,感受完全不同。”
  子成咀嚼她的这两句话,一时不能明白。
  她问:“下一本报告可是写战斗机?”
  未料金却点头,“我已经在联络各路大战空军,请他们现身说法,家事报告中那十辆战斗刺激经验。”
  子成只觉兴奋,“第一名是什么?”
  “我先和你说第十名。”
  “是你自选?”
  金笑,“当然不是,由多名军事专家合选。”
  “太有趣了。”
  “第十名仕美国空军的F117夜鹰号,俗称鹰形飞机。”
  子成大为震惊,“这架鹰形飞机只得第十名,第一名是什么?”
  
  
  “美军机中F代表战斗机,B代表轰炸机,夜鹰号并非战斗机,但是为着威风,所以归F类,使空军心里舒服,除出躲避雷达之外,它并无特别功能,所以只排名第十。”
  子成深呼吸,“哗。”
  这时,从飞机看下去,只见崇山峻岭,只有偶然小小村落。
  “第九名,使德国的DRI,你或许没听过这架飞机,但你其实熟悉:花生漫画中史诺比与红男爵空中大战,男爵的三层翼配机枪,飞机便是DRI。”
  
  不幸事实
  这时,连邻座小男孩都忍不住“啊”的一声。
  子成说:“我孤陋寡闻,今日茅塞顿开。”
  那黑肤小男孩忽然问:“什么叫MiG?”
  她母亲阻止他发言,不过金已经轻轻回答;“苏联米格飞机,由米高扬设计,故简称米格。”
  八九岁的小男孩又问:“什么叫Mach?”
  “飞机时速,一个Mach等于一千公里。”
  小男孩笑,“你好,我叫阿都。”
  他们握手。
  阿都问:“日本自杀飞机神风是何种类?”
  他母亲低声喝止:“阿都,住嘴。”
  金却笑笑答:“那是三菱在一九四一年制造的AGM战斗机,轻巧、省油,可爬升至一千四百呎高空,它的设计特殊,飞机舱薄弱,只得一层铝片,子弹轻易打穿,与盟军要求三吋钢板不同。”
  “呵,没想过要回来。”
  年轻母亲按住阿都嘴巴,大家都笑。
  子成自我介绍,“我来自香港。”
  阿都的妈像松一口气,香港是一个赚钱的地方,和气生财,声誉良好。
  这时,轮到子成发问:“你还没说首名是什么飞机。”
  “它是英美合作制成的野马P51,可作长途飞机,深入敌营战斗,当年德军首领戈林一见野马领着轰炸机进入领空,便知道纳粹末日已经开始。”
  阿都激动的说:“我长大后一定要参与战争。”
  金微笑,“阿都你几岁?”
  “八岁半。”
  金说:“若果你生在海军元帅纳尔逊打察花加一仗时代,八岁也可以随舰队出发作战。”
  连阿都妈都诧异,“什么?”
  “你也是,”子成答:“做洗衣煮饭,抹地打水,搬运军火。”
  那回教女子张大双眼,“我竟不知有这样的事。”
  金说:“不幸都是事实,你可用古哥搜索引擎去找妇孺参与战争档案,当时男子人口不足,只得用到妇孺,七八岁儿童来往奔走舱底炸药库及甲板大炮之间,又负责上弹药,据史实记载,那场仗四名船员中有一人死伤,可知惨重。”
  阿都用手掩脸。
  金故意问:“你怎么了?”
  阿都脸色惨白,“可怕?”
  金说:“是呀,炮声轰轰,船身震动,炸为齑粉,你听过这句话吗,一将功成万骨枯。”
  阿都若有所思,似有顿悟。
  他的母亲说:“多谢两位。”
  这时子成闭上双眼,她累极入睡。
  飞机舱终于静下来。
  子成做梦,听见母亲叫她,她睁开双眼,金对她说:“到了。”
  子成看到正在下飞机的阿都回头朝她们挥手。
  子成点点头,取过背囊跟着金以恒走。
  半晌,金驾驶一辆吉普车过来接载子成,金矫若游龙,英姿飒飒,叫子成佩服。
  金微笑,“那你应到以色列,该国坦克教练是廿余岁的金发美女。”
  子成叹口气,“自惭形秽。”
  
  伤重身亡
  “你做好你的事已够,范朋遇见你很幸运。”
  子成问:“你花时间精力带我到军营,是为着范朋?”
  金答:“范是每一个人的朋友,他最热心助人,每逢节日,通宵帮我们传影像语音回家报平安,有求必应,对了,他见到你一定很高兴。”
  她们已进入军营范围。
  “不用停站检查?”
  “已经接受红外线视察。”
  终于,她们下车走进关卡,这时气氛比较严肃,再次检查及核对身份之后,进入办公室。
  金转头对子成说:“我已知会范朋你会前来,对不起,如果他不登记访客姓名资料,你不能入内。”
  子成点头,“我明白。”
  “他兴奋感动得说不出话来,说是一生中最惊喜意外。”
  她们走近接待员。
  接待员把应子成名字键入电脑,她阅读档案,轻轻抬起头说:“应小姐你这么快就到,真是意外,我方十二小时前才通知你前来。”
  两个年轻女子一怔,“你通知我前来?”
  接待员答:“正是。”
  金以恒先忍不住,“为什么?”
  “因为据通讯员范朋登记,在紧急事故中,需知会应子成。”
  子成踏前一步,“我来了,请通知范朋。”
  子成没留意到,站在一旁的金以恒已经变色。
  果然,接待员轻轻站起,“应小姐,他们没知会你?”
  “知会什么?”
  “通讯员范朋与四名同僚于十二日二十一时三十分,乘坐一辆装甲车在街上巡逻,为闪避迎面冲来汽车,车身翻侧,不幸伤重身亡。”
  子成,站在当地动也不动,她听见自己轻轻吐出“噗”的一声。
  金扶她坐下。
  这时,有一名文员出来与金说了几句,子成看到金不停点头。
  他走近子成说:“应小姐,你亲身来到真好,我们致哀。”
  子成垂头无语。
  “我们会照他遗嘱,把骨灰交给你,由你带回本国,除你之外,他并无亲人。”
  金一直握着子成的手。
  子成有点疑惑,她张开嘴,又再合拢。
  “应小姐,我明白你们尚未结婚,但是有什么要求,请尽管提出。”
  金轻轻说:“请尽快安排应子成直航回国。”(二十八)
  
  子成苦笑,她前些时候已经知道,这女孩子不是她。
  “一日,我忽然收到电邮,一名女子与曾大品通讯,女孩的短讯用字温婉动人,其中寂寥之意,深深感动我,我把电邮交给大品,他一声不响,我猜他们之间有颇深误会。”
  接着,军营有大事发生。
  “今日,我军被汽车炸弹袭击,一名外交人士死亡,三名军人重伤,死者是政治主任佩利,随重建队负责坎大哈一带的联络人及人道救援工作,三名受伤士兵是二等兵金利、下士林达及下士长富克,其中两人情况危殆,已送往德国美军事医院。”
  子成抬起头来,这是先兆。
  “自称塔利班的发言人致电美联社,说‘这类攻击陆续有来。’”
  子成看到死伤士兵的近照,以及炸成废铁的军车。
  子成用手掩脸,她不由自主想起著名诗句:在弗兰达田里,罂粟随风摇动,一排一排……
  金捧着咖啡进来。
  “休息一会,你看你脸都肿了,像整张面孔都在流泪。”
  她形容得如此特别,子成受到感动。
  金用手臂搂着子成,“日后再看,人已经不在,彼此知道心意便成。”
  子成轻轻说:“我俩萍水相逢,你却厚待我。”
  “范朋的朋友即我的朋友,我们甚有渊源,范朋说起你,双颊发亮。”
  子成说:“我应该早些来。”
  “到现在你该知道,这地方不欢迎外国人。”
  子成问:“我们不能撤退吗?”
  “这个问题联合国已经讨论了半个世纪。”
  “这样打下去要到几时呢?”
  “这个问题人民恐怕已经问了数千年。”
  “殉职军人的面孔……”
  金把咖啡递给子成,“愈看愈惊怖,永远不会习惯。”
  “你看这一张,是下士林达的妻子拿着他健康时的照片。”
  “林达后来有无活下来?”
  “他失去一条左腿,现已配上义肢,我去医院探访过他,你看到他们的勇气会得到感动,伤兵有一个组织,互助互动,在那里,没有人有健全四肢,但是他们与家人,展示时尚至大生机,百折不挠。”
  “他们的家人更加勇敢。”
  “是,下士林达有三名六岁至十岁的儿子,他余生大抵不可能陪他们打冰曲棍球了,连他的父母、妻儿、兄弟,一家共十余人都为此伤心,战争的代价。”
  子成不出声。
  精明生意人
  “我陪你到市集走走。去看他们叫巴萨的街市”
  子成摇头。
  “呵,子成,比起战争大灾难,卑微私人感情算是什么,你能否暂时放下?”
  金确是一个特殊女子,她可以把眼光和感情提升到另一个境界,这是战地急着凭宝贵经验换取的智慧。
  那天颇有风沙,她俩把围巾包紧面孔,乘车到市集,金熟悉蹲下选购瓜果蔬菜,子成静静观察民风。
  市集摊子挂着铜壶铜盆,地毯服饰,宗教图像,孩子们蹲在地上吃大饼玩游戏,子成想:“这可是华人口中的西域?”
  他们的世界并不贫乏,西方大国老以为别人的文明落后,那也太自我中心了。
  金问:“你坐过牛车没有?来,我们走一趟。”
  子成知道金一心一意想把她的忧愁驱走,她很感激。
  “哎呀,来看。”
  只见一片小店出售匕首,一把把弯月形锋利小刀陈列店外,刀柄上镶着闪烁宝石。
  金爱不释手,“可惜武器不准携上飞机。”
  “你可托军中朋友替你带。”
  一言提醒金,她十分高兴,正在选购,年轻店主出来,打量她们,金问价钱。
  店主取出一把精品,交到金手中,金问:“就是它,多少?”
  店主看着子成,金微笑,“拿她换?成交!”
  店主笑起来,原来她会流利英语,“不,不是她,她太忧伤了,我女友比她漂亮。”
  呵,连西域人都一眼看出应子成是伤心人。
  “哟,哪拿什么交易?”
  “她腕上的手表。”
  金意外,“什么?”
  “我女友一直想要一支这样的金表,愿意交换吗?”
  子成不假思索便脱下手表交给这精明的西域生意人。
  店主验清手表,十分满意,“八成新,很好。”
  金说:“子成这怎么可以。”
  子成说:“嘘。”
  她拉起金便走。
  “手表什么牌子,如何还给你?”
  “很普通的中价货,请不要再提。”
  她们上了牛车,兜到附近庙宇宏伟建筑一半已是残垣败瓦。
  金把刀藏在怀里,同子成解说,“你看到没有,数千年历史古迹被敌友不分的军人用肩膀发射飞弹打成这样。”
  子成愕然,科学先进,有手提电脑,就有手提飞弹。
  她们在瓦碟中唏嘘一会,回转军营。
  拿记者开刀
  金立即动手做了一锅杂菜汤,“吃不惯他们大鱼大肉,来吧,我们吃素。”
  本来食不下咽的子成略吃一点,情绪稍有进展。
  金抽出宝刀细看,“子成,这不似民间之物。”
  子成感慨,“有什么稀奇,巴格达失守,博物馆藏品全部失踪,连一千年的汉莫拉比律法石碑都不知落到何处。”
  “你看这些宝石,是真是假?”
  “金,只要讨得你欢喜,你管他是假是真。”
  金笑,“你讲得很好,我们成年人的智慧是除出钞票,余者如赞美或古董等不分真假照单全收。”
  两个年轻女子如多年老友般谈得十分投契。
  “金,你工作甚忙,几时回卡布?”
  “你别替我着急,我自有计算。”
  “多回家看看。”
  “明白,彼此彼此。”
  有人敲门,同子成说:“应小姐,很抱歉明日没有军用飞机回国,你还得多留一天。”
  子成说:“我可以往卡布乘民航飞机往巴基斯坦伊斯兰堡。”
  哪位军人说:“应小姐,太危险了,我们不鼓励你那样做。”
  子成只得点头。
  军人离去。
  金轻轻说:“他的意思是,已经失去范朋,不能够再失去你。”
  “你不是时时也来回这条路线吗?”
  金微笑,“他们不欠我什么。”
  子成垂头不语。
  “你捱得住吗?”
  “我可以支撑。”
  傍晚,她们在休憩室看电视新闻。
  金忽然凝神,卡塔尔半岛电视台正发布一项突发事故。
  “美国箴言报:驻伊拉克女记者珍史密夫十日前在莫索夫失踪,今日,武装分子要求美方在七十二小时内释放所有伊拉克女战犯,否则史密夫将被处死。”
  子成“啊”的一声。
  金脸上变色,“这是珍史密夫。”
  她俩本是同行,理应人士,只见荧幕上打出史密夫的照片,她像一个邻舍女孩,但此刻木无表情,双目失神,嘴唇紧闭。
  金轻轻说:“众所周知,美英两国并不与恐怖分子商洽任何事情。”
  “这么说来这名记者绝对危险。”
  “是,史密夫可能殉职。”
  子成叹气:“拿记者开刀已是第几宗了?只有姬仙阿玛普还在战地穿梭。”
  金答:“还有我。”
  “金,你该回家了,我们都回家吧。”
  
  “一定,在此期间,我们准备了宿舍待应小姐休息。”
  这时,子成忽然说:“我想得到一张范朋的近照。”
  “是,我立刻安排。”
  他迅速离去,这时,接待员走近,“我这里有范朋的照片,上星期我生日,同事为我举行啤酒庆祝会。”
  他交一叠照片给子成。
  子成低头看到场面热闹的生活照,那群人当中,谁,谁是范朋?
  接待员指一指,“你看,他笑得多畅快。”
  手指尖放在一张轮椅上。
  子成凝视照片,原来范朋是名伤残人士,他必须倚靠轮椅,意外加意外,子成震动。
  
  日记光碟
  电光石火间,子成明白了,难怪各人对她如此热诚,他们不知应子成与范朋从未见面,他们只为范朋高兴。
  子成默默看着照片。
  范朋相貌清癯,一如她想像,他不良于行,所以担任通讯员职务,他不愿与子成交换照片,是怕她失望,他小觑她了。
  稍后,子成与金到军营宿舍休息。
  金把握机会小睡,直到黄昏才醒。
  她转身看子成,发觉她也憩睡,可是梦中一直流泪,眼泪打侧流入耳廓,耳朵也载满泪水。
  金为她轻轻拭干,叹口气,不知说什么才好。
  她到饭堂,独自喝起啤酒。
  有人走近,“你是范朋的未婚妻?”
  她摇头解释。
  他们都叹息,“眼见范朋雀跃说不再寂寞,谁知……”
  
  日记光碟
  电光火石间,子成明白了,难怪各人对她如此热诚,他们不知应子成与范朋从未见面,他们只为范朋高兴。
  子成默默看着照片、
  范朋相貌清矍,一如她想像,他不良于行,所以担任通讯员职务,他不愿与子成交换照片,是怕她失望,他小觑了她。
  稍候,子成与金到军营宿舍休息。
  金把握机会小睡,直至黄昏才醒。
  她转身看子成,发现她也憩睡,可是梦中一直流泪,眼泪打侧流入耳壳,耳朵也满载泪水。
  金为她轻轻拭干,叹口气,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她到饭堂,独自喝起啤酒。
  有人走近,“你是范朋的未婚妻?”
  她摇头解释。
  他们都叹息,“眼见范雀跃的说不再寂寞,谁知……”
  “他俩靠通讯建立友谊。”
  “范朋是好青年,他会带给她幸福。”
  金挑了两盒子蔬菜沙律回宿舍,把热咖啡递给子成。
  子成神色如常,沉默不语。
  金说:“我与你虽是新相识,可是……”
  子成与她紧紧相拥。
  “军人随时回殉职,希望你明白。”
  子成低声说:“我到现在才明白你说的话,理智上了解一件事,与亲身经历,完全不相同。”
  “你处理得很好,表现得很有尊严。”
  第二天一早,举行了简单仪式,他们把一只盒子交到子成手上,子成沉默的把它抱在胸前。
  然后,有人把一只信封递给子成签收。
  子成抬头,“请问这是什么?”
  “这是范朋的遗物,指明由你接收。”
  薄薄一片,有些重量,不像是信。
  金在旁边轻轻说,“像是一只光碟。”
  子成轻轻拆阅,果然是一张光碟,这片小小磁碟上,不知可载有多少信息,子成全年功课,都记录在一只光碟上。
  金说,“可能是一本日记,你可以用我的电脑阅读。”
  子成点点头。
  金忍不住垂头,“真对不起,你迎回的,只是这些。”
  范朋把应子成当作知己。
  她们回到宿舍,金取出手提电脑,“你请便。”
  子成阅读光碟,她的眼睛有点疲倦,揉了揉。
  金替她调低光线,随即离开宿舍。
  这不错是范朋的日记,像是杂志,似写给朋友的信,一开始注明:“这是一个奇异的地方,每天天气固定干燥无云,日热夜寒,数千年来,智慧的民众跟随环境生活,人穷而志不穷……”
  他的文笔十分简单,所以吸引,像加路一般,他用最短句子,最明浅字眼,表达意思,在大学文学系顶多得乙级评分,但读者却能够充分接收,文字达到功用。
  袭击先兆
  “我本来在国防部担任文职,努力要求到战场服务,上司不允,我抬出人权法案,几乎控诉他歧视伤残人士,他终于屈服,“范,我只想保护你。”
  “我们任务是保护平民。”他祝我幸运
  第一天抵达军营的照片,他的确显示他精神奕奕。
  “有一名华裔二等兵同我说:‘欢迎你,现在,这里有超人、蝙蝠人,也有Chinaman’,我俩笑得前仰后合,全无血性。”
  子成也笑起来。
  接着,他记载生活琐事,像军营里全无特别设施,他必须苦苦磨练,每隔一日,上级便含蓄的问他受够没有,可愿回家,直至三个月后,发觉他在通讯室服务与常人无异,才接受他。
  不多久,子成看到自己的名字。
  “军营里共有二百二十五人,其中一个叫曾大品,他这个人很特别,是汽车机械奇才,车子上每一枚螺丝他都熟悉,钻进车底,他会不由自主的哼歌,这还不止,他皮夹、口袋、甚至沐头,都贴着漂亮女友照片。”
  子成苦笑,她前些时候已经知道,这女孩子不是她。
  “一日,我忽然收到电邮,一名女子与曾大品通讯,女孩的短讯用字温婉动人,其中寂寥之意,深深感动我,我把电邮交给大品,他一声不响,我猜他们之间有颇深误会。”
  接着,军营有大事发生。
  “今日,我军被汽车炸弹袭击,一名外交人士死亡,三名军人重伤,死者是政治主任佩利,随重建队负责坎大哈一带的联络人及人道救援工作,三名受伤士兵是二等兵金利、下士林达及下士长富克,其中两人情况危殆,已送往德国美军事医院。”
  子成抬起头来,这是先兆。
  “自称塔利班的发言人致电美联社,说‘这类攻击陆续有来。’”
  子成看到死伤士兵的近照,以及炸成废铁的军车。
  子成用手掩脸,她不由自主想起著名诗句:在弗兰达田里,罂粟随风摇动,一排一排……
  金捧着咖啡进来。
  “休息一会,你看你脸都肿了,像整张面孔都在流泪。”
  她形容得如此特别,子成受到感动。
  金用手臂搂着子成,“日后再看,人已经不在,彼此知道心意便成。”
  子成轻轻说:“我俩萍水相逢,你却厚待我。”
  “范朋的朋友即我的朋友,我们甚有渊源,范朋说起你,双颊发亮。”
  子成说:“我应该早些来。”
  “到现在你该知道,这地方不欢迎外国人。”
  子成问:“我们不能撤退吗?”
  “这个问题联合国已经讨论了半个世纪。”
  “这样打下去要到几时呢?”
  “这个问题人民恐怕已经问了数千年。”
  “殉职军人的面孔……”
  金把咖啡递给子成,“愈看愈惊怖,永远不会习惯。”
  “你看这一张,是下士林达的妻子拿着他健康时的照片。”
  “林达后来有无活下来?”
  “他失去一条左腿,现已配上义肢,我去医院探访过他,你看到他们的勇气会得到感动,伤兵有一个组织,互助互动,在那里,没有人有健全四肢,但是他们与家人,展示时尚至大生机,百折不挠。”
  “他们的家人更加勇敢。”
  “是,下士林达有三名六岁至十岁的儿子,他余生大抵不可能陪他们打冰曲棍球了,连他的父母、妻儿、兄弟,一家共十余人都为此伤心,战争的代价。”
  子成不出声。
  精明生意人
  “我陪你到市集走走。去看他们叫巴萨的街市”
  子成摇头。
  “呵,子成,比起战争大灾难,卑微私人感情算是什么,你能否暂时放下?”
  金确是一个特殊女子,她可以把眼光和感情提升到另一个境界,这是战地急着凭宝贵经验换取的智慧。
  那天颇有风沙,她俩把围巾包紧面孔,乘车到市集,金熟悉蹲下选购瓜果蔬菜,子成静静观察民风。
  市集摊子挂着铜壶铜盆,地毯服饰,宗教图像,孩子们蹲在地上吃大饼玩游戏,子成想:“这可是华人口中的西域?”
  他们的世界并不贫乏,西方大国老以为别人的文明落后,那也太自我中心了。
  金问:“你坐过牛车没有?来,我们走一趟。”
  子成知道金一心一意想把她的忧愁驱走,她很感激。
  “哎呀,来看。”
  只见一片小店出售匕首,一把把弯月形锋利小刀陈列店外,刀柄上镶着闪烁宝石。
  金爱不释手,“可惜武器不准携上飞机。”
  “你可托军中朋友替你带。”
  一言提醒金,她十分高兴,正在选购,年轻店主出来,打量她们,金问价钱。
  店主取出一把精品,交到金手中,金问:“就是它,多少?”
  店主看着子成,金微笑,“拿她换?成交!”
  店主笑起来,原来她会流利英语,“不,不是她,她太忧伤了,我女友比她漂亮。”
  呵,连西域人都一眼看出应子成是伤心人。
  “哟,哪拿什么交易?”
  “她腕上的手表。”
  金意外,“什么?”
  “我女友一直想要一支这样的金表,愿意交换吗?”
  子成不假思索便脱下手表交给这精明的西域生意人。
  店主验清手表,十分满意,“八成新,很好。”
  金说:“子成这怎么可以。”
  子成说:“嘘。”
  她拉起金便走。
  “手表什么牌子,如何还给你?”
  “很普通的中价货,请不要再提。”
  她们上了牛车,兜到附近庙宇宏伟建筑一半已是残垣败瓦。
  金把刀藏在怀里,同子成解说,“你看到没有,数千年历史古迹被敌友不分的军人用肩膀发射飞弹打成这样。”
  子成愕然,科学先进,有手提电脑,就有手提飞弹。
  她们在瓦碟中唏嘘一会,回转军营。
  拿记者开刀
  金立即动手做了一锅杂菜汤,“吃不惯他们大鱼大肉,来吧,我们吃素。”
  本来食不下咽的子成略吃一点,情绪稍有进展。
  金抽出宝刀细看,“子成,这不似民间之物。”
  子成感慨,“有什么稀奇,巴格达失守,博物馆藏品全部失踪,连一千年的汉莫拉比律法石碑都不知落到何处。”
  “你看这些宝石,是真是假?”
  “金,只要讨得你欢喜,你管他是假是真。”
  金笑,“你讲得很好,我们成年人的智慧是除出钞票,余者如赞美或古董等不分真假照单全收。”
  两个年轻女子如多年老友般谈得十分投契。
  “金,你工作甚忙,几时回卡布?”
  “你别替我着急,我自有计算。”
  “多回家看看。”
  “明白,彼此彼此。”
  有人敲门,同子成说:“应小姐,很抱歉明日没有军用飞机回国,你还得多留一天。”
  子成说:“我可以往卡布乘民航飞机往巴基斯坦伊斯兰堡。”
  哪位军人说:“应小姐,太危险了,我们不鼓励你那样做。”
  子成只得点头。
  军人离去。
  金轻轻说:“他的意思是,已经失去范朋,不能够再失去你。”
  “你不是时时也来回这条路线吗?”
  金微笑,“他们不欠我什么。”
  子成垂头不语。
  “你捱得住吗?”
  “我可以支撑。”
  傍晚,她们在休憩室看电视新闻。
  金忽然凝神,卡塔尔半岛电视台正发布一项突发事故。
  “美国箴言报:驻伊拉克女记者珍史密夫十日前在莫索夫失踪,今日,武装分子要求美方在七十二小时内释放所有伊拉克女战犯,否则史密夫将被处死。”
  子成“啊”的一声。
  金脸上变色,“这是珍史密夫。”
  她俩本是同行,理应人士,只见荧幕上打出史密夫的照片,她像一个邻舍女孩,但此刻木无表情,双目失神,嘴唇紧闭。
  金轻轻说:“众所周知,美英两国并不与恐怖分子商洽任何事情。”
  “这么说来这名记者绝对危险。”
  “是,史密夫可能殉职。”
  子成叹气:“拿记者开刀已是第几宗了?只有姬仙阿玛普还在战地穿梭。”
  金答:“还有我。”
  “金,你该回家了,我们都回家吧。”
  金低头,”珍在伊利诺大学毕业,一腔热血,你要是对她过奖稍有不敬,那真是吃不消兜着走,她将自蓬车西征开始讲述他们伟大历史,不,自爱尔兰马铃薯失收,地主不顾饥民净挂住做粮食生意,迫使他们迁徙新大陆那时起讲,所有英雄事迹,这回糟了,她竟落在叛军手中.” 子成沉默.她记得与母亲同住的时候,看到这类绑架新闻,心中虽然恻然,但闭上电视,还不是照样吃饭做功课.但今日身处现场,感觉大有不同.子成只觉得颈后寒毛竖起.金说:”七十二小时限期,即三个工作日.”
  
  子成低声说:”她的父母兄弟朋友同事将何等震惊悲伤.”
  ”就是要叫亲友万箭钻心.”
  她俩落寞地回到宿舍.
  子成问:”你呢,你的胆识也不小.”
  ”开头,我只是想籍外勤工作在同事面前扬眉吐气,升职,出差三个月之后才知道危险,可是这是我的工作,反而渐渐认真,我害怕吗,警察与消防员可害怕,煤矿工人可害怕?我只想到做好工作,我回家期限已届,来接任的,也是一名女子.”子成一声不响聆听.
  ”回家之后,相信看人看事,态度有所不同.”
  子成抬起头,”金,过去我竟如此琐碎无聊.”
  ”是” 金微笑,”我们太纵容自身私欲.”
  晚上,金先睡,子成仍然辗转反侧,她索性把手提电脑拿到被窝内,像从前顽童怕大人责备,躲在被窝里用电筒读武侠小说,子成在屏幕上读范朋日记.
  他这样写:”我终于认识了应子成,我俩互诉心事,我们成为笔友,在这狗一般的生涯里,唯有她是我的亮光及泉源,我收到她的信息,那种快乐,叫我难以形容.”
  子成闭上眼睛.
  这是金咳嗽一声,”好睡觉了.”
  子成关掉电脑.
  金说:”提到害怕,我就想到三个大学同事,除夕,喝多两杯,超速驾驶,车子飞越插湖,一起溺毙,全市震痛,我告诉自己,没有什么可怕.”
  子成嗯一声.
  ”很久没有与室友在半夜喃喃私语.”
  每一件小事都值得珍惜.
  ”一个人活到老,是极之难能可贵的事,报纸社区版上时常刊出结婚六十周年老夫妇照片,那丈夫当年往往穿着军服,真是难得.”
  子成双臂枕在脑后,咀嚼金的这番话.
  ”金,金”她叫她.
  没有回答,金已经睡熟,子成可以听到她均匀呼吸声.
  子成把双手放在胸前,也跟着睡着.
  她俩醒转之际不过清晨六时,整个军营已经启动.
  子成连忙梳洗,问金:”昨夜无事发生?”
  金笑:”安然无恙,当然无事发生.”
  子成身边的电话铃响,是应太太找女儿:”早,子成,玩得高兴么,荷包与护照全在身边?”
  子成声音较常日温柔的多,再也没有不耐烦的意思,”都贴身藏在身边.”
  ”我的一只劳力士金表不见了,是否你取去用?”
  ”是,妈,那些都是身外物.”
  ”你说的对,几时回来?”
  ”也许今日起程.”
  母亲千叮万嘱,”一路小心.”
  子成挂上电话,看到金以恒微微笑:”是母亲吧?”
  子成点头.
  
  ”母亲孕育我们,世上以母女关系最亲,家母昵称我叫胚胎,时常诧异别家母女不和,”怎会与一组胚胎细胞争意气?当胚胎欺压我们,我们只好静静退至一角,蹲下,待胚胎气消,再做打算.”
  子成骇笑,金太太竟比应太太更加溺爱女儿,吓坏人.
  金的结论是:”享受母亲在世的每一日.”
  子成像是鼻子中央中了一拳,半晌,她呜咽的说:”金胚胎,出去打听一下,今日什么时候可以动身.”
  两人刚想出去,军官已经进来,他说:”两位请准备,下午三时飞机起程返回渥京,我们将派杨中尉护送应小姐.”
  金连忙说:”我不是返回渥太华,我在卡布还有工作.”
  ”我们派装甲吉普车送你.”
  金有推辞:”我坐牛车就好,反而安全.”
  那名军人敬一个礼离去.
  金说:”来,我们到处走走散步,我带你去看通讯室,范朋工作的地方.”
  通讯室在军营另外一个地方,大堂有一排公众电话,一间间似投票站一般的亭子,有士兵坐着打长途电话回家,他们的神情焦虑,担忧,盼望,有人落泪,也有人爆出笑声,情绪十分复杂.
  金轻轻说:”假使电话亭会得说话,不知可以讲述多少悲欢离合.”
  这是真的,子成觉得悚然.
  ”有人在电话里,听到年轻妻子要与他离婚,她将带着两个孩子改嫁,当他回家,孑然一人,只余一间空屋.”
  一个年轻士兵忽然伏在电话上泣不成声,他说:”我母亲昨晚在医院因癌症辞世.”
  但是他隔壁的同事却笑着问:”母女平安,孩子几磅?六磅七安士,决定叫安妮?”
  他们都不能够在现场.
  金说:”范朋给他们方便,帮弟兄来回传真相片及影像,在这里,每人致电回家的时间及次数均有限制.”
  当然,这是军营,不是度假村.
  ”跟我来.”
  子成随金走到房门口,金用手一指,”他就坐哪里.”
  子成见到那个角落已经另外有人坐着工作,她黯然.
  这时有人客气的走近说:”女士们,请止步.”
  金说声对不起.
  他们轻轻退出.
  金与子成到饭堂用早点,她替子成买了水果余三明治,另外有半打小瓶矿泉水,”军用飞机不提供膳食,你自己带着.”
  她什么都想到了,人家年纪与子成差不多,但是论聪明才智,生活经验,不知胜过多少.
  他们听到新闻报告:”驻伊拉克美军昨夜突袭一座什叶派清真寺,激起数百名穆斯林示威抗议,美军称接到线报,才对寺院实施空袭,目的为着营救史密夫,但却一无所获.”
  金与子成都默不作声.
  他们回宿舍收拾行李,金说:”全部手提,没有机舱,背的动么?”
  子成点点头,这点她还可以应付.
  金用一块小小丝毯把骨灰盒子包起.
  她说:”看到没有,这边缘上的图案.”
  子成仔细一看,发觉丝毯上织着7字形自动步枪图案,她意外到极点.
  
  ”这些像菠萝似的是炸弹,战争连年不停,民间对这些武器熟悉,已变成生活一部分,不由自主,在手工艺上如纺织品上表现出来,代替了花卉与昆虫图案.:
  子成不知说什么才好.
  ”一整代儿童在战乱中长大,他们已习惯麻木,在街上玩的也是战争游戏,嘴巴模仿机关枪轧轧声互相追逐,绘画的战争场面活灵活现.”
  有人进来说:”应小姐请往候机室.”
  ”即来.”
  每次出入,经过所有关卡都必须详细检查,精密仪器之外还小心用人手逐件搜索.
  ”杨中尉刚好服役完毕回国,他愿意护送你一起走,你有什么需要,可与他说.”
  子成轻声说:”知道.”
  她与金依依不舍.
  ”子成,很高兴认识你.”
  他们紧紧握手.
  ”乘搭军用飞机之后,起码有一个星期时间,临睡之前,耳畔像是听见引擎隆隆,不用害怕.”
  子成把头靠在金的肩膀上.
  两个人都不再言语,再说感谢,纯属多余.
  那边,有人走进候机室,轻轻问当值员几句话,当值士兵朝子成背影指一指.
  ”就是她一个人?”
  ”范朋是我们每一个人的好朋友,中尉请照顾他的遗孀.”
  ”我完全明白.”
  那人轻轻走近子成.
  他说:”我是杨自新中尉,我负责护送你回去.”
  子成点点头,她并没有抬起头.
  杨中尉是个高大的年轻人,他看到应子成,内心恻然,这名不幸寡妇看上去只得二十岁出头,面孔只一点点大,脸色惨白,头发没梳好,有点凌乱,身上穿着不太合身的黑色葬服,真是可怜.
  但是,她眼睛里有一股坚毅,她沉默不语,控制情绪,表现令人尊敬.
  金说:”子成,我陪你到此为止,杨中尉会送你回家.”
  子成低声说:”明白.”
  她上车,这是,她的手提电话响起,是应太太找女儿,”子成,你可好,起程没有,几时到家?”
  子成低声答,”一起都很好,妈妈我稍后才同你联络.”
  ”子成,我真希望你在我身边,店里生意忙的疯狂,客人晚晚在门外排长龙轮候一小时以上,下大雨都不怕,我们派发雨伞及饮料,不知多热闹.”
  ”爸好吗,苏银好么?”
  ”都挂住你,好了,下次再谈.”
  子成收起,她发现自己嗓音沙哑.
  这是,杨中尉轻轻说:”你母亲十分关心你.”
  子成点点头.
  ”不幸中大幸是有亲人关怀,请节哀顺变,专心照顾子女.”
  子女,中尉误会了,子成与范朋从未见面,何来子女.
  ”我是随军心理医生,你有需要,可向我倾诉,情绪压抑心中,未必是好事.”
  子成双臂一直抱着盒子,跟着中尉走上军用飞机,她俩打横坐好,中尉照应她用安全带,子成忽然决定把她的事全数告诉他.
  她这样开始:”我与范朋,因另外一个军人认识...”
  她断断续续说了很久,子成这才发现讲故事不是易事,时间空间不允许混淆,而且,情节不可罗嗦重叠,否则,让听众失去兴趣,会晕晕入睡.
  杨中尉一直在旁垂头细听,他甚至不能稍微走开一会,他一定听的打瞌睡.
  子成讲完了,吁出一口气,只听得飞机引擎声隆隆.
  杨中尉从未听过如此荡气回肠的故事,他们竟完全没有见过面,但他却豁达地委托她做一件如此悲伤的事,而她也自然勇敢承担,带他回国.
  人与人就应该这样.
  他深深感动.
  他想与她说话,转过头来,她却已经累极盹着,盒子仍然紧紧抱胸前.
  他为她盖一张毯子,听到她喃喃说:”有时他们回得到家,有时不.”
  中尉一时没听懂,再想一想,不禁鼻子发酸.
  抵达后军方派人迎接,子成小心翼翼的把盒子交给代表安葬.
  中尉问:”有歇息的地方么?”
  ”我的家在西岸.”
  ”你可到舍下休息.”
  子成抬头问:”方便么?”
  ”我已退役,同你一样,我是平民.”
  子成想一想,明白她会回转西岸,接收新居,回学校办理一些手续,准备开学,暑假过去了.
  她深深吸气,挺起胸膛.
  中尉心想,这个年轻女子竟这样勇敢.
  子成问:”你独居抑或与家人共住?”
  中尉答:”公寓空置已有一段时间.”
  他把车驶进市区,市声热闹,子成恍如隔世.
  杨宅在公园旁,可见到湖景,推开露台窗户,甚觉舒畅.
  杨说:”我去买些日用品,你请随便休息.”
  子成挑了一间客房,刚推开浴室门,苏银电话又到,他们说了几句,苏银放心了,又去忙工作.
  子成坐了一杯咖啡,喝半杯,倒在床上,昏睡过去.
  她没有做梦,醒来,知是第二天清早,是个阴雨天,气温有点凉,她没有更换的衣衫,背囊里还有带给范朋的饼干与毛衣,物是人非,教子成落泪.
  她打开手提电脑,电邮爆满,但再也没有范朋的音讯,他已不在这世界上.
  时,子成才暮然问自己:这时什么地方?
  这时有人敲门,”子成,醒了,好么?”
  那人推门张望,子成怔怔看着他,这个神清气朗的年轻男子是谁?
  他提醒她:”记得么,杨自新中尉.”
  啊,对,昨日她随他回家,他换上便服,换了一个样子,子成几乎没把他认出.
  ”请来吃早餐,我做了牛肉粥.”
  子成却打开饼干盒子,挑一块,咬一口,已经坏了,牛油一阵咽味,她把饼干丢进垃圾箱.
  
  他指一指一叠白色棉衫及卡其裤,”我替你置了几件替换衣裳.”
  子成说:”不用了,我即日返回西岸,多谢你关怀.”
  ”我送你去.”
  ”中尉,你的任务已经完毕,你的好意我心领.”
  ”我以朋友身份照顾你.”
  子成不出声,轻轻喝了粥.
  杨自新陪她去买飞机票,她才用了信用卡,母亲的电话追至.
  ”子成,你在什么地方,信用卡公司说有人用你的卡片在渥太华一间航空公司买飞机票前往温市.”
  ”那正是我,妈妈请放心.”
  应太太意外,”你怎么回去了,你不是在欧洲?”
  ”我见差不多开学,所以回来打点.”
  应太太责怪:”子成,你怎么不辞而别?”
  子成语塞,一直赔笑.
  ”算了,反正全世界的人现今都通地球乱跑,开着电话,随时联络,这也是我松手的时候了,凡事小心.”
  ”妈妈对不起,叫你担心.”
  ”担心这时母亲的工作――什么,店堂里有人打架,我去看看.”
  子成笑着摇头.
  这时忽然下起骤雨,中尉与子成躲进附近檐蓬,原来是一间小小书店,橱窗里摆着血红色封面的一本新书,题目惊人:<十大坦克车介绍>
  啊,这不是金以恒的著作么.
  旁边还有一本书,用一枚紫心勋章作封面设计:<战地书>,这是加路的杰作.
  子成不由得走进去把两本书都买下.
  他们回公寓收拾一下,便出发往西岸.
  应太太的电话接踵而至,”子成,你买了两张飞机票,另外一人是谁?你的朋友?是男是女?”
  才说放心,又不舍得,母亲都一个样子.
  这时,中尉示意把电话交给他.
  他对应太太说:”伯母,我叫杨自新,今年二十九岁,未婚,无不良嗜好,任职心理医生,刚与子成认识.”他听伯母说一会,”可以,我马上传照片给你.”
  他把电话对着脸,拍摄传出,又把子成拉倒身边,合照,再传出.
  半晌,伯母收到影像,有点讶异,女儿男伴的卖相倒是一个比一个好,这个年轻人有一对浓眉,看上去精神奕奕,叫人欢喜.
  伯母如此叮嘱:”要叫女友笑颜常开.”
  ”是,伯母.”
  应伯母这才轻轻放下电话,叫人用打印机把照片印出,放进皮夹子里,心想:本世纪的新发明,数这影像电话最优秀.
  到达西岸,子成到地产公司办公室取门钥.
  负责任走出来,”哎呀,应小姐,你怎么忽然出现,我们还没替你买齐家具,只得一张床.”他不怀好意地笑,”我立刻叫人替你送沙发台椅过去.”
  房子就在大学区内,步行可到课堂.
  子成邀请中尉做她的客人,”但是,”她说,”送君千里,终需一别.”
  他给她看他的聘书,”我是顺路.”他原来将在本市大学任教.
  子成笑起来,他过两日要到大学医学院上班.
  
  打开新居大门,里边空无一物,米白中性墙壁,浅色木地板,二楼有四间寝室,只得主卧室有一张大床,难怪地产公司职员要笑.
  ”我用睡袋便可.”
  子成看着他,”担任军医那么久,见识不少吧.”
  中尉吁出一口气,不加置评.
  ”军人多数做噩梦?”
  中尉平静回答:”杀人之后,通常心神混乱.”
  还用多问么?
  他们出去选购日常用品像蒸馏咖啡壶等.
  子成说:”我带你去探访一个朋友.”
  ”不如明日我打扮整齐了再去.”
  子成摇摇头,”这位朋友可不能等,你见到便明白.”
  她带着鲜花糕点糖果,去探望柏太太.
  小小个子,满头银发的老太太前来开门,杨自新一看就知道子成的意思.
  老太太欢呼:”子成,你回来啦,加路呢,他没和你一起?这位先生是谁?”
  杨自新连忙自我介绍,他看到案上照片,知道这是军人世家,与柏太太立刻亲切得攀谈起来.
  柏太太给他看一本叫<战地书>的书,”由作者加路本人签名赠送.”
  杨自新记得子成也买了一本同样的书.
  ”你坐下,陪我聊天,子成,你张罗茶点,我天天挂住子成,她是我的好邻居,她现在住在何处?你呢,父母做什么工作,可有兄弟姐妹,你读书还是做事,是否真心喜欢子成?
  子成听了大笑,可爱的老人同小孩一样率直,一是一,二是二,毫不掩饰.
  只听得杨自新一一耐心回答:”家父母均是内科医生,在伦敦执业,英裔母亲是微笑行动成员,每年出差两个星期,我本人是心理学医生.”
  ”原来如此,你是子成男友么?”
  ”我希望不就可以达到任务.”
  柏太太叫她,”子成,糕点切好没有,客人快来了.”
  话未说完,门铃已经响起,两个孩子扑进抱住柏太太,原来是新邻居女儿,他们长高不少,带来诗篇,预备与柏太太一起诵读学习
  
  ”杨中尉,你来念一念.”
  ”嗯,这是一首新诗,”他轻轻读起,”追忆之瞳暮然又张开,流浪半生,在浮沉中等待,轮回般意外,幕起一刻,方知故事已修完又修,更改又更改.”
  ”也许苍天早放弃剧情,角色与对白,只东凑西拼,时间对,人物错,人物对,地点错,对对错错追逐迷失于声光中.”
  ”也许眼睛已看不清楚,悲剧与喜剧,叫人辗转难明,爱情真,缘分假,缘分真,命运假,追忆之瞳最终只看到一场梦.”
  
  子成捧着茶点走出来,听到杨自新朗诵,不禁呆住,半晌,鼻子发酸,她问:”水写得这样好句,我希望我也做得到.”
  柏太太更是悚然动容”这好似<石头记>一书的序言.”
  两个小孩却不明白,拿着剪报问:”什么又错又对,又真又假?”
  子成与中尉四目交投,不知说什么才好.
  子成双目湿漉.
  柏太太说:”今日,我们不如读木兰诗.”
  子成连忙说:”木兰是我的偶像.”
  小女孩问:”木兰是真人?她真有代父从军?”
  生长在北美的他们只能在动画制作里认识古人.
  子成与中尉告辞.
  柏太太再三叮嘱他们多去探望.
  这时,连子成都觉得身上有汗酸其气,必须回家梳洗.
  ”人类真是麻烦,你看,老虎独子熊猫均不用沐浴.”
  ”你也去过动物园,那种臭臊味真是不用说.”
  她俩洗得浑身芬芳之后到露天咖啡座吃晚餐.
  这样当是一天.
  晚上,子成做梦,看到范朋,他站得很好,瘫痪的双腿已痊愈,清槊脸容带着笑意,她俩站在湖畔,他对她说,”子成,我教你”,拾起小石子,抖抖飞掷出去,石子在湖面上蹦跳三四下才沉下去.
  子成说:”有什么稀奇,我一早就会”,她也拾了石子,往湖面上扔,可是没成功,石子咚一声影踪全无,她听见范朋笑声.
  子成转过头去,范朋已消失影踪.
  她知道是个梦,但不知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不禁唏嘘.
  中尉还未起来.
  子成出门去见老师.
  老师迎出来,”子成,你又瘦又黑,去什么地方来着,快开学了,别心猿意马,请努力功课.”
  子成说:”老师的分数太刻薄,我查到有人拿九十五分,那是谁?”
  ”韩克丽,她的却写的比你好,她写南美洲农民困境.”
  ”老师偏心,我要求转系.”
  ”什么,就差一年毕业,还心思不定?”
  ”我想过了,我将读时装设计.”
  ”你一位容易读,要从棉麻如何种植生长读起.”
  ”那么,学烹饪做甜品,日做一苏芙厘,自己吃下去.”
  ”嘿,有女同学杀龙虾不忍心,痛哭失声.”
  子成不服气,”只要人类要读书受教育,为什么?学那么多读那么多才有一点点智慧已届寿终正寝,有何益处?”
  老师叹气,”这样吧,我给你加五分?”
  ”加多少?”
  ”你另外做一个附记,我给你加五分.”
  ”五分?我不要五分.”
  写的贼死,才多五分,子成已无兴趣追求分数.
  她说,”我到坎达哈之际,该处并无战事,可是两年前战争遗下火药气味,仍然刺鼻,整个城内空气蔓延着一阵酸焦.地下一个个大洞,颓垣败瓦,民不聊生,可是我们师生不过坐在家中,在网路上寻找资料,七拼八凑,改头换面,做成报告,反正纸上谈兵,凭老师喜欢,随便给个分数,为什么?”
  老师微微变色.
  ”我决定转系.”
  ”应子成,你考虑清楚.”
  
  子成觉得气氛不对,想略为补救,”老师,暑假你忙什么?”
  ”纸上谈兵,自欺欺人.”
  子成知道把话说重了.
  ”子成,记住,你是我的明星学生,半途而废,实在可惜.”
  子成告辞.
  在大堂看到染色玻璃上拉丁文大学格言:Summa cum laudis,至高荣誉.
  她站着凝视,当日她每朝经过这句格言都觉得骄傲,高等学府,追求学问,高尚理想,今日,她有疑惑.
  子成转到图书馆,管理员看到她证件抬头说:”杨先生找你.”
  子成一看,杨自新就站在她面前.
  子成问:”你来报到?”
  ”我来接女朋友回家.”
  子成微笑:”我们是男女朋友关系吗?”
  ”伯母说,要令女伴笑口常开.”
  子成咧开嘴笑,”我正考虑转往何系,图书管理可好,抑或纺织,农科,考古?天文也不错,本校天象馆赫赫有名.”
  杨自新温和的说;”读书要学的,其实是思考能力及应对困难,我不劝你转系.”
  ”因为无论读哪一科,都是写报告记分数吧.”
  ”正是,没有一科容易读,大学不会轻易让你毕业.”
  杨把手臂搁子成肩膀上,好像兄弟,又似队友,手臂沉重,可是叫子成舒服.
  ”是伯母叫你做说客?”
  ”不,我只是提出我忠实意见.”
  ”你见过真实世界,如何再回到这象牙塔里坐井观天?”
  ”子成你太偏激,做学问是另外一个境界.”
  ”让我们去吃冰淇淋,修养生息,挑战最高荣誉.”
  走过池塘,自新弯腰拾起一块石子,子成注视他,以为他要表演技巧,让石子在水上跳舞,谁知他只随手一扔,咚的一声,石子沉下湖底,反而有小鱼受惊跳跃出水面.
  子成微笑,她也拾起石子,逐颗丢进水中,有人自树丛探出头高声叫:”朋友,我们在垂钓,你们去别处玩可好?鱼都叫你们吓走了.”
  子成挽着自新的手离开.
  
  
  “离开大学,便是蛮荒世界,无处享乐”
  邻居以为他们是夫妻:“杨先生太太,回来了。”
  子成也懒得分辩。
  正当以为风暴之後有好日子过,母亲的电话来了,她开门见山,也不解释,只是简单告诉子成:“我与你父亲已正式分手,我们已办妥离婚手续。”
  子成惨叫一声。
  
  无可挽回
  
  “请你接受事实,并且相信,我们双方都已尽了最大努力,但仍然无法维持夫妻关系。”
  “毛病出在什麼地方?”
  “他一直希望同时拥有一个沉闷老妻及一名年轻女友,我做不到,那女友亦做不到,故此他只得选择其一,在他未作出决定之前,我已送上离婚文件。”
  子成痛心,“他已多次犯错。”
  “你只能说他故技重施,或是老毛病又犯了,可是,对他来说,并非过错,只是他的妻子不够宽宏大量。”
  应太太讲得如此客观,可见已无挽回余地。
  “妈妈,你会回来吗?”
  “我的生意蒸蒸日上,我预备大施拳脚。”
  “你肯定你没事?”
  “我很好,你放心,我下次再与你详谈。”
  “第三者是什麼人?”
  “物必自腐然後虫生,是谁不一样。”
  “那你是知道的了,母亲,我已长大成人,这人再也不会对我造成任何创伤,你大可以把她身份告诉我。”
  “子成,她是苏银。”
  子成蓦然沉默。
  世上千万个名字,她没想到是这一个。
  半晌她问:“我的朋友苏银?”
  应太太淡然说:“正是她,她年轻,对异性尚有憧憬。”
  子成叫起来:“怎麼会是她。”
  “子成,我有事要走开一会。”
  子成只得放下电话。
  自新见她神色大异,因问:“发生什麼事?”
  子成颓然,“父母终於离婚,我害怕了十多年的事终於发生,这段日子来他折磨我们母女,有时回家,有时不,正当我们发为他回心转意,他又失踪,这次母亲下定决心,不再陪他玩这个自私无耻游戏。”
  自新不敢置评。
  “他不愿舍弃温暖熟悉安全的家,又不甘心平凡,最好母亲替他守著宝座,让他在外边自由自耍乐。”
  自新握住子成双手。
  “叫人心寒,甚至对婚姻彻底失望。”
  自新做一杯热茶给子成,看著她缓缓喝下。
  “苏银出卖我!”
  杨自新终於忍不住笑出来,“子成,你竟如此天真可爱。”
  子成泄气。
  “这件事你也承认酝酿十多年,终於获得解决,理应当放下一块大石,他们的事,你又不甚清楚,许多根源,在你出生前已经种下,你别理父母的事,好好处理自己生活是正经,可幸你们三个人都不虞经济问题,已是不幸中大幸。”
  杨自新分析得头头是道,不由子成不佩服。
  子成呆一会,“以後,每逢假期,再也不必以为他会回家,门一响,立刻扑到窗前观看,有电话,便问他飞机班次,自十岁开始,身段渐渐发育,身量渐渐高大,愿望不变:爸爸几时回来。”
  现在终於无望。
  
  发泄情绪
  
  许多朋友,对父母分开一事应付得很好,健康愉快做人,子成不是其中之一,表面上她也应付得宜,但内心始终忧郁。
  “可要到峡谷去对著苍穹槌胸大叫?”
  “你太知道我心意。”
  自新驾车带她到近郊,走到森林区远足小径,“来,尽你的力气尖叫,多久都不怕。”
  子成对著天空大叫大跳发泄情绪,雀鸟纷纷飞起,松鼠獾兔等小动物窜逃。
  自新取笑,“金刚出山了。”
  子成坐倒在地,啼笑皆非,哭又不是,笑又不是。
  自新扶她起来,这时,她外套上黏满树林各种芒种,自新替她逐颗除下。
  “舒畅点没有?”
  “喉咙痛。”
  世事古难全,自新给子成一颗喉糖。
  他们都疼惜她:大品、周曙、加路,还有可敬的范朋,现在还添一个杨自新。
  但人物也许正确,可惜场景不对,时间也错了,总之,三个缘份因素无法统一,她应该抓住自新吗,她又能否抓得住他?
  自新驾车往市区,两人喝完咖啡在闹市散步,整条街都是不甘寂寞的年轻人,有街头艺术家在行人道上表演,自新说:“我最爱魔术”,子成说:“我喜音乐”,自新连忙补一句“我也是”。
  有人扮年轻卜狄伦一边弹一边唱,还要兼顾口琴、歌曲是熟悉的摇鼓先生:“嗨摇鼓先生,请为我玩一曲,去这个叮呤当啷的早晨,我将随你而去…….”
  子成扔下一块钱。
  自新说:“美国六十年代十分逍遥颓废,人们住在公社里,与政府对抗,日子仿佛容易过,不比今日,人人忙著努力向上,挣扎得透不过气。”
  “别忘记六十年代有可怕的越战。”
  “他们现在又想做朋友了,”自新说:“人要自己争气,切莫希冀他人相助。”
  “所以你叫自新吧。”
  “祖父嘱我家堂表兄弟各人自新、自强、自敬、自尊、自勉,还有最小的自成。”
  “都是好名字。”
  “我们回去吧,夜深,他们喝多了,便走到街上闹事。”
  子成说:“今晚很高兴,许久没这样舒畅。”
  自新说:“我也是。”
  “虽然烦恼依然存在,死结尚未解开,但总算苦中作乐。”
  自新又说:“我也是。”
  子成想笑,为著讨好她,这三个字仿佛已成为他的口头禅,不过她已不是当年少不更事的应子成,她已学会尊重别人,她忍住笑。
  回到家,一下车便看到有个人蹲在门口,自新本能保护子成,一掌把她推到他身後,吆喝:“谁?”立刻取出手提电话。
  那人叫起来:“是我,子成,是苏银。”
  子成吸一口气,从自新肩膀上张望出去,果然是衣著光鲜的苏银,子成在自新耳边轻轻说:“她便是我的最好同学及朋友,亦是我父母之间的第三者。”
  自新点点头。
  苏银说:“子成我有话说。”
  子成摆摆手,:“不用说了,我都明白。” 三十五
  
  “子成,你谅解我?”
  “你何必奢望他人原谅,总之你达到目的便是成功。”
  邻居的狗听见人声吠了起来。
  自新说:“两位请进屋子说话。”
  三个年轻人进屋,自新说:“我调酒手段不错,两位喝什麼,威士忌加冰,还是干苦艾?”
  子成答:“啤酒就好。”
  自新招呼她们,“我在书房,有事叫我。”
  苏银看著他背影,“子成,你命真好,又得到一个值八十分以上的服务员。”
  
  毫不容情
  
  子成答:“你岂非更好,应钜容年纪是大一点,可是为人疏爽,你下半世的开销有著落了。”
  “哪有你说得那麼好。”
  子成摊摊手,“苏银,发生什麼事,我俩自小是同学,你活泼可爱,不像是阴暗猥琐的人。”
  苏银叹口气,“你不信我仰慕应钜容?”
  子成失笑,“拜托,你比我想像中更无聊。”
  “子成,你自幼受父母宠爱,你习惯了不察觉幸福,而我,他人一滴一点恩惠,对我都属珍贵,应钜容对我关怀、照顾、爱护,都叫我感动。”
  子成双臂抱在胸前,“那不会长久,那是他一贯伎俩,他容易变迁。”
  “他说他已近六十岁,他不会再变。”
  “你相信他?”
  苏银举起啤酒瓶对著瓶口喝一大口,骨碌吞下,“我愿意享受每一天。”
  “这倒是正确态度,可是,请恕我粗鄙,六十岁的人了,松驰皮肤及多余脂肪在脖子腰间打转,面颊手背出现老人褐斑,喝水吃饭易打呃,他又喜剔牙,拦脚,这些习惯,你会容忍?”
  苏银不出声。
  子成毫不容情继续说下去:“他近视,又老花,不愿戴双光眼镜,生活细节疙瘩奢糜,什麼都讲究品牌,这些,你都受得了?”
  苏银还是沉默。
  “他赠予你的厚礼,足以补偿一切?”
  “子成,不要刻薄我?”
  “我所说的都是事实,他是我父亲,我太了解他,我劝你们分开住,他用浴室从不冲厕,毛巾扔一地,衣服脱下从不挂起,你明白吗?他是暴发户,愈多人服侍他愈高兴。”
  苏银忽然说:“同你差不多。”
  “什麼?”子成跳起。
  “茶来伸手,饭来开口,子成,你也一样。”
  子成苦笑:“看样子你心意已决。”
  “请你谅解,不要因我这个无关轻重的人而坏了你们父女关系。”
  子成无奈地回答:“父女关系一早已七零八落。”
  “一家人为什麼要打仗一样?”
  子成答:“因为父亲赚了一点钱,心意不坚,受外人觊觎,几次三番背弃家庭,家母已认输,举起白旗,这一仗圣战拖得太久,赢了同输一般可怕。”
  苏银一怔,她没想到子成那样说。
  “家母不打了,也不希企他回不回家,轮到你上场,你年轻体壮,有气力有时间,你可能会赢:把钱先诈过来,趁他老了,把他丢在家中,你忙你的去。”
  子成忽然笑起来,活该,应钜容,你以为活泼的新女友会小鸟依人般孵家中服侍你?
  “你这样说有根据吗?”
  子成答:“我太熟悉你们两人。”
  苏银说:“我是回来了。”
  这时,自新推门出来,咳嗽一声,“我给你俩做咖啡。”
  
  升任男友
  
  苏银低声说:“你一向喜欢硕健的男子。”
  “V形背脊,六块腹肌,强壮肩膀,浓厚毛发,雪白牙齿,你不喜欢吗?我不是属灵一类的人,我肤浅地贪恋漂亮肉体。”
  自新做了芝士三文治给她们,这食物,简单美味,像一个年轻英俊高大男子般实在。
  子成说:“我送你回去,苏银,你没有白来,你是要看我的反应,你已看到。”
  苏银说:“你不用送我,我的房子就在同一区下一条街,司机在对面等我。”
  子成意外,她扬起一条眉,“恭喜你,我记得你说过,女子最好的时光,不过是这几年,晚年吃粥吃饭,就看这几年努力与否,你现在可高枕无忧矣。”
  “是,同你一样,子成,我不愁衣食。”
  “你一直希望有一个家。”
  “我找到了,不来自父母,而是靠自己双手。”
  子成点点头,她双手的确不管正途邪途,十分能干。
  子成打开门,恭请苏银离去。
  苏银低声问:“不能再做朋友?”
  子成答:“你见好该收篷了,我不恨你,我也不伤心,我根本不认识你,你最好在我生命中消失,让我继续生活下去。”
  子成彭一声关上门,蹲在地上,用手掩住脸。
  自新出来扶起她,子成不愿站起,自新陪她坐地。
  子成说:“可恨的父亲,可憎的好友。”
  “这女子甚工心计。”
  子成想一想说:“她知道我家的事,她知道父亲与女友分手,她在家母身上用工夫,跟随家母回去,目的却是我那不中用的父亲,她全盘计划妥当,才决定辍学,然後趁我懵懂,大施拳脚,大展鸿图,得偿所愿。”
  自新用双臂,搂住她。
  子成吁一口气,“我现在什麼都没有了,连家母都学会独立生活,我孑然一人。”
  自新轻轻说:“你还有我。”
  子成抚摸他的浓眉,“男友最靠不住。”
  自新微笑,“我终於升任男友身份。”
  子成抚摸他浓厚头发,丰润嘴唇,光洁皮肤,以及刺手须根,他亲吻子成双手。
  自新的微笑真是动人,子成用法语说:“用世界换你的微笑,有首动听的歌叫pour ton sourice.”
  “我最欢喜你头脑简单,个性钝胎。“
  子成啼笑皆非,“谢谢你。“
  这时电话响,子成不得不站起去听。
  
  三十六
  自新以为又是伯母找女儿,但不是,只见子成忽然垂头,“庄牧师,是,我是应子成,请说。”她听了一会,忽然之间,泪如泉涌,“是,是,我记住了,明日下午三时。”
  她扔下电话,找到一条毛巾,掩著脸号啕大哭。
  自新追问:“什麼事,什麼事?”
  雷家这样迟才通知她,子成匆匆到花店,只看到百合与玫瑰,她一侧头,发现一束大红粟花,不禁又落下泪来,她看著店员把花扎成花环。
  
  老兵归队
  
  自新轻轻说:“时间差不多了。”
  他们早到,可是小教堂里已经挤满人,前排全是老年人以及政要,後座是他感动过的旧友。
  子成轻轻上前,把花环放好,然後蹲下与柏太太说几句话。
  柏太太轻轻说:“你来了,我与英伟都感激。”
  子成说:“奇伟与英伟终於再度见面,他们正畅谈欢聚。”
  柏太太点头,露出微笑,“我也这麼想。”
  子成退回後座,已经没有座位,她只能像其他闻讯而来致敬的市民一般站在後边,听牧师主持仪式。
  子成眼泪无法抑止,哭得头脸肿起,她穿著黑色礼服,小小帽子上蒙著黑色网纱,都在今晟急就章购买,略为紧窄,热得她出了一身汗。
  自新坐在後排,进出两难,只能转身与子成招呼。
  子成双手紧握,垂头不语。
  就在这时,有人在身後叫她:“子成,是你。”
  子成回来,看到熟悉的高大身形穿著黑色衣裤。
  她泣不成声,“加路。”
  加路不顾一切把她紧紧拥进怀抱,“别哭,老兵不死,他只是去归队。”
  “加路,我真不舍得他。”
  “我也是,我们都舍不得他。”
  子成伏在他胸膛前饮泣。
  这情景看在杨自新眼中叫他发呆。
  从什麼地方走出一个这样一只大猩猩,他把子成拥在怀抱,子成躲在他宽大腋下整个人似乎消失,这是谁?
  他内心忐忑,强忍著不忿直至仪式完毕。
  有人轻轻对他说:“杨先生,请到柏太太处用些茶点。”
  待他挤出教堂,已不见子成与大个子影踪。
  自新生气,舞会第一守则:同什麼人来,便同什麼人走,子成连这点都不懂,岂有此理!
  可是,自新叹一口气,这并不是舞会,这是一个丧礼,子成所尊重的人离世,她心绪难免有点乱。
  他只得驾车独自前往柏家。
  这时,子成坐在加路的吉普车上。
  她问他:“你到什麼地方去了?”
  “在格拉柏哥斯一听到消息连夜赶来,还来得及见最後一面,你别难过,老人没有遗憾。”
  子成抱怨:“他们到昨午才通知我。”
  “雷老临终十分平静,还清醒问我漂亮女友在什麼地方。”
  那是指谁?
  “他指你,子成。”
  子成靠在加路背上。
  “你也赶来了。”
  “我根本就在本市。”
  加路叹口气,“见到你真好。”
  他把下巴压在子成头顶。
  “我买到你的书。”
  “还喜欢吗?听出版社说,仍算畅销。”
  他帮她脱下外套,走进柏家。
  
  应允求婚
  
  柏太太给他们递茶,轻轻问子成:“你的男朋友呢。”
  子成张大嘴,不妙,她急出一额汗,一见到加路,匆忙间便撇下自新,她敢情像她那可恨的父亲,她怎麼会做出这种事情来。
  子成羞愧得双目通红。
  老太太握住子成双手,“三兄妹,只剩我一人在此。”
  她把一只木盒交到加路手上。
  加路轻轻打开,盒里排列放著雷英伟的勋章。
  老太太说:“都送给你了。”
  加路揣在怀中,没有言语。
  这时,杨自新走进来,子成迎上去,站他身边。
  她说:“我有点不舒服,请送我回去。”
  自新点点头,他心想:一定要好好处理这件事,切莫小事化大。
  他不著边际地说:“二次大战英雄去一个少一个,叫人难过。”
  子成默默跟在他身後离去。
  回到自己家,子成沐浴更衣,坐在露台上发呆。
  自新走到她身边,给她一杯长岛冰茶。
  子成忽然说:“自新,我们结婚吧。”
  自新一怔,“结婚是大事。”
  “时间正确,我正值适婚年龄,地点也对,我俩简单注册,请庄牧师主婚,柏太证婚。”
  自新却问:“人呢,人对吗?”
  “自新,你性格稳定,身体健康,最适合做伴侣。”
  “你还可以有很多选择。”
  “喂,你这是拒绝我吗?”
  “不不,我应允你求婚,记住,将来子孙问起,是你向我求婚,不是我求的。”
  “谁求谁真的如此重要?”
  “对我来说绝对需要抓紧。”
  子成抱紧他,只听得自新说:“再紧点。”
  他们出去看订婚指环。
  子成对珠宝店服务员说:“最小的钻石。”
  店员以为她开玩笑,取出数只相当可观的钻石指环。
  自新顺手挑了一枚,“就是它吧,我未婚妻手指五号,恐怕要改小一点。”读心理学的他对一切观察入微了如指掌,可是都放在心中。
  店员请子成试戴。
  子成指著另一只极细宝石的永恒指环。
  自新立刻说:“就这一对吧。”
  这时,子成的手提电话响起,她走到一角去听,原来是加路:“我放了一册签名书在柏太太处,请你有空去取,再次见到你感觉微妙,子成,我没有忘记你。”
  子成不出声,她在心中叹气。
  加路问:“你在什麼地方?”
  三十七
  “我与未婚夫正在挑选指环。”
  加路意外:“啊,我已错失良机。”
  “那边也有人在等你回去,别叫她失望。”
  “我明白,祝你幸福,希望你已得到你真正想要的。”
  “谢谢你。”
  电话挂断,子成吸一口气,回到柜台,“我只要这只。”
  店员十分有礼,“这位小姐品味真好,确是最佳选择。”
  
  恍然隔世
  
  自新问:“为什麼不挑贵一点的?”
  子成答:“适可而止,家母有许多宝石,有些活像七彩水果糖,可是,并不使她特别快乐。”
  “快乐发自内心,诗人缓斯和夫咏水仙花中就充满这种欢愉。”
  子成微笑,“我也猜想一个心理医生会那样说。”
  “寂寞的诗人在湖边游汤,忽然看到一大片美丽蛋黄色水仙花,他刹时感到恩典,上天待他不薄,从此之後,每当他看到水仙花,就感恩振作。”
  “他是一个谦郫纯真的好人。”
  “你可去过英国甘伯伦湖区?”
  “我时时想走一趟。”
  自新说:“我们明春去该处游玩,看那漫山遍野的水仙花,你会发觉,叫诗人感动,自然有原因。”
  子成微笑不语,虽然在笑,嘴角却有点下垂。
  自新在首饰店外说:“车子归你,我用地下铁往系主任处讨论新学期课程,约六时许回家,请等我晚饭,我做拉面给你吃。”
  已经像结了婚,子成心中踏实,可是……..子成摇摇头,不再去想它。
  车子驶入横街,子成抄近路上桥回家,引擎忽然发出轧轧声像是病人咳嗽,自新的老爷车终於发病,子成想:真失策,应一早叫MB厂送新车来。
  引擎喘两声静止,它寿终正寝。
  子成落车,对环境十分警惕。
  她探头一看,发觉车子竟然就停在一片修车行之前,子成连忙打开车门求救。
  “喂,有人吗?”
  车边有人应,“请等等,”那人躲在车底,正在修理车架。
  子成极少来这一带工厂货仓区,她立即打电话给熟悉车行经纪:“是,我在咸美顿三七八号海鸥车房门口,请你派人来接我,你亲自来,十分钟後到?太好了,我知道,早该购新车,耽会见。”
  她收好电话,就在这时,有人在她身後说:“七十三元车资,我送你过桥回家。”
  子成一呆,转过身来,脱口问:“为什麼不多不少七十三元?”
  只见车底下技工已经钻出站在她面前。
  子成呆住,看著他,不相信眼睛,她闭上双目,又张开,他仍然站在那里,撑著腰,只穿汗衫短裤,浑身油污,笑说:“你没看错,正是我。”
  子成恍然隔世,她强笑:“大品,是你回来了。”
  可不正是曾大品,他一点没变,伸出手,“可爱的子成,多巧,你车子竟在此抛锚。”
  子成握紧他双手。
  “进来坐,喝杯啤酒。”
  “大品,你怎麼回来了,太太呢,好吗?”
  “你怎知我已婚?”大品诧异。
  子成笑,“我有我眼线。”
  “我即将做父亲,故此回来探亲,想筹点本钱扩建家居迎接小生命,这是我表叔的车行,我在帮忙。”
  这两年的委屈忽然攻心,子成泪盈於睫。
  
  一点没变
  
  “子成,你与我记忆中形象一模一样,一点也没有变。”
  子成手中握著啤酒罐,喝了一口,强忍著酸泪,“快乐吗?”
  “我很好,你呢,子成?”
  “我也不错,大品,为什麼是七十三元车资?”
  “那时我送你回家,再回转,车资便是七十三元。”
  “那麼贵?我竟不知,对不起。”
  “与你约会是我最开心的日子,相信做人父亲也是。”
  “大品,你很幸运。”
  “我应与你联络,但又怕应先生太太不高兴。”
  “电话仍然是那个号码,随时与我接头,我已成年,而家父母亦已离异。”
  大品感喟:“那麼多变迁。”
  这时,一辆簇新MB跑车驶进横街,响号。
  大品一看,“接你的人来了。”
  “那是车行经纪,大品,有一件事想问你。”
  “你尽管说。”
  “你军中的朋友范朋_____”
  “谁,叫什麼?”
  “范朋,通讯员。”
  大品想一想,“军中好几个朋友今日尚有往来,约了打猎钓鱼,可是,没有范朋这个人。”
  “他坐轮椅,双腿不便,驻通讯室。”
  大品拍一下手掌,“好像是有这个人,他怎麼了?”
  子成发呆,“你俩不是好友?”
  “我想不,他怎麼说?我只托他传真过一次。”
  子成呆呆看著大品,原来如此。
  车行经纪下车走近,“应小姐,车子我给你开来了,就是它好不好,你喜欢的银灰色双座位,改天同你办手续。”
  大品识趣地说:“你有事先走吧。”
  子成恢复自然,“呵,好,我们再联络。”
  她上车,把簇新跑车开走。
  大品对车行的人说:“如果我没猜错,她已买下新车。”
  经纪笑,“你猜得没错,应小姐一向最爽快。”
  曾大品喃喃说:“真是一点都没变。”
  经纪打电话叫计程车回车行,做成一单生意,欢天喜地离去。
  
  三十八
  大品钻回车底,用焊锡火花四射修理车架,忽觉脸颊凉快,以为是滴水,伸手一抹,发觉是泪水,咦男人老狗,怎麼会流泪,一定是火花耀眼刺激眼珠之故。
  他坐著发呆,过了这些日子,他心仍然隐隐发闷。
  
  刹那深情
  
  也许应先生做法完全正确,找到他,诚恳地邀请他到附近酒馆喝一杯,同他坦诚地说:“小女子成除出吃喝睡什麼都不会,二十岁的人看牙医还要妈妈陪同,连开水都没烧过,煎蛋险酿成火灾,她无脑袋,思想稚嫩如七岁孩儿,曾先生,你要一个这样的伴侣吗,她以为金钱长树上,摘下花便可,而且,凡事不得提这个钱字,否则同她父亲一样,是个铜臭俗人。
  大品即时明白了。
  “曾先生,我应某人冒犯你了,请让她好好读书,希望有一日她会成熟,届时再说吧。“
  刚才见她一惯阔绰气燄,看样子一成不变。
  大品微微笑,这麼看来,他彼时从军的决定也完全正确。
  大家都做到了,但是,为什麼心里都不好过?
  刚才,她问起谁?范朋是军营通讯员,子成又怎麼知道有这个人?
  这时,他的表兄弟回来了,嘻嘻哈哈,带著身段丰硕衣著暴露的年轻女友,大家一起喝啤酒,建议驾车兜风,大品的心情渐渐宽畅。
  至於子成,她匆匆把车开走,别有原因。
  若说大品一点也没有变,那麼,变的是她。
  父亲不允许他俩继续来往,的确是有原因。
  大品身段仍然同以前一般扎壮,可是他照样不修边幅,头发很久没有修洗,黏成一搭搭,一身油污,线衫破烂,双手全是小伤疤,指甲镶著黑边。
  当然,他钻在车底开工,不可能整洁,但是,她是怎麼认识他的?
  一日,同学车子抛锚,急召拖车公司,人来了,讨价七十三元;这便是数目字的来由,就这样,他问她要电话号码,他们开始约会。
  他身上有汽油及宿汗气息,他警告子成:“这些臭味也许永远不能洗净。”他开得一手好车,带她到弯里弯山里山飞驰,有时用一部哈利机车,她抱紧他腰身,面孔贴在他背脊。
  不到一个月,某位伯母在一个油站看到他俩。
  他们在街上拥抱,他亲吻她额角,伯母并不觉猥琐,不过,那是她熟悉的女孩,自幼稚园看大,她踌躇良久,终於做了一件华裔伯母阿姨们都会认同的事,她向应太太打了小报告。
  一星期後,应钜容赶来见女儿,做他份内的事。
  他给子成看一张彩色照片,漂亮得像时装杂志内页,根本不似私家侦探拍摄:大太阳底下,应子成与曾大品站在大学钟楼底下,他深深凝视她,吻她的脸,两个人的影子长长拖映在红砖地上。
  如此刹那深情叫人心悸,快,趁年轻及时热恋,因为季节很快过去,悔之不及,确然,之後,应子成再也没有那样拥抱过另外一个人。
  跑车飞驰返家。
  自新自厨房出来迎她,一看到簇新车子,不禁问她:“发生什麼事,旧车呢?”
  子成把事情说一遍。
  自新不禁有点生气,“你就那样把旧车撇在道旁?”
  子成这才觉得歉意,“对不起。”
  自新立刻去联络车行拖车。
  与父亲正面冲突後,子成打算邀大品私奔,大不了他一辈子在加油站工作,她余生在快餐店煎汉堡。
  可是大品已经从军,出发到中东。
  
  选对了人
  
  子成到最近才愿意和父亲对话,可是,苏银又从中介入,子成失去所有她爱的人。
  半晌,自新捧著他做的拉面出来,“来,批评指教。”
  “旧车怎样?”
  “没事,已进车行修理,起码还可以用三年,是我不好,不该丢下你。”
  “你别见怪,全是我粗心。”
  两人相敬如宾,十分文明。
  子成想到那张照片,不由得妒忌年幼无忌无知的自己,像从来不曾爱过那样热烈,像永远不会再爱那般迫切,每个人都该如此热恋一次。
  她垂头落泪。
  自新问她:“怎麼了?”
  子成抬起头,“你同我家长讲了没有?”
  “应伯母下星期一来看我们。”
  子成嘀咕:“这些长辈,七日不乘飞机就怕失礼世人,非找个芝麻绿豆理由走一趟不可。”
  自新只是笑。
  他斯文儒雅,敬人又自重,涵养功夫一流,最重要的是,他认识她,她不必作假,她的事,他都知道,还不清楚的,也猜得到。
  自新雪白衬衫还著洗衣粉香气,长裤熨得笔挺,他懂得照顾生活。
  “来,去看看我的宿舍,旧是旧一点,可是气质搭够。”
  他把她带到一座维多利亚建筑三层房子,拉她步行上三楼,“你有这个运动永远不用节食。”看见古色古香雕花大门,子成就高兴,推门进去,只见有历史的木地板上斑痕累累,窗台、墙角,都镶裙边,他俩像走进二十世纪初期,子成骇笑,“天呀,还用水汀。”
  她喜欢得不得了,这时,刚好一群鸽子在窗外飞过,不知谁家的玳瑁猫,自防火梯爬下蹲在窗台偷窥新邻居。
  “喜欢的话可以马上搬进住。”
  “我自己的房子呢。”
  “充作度假屋,周末用,星期一到五,住宿舍方便我工作你上课,你说如何。”
  他都安排好了,不用她操心。
  子成可以继续做她的三不管。
  她连转系的事都渐渐打消,还有一年毕业,届时还清债项,海阔天空。
  自新当晚这样同应伯母说:“是,子成比起同龄女子,的确没她们老练,但是,想她长大,您必须允许她长大。”
  伯母立刻知道女儿这次选对了人。
  第二天中午,子成与母亲说话:“我替你准备客房。”
  母亲答:“我不与你们住,我当然住酒店,一早已定妥。”
  讲师声音虽然愉快,但并没有太多诚意,当然,这不过是他的工作,班上还有好几时名学生需要兼顾,不过,一个也不能少,否则,人头会问他:为何贵子弟全做了逃兵?饭碗不保。
  这一该,子成分外想念诚恳自新,她赶回家去,自新却不在,电话响起,原来母亲大人驾到。
  “别忙,四时正我们在酒店楼下吃英式茶点。”
  
  幸运女子
  
  原来老妈带著新助手,苏银走了,轮到新人顶上。
  子成觉得诧异,因为助手仍称她为应太太,她并没恢复本名,为什麼?
  “中年女子用应太太比较叫人放心,因为背後有个男人,不怕不正经。”
  子成惋惜,“那你找不到男伴了。”
  子成听见母亲叹一声气,“我还到何处去找男伴?”
  “人生充满意外际遇。”
  “我的要求比较高,像父亲那样年纪,我会嫌他老。”
  子成吃惊,张大嘴巴,什麼,她嫌他老,不是他嫌她憔悴?
  “若是老伴,当然不会厌憎:他如走路蹒跚,言语唠叨、视听衰退......庆当更加疼惜,这是亲人责任,可是,我此刻是找新伴侣,实在不想同花甲老翁约会。”
  子成试探说:“那麼,我介绍年轻人给你。”
  “那更加可笑,我过不了自己那一关。”
  子成说:“一个人至要紧自得其乐。”
  “我工作得很起劲,说真,还得多谢苏银,由她带我做生意,我发觉英式下午茶大有可为,接著,我会到伦敦走一趟,看清楚这习俗。”
  这时,年轻助手兴致勃勃说:“茶具十分重要。”
  “我们到古董市场去找一些维多利亚时代水晶座灯、银制茶具、以及各种瓷器,配搭一下,引客人入胜。”
  助手又说:“如果可能,找一些古董家具。”
  “装一个货柜,运到东方。”
  她们像是注射了兴奋剂,谈个不停。
  子成知道母亲其实已经找到男伴,这个男友,她对他好,他一定回报,他不会辜负她,只要她用心用力,他不会叫她失望,他的名字叫工作。
  一抬头,只见自新来了,她给他留言,他立刻赶到。
  子成发觉母亲的女助手忽然停止说话,凝视自新,脸上露出复杂情绪:艳羡、意外、妨忌,接著,收敛目光。
  她在想什麼?
  可是在想:我也是一个标致聪敏的年轻女子,可是,我却从未遇到如此优秀男生?
  子成警惕,呵,真要小心看牢身边这个人,真要知道应子成是个幸运女子。
  这时母亲自手袋里取出一双红封包,“自新,子成,这是给你们的小小礼物。”
  自新连忙说:“妈妈,我们自己还有一点节蓄。”
  应太太答:“听到这话我就放心。”
  子成却接过红包,放进口袋。
  自新看她一眼。
  她微笑:“What?”
  自新说:“这是你最後一次勒榨娘家。”
  子成笑答:“说明是娘家,永久供应。”
  女助手又投来羡慕眼光。
  子成觉得幸福不宜招摇,以免招致他人不安。
  
  永志在心
  
  她对母亲说:“祝你大展鸿图,有空来看我们。”
  “我会时时穿梭两地。”
  自新感喟:“这十年用载,新移民真的成为太平洋东西两岸的桥梁。”
  他俩郑重向母亲道别。
  他们走了,女助手忍不住说:“世上原来真有幸福恋人。”
  应太太笑笑,“你看人好,人看你好,看上去都很好,还想怎样?”
  女助手意外:“啊?”
  “这个世纪的婚礼,我想已无可能是一辈子的事,不过,也不能因噎废食,年轻人总还得结婚。”
  助手说:“请记得给我帖子,我想见识场面。”
  “他们决定不举行任何仪式,即不请客不穿白纱不上教堂,只会注册签字。”
  好不意外,助手满以为娇纵的应子成会得在盛大婚礼戴上钻冠。
  “他们有他们想法。”
  这时,助手心情略为平复。
  那天晚上,约莫半夜时分,子成惊醒,看到房外有灯光,以为自新没睡好,起来听音乐。
  她下床出寝室去陪自新说话,可是,房门外并不是她的家,而是一座军营。
  子成吃惊,回头,寝室门已经不见,她知道是个梦,只得任其发展。
  背後有人叫她,她转过头,看到范朋坐在轮椅上,他一脸亲切笑容,轻轻说:“我来祝贺你。”他的声音,同子成想像中一模一样动听。
  子成在不远处站著,忍不住落下泪来。
  范朋问:“你看到我的战地书了?”
  子成点头:“我永志在心。”
  “一个人独自在战场上,又不良於行,情况特殊,感触良多,如果令你情绪不安,恳请原谅。”
  子成问:“范朋,你好吗?”
  “我平安喜乐。”
  子成轻轻说:“那我就安心了。”
  这时,忽然有人推她,子成不舍得离开,“让我再多讲几句。”
  可是那股力道不肯让她留在军营,使劲地推她出外。
  子成哎呀一声惊醒。
  自新扶起她,“子成,你怎麼了?”
  原来子成自床上跌到地下,肩膀疼痛。
  “似小孩一样,居然摔下床来。”
  “是,真羞愧。”
  “没有摔痛吗。”
  子成抱怨,”你去了哪里?”
  “我在书房备课。”
  “别再离开我。”
  “永不,我们这些出过战场又回家的人,特别珍惜身边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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