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之夏踏着砖缝中冒出小草的台阶走到门口。那是校园偏僻一隅的一座老砖房。夏天快到了,外面的墙壁上爬满绿色的藤蔓。
正是夕阳落下的时候。金黄的温暖光色透过古老的雕花窗棂照射在那个小小的有着光洁木制地板的舞台上,而下面的观众席沉浸在阴影里。如此强烈的光线对比,可以清晰的看到空气里的浮尘飞扬。
舞台上坐着的四个人是之夏最好的朋友,丛恕抱着把吉它正在那里咧着嘴笑。辛唯十分淑女的把长裙铺开。陆桥盘膝坐着好像在想什么心事。周宛身子朝前倾着听着别人说话。
还有两个陌生人。一个托着下巴坐在角落的台阶上,身影小而纤弱。另一个靠坐在观众席的第一排,上半身看不清楚,可是长长的腿伸出去搭在前面的栏杆上,造型如线条流畅的弓背。
很久以后陈之夏站在被告席上,脑海里突然回想起这一幕,宛如看一副色彩柔和的油画。画上的所有人都曾经那样深的影响过她的一生最后又不知所踪。而那一刻,他们静止而安详地各在其位,仿佛永远不会老去。
“之夏,你来了。”
画面骤然热闹地活动起来。
是丛恕第一个冲她打招呼,顺手在弦上一拨,悦耳的琴声铮的回响在舞台上。坐在观众席的那个人转过头打量她,虽然瞧不太清楚,但凭着感觉,她知道他礼貌地冲她点了点头,所以也颔首致意。剧团团长陆桥回过神,对她说:“来,之夏,介绍一下,这是校学生会副主席,分管文艺部的简行一同学。”
之夏心里诧异,跟辛唯和周宛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的剧团非常小,只有十个人,学校里又已经有一个很风光的话剧社,通常情况下很少被人注意,更别提校学生会的高级干部会亲自过来了。
陆桥站起来拍了拍身上:“这位陈之夏,是我们剧团的编剧,美工,还有财政主管。”因为剧团小,每个人都身兼数职。
简行一笑了,也站了起来,友好地伸手跟之夏相握。
她这才看清楚他的样子:目如寒星,眉毛浓且直,人并不见得多么英俊,却十分挺拔醒目。行为礼貌大方,气质却甚是冷冽。
“我来,就是为了谈谈关于你们剧团的经费的。”简行一解释。
学生会曾经几次提出让沙鸥剧团并到话剧社去以便更好的调配资源,可是陆桥总是不肯。简行一只能亲自出马说服他们。
“你们跟话剧社有什么不同呢?”简行一问剧团骨干。
周宛笑嘻嘻地说:“我们还唱歌,还跳舞,我们实验各种方式的表演,不仅仅局限于话剧。”
“所以我们才叫剧团。”丛恕在一边补充。
简行一笑笑,不以为然地说:“在话剧社也可以做到这些。学生社团并不是那么死板的。据我所知,话剧社也做过很多类似的尝试。”
陆桥声音低沉地回应:“话剧社是学校重点培养的社团,自然要反映当代大学生的主流风貌。”他故意把主流两个字咬得很重。
做为理科生,简行一对于这些细微的区别并不关心。他只是说:“你们想走小众路线没有问题,完全可以到话剧社里去作为他们的一个分支。我跟他们谈过了,他们很乐意做改革,给你们提供必要的人力物力资源。”
陆桥挑眉,眼神中颇为揶揄,好像在问:“我们学校的学生会并到隔壁那所知名大学去,你乐不乐意,主席同学?”
丛恕走上前吊儿郎当地把手搭在陆桥肩膀上。这个几次被话剧社邀请过的大男生,笑容具有绝对的感染力。他晶亮的眼睛盯着简行一:“不是常说什么百花齐放吗?文艺部里也应该有些竞争机制吧。”
简行一皱眉:“学校不是市场。”
丛恕说:“你真像我高中时候的班主任,巴不得把所有人都变成循规蹈矩的样子。”他伸个懒腰打个呵欠,“大学生活多么无聊啊。”
简行一看着他。丛恕就是有这个本事,无论多么挑衅无礼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都不会太让人生气。
谈判失败,简行一没有固执己见,只是冷淡地扔了一句话给他们:“做好经费计划报上来,能分配到多少我不能保证。”
丛恕摸着下巴看着他的背影:“没有我想的那么难说话啊。”
陆桥瞟他一眼:“话剧社社长打算秋天的时候竞争学生会主席一职。简行一也要参加竞选。”
几个人贼兮兮地对视,故意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长长的哦了一声。
坐在台阶上那个人站了起来,原来是个年纪很小的女孩,相貌十分出色。丛恕招手,她走到他身边,他摸摸她的头发,对之夏介绍:“这是我堂妹,丛容。”
之夏对她笑,问:“你多大了?”
丛容有些害臊,声音小小地回答:“高二。”
丛恕说:“她就在旁边的附中上学,听我说过几次剧团,想过来跟我们玩。”他指着这几个人对丛容道,“你想玩什么,找他们好了。”
“想演戏找辛唯,女一号,也负责美工,配乐。”辛唯笑笑。
“周宛,女二号和公关组组长。”
周宛翻个白眼:“就我一个人负责公关好不好。”
丛恕只是笑,又指着之夏说,“陈之夏,刚才陆桥介绍过的。”
最后介绍陆桥:“我们的团长,也是一号编剧。”
丛容好奇地问:“那你做什么呢?”
丛恕哈哈大笑:“我是死跑龙套的。”
丛容当然不信,小声的咕咕笑起来。
三个女生带丛容去吃冰。丛容才知道,那个头发很短长得有点男孩子气的周宛已经大三了,是剧团的老成员,跟陆桥交情最好。斯文漂亮的辛唯大二。而陈之夏最小,大一而已,所以她虽然看上去有点神秘且对什么事都满不在乎,却还是会不时流露出一股稚气。
之夏他们也很好奇丛容:“功课不紧吗?还来跟我们混,今年就升高三了吧?”丛容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功课还行。”之夏他们多方打听,才知道丛容跟丛恕一样,从小是神童,过目不忘,念书对她来说根本不是难事。
之夏很快就把经费计划做好了。本来说好要跟陆桥一起拿到学生会去。可是陆桥临时被班主任叫去,她只好一个人过去。
“找谁?”学生会值班的同学正在用电脑打游戏,头也没抬地问。
“简行一。”
“哦,他出去了。你要交东西,就进去放在他的桌子上好了。”
之夏走进去,简行一的桌子跟一般男孩的不同,丝毫不显凌乱。她把那份计划表用一个笔筒压好,却看见一封厚厚的信在笔筒后。上面写的收信人是简行一,寄信人处骄傲自豪的写着“父 简言 母 郑娴”。
之夏看着这封信,忍不住伸手过去摸着那厚实的牛皮信封,身后有人咳嗽一声,她手一颤,转过头去。
简行一正站在门口有些吃惊地看着她。她明显被吓到了,表情却很是平静,还能镇定自若地顺手把放歪的信重新放好。
“你好。”他说。
“你好。”她微笑,然后又补充,“我来送经费计划书。”
“哦。”他走过去低头看了一眼,她的字不像她的人,写得很刚劲有力。他再抬起头,她竟然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他下意识地走到窗口,初夏的热浪迎面扑来,道上的自行车铃声欢快的响起,树荫下白色的裙子一闪而过。
社团活动经费批下来,不多不少,刚好够计划书上的数目。陆桥很满意,他力排众议让才大一的之夏管财务,就是看准了她的细致耐心。随后他对团员宣布,脑海里已经有了个构思,需要大家恢复唱歌跳舞的排练。
这十个人彼此心照不宣,秋天那个学期才会有各种演出的机会,说什么吊嗓子练身段都是哄哄外人的。大家不过是要找个借口聚在一起胡闹罢了。
学校里这栋楼是旧校区的小礼堂,若干年后扩建,这里早就废弃不用,就被陆桥他们捡了个便宜,当作活动中心。
下午时候人们陆续到了。木制地板踩着有嘎吱嘎吱的声响,他们走得更起劲。吼歌的,在舞台中央假模假式编舞的,小小一个礼堂顿时被各种声音给充斥了。而通常这时陆桥都是斜靠在一边不说话。作为整个剧团的灵魂人物,他习惯于以沉默的姿态出现,享受冷眼旁观的乐趣。
之夏走到礼堂门口,听着里面的欢声笑语,犹豫了片刻,又转身走下台阶。迎面遇到丛恕,他刚游泳回来,头发还湿漉漉的,嘴里吹着口哨,一见之夏就喊:“怎么不进去?”
之夏笑了笑:“肚子有点饿了,想去找点东西吃。”
丛恕马上说:“那正好,我也饿了,一起去吧。”
天还没有完全黑,半枚白色的月亮挂在头顶。他们默不作声的在小路上走了一会,脱离了那个大集体单独相对,竟然有点找不到话题。
前面的草丛微微一动,之夏瞧得真切,大惊之下后退一步,一把抓住丛恕的胳膊。丛恕被她掐得生疼,嘶了口气,听见她低声说:“有蛇。”
丛恕哈地一笑,上前去顺着草丛看,一面回头道:“我从小就在这里长大,见过好多次蛇了,放心,一般都没毒。”
“那你在那里做什么?”
“想看看能不能抓一条回家炖汤。”
之夏一阵反胃。丛恕抬头招呼她:“过来吧,跑了。”又走了一会他偷觑她的脸色,恍然大悟:“你刚才吓坏了?”
之夏瞪他一眼。他咧嘴笑了笑:“那你不错啊,居然没尖叫。”
之夏微微一笑,问:“原来你是教职工子女?”
“你不知道?我爸妈是化学系的教授。”
“书香门第,失敬失敬。”
聊着聊着话题就多了起来。他们到学校的小餐厅,各自点了一盘炒面继续聊天。
之夏问丛恕:“你怎么会想到加入沙鸥的?”
“我无聊找社团,踱来踱去,看见陆桥叼根烟戴个墨镜站在那里招新,很痞的样子,就决定加入了。你呢?”
之夏憋着笑说:“我跟你一样啊。反正得找个社团加入,一眼就看到陆桥,所以就报名了。说实话,我没什么文艺特长,也没有兴趣爱好,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要我。”
丛恕咳嗽一声:“我们一直想找人管账来着。”
之夏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剧团里每个人都很懒,除了闹哄哄的排戏。她好奇地问丛恕:“听说话剧团邀请过你好几次,你怎么不去?”
丛恕耸耸肩,压低了声音:“其实我顶讨厌抛头露面。我就喜欢跟沙鸥这帮人混。”
之夏慢慢地开始了解,这个各方面得天独厚的男孩,可以纯粹把好玩当作毕生的追求。
原来上了大学,果然可以见到这么多形形色色的不同的人。小叔叔并没有骗她。
回去的路上他们一人手里拿一个冰激凌。丛恕送她到楼下,开始翻兜,居然真的给他掏出两张纸巾来,塞到她手里:“擦擦嘴,别叫你们屋的人笑话了。”
之夏哦了一声,不好意思的拿纸巾在脸上蹭,丛恕见她怎么也没弄对地方,忍不住伸手过去帮她擦了。
之夏缓缓的抬起头,一点羞涩的意思都没有。蓝幽幽的天空里是一轮明月,丛恕看进她的眼睛里,觉得那里深不可测,水波荡漾。他的心一慌,别过头去。
之夏轻轻笑起来:“我走啦。拜拜。”
丛恕看着她步子轻快地上楼,下意识地摸了摸胳膊上刚才被她抓过的地方。月光很亮,他一眼就看见两个小小的半月形印子,忙用手掌去擦。可是又怎么擦得掉?
“丛恕。”有个人在后面唤他。他转过头去,看见之夏他们系的一个年轻老师林婕一脸促狭地看着他,“你也开始到女生楼下等人了?”
丛恕尴尬地咳嗽一声,仓皇离去。楼上楼梯转角处窗口站着一个少女,见到他吃憋,嘴角不自禁地上扬。
等他走了,之夏回屋取书包。九点多对她还是太早了,寝室里有人,她怕吵,所以装模作样地要去上自习。
她挎着书包慢腾腾地到处走,来到学校的体育场,坐在最上面的看台上。下面很多人在跑步。她百无聊赖地瞧了一会,突然认出一个人来。
简行一的身影完全可以称得上矫健。他腿长,跑起来飒飒生风。之夏向前倾了倾身体,他恰好经过主席台,似乎有心灵感应一样望过来。隔那么远,其实看不见主席台上的人,可之夏还是吓了一跳,忙往后缩到阴影里。
这个人的一双眼睛,简直跟他的年龄不相称,寒如刀锋,锐芒逼人。
之夏靠在后面的墙上想了一会心事。突然听见脚步声。她抬起头,看见简行一正跨过栏杆走向自己,不由一阵口干舌燥。
简行一走到她面前,低头看着她,神色里有深思的表情。
之夏老实不客气地瞪回去。他开口诘问:“我的笔呢?”
“什么笔?”
“我父亲送给我的一支钢笔,上面刻着字的。你见过,在学生会我的办公桌上。”
之夏脑子轰的一声,她站起来,借着台阶的优势跟他眼睛平齐,冷冷地看回去:“你干嘛问我?”
“那天你走了之后,那支笔就不见了。我就离开了一会,没有别的人进去过。”
之夏被他那种轻蔑的刁难口吻给激怒了,她把书包扔过去:“那你找找。”她砸的力道大,书包又沉,简行一后退一步才接稳。
她又挺直了腰,仰着下巴。
简行一没法不注意到她发育得很好,曲线玲珑,眼光略略转开。
她带着睥睨的神情俯视他,一字一顿地说:“要不要搜身?我没有意见。”
他愣在原地,随即有点磕巴地说:“算了,你喜欢就留着好了。”
之夏转了转眼珠,笑意慢慢浮现。她的整张脸好像吸进月华,莹然生光,有一层烟在她脸上微微浮动,叫人看不真切。她靠近他,用很低的声音说:“胆小鬼。”
她柔软的肌肤几乎就擦在他脸颊边。简行一平静地把她的书包放在台阶上,转身走下去。
之夏抱着手看着他,撇了撇嘴,又转头看向主席台的另一边。那里趴着一个人,她早就看见了,刚才他们对话那么大声,那个人想必也听到了。
之夏走过去,冲那人打招呼:“辛唯。”
辛唯拍拍身边:“过来坐。”又说,“简行一那样的人,追的人太多了。女生都想尽了各种办法来吸引他的注意,他大概以为你也是其中一个。”
之夏不置可否,却去看她手里的东西:“这是什么?”
“用来算命的牌。”
“你喜欢玩这个?”
“嗯,一直都很喜欢。”
“那你能不能帮我算算,简行一的笔到哪里去了?”
辛唯忍俊不禁:“我不是神棍。”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手里的纸牌,之夏看见那些图案上的人或哭或笑,在闪动着冷冷光泽的牌面上呼之欲出,没来由地打了个寒战。
“你不会冷了吧?”辛唯诧异地问。
之夏看看腕上的表,答非所问:“差不多是时候回去了,楼门要锁了。”
那一个晚上,之夏睡得很不踏实。她做了许多梦,一会梦见丛恕在楼下跑开的身影,一会梦见简行一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她觉得一阵冷一阵热,终于惊醒了,挣扎着起身给自己倒水。却不小心碰到谁放在桌上的饭盒,咣当砸在地上。
有人迷迷糊糊地探出头看了一眼,又倒回去,很不耐烦地说了一声:“真烦人。”
之夏端着水杯,窗外竹叶婆娑,桌面上明明暗暗的影子在跳动。胸部一抽一抽地疼,这种感觉特别熟悉。每次例假要来之前都会这样。她伸手按住胸口,力用得特别大,往后慢慢躺回枕上。
第二天之夏没有去上课,自然也没去剧团。到了傍晚的时候有人推开宿舍门探头进来,却是周宛和辛唯。
“怎么啦?”辛唯伸手来摸之夏的额头。之夏并不是真的多么不舒服,所以坐起来,笑着说:“想偷懒一天而已。”
周宛埋怨:“早说嘛,我们还去给你打饭来着。”
宿舍里的女孩们陆续回来了,一看到之夏的客人,都表情冷漠地拿了书包就往外走。周宛平时是个不理事的,心思全被学习,剧团和做家教占据了,此刻十分吃惊,直愣愣地就问之夏:“你们宿舍的人孤立你?”
之夏苦笑了两声,没说话。
周宛又转头看了看辛唯:“她们看你的眼神也很奇怪,你也招惹她们了?”
好脾气的辛唯有点尴尬。恰好这个时候电话响了,之夏接听,原来是她小叔叔打电话过来,说是来城东办事,可以请她吃饭。
之夏忙不迭地答应了,还说自己要带两个同学去。放下电话周宛就推辞:“我不去了,明天还有测验呢,我占了座儿去上自习。”
之夏说:“那这盒饭怎么办?”
“好办啊。我带回去放在系里的冰箱,明天热一热吃。”周宛说着就老实不客气的把饭盒塞回塑料袋里。她也知道之夏是故意那么问的:他们都清楚她家境不好一向节俭。周宛性格中有很大成分的大大咧咧,从来不推却任何好意。换个女孩可能就对之夏和辛唯的这种体贴难以接受了。
等周宛走了,之夏起来换衣服下楼。陈卓还有一个小时才能过来,她们就顺着学校的主干道慢慢地散步。
辛唯说:“你跟你们宿舍的人是怎么回事儿?”
之夏想了很久,摇头道:“我不知道。开始的时候我也想所有人都能喜欢我,可是处着处着就发现,无论怎么样,要讨别人的欢心都是很难的。”
辛唯劝她:“我们这个年纪的女生,都骄傲得很,也真得很。成年人也许你可以投其所好,可是她们不行。看不惯就是看不惯,哪怕你改了那些让他们看不惯的地方,她们心里也已经牢牢记得你的坏处了。”
之夏发现,原来仅仅差了一级,辛唯的见识可跟自己完全不一样了。之夏从来都觉得自己成熟,这下也不敢夸口,而是虚心求教:“那我到底怎么了?”
辛唯看着她笑笑:“一个人特立独行,那是骨子里的,你藏都藏不住。一般人都不喜欢特立独行的人。之夏你不能否认你是个挺有想法的女孩吧?要做什么有自己的一套办法。”
之夏想到丛恕和简行一,有种被看穿的难堪。辛唯却没有继续下去,反而说:“不过我也不是一个有人缘的,所以我的劝告没有什么用。”
辛唯的处境之夏倒是明白几分原因,无非是因为她长得实在太突出,哪怕她再温婉再友好,也没有人会喜欢一个跟着出去走两圈,就有男同学来问她是谁的女生。
之夏长长地叹了口气:“辛唯你算命准吗?”
“有时候准有时候不准。”
“说了跟没说一样。”之夏笑嘻嘻地埋怨。
辛唯说:“我学习过很多很多种算命的方法。有时候我看着那一摞牌,心里特别着急。你知道吗,就好像下大雾,什么都瞧不清,在那里瞎摸,一直想,你倒是告诉我啊,到底会怎么样?”
之夏的脚步略微停了停,有那么一个瞬间她很想问问辛唯的事情,可是最后还是决定闭嘴。她们俩处得好,也是因为彼此都有分寸。之夏自己就不乐意别人问东问西。不过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对辛唯说:“那今天可巧了,我小叔叔很博学很厉害,他自己说对周易很精通,对算命也有两手。”
“真的?”辛唯高兴起来。
之夏郑重点头:“我什么时候蒙过你?”又觉得好笑,自己乐了一阵才告诉辛唯,“他以前就给自己算过他要找个什么样的人做老婆,后来找到我小婶婶,几乎分毫不差,身高,长相,家庭背景。”
“那他有没有给你算过?”
“没有。”之夏的声音低下去,好像阵雨前饱含雨水的云压在头顶。她踢着路上的小石子,过了一会才说:“我觉得,他是怕算出来不好所以才没算的。”
辛唯愣了一愣,随即像个大姐姐那样搂着之夏的肩膀,给她无声的安慰。
等陈卓到了饭店,一眼就看见自家侄女难得气质沉静地坐在那里,旁边坐了一个极漂亮的年轻女孩。陈卓对之夏历来偏心,之夏自己也争气,所以在这个小叔叔眼里,侄女跟普通女孩简直是云泥之别。要见到辛唯才知道这个世界大了去了,所谓楼外有楼,山外有山是也。
陈卓坐下来招呼点菜。辛唯本来有点局促,很快也就好了。陈卓虽然其貌不扬,却是个相当风趣博学的人,和他谈话永远都不觉得乏味。辛唯请教了几句周易,他立刻就侃侃而谈。辛唯也选修过相关课程,却觉得从来没有人能把这样一个神秘古老钻研起来十分枯燥的事情说得这么好玩。
之夏却不怎么感兴趣,听了一会就问:“小叔,你能不能给辛唯算算呢?”
陈卓笑了笑:“你们年纪轻轻的怎么喜欢这个?我的意见是,命运这个东西不要去算,知道了没好处,也没有意义。”
之夏和辛唯对视了一眼不吭气。陈卓笑着说:“一定是在心里骂怎么有这么一个糟老头子这么古板吧?”
之夏乐了,给他夹了一块鱼。她的眼睛一向会说话,陈卓叹了口气:“有时间我可以教教你们,你们自己研究去吧。这是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从那以后辛唯不再随身携带塔罗牌。剧团里的人闹的时候,她就坐在一边看书。她和陆桥一南一北,在那个喧闹中心的两端坐着。工人打扫礼堂也不勤快,偶尔有尘土扬起来。之夏好几次乍然走进去,好像看到一张灰蒙蒙的老式黑白照片,里面最安静的两个人最引人注目。
之夏忍不住问:“你不嫌吵闹吗?为什么非要来剧团看书?”辛唯靠着窗子,用手指描窗棂的图案,漫应道:“我就是喜欢跟熟悉的一大群人呆在一起,听着他们吵一吵挺好的。”
“你和陆桥真是太奇怪了。”周宛凑过来做了个总结。之夏却不出声,心有戚戚。
周宛却突然呵了一声,吓得之夏从窗台上差点摔下来。顺着周宛的目光她看过去,也不由瞪大了眼睛。简行一正走进来,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所有人都在看他,径自坐在了观众席上。
礼堂里一下安静下来。简行一清清嗓子,给了一个官方解释:“我观摩每个社团的工作,做一份年终总结交上去。”
陆桥递了眼色,沙鸥的骨干们以一种很自然的,不太引起人们注意的方式聚集在角落里。
“他到底来干嘛?帮我想个法子把他给轰出去。”陆桥拧着眉头,厌憎地朝观众席看了一眼。
丛恕不以为然地说:“来就来呗。看一会没人待见他自然就走了。”
周宛却支持陆桥:“有个人监视着我浑身都不舒服。”
简行一看了会那杂乱无章的排练,起身径自走过来问:“陆桥,你们这出戏的名字是什么?”
“罪与罚。”
“哦?”简行一觉得出乎意料。
陆桥懒得看他,说:“不是根据名著改编的,是我们自己写的。”立刻又嗤笑了一声,“想来你也没听说过原著,我跟你解释个什么劲?”
简行一虽然冷漠,但是涵养极好,从包里掏出一个笔记本,认真地看着陆桥说:“说说你的构思吧。”
陆桥愣了两秒就投降了,也没再敷衍他,跟他说了一下大致的构思,总体上来说,他的故事以未来世界为框架,通过抽象夸张变型的方式,解读了年轻人的苦闷和内心的黑暗。
简行一一直默默地听着没有发表意见。到最后他说:“你们继续排练吧。我过段时间会来跟进。期末的时候你们如果能有个雏形出来就最好。我会跟宣传部联系一下,看能不能帮你们安排一下九月的表演。”九月十月一向是学校各种活动的黄金季节,简行一这么做似乎显得对陆桥的工作很支持。
他把笔和笔记本收好,冲他们点点头:“那我走了。再见。”
丛容吃着一根冰棍目睹了整个过程。她是全场唯一一个目送简行一离开的人。周宛拍拍她的头:“小鬼,是不是觉得他很值得同情?我们可没欺负他,是他先来干扰我们的。”
丛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却不答话。丛恕在一边说:“不要小看了现在的高中生,他们班上稀奇古怪的事不少,一个个精着呢。”丛容撅了撅嘴,也没反驳,可比在场几个大学生沉得住气多了。
陆桥突然骂了一句脏话。大家吃惊地转头看着他。他一拍大腿:“简行一刚才说什么了?他说他还要来继续跟进。妈的,给我下了一好大的套。”又指着他们几个说,“你们白吃饭的?也不提个醒儿。”
一直打算袖手旁观的辛唯都忍不住噗哧乐了。
陆桥纳闷:“你们说,学生会为什么搞这么一个人负责文艺部?他全身上下哪里有一个细胞跟文艺沾边?”
几个人面面相觑。他们都过着这个学校的边缘化生活,对于外面的大事小事并不关心。最后周宛说:“把这个工作交给之夏去打听吧,我们也好心里有个底。”
之夏气不过:“为什么是我?”
陆桥点了支烟吐个烟圈慢吞吞地说:“因为你资历最浅。”
之夏回去琢磨了一番,觉得宿舍里那几个女孩肯定知道点什么。她们的关系虽然冷淡,却也没有交恶到不说话的程度。有时大家高兴了,也会在一起聊点不痛不痒的话题。之夏留了心思,发现简行一这个名字出现的频率可不低。
她装作好奇地问:“我认识这个人,他管我们社团。他很特别吗?”这种肉麻的小女生腔调,让她自己都起了鸡皮疙瘩。
果然女孩子们来了兴致,开始大谈简行一和学生会里的几个所谓知名人士。之夏总结整理了一下,得出一个大致的结论:当年学生会竞选,简行一凭着演讲横空出世。他不像其它几个候选人那样参加过各种活动,在各院系甚至学校里担任过职务,所以可以说一点根基和背景都没有。要不是演讲表现出其它候选人不太具备的沉稳踏实以及其外表优势吸引了大多数女性投票者,他压根没有机会成功。其实以前进学生会主席团的理科生就一直很少,他这样的就更少了。主席团分配工作,其他三个主席本来各自不服,却在那个时候空前团结,最后把学生会里最没优势的文艺部和后勤部扔给了简行一。后勤部里唯一的闪光点勤工俭学中心也被单独分了出来交给了正主席直接管理。
简行一是个很骄傲的人,从来没有对这样的安排表示任何不满,也不见他跟那些主管学生工作的老师套近乎。所以在女孩们的嘴里,他俨然有悲剧英雄的形象。之夏觉得十分可笑,私心里想这也不过是另一种手段罢了,这一招叫做坐山观虎斗。老师们就那么几个,做学生工作这么多年,什么人没见过?那几个人各使心计,最后不过是落得个被平衡制约的下场。她却没说出来,原因不外有二,一来说了这群姑娘也不会相信,反而会对她更加不满,二来她没有义务去教育任何天真的人,她们不再天真,对她可不是件好事。
简行一后来一周来一次。那天正好之夏在台上唱歌,他们把流行歌曲和古典音乐都配上自己的词来唱,也算是一种突破。可惜之夏生来没有任何歌唱细胞,唱出来干瘪瘪的,还偶尔跑调。陆桥在下面捏着根烟直皱眉。
之夏瞥到简行一,也不扭捏慌张。而是在舞台边缘坐下来,喝着软罐饮料问陆桥:“有没有可能把我这个配角删掉?”
陆桥说:“我们就这么几个人,大家都得上。你看周宛他们几个,还演好几个角色呢,换场实在是调配不开。你就努力努力吧。”
之夏的小腿非常漂亮,光洁修长。她那天穿了最心爱的凉鞋,鞋头侧有朵淡红色的花,在斜射进来的金色光线里一晃一晃的。坐在观众席正中的简行一平静地看着前方许久,目光上移,和她的视线对上。
她眉梢挑起,那小小的挑衅和沾沾自喜终于流露出十八岁少女的稚气。简行一嘴角挂起不易察觉的微笑。
之夏排练完坐到角落里。简行一在 她的右侧很远处。她觉得整个右手臂都热烘烘的,就干脆趴在前排椅背上揣测。他完全可以任他们自生自灭,却又为什么要来插一脚?他不会那么没头脑,沙鸥这次的剧目肯定不会得到学校的认可。他要是想以这个来搏出位简直太愚蠢了。
可是他如果是为了别的目的来的,也太不像他了。何况他一言既出答应了剧团要支持,将来反悔未免有失身份。
越想越觉得整个事情很有意思。简行一走了以后,她把自己得到的各种消息汇报给陆桥他们听,却没提自己的分析和推论。果然他们都不甚感兴趣,只说外面的世界很无聊。
之夏暗自松口气,这是她一个人的秘密游戏。
第一次完整排练的那天,丛恕带着丛容来学校,他自己有事,就让丛容跟着之夏。之夏没课,一个人也觉得无聊,带着丛容去吃了甜品,顺道去找辛唯。
辛唯正在水房里洗衣服,之夏和丛容也不介意,就站在旁边看着一边聊天。因为有丛容在,他们的话题都集中在新剧排演上。
之夏遗憾:“你要是能来演出就好了。我被烦死了,上一幕我要演个路人甲,下一幕要演个会唱歌的机器人。什么和什么啊?”
丛容说:“多好玩儿。可惜我哥说了,看可以,加入还是不行。”
“丛恕还有点当大哥的样子嘛。”
丛容吐了吐舌头:“他就怕担责任。二伯上次知道他带我来这里,把他狠狠地骂了一通,我都怪不好意思的。”
之夏哈哈大笑,每次想到嘻嘻哈哈的丛恕吃憋,她就乐不可支。
有两个女孩走进来。水房和厕所是通的,她们也没有刻意把声音压很低。有一个忿忿地说:“她在那里指桑骂槐,简直有病。我是气不过,我要是他们宿舍的,早跟她翻脸了。”
“她又不是第一次跟宿舍里的人吵,见怪不怪咯。”
“不就是一副耳环吗?谁叫她洗了脸不收好,搁池子上。”
女孩轻哧了一声:“没听她说吗,是男朋友送的。她男朋友是学生会实践部的那个部长,左盛。”
“搞了半天,原来是臭显来着。不过左盛哪有她说的那么好?学生会最不错的还是他们的副主席。”
之夏认得那两个女孩,也跟自己一样是大一的新生,所以到高年级女生楼里说话没有避忌。
他们洗了手走了,三个人好半天没说话,只有眼神交流。还是丛容最先打破沉默,说:“大学生活也没我想的那么有意思。”
辛唯笑了起来:“没听过那句话吗,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尤其全是女生的地方,是非更多。”
丛容转了转眼珠:“那你们几个呢?”
之夏笑着说:“我们还没有朝夕相处,也没有利害冲突,就没到可以有是非的地步。也许将来会有,不能排除大家的共有特征啊。”
丛容见他们俩平静且不讳言,特别明白事理的样子,一下子起了敬意。
之夏却转过头问辛唯:“你这条裙子不是昨天才穿了一天吗?干嘛洗这么认真?不如攒着用洗衣机洗得了。”
辛唯笑笑,也不辩解,把裙子拧干,用衣架挂在走道顶上,然后招呼他们:“进来坐坐吧。”
她从衣柜里拿了条裙子:“我换一下衣服。”说着把床前的帘子拉上。她刚才关衣柜的动作特别快,之夏却已经看到了里面。
辛唯的衣柜只塞了一半。学校里给的衣柜是一格一格的,很小,所有女生都在抱怨东西没地方放。可是辛唯却是个特例。
之夏回想了一下,发现辛唯的衣服确实很少,式样也极朴素,但是因为干净,她本人又漂亮,人们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自然不会发觉她没衣服可换。之夏暗自吃了一惊,更努力地回想,大家聚餐什么的辛唯也没有推辞过。只是偶尔她在食堂遇到辛唯,会发现她只吃二两饭外加一个白菜。当时她以为辛唯是在减肥,现在看却完全不是这样。
之夏想,辛唯原来是这么一个好强的人,一点都看不出来她的窘迫。恐怕她的家境不比周宛好多少,给人的感觉却完全不一样,这个女孩真是成熟得不动声色。
辛唯换了衣服钻出来,她穿了一身蓝布裙子,头发自然垂到肩膀,显得格外的清爽。
丛容忍不住哇了一声。辛唯取了钥匙招呼他们:“走吧。”之夏站起来,不小心碰到她的手背,脱口道:“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辛唯一笑:“我一直这样啊,哪怕是夏天手也是凉的。也许是贫血的缘故。不过,今天可能是因为紧张,要正式彩排了啊。”
之夏和丛容都很意外:“你都演了这么久了还是会紧张?”
辛唯苦恼地皱眉:“会,一直都会。生怕演砸了。不怕你们笑话,我每次考试也觉得手脚冰凉。”
之夏是知道辛唯因为成绩好而拿特等奖学金的。她稍微思索了一下,就觉得这一切都不奇怪,在心里叹了口气。
那天排练效果很不错。陆桥一高兴就说:“走,去吃一顿,晚上再去找个地方划船。”
之夏没说话,辛唯则抿嘴微笑:“好啊,走吧。”又迟疑了片刻,去看周宛。
周宛满不在乎地收起书包:“你们去吧,我还得背GRE单词呢。”
陆桥瞪她一眼:“少来了,走,今天我请客。”
周宛想了想:“那也行,我们去吃兰州拉面。”
周宛的优点显而易见。她并不是个很敏感自卑的人,反而很坦然,有点没心没肺。但她也不会过分,那些能让她融入集体又不让施惠人太破费的事情她都乐意接受,如果太奢侈她一定会用这样那样的借口给搪塞过去。
晚饭后他们游荡到天黑才去划船。其实是去附近的一个公园,等人都下班了,他们驾轻就熟的翻墙而入,到租船的地方把人家的船推出来。为了防止有人乱划船,租船的办公室把浆都收了起来。可是早两年陆桥他们跟高年级师兄混,那帮人不知道从哪里弄了浆,藏在公园很隐秘的地方,每次来他们都先去那里取浆,然后再去解绳子推船。
湖挺大。分为前后两个湖,后面那个小一些,还没开发,十分荒凉,平时堵着不让游客划船。而陆桥他们摸熟了地形,钻桥洞,穿小河,愣是能到后湖去。
折腾到那里两船人都是一身的汗,衣服粘在身上很不舒服。陆桥坐在船头点了支烟,突然当头浇下冷水,烟湿漉漉的留在手里,已经不成形状了。另一条船上的那伙人恶作剧得逞,笑弯了腰,举着浆示威。
“妈的。给我上。”陆桥大骂,一把从周宛手里抢了浆划起来。
之夏见陆桥来势汹汹,心里有点打鼓。她穿了白色的裙子,要是淋了水可没法见人了。丛恕乐呵呵地等着陆桥的报复,一面回头对之夏和丛容说:“你们俩要是怕,可以躲在我后面。”
丛容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怕?第一个弯下腰去用手拍水。之夏往丛恕身后挪了挪,陆桥已经一浆拍过来,她把身子一矮,水全都泼在了丛恕身上。丛恕不甘示弱地还击,之夏在他后面可不好躲,不由自主地抓着他结实的胳膊,把身体贴得更近。
那天没有月亮,满天都是星星,银河都能瞧得清楚。水珠飞溅,晶莹剔透,好像星星泼了下来。之夏偶尔一抬头,看见丛恕嘴巴张得大大的在笑,一滴水珠顺着他挺直的鼻梁滑落。
之夏抓着他的手臂,一时忘记了闪躲,半身都被淋湿。
等闹够了,丛恕转头看看她:“你没事吧?”见她难得羞涩地侧对着自己,白色的裙子里竟能隐约看到里面似乎是粉色的花纹。他忙转过眼睛,伸手把船头藏的包找了出来。他本来在T恤外面罩了短袖衬衫,刚才嫌太热塞在了包里。他取出衬衫,也没看之夏一眼,手往前一伸:“喏,冷的话就披一披。”
之夏沉默着穿上衬衫。船已经在湖心一个小岛边上靠岸了。丛恕和另外两个男生先跳下去拉着绳子拴好,又伸手接之夏和丛容下船。
在之夏的手放在他掌心的刹那,她飞快地瞟了他一眼,长长的睫毛下波光潋滟。
这是他们常来的地方。围成一个圈开始聊天。丛恕没有带吉它,却临时想起把口琴塞在包里。他的口琴吹得极好,琴声如流水一般欢快悠长地回荡在夜风里,随着水面上一圈圈涟漪荡开。
沙鸥的成员除了之夏以外都爱唱歌,自然是一首接着一首。之夏起先跟着打打拍子,后来不知道怎么了,眼皮沉重,竟然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隐约中听到他们停止了唱歌,开始聊天。先是谈这次的剧本,后来又谈什么爱情之类的话题。
还是辛唯把她推醒。她揉着眼睛坐起来,辛唯在她耳边笑着说:“你睡得可真香,丛恕一动都不敢动。”
之夏这才知道刚才她靠的是丛恕的肩头。她转过头,丛恕正揉着发麻的胳膊冲她笑,眼底坦荡如大江映月:“之夏,你还是减减肥吧。”
之夏一拳擂了过去。
排练有了谱,之夏也开始打算着美工该怎么办了。她以前跟着小叔叔学过写字,一手毛笔写得很漂亮,画也跟着芥子园画谱学了那么几下,却不是很出色。前几次她都采取了外包的策略。反正陆桥也是个喜欢一手包的人,道具背景什么的都是他的主意,之夏只要找到合适的人实现他的意图就可以了。
之夏在宿舍里没有人缘,但是至少在高年级和外系男生中很能吃得开。她手头宽裕,经常请人吃饭。而大学生搞个设计画几笔画也就是图个乐子,所以外包策略走得蛮顺利。
有几个广告系的男孩跟她关系最好,之夏想着先跟人说好了,放假以后也许能请他们专门帮自己两天。她抱了资料到男生宿舍去找孟昭,敲敲门,正是孟昭自己来开的门,见了她明显一愣,没有露出往常那种和气的神色,只是冷冷地转身往里面走,头也不回地问:“有什么事儿吗?”
男生宿舍里一股说不清的怪味。之夏踩了一只脏袜子,忙说了声对不起,又抬头微笑:“我们又要演出了。你有没有兴趣来我们剧团做美工?我请你吃饭。”
孟昭坐在床边盯着个桌面发愣,许久才抬头看她,眼神里有种很复杂的情绪,甚至带了点轻蔑。之夏一惊,倒沉着起来,笑了笑:“如果你忙,我就不打扰了。”
“陈之夏。”孟昭叫住她,站起来走到她面前,犹豫地说,“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人?”
“朋友,好朋友。”之夏诚恳地说。
“陈之夏,我告诉你,朋友不是这么做的。你就想凭借我对你的好感支使我,没门儿。”孟昭火了,粗鲁地冲过去拉开大门,瞪着之夏。
之夏双手微微发抖,强忍着鼻头的酸意,礼貌的点了点头走出去。沿路碰上好几个男孩,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总觉得他们每个都用一种奇异的表情在看自己。
她走到阳光下,因为神不守舍差点被一辆自行车撞到。
那种遭人厌弃的感觉堵在胸口,她觉得自己就要吐了。左右又没有女生楼,只能跑到一个垃圾桶边低下身子。
垃圾桶的铁皮反射着刺眼的阳光。她感到眼角有点湿润,可是始终都只是干呕。
有人在旁边停下来看,还问:“同学,你没事吧?要不要送你去医院?”
她努力摆摆手,却又有一个人走过来,在自己后面拍了两下。她一下舒服多了,直起身子说了声谢谢,看清楚那人之后愣了一下:“简行一。”
简行一眯了一下眼睛,问:“你是不是中暑了?”
“不是。我就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她轻轻地说。
“那我送你回宿舍吧。”
之夏想了想,点头说:“麻烦你帮我拿下书。”
他本来以为她要让自己扶住,手也已经伸了出去,却没想到她只是把书放在他手里,冰凉的手背细腻柔软的滑过他的掌心,留下一道痕迹似的。
他送她到楼下,颇有几个认识他的人好奇地张望。她却没注意,只顾朝前快步走,脚下一软,差点跌倒。他立刻伸手扶住她,她抬起浓黑的睫毛看着他,脸上有种倔强坚忍的神态。他意外之后心倒反而软了,神色放缓:“你上楼小心些。”在来往经过的人看来,他俩宛如一对恋人。
之夏嗯了一声,也没说谢谢径自上楼。她躺回床上,把脸埋在枕头里。
原来有些事情是永远不会习惯的。
她当然知道孟昭对她颇有好感,也不是没有下意识地利用这点好感请人帮忙。可是她一向不肯滥用这点优势,如果是力所能及一定自己完成,如果不能就诚恳相求,并以礼回报。
她冷冷地想,原来这就是我没有利用到底的回报,下次干脆让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好了,那也算没白挨了这一顿骂。
过了两天,丛恕听说之夏没找到人做美工,特意跑到楼下扯着嗓子喊她:“下来,我帮你找人画画去。”
之夏笑了,手边有个毛绒球,本来是拴在书包上的,这下顺手抛下去,砸在他脑袋上,绒球在他头上弹了一下,被他反手捞住。她清脆地回答:“给我五分钟。”
同屋的郭云正在旁边看书,听到后抬眼问:“怎么,你平时不是都叫广告系那些人帮你画的吗?”
之夏心中一动,说:“可不是吗,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不肯帮忙了。”
一般女孩流露出弱点,都是话题打开的好时机。果然郭云见一向潇洒自如的之夏也有吃憋的时候,立刻安慰了两句,又说:“也不知道是不是那次吃饭的缘故。”
之夏对着镜子梳头,停下手来,吃惊地问:“怎么回事?”
“我们跟广告系联谊,吃过几次饭。”郭云说,又看了看之夏,见她没有问为什么没人通知她,就继续道,“上周吃饭的时候,于真说漏了嘴,唉,你也不能怪她,也别跟她说是我说的啊。”
之夏心里大怒,我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有什么可说漏嘴的?脸上却露出焦急不解的神情,忙说:“放心吧,我不会说的。”
“她就说你最近对简行一有意思,拼命跟我们打听消息,做剧团的工作也方便你多接近简行一。估计孟昭听了不高兴了。我回来还说她呢,这种事情怎么能跟外人说。”
之夏沉默了一会,叹了口气:“知道了,谢谢你。”
那天她一直做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搞得丛恕很不适应:“怎么?美工没干好就这么丧气?陆桥自己都没放在心上,你急个什么劲儿。放心吧,我这几个哥们不错,我正撺掇着找他们一个加入我们剧团,这样以后你就不用跑来跑去的了。就是不知道陆桥答应不答应,他也太挑剔了,各色!”
之夏笑了:“你不懂。”
丛恕转身把那个小绒球弹到她脑门上。
“走,吃冰激凌去。”之夏推了推他的胳膊。
自那以后之夏冷眼观察了宿舍里几天,发现他们不仅仅是对自己捕风捉影,好几个女孩也是跟别人多说了几句或者多问了几句就被当成了倒追,心里也就平衡了许多。不过她又发现,郭云最近跟于真很不对付。那天于真回来得晚忘记打水,顺手就从郭云的暖壶里倒了一点,结果郭云回来大发脾气,搞得于真也摔了脸盆。
之夏觉得叹为观止。一点点小事就可以借题发挥到这个地步。她学着他们的思路想了一会,觉得说不定郭云和于真都喜欢上了孟昭,才造成这种局面。想了想又认为不对,两个女孩都有众多追求者,孟昭哪里有这么大魅力让她们焦躁若此。
她突然想起于真和郭云都加入了学生会后勤部,一切豁然开朗。又摇头叹气,自己不过是问了简行一的情况几次就落到如此下场,早知如此,那天简行一送她回来她就该在楼下多展览些时间。
也许也不能责怪郭云和于真。人都有天然的戒备和自私,微妙得很。之夏气平了,倒想起另一层好笑来:这帮丫头心思如此千回百转,兵不血刃的手段也是一套一套的,对于简行一这样的人却盲目崇拜一味美化,真是莫名其妙。
眼看期末就要到了。她手上有几张单子要交给学生会文艺部。刚走进办公室,就觉得气氛不对。她探头看了看里屋的情形。
文艺部部长顾瑛白坐在那里听对面那个人训话,语调不高,却冷得逼人:“期末马上就到了,临时怎么找人?我上次问你你不还说人已经都齐了?”
虽然被门遮住了视线,之夏立刻知道那是谁在发飙。想想顾瑛白漂亮得楚楚可怜,挨批时也跟常人没什么区别,可见这个简行一不算是对女性抱有特别同情心的人。
之夏悄悄的退到外面站在走廊上看广告牌,里面隐隐传来啜泣声,却听见桌椅挪动的声音,而简行一叹了口气,往外走出来:“我已经跟王老师说了改时间。放心,她不会怪你,她已经骂过我了,下次你自己注意些,我也会多跟进的。”
这家伙很有点做大事的样子。之夏暗自点头,更专注地看着广告。
简行一出门看到她,不得不打招呼:“陈之夏。”
她转过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和颜悦色:“简行一,是你啊?正好,我想谢谢你上次帮忙。等我交了这两张表格,我请你喝饮料,好吗?”
简行一疑惑地抱着手看她,她笑盈盈地回望过去。寒冬过了太久,突然来阵春风,他一下放松了警惕,答道:“好。”
(剧透,别担心,没色诱。俺又没写宫廷文 *_^)
楼下就有间很小的冷饮室,学生爱动,一般都买了就走,所以只支了两张桌子。之夏和简行一坐下,之夏把点饮料的单子推过去:“想吃什么尽管点。”
简行一微笑。之夏吃惊地看着他,原来他笑起来的样子竟那样温文尔雅,跟平时的冷傲截然不同。之夏不免揣测这个人是不是把这招当作必杀技,偶一为之才能见血封喉。
“我就喝杯冰茶吧,无糖的。”他说。
之夏垂睫:“我吃一个草莓圣代。”
冷饮上来,之夏问他:“你上次看我们排练,感觉如何?”
他沉默片刻,老实答道:“很乱,很奇怪,也有点意思。”
之夏嫣然一笑,近乎耳语地道:“其实,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简行一看她一眼,笑意渐起。她带点活泼而叛逆的样子,让他又想起那天在运动场,她挑着眉说自己是胆小鬼。
她以为自己风情万种,摄人心魄,却不知看越看越像个孩子。
她又问:“你有什么个人爱好?”
简行一转动手里的杯子。他的爱好早在校园BBS上被揭露得干干净净,她还要来问他?问的这么直白,看样子是真的一点都不知道。沙鸥这帮人真是活在世外桃源里,我行我素。
“下棋,画画,弹钢琴,看科幻小说,打网球。”
之夏同情地看他一眼:“你可真老派。”
简行一被这个评语噎了一下,半天没做声,才问:“你呢,你喜欢什么?”
之夏淡淡地说:“看书。除此以外没别的了。”
“也不喜欢演戏?”
她笑着摇头,眼眸璀璨:“我就喜欢跟他们在一起玩儿。可恨陆桥老把大家一个当两个使,累死人。”
简行一忍俊不禁:“其实你更老派。”
一来一去聊开,之夏发现简行一真的是个很低调的人,至少装得很低调,只肯做自己该做的事情,尽力避免聚光灯下做秀。
说话间他的电话响了,他冲之夏点头:“我去接电话。”然后起身出去绕到小屋后。
冷饮屋有个小小的卫生间,磨砂玻璃窗户正好对着他站的方向。之夏溜到卫生间里,果然可以将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却听他斩钉截铁地说:“我不去了,你们自己玩吧,好意我心领了。替我谢谢他。”
之夏想,是“他”还是“她”?
“不是,这种生日惊喜聚会我很吃不消,而且我不希望佳萍误会。上次她那么兴致勃勃地准备,让我怎么回应?我不想她觉得我不识好歹,也不想给她无谓的……嗯,你明白就好。你们真想帮我庆祝,到时候我请你们唱卡拉OK好了。”
之夏听他快要说完,忙溜回座位上。
他回来什么也没多提。有几个男生冲进来买饮料,最后那个人就是丛恕。他看见之夏,又看见简行一,睁大了眼睛,立刻又打了招呼,拿了东西就走,走的时候又忍不住回头扫了两人一眼。
之夏心里有些慌乱,表面却若无其事,跟简行一又聊了一会才分手。
回去的路上之夏的心思放回简行一那个电话上。以她的判断,简行一是个不好相与的人,太有主见。
本来想报复于真有很多种法子,最常用也最有效的手段自然是制造舆论攻势。造谣中伤这种事之夏懒得去做。不过于真本身就有无数地方值得诟病,根本不需要之夏编造什么。
于真大概是宿舍里家境最好的,所以穿衣打扮都与众不同。她长得不算标致,可是皮肤好,头发自然卷,个子又高,很吸引男孩子,裙下之臣众多,每天都有人替她鞍前马后,俨然405室的小公主。
按理来说这样的女孩应该对周围的女生很不屑才对。但于真不是,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谁有个什么风吹草动她都知道,最不喜欢其他人有追求者。只要谁的追求者稍微多了一点,她就立刻跟寝室里其它人(当然除了之夏)关系特别好,孤立那个人,让那人不好受。
一年下来,宿舍里每个人都跟她好过,也被她给过脸色。奇怪的是女孩子们也吃这一套,并不拒绝她的好意,似乎忘记了她也会这么对自己。之夏想,也许于真做的正是他们想做的,只是没那么明显罢了。
当然宿舍里的人私下也会嘀咕,对于真经常性的脚踩几只船相当鄙夷。
另一个让人鄙夷的地方是她的虚伪。举个例子,于真成绩不错,在班上名列前茅。测验考试前她会抱怨:“唉,今天又跟小刘出去溜冰,完全没有自习,怎么办啊?”成绩发下来她就做出一种很惊异不敢相信的姿态说:“哎呀,这是怎么回事,我以为我这门要挂了呢。你知道我根本没好好上课,作业也没做,居然考了个九十八。”
开始的时候女孩们都很敬畏,原来宿舍里住了个天才,自己拼死拼活考个九十,她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考九十八。后来有人无意中发现,她每次考试前都在最偏僻的一个小教室自习,从早熬到晚,根本不是所谓的跟男孩子出去了。
大家也不揭破,每次还听她说,只是态度就变得淡淡的。
她认识了几个高年级男生,经常能弄到往年的考试题,藏着不告诉任何人。直到也有人去要这些卷子,男生们说:“不是给了于真吗?”别说同寝室的人了,旁边寝室的同系女孩也愤愤不平。
打击于真的办法也许就是替她宣扬宣扬所作所为。不过之夏相信会有人去做,而且这也见效太慢了。
起先之夏想最有利直接的报复是带着简行一招摇过市,所以才有了今天的请客。可是现在她完全不需要这么做了。这样也好,省得让自己成靶子,被他们联手让自己不得清净。
她一回宿舍就开始行动。先调查简行一的生日,一边经常性地提起丛恕,在给辛唯周宛打电话的时候也言必称丛恕。
丛恕的条件实在太具有说服力,不到两天宿舍的人就都以为丛恕跟之夏走到了一起。
之夏偷偷观察郭云和于真,发现他们果然在各自关心男孩子喜欢什么东西,一向不去逛商场的郭云去了好几次。
于是在一次全寝室一起吃饭的时候,之夏闲闲提起丛恕可能要过生日了,剧团打算给他办一个惊喜聚会。
“二十岁生日,一定要很难忘才行。”她说,目光一扫,郭云和于真都若有所思。
过了两天她跟郭云单独去吃饭,又说起这个事情。郭云忍不住详细询问之夏他们都准备了什么,之夏说了几句,又说:“不过也是丛恕这个人爱热闹,这样做才有效果。有的人很低调,估计会反感吧。比如我知道那个简副主席,他来我们剧团的时候就说过一次,最恨有人给他办这种惊喜party。”
郭云一凛,随即垂下眼睑。之夏说:“要是谁巴巴地去给他搞这个,准下不来台。”
郭云笑了笑,把话题转开。
之夏也微笑。
想利用陈之夏去对付别人,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简行一生日那个晚上,之夏一回宿舍就看见平时爱在镜子前做面膜折腾一个小时做保养的于真躲在自己床上,把帘子拉得严严实实的。
之夏去水房刷牙洗脸,听见同寝室的温蕾,叶书涵和郭云在窃窃私语。原来于真果然打算给简行一办个生日聚会。那天他们刚好学生会例会,他们偷偷在办公室布置了一番,等简行一一进去发现里面黑漆漆的想后退,于真已经扑上去尖叫着给他头上撒花。
简行一当时没说什么,也耐着性子吹了蜡烛吃了蛋糕。但是脸色一点都不惊喜,搞得众人,尤其是组织策划的于真,讪讪地在会上坐了一个晚上。后来简行一单独让于真留下谈话,于真自然又高兴起来,结果回来就脸色铁青,爬到床上拉起了帘子。
“她肯定哭了,我听见了。”温蕾断言。
“简行一够狠啊,就这么拒绝了她?”叶书涵说。
郭云笑了:“简行一很有原则的,最不喜欢跟手下牵扯不清了。再说,同在一个学生会,她做那么明显,他要是喜欢她,早就行动了,还用得着等到这个时候?我劝过她好几次,她都不听,非要搞这个事情,被我说着了吧?”
也许是郭云煽风点火怂恿了于真,而后轻描淡写地颠倒黑白。又也许她真的劝了于真,但是半真半假语焉不详,更激发了于真非要搞生日聚会的决心,而她自己可以在事后笑谈对错。谁知道呢?
之夏一笑,哗地把盆里的水倒了。
之夏去上自习。走到男生宿舍前面的林荫道,后面有人喊她,她转过头,看见丛恕站在小卖部门口冲她招手,然后飞快地付了钱跑上来,递了一个冰激淋给她:“喏,快吃快吃。”正是之夏最喜欢的芒果口味。
上次被丛恕撞到自己和简行一吃冷饮以后,之夏还没机会单独跟他说话。她怕陆桥他们知道自己跟简行一过从甚密后会不高兴,又不想专门跟丛恕说这个事情显得很欲盖弥彰。
正在踌躇的时候,丛恕已经把他自己手里那个冰激淋吃了大半,在嘎嘣嘎嘣地咬外面的蛋卷,斜看她一眼,说:“怎么了?又一副小老太婆的模样。要不你跟我去打篮球吧,出身汗,啥事儿都没了。”
之夏连忙摆手:“不去。这么热的天。你看你,都晒成黑炭了。”
“哈哈,说到这个,陆桥昨天的确对我进行了人身攻击,说我太黑了,不符合他心里的角色形象。”
“活该。”
“你不会也喜欢小白脸吧?”丛恕意味深长。
“切。”之夏立刻抓住机会,“你瞎想什么,我是在想,我们剧团这样的小虾米,还是应该跟上头搞好关系。你让陆桥他们可别误会,我跟简行一没什么。我是真的觉得有必要进行外交活动。”
丛恕咧嘴一笑:“放心。你要是觉得有必要,我就觉得有必要。陆桥敢多说一个字儿,我就帮你揍他。”
之夏眼尖,远远看见陆桥正坐在教学楼门口的台阶上,说:“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天气热,陆桥上身T恤撸到胸口,下面穿条大短裤,翘着脚勾着一只人字拖在那里一晃一晃的。还戴了副墨镜,嘴里嚼着口香糖。
丛恕冲上去狠狠地拍了他的肩膀一下:“哥们儿,酷装够了吧?过会儿打球去。”陆桥抖抖手边的塑料袋:“球鞋坏了,你看,我正打算拿去修。”
丛恕捂着鼻子拿出来,看见整片底都快掉了,说:“你还是再买一双得了。”
陆桥不说话。丛恕突然想起什么,对之夏勾勾手,叫她凑近了听:“沙鸥一号秘密,这双鞋是周宛送的生日礼物。”
之夏早觉得剧团里似乎暗流涌动,这下恍然大悟,诚恳地提意见说:“你就留着鞋做纪念呗。再买一双打球用,你还真舍得这么费这双鞋啊。”
陆桥懒洋洋地坐直了身子:“听他瞎扯。我刚才去买过鞋,脚太大,刚好学校商店里没有我的号,明天出去买。”又转头看丛恕,“要不去打台球,我请客。”
丛恕说:“那我们去远一点。上次被我妈他们系的老师看见,回去跟我妈说,她念叨我好几天。路过商场还可以让你买鞋。”
陆桥看看表:“要去远的话吃了晚饭再去。食堂一会就开门了。没事儿干我们就去一食堂门口蹲着,第一拨进去打饭。”
正说着话周宛也过来了,彼此打了个招呼。周宛问他们怎么不上去自习,陆桥把计划说了一遍。周宛跟他们关系虽好,可是顶看不上他们不学无术的样子,说:“你小心期末考挂红灯。还有你们要干嘛就干嘛,但别把之夏带坏了。上大学,课外活动毕竟是次要的,学习是正经。”
换个人陆桥早不耐烦地让她一边儿去了,可是遇到周宛,他也就是听着,末了催她:“你快上去吧。等会人多了没座位了。”
等周宛走了,丛恕都快笑抽了。陆桥看着周宛进去的地方皱眉:“你说,怎么有人这么爱学习?我以前以为她是为了奖学金,后来发现也不是,她就是打心底里热爱,你知道吧,恨不得成个居里夫人那样的。”
丛恕说:“你自己不喜欢,就当全世界都不喜欢。”
陆桥摸根烟出来,四下看看,生怕被老师或者警卫处的巡逻队看见,所以只是在鼻边嗅了嗅又放回去,说:“我是觉得挺没劲,学的什么玩意儿。”
“要不你换个专业?”之夏说。
陆桥看着天边的浮云,第一次露出迷茫的神情:“换什么?我都不知道我喜欢什么。”
“当初是怎么填志愿的呢?”
“我爸填的。我随他去,反正争不过他,也没想过自己喜欢干嘛。要不是他揍我太狠,我连大学都不想考。”
说着就觉得没劲起来,陆桥站起来:“走吧,一食堂去。之夏你别跟着我们了。”之夏却说:“我跟你们去吃饭,然后回来。”
之夏再没想到她回去上自习后看到什么。她刚好去了周宛在的教室最后一排,周宛坐在中间一排,旁边是个男生。两个人专心学习,间隔中窃窃私语,被前排的人转头嘘了好几次。
过了一会周宛拿着两人的水杯下去打学校给学生准备的绿豆汤,递给那男生的时候还帮他把盖子都拧开了。
之夏的下巴差点落到地上。这就是那个英姿飒爽的,被酷哥陆桥暗恋的周宛?
她有点想换教室,就出去逡巡,看看别的地方有没有空位,回来的时候刚好周宛和那个男生走出来。之夏还有点尴尬,周宛倒大大方方地说:“之夏,这是江和,核物的。江和,这是陈之夏,我们剧团的,大气科学系。”
江和对之夏点了点头,之夏冷眼看去,此人戴着个眼镜,是看着不丑也绝对面目模糊的类型,有点暴牙,文弱木讷,十分书呆子气,不明白为什么周宛干嘛对他那么殷勤。
后来之夏和辛唯都几次碰到他们俩。甚至有一次看见周宛骑着自行车后座带着江和赶去上自习。周宛踩踏板踩得是虎虎生风,之夏和辛唯在后面看着做声不得。
女生之间的事情最好探听。辛唯和周宛一个楼,不久就听说周宛如何追求江和。譬如每天晚上都要打电话找人,譬如去他们实验室边看书边等他。女生们聊起来都说周宛口味独特。而据核物的女生爆料,江和对周宛也就是一般,那小子家乡有个暗恋对象,据说貌美如花。江和把她的照片放在电脑桌面上,别人都以为是哪个小明星。
之夏忍不住想,不知道周宛有没有去过江和的宿舍看过那台电脑。如果去过,那她神经可真够强悍的。
辛唯却很细心。排练的时候,她注意到周宛包里露出的GRE复习资料,上面写的是江和的名字,密密麻麻的笔记也不是周宛的字迹。
之夏听说以后,突然醒悟过来:“周宛没有报什么G班托班,就是自己学。”她没再继续说下去,和辛唯对视了一眼。
辛唯叹口气:“不知道陆桥有没有听到风声。”
“我看他这几天抽烟特凶,应该是知道了吧。”
剧团本学期最后一次排练,主要目的是为了看看雏形,方便陆桥暑假修改完善。
那天简行一自然也来了。照老样子坐在第一排,一副若有所思高深莫测的样子。
之夏热得一头汗,还顶了个纸糊的盒子演机器人,汗水顺着纤细的脖颈流进领口。旁边的人在闹,不知怎么的说了句搜身。之夏正好转眼看向简行一,他抿抿嘴唇,朝前欠了欠身子。
她安静下来,站在热闹的人群里微笑不语,如绚丽画卷里一枝素色的芦花。简行一突然意识到,之夏不是不能演主角,只是她不想罢了。
排练一结束简行一就直接走了,只跟陆桥说了句会再跟他电话联系。
沙鸥本来不想出名,可是被简行一吊起了胃口,自然有了希望。见他这么不咸不淡的,好几个人都挺生气。
陆桥的心思却不在这个上面。倒劝说了大家几句,也没说吃饭庆祝,让大家散了。
他们几个自然是最后才走。周宛低头整理道具,陆桥问:“要不我去买个西瓜?”
周宛说:“你们吃,我还得去上自习,人家都帮我占好座了,不能不去。”
“周宛,你在谈恋爱?”丛恕问。
“是啊。”她笑着抬起头来。见几个人都没说话,她忙解释:“我不是不告诉你们,就是觉得事情没到那个地步不好说。”
“这么说,你们正式确定恋爱关系了?”之夏小心地问。
“嗯。前天我才把话说开。”
“怎么突然想找一个男朋友?”陆桥声音有点哑。
周宛大方地笑起来:“找个男朋友有什么不好?我们可以一起复习GRE,效率高啊。”她手脚麻利地收拾完东西,同他们告辞,急急地往外跑去。
陆桥默默地看着她的背影。
丛恕走上前拍拍他的肩膀。陆桥苦笑了一声:“周宛这个人,做事一向目的明确。”这是他第一次对身边的人做出评论,听不出是褒还是贬。
期末考结束,辛唯陆桥都回家过暑假去了。之夏不想回去,就整天猫在图书馆。周宛留在学校复习,见的机会不多。只有丛恕家就在学校,倒是经常见面。每周至少有三次,他们俩会带着丛容去游泳。半个夏天下来,之夏黑得快赶上丛恕了,怎么抹防晒油或者美白霜都没用。
有时丛恕会单独教之夏打篮球。偌大的操场上只有他们两个,傍晚的风吹过来,篮球拍在地上,声音异常清脆。
之夏很喜欢丛恕投篮的时候身形挺拔,眼睛微微一眯,手腕巧妙翻转的样子。可是她学了好几次,始终有东施效颦之嫌。最后归结为自己个子不够高而作罢。
她本来一点也不会打球,是丛恕手把手教出来的。慢慢的,丛恕运球的时候她也能上去抢两下,只是没有一次抢到的。她有些灰心,丛恕就让她,保证只用左手拍球投篮,他们俩才算可以玩起来。
不过之夏不大讲规则,急了张牙舞爪地就过来,还会一把拽住他的胳膊。丛恕甩手,一边叫:“我看你都在磨牙!是不是要把我的手臂给啃了?”说着就嘴馋了,拉着之夏去吃新疆羊肉串。然后说:“吃满足了吧?不咬我了吧?”
他们坐公共汽车回学校。车上人少,窗户开得大,夜风把之夏的长发吹得极乱,还扫到丛恕脸上。他一把抓着她的发梢,乌黑的发丝如绸缎一般光滑,隐隐散发清香。他一时不知道是该放手还是该继续抓着。
之夏从玻璃里看到后面丛恕进退不得的狼狈神情,微微一笑,转头伸手拢住长发,然后半靠在那里,侧对着他。
车子开开停停,人上来又下去。在一站一站的报站声里,一切都凝固了,一切又都在流淌。
丛恕坐在之夏小而黑的世界边上,熠熠生辉,仿佛夜空里最明亮也最遥不可及的星辰。
陈卓叫之夏过去住两天。一到那里陈卓就问:“你真的不回家?”
之夏不说话。婶婶方严严端着一盘西瓜过来:“别理你叔叔,他就是唠叨。”
方严严是个典型的白领,能干精明,最会察言观色,做事也果断,是真正的一家之主。她对之夏不错,之夏想着一个人能爱屋及乌到这个份上,很不容易,因此也跟她十分亲近。
“好歹你过生日的时候回去一趟吧。”陈卓说。
之夏问:“我爸他们给你电话叫我回去吗?”
陈卓说:“是啊,打了好几次电话了。”
之夏见他撒谎面不改色,也笑了,懒得去揭穿他。要她回家,可以打电话到宿舍。
方严严在旁边伸个懒腰,她最近有点发福,小腹隆起。之夏立刻问:“你们要有小孩儿了?”
方严严急得脸色都变了,立刻进屋照镜子:“我胖了?难怪那天走大街上有人给我塞针灸减肥的传单。”
陈卓哈哈大笑。之夏吐了吐舌头。
后来陈卓跟之夏聊起:“我们暂时没有打算要小孩儿。”
之夏脱口道:“爷爷奶奶没催你?”
陈卓看她一眼:“嗯,没有。”
之夏闷闷不乐地想,是啊,陈家有后了,小叔叔也就没有什么负担了,三十多岁有车有房工作稳定,尽可以玩儿,而不是考虑生小孩。
她蛮懊恼自己提起这个话题,反而给自己添堵。不过陈卓的回答让之夏有点如释重负。她其实不是那么想陈卓有自己的孩子。她到手的东西少得可怜,只能自私了。何况,她心里再自私,也不会真的有什么作用,老天又不会听她的心事。如果听了,早就该让她做小叔叔的女儿。
她回学校以后继续去图书馆攻读阿加莎克里斯蒂。夏日绵长,她有时趴在那里就睡着了,醒来后发现自己流了口水,忙伸手擦。突然觉得不远处寒芒闪烁。
她一抬头,看见简行一。
他抽了本书走过来,在她对面坐下。之夏一瞥眼,看见是一本计算机教材,觉得索然无味。
“你怎么会在这里?”之夏小声问。
“我家里人过来探亲,我就没回去,一个暑假都在这里。”
“我没见到你啊。”
简行一轻轻地笑了笑:“我一直都在。见到你好几次。不过你玩得太专心没注意罢了。”
之夏抬眼,一双眸子黑沉沉的,似乎带着笑意,又带着冷酷。她总在适合的时候戛然而止,把沉默当作值得玩味的交流。真不知道以她的年纪怎么会如此无师自通。
他们到天井里透气。之夏突然问:“你为什么叫简行一?”
简行一说:“我父亲叫简言,加起来有言行一致的意思。他们都说我们不像父子,倒像兄弟了。”
之夏不吭气,觉得空气湿嗒嗒的,心里长起杂草,原来简行一话这么多。
“你呢?为什么叫之夏?”
“我是夏天生的,就之夏咯,多简单容易。”她漫不经心地回答。
然后他们居然就没有再交谈过。之夏站了一会,回到里面收拾了书包,冲他点了点头就走了。
八月初她还是回家了。她家离学校所在的城市坐车几个小时而已。她行李不多,到了以后坐公共汽车回去。
家里父母陈晋蒋明月都不在,只有陈得愿一个人在家。他还在睡大觉,听到客厅里有声音,睡眼惺忪地爬起来看见之夏,哦了一声又转回去了。
之夏去厨房倒水,一面冷笑,这声哦算什么?又没人跟他说话,他哦什么哦?
陈得愿,得偿所愿,这名字取得多拉风。单从名字上来看,谁想到他跟之夏是姐弟?这三个字往纸上一写,陈晋蒋明月的沾沾自喜扑面而来,令人掩鼻。
晚上陈晋和蒋明月先后回来了,看到之夏也没说什么。蒋明月进去帮之夏把房间整理了一下,又叫之夏出来吃饭。
之夏看到桌上的菜不少,心里一动,等坐下才看清,其实还是陈得愿爱吃的。合她口味的清淡的菜一个没有。
明明是挨这么近的几个人,却好像有一层厚厚的玻璃挡在那里。之夏想推,想砸,想撞,可是始终徒劳无功。
这是之夏的斯芬克斯之谜,穷尽十九年都无法知道答案。为什么,为什么自己的生活跟别人都不一样。
正常的生活很难吗?难道不是应该唾手可得?她陈之夏是犯了什么错要跟别人不一样?
有时她想,给我一个答案好了,哪怕是一个特别狠心的答案,让我彻底死了这条心。告诉我,我不是你们亲生的,多好啊,我也不用茫然这么多年了。
之夏从记事起就住在爷爷奶奶家。那个时候陈卓年纪也不大,还跟父母住一起,他看着之夏长大,叔侄俩感情一直很好,哪怕他上了大学以后也会去带之夏玩,还教她练毛笔字。
爷爷奶奶对之夏还算可以,不过两个老人精力有限,又要照顾十多岁的儿子要他上好学,又要照顾孙女,总有疏忽的时候。
后来有一次聊起,陈卓说之夏很小的时候被放在被子里,爷爷奶奶出去了,结果回来的时候发现小婴儿因为一直蹬啊蹬,把被子整个都捂到了头上。如果奶奶再晚回去,小之夏可能已经窒息而死了。
陈卓对之夏有愧疚,因为觉得自己分了之夏应得的关注。之夏心里却不这么想,小叔叔是家里的小儿子,跟兄姐们年纪差得又多,自然备受宠爱,他还肯一直陪着一个小屁孩玩,已经很不错了。
五岁那年之夏生了一场大病,爷爷奶奶打了个电话,来了两个陌生人,要之夏叫他们爸爸妈妈。之夏已经有些懂事,羡慕别人都有爸爸妈妈,还在发烧就一直不停地叫,妈妈伸手过来她就一个劲拽着,睡着了也不肯放手。
迷迷糊糊中她听到妈妈在说:“哥哥他们也不能不管这个孩子吧?”奶奶接口:“你们也是名义上的爸妈,过来看看也是应该的。”
妈妈又说:“大哥从来都是这样,有什么不能处理的事情就扔给别人。”
“当初我们也没逼你,你自己答应了的。”
“算了算了,有什么出去说。孩子还睡着呢。”爸爸劝。
妈妈叹了口气:“你看这孩子死死地拽着我。你们先出去,给我带点东西回来吃,真是可怜。”
这场对话清晰的印在之夏脑海里,虽然她一直不明白前因后果。
她有时疑心自己那么小怎么可能把每个人说的每句话都记那么牢。可是仔细分析一下,每个人还真说了每个人会说的话,小孩子怎么会自己编出来?
那场大病之后妈妈多留了几天在之夏身边,还给她看了照片:“这个是妹妹。”又摸摸她的头发,“陈家的女儿,不好当。”
又过了两年,之夏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陈卓早去上大学了。她被爷爷奶奶送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来接她的,是另外两个陌生人,身后还跟着一个小男孩。
“叫爸爸妈妈。”奶奶叮嘱她。
之夏吓了一跳,往奶奶身后缩。她明明记得妈妈不是这个样子的。
父母也没有为难她,直接带她回家了。其实父母从来就没有为难过她,他们只是不怎么跟她亲近,待她好像隔壁邻居的女儿。
他们起先住的是个大院,人很多,每家都认识每家。之夏有时跟小朋友玩,就有成年人来问她:“之夏,你有几个妈妈?”
她老老实实地回答:“两个。”
大人似乎很满意她的回答,递颗奶糖过去,又告诉她:“其实你只有一个妈妈,就是现在这个。”
之夏脑子乱极了,蹲在一边呜呜地哭起来。弟弟陈得愿走过来,一把抢过她手里的糖走开。
后来爸爸单独跟她说话,也没有发火,像对大人一样说:“人家问你什么不要回答。我们家里自己的事情,跟外人没关系。”
隐约中,之夏感到在外面的大人并非善意,而家里的大人则是冷漠。
她成绩一般,考砸了父母也从来不说她。倒是整天拿着陈得愿的卷子研究。
她有次去学校办公室,听见里面的老师在说话:“那个陈家的小女孩,到底是不是他们亲生的啊?”
之夏立刻知道他们在说自己,往后面缩了缩,悄无声息地站在那里听壁角。
“听说是。他们还死不承认,非说是过继的,帮妹妹的忙而已。”
“真是可怜哪。弟弟可没有姐姐聪明。”
“那有什么办法?谁叫她是女孩呢?”
之夏的整个童年都笼罩在迷惑当中。有时她跟妈妈出去买菜,上去抓着妈妈的手,妈妈也不甩开,只是过了一会总会换只手提包,不再让她牵着。一家人看电视,妈妈洗了葡萄放在茶几上,弟弟吃了又吐出来,拿着当子弹扔,砸到她身上,爸爸只是皱眉:“地毯弄脏了。”竟然没有一个人想起她其实还没吃过葡萄。
为什么?从那个时候起之夏就在问。
因为苦苦思索这个问题,她甚至没有心力去结交好朋友。
上了初中以后陈晋赚了点钱,还搬了家。金钱上他们从来没有亏待过她,零花钱给得很大方。之夏用那些钱买了很多的书。因为她听说,书里有这世界上一切答案。
书本的确教了她很多,让她成为一个早慧精灵的孩子,她甚至年纪小小就知道了男女之间有一招叫做欲擒故纵。但是,她想要的那个答案从来没有出现过。
初三的时候她第一次来例假。母亲给她买了卫生巾,教她怎么使用,还泡了一杯热红糖水放在床头。那之后,她特别想来例假,每个月都在数着天数怎么例假还不来。
上了高中以后,她印象特别深刻的那次例假,疼得天旋地转冷汗直冒,不得不请假回家。晕晕乎乎的把脏了的衣裤放在卫生间里。
后来她听见弟弟在那里尖叫:“这是什么,这是什么?”过了一会,母亲端了个盆进来:“之夏,以后你的这些内衣不洗的话就放在这里,不要拿出去给弟弟看到。”
她挣扎着抬起身子,迷惑地看着母亲,她记得之前母亲都会帮她洗干净的。母亲却只是别过脸去淡淡地说:“你已经很大了,自己的事情要自己做,别老指望别人。”
她没有等例假结束就去洗衣服了。她慢慢地搓着,泡沫在她手里冰凉的滑过,往事的碎片一点一点拼起。
她终于明白了。
她出生没多久,妈妈就又怀孕了。为了能生下这个孩子,爸爸妈妈把她过继给了姑妈,实际上,却是由爷爷奶奶照顾她。那次生病她见到的,是她的亲姑姑,却不是妈妈。也许是因为这件事情,也许还有别的原因,姑妈和父亲交恶,一直没有往来。姑妈自己有了孩子之后,更不肯要之夏了。爷爷奶奶年纪大了力不从心,最后又把之夏送到了父母身边。父母为她花了多少钱,她不知道。
而父母为着面子起见,一直对外宣称之夏是过继给他们的。
附近的邻居谁不知道真相?他们厌恶陈家,所以拿小孩子取乐。说之夏可怜,那始终是旁观者一句不痛不痒的评论。
不管怎样,父亲有句话是对的。自己的事情,再伤痛,再丑陋,也不要说给外人听。不是当事人的人,永远是看客。而看客,往往最凉薄。廉价的同情,不如没有。
谁也不愿意做她的父母。
有次小叔叔打电话来,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她立刻就哭了,哭得昏天暗地,说了什么也不再记得,只记得最后小叔叔说了一句:“去上大学吧,大学里有很多好玩 的人,真的之夏,那个时候你可能就不在乎这些东西了。”
就为了这么一句,她努力学习。她的成绩可以考任何一所大学。
报志愿的时候她请父母去听学校的讲座,选择学校和专业。她说的时候屏住呼吸,蛮以为父母不会去,但是父亲看她一眼:“嗯,明天我去你们学校找你。”
听完讲座之夏坐父亲的车子回家。外面下着蒙蒙细雨,雨刷哗,哗地缓缓刮着。父亲一直没有说话,之夏也不敢说。只在快到家前面的最后一个红绿灯处,父亲转过头很温和地说:“我看这些学校都不错。你就报个一流大学吧,你挺争气,弟弟该向你学习。”
那一刻,之夏清楚地看到父亲眼里的局促和不安,好像在对一个陌生人礼貌地说话。
他们都跟她说随便,她喜欢去哪里就去哪里,想上什么专业就上什么专业,钱不是问题。
之夏在听到随便那两个字的时候突然醒悟了,没有人关心她去哪里,因为她微不足道。于是她在第一志愿上填了现在这个学校。
离开的那个清晨,母亲因为要给弟弟做早饭,没去送她。父亲亲自开车把她送到车站。车站上有很多父母,而那很多父母都是跟着孩子一起坐车的。
父亲看到这些父母,竟流露出一点紧张,把她匆匆送上车就走了。之夏默默地看着,他表现得实在太像一个逃兵,不由女孩不嘴角挂起一丝嘲讽的笑。
她多次读过朱自清的“背影”。也多次拿那个清晨父亲仓皇离去的背影做对比。只有两个字可以形容她的感受--“惨淡”。
到了学校她给父母打电话,告知自己宿舍的号码,还特意说:“妈妈,你拿纸笔记一下啊。”
“嗯,嗯。”
下一次打电话回去,母亲尴尬地说:“我记在一张纸上,塞在兜里,洗衣服的时候忘记拿了,你再告诉我一次你的电话。”
挂上电话,她坐在宿舍里,忘记了去吃晚饭。
她选了一所学校,特意离家不远也不近,不近是为了有挂念的可能,不远是为了可以最快的回归。可是,她又天真了。
她的家,其实只是那一张张汇款单。
那是她刚满十八岁的初秋。她所有的单纯,热烈,憧憬,随着枝头的黄叶一片一片落下,只剩一颗光秃秃的心。
后来有一次,小叔叔企图安慰她,说了一句:“人和人是讲缘分的。哪怕是父母和子女也是如此。”
原来血缘也不能带来缘分。她默默地低下头。
小叔叔又说:“你爸爸妈妈不可能不愧疚。但是孩子你知道,不是所有人都能坦然面对他们的错误,而宁愿选择遗忘。”
她记住了这句话。如果有片刻的软弱或者又起了不切实际的希望,她就用来提醒自己。
陈之夏,是被遗忘的错误。
所以,她要被人记得,不管以什么方式。
回到家以后,之夏吃吃睡睡,饿了就下去买东西吃。也没有人管她。家里比她更懒的是陈得愿,整天打游戏,打完了就睡,睡醒了去冰箱里找蒋明月给他留的饭菜。
陈得愿比之夏小两岁,马上就升高三了。为此家里还给他请了个家教。
之夏跟高中同学出去玩,忘记了拿东西,又折回家里。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嘻嘻哈哈的声音,也没多想,开门就进去。弟弟的房门半掩着,之夏还是一眼就看见那个女孩褪到一半的衬衫和胸罩图案,而陈得愿已经慌慌张张地站起来。
她镇定自若地走进去,拿了自己的东西,连看都没有再看那两个人一眼。
陈得愿一定害怕极了。
之夏却不打算说出去。她要等着,等着有一天陈得愿的雄性激素分泌到失控,看看陈晋和蒋明月的表情。
成绩那么差,还忙着跟女孩子发生关系。之夏轻蔑地冷笑。
陈晋和蒋明月实在很有趣,难道一点没有看出这个家教会给孩子带来什么影响吗?
当然,他们如果够聪明,就不会让自己的女儿当自己是敌人,而应该起码维持一下表面的亲情。
之夏又笑了。她可不是又在安慰自己?人家就是不在乎,才懒得去做表面功夫。她一个小女孩儿,还能怎么样?
她心中一动,有了计较。等陈得愿出去,她进了他的房间。果然在床头柜背后摸到什么。那是陈得愿从小藏东西的地方。
她掏出来一看,正是满满一盒保险套。陈得愿虽然笨,这种事情上还是精明的。
之夏先取了一个拿回自己屋子里,找了根很细的针,摸到里面装的东西,捏稳了,顺着塑胶封口旁边一点点扎下去。包装袋颜色深,一针下去根本看不到针眼。她取出里面的东西,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实物,未免有些厌恶。最后还是一咬牙拿起来对着灯光仔细看了很久,才找到那个针眼。她又实验了好几次,最终确定不会被发现,才回去把整盒都取来,一个一个的扎针,动作一丝不苟。
她并不知道自己这么做会不会真有效果。可是每一针扎下去,都带来一阵近乎颤栗的快感。
客厅里的电话突然响了。之夏从容不迫地把盒子放回原位,拢了拢头发出去接听。
电话那头传来熟悉的声音:“之夏?”
“是你,丛恕?”之夏意外极了。
“快出来玩。莲花路的小吃太多了,你来晚了我就不等你了。”
之夏消化了一会才问:“你在G城?”
丛恕哈哈大笑:“是。刚到的,才把东西放到旅馆就给你电话了。”
“你,你怎么不通知我?”
丛恕只是笑,然后催她:“我饿死了,快点。”
之夏飞奔进屋里换了裙子,又洗了把脸,擦了一点点粉底和口红,抓起钱包下楼。
丛恕穿着花衬衫花短裤大拖鞋,整个人的打扮好像印尼华侨,皮肤又黑,不断有人带着好奇好笑地眼光打量他,等看清楚他的五官都露出惊异的表情,还忍不住一再回头地看。
之夏走过去,故意板着脸:“说好了你请客。”
“嗯,自然。”
她笑了:“快走,我也没吃晚饭呢。”
这是著名的小吃一条街,晚饭时候人最多,摩肩接踵。之夏和丛恕胳膊和胳膊无可避免的一再相碰。他的皮肤滚烫,好像从心底喷出岩浆一样,之夏觉得自己后颈细细的新发都立了起来。
之夏被走得快的人撞了一下,丛恕伸手一捞,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带她找地方坐好。松开手的刹那,他突然低头看她,神情里有一闪而过的迷惑,随即就变成了一种庄重磊落的姿态。
他们点了满满一桌小吃,还叫人开了几瓶啤酒。之夏很快饱了就用筷子拨花生,丛恕吃得满头大汗都顾不上跟她说话。
之夏突然觉得有人在盯着她一直看,她转过头,看见陈得愿正慌忙转开眼睛。
真是狭路相逢啊。之夏瞥见他身边的女孩,皮肤雪白,身材丰满,在夏天的夜晚如一颗水蜜桃。
之夏嘴角挂起奇异的微笑。陈得愿吓了一跳,以为那是一种暗示,忙拉了女朋友走过去,喊了一声姐。
丛恕满嘴塞着东西抬起头来,眼睛瞪得大大的。过了一会才忙把东西咽下去,拉开自己身边的凳子说:“坐,坐,坐。你好,我是你姐姐的同学,我叫丛恕。”
之夏也不表示反对,等陈得愿坐下来给自己介绍,原来那个女孩是本市大学的大二学生,家境优渥,做家教也是为了体验生活。
之夏冷眼看陈得愿,客观来说,他眉清目秀,有几分漫画美少年的样子,难怪女孩肯跟他在一起。
只是在场有个丛恕,虽然吃得一脸油光,还是把陈得愿映得黯淡不堪,连他的家教姐姐都不住跟丛恕说话。
之夏起身去厕所,陈得愿从后面跟上来,嘴里含糊了几声算是把她叫住。之夏转过头,陈得愿说:“那个,我昨天……”
之夏见他憋半天说不出句完整的话,淡淡地说:“你的事我不想管。”
陈得愿放下心,欢天喜地地走了。等之夏去厕所回来,他们俩果然告辞了。丛恕也吃饱了,招手叫结帐。
之夏带丛恕在湖边大道散步。凉风习习,柳枝轻摇,远处传来老年人唱戏的声音,有锣有鼓,十分热闹、
“你跟你弟弟关系不太好?”丛恕突然问。
之夏并没当回事儿,随便地说:“知道吗,刚才是他生平第一次叫我姐姐。”
丛恕略低头,她漆黑的发顶有个小小的旋,随着走动的节奏在他眼前一晃一晃。丛容在他面前走也是这个样子。
“怎么回事儿呢?”
之夏抬起脸,眼神清亮:“也没啥。因为我不是男孩儿呗。”
丛恕听说过这样的事,却没真见发生过。他沉默一会才笑笑说:“那我们不说这个话题了,还是说说明天去哪里吧。我打算在这里呆三天。”
之夏一路跟他说着话,穿着高跟鞋走得久了,脚开始痛,一瘸一拐的。丛恕把自己的拖鞋踢给她:“我赤脚走,没事儿。”
他的鞋大,之夏踢踢踏踏地踩在里面像划船。他看了忍不住去踩后面露出来多余的部分,之夏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气得反身揍他。丛恕嘻嘻哈哈地跑开,却太得意,一脚踢到花坛,龇牙咧嘴地抽气。
之夏叉腰看了一会,幸灾乐祸地说了句活该,过去挨着他坐下,用胳膊肘顶顶他:“好些没?”
他揉着脚斜眼:“你踢一脚试试。”
月亮已经升得高了。之夏双手撑在后面,仰头看着。
“这么晚了,你家里一定着急了,我送你回去吧。”丛恕还在用他家丛容所受的待遇来套之夏。
之夏笑笑,站了起来。
他坚持把她送到门口,看着她掏出钥匙开门,屋里漆黑一片,没有谁为她留哪怕一盏灯。
她小声地跟他说:“我进去了,拜拜,明天我去找你。”然后蹑手蹑脚地往里窜。
门在他面前轻轻合上。他愣愣地站了好一会才下去。
第二天他们去了附近一个著名景点游览。那是没改造过的旧城区,以石头房子著称。时光在那一块一块厚实的石头上留下斑驳痕迹。街道窄窄的弯来弯去,人不多。不知哪里在做棉花糖,香甜的味道若隐若现。
走几个弯还有小河潺潺流过,从前人家在里面洗米洗衣撑船。现在没有人洗了,船也只有给旅客的观光船,船身窄而长,如鱼儿一般灵活的穿行。
他们坐在拱桥栏杆上歇脚。放眼望去,小河曲折蜿蜒,映着两边人家的房子,水影晃动。
“之夏,咱们以后做朋友吧,就是那种特好特铁的朋友。”丛恕慢悠悠地说。
之夏挑眉。
朋友是个什么概念?她从来没有过朋友。哪怕是辛唯周宛,在她心里的定位也不过是亲近的,处得来的人罢了。
这大概会是种新奇的体验。她说:“好啊。没问题。”
丛恕咧开大嘴笑了。他今天不知怎的穿了件鲜绿色的T恤。之夏看见他这个样子,立刻想起那个被当作邮筒往嘴里塞信的笑话来,指着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丛恕用脚去踢她,两个人闹了一会。
丛恕说:“所以以后如果有人欺负你,你可以告诉我。如果有什么不开心的事,也可以告诉我。”
他是认真的。
之夏被这一认知吓到了,下意识地用手去捂嘴。指尖上似乎有股类似塑胶味的奇怪味道,让她有点恶心。
她趴在旁边的栏柱上咽了几口口水,突然想,难道她手上沾了避孕套的味道一直没洗掉?
她再也忍不住,跑到旁边的垃圾桶前呕吐了起来。
丛恕走的那个早上,他们在火车站旁的咖啡厅坐着。外面下起了绵绵细雨,窗子下面的芭蕉叶被屋檐上落下的雨滴打得啪啪作响。
“我先去陆桥家玩,再过两天还要出去旅行,到时候寄明信片给你。”丛恕说。
“去哪儿?”
“新疆。”
“呀,你可真能玩儿,一个人去?”
丛恕沉默了一会:“不,还有个朋友。”
之夏见他明显不愿意说是谁,也没有追问。
她其实很想他能再多留两天给自己过生日,却始终没有说出口。
重要的是,他来看过自己,什么日子又有什么打紧?之夏一直这么对自己说。可是真到要分手的时候,又发现自己其实很在乎日子,很在乎细节。
又或者,她真正在乎的,是能否过一个正常十九岁女孩都会有的生活:生日那天有人陪自己庆祝。
过去的十八个生日,有几次被家里彻底忘记,有几次学校同学会送张卡片,还有几次蒋明月会临时想起来给她下碗长寿面。只有小叔叔从来不忘记,会送来礼物,可惜他一直没有机会亲自陪她。
她重重地叹口气。丛恕逗她:“小老太婆,又不开心啦?”
“小年轻,谁像你整天嘻嘻哈哈没有烦恼?”
“我没烦恼?”丛恕几乎怪叫起来,“我只是很善于把伤口默默隐藏在心里,你们看不出来罢了。”他夸张地一手按着胸口。
“你可真是我们剧团的男主角。”之夏白他一眼。
丛恕做了个鬼脸。
之夏打量他,盯得他浑身发毛:“怎么了,我头上长角了?”
“不是,觉得你明明是一个五讲四美三热爱的好学生,偏偏要装叛逆。”
丛恕大笑:“我需要装吗?”用力敲敲桌子恐吓她,“陈之夏,你已经答应我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特铁的那种。如果你那天发现我的真面目,可不许逃跑。”
时间过得飞快,很快他就上火车了。火车长长鸣笛,轰隆隆缓缓驶出去。之夏站在月台上,丛恕在窗户后冲她挥手。她突然紧着上前追了几步,丛恕没有再笑了,而是从兜里掏出一样东西给她看,正是她一直用来砸他那个小绒球。
她破涕为笑。
这是第一次,她送一个人离开。
从来没有人来,又怎么会有人走?
从来没有得到,又怎么会失去?
火车终于远去,之夏失神地站了很久,才往外走去。
回到家她一眼就看到门口的女式凉鞋,陈得愿的门紧紧关着。她从冰箱里取了饮料回屋,隔音效果并不好,隔壁悉悉簌簌,隐约有个人哈的大笑出声,还有桌椅在地上挪动的声音。她厌恶得直皱眉。
同样是男孩子,怎么就有人那么干净光明,有人那么猥琐不堪?
她拿了皮包又走出去,在外面的冷饮店坐到晚上才回去。
生日那天,她还在睡觉就有人摁门铃。陈得愿也在睡觉,想是不耐烦,用力敲了敲墙壁,示意她去开门。
她穿得少,手忙脚乱的套了裙子出去,快递的男孩差点都要走了。
“陈之夏吗?你的包裹。”
之夏一眼看到箱子上写的字,那是陈卓的笔迹。
阳光哗的洒进来,她眉开眼笑地签收。
拆开盒子一看,里面有个很大的Hello Kitty,之夏噗哧笑了。还有一个小盒子,注明是陈卓和方严严一起选的。
之夏小心翼翼地打开,是一套漂亮的水晶首饰,耳环,项链,和手链。
那一颗颗水晶珠子折射出彩色光芒。之夏屏住呼吸,用手指抚摸了又抚摸。
她是大姑娘了,陈卓在这么告诉她。这次的礼物异常隆重。
她把耳环项链手链统统戴上在镜子前一看,穿着睡衣的女孩那么邋遢,一张脸却被映得晶莹皎洁。
她快乐地洗澡刷牙,一直哼着歌,对出来上厕所的陈得愿不满的目光视而不见。
她数数自己的钱,家里给得不少,她也不爱花钱。一年下来剩了不少。所以她戴着新项链出门到电子城给自己买了一个手机,立刻给陈卓和方严严都发了短信道谢。
下午回到家,陈得愿说:“有好几个电话来找你。”
“啊?”之夏停下脚步。
“一个男的,好像姓简。”
之夏嘴角浮起微笑:“嗯,知道了。”
她快步走进卫生间拧开水龙头,用冷水泼脸,毕竟大热天在外面走了一整天难受得很。
她抬头注视镜子里的自己,脸红扑扑的,眼睛也格外的亮。
慢着,她猛地一惊,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手摸上了脖颈。
那条项链不见了。
沸腾的血液刹那间降到冰点。她觉得自己脚都软了,手也在发抖,忙打开门冲出去。
是在公共汽车上掉的?她明明在下车的时候摸过项链的。
那么只能是从车站到家的路了。她记得自己在一家冰果屋停留过,人还挺多,也许就是那个时候挤掉了。
她飞奔到那里,一把抓住服务生问:“你们有没有看到一条水晶项链?”服务生摇头,见她急成那个样子,还跟着她把所有桌椅下面都找了几圈,什么都没有。
她又回到路上,一步一步的慢慢看,包括路两边的花坛和草地里。见到遛狗的人还询问。
人们开始陆续下班,好多父母接了孩子欢声笑语地回来。之夏低着头,徒劳而绝望地把所有路走了一次又一次。
天终于黑了。路灯亮起来,之夏坐在路边花坛边,失神地看着车灯一次次从前面闪过,人们一次次从面前经过,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无声无息。
她回到家,陈晋在看报纸,蒋明月在收拾桌上的碗筷:“你怎么回来这么晚?我们吃过了,你要是饿冰箱里有剩菜。”
之夏默默地摇头。
她披头散发失魂落魄的样子终于引起陈晋的注意,他问女儿:“出什么事儿了?得愿说你慌慌张张地就跑下楼去了。”
她本来不想在他们面前露出一丝软弱,可是这么一句温和的话一下击穿了她。她哽咽着说:“小叔叔送我的生日礼物,项链,被我弄丢了。”
陈晋愣了,过了好久才看了蒋明月一眼,彼此都十分尴尬。
“什么样的项链?这里有一千块,你明天拿着自己再去买一条一样的。”陈晋忙着掏钱。
“别哭了。”蒋明月递过纸巾,“我去给你下一碗面条,你爱吃的,鸡蛋西红柿面。蛋糕,蛋糕现在是来不及买了,明天再去给你买,成吗?”她说话的口气里有种讨好的意味。
之夏接过纸巾:“我吃过了,还很饱,谢谢妈妈,不用麻烦了。”
她回到屋里,灯也没开,衣服也没换,就躺在床上。也许她该庆幸她没有把耳环和手链也一起戴出去。
可是,那再不是完整的一套。而陈之夏最痛恨残缺的东西。
也不知过了多久,陈得愿来敲门:“你的电话。”
她拉开门,陈得愿把无绳电话递给她。她缩回屋里,轻轻地喂了一声。
“是我,简行一。”
“嗯,我知道是你。”
“刚才接电话的是你弟弟?”
“是啊。”
“你怎么了,好像不太高兴。”
“没有。我只是有点中暑。”
“你好像一直身体都不太好。”
“不是,是每次不好的时候都让你看到了。你怎么知道我家电话?”
“学生会里能查到学生的花名册啊。”他轻轻地笑。
“找我有事?”
“没什么特别的,就想跟你说一声,生日快乐。”
她喉头一下哽住。窗帘后露出半枚冷冷的月亮,屋子里的家具都铺了一层霜似的。
她恍惚中忘记了自己在哪里,忘记了自己在跟人说话。
“喂,喂。”简行一有点着急,“你还好吗?”
“我很好,就是有点累。谢谢你还给我电话,我很开心。”想了想,又强调了一下,“真的。”
“那你休息吧。我们开学再见了。”
“再见。”
空调在头顶嗡嗡地响。之夏揉了揉太阳穴,把耳环和手链收好。又去厕所冲了个凉,回来抱着那个hello kitty。她本来不喜欢这种小女生的玩意儿,现在也觉得很可亲。
手边就是抽屉。她盯了一会,把hello kitty放一边拉开抽屉,里面有个上了锁的盒子。
她用钥匙打开。盒子里装了很多小东西,有耳环,有丝巾,有手镯,有手表,最下面是一支笔。
她取出放在手上。钢笔在月光下呈现漂亮的深蓝色光芒,笔身上刻着金色的小字。
那是一个“简”字。
之夏用拇指和中指灵巧地转动这只笔,面无表情。
暑假结束,回到剧团的时候陆桥宣布,他在假期里跟简行一通过电话,取得一致意见,做了几个大的修改,需要加紧重新排练,准备九月底演出。
陆桥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嘶哑,头发乱糟糟,胡子也没刮,更像一个颓废的文艺青年。大家都知道他失恋,也不好劝什么,只能老老实实地做事。
周宛却私下跟丛恕之夏和辛唯说:“这个家伙,不听我的劝,上学期挂了两门。找了几次任课老师都没用,唉。”她痛心疾首。
之夏有点紧张,问丛恕说:“不及格会有什么后果?”
丛恕闷闷地答:“达到几门不及格,就会被劝退吧。”
之夏心里一凉。她倒不是多舍不得陆桥,而是怕这个剧团就这么散了。
“其实陆桥一直都过得不爽。”丛恕趴在窗台上看着远方。
之夏想起之前有一次对话,立刻问:“是不是跟他爸爸关系不好?”
“他爸揍他,揍得很凶。”
之夏不以为然,有人揍也说明关心,就怕根本没人搭理你。
但是之夏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他们一伙出去喝酒,陆桥喝多了开始说话,非拉着之夏的手去摸他的头顶:“这里有个凹,摸到没?我爸急了,抄起一个啤酒瓶就砸到我脑袋上。从那以后我就老实了。”他打了个酒嗝,乐呵呵地说,“然后我就成了一学习工具。”
他指指自己的脑袋,环视一周:“老子,呃,老子一点也不笨,要不怎么考上这所大学的?老子就是麻木了,麻木你们懂不懂?学个屁,上大学是个屁。哈哈,老子终于自由了。”
这也是周宛第一次听到陆桥说自己的事。她目光一闪,垂下眼睑,长叹了一口气。
丛恕去拖陆桥回宿舍,陆桥拼命挣扎,非说自己没醉,干脆还脱了上衣在饭馆里扎起了马步,惹得众人侧目,服务员小姑娘躲在后面偷偷地笑。
之夏看见他腹部有伤痕,就听见丛恕苦笑:“被他爸打过一次,听说肋骨都断了。”
之夏差点跳起来:“这不是家庭暴力吗?怎么不去告?”
丛恕看她一眼:“别傻了,那是他爹。街坊邻居也不会管这种闲事,你是不是美剧看多了?”话音未落,就听见一声闷响,却是陆桥倒在了地上,吓得他们赶快围了过去。
丛恕扛着陆桥回家,陆桥半路醒了,靠着他又吼又笑又唱歌。见丛恕一个人没法制住陆桥,周宛撸了袖子冲上去,一把拽着陆桥的另一边胳膊搭在自己肩上。
陆桥半眯着眼转头,也不知道是不是认出周宛,突然就不乱动了,而是吹起了口哨。
他的口哨荒腔走板。他们却听出那是男生们唱卡拉OK都爱吼的“灰色轨迹”。
酒一再沉溺 何时麻醉我抑郁
过去了的一切会平息
冲不破墙壁 前路没法看得清
再有那些挣扎与被迫
踏着灰色的轨迹 尽是深渊的水影
我已背上一身苦困后悔与唏嘘
你眼里却此刻充满泪
这个世界已不知不觉的空虚
Woo…… 不想你别去
口哨声突然停了,陆桥猛地弯下腰吐了一地,周宛的鞋子也报废了。她蹲下去,轻轻地拍着他的背。
之夏和辛唯在后面看着。昏黄的路灯下口哨声似乎还在飘荡。之夏突然想起某天辛唯和她坐在运动场主席台,辛唯手里翻动的塔罗牌。
命运很多时候,只是一条灰色的轨迹。
之夏没有问过周宛是否知道陆桥的心意。就算周宛知道,恐怕也不会因为这份同情跟他在一起。
大学是自由的,可正是这样一份自由,给了陆桥一个破罐破摔的机会。
清醒后的陆桥继续他若无其事的颓废青年生活。新生招新,剧团又增加了两个人,其中一个叫程澄的女孩很为陆桥的作风着迷,整天跟在他后面问长问短。搞得别人老拿他们俩开玩笑,一见到陆桥就说:“哎哟,许哥,程程呢?”
程澄是货真价实的冯程程小姐。她长得甜美,成绩很好,是本省高考第三名,从小还学吹长笛和画画。当初加入沙鸥是因为师兄丛恕在此。她的心路历程转变被陆桥他们寝室那几个两年多都没谈过恋爱的男生分析了又分析,最后得出结论:程澄不再喜欢丛恕,是因为丛恕太可爱了。
丛恕跟程澄一样的光明,相貌出众,无忧无虑,整天嘻嘻哈哈,缺乏吸引女生的深沉气息,程澄这样的纯情少女一定会觉得他很无聊。刚好能跟他做对比的,自然是陆桥。陆桥长得高大魁梧,叼根烟站在那里眼神朦胧的样子的确有几分许文强的样子,当然,是落魄,窝囊时的许文强。
寝室里的男生们虽然只是旁观者,但颇觉得扬眉吐气。陆桥没能吸引周宛,却吸引了一个加强版的周宛,而且相貌可爱,简直是枯木逢春,老树开花。
老树陆桥却没有为此做出任何反应,或者说,他的反应很淡定。
程澄来找他,他通常就会叫剧团那几个人一起过来,来了以后大家玩成一片,他就坐在旁边抽烟。
丛恕好奇问过他:“你就压根没想过找个女朋友?”
“我可不能害了她。”陆桥吐着烟圈说。
“放屁。你演言情剧呢,浪子忍痛据纯洁少女?”
陆桥看他一眼:“你有没有听说过一种病,外表看来一点问题都没有,但是背地里是另一个人,特别……绝望,每天必须说服自己才能起床过日子。”
“失恋?你对周宛还是放不下?”
陆桥苦笑了两声:“你说是就是吧。丛恕,我很羡慕你。”又低下头,“的确,很多人都认为这是自找的。”
他声音说得很低,丛恕没听清楚:“什么?”
“没什么。”
等丛恕走了,陆桥一个人坐在舞台最角落的地方,看着头顶黯淡的灯。
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他的人生就是一个死循环。
想要放弃,所以挨打,更想要放弃。
想要去爱,得不到爱,更想要爱。
作为一个男人,他无比鄙夷自己的痛苦软弱,而这鄙夷和愧疚搅着他,又让他陷入更深的绝望里去。
也许周宛是他的灵丹妙药,可是她不肯做他的药。
也许程澄是他的光,可是他只能躺在黑暗里,揣摩窗外有光的样子。
直到有天他在网上看了一篇文章,知道这样无休止的追悔自责懒惰自暴自弃,很有可能是一种叫抑郁症的病。而对待这种病的第一要务就是,认识到这是一种病,而不是因为自己做得不够好。
你不能因为感冒而责怪自己。
同理可证。
陆桥稍微轻松了一下,立刻又陷入另一个循环去了:会不会这轻松只是自己给自己找的借口,而自己不是病?自己是为了让自己能好受点故意把不是病说成病?
他被这些问题折磨得死去活来,最后他决定去校医院挂个号看看。
他刚说了两句最近周宛的事情,医生就用很温柔和缓的语气说:“我就知道是失恋了。是很难受。”
接下来的半个多小时陆桥都在听,而不是说。他心里着急,因为知道周宛的事情仅仅是个诱因,而绝不是一切。但是那根本的部分在哪里,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最后他忍无可忍,站起来俯视那个比自己矮小很多的医生:“老子不是来听人生理论课的。”说完摔门而去。
他决定再也不提这个事儿。他受不了人家觉得他是因为失恋而痛不欲生。被同寝室的人知道,那不得笑死。
谁他妈的没有被拒过?这个学校里但凡不错的姑娘都拒过人,但凡不是简行一和丛恕的男生都被拒过。
陆桥又生出恐惧来,觉得自己怎么这么差劲,别人都能挺过去,他却不能。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走了很久才发现自己正往周宛住的楼走去。他停下脚步,点了一只烟克制自己。前面大路上周宛和江和正并肩走过来,江和还是那副呆呆的神气,而周宛正在仰头大笑。
她那么意气风发,生机勃勃,哪怕身边的人不能应和。他后退一步,自惭形秽,愈发觉得自己像一只躲在洞里的老鼠。
他往回走去,走到楼门口前被一个轻柔的声音叫住。他打个哆嗦扭过头,看到程澄站在那里,眼眸如宝石一样璀璨。
“你真的那么不想见我吗?”程澄问他。她个子娇小,却把高大健壮的陆桥逼得很狼狈。
他低下头,看见她鼻尖红红的,心里愈发的烦躁起来。
“没有,没有。”他别过头,又下意识地去摸烟。
她不知怎地胆大起来,一把抓住他去掏口袋的手:“好了陆桥,你别抽了,你想抽死自己啊?你要是真的觉得我这么烦,我可以不来烦你,不过你真别抽了,成吗?”眼泪忽然就掉了下来。
他所有动作都呆滞起来,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从来没有一个人对他说过这种话。
他突然觉得自己特别混蛋。他陆桥已经那么不开心了,他还拖着别人不开心。如果他能做点什么让别人好过点,那么至少他活着还算有点意义。
“你,你胡说什么啊。”他笨拙地说,“我没烦你,真的。就是觉得我这人是个混混,怎么能耽搁你呢?”
程澄破涕为笑:“我不怕被耽搁,我就想被你耽搁。”
那个时候陆桥以为自己做对了,所以长长地出了口气。却不知道自己又往自己脖子上套了一重枷锁。
九月公演,沙鸥剧团风头无俩,连话剧社成员都来观摩。演出最好的两场,因为爆满没有座位,有人不得不坐在窗台上看。
这是剧团自己也没想到过的风光。大家拼命恭喜陆桥,陆桥只是很酷地摆手:“我们过得都不爽,就是以前没人表现过罢了。”又说,“不过还是简行一提出了一些修改意见,把容易招事儿的地方都给改掉了,这小子还真有点政治头脑。”说完话就又坐到角落里冥想去了。
程澄笑盈盈地看他一眼,跑过去递口香糖给他:“别抽烟啊,吃这个。”
他居然顺从地答应了。
周宛抱着手在一边,跟别人有说有笑。自从程澄跟陆桥的关系公开了以后,她跟陆桥几乎没再说过话,甚至连眼神交流都没有。
她对亲近的辛唯和之夏解释说:“怎么着也要避嫌吧。”可是私心里,不是没有一点失落和介意的。
人失去了一样东西就会不开心,哪怕这样东西本来不是自己心爱的。在这一点上,强悍如周宛也不能免俗。
公演的几天简行一也来了两次,一次是第一场,一次是最后一场。作为主管文艺部的负责人,他还在开场前讲了两句话,感谢学校的支持云云。
他已经看过排练,所以也没有专注地看戏。眼神不由自主地飘到一边。之夏捧着她的纸盒正站在那里准备出场,刚好简行一的位置能看到她。
她感到他的目光,一转头两人视线相碰。她化了妆好像变了个人似的,成熟了不少。她大概自己也觉得了,不太自然地拉拉衣服。
他无声地微笑。她瞪他一眼,自己也笑了。丛恕从后面走上来,拍拍她的肩:“轮到你了,加油。”
简行一眼波一闪,转过视线,专心致志地开始看戏。之夏撇了撇嘴。
公演完以后,学生会竞选就开始了。很多地方都贴了候选人的海报。校内各论坛里都开始对每个候选人进行八卦讨论。
丛恕和之夏路过学校最热闹的中心那个广告版,一人拿着一个烧饼指指点点。
丛恕说:“我看来看去还是觉得老简最有戏。”
之夏差点一口噎死:“你,你叫他什么?”
他笑眯眯地说:“我觉得他人不错,还叫我认识的几个人到时候给他投票。你不是早跟我说要跟上头搞好关系吗?如果他做了主席,我们不就发达了?”
之夏哭笑不得。
只有当她一个人的时候才会真正的仔细看那照片。他挑了一张黑白的,神态轻松自然的站在学校林荫道上,把他平时的冷完全调和成一种笃定沉稳的气质。
之夏不知道,这张照片早被人扫描到网上津津乐道去了。她只是长久地注视着,直到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吓了一跳,忙转过头去,简行一正站在她身后,目光也投向照片:“我都觉得不像我自己了。”
“你还会有尴尬的时候啊?”之夏笑。
他沉吟了一会,说:“我想请你帮个忙。”
“哦?”
“我想等没有人的时候借用你们的礼堂练习一下演讲。”
之夏暗想,那你上一次是怎么练习的?不过她还是爽快地说:“没问题。我有钥匙。我们一般周三下午都不去,你找我,我给你开门吧。嗯,不如我们就约好了周三下午两点在那门口集合得了。”
她还不想让简行一在楼下喊她。那可真成靶子了。
仿佛看穿她的心思,他低头笑起来:“行,就依你,不见不散。”
礼堂里就只有他们两个,已经是秋天了,穿堂风习习吹过,雕花窗棂的影子在地上深深浅浅。
他说话语速不快,调子也显得有些起伏不够,缺乏热情,可是逻辑清楚,简洁有力,配合锐利的眼神,沉稳的肢体语言,十分赏心悦目。
之夏坐在那里,终于明白了当年他为什么能力挽狂澜,反败为胜。
“给点意见?”完了他跳下舞台,看着她。
“我不懂。我觉得挺好的。”她眨巴眨巴眼睛。
简行一笑了,递给她一张纸:“那你在下面装作听众提问吧。喏,问题都写好了。”
“简行一同学,请问你,作为一个理科学生,你如果做主席会有怎样的优势,怎样的劣势,如果有劣势,你会怎么弥补。”之夏慢吞吞,干巴巴地念出来,嘴角已经笑弯了,“怎么会有这种问题?”
“大概是想考验我有多实诚吧。”他走回舞台,凝视着她,“开始吧。”
正式竞选的那天之夏到了会场,远远看见简行一一身笔挺黑色西服的样子,心里马上知道,他不会缺自己一票。
她走出会场,门外桌上放着很多东西,其中有一个极漂亮的校徽,银色,嵌在红木的底座上,底座上浮雕精美,不知道是谁无意中落下。她眼风一扫,周围没有一个人注意她,就把书放在桌上做出想休息一下的样子,校徽悄无声息地落到兜里。然后她快步走到街上,阳光照在眼睛里,突然又有种头晕眼花,想吐的感觉。
“之夏,你没事吧?”辛唯远远看见她,跑过来问。
她抓着她的手站起来:“没事。”
“你脸色可真差。”
“嗯,也许是看见简行一太风光,心里比较自卑吧。”之夏眨眼。
“少来。”辛唯跟她一起并肩走。
“我好久没见到你了,你最近忙什么?”之夏问。
“我妈妈可能会调动工作来这里,我前几天陪她四处看看。”
“你妈妈一个人来,你爸呢?”
辛唯笑了:“之夏,你真是个很另类的家伙。从来不听八卦的,对吧?”
“啊?”
“我没有爸爸。他们都知道的。”
“对,对不起。”之夏结巴起来。
辛唯平静地摇头:“没什么,过去很多年了。工伤,一个意外,那个时候我才上小学一年级。”
之夏全身冒冷汗。为什么他们一伙人会走到一起,难道是冥冥中的安排?又或者,他们这样的人认得彼此的气场,所以才形成了这么一个小集团?那么丛恕这样的异数又是怎样来的?
“不像正常的大学生吧。”不知道辛唯是不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微笑着在说,“我们几个都不像。对有的事情太关心,对有的事情太不关心。”
之夏默默无语。
“所以我觉得你应该跟丛恕或者简行一在一起。”辛唯又说。
之夏吓了一跳,张口结舌地想辩驳。辛唯慧黠地冲她眨眼:“我真心这么说。他们能带给你你所没有的东西。”
之夏灵光乍现:“辛唯,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也许是之夏眼花,竟然看见辛唯脸色微微变白。
过了一会辛唯说:“算是吧。”
“是谁?我见过吗?”
“不是我们学校的。”
“哈哈,是隔壁的?”之夏血液里那点好奇因子终于发作了。她一向知道别校男生为了辛唯慕名而来,本校男生愤愤不平,没想到最终还是没有花落本校,实在令人扼腕。
“他工作了。”辛唯飞快地说了一句。
“哦。”之夏这才注意打量起辛唯。她身上的衣服果然不同了,之夏对女性穿着打扮的细节历来不甚在意,也是她现在穿戴价值不菲。包也换了,手上手表也是新的,甚至还有了一个最新款手机挂在包上。
“那么,他能给你你所没有的东西?”
“是,他身上有我想要的一切。”辛唯斩钉截铁地说。
之夏没想到辛唯的语气会激烈起来,一时有些不适应,却也没有再追究这个话题。
他们吃了饭,之夏去上自习,辛唯回到宿舍。
辛唯一进去就看见床上放着很大一束玫瑰。对床的沈娟夸张地打了喷嚏,一把推开窗,嘴里念叨着:“花粉过敏真讨厌。”
刘英和范志亭在旁边头也不抬地收拾书包,范志亭说:“沈娟,你走不走?不是过敏吗?非得等会被熏晕了才高兴啊?”
辛唯抿了抿嘴,看都没看花束上的卡片,直接拿起来就往外走去。水房里有个大垃圾桶,她把花束径自扔了进去,经过的女生都看着她,有的吃惊,有的在看笑话,有的是鄙夷。
回到屋里,沈娟还愣在那里。团支书范志亭看了辛唯一眼,说:“辛唯,你最近怎么这么忙?系里通知你去领奖学金来着。”
辛唯啊了一声,忙说:“谢谢,我忘记了。”
范志亭一笑:“那点钱又不多,你当然不用放在心上了。”说完和刘英一起拉着沈娟走了。
辛唯觉得头疼,挨着桌子慢慢坐下。
她知道自己最近有点失常。按照她往常的脾气,一定会先跟沈娟道歉,然后再去扔花的,结果没有。她也应该会对范志亭再多解释几句的,结果也没有。
头顶惨白的日光灯照下来,她趴在桌上一动不动。
是不是被人宠坏了自己呢?也许吧。
她不是之夏,之夏有棱角,又懂得保护自己,而她,只会退让。
所以很多很多次,她用这样那样的方法算命,想知道自己这样一味退让求全,会不会有个好结局。
她是信命的。
母亲把她拉扯大,一路含辛茹苦她都看在眼睛里,所以别人越同情她,她越要做得好,做得漂亮,做得大方,换来好报。
她不想跟谁争,她只想要她所应得的。不过有句话叫做,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她却忘记了。
一进大学就有男孩成天在楼下喊:“辛唯,辛唯。”居然都不喜欢让那个古板爱念叨的楼长用传呼机喊人,就爱在楼下像宣告战利品那样喊她。
有时半夜还来,楼上女孩咣当一声推开窗吼道:“喊什么喊?叫魂啊?”
女生二号楼北侧的女生都对这个名字不胜其烦。有几次参加活动碰上外系的女生,一听说她的名字,都斜着眼睛上下看她一遍,才似笑非笑地说:“久仰大名。”
班里有个男生叫张京,原来是刘英一个中学的同学,上了大学自然也关系不错。开始班里都传他们俩青梅竹马好上了,刘英在宿舍里卧谈也总是支支吾吾羞涩喜悦的样子。
那时沈娟范志亭等女孩刚情窦初开,还在一堆戴眼镜长青春痘的男生里寻找白马王子,就眼睁睁地看着寝室里有绯闻出现,都对刘英甚为眼热,有好多次说话夹枪带棒,讽刺张京不够高啊,脸上粉刺多啊等等。刘英气得在屋里哭过好几回。
这种时候辛唯最爱拿出一副善解人意的架势安慰人。她温柔成熟,自然可以充当知心姐姐的角色。有时她晚自习都不上了,就留在那里陪刘英谈心。刘英立刻觉得辛唯人美心更美。
哪知一个学期过去了,张京同学对刘英没有任何表示。寒假过节买车票回家,刘英特意去找生活委员要两张票,要跟张京坐一趟车,张京却说他先不回去,要留在这里多呆几天学习。
过春节的时候高中同学聚会张京见了刘英躲躲闪闪。等寒假回来,一切真相大白。张京买了张去辛唯老家的车票,说要去看个朋友,其实是陪着辛唯一路回家,然后才辗转回到自己家里。
从那以后,刘英再没正眼看过辛唯。哪怕辛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张京。
得罪沈娟也是类似的事情。不过更加升级。
那一次被辛唯吸引的,是沈娟的正牌男友,外加他同宿舍的一个哥们儿。听说两个人还打了一架。沈娟被人告知自己的男朋友为了另一个女人跟人争风吃醋打架斗殴差点被学校开除,气得冲回屋就想煽辛唯耳光,还是被范志亭死死地拉住了。
年终评奖学金全班投票,女生没有一个给辛唯投票。幸好辛唯他们班男生占了绝大多数,她才没在这个环节上吃亏,又因为成绩出色,最后总分最高而拿了特等奖学金。
辛唯觉得问心无愧。她从来没有刻意去招惹过任何男生,还能要求她什么呢?
当然,她从来没有对任何人冷若冰霜过。她对他们都和颜悦色,不远不近。
这不能怪她。从小没有父亲的她有意无意地享受被男性宠爱的感觉,也害怕为自己树敌。何必得罪他们呢?也许将来他们会在她困难的时候帮她一把。
这一点上辛唯做得极好。暗恋明恋过她的男生,几乎没有一个说过她的坏话。
人生就是如此的平衡。她在同性身上失的分,在异性身上统统找了回来。
之所以跟之夏周宛关系很好,也是因为他们都不是普通人,一个聪明懂进退,一个有着舍我其谁的霸气。
不过跟她们好上辛唯也是花费了一点力气的。
她没有同性朋友,想来总是耿耿于怀。好容易遇到一个周宛,她温婉而善解人意地上去结交。周宛家境也不好,虽然看着大大咧咧,但是总有些东西跟辛唯是共通的。辛唯揣摩她的心思,又无意中露出同病相怜的柔弱架势,周宛天生就有点男孩气,当然就跟她走得近了。
后来来了个之夏。一开始辛唯并不喜欢她,这个女孩虽然没有自己美,可是那股气质独一无二,一双眼睛里全是暗涌,实在是辛唯的劲敌。但是久而久之她发现,之夏虽然对技巧谙熟,实际还是个小孩子,并没有真的对谁动心。更何况她招惹的都是丛恕这样的小孩儿,和简行一那样城府颇深难以把握的男生,跟辛唯不是一个世界。
辛唯突然怜惜起了她,猜想她一定有很多不为人知的过去。这样的女孩其实不难接近,只要让她觉得自己成熟和善意就可以了。
于是辛唯拥有了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二的两个朋友。然后又幸运地遇到了男朋友,正式开始谈恋爱。
不过恋爱中的辛唯似乎有点得意忘形。她平素维持的彬彬有礼不是本能,所以在有点底气的时候就消失了。
辛唯坐在那里,意识到这一点,吓了一跳。
晚上沈娟刘英和范志亭回来,辛唯对着她们微笑,又说:“你们回来得晚了吧?我刚才看着你们肯定不够时间打水了,就去帮你们也打上了。”
三个女孩面面相觑:这个公主可真亲民,也真恐怖。
第二天辛唯去系里办公室拿奖学金。奖学金的大红榜贴出来好久了,辛唯忙着谈恋爱,一直没有来看。
她抬头一看,居然没有在第一排看见自己的名字,以为自己眼花了,再仔细一看,发现自己只得了一个二等奖学金,连一等都没评上,更别提特等了。
她脑子轰的一声,忙进去系办的老师:“白老师,这次奖学金,我的分数不是最高的吗?”
白老师抬头笑了笑:“这次改革,丘老师提出新的评分公式,系里老师和学生干部都同意了,怎么,你没听说吗?嗯,总之我们现在加进了很多考虑因素,比如对系里学生工作的支持程度,学习的进步等等。要鼓励大家各方面全面发展,也要给大家进步的动力嘛。”
辛唯听得浑身发抖。这个公式自然是最不利于自己的,她很少在系里参加活动,学习也一直拔尖,哪有什么进步的余地?
她浑浑噩噩地从白老师手里拿了钱,隐约听见系办另一个办公室传来熟悉的笑声,尖利,总带着大喘气的声音。
那是范志亭,宿舍里最丑的女生,也是宿舍里唯一没有谈过恋爱的女生。
辛唯的第六感一向很准,她走了几步往里面一瞟,果然看见范志亭和丘行舟谈笑风生,范志亭的小眼睛挤得都快看不见了,双下巴也因为咧嘴动作太大而格外明显。
辛唯悄悄退后,趁没有人看到她就已经下了楼。
范志亭恨她,她一直知道。因为实力实在太过悬殊,她压根没有放在心上。
但是她疏忽了,范志亭一直是个很会说话的女孩子,她在校辩论队呆过,一张嘴能把死的说成活的,又能放下身段说奉承话,系里老师没有一个不喜欢她的。
早些时候辛唯就听到谣传,说主管系学生工作的丘行舟跟范志亭关系很铁,却没在意。因为范志亭外表的关系,也没有人把这个当作绯闻,只是想着两个都长得不太好看的人大概惺惺相惜,成了哥们儿吧。
这种异性之间的哥们儿一向是辛唯不屑一顾的。男女之间有什么友情可言?丘行舟大概也就是喜欢听听范志亭说好话罢了。
她却忘了更多的事情。
丘行舟长得也难看,三十多岁了还打光棍,最爱跟女生打成一片,关心她们各方面的情况。学生们一直议论为什么这样的人会分配来主管学生工作,后来听说他是副校长的弟弟,也就不再觉得奇怪了。
不过丘行舟举止虽然轻浮,行为还是检点的,除了油嘴滑舌之外没干过任何出格的事情。副校长那么多敌人,这两年来也没抓住过他什么把柄。
只有辛唯知道,他恨自己。
当丘行舟还在念研究生的时候,就有人为他张罗对象。他却谁都看不上,指明了要跟刚进大学的辛唯师妹吃饭。
辛唯去吃了两次。第一次见面辛唯就否定了丘行舟,可是她没有露出丝毫的不悦,笑靥如花,又安静羞涩,颇具大家闺秀之风。害得丘行舟浮想联翩。第二次吃饭她又去了,丘行舟当场就做了表白。辛唯那时还段数不高,支支吾吾含糊其辞。以为自己只要没说是,就是拒绝了,还拒绝得很委婉,不伤和气。
结果等丘行舟发现辛唯跟别的男生在湖边散步,立刻勃然大怒,逼着辛唯表态。辛唯只能明确说,只想跟丘行舟做朋友。
丘行舟冷笑,拂袖而去。
等后来辛唯知道丘行舟的背景,又看到他被留在系里管学生工作,心里吓得着实不轻,愣是不敢再在人前跟任何男生公开出入。
丘行舟工作了一段时间,并没有对辛唯表示出任何异样。当年为他牵线的同学也已经出国了,系里无人知道他们曾经有过这么一段过去。
辛唯也渐渐放下心来。却有一次去系里交一张表格,办公室里没有人,她放了东西要走,觉得后背一阵冰凉,猛地转头,看见对面办公室那双眼睛正盯着自己,目光又冷又湿又腻,像一条蛇。她被吓坏了,仓皇逃跑。以后再见到丘行舟,她都会躲得远远的。而丘行舟也没有再流露出同样的目光。
那是她唯一一次没有善后好的男女关系。
而现在终于尝到了恶果。
辛唯拿着装了奖学金的信封冲下楼,在阳光下阵阵发冷,长久以来不能克服的不安全感终于迸发了。她从兜里掏出手机,匆匆地拨了个电话,哽咽着说:“是我,我现在能到你那里去吗?”
在辛唯跟同宿舍的女孩闹矛盾的时候,之夏他们寝室也起了争端,这次还把一向置身事外的之夏也卷了进去。
起因是因为系里组织的寒假去澳大利亚交流团。年级上两个名额,系里虽然没有明说,但是也暗示过要一男一女。
之夏他们年级有两个寝室十二个女生,个个成绩都不错,选谁去的确是个难题。
之夏这个寝室里于真最有希望。她大一就考过托福,英语不错,谈吐也得体,副系主任一向都很喜欢她。
隔壁宿舍的詹天意呼声也很高。她是系学生会文艺部部长,活泼大方,又有个外国男朋友,英语也不在话下。
于真对这个事情做出无所谓的态度,总是在宿舍里说:“其实我不太想跟系里的团去,太不自由了。我爸已经说了,想带我们全家去大堡礁潜水,跟系里去大概是没这个机会的。”
鉴于她一贯口是心非,屋里没有一个相信她的话。
詹天意则似乎完全没把这个事情放在心上,还乐呵呵地跑过来邀请大家一起去唱卡拉OK。之夏和于真都推说有事拒绝了。
郭云温蕾他们几个去了,回来在宿舍里叽叽咕咕义愤填膺地说了半天,之夏才搞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詹天意的男朋友是来本校学习的留学生。这帮留学生在学校里是一个很特殊的群体,他们住的禾苑也是全校最高档的学生宿舍楼群。禾苑有个地下地下室,叫禾地,有舞厅,咖啡厅,餐厅和酒吧。
不少女孩爱去禾地,因为那里节目丰富,也可以顺便练口语,如果能交个外国男朋友也不错。
詹天意就是在那里认识了她的男朋友John。开始的时候女孩们还颇有微词,觉得她处心积虑想找外国人攀高枝儿,时间久了,见两个人甜甜蜜蜜老实本分,才少了很多流言。
John在禾苑有很多朋友。他们见过詹天意,对她评价都很高,所以撺掇John让詹天意带她的朋友跟他们认识认识,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女朋友人选。
John也很豪爽,包下一个卡拉OK大间,请詹天意的同学们去唱歌。所以那天的卡拉OK其实是个变相的相亲会。
郭云回来了就不是很高兴。她性格里有点清高,觉得自己被轻贱了,一个劲地在哪里说:“凭什么啊,我好好一个人被放在那里被人指手画脚地评点。”
温蕾,叶书涵和白芳也说,那种感觉不是很好。
于真在旁边听见,淡淡地来了句:“丫头们,别郁闷了。我知道詹天意这个人,有些事情她自己觉得无所谓,却不知道别人觉得很有所谓。她大概也是好心。”
之夏垂下眼睑。于真说话的技巧偶尔还真能超水平发挥。
过了几天,John的一个朋友Sam追求白芳,被白芳拒绝了。小伙子倒也不气馁,转身就去追求詹天意他们屋罗静杉。
本来也不是件大不了的事情。可是不知道怎么的,之夏他们宿舍的几个人觉得詹天意他们宿舍的女生都太有心机,而罗静杉又始终对Sam追求过白芳耿耿于怀,她的好友自然也帮着她。一来二去,两个宿舍的关系就没从前那么融洽。
之夏宿舍的几个对詹天意的不满暗自升级。他们寝室的也在怪她,觉得她有事没事干嘛找旁边那几个是非精去唱歌,去了还不领情。
詹天意满心委屈,吃饭的时候见到之夏就大倒苦水:“我哪想那么多啊?大家都是一个系的,我怎么可能不叫你们?去唱个歌又怎么啦?大家交个朋友嘛,是他们自己想多了。凭什么跟外国人交往就是有目的性很势利的?他们自己态度不端正还怨别人。”
这些话之夏自然没有对别人提起。以为此事过了就过了。哪知过了两个星期,又有人拿这个事情做文章,跟系里的老师说,詹天意,罗静杉等人思想起了变化,不团结同学了,交了外国男朋友尾巴就翘到了天上。
詹天意在系里也颇有人脉,打听到这话,气得回来就在水房里义正词严地骂了一通。两个宿舍的人都听见了,谁也没做声。
于真这次没趟这浑水,自然暗自庆幸。系里的风声也传来,这次的名额就是给了她。
她还没来得及高兴,另一波流言就来了。不知道谁打听到,于真的爸爸以前跟副系主任是大学同学,所以什么评审选拔统统都是做个样子,她早就是内定人选。
于真个性骄傲,自然受不得这种泼污水的行为。她想来想去,只有以前在宿舍里聊天的时候提过两句自己父亲跟副系主任以前认识,那么这个恶意中伤她的人自然是在自己寝室里。
她越想越觉得心寒,在宿舍里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女孩们面面相觑,不知道怎么劝才好。只听见她说:“我对你们也算是真心了。你们谁想借衣服我没借过?好多我都还没穿过就借出去了。”
这倒是真的。她虽然虚荣,但是物质上一向很大方。满满两箱的衣服光彩夺目,谁想借都可以。那些价格昂贵的化妆品保养品也是随便大家用,谁脸上要是出了什么问题去找她,她准保热心地拿出各种产品给你试验。想来这也是她合纵的一个手段,所以虽然她老针对这个针对那个搞孤立,也没人真跟她彻底闹翻。
见她哭得厉害,郭云咳嗽一声:“你想多了。你的事儿我可从来没跟别人说过。”
温蕾接口:“是啊,我保证,绝对不是我说出去的。我可真没觉得你是内定的。”
白芳和叶书涵也立刻指天发誓不是自己。之夏眼见实在逃不过这一关,只好一面抚摸着自己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一面跟着说:“于真你就别难过了。别人要整你总能找到办法。你无心说句话,谁知道除了我们还有谁听到呢?以后多个心眼吧。”
于真渐渐制住了哭,一切似乎又重回风平浪静。
可是人人自危的时代开始了。只要这个去澳洲名额一日没定,身边的人就一日不可靠。谁知道别人背着自己会做点什么?
那天之夏回去,宿舍里郭云正和叶书涵窃窃私语,一见到她就立刻不说了。之夏也没放在心上,拉开衣柜找衣服换。
却听见叶书涵轻言细语地说:“陈之夏,恭喜你了啊。”
“恭喜我什么?”之夏从帘子后探头问。
“听说去澳大利亚的最后名单出来了,你在上面哦。”
这简直是晴天一个霹雳。镇定自若如之夏也愣了一会,才说:“是听说嘛,做不得准的。”
她下了楼,边走边思考。她本想直接去系里问个究竟,又怕落人口实,真让人以为自己多么眼热这个事情似的。想了想,她去高年级男生那里借参考书。
系里的副团支书王准上大三,以前对之夏态度暧昧过一段时间,后来找了别系的系花做女朋友,但是一直对之夏颇为照顾。之夏去了他的宿舍,随便聊了几句就套出了话。原来系里真的已经定下了名单,十二个女孩里选了两个,要最后定夺,之夏也的确是两人中的一个。
“怎么会是我?”之夏瞪大了眼睛。
王准笑笑:“怎么不是你?你各方面条件是都不错啊,你们剧团也有声有色红火得很。”
之夏冷哼:“我可没想去。”
王准瞟她一眼,脸上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他们都跟我说,你在跟丛恕谈恋爱?”
“呃,我们只是好朋友。”
王准眨了眨眼睛:“你知道丛教授是谁吧?他可是最年轻的院士,在学校里说话历来有分量,马上就要当副校长了。”
之夏倒吸一口凉气。
原来如此。
堂堂化学系的知名教授会插手大气科学系内部事务。这么牵强的理由都有人信。
可见只要有人想抹黑你,总有办法。而只要有人抹黑,也总有人不分青红皂白地全盘相信。
陈之夏这次不知道被谁推上了风口浪尖。
“那么,名单里另外一个人是谁?”之夏知道辩解一点用没有,所以问了最关键的问题。
“这个倒没有人知道,我估计还是于真吧。”
之夏笑了笑:“师兄,多谢你啦。”
离开男生宿舍以后之夏心里烦躁,突然想起辛唯没有课,就顺道去了她的寝室,可是敲了敲门,却没有人来开。
之夏垂头丧气地转身,却有人喊她的名字,一抬头,原来是以前跟自己一个高中的师姐舒欣。
舒欣比她高两届,来这里以后的老乡会认识的,对她一贯颇为照顾。此时见到她笑盈盈地说:“好久没有见到你了。到我们宿舍坐坐?我爸妈昨天来看我,带了点月饼过来,马上就要过中秋了么,你也来尝尝,顺便带几个回去吃。”
之夏跟她进了宿舍,她倒了杯茶给之夏,宿舍里还有两个女生,磕着瓜子儿看小说,见到之夏还热情地叫她一起磕。之夏暗自羡慕他们宿舍的融洽。
舒欣问之夏:“你来我们楼干嘛?”
之夏想到辛唯人缘不好,就只说:“找我们剧团的辛唯,问她点事儿。”
“哦,她啊。我刚遇到他们宿舍的沈娟,还说起辛唯被系里叫去了。”
之夏心念一动,忙问:“怎么啦?”
几个女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露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笑眯眯地不答话。
之夏见过这种表情,这是有重大八卦时的表情。
她立刻对舒欣说:“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舒欣喝了口茶,慢悠悠地说:“听说有人跟他们系主任反映,辛唯在外面傍大款,乱搞男女关系。”
之夏一口气堵在胸口,隔了好半天才说:“她是自由恋爱,学校管不了吧。”
舒欣笑了笑:“是管不了。但是系里肯定也会叫她去旁敲侧击一下。她毕竟入了党,这么做影响不好。”
之夏想到辛唯是那么好强的一个人,哪怕只是被旁敲侧击,估计心里也会极难受,不由叹了口气。
舒欣望着她:“你倒是个实心眼的小丫头。”
之夏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评语,心里觉得好笑,就索性装得更像一点,天真活泼地说:“其实我觉得辛唯很好啊。这么漂亮的女孩子,难得一点架子都没有,挺能照顾人的。”
舒欣轻轻笑了一下:“我也挺欣赏她的。”
“哦,可是他们宿舍的人似乎对她不好,我们剧团里也有人不喜欢她。我跟她没那么熟,一直没闹清楚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人嫉妒她?”
“嫉妒?”舒欣对铺的女孩语声玲珑,“别开玩笑啦。”
舒欣也挑了挑眉,说:“之夏,不是每个人都会简单地因为一个人太漂亮而嫉妒她。现在的女大学生都很自信,漂亮的觉得自己最漂亮,不漂亮的觉得自己有气质,没气质的觉得自己顶聪明。不会人人都去嫉妒她的。”
之夏呆了一呆。
舒欣又说:“辛唯他们宿舍的女孩几次跟我说过,她做人不够真诚,表面上做得太用力,别人倒不信了。”又笑着补充一句,“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我转述而已,仅供参考。”
之夏悚然而惊:为什么我不讨厌她呢,大概是因为我跟她一样想维持表面的完美,又没成功。
她冷汗涟涟,无心多做攀谈,很快就告辞了。
之夏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善良的人,她也无所谓。可是她介意自己是不是一个失败的人。
肚子饿得咕咕叫,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在校园里晃荡了很久,忙去食堂买饭,食堂已经关门了。她转道去学生餐厅,抬着一盘炒饭在角落坐下。
一个熟悉的背影落入视线。那是简行一,而和他面对面坐着的是从前的文艺部长顾瑛白。
简行一顺利当选学生会主席,而顾瑛白也参加了竞选成为副主席。人们都说这届学生会主席团前所未有的养眼。
此时顾瑛白正巧笑嫣然地对简行一说着什么,简行一似乎也笑了。
之夏低下头吃饭,暗自冷笑。她旁边坐了个很年轻的男孩,她刚坐下就发现他脸红了,有点手足无措。
男孩子就是晚熟。那边厢大一女生都在学着利用舆论打击异己,他们还在因为看到一个长得不错的女孩而紧张。
之夏伸手去拿纸巾,男孩大概是想帮忙把放餐巾纸的盒子挪到她手边,却碰到她的手背,她手肘一抬,手边的水立刻洒了,尽数泼在她的衣服上。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男孩大声说,忙着抽出餐巾纸递给她。她微微一笑:“谢谢你。”男孩又忙着招呼服务员:“请再上一杯水。”
一阵扰攘,餐厅里的人都回头看他们,包括简行一。之夏抬眼,装作无意中看到他,先是意外,随后露出灿烂的笑容点了点头。
之夏在乎吗?她自己也不知道。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表面上得装得毫无芥蒂。
她很快吃完饭离开,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身后的确有一道冷漠而镇静的目光在目送她。
之夏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太好高骛远了,一上来就挑战这样的高难度。早知道还是该用孟昭等人练练手。
她心情恶劣到极点,一夜都没怎么睡好。第二天一大早就起床了,却没有课。宿舍不想呆,剧团太嘈杂,教室更无聊。她摸出手机给丛恕打电话,却没有人接,只好戴上随身听耳机游荡,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里。
学校东南面是老的教职工宿舍,现在学校在离主校区几个街口的地方建了新的小区分房给各个老师。第三期工程已经快结束,这里也很快就要推倒,盖一个大型体育馆。
之夏他们的任课教师有好几个住在这里,以前为了要分数或者考试前套题之夏跟着同学来过。记得那里小卖部卖自家的豆浆油条十分可口。之夏便决定绕路过去吃早饭。
天气阴霾。远处的云黑沉沉压在山顶,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之夏吃完早饭出来,盘算着是不是去图书馆看书算了,却远远看见丛恕正向这边走来,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之夏大喜,想追上去吓他一跳,他却转进了前面一栋楼里。
之夏纳闷,丛恕家明明早搬了,他还大早上的来干什么?
头顶啪的一凉,已经开始下雨了。之夏来不及细想,跟着跑过去站楼门口躲雨。
瞬间就成了瓢泼大雨,整个世界笼罩在雨幕当中。
之夏站了一会内急,就转身进楼找厕所。
这栋楼是老式筒子楼,一条长的楼道,两边是宿舍。住户已经搬得七七八八,又是白天上课的时候,里面一片安静。因为设计的关系,楼道采光很差,而楼道里的灯又坏了,乍一眼看过去前方黑而模糊。
之夏慢慢地摸索进去,走了一会眼睛才适应。她记得每层楼都有公用的厕所在两头的最顶端。
还能听见外面的雨声。之夏这天穿了运动鞋,走起路来悄无声息。
突然有个声音从一扇门后传出来,似乎情绪很激动愤慨。之夏吓了一跳,心想这建筑也太差了,隔音效果可真不怎么样。
她走了几步突然停下。
刚才那声音是丛恕的。
她心里一急,又走回去细听。这次传来撞到门板的沉闷声音,她连忙贴过去,却听见极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女性呻吟,声音很快就远了,想来人已经纠缠到了里屋。
之夏慢慢抬起头来,认出了门牌号。那是她们系老师林婕的宿舍。
而林婕已经二十八岁,而她前两天刚刚宣布明年春天要结婚的喜讯。
“陈之夏,你已经答应我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特铁的那种。如果你那天发现我的真面目,可不许逃跑。”
之夏镇静地去了卫生间,还对着洗手池上的镜子整理了一下头发,又镇静地回到楼门口。
雨越下越大。她可不打算做出冒雨离开这种愚蠢的举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后传来脚步声。她转过头看到丛恕,脸色苍白,神情是前所未有的阴郁,一双眼睛黑得仿佛不见底的深渊。
他发现她,只一个眼神他就知道她已经知道了,却仍旧面无表情,根本没有跟她打招呼,头也不回地走进大雨中。
丛恕回到家,浑身已经淋得精湿。幸好父母都不在,没有人来追问发生了什么。
他走进浴室打开莲蓬头,还穿着衣服就坐进浴缸。滚烫的热水浇在身上,他打了个激灵,开始慢慢地脱上衣。
刚才的情形还历历在目。
“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他一进门就质问。
林婕默默地往屋里走,却被他一把拽住胳膊,不得已抬头看着他。
“好了好了,别生气了,我今天不是专门要跟你解释的吗?”她像哄小孩那样说,“轻点儿,你把我的胳膊抓疼了。”
他松开手凝视她。
“小恕,你不知道我的日子有多难过。我家里一直一直催,我妈都快跟我脱离母女关系了。”她凄惶而温柔地说,伸出手轻轻抚摸他的脸庞,“我舍不得你,我真的舍不得,可有什么办法呢?”
“我记得你说过,你希望我们能在一起。”
“我是说过。”她急切地说,“但是当时我没想到家里会逼我逼这么紧。你是年轻男孩,很多事情你不懂。”
“我不懂吗?”他微微一笑,“结婚了就不用住这儿守着当讲师挣那么点钱了,多好。”
林婕一怔,垂下眼睑,苦笑一声:“你就是这么看我的吗?”
“那我应该怎么看你?你当初说,贺炜追求你,你一直没答应,因为你想跟我在一起,是你说的没错儿吧?”
林婕笑笑:“小恕,我们怎么在一起?等你毕业了,工作了稳定了,我已经过三十了。”
他去拉她的手:“那又怎么了?你知道我爱你。”
她轻轻地说:“算了吧,小恕,你还年轻。你看学校里那么多女孩子喜欢你,你很快就能忘记我。”
“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小恕,你能不能别这么自私?你能不能考虑一下我的感受?我眼睁睁地看着你在学校里风光,看着我的学生对你明目张胆地追求,你知道我心里怎么想?”她愤怒起来,拉着他的手放在胸口,似乎想让他听见自己的心。
她的柔软温暖让他一下就忘记跟她争辩。他想起上次在女生楼下被林婕看到,她很发了几天小脾气,就更加自责,上前一步搂住她:“婕,我可没有跟他们任何一个来往。你别生气。我都不怎么跟他们说话。”手掌不由自主地滑进她衣服里。
“那个陈之夏呢?”她把脸埋在他的胸口闷声问。
“我们是好朋友,说得很明白的。我告诉过你,她喜欢别人,那个人比我优秀多了。我跟她只是哥们儿,我们单独相处都是打篮球,别的时候小容可都在。”她背上肌肤滑腻,他声音变得低哑。
“就算是这样,我也受够了这种日子。小恕,你将来还会遇到这样那样的诱惑,我年纪大了,经不起什么打击。”她的泪水濡湿他的衬衫。
丛恕的心一紧,还没来得及安慰,又听她说:“再说,丛教授他们会怎么想,你考虑过吗?”
“我喜欢的我爸妈就会喜欢。”他睁着眼睛撒谎。
林婕一笑:“大家都在一个学校。你父母会不介意一个大你八岁的老师成自己的儿媳?”
丛恕烦躁地说:“我父母不是那种会在乎别人眼光的人。只要我们幸福,别人说什么都不要紧。”
“你可以不介意,但是,但是千夫所指的人是我啊。”
他又是痛心怜惜又是失望,松开手:“那你就是铁了心要跟贺炜结婚了?”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我没法拒绝他。上周他请了很多朋友,当众向我求婚,我一时心软就答应了。现在我父母也知道了,他们可高兴了。你要我去告诉我父母我要悔婚,我做不到。”
“你爱他吗?”他近乎激愤地扬高了声音,“你就能跟一个你不爱的人结婚?”
她看着他,一双眼睛里有求恳,有不舍,有柔情:““也许将来有天你会感激我,没有在今天阻碍你的幸福。”
“那我走了。”他无词以对,只能笑起来,“祝你幸福。”
她想也不想,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下一个时刻,一切就混乱起来。他记得自己一下就把她压在门上疯狂地吻了下去。
“抱我。”她在他耳边轻声要求。
他像从前很多次那样将她拦腰抱起,往里屋走去。
等一切风平浪静,他看着天花板,突然自嘲地笑了。
他们之间真的有爱么?还是性多一点?
他经不起这样的自我诘问,跳下床穿衣服,在她惊异又无奈的眼神里决然离去。
热水哗哗地冲刷下来,流到眼睛里,他充满挫败感地捧住头。
到晚上他出现了感冒症状,第二天母亲唐笑然就要他在家里休息一天。他反正也没课,又不想见人,就躲在卧室里打游戏。
第三天他也没去学校。中午的时候有人来按门铃,他走到门边透过猫眼看到之夏,犹豫片刻,还是开了门。
还没等他开头,之夏就笑盈盈地说:“我给你带了很多好吃的。”她把塑料袋放在桌上脱去外套。
她一直都是那样的打扮。可是今天丛恕看来觉得分外刺眼。那贴伏的黑色毛衣把少女曲线展露得淋漓尽致,而她雪白的颈边还有两缕头发调皮地溜到领口里去。
“你来干什么?”他冷冷地问。
“听说你生病了,我过来看看你啊。”
“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他低沉地问。
“没有。”她的眼神平静,“我记得你曾经跟我说过,要做朋友,无论你是什么样的人。”
她并不相信无缘无故的亲近,别人对她好她也未必就感激涕零。要到发现丛恕的秘密,她才真心开始接受这个提议。
如果她曾经对丛恕有任何误会,那么对于没有把握的人和事,她一向不纠结,很快就重新定位。
“我是什么样的人?”他哈哈大笑,“外表很阳光,实际很阴暗猥琐的一个,是不是?”
之夏抬头:“我没有这么说过。”她孩子气般的执拗和女性特有的妩媚立刻叫丛恕想起林婕。他惊得后退一步,这两天苦苦压抑的心底咆哮在横冲直撞,试图找到一个出口。
“你走!”他厉声斥道。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从那乌亮的眼眸里,他看见狰狞的自己,和她的安详形成鲜明对比。
他瞬间被激怒了,不知道是因为被欲望折磨得太狠,还是因为对自己的苦苦拷问旁人不能触碰。
他抓住之夏的肩俯身吻了下去。之夏大惊,立刻偏头挣扎,想用一只手去推他。他成功地抓住那只手,将它别到她身后。他力气很大,单手就能将她两只手固定在身后。他用身体推着她,她狼狈后退,一下跌在沙发上。
他压上来,腾出右手去拉她的毛衣,在她的奋力反抗下只推到她的脖颈,他干脆往上一展用来蒙住她的脸,然后去解她衬衫的扣子。
她没有尖叫,只是用膝盖顶住,不让他靠近,他不得不用另一只手来拉开她的腿。
这么一分神,毛衣落下来,她想也没想张口咬在他肩膀上。
剧痛传来,他整个人一僵,迅速放开她。而她用力太猛,滚下沙发,头撞在玻璃茶几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吓了一跳,脱口道:“疼不疼?”
她狼狈地坐在地上瞪着他。
他也滑坐到地板上,靠着沙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嗓子沙哑地说:“对不起,我是个混蛋。”
眼泪不知怎地湿润了眼眶。他埋下头,用双臂遮掩着自己,觉得几乎没法呼吸。
一双温暖的手环上来,她轻柔的声音在头顶:“好了,没事了。丛恕,没事了。”
之夏拉着丛恕坐到沙发上。他平静下来,歉意地看她一眼,伸手去揉她的头发:“对不起。”
她倒吸一口凉气。他的手也摸到了她后脑上的肿块,立刻跳起来去找了个冰袋敷在她头上。她本来想拒绝,可是他的手摁得牢牢的,她也只有随他。
过了一会儿他放开冰袋,挨着她全身放得很松耷拉在沙发上,没精打采的,像条炎热夏天里的大沙皮狗。
“我遇见她的时候只有十六岁。”他缓缓地开口,又踌躇。她握住他的手,笑了笑。
“她是我爸爸学生的好朋友。”他得到鼓励,继续说。
记忆回到十六岁那个夏天。
少年去游泳馆游泳,女孩们穿着游泳衣从面前不断经过。男孩们在一边不断地偷眼看。
丛恕有一种口干舌燥的感觉,奇怪的热流在身体里游走。
“要不,游了泳去我家看片去?”几个好朋友里的一个问。
“去,当然去。”
父母都不在家。男孩子神秘地拿出一张光盘。丛恕很早就听说过这样的片子,那天却是第一次看。
他记得那是夏日的炎热午后。窗帘拉死,屋子里很暗。汗水粘粘地流到背上,他侧头看了一眼同伴,他们都跟他一样瞪着眼睛,表情紧张。
他咽了咽口水,觉得这个夏天比往常都热。
晚上他做了奇怪的梦,醒来以后长出了一口气,跳起来去浴室洗澡换内衣。
回到学校,突然之间男生们的玩笑就多了起来,那种很隐蔽的下流通过彼此之间神秘莫测的笑容来沟通。女生们不知道是真的不懂还是假的不懂,总是追问:“你们说什么啊?什么意思?”
以前他们会评论女生的长相,给她们打分。后来却变成评论女生的身材,看谁发育得不错,并以此给她们取各种外号,比如“小林庄”给了班上最没有胸部的女生,因为小林庄是本市飞机场所在地。
他们还发明了一种游戏在课间玩耍。把一个男生扔在课桌的边上,有人跳上去压住他,一个,再一个,叠起罗汉。下面那个人最难受,小腹顶住课桌边缘直发痛,暗自发誓不再玩这个游戏,可是转身又忘记了,乐此不疲地捉人扔上去。
那是另一种宣泄方式。他们在疼痛和渴望之中摸索着成长必经的道路。
林婕就是那个时候走入他视线的。其实他认识她要更早一些。丛家声当时带三个博士,一个女博士的同屋就是林婕。有时过节丛家声叫学生来家里吃饭,听说林婕一个人在宿舍,就让把她也叫上。
第一次没见面前,母亲唐笑然对丛家声说:“这个年纪的女孩怎么会没有活动呢,是不是长得不太好看?”结果见了林婕就知道错了。丛家声的另两个学生,还有唐笑然自己的学生从此更喜欢到丛家来坐客。
丛家声还有点老派人的风流蕴藉,不愿意干涉学生的生活,对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事情很乐观其成。
那天丛恕回到家,见林婕他们几个来了,正在那里坐着聊天,只点了点头,就去冰箱里找冰激淋吃。林婕也进来,丛恕转过头,看见她站在那里洗苹果的侧影。她穿了一身红色的连衣裙,皮肤是健康的麦色,又运动得多,线条极其优美。
丛恕心里咯噔一下,视线好像粘住了,根本舍不得转开。林婕抬头,对他笑笑:“等会一起来吃。”
通常他不太参与博士生谈话,可是那一天,他居然傻愣愣地跟了进去,坐在一边。他注意到林婕挺有学识,历史文学美术音乐科学世界格局都能聊上一点,可是偏偏又不自矜,说话反而很柔,带着少女的娇俏。
丛恕的心跳得很快。他别过头看着外面的艳阳天,突然想起四个字:在劫难逃。
晚上他坐在电脑面前发呆,朋友发来一个链接,他随手打开,看了一眼就立刻关上。他左看看,右看看,丛家声和唐笑然一个在书房一个在客厅。他蹑手蹑脚地去把门关好,又回来打开网页。
那些图片和小说都是他从来没有看过的,他以为上次看的片子就是极限,没想到还有这么多名堂。当然他后来知道,他们那天看的只是三级片,还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成人片。
那种感觉很奇怪,血液流动得极快,他甚至能听见自己血管突突跳的声音。以前他也曾经想过这些事情,可是始终比不上见到写实图片和描写具体的文字那么冲击力大。
他一面看一面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下意识的就想到了林婕,骇了一跳,拼命摇头,想把这个具体的面容从脑海里摇走,可是始终没有成功。
最后他精疲力竭地躺在床上,在负疚和兴奋中沉沉睡去。
丛家声的那个女学生张小帆借了几本书给丛恕。本来说好下次来的时候丛恕还给她,可是丛恕径自去了她的宿舍。
门开了,林婕披着湿漉漉的长发站在那里,见到他露出微笑,把他迎进去,说:“你等一会,小张应该马上就回来了。”
因为刚洗过澡,她的衣服穿得比较宽大。而当时丛恕已经长到一百七十五公分,一低头就觉得头晕目眩。
林婕觉得奇怪,平时看见这个男孩都是一派阳光,标准高中白马王子的形象,怎么现在如此沉默?她递过一杯水。阳光投射下来,照在丛恕半边脸上,而另一半则沉浸在阴影里,那样漂亮完美的五官,纯净硬朗的气质,她再没在其它男性那里见到。
外面蝉声嘈杂,还有人穿着拖鞋走来走去。她和他都没有说话,他抬起乌黑的眼,少年心事一览无余。
她的腿微微发软,原来那么挑剔,那么漫长的等待,只是为了这一刻被诱惑的惊心动魄。
后来他老去她们宿舍。
张小帆有几天出去旅行,宿舍里就剩林婕一个。他教她下军棋,嘻嘻哈哈地笑着,突然就安静了。
也不清楚他是怎么吻上她的,好像在心里预想了千百次,但是真的操作起来还是有点难度,需要她温柔地引领。
她靠在枕头上,纤长的脖颈有汗水如露珠一样滑下。他颤抖地贴上去,手指划过她细腻的肌肤,荡开水一样的涟漪。
他很快就缴械投降,不免心情沮丧。林婕侧头看他,突然微笑,娇柔地勾住他的脖子,撒娇地命令:“小恕,说你爱我。”
“我爱你。”他想都没想,立刻就说。
他回到家,丛家声正在看报纸,见到儿子笑眯眯地说:“臭小子,又野去哪里了?你妈熬了绿豆汤,快去喝一碗。”他害怕看到父亲的目光,连忙转过身去。
家里又不断的有学生聚会。丛家声的一个学生已经对林婕表现出了很明显的姿态,大家也会开开玩笑。丛恕正巧打球回来,听了笑话以后把篮球往角落里一扔就进屋了。大学生们也不在意,继续嘻嘻哈哈。
到晚上林婕打电话过来,声音柔糯:“小恕,今天生气了?”
他怎么会承认?只说:“没有,测验成绩不好。”
林婕一直笑:“那出来我请你吃冰棍,心情就好了。”
“太晚了,算了。”
“小帆去露营了,你晚来也不会影响她啊。”
他不说话。
“我想你。”她低低地说。
“我马上过来。”他抓起外套,对父亲说,“同学叫我去灯光球场打网球。”
丛家对儿子一向很有信心,丛家声也一直说:“男孩子别管太多,把男子汉气质给管没了。”这种放牛吃草,靠父母以身作则的教育方式,十多年来居然真的培养了一个四有新人。所以对丛恕的变化谁也没有起疑。
秘密腐烂在心里,催生出奇异的花朵。越紧张,越愧疚,越不可告人,就越绚丽的花朵。
他们的秘密关系一直保持了四年。其间林婕毕业,留校当了老师。
第三年的时候贺炜出现了。贺炜是来他们学校商学院读EMBA的,长得很普通,但是颇有身家,所以追求起林婕手笔很大,譬如包下整个俱乐部给她过生日,买机票请她去马尔代夫过周末之类的。
丛恕自然很不高兴。但是林婕一向都很会安抚他。她在他耳边轻轻地说起情话,所有海誓山盟,所有此情不渝,如此情真意切。
而彼此的身体更加诚实。月光水一般洒下来。他看见她美好玲珑的曲线,还和四年前一样觉得口干舌燥。
经过时光打磨的林婕散发出成熟女性的甜美慵懒,丛恕身边的女孩无一可与之抗衡。刚过去的暑假,两个人还偷偷地去了一趟新疆。
当然男孩并不会告诉任何人,陈之夏也曾经有让他心慌意乱的时刻,只是他很快就能控制住自己,目不斜视。暑假中间他一向有去看哥们的习惯,要去找陆桥,就顺便看了看之夏,拜了把子,也算是让林婕安心。
暑假结束后事情急转直下,他还要通过旁人知道林婕已经订婚了。得到消息的那一天,他一晚上没睡,躺在床上像一条濒死的鱼大口大口地喘气。第二天一早,他就直接去了她的宿舍。
“你是真的爱她,对吧?”之夏叹息地问。
丛恕没回答,颓丧地低下头。
“她呢,她爱不爱你?”
“我不知道。我现在越来越迷惑,我们是因为什么在一起,爱,还是,还是别的什么?”他顿了顿又说,“我想,能够忠实于对方,应该就是爱吧。所以我不理解她,我完全没法儿判断她是不是爱我。”
之夏看看他,伸手过去揉揉他的头发。她知道他痛,整整四年的回忆,已经是身体的一部分,就这样生生切开,等于没有上麻药的截肢。
他狼狈地笑起来,又问:“还疼吗?”
她摇头。
他们一起坐在沙发上,前面的电视开着,谁也不知道在放什么节目。
之夏轻易地就理解了丛恕的感受。她自己也觉得奇怪,差不多的事情,为什么自己就那么憎恶陈得愿,却这么同情丛恕。
也许,这就是真正意义上的朋友吧。
她靠着他,在这个暴雨过后的寂静下午突然觉得,这个世界上能和她相依为命的,就只有丛恕了。
沙鸥又开始了新剧排练。之夏也见到了辛唯。
两个女孩坐在礼堂的角落说悄悄话。
“你怎么样?”之夏关切地问,看辛唯的气色,似乎也不坏。
辛唯笑了笑,转动手里的纸杯:“还成。你也听到流言了吧?之夏,你相不相信我,我没有傍大款。”
“当然相信了。”
辛唯明显地松了一口气:“谢谢你。我是真的爱他,不是因为他的钱才跟他在一起。”
之夏微笑。以辛唯的外表加上名牌大学的光环,她什么人找不到?自然不会挑一个只有钱的人。可是说那人吸引她的优点和金钱能单纯地分割开来,辛唯那是自欺欺人。换做陈之夏,就不会找人剖白明志。
“你呢?你们系那些事儿解决了没有?”辛唯问。
之夏哈地笑出声:“别提了。今天早上刚公布的人选,你猜是谁去?”
辛唯想了想:“肯定不是于真或者詹天意,也不是你。”
“Bingo!是我们宿舍的温蕾,记得吧,那个很安静的小姑娘。”
“真是人不可貌相。”
“他们说她爸爸是什么市领导来着。”
“这招扮猪吃老虎可害惨了你。”
之夏耸耸肩:“无所谓了。我当时特别生气,现在也没什么想法。反正最后的结果大家都看见了。说起来还有人对我深表同情呢,哈哈哈哈。”
周宛走过来,对她们打了个响指:“姑娘们,去吃饭。我请客,学生餐厅。”
之夏见她春风满面,心中一动:“GRE考得很好?”
“臭丫头,怎么这么精?”周宛笑着来弹她的脑门,被她躲开。
丛容也来了,按照惯例女生聚会男生不得参加,四个人一起去了餐厅。
“考了多少分?”辛唯问。
“两千四。”
丛容说:“你知道吗,在我们班,你这么牛得不是凡人的,统统被叫做牲口。”
之夏和辛唯笑不可抑。
周宛笑嘻嘻地说:“还好,我还认识一个人也考了满分。”
“江和呢?”之夏问。
“也不错,两千二。”
“那你俩真要去美利坚双宿双飞了。”
周宛笑笑:“我这个专业难申请,江和的最容易。我们还在商量要怎么选学校呢,尽量离得近,或者各自去名校,到时候转学在一起。”
之夏难以置信地看着一脸陶醉的周宛:“你是真的很喜欢江和啊。”
周宛一笑:“他聪明,有主见,很适合我。”
趁丛容去卫生间,辛唯体贴地问:“你经济上没有困难吧?”他们都知道周宛考G考托的钱都是家教挣来的。而申请费用和之后交给学校的培养费对她来说数目巨大。
“我二叔这两年开鞋厂做生意,他跟我说了,我只要争气出息了,他就赞助我。我们周家就我一个大学生,他不赞助我赞助谁?我这次考试考得好,准没问题。”
之夏和辛唯都是悲观主义者,见她这么自信满满,心里都生出阴影,又不好扫兴,所以只是举杯说:“恭喜。”
之夏那个周末去陈卓家,把事情都汇报了一遍。陈卓问:“之夏你想不想出国?你要想,家里总是支持的。”
之夏说:“暂时没这个打算。听说国外人和人的距离很远,我不喜欢。”
陈卓看着她出神。方严严在旁边磕瓜子,笑着说:“你小叔叔这两天神不守舍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外遇了呢。”
陈卓瞪她一眼,叹了口气:“之夏,这事儿还是得告诉你。你家里最近出了点事情。”
之夏一凛。
“是得愿。他闯了个祸。他跟给他家教的女生好上了。”
之夏讶异,心里想的是难道真是我得手了?不会吧,这概率多小啊!却轻轻地笑:“小叔叔,你们也太古板了,现在早恋不是很正常吗?”
陈卓尴尬地咳嗽一声:“不单单是早恋。那个女孩怀孕了。”
之夏大惊失色:“怎么会?得愿才十七岁。”
陈卓苦笑:“可不是吗?你弟弟要是有你一半出息……唉……”
之夏拉着陈卓的衣袖:“现在呢?没什么严重后果吧?”
“女方的家长在你们市还颇有点势力,得愿算是闯了大祸。你爸妈被折腾得焦头烂额,花了不少钱才把事情搞定。”
之夏松了口气:“那还好。那孩子呢?”
“自然是不能生下来。她去打胎了。双方家长约定,得愿大学毕业他们就结婚,如果不结婚就再赔一笔钱,至于数目根据是谁提出的分手来决定。”
之夏叹口气:“这样也好。”
“你弟弟已经高三了,又搞这么一通,我看他大概是要复读了。”
之夏没有再多说。她跟家里关系没那么亲近,再显得焦急热心就太不自然了。
陈卓递了个眼色给方严严,自己起身去卫生间。方严严看着之夏,目光突然温柔了。有些话,本来不该由她来说的。
“之夏啊,你也是大姑娘了。有些事情对女孩子是很吃亏的。所以你要懂得保护自己,知道吗?你是个聪明的姑娘,相信怎么保护自己你都知道。如果不懂就问我。”
之夏不说话,乖乖地点点头。
方严严又说:“我倒不反对婚前性行为。”
厕所里陈卓狠狠地咳嗽一声。
之夏和方严严都笑了。
方严严压低了声音说:“他这个老古板。你别理他。男欢女爱最正常不过。但是记得,成年人做任何一件事情都要自己给自己负责。享受没问题,防护最重要。用避孕套,计算安全期,紧急时服用紧急避孕药,我都不用说了。反正你千万别输给得愿。”
像是共同完成了一个密谋,之夏和方严严相对微笑。
怀着方严严最新灌输给她的男女理论,之夏回到了学校。公共汽车上,之夏头靠着玻璃,想起那个水蜜桃一样的女孩,又想起陈得愿在阴影里目光闪烁的样子。这样一个结果,也许是因为她的缘故,也许不是,不管怎样,她没有预想中的痛快,反而全是茫然失落。
因为剧团需要一个贴宣传画的板子,她被通知去文体中心领。她很少去那里,绕了两圈还是找不到地方,却听到悦耳的钢琴声。
她下意识地走过去。
琴房里身形挺拔的男孩背对她坐着,她只能偶尔看见他修长的手指滑过黑白琴键。
一曲既毕。她走进去轻轻鼓掌。
简行一转过头,看到是她,颔首道:“是你。”
“你弹谁的曲子?”
“肖邦。”
之夏耸肩:“反正我也不懂音乐,刚才只是礼貌问问。”
简行一终于笑了,站起来看着她:“怎么会来这里?”
“我来取宣传板,还没找到地方。”
他皱眉:“怎么就你一个人来?应该叫个男生。丛恕呢?”
之夏挑眉:“我的事情跟他有什么关系?他又不是我的跟班。”
也许仅仅是错觉,之夏看到简行一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笑意,语气也和缓了:“你一个人搬肯定不行。我等会带你过去,帮你弄回去。”
之夏微笑:“好啊,谢谢你。”身体却没有动。
他明明说了等会。
她漫不经心地问:“说起来,你为什么很支持我们剧团?那个‘罪与罚’本来看着不像能成功的样子。”
“我想试试自己的能力。”他简洁干脆地回答。
之夏灵机一动:“就好像你突然想加入学生会做主席一样?”
他有些惊异,随即点头:“是。本来从来没想过,就有一天经过那里看那些文科学生都在竞选,就想我也许可以试试。挺有意思的,不是吗?看看你可以做到什么,改变什么。”
之夏本来对他热衷于功利有些小小的鄙薄,这下全然放松了。
他站在那里,内心强大,充满自信,笃定沉稳,对之夏而言有着难以言喻的吸引力。
琴房是封闭的,顶灯是雪亮惨白的日光灯。可是照在之夏的眼睛里却似乎有宝石的光芒在流动。
“不过当然,我去剧团还有别的原因。”他镇静地凝视她。
她抿了抿嘴唇:“嗯。我们去领板子吧。”
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语带戏谑:“陈之夏,这下你想逃跑了?”
“啊?”她故作不解。
他的唇骤然印在她的唇上。
虽然知道这个时刻迟早会来临,之夏还是全身一软,忍不住用力抓住他的衣服以支撑自己的身体。
丛恕也吻过她。准确来说,那才是她的初吻。有时她会回想起他的炽热迷乱,感觉异常复杂。
而简行一的吻,如同他的人,坚定,有力,干净,而且从容。
她的青春是看不到边际的荒野,除了肆意挥霍,似乎再也找不到别的方式来感觉自我。
有一种疼痛,苦无出路。
“这么说,你们俩就算在一起了?”丛恕手里拿着罐啤酒一边喝一边问之夏。
“应该是吧。”
“老简很不错,你有眼光。”
“谁知道?”之夏伸个懒腰,“以后的路未必轻松。”宿舍里于真郭云等人还在热烈讨论简行一主席的事迹,顾瑛白有近水楼台的优势,校园里总有人不断提到他的名字。之夏不怕挑战,但也不盲目乐观。
丛恕喝完一罐啤酒,又开了一罐,看着前方空荡荡的观众席,缓缓地说:“想那么多干嘛?享受当下吧。”
只有仔细观察,才能看出他眼底的沉郁。
之夏没有劝他,他也不想让谁安慰,只是不停地喝着啤酒。
“你说,我老跟着你混,会不会变成一个酒鬼?”之夏突然笑着问。他一勾嘴角,脸上挂起招牌式的漂亮笑容,把手里的啤酒罐捏瘪,手一扬,易拉罐准确地落到垃圾桶里。
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响了。他低头一看,没有接听。
“是……她?”之夏试探地问。
“嗯。”他果断地摁下拒绝接听。
过了一会,手机又响了,这次是发来短信。他盯着屏幕看了半天,垂下头去,肩膀松垮垮的。
之夏想了很久,终于说:“你想去就去吧,见最后一面说清楚也是好的。”
他抬头看了她一会,笑起来:“陈之夏,你真不是一个诤友。”
他们都知道,那是飞蛾扑火。
之夏却羡慕他有她所不具备的热情,哪怕这热情在逐渐消亡。
为一个人忘记自己,这一点大概陈之夏一辈子都做不到。
他跳起来,把她拉起来:“走吧。”
丛恕跟之夏分手,来到林婕的宿舍。他站在门口想了很久,又转身。门却突然开了,林婕在身后幽幽地说:“我从窗口看见你进来,一直在想,你要等多久才会敲门。”
他僵在原地。
“进来成么?别给人看到。”
他咬了咬牙,又转身进去。门在身后轻轻关上。
他并没有看她,而是直视前方:“我进来,并不是为了要怎样。”
“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林婕的声音不同以往的虚弱。
他这才仔细看她。她的一张脸蜡黄,说不出的憔悴。
“你怎么了?胃疼的毛病又犯了?”他一下把决心忘到九霄云外。她软软地靠过来,很低地嗯了一声。
他扶住她,把她送到床上,又给她倒了热水吃药。
“你未婚夫呢?”他问。
“你能不能不要提他,尤其是当只有我们俩的时候。”她靠在枕上,凄凉地看着他,然后去拉他的手,像从前她不舒服的时候一样放在她的胃部。他的掌心滚烫,仿佛有着某种疗效。
“我去给你买点东西吃吧。”他抽出手,又被她固执地拉住。
“我自己已经熬了粥,喏,就是那个慢烧锅里。”她的做态里一直保持着少女式的爱娇和固执。
他默默地注视她。她习惯用那样的姿势靠在床上,稍微侧着脸看着对方。她是一个很会充分运用肢体语言的女性,举手投足都是诱惑。
他很多次梦见这样的她,醒来时觉得胸口处一片荒凉,杂草丛生。
“别走,好不好?留下来陪我成吗?”她翻过身压着他的手,脸紧紧贴着他的小臂。
“好。”
丛恕无眠。林婕的呼吸就在耳边,在静夜里清晰异常。桌上电子钟的时间显示蓝莹莹的。丛恕翻身坐起来穿衣服。林婕睡眠一向浅,迷糊着问:“怎么啦?”
他坐在床边停住动作片刻,又继续穿毛衣,然后把裤兜里的手机拿出来打开后盖,把里面的磁卡取出,放在桌上,果断地说:“别给我打电话了。”
林婕彻底清醒了,抱着被子坐起来看着他拉开门走出去。
凌晨的室外很冷。丛恕拉拢衣领缩着脖子走着,内心充满着痛苦和对自己的失望。
他回到男生宿舍楼,楼道转角处站着个人抽烟。他看清是陆桥,虽然一点攀谈的欲望也没有,还是走了过去。
陆桥的样子很糟糕。丛恕忍不住把他手里的烟拿掉:“不是说了要戒烟的吗?怎么你谈了恋爱倒更颓废了?”
陆桥看着窗外飘着雾气的黎明喟叹:“哥们儿,干啥都不容易啊。谈恋爱也是个操心活儿。”
平心而论,程澄是个很懂事的女孩子。可是这样的女孩子往往有主见,她们不但对自己的事情上心,对周围的人的事情也有自己的判断。
程澄对陆桥的改造当然是从确定关系那天的抽烟事件开始的。自此以后,陆桥想到的她会做,想不到的她也会做。
她跟着他去买衣服,给他挑的衣服裤子都是深绿,迷彩绿,黑底绿纹,再加棕色或者黑色靴子。她把他往美军陆战队队员形象发展,从来不知道他顶不喜欢绿色,觉得像癞蛤蟆,也不喜欢穿靴子,哪怕冬天也喜欢穿夹脚凉鞋。
她知道他不喜欢学习,没关系。她给他找了很多关于戏剧方面的书本,还经常拉他去隔壁某电影学院旁听。她对于未来特别憧憬,以至于陆桥不得不多次对着镜子打量自己的脸:将来我要成为曹禺呢,还是要做中国的莎士比亚?
她在塑造一个王子,一个另类王子,不需要白马,但是一定要符合她的另类幻想。
而陆桥在这被改造的过程中深深惶恐。命运在他面前飘忽不定,他自己都不知道身在何方,却又有另一个人强行突破,要扯着他去他无意去的地方。
很多时候她还是可爱的。陆桥挺喜欢她软软地靠在自己身边,身上散发清芬。她会赖在他身上讲别处听来的笑话,尤其是一些黄色笑话,那个时候他就会恨不得吃掉她,于是深深地吻她。而男生们投来的艳羡目光也会让陆桥有少许得意。
她虽然偶尔发发小脾气,但是从不像其它女孩那样要男朋友鞍前马后的伺候。她会主动到他楼下等他吃饭上自习去剧团。如果他迟到一个小时,忘记她的生日或者相识三个月纪念日,她都不会生气,只是会一直不说话,做出一副忍辱负重的样子。
陆桥常常需要揣测她的心意。迟到还可以有迹可循,别的就完全摸不着头脑。她沉着脸不说话的样子并不可爱,开始陆桥还愿意逗逗她,后来就干脆沉默了。他承认,他没那个讨女孩欢心的天分。
程澄有些疑心陆桥不紧张自己的生气,是不是因为别的缘故。所以她跟很多人去打听陆桥的事情。她那么开朗活泼的女孩儿,到陆桥的寝室巡视一圈,其它五个男孩都会觉得心情好了很多,然后竹筒倒豆子一般把陆桥之前种种有,或者可能有的小心思都说了出来,还对陆桥美其名曰,帮助他们互相了解。
陆桥怒不可遏,上去就是一顿拳打脚踢。他一向有点泼皮的样子,男孩们难以直撄其锋,狼狈退让。
他回到她那里,冷冷地说了几个字:“别再找人打听我。”
程澄一下就哭了。
他这次态度强硬,好几天没去找她。直到她哭肿了眼睛被宿舍的人看见,打个电话叫陆桥过去。
他见到她,叹了口气,伸手把她搂在怀里:“好了,是我不对,不该冲你吼。”
事后程澄仔细分析,陆桥对别的事情都抱着无所谓的态度,为什么这个事情会令他如此反应激烈呢?答案只有一个,他心里还记挂着周宛。
于是她开始尽量避免让陆桥跟周宛单独在一起。其实周宛早就已经跟陆桥生分了,她却还做着一些徒劳的工作。落在陆桥的眼里,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尤其是和周宛的潇洒大方一对比,就更显得这种行为幼稚不堪。
陆桥外表是个流氓,内心是个阴郁少年。他的爱情让他喘不过气,更想整天躺在床上,对于看不清前路的命运提出无数个问题。
也许这一切结果确实起因于他不够爱程澄。反过来,他又自责自己怎么能对不起这么好的女孩儿呢?他的循环又开始了。
“如果生活是个婊子,老子现在就是一阳痿,操和被操都不行。”他冷冷地吐出一口烟,对丛恕说。
丛恕想笑又笑不出来,只能拍拍他的肩膀:“有什么别憋着,多跟兄弟们聊聊,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陆桥嘴里发苦,在那个瞬间,他嫉妒丛恕。
这学期之夏周三有一门课下得很晚,每次到食堂都只剩残羹冷炙。所以简行一有时请她另打牙祭。
那天之夏好奇:“吃什么?”
“吃火锅。”他水波不兴地说了一句。之夏撇撇嘴,装酷。
他带她去学生会他的办公室,把大衣脱了,里面穿着白色衬衫米色毛衣。他挽起袖子找出一个小电炉和锅,菜是从超市买来已经洗好的,一盒一盒整整齐齐放在桌上。
热气蒸腾上来,他把菜和肉放下去。之夏存心袖手旁观,在一边笑盈盈地看着,忍不住好笑,觉得他形象反差实在太大,逗他道:“你怎么什么时候都这么严肃?莫非是家学渊源?”
他微微一笑,递给她一个碗:“你可真猜对了,我爸爸的确看上去很严肃。以前同学到我家,都以为他不会笑,吓得半死。其实他是个很幽默的人,但是天生的东西没法儿改。不过我妈妈特别喜欢他这样的,经常教育我男孩子不要遇到事情就咋呼。”想了想又压低声音道,“也是我爸告诉我,追女孩子要快,稳,准,时机到了该下手就要下手。”
之夏睁大眼睛,笑不可抑。难怪简行一当时干脆利落地把自己搞定了。
“你有过几个女朋友?”她实在好奇。
“零到十之间吧。”
“切。”之夏对他的从前也不是真有兴趣,也没追问下去。
“你爸爸是做什么的?”
“国家建筑设计院的。搞建筑。”
“那你弹钢琴的什么是他让你学的?”之夏刚说完话就被烫了一下,惨叫一声放下碗。简行一又起来给她找瓶装矿泉水,一面叮嘱:“小心点。”
他坐回座位上,回答前面的问题:“是我妈妈。她是音乐学院的老师。”
之夏沉默了一会,说:“你们家很幸福吧?”
他凝神想了想,这下真笑了起来:“算是吧,他们也吵架,嚷嚷过要离婚。不过基本挺好的。”
之夏心中酸涩。
有人推门进来,闻到香气探头张望,却是顾瑛白。顾瑛白看见之夏,礼貌地点点头,又开玩笑:“你们可真会享受生活。”
简行一笑笑:“还好。”
等她走了,简行一看到之夏脸上有些许戏谑的表情,一双眼睛光华流转。她一向是个沉得住气的女孩,从来不肯多说话,多要求。
他凑过去,在她颊上轻轻一吻。她勾住他的脖子,本来一个温馨的吻瞬间变成炽热。
之夏轻声笑:“简行一,我以后不敢再叫你胆小鬼了。”
他一哂,并不接口。
之夏没想到,很快就有场风波来挑战简行一在大家心目中的形象。
那天她刚走进宿舍楼,耳边就传来学生会,左盛,简行一等关键字。
一打听才知道,校园BBS上有人匿名发帖,题目是:学生会干部是特权阶级吗?文章指出,前学生会实践部部长,现学生会副主席左盛,成绩在全班中下水平,仅仅因为在学生会社会活动出众而在保研名单里占了一席之地。
近来工作难找,考研竞争激烈,保研名额珍贵。所以帖子一出,整个BBS哗然,各版纷纷转贴讨论,对于学生会干部的不满一时间甚嚣尘上。然而半天过去,突然间所有帖子都被删得干干净净。鉴于学生会主席团成员跟校学生工作领导有密切关系,也跟站方主管人员颇有私交,此举被认为是学生会主席团扼杀不利言论的证明。而在这一场纷争当中,除了当事人左盛以外,自然是简行一的名字被提到最多。
之夏见过左盛,他女朋友跟之夏住一个楼,两人经常站在楼下接吻。他本人长得黑黑的,个子中等,理个平头,整个人充满活力,一看就适合做个社会活动家。本来多参加社会活动对保研评奖学金有帮助是大家都默认的事情,这次也不知道他惹恼了谁给单独推了出来。不过当然,他成绩也实在太拿不出手了。
之夏好奇去上BBS,正看了一点,转眼帖子又没了。她诧异:莫非简行一真有这本事?可是他明明早上都跟自己在一起。可见流言这种事情防不胜防。
她去找简行一,他老人家刚下了课正背着书包气定神闲地往宿舍里走。
“老简老简,过来聊聊天。”对面楼上有人热情招呼。之夏和简行一一起抬头,看见她的死党丛恕一脸八卦地趴在窗台上。之夏给了他老大一个白眼,换来他哈哈大笑。
“我之前压根没听说过这事儿,是刚才要上课之前他们给我发短信才知道的。”简行一解释。
之夏佩服他居然还能好好地把课上完。
“我跟他们说了,除非涉及个人隐私,其它的还是让人议论去吧,这事儿到现在没可能压下去了。过两天大家自然就忘记了。不过,”他叹口气,“左盛保研的事儿,我看悬了。”
听他又分析:“其实这是有人不敢对系里的评分标准发表不满,拿学生会做文章。我们要真这么有影响力,还轮得到我做主席?但事到如今,为着小左,也不能不作为。”
之夏看深觉纳罕,平时也不见他跟左盛关系多好,到这个时候他居然还有点义气。
那天下午BBS上就没有再有删贴事件,除非公布个人信息的文章。晚上大概十点左右,出现了一篇学生会发出的声明,详细阐述了学生会的职能,强调了学生参加社会活动的正面意义,以及总结一年来左盛个人的工作情况。在征得当事人同意后,还公布了学生会历年来主席团成员的成绩,毕业去向等等统计数据说明学生会成员只是得到了合理的奖励。这篇声明条理分明滴水不漏,不得罪各系,还把学生会摘清了,又顺便给左盛做了辩护。明眼人一看就是简行一写的。
声明一发出,舆论呈现两边倒的趋势。一方把学生会所有成员都说成投机分子,企图在学生活动中讨老师欢心,为自己将来保研评奖学金加分,或者近水楼台无耻地泡妞。这个观点得罪了不少以前或者现在在学生会工作的人,他们旗帜鲜明地提出问题:“我们上大学仅仅是为了学习吗?”他们举例,一流大学毕业生毕业后不受用人单位欢迎,是因为不会处理人际关系,而为了未雨绸缪,参加学生会是有必要的。这一观点自然引用了简行一声明里的各种论据论点。于是这些人又被戏称为狗腿子。
而人民群众的力量是无穷的。既然站方说不得公开讨论当事人隐私,行,大家用暗语。一时间整个BBS上流行的特有名词是“右衰”,“那个复杂的家伙”等等,说的自然是左盛和简行一。左盛进大学以来种种事迹被揭露了个遍,意图证明他真的是个衰人,不配得到任何表彰奖励。连当年他大一新生杯足球比赛跟人吵架踢了人一脚的事也被挖了出来。
简行一也未能幸免。不少人嘲笑现在进入男色时代,一个从前完全没有学生工作经验的人居然成了学生会主席,可见现在女性多么彪悍。还有人说他是杯温吞水,假正经,等等不一而足。
简行一功课本身很重,处理这场危机公关自然劳心劳力,好几天眼睛里都是血丝。
之夏倒一点也不担心他。反正她也帮不上忙,照旧我行我素。不过世外桃源如沙鸥也在讨论这个话题。他们当中有两个今年要毕业,明年要毕业的更是不少,都很关心就业保研的事情。
大家讨论的时候周宛难得的沉默。大家只当她要出国,这些事情自然不用操心,也就没在意。倒是陆桥忍不住问了一句:“周宛,你是不是有心事?”
周宛先是不肯说,后来才告诉大家:“我二叔让我两个堂弟和他外甥到厂里去帮忙。可是他们几个年轻,又没什么学问,捅了个大篓子,厂子差点垮了。我二叔这两天头发都快急白了,更没钱资助我出国了。”
程澄纳罕:“不能再找别的亲戚朋友借钱吗?”
周宛笑笑:“我家亲戚朋友虽然多,都挺穷,指望不上。这笔钱对我们来说数目不小啊。”
大家不知道如何劝起。倒是她自己又笑了:“算了,多想无益。我可以先填申请表,再跟江和商量一下想想别的办法。”
陆桥就是欣赏她这点大方硬朗,当年就是靠着这脾气,她陪他一起把剧团发展起来。而她现在越是这样,他心里越是苦涩:我怎么就这么没用,帮不了她呢?活着,真是一件没出路的事情。
程澄注视他,心中也是一酸。陆桥觉察到,却什么也没说。
气氛有些沉闷,陆桥明知道自己该做点什么,却只是自顾自地抽烟。就好像他生命里很多的明知道,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不作为。
幸好丛恕来了,精力十足地跑到舞台上拿着扫把当话筒演猫王,大家才又重新嘻嘻哈哈起来。
这天他们原本计划要排练,聊着天等了很久女一号辛唯都没来。她从来没缺席过,甚至没有一次迟到,大家自然都很担心。
之夏给她打电话发短信没有回音。周宛干脆说:“我骑车过去看一下,很快回来。”
半小时后周宛回来了,跟大家说:“辛唯家里有点事情,不过来了。今天先这么着吧。”
等人都散去,她才跟之夏,陆桥和丛恕说:“我过去的时候整个女生楼都在议论呢。说是那男人的老婆找上门来了,正在外面谈判。”
几个人愣了很久,丛恕才问:“她男朋友已婚?”
周宛白他一眼:“可不是么。”
之夏的手机突然响了,她慌忙去看,却是方严严给她发的短信:“到你们学校门口的‘半点心’咖啡屋来,我有事找你。”
之夏来到“半点心”门口,踟蹰了片刻还是推门而入。
方严严正在那里喝咖啡,态度十分镇静从容。
之夏走过去坐下:“婶婶。”
方严严展颜一笑:“难得你还肯叫我一声婶婶。”
之夏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已经变得冰凉,又听见方严严问:“之夏,我问你,我这么多年对你怎么样?”
“很好。”
“是啊。”方严严喟叹,“我没有个兄弟姐妹,就把你当自己妹妹了,虽然你比我小一辈。记不记得有什么好吃的我都不许你小叔叔吃,还留着等你来?上次去你爷爷奶奶那里全家人围着得愿转,我是怎么一直陪着你?还有,我怎么带你去买衣服买化妆品甚至帮你挑内衣?你还记得吗?”
之夏低头:“记得。”
“所以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是吧?介绍一个年轻貌美的小丫头给你小叔叔。之夏,我一向觉得你人小鬼大,却还是低估了你。”
之夏还想垂死挣扎:“婶婶,你在说什么啊,我听不懂。”
方严严满脸笑意往后一靠:“不懂吗?你小叔叔都和你那个好朋友辛唯上床了,你还不懂啊。看见辛唯吃着穿着用着你小叔叔买的东西,是不是觉得跟她关系更近一步了?”
“我真的不知道。”之夏低声喊。
“那他们认识不是你介绍的?”
“我只是,只是想让辛唯跟小叔叔学周易算命。”
“哦。”方严严轻描淡写地说,可是她眼睛里有火焰在燃烧,跟平时相比判若两人。
之夏在那个时候隐约意识到,无论怎么辩解都没有用了。
盛怒之下的方严严根本不想讲道理。她被伤得太突然,也太重,理智再也不起作用,看见任何人都想迁怒,更何况是陈卓的侄女,辛唯的朋友,陈之夏。方严严见过有些女性在遭遇非常状况的时候采取极端行动,心里甚为不屑,到今天才理解了是为什么。她心里有把火在烧,烧得自己和别人都体无完肤,只有最后一丝残存的清醒控制着局面没有崩溃。
“不管怎么样,去劝劝你那个朋友,不要再来纠缠不清。这一次我没直接去找学校,也是看在她年轻的份上。她要是还执迷不悟,不要怪我不客气。”
之夏愣愣地看着方严严的脸,一字一句咬那么重,表情有些许狰狞。
方严严拂袖而去。之夏坐在那里很久,服务生上来问:“小姐,要喝点什么吗?”她茫然抬头,又摇了摇头。
她走到街上去,脸上有点湿意。原来是飘起了很细的雪花。她掏出手机给辛唯发个短信:“到礼堂来。”
她发着抖坐在没有开暖气的礼堂里。有扇窗户没关严,风呜咽着吹进来。她却懒得站起来去关上。
她最后的净土被剥夺了。
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一个家可以被收留。
她所向往的,冬夜里的炉火和灯光都熄灭了。
想到这些,她麻木地歪歪嘴,像是一个自嘲的笑。
脚步声响起。她没有回头,直到来人在她面前站定。
之夏翘着二郎腿抬头看辛唯,她脸色惨白,瞳仁黑得幽深。
之夏笑了:“什么时候开始的?”
“有次我遇到不懂的问题单独给他打电话请他出来见面。”
“瞒着我?”之夏哈哈笑了,“原来是你主动的。为什么啊?我小叔叔虽然有点钱,也不算大富翁啊。”
“我对他,是真心的。我告诉过你。他懂的那么多,我喜欢跟他学东西。”辛唯的声音很低,仿佛一阵风就能被吹散。
之夏霍地站起来,辛唯跟她对视,楚楚可怜。
厚实的云层散开了一点,露出太阳的一小部分。阳光在辛唯头发上镶了一层耀眼的金边,而她的整个脸却是黯淡的。
“下贱!”之夏扬手就是一耳光,辛唯被打得偏过脸去,身体撞在座椅的扶手上。
之夏冷笑一声扬长而去。刚好门又开了,丛恕急切地跑进来,看见她刚来得及喊了声之夏,就被她暴怒地推开:“滚!”
丛恕想追上去,却看见辛唯蹲下去哭了起来,只好又折返回去。
之夏走在回去的路上,先是慢慢走,而后越来越快,最后干脆狂奔起来。路上众人侧目。
她跑得太快,没看到一个台阶,啪的狠狠摔下去,双掌被擦破了皮,膝盖也火辣辣的疼痛。
她却没顾得上,跳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学生会。
简行一他们正在开例会,门突然开了,之夏大口喘着气站在那里一声不吭地看着他。他愣了几秒,立刻说:“你们自己继续吧。我出去一趟。回来看会议记录。”
他在所有人诧异的目光里走到门口,一把揽住之夏的肩带她往外走。
“出了什么事?”他低声问,她却不肯回答,只是说:“带我去你那里吧,我想好好休息一下。”
简行一的宿舍一向没什么人。有的是本地学生,很少出现。有的已经搬出去跟女朋友同居了,还有一个沉醉于打电脑游戏,整天泡在网吧。
之夏一头栽在他床上,脸埋在枕头里。她恢复了知觉,好像连骨髓都是疼痛的。
她死死咬紧牙关,听见简行一在头顶焦灼地问:“之夏你到底怎么了?你不要吓唬我。”
如果是丛恕,也许她就会靠在他肩头哭出声。但是想到他的折返,她心头又是一痛。
她能对简行一说什么呢?这个秘密的疼痛有一部分来自不可言说的羞耻。
她最亲爱的小叔叔。
他等了一会,最后把外套脱掉,小心地平衡着身体躺在她身边留出的窄小空间,一手抬着她的头,另一手穿过她的脖颈下面,把她整个圈在怀抱里。
她渐渐停止了颤抖,头靠在他的肩窝里。
“挪进去一点,嗯?”他的气息拂过她的额头,她乖乖地往里挪了挪,他跟她挤在小床上,顺手把帘子拉上,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他们两个。
“手怎么了?”他这才注意到她掌心的伤口,要坐起来,“我给你拿点酒精擦擦。”
“别。”她立刻反对,双手死死抓着他的衣襟。
他无可奈何地躺回去,一手轻轻抚摸她的头发。
帘子的缝隙透进冬日的昏黄阳光。她感觉自己如同一片斑驳的树叶掉落在泥泞里,很快就要腐烂。
“之夏。”简行一身上有很干净好闻的味道。
她抬起头,把唇覆在他的上面。她从来没有这么主动过,简行一愣了一愣,开始热烈地回应她。
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她和他的青涩身体都曾在某些夜晚蠢蠢欲动苦无出路,而现在,她就在他怀里,唇齿纠缠。
他终于无法控制自己,伸手去解她的皮带扣。她腰侧的肌肤感到一阵凉意,随后被他的手所覆盖。
她又开始战抖。青春的欲望无可抵挡,生理上焦躁,心理上寂寞。
她拿不准自己该不该生气,该不该在这个时候叫停,因为她害怕却又向往,想被快感救赎。
突然传来开锁的声音。他一凛,手收了回去,用脚一勾把被子拉开,盖在她身上。
不知道哪个同屋回来了。简行一和之夏都有些感激此人来得正是时候。
她抬眼无声地和他交流。他眼里露出一丝无奈和歉意。她背转过去,蜷起身子,然后向后摸到他的手,拉着他从后面抱紧自己。
这种姿势异常安全。她闭上眼,一滴眼泪滑落到枕上,而膝盖上感到湿意,似乎是挣破了的伤口重新开始流血。
回到宿舍,自然已经所有人都知道了她跟简行一的关系,一进去大家都带着惊异和不屑的眼神看着她。
刚好丛恕又跑到楼下叫她的名字,那种不屑自然更深了,也许还带着一些不忿。
她镇定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丛恕等了许久,终于走了。
简行一也听说她跟丛恕闹矛盾不理睬的事情,开玩笑问:“不会你要跟他绝交吧?你还去剧团吗?”之夏懒懒地说:“放心,我不会那么幼稚。过两天自然就去了,我也不会跟谁绝交。”
简行一莞尔:“那就好。”
之夏看他一眼,真是好风度够大方。
上完课走出教学楼,台阶上坐着一个大男孩,一看见她就跳起来径直走到她面前,把她沉重的书包抓过来背在自己肩膀上。
之夏忍不住说:“简行一会吃醋的。”
丛恕本来还在想该怎么开口,现在被她逗笑了,说:“老简不会这么小气了。”
之夏笑笑,一路前行。头顶天空阴沉沉的。
“之夏。”丛恕转头。
“别跟我提那个名字。”之夏缓慢地,压抑地吐出几个字。
丛恕揉揉她的头发:“你忘了我们在你家乡说过什么的?我是你的铁哥们儿。”
之夏眼眶一酸。
“你有没有告诉老简?”他们坐在运动场的主席台上,裹着衣服发抖聊天。
“没。”之夏闷闷踢着栏杆,“丛恕,我该怎么办?”
“你要是不想去剧团了,我们就退团,陆桥会明白的。要不我们叫上你家老简,再叫上丛容去旅行?”
“天这么冷,去哪里啊?”
“南方吧。”
“又逃课?”
丛恕咧嘴一笑:“我倒忘记了,你我无所谓,老简肯定不答应。”
之夏低下头,突然快速而决绝地说:“我恨她。”想起她还正二八经地对自己宣扬过她的真爱,更觉得自己可笑和整个事情的恶心。她终于理解了她们宿舍对她的厌憎。
丛恕愣了一下,拍拍自己的肩膀:“过来,好好哭一场。”
之夏把头靠过去,又抬头:“我那天太激动,忘记警告她不准再插足我小叔叔的家庭。”
“我已经跟她谈过。”丛恕看着前方的运动场,“她不是那么坏,应该会收手的。”
“她这样的骗子也能相信?”之夏冷冷反诘,随即靠在丛恕肩膀上小声地啜泣起来。她给方严严发过电子邮件,发过短信,都如石沉大海。将心比心,受过屈辱创伤又倔强的方严严怎么会跟辛唯曾经的密友来往?哪怕她知道之夏所做的一切纯属无意。
丛恕想起辛唯凄楚无助的表情,叹了口气。是与非,同情和不同情,都不再重要。
他们俩并没有退团。之夏去跟大家活动,却对辛唯视而不见。不过有正经事的时候也会交谈,语气极为冷淡。丛恕他们几个旁观,都觉得对于一个十九岁女孩而言,之夏控制得太好,旁观者心情也随之黯淡。而辛唯却也坚持着如平时一样的活动,大概是为了不让人看笑话。方严严的雷霆手段有了作用,她和陈卓再没有联系,整个人憔悴不堪,丛恕等人也不忍心苛责,知道最真实情况的始终只有他们几个人而已。
一切似乎就这样风平浪静地过去了,除了一道裂痕在提醒着当事人发生过什么。
而亚马逊热带雨林里也许正有一只蝴蝶扇动翅膀,平静海面下次风暴不知何时到来。
那天早上还没拉开窗帘,就觉得外面亮白一片,似乎太阳已经升老高了。看看表,才七点多。之夏起床洗漱,刚回来宿舍传呼机就叫她下去取东西。
她心里纳闷,披了件大衣下去一看,外面银装素裹,竟然下了一夜大雪。而楼长递给她一个小箱子,看着也不像邮递过来的。再仔细研究,似乎是个小冰柜。
她打开一看,里面一个憨态可掬的雪人,头上还戴着顶红色的小帽子。雪人的嘴巴用红罗卜雕出,撅得老高。身前还挂了个牌子,之夏认出是简行一的笔迹:“陈之夏之像”。
心里有什么突然松动,又酸又软,她把牌子翻过来,后面还有一行字:晚上一起吃饭,去大礼堂party。
原来这天是圣诞夜。
之夏抽了抽鼻子,笑起来。心里又紧张,觉得宿舍暖气太足,虽然冰柜本身能保持一定低温,始终怕化了。所以她又折回去管楼长借了一条绳子,把小冰柜放在外面窗台上再绑紧。
下午简行一来找她,吃了饭一起去大礼堂,跟着做游戏和跳舞,热得一身汗。之夏拉着简行一直说:“哎呀呀,看不出来,你玩起来还挺疯。”
简行一敛眉注视她:“我觉得有必要让你对我进行深入了解,你实在是对我所知太少。”
之夏哈哈大笑,突然凑上前在他耳边轻吹一口气,拂在他耳垂,痒痒的:“我喜欢你神秘点。”
“哦,你喜欢我,还是喜欢我神秘?”简行一好整以暇地问。这是小小的微妙报复,她从来没有说过她喜欢他。
之夏眨了眨眼:“你说呢?”
里面实在人太多,之夏觉得喘不过气,就拉着简行一到湖边散步。
湖边人也很多,还点了好多蜡烛。雪人也堆了不少个。
“那个小雪人是你自己堆的吗?”之夏问。
“当然。”
“啧啧,真看不出来。喏,这是送你的。”
“什么?”
“泥人。你看像不像你啊?”
“你这可是东施效颦了。”
之夏嗤之以鼻:“这玩意儿可得提前用照片订做的。”又嫣然一笑,“看来你跟我有那么一点点心灵相通。”
“只有一点点吗?”他忍着笑神情自若地看着前方。
“臭美。”之夏踹他一脚,却被他灵活躲开。
时间就快到十二点了。简行一用力握她的手,看她的眼神带着笑意和温暖:“许个圣诞愿望。”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数不清的人在一起吼。
之夏的心却瞬间空落落的。
还有什么愿望值得她郑重许下?除非时光能够倒流,除非一切可以重来。否则所有的伤口都会留下痕迹。
她嘴角挂起一丝苦笑,正好数到零,简行一低头温柔地吻在那个笑容上。
十二月三十一号那天,陈卓给之夏发了个短信,说元旦请她吃饭。她立刻回了个好,然后通知简行一自己晚上才能回学校。
她见到的陈卓表面上跟从前并没有不同,修饰得很整洁。他永远是个得体的男人,虽然外表并非出众。尤其是气质温和,在这个快速急迫的时代显得尤其可贵。
两人对坐的开始,竟除了之夏喊那声小叔叔,再没有别的对话。
之夏愣愣地看着他,不知道是心疼他,还是恨他,还是别的什么。
最后陈卓清清嗓子,掏了个盒子出来:“丫头,新年快乐。”
之夏打开,那是一个极漂亮的蓝色钱包,时尚又带着少女的活泼色彩。她脱口道:“叔,你现在可越来越会给女孩子买东西了。”
陈卓的脸色一下变得很难看。之夏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却没有歉意,而是继续问:“你跟婶婶怎么样了?”
陈卓叹口气:“还在沟通。”
“那……你跟她呢?”
陈卓沉默了一会,艰难地说:“已经结束了。”
之夏睁大一双清亮的眼盯住陈卓,想从他脸上寻找端倪,却一无所获。
不过离这么近,之夏才发现陈卓茶色眼镜后眼眶布满血丝,看来他的日子极难过。
那天方严严话里话外不像要彻底跟陈卓决裂,那么她用什么手段把陈卓收拾得服服帖帖?年轻的之夏还不能想象。
“大人的事情你不明白。我跟你小婶婶,以前也不是没有摩擦。”
之夏怎么会被这种论调搪塞,挑了挑眉天真地问:“你不是以前算过婶婶的样子吗,你应该知道你们俩之间有问题啊。还是你当初也算到了今天?”
陈卓终于被激怒,拂然变色,语气严厉起来:“之夏,你不打算开开心心地过个元旦了,是吗?”
之夏也激动起来,泪水夺眶而出:“叔叔,你为什么,为什么,会跟她在一起?我不明白。”
陈卓看着她,方才自私任性的小女孩终于露出本来单纯而脆弱的面目。
而之夏自己也猛地一惊,我是不是嫉妒辛唯,有同龄人分去了小叔叔对我的好?
“我今天叫你来,不是想跟你讨论这个事情的。”陈卓放缓了声音,递过纸巾去,“你也不要再想着,我跟她……确实已经了断了。”
“那你跟小婶婶什么时候能和好?”之夏不是不知道自己幼稚可笑,却没法控制。
“我不知道。”他摸摸她的头发,“别哭,没到离婚那个地步呢。”
多么奇怪,听他的意思,竟然也不想跟方严严分开。
他们食不知味地吃了一顿饭,然后到一个游乐园玩了大半天。
分手的时候之夏觉得特别愧疚,拉住陈卓,轻轻地说:“小叔,我要是说错什么,你别生我的气。”
陈卓笑了笑:“傻丫头,我怎么会生你的气。这件事情,的确是我不好。”他停了停,抓住之夏的肩膀看进她眼睛里,“答应我一件事儿,别让辛唯的日子太难过。她是个可怜的孩子。”
之夏垂下眼睑。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你要让她卷入这种事?而她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会给我带来什么样的影响?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我也可怜,但我明知道不对还肆意妄为地刺激你。她可怜,不代表我不能恨她。
陈卓也不再勉强,拍拍她的头顶:“汽车来了,上去吧。”
之夏坐在车上把钱包掏出来又看了看。实在是漂亮,漂亮得令她立刻就联想起辛唯的浑身穿戴。
她中途跳下车去了趟商场。陈卓买的是专卖店产品,只要有收据就能退。而他还恰好把收据放在了袋子里。他以前不是那么粗心的人,最近神思不属才这样。
“你确定你要退?”售货小姐热心地问了一句,“这个版本在中国发行得不多,很多女孩子想要都买不到呢。”
之夏斩钉截铁地说:“要退!”
她经过一家模型商店,想要不要给丛恕送份礼物,反正手里刚退了不少钱,就走进去仔细挑选。
一个小男孩和他妈妈走进来。年轻的妈妈问:“我订的东西到了没?”
店员笑着拿出来:“到了。”
小男孩一看就欢呼起来,指着那艘漂亮的船说:“是我的名字。”样子神气极了。
“是,宝宝新年快乐。”妈妈蹲下去亲了亲他的胖脸颊。
之夏神色一黯,迅速离开商店,到楼下喝饮料。正要结帐的时候又碰到母子俩,刚好过来坐她旁边。小男孩嚷着渴,又要吃这吃那,妈妈对之夏笑笑,领着儿子到前台自己挑选。
那艘漂亮的小船就放在桌上。之夏死死地瞪着,掌心冒汗,心头狂跳。
他们坐在一根柱子后面,刚好往来的人看不到她的举动。她又探头看了看,前台人很多,母子俩没有个十多分钟是回不来的,而十分钟已经够她从容地离开了。
她飞速地伸出手去,指尖刚碰到船身就听到后面传来脚步声,她立刻镇静地凑近过去做好奇观看状,对那个母亲抬头不好意思地笑笑:“真漂亮。我有点近视,抱歉啊。”
年轻的妈妈笑起来:“也不贵。可以考虑给男朋友订做一个。”
之夏飞红了脸。小男孩坐回座位上,一把抓过船,警惕地看着之夏。
“小伟,不要没礼貌。姐姐又不会抢你的。”女子板起脸,对之夏歉意一笑,坐下接听电话,“我们已经找到座位了。你快来吧,你儿子要喝的东西太多了,我搞不定他。”
之夏慢条斯理地喝完东西起身走出饮料店,这才发现自己后背全是冷汗。
“陈之夏,你想害死自己啊?大庭广众的,你头昏了?”她严厉地责备自己。明亮的玻璃里映着她的样子,原来眼泪已经不知不觉地流下。
那个陈之夏,是她最厌恶的陈之夏。
人们或许会以为那表情是悲伤,其实那是恐惧。她对自己的期许一向很高,却一再置自己于险地。就好像中了毒瘾,明知道不应该,却完全不能控制自己。
简行一的电话打过来:“要回来了吗?别太晚,天黑不安全。”
她去他宿舍找他,一见面他就问:“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她心情烦躁,只说:“我昨天看到你跟顾瑛白单独吃饭了哦。”
简行一笑笑,并不相信。只是追问了也不会有结果,只好沉默。
她坐到他的电脑前,见他上BBS,好奇地问:“来教教我,这东西怎么玩。我现在还只会看首页文章。”
简行一教她用telnet方式看文章,之夏很快上手,随处乱翻文章。却看到简行一的大名在某个文章的题目上,进去一看当下大笑不已,摇晃他的胳膊:“哎,他们在讨论你呢。哟,还提到我。哇塞,他们说我够酷,这形容词我喜欢。什么?我不够漂亮?切,没眼光。”
简行一但笑不语。
她很少笑得这么夸张,眼泪都要笑出来了。
他看了她很久,目光渐渐温和,终于干脆有力地把她拽到怀里吻住。
他一直是个行动派。
她懒懒地靠在他怀里,再不去看什么BBS。简行一问她:“你今天做什么了?”
他的眼神清冽锐利,之夏心一跳,笑眯眯地说:“跟家里人吃饭。吃醋了?”
他凝视她几秒,往后靠在墙壁上,不动声色地卷着她颊边落下的碎发。
“你好像有心事?”之夏决定先发制人。
“今天跟上届主席团的几个吃了顿饭。以前那个主席,曹宝生,你还记得吗?他工作大半年了。回来跟我们说,混得不爽。他一直想从政,当初毕业的时候学校让他选留校还是去地区共青团,他选了后者。结果适应得很不好,拉着我吐了半天苦水。”
之夏诧异:“你好像蛮同情他?”
“他个人能力不错。他想走的这条路不容易,一步没选好,后面就难走。”
“你看问题很清楚明白么。难道你也想从政?”
“没想过。只是看到自己的同事这样,比较感慨。”
之夏坐正了身子,搂住他的脖子:“我觉得啊,你还是当个冷酷的坏人比较有魅力。”
简行一失笑,摁着她的后脑勺吻上去,热烈得有点霸道。
迷糊中之夏想:“哎呀,我原来这么享受如此这般。难道我跟丛恕一样,对生理的重视大于精神?”
可是不管多么美妙的爱情,她始终觉得自己已经垂垂老矣,心底荒凉无依。
学期很快就结束了。考完最后一门,之夏去系里拿东西,刚好看见下面教师办公室里林婕正在搬箱子。好几个学生都去帮忙。之夏绕过去打听,原来林婕调动了工作要走了。
之夏心想:“她要去什么地方攀高枝儿了?不是说今年挺有希望评上高级讲师吗?”又想,“不知道那个笨蛋知道不。”正拿不定主意要不要透露给丛恕听,林婕的目光转过来。
之夏立刻乖乖地喊了一声林老师,又说:“祝你一切顺利啊。”
林婕含笑道谢。两人目光相碰,女孩眼里有洞察一切的嘲讽和冷酷,林婕一愣,随即微微一笑,妩媚而镇定。
这一回合,平手。
之夏有预感,她跟这个女人的交手会不止一次,他们如此相似又截然不同,理所当然的要成为天敌。
她回到宿舍后收拾东西准备回家,白芳在那里喊:“陈之夏,有人找。”
之夏转头,看见辛唯站在身后,不觉纳罕:她还没想好怎么下手,这人就自动送上门来看她脸色了。
之夏冷冷地问:“你来干什么?”
辛唯也不动气,照例和婉地说:“我想叫你跟我一起去周宛那里。”
之夏一惊,和辛唯对视一眼,以往的默契还在,自然知道不方便在寝室说,于是套上大衣往外走。
他们俩一路没有说话,之夏也不主动问,看她要卖关子到什么程度。眼见她领着自己往校外走,之夏起疑:“你这是去哪里?”
“周宛在外面租了房子。”
“她到底怎么了?”之夏停下脚步,大有你不说清楚我不去的架势。
辛唯轻轻叹气,用手拉紧围巾,之夏这才注意到她衣着又恢复到以前的朴素。
“她去流产了。”
之夏后退一步,几乎不相信她的耳朵:“你说什么?”
辛唯无奈地看着她:“这种事儿你总不能要我在大街上跟你详细解说吧?”
之夏只好继续往前走,一面压低了声音:“你怎么知道?”
“我陪她去的。”辛唯淡淡地说。
之夏看她一眼,突然有点佩服她。在这个事情上她还挺讲义气。要知道周宛他们为了之夏,也对辛唯冷淡了不少。
“我帮她买了点东西过去,都是补身体的。不过我妈妈也过来了,她身体也不好,我怕自己忙不过来,就叫上你。”辛唯又说。
之夏心慌意乱地嗯了一声。
离学校不远处过了一片菜市场就是平房民居,居住条件很不好,有些人用来租给学生,价格便宜,还颇受欢迎。
辛唯掏出钥匙开了门。之夏看清这是小小的一间屋子,只有一张床一把椅子和一个桌子,带一个很小的厕所和洗手池,墙壁上的灰黄色斑块显示这屋子年久又缺乏维修。床上帘子拉得严实,想来是周宛在里面睡觉。
辛唯找出电炉和锅,接了水煮红糖鸡蛋。两个人手脚尽量放得很轻,还是把周宛给吵醒了。她拉开帘子,看见之夏笑了笑:“来啦?”
之夏被她的样子吓了一大跳。平时生龙活虎的周宛苍白憔悴,眼神黯淡地靠在那里。
“你怎么样?要不要喝热水?”之夏看到有热水瓶,忙问。
周宛点点头。之夏倒了热水,一手扶起来想喂她喝,她却自己伸手接住了:“我还没那么娇弱。”
屋子里安静得只有她喝水的声音,和电炉上渐渐开始滚起来的水声。
“我自己能照顾自己,不用这么兴师动众。”周宛笑着说,嘴角却是一抹惨痛。
之夏难过起来,替她摁紧被子:“别见外。”
辛唯坐在椅子上看着她:“你就别想太多了。人都有难过的时候,熬一熬就好了,朋友就是这个时候帮忙的。”
周宛躺到床上,眼泪慢慢地滑落:“我可真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
之夏无可奈何地想,是啊,你不是一向都该保护好自己的吗,怎么会这么糊涂?
听见周宛又说:“我们俩出去玩,他非说不想用避孕套试一次,我算了算还是安全期,也就答应了,因为地方偏僻,第二天没去买紧急避孕药。怎么想到就这么一次就……”她压抑而痛楚的哭声响起来,之夏和辛唯坐在那里,阳光从小窗透进来,一片惨淡。
“都过去了。”辛唯过去轻拍她的后背。
过了很久周宛平静下来。空气里有红糖的甜味,她抿了抿嘴唇闭上眼睛。
“趁热喝好不好?”辛唯问她。她只是摇头:“没胃口。”
之夏一把攥住她的手:“那也得喝。对你自己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辛唯也说:“是啊,你先喝了腾出锅来,我好煮鸡汤。”
周宛吃完了说要去厕所。暖气不够足,之夏他们怕她冷,帮着穿了好几层。看见她起身蹒跚的样子,之夏不忍地别过头去。
到了傍晚时分之夏跟辛唯商量:“我回宿舍收拾一下东西晚上过来吧。主要她得老上厕所,一定得有个人跟过来。”
辛唯说:“也好。幸好这床还够大,你们挤挤就行了。我明天可以过来陪着。”
周宛强笑道:“不至于吧你们俩。”
之夏和辛唯异口同声地说:“你好好休息,别多说话。”
回去的路上暮色苍茫。之夏一直没说话,只是低头看着脚底的路,却在某个路口等红灯的时候问:“是不是,很可怕?”
辛唯沉默一会,说:“她本来是吃药的,我都不知道。后来血流个不停,却没有,没有东西下来,只好给我打电话。我看见她的时候都快吓死了,不是难受得不行,她也不会叫我啊。我们去了医院一照B超,知道没流出来,只好人工……我一辈子都不想再去医院的那个地方,太可怕了。你知道吗,对她的身体损害也很大。我看她没一个月是别想恢复过来了,以后怀孕还麻烦着呢。唉,真是,太惨了,那个江和不是个东西。”她毕竟也是年轻女孩,遇到这种刺激受不了,话哗啦啦的就说多了。
之夏头晕眼花,突然想起夏天莲花路上站着的宛如水蜜桃一样的女孩。她蹲在路边干呕起来,额头上全是冷汗。
辛唯吓了一跳,忙去拍她的背:“没事儿吧?唉,怨我,不该跟你说的。”
之夏苦笑着摇头,定了定神站起来看着辛唯,想,原来我们都是一样的人,谁也没比谁好。
“之夏。”辛唯觉察到她态度的改变,伸过手去扶着她。
这一次她没有挣脱。
两个女孩在黑夜里无声地达成谅解。
那天晚上之夏和周宛躺在一个床上。周宛的呼吸很沉,应该是因为胸闷恶心的关系。
“要不我帮你把枕头垫高点儿?”
“不用。”
沉默了一会,周宛说:“你说,我聪明吗?为什么人人都夸我聪明,我却做了这么笨的事情?”
“你觉得自己为什么不聪明?跟江和……上床吗?”
“不是,而是鬼迷心窍地跟这个人好上了。”
之夏翻身,语气变得愤慨:“他是什么玩意儿啊?他知道你这事儿吗?他还是男人吗?”
“我没告诉他。在这之前我们就分手了。”
“为什么?”
“我不是没钱交申请费和培养费吗?跟他商量,他说他家也很普通,拿不出钱来。其实我也真没想指望他。就打算好工作一年攒点钱再出去找他。他满口说好,甚至还说,如果我实在出不去,到时候结婚算了。”
之夏苦笑,想起江和那面目不清的模样,恨不得现在就过去找到此人一把拽下来暴打一顿。
却听周宛又说:“他拿录取通知书特别早,一月初就有了。当时我还特别高兴。可是上上周他约我出去,说是他家里不同意我们俩的事情,觉得等一年对双方都不公平,又不想他太早结婚。所以,他要分手。”
之夏骂了一句脏话,又觉得自己太激动不合适,所以对周宛说:“算了,这种人……”
周宛平静地截断她的话:“我知道。我其实就是很愤怒,很伤心,想找人说说。”
“要不,我帮你骂他?或者我们一起骂他?”
周宛被她逗笑了:“好啊。”
之夏立刻在黑夜里雄赳赳气昂昂地开骂:“流氓!人渣!败类!白痴!”
周宛边听边笑,之夏却听出不对,知道她哭了,伸手搂着她的肩膀,听见她很低很低地说:“所以我他妈的是个大傻叉,大傻叉!”
之夏的眼眶也湿润了。
这长长的夜,失败和痛苦交织,前路没有星光。
周宛恢复得不算太好。她虽然没说,之夏和辛唯也看得出她着急,就劝她:“欲速则不达。”
周宛不说话。之夏心中一动,说:“你不是想赶着回去过春节吧?这可不成。你别在路上折腾了。”
辛唯看她一眼,眼里有隐忧:那也不能让周宛一个在这里过春节啊。
之夏说:“我本来也不打算回去的,正好留下来陪你。”
周宛连忙说:“这怎么行?”
之夏微微一笑:“我家里不会在乎的,我宁愿留在这里。”
辛唯自然是知道的,周宛也隐约有所耳闻,均是相顾凄然。事后也证明,之夏回不回去果然无关紧要,陈晋夫妻俩只说了句知道了,就带着陈得愿去了父母家过年。
不过当时还是之夏先振作起来,笑盈盈地问周宛:“你想吃什么?我跟辛唯去买年货。”
之夏其实手艺一般。除夕晚上她在餐馆订了菜然后送上门,又管同班男生借了个电视过来看春节联欢晚会。
两个女孩裹着被子坐在床上,把桌子拉到床边,邋遢地一边吃东西一边看电视。不断地评论着真难看,哎哟我的妈,怎么这么土。
屋子很小,声音很大,居然真的有几分热闹的意思。
快到十二点,听见外面有小孩又叫又笑,还伴随着噼里啪啦的声音。周宛跳下床,用手把窗户玻璃上的雾气抹掉,看见院子里的人们在放鞭炮和烟花。五颜六色的光芒飞溅旋转开来,映亮人们的笑脸。哪怕门窗紧闭,浓浓的火药味也窜了进来。
之夏站到她身边:“新年有什么新的愿望?”
“振作起来,找个好工作。”周宛毫不犹豫地回答。
之夏看着她,心底升出无比敬意。她始终还是那个强悍有力的周宛啊。
只是在临睡前,周宛突然很轻地说了一句:“之夏,我算是真正明白了那句话,以前觉得太文艺很搞笑。”
“哪句?”
“心里有块东西死了,再也活不过来了。”
之夏握着她的手,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
丛恕听说之夏没回家过春节而是跟周宛在一起,什么也没多问,而是带着吃的前来看他们。也许跟林婕的一段感情已经让他明白,男女之间的事情可以多么复杂莫测。
而简行一则是在春节给之夏家里打电话之后才发现她没有回家。
他马上给之夏打电话:“你一个人在外面过春节?”
“哪有?还有剧团的周宛和她的几个朋友呢。”
简行一沉默片刻,问:“你怎么不告诉我?”
之夏笑嘻嘻地说:“这有什么区别吗?反正我回家和没回家,你都见不到我。”
“我担心你。”他声音里似乎有一丝失望。
之夏无端烦躁,却也不敢对他发脾气,只是笑:“我是成年人了,有什么好担心的。我保证,哪里也不乱跑,就在学校周围活动,成吗?”
她其实不太会撒娇,存心这么做的时候也带着股桀骜硬朗,还有点孩子气的不自知。
简行一微笑:“好吧,多吃点好东西,别亏待自己。”
仿佛一阵电流顺着手机通过心底,她声音低下来:“你回来的时候要带土特产给我。”
“一定。”
这复杂而微妙的感情,刚好适合十九二十岁不安的青春。
快开学的时候周宛搬回宿舍。谁也没发现端倪,只道她跟江和分手受了刺激,形容憔悴。
那天之夏抱着一堆书去图书馆还,看见光秃秃的树底下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她立刻高兴了,大声叫:“简行一。”就这样跑过去,没提防脚下的冰还没全化,一下摔了个屁墩,书撒了一地。
简行一奔过来拉她,嘴里问:“摔疼了吧?”
她抬起头,皱着眉却在笑:“疼啊,你摔一跤试试。”
被拉起来后她揉着屁股,恨恨地说:“这下丢脸丢大发了。”
简行一在给她捡地上的书,忍不住笑着叹气。
“你怎么早回来了?”之夏把手插到他臂弯里。
“想着给你送土特产呗。”他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他社会活动那么多,怎么会专门为之夏回来?
之夏带了简行一送她的东西去周宛宿舍分食。突然传呼机叫了:“周宛,318室周宛在吗?楼下有人找。”
之夏明显感觉到周宛身体一僵。
楼长又喊:“周宛,陆桥找。”
原来不是江和。那个瞬间,周宛是觉得怨愤还是期盼,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来啦。”周宛答了一声,对之夏说,“你陪我下去吧。”
“不好吧?”之夏踟蹰。
周宛一面裹围巾一面冷静地分析:“陆桥好久没来找过我了。他准听到什么风声。我又不想他安慰我,也不想他的程程小姐误会。”
“好了,不就跟着你下去见陆桥吗,说这么大通话。”之夏笑着站起身。
陆桥坐在花坛上抽烟,见了周宛看了她半晌,说:“我请客吃饭。”
周宛刚想拒绝,他就说:“妈的,不给面子是不是?”
周宛倒笑了,拉着之夏说:“我们得吃贵点的。”
席间之夏实在受不了陆桥看周宛时的忧郁的浪子眼神,说要上厕所接电话,被周宛狠狠地掐了一把也不改口,生生地逃离出来。
陆桥敲敲桌子:“你要是还当我是哥们儿,有事就得跟我说。”
周宛笑着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他拿眼睛斜睨她:“还不是?你看看你自己,瘦成什么样了?”
周宛顶回去:“有你这么安慰人的吗?非逼着我在面前承认我痛苦我难受?”
陆桥正要再点一支烟,手在一半停住,又把烟和火机塞回兜里,呵呵地笑了两声:“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周宛低下头:“行了,我知道你是关心我。”
他隔着桌子凝视她,好久没有这么近的看过她,他冲口而出:“我不过就想看看你过得怎样。”
周宛微笑:“为了一个人死去活来,那不是我的风格。”又警惕地瞪他,“你可别去找事儿啊。”
陆桥嘿嘿一笑:“你这么一说,倒提醒我了。”
周宛干脆利落地说:“你要去就去,出了什么岔子可跟我没关系。”
陆桥不说话,若有所思地转动着杯子。
“我要是伤心呢,你揍死他我也还是伤心,我要是不伤心呢,你揍死他跟我有什么关系?当然,你要是能把他揍得对我死心塌地,那也成。可是你能么?要是你能,可不马上发财了,这学校里就无数单生意等着你做。”
陆桥还是把烟点上了,吐了口烟圈:“行了行了,别跟教导主任似的。我不骚扰他,我鄙视他,好了吧?”
周宛终于被逗乐了,骂他说:“有那份闲工夫多想想自己的事情,别总那么二。”
“周宛。”他的手放在桌上,食指和中指夹着烟,烟灰洒在桌面上。他看她的眼神里有太多内容。
她专注地盯着那白色的烟灰,想了一会一字一句坚定地说:“我真没事儿。你别老瞎担心,让程澄知道了不好。”
“我最近在外面找了个活干,帮人润色剧本,挺有意思的。”他好像没听见,自顾自地说。
“哦,那挺好的。”
两个人一直没再说话,直到之夏回来。
晚上程澄要去唱卡拉ok。陆桥跟着去了,一进包厢看见两男一女。其中一个男孩陆桥见过,是程澄的表弟宋磊,女孩是他女朋友,另一个男孩则被介绍为程澄的好朋友叶正波,从小一起长大的。
陆桥摸出烟,他最近又开始当着程澄的面抽烟了。也许是上次吵架他态度太凶,程澄也没多管他,只要不是太凶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看着面前这几个人,尤其是那个青梅竹马的叶正波,心里不免纳闷,程澄跟这么好的人混,怎么就偏偏看上了自己。
他们几个兴高采烈地唱歌,陆桥窝在沙发一角翘着二郎腿神游天外。程澄塞话筒给他:“我帮你点了。”
陆桥抬眼一看,是Beyond的“大地”。他懒洋洋地开唱,一开口另外三个都明显被震了一下,程澄笑眯眯地看着他。
开玩笑,没什么资本他会把沙鸥撑起来?
不过只唱了一首他就不肯继续,说是嗓子疼。程澄忙着给他另叫了一壶胖大海。
宋磊的女朋友见他高大魁梧,虽然样子长得普通,可是眉宇间一副落拓浪子的形象,又唱得好歌,早就心生仰慕。再听说他身在一流大学,搞个剧团,就更好奇了,坐过来问长问短。
陆桥不胜其烦。借口说要给朋友打电话出来坐在街边抽烟。这夜星光特别好,清澈得好像伸手就能拨出一道涟漪来。
他坐了好一会,恨不得时间天荒地老就这样停下来。冷不防街上有车摁了下喇叭,把他惊醒了,怕程澄着急,忙摁灭了烟进去,转角处有人也在抽烟聊天。
陆桥认得那声音是宋磊。他正想绕道走,却听见自己的名字,不由站在那里听。
“我跟音音说,别盲目崇拜。那姓陆的不是什么好东西。搞剧团不就是为了泡妞。”
叶正波说:“别被你姐姐听见了。”
宋磊嗤之以鼻:“表姐那是鬼迷心窍了。姑妈他们找人查过这个陆桥,就是个混混。也不敢说她,怕她逆反心理。”
“不是名牌大学的吗?”
“名牌大学怎么了?我跟你说,我看这个人喜怒无常,像是精神不太正常。”话音未落,宋磊看见陆桥慢慢地踱出来,一时呆住。
陆桥伸手拿下他的烟,用力拍他的肩:“该进去了。”似笑非笑,样子十分恐怖。
唱完歌回去的路上,程澄问他:“你们一起回来,小磊他们后面就都没了兴致。出什么事儿了?”
陆桥看她一眼:“怎么?怕我把你表弟和竹马给带坏了?”
程澄用胳膊肘拐他:“什么竹马竹马的。”笑着依偎过来,“你今天是不是有心事?”
“没有。别瞎想。”
“你今晚可抽了好几支烟。我没说,可不代表我没看见。”
陆桥站定脚步:“好了,上楼吧。”
程澄说:“放假不熄灯,急什么?”又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你今天中午哪里吃的午饭啊?”
“‘一家人’。”
“跟谁呢?”
“你都知道了还问。”
程澄没想到他这么直言不讳,一时愣在那里,好久才把挂在他胳膊上的手抽回去。
陆桥摸摸她的头发:“还有陈之夏也一起。你这都不许,以后我怎么在剧团混。”
程澄盯了他半晌,缓缓地说:“要不是你今晚神不守舍的,我才不问呢。”然后再没看他一眼,转身上楼。
春天的时候沙鸥的新剧搞得有模有样了。
简行一问之夏:“你这次演什么?”
之夏转转眼珠:“你好久没来看我们排练了。你也太实际了,钓了鱼就不再喂饵。”
简行一低头堵住她的絮叨,之夏狠狠地咬他一口,他低低一笑,再次进攻。简行一话不多,行动倒是历来干脆,技巧更是一点就通,日臻化境。所以两人虽然不如一般校园情侣那样成天腻在一起,但是以质取胜。之夏常想,丛恕迷恋林婕可真是太有道理了。
她赖在简行一胸口嗓子哑哑地抱怨:“陆桥这次居然要排练一个纯洁的童话。把好几个世界著名童话串起来,尽量唯美。”
“很有眼光啊。”
之夏撇嘴:“我一看他们温情脉脉就笑场,所以这次我负责灯光,音响和协调,场外工作人员。”
他捏捏她的鼻尖:“敬业,敬业,知道不?”
“得令。”她从他腿上跳下地,“我这就敬业去了。您继续忙哈。”跑到门口又跑回来飞快地在他唇上亲了一下,笑眯眯地说,“这次BBS上又传你跟文艺部的一个小姑娘。绯闻太多影响仕途哦。”说罢扬长大笑而去。
那天排练完,丛恕叫住之夏:“明天有空吗?”
“嗯。”
“陪我去个地方。”
之夏很少见他这么郑重,脱口道:“是不是跟林……老师有关?”
丛恕垂下头,失神半天才笑着说:“我是没法瞒住你。嗯,我想去看看她。她没有结成婚。”
之夏一凛,一直看着他不说话,丛恕抬起头,碰到她寒星一般的眼睛,忍不住伸手去捂:“别瞪我。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看看她过得好不好。”
“那为什么要我跟你去?”她恨恨地别过头去。
他只是笑。
之夏当然明白,有个外力作用,他不会再被蛊惑留在那里。她叹口气:“我下午没课。”
林婕调到本市一所三流大学教书。这所大学没有大气科学系,因为林婕学的是大气化学,所以让她去了化学系。
坐在出租车上之夏纳闷地问:“她为什么要调过来?是可以直接升高级讲师吗?”
丛恕说:“可能这边压力小吧,适合做少奶奶,悠闲自在。可惜不知道又出了什么事。”他偏过头看着外面,无奈地笑了两声。
他们在青年教师宿舍楼下下车。这幢楼并不比当年林婕住的条件好,外面看又旧又破。
之夏说:“我在外面等你,你自己进去。要是三十分钟你不出来,我就进去敲门。”丛恕好奇:“臭丫头,为什么不是一个小时?”
之夏一本正经地答:“我对你体能的估算而已。”
丛恕哈哈大笑,敲了她的额头一下转身跑了进去。之夏拿本小说坐在外面的花坛上看书,其间有不少男生经过回头看她,还有两个试图搭讪,被她友好地打发了。
林婕打开门看到丛恕,明显吃了一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低声说:“请进。”
丛恕打量她的屋子,跟从前没有什么区别,保持着单身女性尽可能的整洁和温馨,却不奢华。
“你好吗?”
林婕递给他一杯茶,笑容依旧妩媚,只是带着些无奈:“你都看见了,你说呢?”
“你跟贺炜是怎么回事?”
林婕抱着膝盖坐在沙发上,她后面是窗户,阳光给她勾勒出剪影,脸上表情却不太看得清楚:“他在外面有人了,这婚还怎么结?”她的声音懒懒的,飘忽不定。
丛恕虽然已经有心理准备,这个时候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劝慰,只能愣愣地坐在那里,看着她一直一直笑,然后突然把头埋在臂弯里。
他坐到她身边,抽出纸巾塞到她手里。她无意识地握住他的指尖,他浑身一僵,往旁边挪了一点。可是她哭得太伤心太压抑,他终于没忍住,伸手抱住她。她的身上始终有股很淡的香味,甜却不腻。他低下头,嘴唇在她的发间摩挲。她伸出双臂搂住他的腰。
他的下颌咬得极紧,明明知道不可以,却还是如落水的人那样陷入漩涡。她的嘴唇,她的肌肤,她呼吸的声音,依然那么神秘让人沉醉又想探索。
林婕身后的小茶几上放了一个小闹钟。丛恕一眼瞥到,想起那三十分钟的约定,悚然一惊,把林婕推开,狼狈得满头是汗,不住说:“对不起。”
林婕也平静下来,用手里的纸巾擦去眼泪,轻轻一笑:“小恕,你来做什么呢?”
他舔舔嘴唇,别过头去:“你到一个新地方,工作还顺利吗?”
林婕久久地注视他,好像有很多很多话要说,那神气有点嘲讽,然而话到嘴边却变得柔和了:“挺好的。”
丛恕松了口气,诚恳地说:“你要是有什么不开心想找人聊聊,尽管给我打电话。我的电话是这个。”他在桌上的便笺簿上写下自己的号码,林婕只是微笑,看都没看一眼。
丛恕站起来告辞:“我先走了。”走到门口又撑住门框看着她,“不管怎么样,我希望你一辈子都开心。”
林婕一怔,沉思片刻,走过去又把门重新关上。丛恕心狂跳,却没有挪动身体,那个瞬间他有种要彻底投降的绝望。林婕抬起头认真地说:“贺炜这个人风流惯了,一向不太注意。我以前都不知道。你……要是有时间还是去医院检查一次吧。”
丛恕脑子轰的一声,反应过来之后眼神骤然锐利,好像锥子一样扎到她眼底。
他们俩默然无声地对视着,她平静极了,似乎不打算为任何指责做辩解。最终,他的表情转成浓重的悲哀。
“你要保重好自己的身体。”他艰涩地说,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林婕在门口站了一会才把门关上,不由自主地走到窗口往下看。楼下年轻的女孩如同蝴蝶一般轻盈地跳起来跑向丛恕。
再美貌也敌不过时间。林婕的手死死抓住窗帘。
丛恕根本没有回头看一眼。倒是年轻的女孩忍不住转头,和她视线遥遥对上,突然做了个极丑的鬼脸,才哈哈笑着追上丛恕。林婕心头一痛,却扬起了下巴。
其实之夏虽然在这次无声的较量中站了上风,心里却在打鼓。白色窗帘后的林婕固然脸色苍白,却愈发我见犹怜。之夏有直觉,这女人不会永远都呆在这个地方。这也是第一次之夏对年龄差距有了深刻的认识,倒有几分佩服起林婕。
陈之夏自己不知道,她固然聪明,却太过倔强,永远学不会能屈能伸。
回去的路上丛恕一路沉默,只是快到学校的时候突然哈地笑出声来。
“想什么?”之夏用胳膊肘捅捅他。
“想到陆桥说的一句经典名言,实在是越想越觉得有理。不过算了,不能跟你说,女孩儿不适合听。”
“切,拿乔。”
丛恕拿了篮球在操场上打,之夏坐在一边,见他动作激烈表情里有些狰狞,暗自庆幸自己做了明智的选择没有陪他玩。谁知简行一过来接她,一见兴起,也脱了外套上场加入。
两个男孩个子差不多高,身形都很挺拔矫健,在篮球场上你来我往,倒让之夏看得目不转睛。简行一不常练习,自然没有丛恕打得好,可是姿势漂亮,速度又快,倒也没落多少下风。
之夏从兜里掏出一块巧克力啃着,突然有种错觉,自己和其它的大学生没有什么不同,正在无忧无虑地享受着青春,对未来有许许多多的幻想。
打了大概有一个多小时,两个人的T恤后背都湿了才下场。丛恕抓了外套擦把脸:“我回去了,不当电灯泡了。”
简行一牵着之夏的手去食堂,路上之夏半开玩笑地问:“你为什么从来不为我吃醋?”
他明显没当回事儿,闲闲地答道:“啊?你说谁?哦,丛恕啊。你们俩一个剧团的,要有什么早就有了,何必等到跟我扯上再发展?再说,他爸妈都是学校里知名教授,给他胆子他也不能明目张胆撬人女朋友啊。”
之夏这次真被他噎着了,好半天说不出话,想甩开他的手,却被他死死握住。他回头看着她,露出那招见血封喉的笑容,之夏噗哧笑出声来。这个家伙,天生的冷静聪明,有什么办法?
周末有流星雨,学生会自己包了一辆车去山上露营。之夏上车的时候见到左盛,他看上去挺萎靡,女朋友跟他说话也很难见到他笑。他这几个月的日子实在不好过,走到哪里都要承受异样的眼光。
到了山顶大家各自散开,简行一和之夏挑了一片偏僻的草地。简行一带了睡袋和毯子,铺开来可躺可坐。之夏则带了一包零食,就放在头边,一边看着星空一边吃。
头顶夜空清澈如水,山下灯火仿佛只在旧梦出现。男孩们在远处拨着吉它,中间夹杂女孩清脆的笑声。
“我们就这么躺一个晚上?流星在哪?”之夏问。
简行一笑了:“你还真是不浪漫啊。”
之夏想了想:“要不我们来讲故事?”
“故事?我怕我讲得把你闷死。”
“那你说说你今天为什么老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简行一沉默了一会:“今天刚听说,左盛的保研名额取消了。”
“是吗?真是可惜。”
“学校的处理方式很有意思,又回去修改了他们系保研的积分公式,说社会活动是弹性分数,占的比重太大不合适,还美其名曰舆论监督。这种事情居然有回溯力,真是意想不到。小左挺冤枉的,本来也不是他的错。他也没想着一定要保研,之前还跟我说过想找工作,这下时机都错过了。我想着怎么帮帮他。”
之夏翻个身侧着和他面对面,鼻尖都差点碰到他的鼻尖:“太意外了,你居然是一个热血青年。”
简行一一乐,手臂从她脖下穿过让她枕着:“因为我觉得他能力不错,实在可惜。我说了不要说我的事情,你一定会被闷死的。”他亲亲她的唇,“之夏,你老把我想得高深莫测。”
之夏在他肩膀上偷偷地笑:“怎么啦?女朋友崇拜你还不好吗?”
“没了解的崇拜让被崇拜的人也有点害怕啊。”他笑着去寻找她的嘴唇。
因为是在公共场合,他们吻得很小心。那样的小心翼翼极力克制,倒形成一种别样的甜蜜和温柔。
她渐渐淘气起来,好像一个孩子在和人捉迷藏。简行一不得不伸手握住她的下巴,重重地咬了她一下。之夏第一次发现他的眼神虽然少有波动,但是异常清澈。
她一直笑,他也没法继续,只好额头抵住她的,轻而急促地喘气,过了一会才说:“要不你来讲故事好了。”
之夏想了一会,慢悠悠地开始讲:“说有个猎人去山里打猎,却发现两个人十分病弱哼哼唧唧地躺在树下,就过去问他们怎么回事。其中一个人就说,我进山迷路了到山民家里投宿。他家有个女儿美若天仙,我实在把持不住就跟她好上了。可是被她父母知道了,把我臭骂一顿,还差点挨揍。他们想来想去,决定招我做女婿,我也就答应了。”
“但凡美若天仙的少女都是狐仙,对吧?”
“讨厌,别打岔。这个人又说,我老婆原来是在这个山里干活的,还是轮休制,上五天班休息五天。我也没反对,只是过了大半年我生病了,整天咳嗽,就出去散步,结果发现我老婆坐在别人怀里跟人赏月,喏,就是这个家伙。”
“我们俩扭打起来。我老婆居然还在旁边笑。看我们打得差不多了才说,其实我说的轮休,是在你们俩之间轮休啊,这不是生怕把你们俩累坏了吗?不过现在你俩身体也不成了,算了,放你们走吧。于是我俩就在这里了。”
“等他们身体好了些,猎人带着他们回原来的地方一看,都大吃一惊。原来他们所住的地方只是几尺的土洞,周围是难以立足的崎岖之地。可是当时他们在漂亮宽敞的大院子里如履平地。其中一个人指着地上的碎瓷说,啊,啊,这是我那天失手打碎的啊。可是这周围都是悬崖峭壁,我当时是怎么回事能上楼下楼毫不费劲?” (出自《阅微草堂笔记》)
之夏停住了。简行一问:“后来呢?”
“后来啊?”她轻声笑起来,“没有了啊,猎人就教训他们说,世界上哪有免费的午餐,你们俩要不是为美色诱惑,又怎么会出这种事?”
“哦。”简行一有些失望,这种带点情色意味的故事最后成了说教,自然无趣。
之夏平躺着看头顶夜空。浩淼星空璀璨,在星子和星子之间是亘古无尽的黑暗。那遥远的光芒,好像幻境一样不真切。
“我记得那个故事里说了这么几个字:四顾徘徊,皆惘惘如梦。一刹那,真相,原来只是一个小土洞。”在简行一以为她睡着的时候,她突然说。
简行一侧头凝视她。她神情迷惘,在星光下也好像一个梦。
“之夏,你想太多了。要多笑。”他捏她的鼻尖。
她狡黠一笑,立刻报复:“说得好像你很了解我似的。”
“看,流星!”他大叫一声,手臂指着天空。她被唬了一跳,忙着去看,哪里有什么流星,不免去打他。
“真的,真的我没骗你啊。好大一颗。”
“不是说下流星雨吗?雨在哪里?简行一你这个骗子。”
远处男孩们唱到兴起,歌声越来越大,随着夜风传到耳边。
月光下的城 城下的灯 灯下的人在等
人群里的风 风里的歌里的岁月声
谁不知不觉叹息 叹那不知不觉年纪
谁还倾听一叶知秋的美丽
早晨你来过 留下过弥漫过樱花香
窗被打开过 门开过人问我怎么说
你曾唱一样月光
曾陪我为落叶悲伤
曾在落满雪的窗前画我的模样
那些飘满雪的冬天
那个不带伞的少年
那句被门挡住的誓言
那串被雪覆盖的再见
----“月光倾城” by 老狼
闹了半天,简行一疲倦地合上了眼睛,翻个身,把脸埋在之夏肩头,迷迷糊糊地说了声:“我爱你。”居然真的睡着了。
之夏全身一僵。终于有一颗流星从头顶滑过,光华转瞬即逝。
进入晚春,夏日的酷暑已经可以预见。这一年,似乎比往年都要热。
之夏去图书馆看书,树影斑驳地在页面上摇晃。因为想要清静,她去的是旧楼,中央空调不起作用,只能把窗户大大地开着。风一阵一阵吹进来,带着花朵的香味,这里虽然热一些,也算是种补偿。
外面天井角落里有情侣在窃窃私语,说到甜蜜处一起笑起来。之夏把落到腮边的头发挑到耳后,不经意地往外张望,却看见是室友郭云和一个男孩子。
她把书合上,微微有些发愣,想起一些陈年旧事。
这个男孩子是前几天来的。他来之前宿舍里女孩们都取笑郭云太过紧张。之夏听了几次才知道,原来男孩是郭云青梅竹马的恋人,郭云对他一直念念不忘。说起他,郭云的一双眼睛流光溢彩,不会骗人。
之夏想,原来当年郭云和于真闹矛盾另有原因。虽然自己最后仍然得手了,但是真相与自己想的略有偏差。跟所有聪明人一样,陈之夏偶尔会犯自以为是的毛病。再比如对辛唯,她居然丝毫没有察觉异样。
那么会不会,她在判断有些人的时候,也同样一厢情愿了呢?她猛然警醒,决定把这个教训时时刻刻记在心里。
看了看表,已经到了和丛恕他们约着去买书的点,她起身收拾东西,背着书包慢慢地走了出去。
老远就看见丛恕坐在花坛边上,正在拨手机。从她看见他到她走近,他连续拨了两个电话,似乎都没有人接,在那里眼神发直神游天外。
“发什么呆?”她笑嘻嘻地过去拍他的肩。丛恕帮她把书包扔到自行车把手上挂着,只是呵呵笑了两声。
他刚从医院回来。检查一切正常,他当然松了一口气。可是又很自然地开始担心林婕有没有事。他打了好几个电话林婕都没有接,也许从那天起,他们俩的纽带就被一个残酷的现实给割断了。只是这些话太难以启齿,他对陆桥和之夏都不能提一字。
之夏也隐约猜到事情和林婕有关。她并不欣赏丛恕过分宽厚太为他人着想的性子,总觉得这样下去他会被很多事情纠缠得不可开交。可是她自己不就是因为被丛恕同情怜惜而成为他的朋友的吗,所以也没有立场说什么。
两个人都有心事,一路无话。
经过大气科学系系门口,之夏突然想起自己本来该去领一份材料,便对丛恕说:“你等我一会,我上去马上就下来。”
没想到电梯坏了,只能走楼梯。三楼全是老师的办公室,少有学生去。之夏下楼时转过拐角去上卫生间。
“她可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啊。”有人笑着在里面说。之夏认得这声音,是系里的一个女老师,年纪三十左右,教过之夏他们一门课。
她心里念头一闪,推门的手又缩了回去。
“可不是吗,当初走的时候不情不愿,不过想着至少能嫁金龟婿,也就懒得折腾了。”另一个声音接口,似乎是系里办公室的一个工作人员。
两个人说话声音都低,却含着不可抑制的笑意。之夏立刻知道她们说的是谁。
“她平时看着挺会做人的。到底得罪了什么人?听说她在那边的日子也不好过。”
“不知道了。连系主任都保不住她,可见不好惹。”
之夏听见冲水的声音,连忙放轻了脚步悄悄后退,从一道侧门溜下了楼梯。
真关心孩子的父母怎么可能会对孩子这么久的异样毫无察觉?
灿烂的阳光透过玻璃照花了眼,陈之夏因为嫉妒而黯然神伤。丛恕真是个幸福的家伙,不犯错是父母的宝,犯错也是父母的宝,被保护得那么周到。
而她陈之夏,无论做对做错都无人关心,所以一步都不能行差踏错。
她走出门,丛恕正站在树荫下乘凉,见到她露出雪白的牙齿:“陆桥发短信来催了。快走快走。”一面跳上车子去,把墨镜往鼻子上一架,神采飞扬。他总是这样生机勃勃,很快就能把自己从低沉中打捞出来。
之夏心里本来有点犹豫,此刻倒下定了决心。
何必告诉他呢?看着他快乐轻松的样子,她至少可以相信,这个世界是有人能得到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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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两天周宛过来。出事之后她身体一直不太好,饶是这样,也坚持咬牙四处奔波找工作。她实在是个能干聪明的女孩子,被好几个单位录取。拿到录取通知书后,跟辛唯来找之夏一起出去吃饭。
“干杯。”之夏举起啤酒杯。
周宛笑笑,三个人碰杯。
“你最近身体还好吗?”辛唯问。
“还行。就是老做噩梦。我躺在雪地里,一直流血,张嘴想叫救命,却一个字都喊不出来。周围没有一个人来救我。”周宛轻描淡写地说,好像在讲别人的事。
辛唯和之夏对视一眼,心下难过。
“你会选哪个单位?不会离开这里吧?”之夏岔开话题。
“不会。待遇最好的一个单位还是这里,而且我想准备出国办手续什么的,还是在本市方便,离学校近,跟老师也容易见面写推荐信。”
“那就好。”之夏由衷地说,“你要是走了,我们都会舍不得。”
周宛低头笑:“你们俩也要毕业的,难不成大家都留在这里?”
说着三个女孩就伤感起来,聊起今年剧团还有几个人要毕业,明年陆桥辛唯丛恕毕业了,就真的不剩什么人了。而之夏最惨,是最后一个离开的。
“别说这些不开心的话了。”周宛一笑,振作起来,两手同时捏了捏她俩的脸蛋,“丫头们,我们班明天租学士服照相。你们来跟我合影吧,打扮得漂亮点。”
周宛发了话,他们哪敢不从。第二天她们俩都穿了裙子,化了淡妆去找周宛。一看周宛,她穿着衬衫长裤,外面披黑色学士服,金色印边,头发理短了,极其英姿飒爽,倒把她们俩衬得太女孩气。
周宛一手搂一个,笑着说:“看看我,左拥右抱的,可有福气了。来帮我们拍一张。茄~~子!”
那是她们唯一一次合影,照片上周宛好像一个骄傲的男孩子,搂着两个笑靥如花的少女洋洋得意。将来的某一天,之夏会坐在那小小的空间里取出这张照片,阳光无声地照在上面,反光晃眼得人的表情都快看不清楚了。
她用指尖一点一点地把照片撕碎,碎片落在脚边的阴影里。
“陈之夏,该上庭了。”女警察一边开锁一边叫她的名字。
她平静地站起身,嗯了一声。
只是现在,没有谁想到这结局,哪怕万分之一的可能。
学期眼看着又要结束了。大家都忙着复习考试,去剧团的次数也少了。好容易聚在一起一次,自然玩闹了个够。之夏他们心细,发现程澄和陆桥又不对付,只是掩饰得很好罢了。
“这次又为啥吵架?”去吃夜宵的时候,丛恕跟陆桥勾肩搭背,问。
陆桥闷笑两声,过了好久才被他们套出话。原来陆桥一直在帮人写剧本,却不是什么正式的渠道,而是给电影学院的学生捉刀。这个学生家境不错,就是成绩差,高考分低得一塌糊涂,最后家里找关系送到这个小电影学院念编剧,混个大学文凭,说出去也好听。此人进了大学终日游手好闲,不知怎地跟同样游手好闲的陆桥认识了。陆桥还比他多个特长,两人一合计,一个出钱,一个发挥兴趣爱好,皆大欢喜。哪知却被程澄发现了,十分生气。
“我写着挺开心的,没什么不好,她就跟炸锅似的,一直念叨我。”陆桥叹口气,掏出烟来抽。
最敢教训他的本来是周宛,现在因为关系尴尬,也不便发表意见。倒是丛恕乐呵呵地说:“你以后就打算朝这条路发展的话,现在练手也没什么不好。”
几个女生都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陆桥喝了一口啤酒:“老子给他写的那个剧本,让他在学校里得了一个小奖。不是我吹,咱这水平,虽然业余,但是胜在有想法。”
这倒是有目共睹。大家都替他可惜,但是谁也帮不上忙。不过据陆桥自己说,因为这次写得好,他代笔的那个学生十分高兴,放话说要帮陆桥找人推荐。他家里也是有点关系的,否则也不会让他混进电影学院。
这种旁门左道的路子虽然让在座几个都感觉很不妥,却也没有更好的法子。
说着话,陆桥啃着鸡腿抬起头,眼光一扫,表情顿时凝滞,随即眼神里出现几分凶狠,配合着那一嘴油光,特别像一个梁山泊的好汉。
之夏他们回头一看,江和正和一个相当抢眼的小姑娘手拉着手走进来,有说有笑的,突然感到好几道目光射向他。他打了个激灵 ,看清楚人,脸色立刻如死灰一般,低声对那个女孩说了句什么,两人匆匆离去。
周宛垂下眼睑,神色平静。那一顿饭大家吃得沉闷,很快就散了。
之夏和辛唯想陪周宛回宿舍,被她断然拒绝。看着她的背影,之夏叹口气:“没想到,她对江和感情这么深。”
辛唯笑了笑:“有些人是日久生情的,可能她自己都没发现。”
之夏不语。跟辛唯聊感情?还是算了吧。她怕自己一不小心就要刻薄地问一个:“你是怎么追我小叔的?跟比自己大十多岁的男人拥抱接吻是什么感觉?”
那天晚上陆桥也没闲着。他跟丛恕去了核物大四男生在的楼,一脚踹开房门,也不说话,抱着手看着江和。
江和同寝室的男生正在打牌,都愣了一下。还有人仗义,很横地说了一句:“想干嘛?”陆桥眼一斜,冷笑数声。丛恕笑眯眯地朝前一站,扫视一圈,说:“咱哥儿几个出去聊聊?让人说说私事儿?”
陆桥的泼皮相加上丛恕不经意流露出的狠劲一时倒真的震住了人。陆桥笑着对江和勾勾手指。
江和苍白个脸走出来:“你们想干嘛?”
“放心,老子不动手。”陆桥嘴上说着,却一手去提他的领子,江和瘦弱,在陆桥面前毫无招架之力,心又虚,只觉得陆桥的唾沫星子都喷到了自己脸上,不得不别过头去,嘴里却在低声为自己辩解:“如果你喜欢了很多年的人突然对你说她也喜欢你,你会怎么办?”
“呸!男人就得像个男人!你他妈的要变心可以,可是唧唧歪歪的拿家里不同意说事儿,老子鄙视你!傻逼,有种做还没种承认了?”陆桥声音低沉地笑,说完了手一松,江和趔趄着后退数步。旁观者竟没有一个人再说一句话。
“废物点心!”陆桥扔下一句话,扬长而去。
出了楼一阵风吹过,他却打了个哆嗦,心里乍然涌起一个念头:“我他妈的不是五十步笑百步吗?我对着程澄也是一缩头乌龟。”
“骂得好。”丛恕还在对刚才陆桥的义举颇为赞赏。陆桥神色一黯:“你先回去,我还有点事儿。”
那天晚上他喝了很多白干。虽然酩酊大醉,他还记得去周宛宿舍的路,蹒跚着走到楼下,躺到在花坛边上。
每天清晨周宛总是最早出来的学生,尤其是那件事情以后,她更加坚持每天早起跑步。这一天她虽然一夜失眠,还是挣扎着起来穿上运动衣和球鞋。刚走到门口,觉得脚有点发软,不免后悔自己逞强,想折返回去,却一眼看见陆桥,心里一惊,忙奔过去推他:“你怎么了你?”见他脸色难看得要死,胡茬邋遢,还浑身酒气,又气又急,声调都扬高了。
陆桥睁开一双血红的眼睛,认出是周宛,呵呵地笑着坐起来:“没事,没事,就在这里躺。。。。。。。躺一会。”
已经有工人开始在楼门口打扫,不断好奇地往这边张望。
周宛只得伸手托住他的手臂:“走,我送你回宿舍。看你醉成什么样了。”
“我没醉。”他突然冷静下来,把手抽开,眼神阴郁但是清明。
周宛沉默一会:“那我去跑步了。”
他一把扣住她的手腕,用劲奇大,她疼得差点掉下眼泪:“陆桥,你发什么疯?”
“我想跟你谈谈。”
周宛情知躲不过,只好说:“行,我们换个地方说。”
他们不约而同的向着礼堂方向走。这一路谁也没有说话,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头。
他们踏上石头台阶。墙壁上藤萝绿得森然。
周宛掏出钥匙要开门,却觉得肩膀一痛,很快就被陆桥抓着转过身,后背顶在墙壁上。她的手下意识地往后一撑,摸到层层叠叠的叶片。而陆桥的唇已经压了上来。
无声地挣扎当中,陆桥的唇被咬破了,鲜血流到两人嘴里,阵阵腥苦。
周宛摸到陆桥的头,毫不留情地扯着他的头发。他却不管不顾地继续吻着。
“你他妈的放开我!”周宛终于得到机会,尖利的声音划破清晨的宁静。
陆桥停止了动作,却还把她圈在手臂和墙之间,低着头喘着粗气。
周宛挣出一只手,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
他狼狈地站在那里,嘿嘿地笑了,盯着她的眼睛,极其缓慢地说:“我爱你。”
“可是我不爱你。”她并不回避他的眼神。
“你爱。。。江和?”他纯粹是觉得奇怪,反而没有感到痛苦。
“当然。”她冷笑了,“实话告诉你,我跟他上过床,还有过一个孩子。怎么?不相信?去问问辛唯和之夏。”
他打了个哆嗦,难以置信地看着她,过了好久才有所动作。出乎周宛意料,他用手很温柔地抚摸她的脸庞,那情绪里混合着怜惜,自责,痛苦和不甘心。
她不知哪里生出的力气,一把推开他跑下台阶,看着上面那个茫然得像个孩子似的陆桥说:“我跟你是不可能的。你死心吧。”
没有光。他独自一人被关在黑暗的洞里。偶尔想要逃跑,却摸到光溜溜的洞壁,连落脚点地方都没有,徒劳地滑落下来。只能躺在洞底的泥泞里喘气。
他摇摇晃晃地走回去,自己还在傻乐:“原来我这么厉害啊,没摔一跟头摔死。”
“陆桥。”程澄急切的声音传来。原来她一大早也来等他了,本来想认真跟他谈谈,让他改变一下自己,可是一看到他的样子,一腔想说的道理化成了忧虑。
“你怎么了?你去哪里了?你们宿舍的说你一晚上没回来?你跟谁喝酒去了?”她连珠炮似的问。
他看着她。这个女孩有着饱满光洁的面庞,那么可爱,那么充满活力。
他错得实在太离谱。他比禽兽还不如。
“程澄,我们分手吧。”他清晰而坚定地说。
自从看过流星雨那天回来,简行一就觉得之夏变得有点奇怪。她不是一个会闹小脾气的女孩,现在却总是跟他闹别扭。有时相当热情,有时又很抗拒似的变得冷淡。
他完全不记得那个晚上有什么异样,之夏又是个旁敲侧击都不起作用的,所以只能很冷静地静观其变。
放假以后女生宿舍楼管理很松,男生也可以上去。之夏他们宿舍的人都回家了,有时简行一就跟楼长说一声然后上去找她,在那小小的宿舍里一起看书,聊天,吃西瓜,喝冷饮,当然,很多时候是亲吻爱抚。有几次差点擦枪走火,还是简行一定力好才生生打住。他其实不知道,之夏并没那么在乎,只要做好安全措施,她挺乐意跟简行一一起探索性爱的美妙经验。不过她还是个有点傻的妞,更喜欢看简行一努力克制自己那个费劲难受的表情,觉得特别好玩,所以也就要做爱这个念头抛到了脑后。
那两天之夏又有点不对劲,既不去他宿舍,也不肯要他去。他去图书馆逛了一圈,想了想还是踱到她楼下。楼长不在,他也懒得等,直接上了楼。
天气热,一般人都会开着房门,之夏的房间门却紧紧地关着。简行一敲门喊她的名字,之夏并没有应答,他听见里面叮铃桄榔的不知道什么声响,很快,拖鞋声踢踏踢踏的近了,她拉开门,对他笑了笑:“你怎么来了?”
“怕你午觉睡多了,过来看看你。”
他径自走到桌边坐下。见他额头上都是汗,她拿了块干净的手帕去水房用冷水打湿。
简行一长腿一伸,不知道碰到床下的什么,好奇地俯身去看。床下有个很漂亮的小盒子,挂着把锁,却不知为什么没有插到锁眼里。他一向是个君子,知道不该看不该碰的东西就要当作没见过,立刻直起身子。可是之夏已经进来了,见到他的动作眼波一闪。
她若无其事地把手帕递过去。
一切正常。
等简行一走了,之夏松了口气,背靠在门上,差点瘫软过去。他们越亲近,她就越危险。想到这一点,她焦躁得想砸东西。
可惜,她对自己能否洗心革面毫无把握。
她趴在床上,心底生出绝望的感觉。她曾经控制了又控制,还是不行,比毒瘾还可怕。
一切的恐惧从简行一那句我爱你开始。
简行一,为什么你不是一个阴暗的,充满了心机的,一肚子坏水儿的家伙呢?
我多希望你是个阴暗的,充满了心机的,一肚子坏水儿的家伙啊。
她好像传说里被哪吒抽了筋的龙太子,只能狼狈无助痛苦地趴在那里。
她洗了把脸冷静地想了想,不管怎么样,她都不能做得太明显,倒让简行一真对那个小箱子产生怀疑了。所以她对着镜子重新化了点妆,给简行一打电话:“你在哪?我到你宿舍找你好不好?“
那个夏天格外的热,连风都刮得很少。她有天跟丛恕站在楼下吃冰棍,看见简行一和一个女孩一起并肩走过来,那个女孩之夏没见过,高挑,修长,打扮非常现代,好像画报里的模特儿。
之夏心里一动,拉着丛恕站到树后去。丛恕皱眉:“你干嘛偷偷摸摸的?”
“嘘。。。。”
他们在楼门口停住,女孩不知道跟他说了句什么,他笑了笑,又摇头。女孩突然哭了,简行一一愣,沉默地站在那里,想了很久终于伸出手去,指尖刚触到她的头发,她就趴到他肩上抽噎起来。
之夏冷冷地看着,心里倒涌起一种痛快的感觉。丛恕尴尬地咳嗽一声:“现在的女孩子可真够大胆的哈。”话音未落,就见之夏已经走了出去。
她装作刚刚经过的样子愣在原地。简行一抬起头,和她的眸子对上,立刻把女孩推开。
之夏心里冷笑,来不及啦,你可真倒霉。身体上却做足了戏,往后退了两步,然后转身飞奔而去。
简行一追上去拉住她的胳膊。之夏自己不知道,她的眼睛黑沉沉的,竟没有愤怒,也没有伤心,只有一种近乎嘲讽的冷酷。
“之夏,她是我朋友的妹妹,遇到点伤心事。。。。。”也许是已经习惯或者有了心理准备,他的解释也用了十分平和的语气,只是那眼神,仿佛可以穿透到她心底。
之夏声音尖利:“你不觉得这个借口很糟糕吗?”狠狠地甩开他的手,“简行一,我容忍你很久了。跟别的女生单独在一起谈心聊天很有意思吗?还发展到拥抱了,很好啊。你这个学生会主席当得真是风光!”
她的话堪称尖酸刻薄,一气说完后拂袖而去。
简行一没有再追上去,看了她的背影许久然后转身。丛恕在他身后,张大了嘴巴握着都快化了的冰激淋,一脸错愕,带着点同情看着他从自己身边经过。
回到寝室的陈之夏第一件事情就是收拾行李,学校也不想呆了,思来想去还是只能回家。她把柜子里的衣服都扔到床上心烦意乱地挑选着。桌上放了面镜子,晃着下午的日光,她猛地抬头,看见镜子里自己的半张脸,不由后退一步,心里立刻想到四个字:面目可憎。
可是,自己看见自己面目可憎,总好过被人看到吧?
她啪地把镜子盖在桌子上,恶狠狠地重新开始收拾。
她临时起意,只订到大后天的车票。这期间简行一来找过她若干次,她都避而不见。
临走前她去陈卓那里拜访。陈卓夫妻都在,之夏见了方严严心中自然是紧张的,却沉住气没有做出讪讪的要忙不迭讨好的表情。果然不需要她做任何表示,方严严已经端着茶和水果上来招待她,还跟陈卓一起询问学校里好不好,期末考成绩出来没有。
三个人坐在那里认真地演戏,小心翼翼地回避着某些话题,大大方方地装作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
陈卓最吃力,这一切都起因与他不太光彩的行为。眼看着周围的人卖力地替他遮掩,倒更生出一种尴尬。换作平时他可以不管不顾的一走了之,偏偏他又舍不得离开这两个人。不过男人能为家里人窝囊一点,算是巨大的优点。这也是为什么方严严最终原谅他的原因。
之夏还觉得失落。方严严说话的内容似乎跟从前没有区别,语气却再不相同,好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看风景。眼神也没有了以往的温度。陈之夏是过错方的支持者,这标签恐怕永远也脱不掉了。方严严如今对之夏下意识地提防,生怕她再把大学里年轻貌美的女生带入陈卓的生活。
这世界上每一件事都有其痕迹,或深或浅,哪怕用一模一样的材料去填补也不能完好如初。
之夏垂头丧气地回到学校去。夕阳下面,大男孩坐在那里低着头不知道想些什么,整个人无精打采的,全然没有平日的冷静从容。
之夏后退一步。简行一却已经看见了她,跳起来带着点期盼的神情走过来。
“你出去了?”他随便挑了个开场白。
她却怀着恶意地轻笑起来:“是啊,我去取回家的车票了。明天一早就走。”
简行一一愣,说:“那我送你去车站。”
“不用了。我打出租车,方便又快。”
他静静地凝视她,过了好半天才说:“我不想给自己找什么借口。不过之夏,你别急着跑回去好吗?你可以发脾气,甚至可以揍我,只要你别老想着要走,别跟我藏着你的想法。”他的语气一贯的缺乏起伏,之夏却一阵心酸。
她终于明白了,那不过是家教,那不过是个性。
她带着点绝望的悲哀看着他。原来他真的是那样单纯干净的人。陈之夏从来不曾试图了解他,而是一味的把他往自己的想象里套。反而是他,早就看穿了她,忍耐着她。
他聪明,却还不够聪明,不知道暴露了这一切就是在逼迫之夏。她面上若无其事地经过他:“我跟你,没什么好谈的。我也没有脾气要发。劳驾,借过。”
冷淡往往代表不能控制的愤怒,信焉。
她对自己愤怒至极。
回到家很快又过生日了。丛恕来电话约她去海边,说好几个剧团的人,包括丛容都要去,被她推掉了。
她整天懒洋洋地呆在家里。陈得愿闯了祸以后整个人也蔫蔫的,见到她更不说话,眼珠好像死鱼一样没有生气。而陈晋和蒋明月的心情也不好,有时当着她的面就念叨陈得愿,而陈得愿则摆出一副死猪不拍开水烫的样子,两人也无可奈何。只能每天询问他在补习班的情况来当作合理的关心。陈得愿不想说,饭桌上的气氛就变得古怪沉闷。之夏当作不觉,吃过饭就回屋里看小说。
生日那天陈卓还是送了礼物来,是一套适合少女用的护肤品。蒋明月也记得给她买了蛋糕,陈晋压了一千块在她枕头下面,毕竟二十岁是大生日。
好像一切都在好转,其实情况比从前更糟。
空调出了问题还没来得及找到人修。之夏躺在床上,背上全是汗,粘着床单。她连动都懒得动。
门铃响了好一会。她听见陈得愿不情不愿地去开门,过了一会在她门口喊:“你的东西。”
她坐起来,闻见自己身上酸酸的汗味,觉得一阵恶心。
那是一个小盒子,一看那笔迹就知道是简行一的。她粗暴地撕开胶带,盒子里的东西一下掉到床上。
那是一个书本一样大小的相框,里面是一副画。少女坐在树下,头顶星空一颗流星拖着长长的光尾划过。
不得不承认,简行一画画很传神,尤其是把她半仰着头若有所思的神情捕捉得很好。
之夏一咬牙,相框落到垃圾桶里,传来玻璃碎裂的声音。
工人终于来修空调了,陈之夏披散着头发坐在床边冷冷地瞪着他的一举一动,他连杯水都没好意思要。
然后蒋明月提着蛋糕回来。
吃了饭陈晋夫妻下去乘凉散步。陈得愿打游戏。之夏继续看小说。
客厅里电话不断地响。陈得愿不耐烦,吼了一句:“陈之夏不接你电话!”随手就把话筒放在边上。
一阵阵忙音短促到了残忍的境界。
之夏跳下床,从垃圾桶里翻出相框。玻璃碎片在画面上划出浅浅的印子。
她与这种心头钝钝的绞痛睽违许久,只能愣愣地坐在那里。
终于,她的手指摸到那早已关机的手机。屏幕亮起,无数条短信提醒她阅读。她想了很久,又按下了关机键。
秋天开学,丛恕在学校外面租了两室一厅的房子,成为剧团的另一个据点。小丛容也考上了旁边一所大学,整天都跑来找他们玩。
丛恕租的房子大,硬把陆桥拉来一起住。据说陆桥最近状态很不好,总是整日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连剧本都没有再写了。搬过来住以后,至少有丛恕每天笑嘻嘻地叫他一起打篮球台球。
对于租房的原因,丛恕的官方解释是,家里太腻味,宿舍里太吵。而真实的原因只有之夏一个人知道:丛恕发现了林婕为什么调离本校。
也不知是谁无意中泄露给丛恕的,他跟父母起了激烈争执,随后就搬出了家里。也不再花家里的钱,就帮人做项目,他手里本来也有历年来长辈给的压岁钱,数目不少,足够支撑下去。反正他也已经大四了。
之夏对此做法颇不赞同,却也不敢劝,只是问他:“你还这么爱她?为她费这么大劲。”
丛恕笑了笑。那天去医院在外面等着接受化验,来来往往的人好像都在看自己,那种尴尬和自责永生难忘。偶尔想起来,他又很痛惜林婕,不知道她是怎么熬过来的。他没有事,但是林婕呢?想必生理心理都遭受了巨大打击,而他却帮不了她。
他十分感谢她,没有为了自己的面子而隐瞒情况。
只是爱情,突然没有了。好像遇到阳光的冰,悄无声息的融化。他仔细想过,他对她没有怨怼,仅仅是在那个刹那,意识到他们生活在两个世界。他为人太简单,回想起来,真不知道自己是哪一点吸引了林婕,让她跟自己在一起这么久。
而当他以为一切都过去的时候,真相却突如其来地拜访。
“我只是不喜欢他们对待她的方式。”他双手枕在后脑,看着一片光斑随着窗帘的拂动在天花板上晃动,“这对她太不公平了。”
之夏失笑。如果给他一把剑,他大概立刻就要去行侠仗义了。
公理和公平这样的字眼,之夏很少去思考。而丛恕实在盲目,忘记了一个二十四岁的成年女性与十六岁未成年人交往发生关系,本身已经缺乏了公平性。
“我们在一起,真的有过很快乐的日子。怎么能全算在她头上呢?”像是看穿之夏的想法,丛恕认真地补充。
之夏这一次颇为汗颜。和一个人深入交往的好处就是,你会不经意的发现对方的闪光点,和自己映照。
金色的阳光跳跃在丛恕的睫毛上,他的眼睛里却渐渐涌起悲哀:“你知不知道很多人背后是怎么说我爸爸的?”
之夏摇摇头。
丛恕苦笑两声:“不知道也好。”
“嗯。”之夏不以为意。想想也知道,丛教授有名了,在学校里有了地位,自然有人非议。
她却万万没猜到,其实让丛恕真正介意的,是安在丛家声头上的“学霸”两个字。
男孩第一次知道,搞学术也有拉帮结派,党同伐异,其间人际关系之错综复杂,斗争之微妙曲折,堪比政治内幕。
谁说科学就是真理?你还要有发言权呢。而丛家声当年的导师后来赫赫有名,科研又走对了路子,这几年风生水起,颇有点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意思。职位越来越高,访谈越来越多,俨然科学界明星。申报科研经费或者研究基金的人,哪个不想着要跟丛教授套套近乎?而要评上院士,也绝对不是多篇杰出的论文就能成功的,因为还有丛教授的意见必须考虑。
丛恕想不通,父亲是那样一个热爱科学兢兢业业的人,培养出来的学生有相当一部分很有成就,怎么就被安上了这样一顶帽子?在他眼里,丛家声对他的学生多么和蔼可亲,关怀备至,而为人又是多么的谦和有礼,温文尔雅。
丛恕以前也听过风言风语,但绝不会相信。可是借他人之手收拾林婕,丛家声做得易如反掌。这是一个丛恕怎么也无法否认的活生生的例子。丛家声甚至可以做到,林婕到了别的学校也不得安生,评职称,涨工资,都比别人难。幸好林婕科研不算突出,否则这又是一个丛家声压制年轻人发展的实例。
丛恕曾经给林婕打过电话,直接地问:“你调工作是不是因为我爸爸的缘故?”
林婕沉默一会,才说:“小恕,有些事情你不必知道。”她对他到底有一份情谊。那天见面她欲言又止,大概就是把控诉生生吞了下去。
丛恕脑海里灵光一闪,脱口问道:“那你结婚的事。。。。。”
林婕笑了:“算了吧,小恕,何必追究。贺炜也的确不是个好人。我没嫁给他,也算运气好。”
丛恕放下电话,难过得胃里直翻腾。
这一次,他当然并不仅仅是为林婕打抱不平。但是,他说不出口。回到家他只是质问父亲林婕工作调动的事情。丛家声一点也不否认,并且罕见地疾言厉色,把丛恕训斥了一顿。丛恕则吼道:“你可以要我们俩分开,但是请不要用这种方法!”
父子俩争执不下,他愤然而去。丛家声也没有来找他,唐笑然来过两次,都被丛恕劝了回去,她夹在父子俩中间进退不得。
见丛恕沉默,之夏也不说话,坐在椅子上用脚尖踩地上的影子。
“那么你呢?你真的跟老简掰了?”丛恕摇摇头,把那些念头暂时抛到一边,关切地看着之夏。
“是啊。”她伸了个懒腰说。
“其实我看他不是个花心的。。。。”
“吃雪糕啦~~”丛容提着一大桶雪糕进来打断了他俩的谈话。她毫不知情,还在很八卦地问之夏和简行一之间的事情,之夏坦白地笑笑:“我有好久没有见到他了,他的事情跟我无关。”丛容吃惊地睁大眼睛,想要问,又被丛恕的眼神制止。
之夏当然是在撒谎。分手以后,她比从前更了解简行一的行踪。他不断来找她,她总是极其冷淡。然而转过身,她会悄悄出现在他可能出现的任何地方,或者注意别人嘴里是怎么谈论他的,她甚至还专门在BBS上注册了一个帐号,以便搜索关于他的主题。
她的感觉异常复杂。简行一是这样一个自律且喜怒不行于色的男孩子,要判断他的真实想法就需要从蛛丝马迹着手。之夏自认为敏锐,又比别人都更接近过他,所以总能推断出很多结论。
比如,他今天开完例会以后出来没有去琴房,应该是心情很差。这次的活动他亲自拍板选了一款淡蓝色的海报,应该是因为之夏的缘故,因为他自己是不喜欢蓝色的。还有,他凌晨三点还在线,说明他失眠难以入睡。种种例子,不一而足。
但是另一方面,她又看到简行一若无其事地经过他们以前常爱一起去的咖啡屋,还礼貌地招待朋友吃东西,一点也没有触景生情的意思。还有他参加了一次画画展览,笔触冷静,功力更涨,哪里像是失恋的样子?又比如说,他最近跟顾瑛白老在图书馆附近出没,似乎不打算拒绝新的恋情。如此例子,同样不一而足。
之夏迷惑了,她不知道自己的判断是不是正确。简行一在她离开之后到底是痛苦还是无所谓?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心情是什么,她是在因为他那么容易就忘记自己而伤心呢,还是在为他的痊愈松一口气呢?毕竟,这是她人生中难得的,纯属为对方着想而做出毫不利己的决定。
不过有一点她很确定,不管她心里怎么想,她都有自制力再不跟这个人来往。她还没有自私无耻到这个程度,而且即便她自私无耻了,也不见得给自己带来什么好处:将来有一天,他也许会发现她的秘密而对她嗤之以鼻。
她最为满意的就是,他们的分手过渡平和。除了那天她歇斯底里地发作之外,再没有任何难堪或者剧烈的伤害来结束这段感情。
然而她错了。她对自己的了解还远远不够。
有天晚上,之夏突然半夜醒过来,胃疼得一跳一跳的。她用手按住,想着这也不过跟痛经差不多,便没太在意。可是翻来覆去怎么换姿势都没用,好容易熬到早上,起来给自己倒了一碗热水。
郭云见她脸色苍白,忍不住问:“你怎么了?”
之夏指指自己的胃,苦笑一声。躺回床上眼前一阵阵发黑,咬紧牙关才能不让自己呻吟出声。
郭云洗漱回来一看,说:“你今天别去上课了。我到时候帮你打饭回来。”
于真也凑过来。她因为上次澳大利亚的事情同仇敌忾,对之夏改变了态度,所以也接口道:“是啊,要是抽查点名我帮你答应一声儿。回头复印一份笔记给你。”
之夏笑笑:“多谢。”
她们都走了,空荡荡的宿舍里漂浮着阳光和灰尘。她努力张大嘴巴喘气,以为这样就能缓解疼痛。刚开始那种针扎一样的感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钝刀割肉一样的疼痛。她能感觉汗水顺着额头流到枕上。
不知道为什么,她倒有种额外的痛快感,好像灵魂飘在天花板上抱着手冷冷嘲笑:“陈之夏,你活该。”
整个世界安静而冷清,只有那讽刺的桀桀笑声和她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刮擦着耳膜。
有人在外面敲门。她勉力爬起来,迷糊地想:“是谁没带钥匙?还是楼长来检查?”
门口站的却是简行一。之夏愣了两秒,实在撑不住,颤颤巍巍地往回走,被他一把托住手肘,送回床上。
她合上眼,微笑道:“你怎么来了?”
“我在路上遇到你们宿舍的同学,她们跟我说你病了。”他俯身凝视她,她急促的呼吸让他的心猛地一揪,他当机立断,“我送你去校医院。”说着就去拉她。
之夏不是不知道自己的样子狼狈邋遢,心里有些光火,推开他的手:“没必要。”看他那样子一时半刻不像要走的,只好坐起来,挣扎着去刷牙洗脸。
简行一尴尬,又不好劝阻,只能默默地坐在凳子上等她回来,再一次说:“这下可以去了吧?”
之夏又好气又好笑,触到他的眼神,突然就软弱了:“好。”
他用自行车带她去医院,因为怕她没力气抓不牢摔下去,所以只是推着走。之夏勉强抬头看他,在阳光和阴影交错之间行走的大男孩有着极让人安心的背影。这么近,只要伸伸指头就能触碰到他。他曾经和她更近过,那些吻和拥抱,竟然在阵阵疼痛中变得清晰起来。
到了医院他把她扶下去找个地方坐好:“你等着我,我去挂号。”
经诊断,之夏犯了急性胃炎。医生开了药以后叮嘱简行一:“让她多喝点水,饿一两顿。”又转向之夏说,“饮食要规律,别吃太刺激的东西。你们这些孩子,就是不注意自己的身体。”
之夏嘿嘿一笑,简行一忍不住伸手揉揉她的头发,看着她抬起的眼眸苦笑。
上楼的时候他问:“要不我背你上去?”之夏摇头,他就只能用手扶着她。在病后轻微的眩晕中,她不由自主地抓紧他的手,头靠在他肩膀上。
在那细小的,可以喘口气的生命缝隙里,她有刹那幻觉,以为自己跟校园里那些无忧虑的少年情侣一样,可以肆无忌惮地享受被宠爱。
她想念他,比她自己以为的还要多。
“要不,你回去休养两天吧。”回到宿舍他说。
“不用了。哪有那么娇贵?回去还要坐好几小时车呢。”
“我可以送你去你小叔那里,打个车很快的。”
之夏一凛,抬起寒星一般的双眸看着他:“你知道我小叔住在哪里?”
“我们家跟你婶婶挺熟的。小方姐不是做建筑材料的吗,上次说起她侄女也在这个学校。。。。”
之夏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她心里有股无名鬼火在烧。
原来他早知道了。
他一定是早知道了。
所以上次之夏见过方严严后那么反常,他什么都没说,也没问。
“你走吧,我要休息了。”她冷冷地下逐客令。
简行一愕然,随后好脾气地笑笑:“我先帮你倒点水,这些药你记得吃。。。。”
之夏不知哪里生出来的力气,跳起床霍地拉开门:“慢走不送。”
郭云他们正好回来看到这一幕,陈之夏跟个疯子一样披头散发地对简行一恶语相向。简行一呆了呆,慢慢地站起来,经过她身边,还不死心地说:“你保重。。。。”
“别再来找我了。”她在他耳边用很低的声音咬牙切齿地说。
宿舍里的人面面相觑,带着同情的神色看着他垂首离开。
为什么会搞得这么难看,到最后没给他留一点余地?陈之夏把脸埋在枕头里,对自己竖了个中指。
简行一后来的消息是丛恕陆陆续续告诉之夏的。他有好几天没有去上课,后来去了,跟往常一样不爱说话,就是上课明显在走神。
有人看见他跟他们宿舍的几个人去喝酒,没喝够,又搬了两箱回去喝,一屋子的人酩酊大醉。据说他很难得的失态,眼眶都喝红了。
还听说他在学生会例会上莫名其妙地发了几次脾气。又听说。。。。。
之夏并不拒绝丛恕给她传达这些消息。
这未免有点索然无味。她原以为他会完全不动声色呢。
他真的就是一个普通的男孩子,失恋的时候跟其它人没有什么不同,会软弱,会痛苦。那么想来,他也会跟其它人一样,过一段时间就恢复了,断不致痛不欲生痴情到死。
有谁会记谁一辈子?
之夏无所谓地耸肩,从草坪上跳起来对丛恕说:“走,吃饭去了。”
回到宿舍,郭云他们对她都淡淡的。她们都觉得此人不识好歹,恶劣至极。之夏却不以为意。那天早晨郭云于真对她的善意已经让她决定,以后如有摩擦,也要对两个小女孩以忍让为主。
而澳大利亚事件后一直对之夏颇有回避的温蕾也不回避了,跟叶书涵在那里做窃窃私语状,声音不大不小,刚好传到之夏耳朵里:“听说他退出了全国学联主席的竞选。”
“真的啊,可惜了。都说这次他很有希望来着。”
“有什么办法呢?谁叫他运气不好。”女孩温和柔媚地叹息一声。
之夏冷冷扫视过去,嘴角微微上挑,一双眼睛仿佛会说话:“运气不好?你们岂不是更不好,跟我一个宿舍。小心,小心啊。”
女孩立刻噤声。
于真在旁边看着,又觉得特别解气,居然说了一声:“跟自己啥都亲眼见到似的,又不是知音杂志。”
之夏垂睫微笑,从包里掏出一本刚买的杂志推过去:“要不要看?我觉得这个女孩长得有点像你。”
丛恕听到谣言跑来安慰之夏:“你别想太多。老简这个人其实不是很热衷于这种事情,应该不是因为你才放弃竞选的。”
之夏冲他眨眨眼:“什么啊?他没为我死去活来形销骨立吗?”
丛恕注视她,她虽然口上在开玩笑,可是眼睛里却黑憧憧的,全然无光。
他搔搔脑袋,坐在体育场主席台的台阶上叹口气:“为什么?他哪里不好?”
之夏靠在栏杆上,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的某个夜晚,简行一从下面跑上来,冷淡且不耐地质问她,他的笔去了哪里。
他应该一直这样冷淡且不耐就好了。
她轻轻地笑了一声:“原因很简单,我发现对方给不了我我想要的,我也给不了对方他想要的,就分手呗。 ”
丛恕眯着眼看着这个早熟的怪人。她笑嘻嘻地凑上来:“我今天可累了,你背我下去好不好?”
丛恕想了想,老老实实地蹲下去:“上来吧。”
男孩的身体都是一样的,健壮而充满生机,滚烫又宽厚。
她趴在他的背上,听见自己的心跳,每一下都好像牵动一根看不见的细丝磨着心脏。
体育场紧挨着娱乐中心,不知道什么人在那里大声地放老唱片。
“我只能一再,让你相信我。那曾经爱过你的人,那就是我。”
之夏闭起眼睛。
对自己,要比对别人还冷酷。不管多么伤心也要毫不犹豫地舍弃。
那是她的生存规则。越凉薄,越安全。
这一年,简行一大四,计划到本市另一所顶尖大学去念研究生。而丛恕现在做项目的那个公司很欣赏丛恕,早早就承诺了一份不错的工作。
辛唯也已经大四了,正忙着做毕业设计。她这次跟的导师是附近跟本校有密切联系的著名研究所里的一位知名教授。辛唯成绩好,在报名要跟这位教授的名单里名列前茅。后来因为报的人太多,前五名又分数相差甚微,各有优点,系里委决不下,就抽签决定,恰好抽到了辛唯。
可还是有人不信刚好会这么巧,私底下风言风语地传是系里的某个老师喜欢辛唯乖巧,说什么抽签,反正又没有人去监督。
辛唯当初报名的时候是冲着这个教授的学术水平去的,想着临毕业能多学到一点东西是好的。后来才知道这个老师在工业界人脉甚广,往届毕业生凡是跟他的去向都不错。所以每次都挤破了头。
她还在要不要读研和工作之间权衡,听见流言暗自懊恼,早知道这样就不要去趟这个浑水了。毕业这个事情是人生分水岭,当然残酷。有些男孩本来从不同她计较,可是事关前途,也不见得个个都对她和颜悦色。所谓怜香惜玉,那也是有条件的。
这虽然不是多大的事情,换作陈之夏说不定还暗自得意一把,然后我行我素。偏偏让辛唯遇上了,她一向想得多,就觉得一口气很堵。
辛唯的妈妈李楠已经调到了本城,当年父亲走的时候还留下一套房子,前几年都是租出去的,现在正好收回自用。辛唯每周末都回家陪伴母亲。
辛唯思前想后,觉得这个机会是上天给自己的启示,还是找工作的好,所以回去就想跟李楠商量。她把这个老师如何如何了不起跟李楠一一道来,李楠听了以后却说:“你可以争取上这个老师的研究生啊。哦,保研只能在本校内?还是上研好了,你这个成绩都不用考试,多划算。”
李楠一向对女儿寄望甚高,说这话也在意料之中。
辛唯心里却另有想法。若不是为了母亲的缘故,她原本压根不想考虑上研。她一直以来用功得狠了,其实不算多么热爱学习。这么年复一年的继续下去,实在有点力不从心。而且李楠身体不好,虽说有医疗保险,各种补药理疗也很花钱,自己早工作了就能早日撑起这个家。所以她又说:“妈妈,系里的周老师也说,早工作几年的工作经验也很宝贵,还积累了资历。现在一个好单位要找到好位子越来越难了,要赶快占上。”
李楠温和地看她一眼:“囡囡,你的孝心妈妈知道。但是现在大学生满坑满谷不吃香了,你还是争取上研的好。”
辛唯苦笑,如果给其它人知道了,一定腹诽她占着茅坑不拉屎。想到学校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她叹了口气,又揣测不知道丘行舟会不会在保研这个事情上给自己下绊子,前途实在堪虑。如果上了研,这些飞短流长是不是还要跟着自己?如果工作了大概要好些吧。社会上混过的人哪里像学校里的孩子那么沉不住气,只看表面?可是这些烦恼自然是不能跟李楠说的。
辛唯恍神的时候,李楠穿过窄小的客厅到阳台上用竿子收腊肉,瘦小的身子微微往后仰着,一缕花白的头发挑在耳后。她最近手有点抖,拿东西老不稳,叉了几次都没叉到,发出叮咣的轻响。辛唯一惊,转过头去。
旁边高楼把这座小楼挤得很尴尬,采光都没了。就是夕阳下去的时候难得有阳光斜射上阳台,李楠整个人沐浴在光亮里,轮廓有些模糊,就看见一双手伸到阳光没照到的地方,抓着竿子显得格外干瘦,线条也格外清晰嶙峋。
辛唯一阵心痛,忙着冲上去说:“我来我来。”
饭桌上辛唯挖空心思地讲有趣的事情给李楠听,不知怎的说到回来的路上遇到一个认识的叔叔让自己搭车:“好多年没见啦,他居然还认得我。不过我还是没敢坐。”
李楠点头,又问:“是那个给你买过小皮鞋的刘叔叔?”
“嗯。”
李楠沉默了一会,说:“下次见到也不要轻易搭车。隔这么多年,谁知道变成什么人了,记得没有?”她的语气难得那么严厉,辛唯忙不迭点头。过后才想起来,母亲应该是有点不高兴,因为那个刘叔叔是父亲以前的同事。母亲不乐意跟他们再来往,当年那双小皮鞋好像也是不知所踪。记得曾经问过一次,李楠只说:“皮子不好,我怕你走路硌脚,扔了。”
辛唯一边洗着碗一边为母亲心酸不已。李楠在外面看电视,她可以想象李楠的表情,哪怕电视上是喜剧人人都哈哈大笑,李楠也是一副安静而忧愁的样子。手指上全是泡沫,在灯光下闪着七彩光芒。
辛唯觉得肩头异常的沉,也觉得这个世界是如此让人孤单。
她突然想起某个似曾相识的场景,她在洗碗,有个人走过来说:“洗碗还是应该戴手套。”一面说着一面从背后用手臂环住她,拉着她的手在水管下冲干净了再用毛巾擦过,戴上手套才让她继续。
那么体贴,那么宠爱,完全不求回报。又那样值得信赖。她再没有遇到第二个人像他。
开始的时候她仅仅是存着儒慕之意,觉得他甚是博学,引经据典侃侃而谈,自有一派风流态度。再后来才发现他不只这点好处。跟他相处是极其愉快的经验。不管你说多么傻的话,他会耐心地微笑倾听,还时不时加几句深入人心的评论。她那些不值一哂的烦恼到了他那里都是可以理解的成长的疼痛。
渐渐地,她迷恋上看他说话时一挑一挑的眉,他在桌上轻叩的修长的手指,他哈哈大笑时露出的雪白牙齿。他既不英俊也不高大,可是跟他在一起辛唯觉得无比舒服。回到宿舍她会忍不住揣测,他在家里对他太太是多么的温柔体贴又不失男子汉的担待。想着想着就有点难过。
她并不是一点挣扎都没有。那个时候害怕极了,又不能跟任何人说,只能拼命看书控制自己不去联系。可是熬不过三天就又忍不住打电话过去。她安慰自己这只是一场无望的单恋,只要她不表白,就不算破坏别人家庭。
这么天真的想法,瞒得过自己,却怎么能瞒得过对方?陈卓开始回避见她,每次见面也总选在人多的地方。他不再和她对视着说话,眼神轻轻地就飘了过去。而辛唯却注意到,当自己离开桌子转过身,他的目光又悄悄地尾随了上来,带着一点疼痛的无奈。
男人性格里那点犹疑怯懦被她解读为残余的孩子气。她愈发地迷恋他,寻找一切可能的借口和他联系。
见到之夏的时候她愧疚吗?肯定的。只是她的渴望填得心里那么满,哪里有精力考虑别人怎么想。
辛唯记得陈卓带她去书店挑书。快到父亲节了,书店里也用漂亮的广告做促销。辛唯快速走过,然后站在走道里失神,连挡了别人的路都不知道,还是陈卓伸手把她拉开,低头看她的时候脸上闪过一丝恻然。
挑完书她问陈卓要不要一起去吃晚饭。好像一直在等待着要回绝这个要求,陈卓流利而飞快地说:“不去了,晚上得回家。”又笑着拍拍她的头,“早点回学校,太晚了不安全。”
她跟他彬彬有礼地告别。目送他走得远了,天开始下起雨。人们都站在书店门口躲雨,而她一个人站在几乎遮不住雨水的地方轻轻发抖,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唯唯。”有人温柔地呼唤她。她抬起头,看见陈卓站在雨里看着自己,再也没忍住扑到他怀里:“你回来了,我知道你会回来的。”
他带她到宾馆沐浴换衣服。她试探着踮起脚尖吻他的嘴唇。他的嘴巴里有淡淡的烟草味,还有酒的味道,原来刚才他走后,忍不住坐在街边小店里喝了一杯。
湿漉漉的衣服裹在身上,让两个人都瑟瑟发抖。她的眼眸笼罩着水气,美得不可思议,柔弱得让人心疼。也许该进浴室的,当衣裳被扔得七零八落,她发现自己已经倒在温暖的床上。
那是她生命里最美好的一段时光。他沉着,自信,温暖,能教给她太多东西,又不要她付出什么,只是一味地宠爱她。而她的回报,则是永远不提他的家庭,不提任何要求。
有几个晚上,她做了噩梦哭着醒来,陈卓抱着她,轻轻拍她的背:“唯唯,怎么啦?做了什么可怕的梦?”她抽抽嗒嗒地说:“我梦见爸爸了。他特别帅,特别高大,拉着我去买东西,可是我一转身,就再也找不到他了。我跑啊跑,只看见地上有很多血,却看不到他,然后就醒了。”陈卓叹气,温存地吻她的额头。
这就是纯粹的爱情吧。她和他并不企求多余的东西,只在能厮守的时间里缠绵着互相依恋着。
这神仙也比不上的快乐因为短促而被她铭刻在心。以至于后来发生的种种,包括之夏的一个耳光,也没有让她后悔。
一切都值得。她没有想过伤害方严严,她只是不断地给予陈卓他需要的。这么好的男人,配得到世界上最好的东西。
分手的时候他很决绝。最后一次见面,他说:“唯唯,是我做错了。我害了你。我们不能再见面了。”他把一切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她的眼泪迅速夺眶而出:“不是。你没有害我。”
不等她争辩,他掏出一个存折,静静地凝视她:“唯唯,我不能再给你什么。这些钱你拿着,以备不时之需,密码是你的生日。”
她呆呆地看着他站起来,再没看自己一眼走了出去。她的腿软得没有起身追上去的力气。对和错的定义在她心里疯狂盘旋着,愧疚和不甘混和成奇妙的毒药,痛苦和无奈在骨髓里滋滋作响。
她没有取那些钱。只要那些钱还放在银行,她的爱情就依然纯真。
辛唯凭着这个信念走过了最难熬的时光。而在这个夜晚,她回想起往事,不禁泪如雨下。从前多美好,现在就多么不可忍耐。
有谁能真正地关心她爱护她帮助她做她的港湾?她有太多的烦恼和痛苦找不到人解答。
周一的早晨回学校前,她忍不住再一次去到陈卓上班的大楼下。从前有几次,她会坚持送陈卓来上班。当然不敢走在一起,所以她装作路人跟在他身后,贪婪地看着他的背影。在他要进楼之前,他会转身给站得远远的她一个微笑,那充满温情的眼神深深地烙在她心底,让她在每个泣不成声的夜晚翻检出来熨贴自己。
周围一切场景还如昨天一样。人们匆匆忙忙地从她身边经过。她站在花坛边望过去,通常这个时候他都该来上班了。她看看表,他要迟到了。
难道他去出差了?还是,他换了工作?哦,也许方严严生病了他在家里照顾她?
各种奇怪的联想在脑海里翻腾。她绝望地咬住下嘴唇。
然后,她还是看见了他。他正停了车子从停车场走过来,一身西装笔挺。他走路有一点点外八,加上开始微微发福的小腹,到底显出了中年人的疲态。而他从前,多么的精神奕奕啊。
辛唯哀伤地注视他,幻想他会不会还有那个习惯,往这个方向看一眼。
然而他并没有。他表情严肃,目不斜视,好像把很多事情都放在心里沉甸甸的。他笔直地走到门口,跟着玻璃旋转门进去。
辛唯怔怔地立在那里,许久之后才转身。
不能打听他的消息实在是件可怕的事情。到现在她还想知道他的一举一动。而他的生活,已经把她卸载,继续前行。
她把头靠在公共汽车的车窗上。那个方严严到底有什么好?她对他做了什么?下了什么蛊?还是说,他是真心爱她,所以没离开她?
这是辛唯第一次认真严肃地考虑陈卓的家庭关系。她惊异地发现,她其实是嫉妒而愤恨的。
可是从前困扰她的愧疚感却不存在了。做为被遗弃在后面的那个人,她需要一点这样的情绪来减轻自己的痛苦。
电话响了。这是她唯一还在使用的陈卓留给她的东西。她扫了一眼电话号码,心脏开始狂跳。
“唯唯,刚才你是不是去了我们公司楼下?我好像看见一个女孩儿,特别像你,不知道是不是我眼花了。”
陈之夏愤怒而哀痛的脸在脑海里一闪而过。
“是我,我想你,特别想你。”她轻轻地说,带着孤注一掷的绝望。
在这个干冷的初冬早晨,人们开始了一周最繁忙的生活。谁也没有注意到一个少女讲电话时语气里轻飘飘的爱情和温柔,在人海里相同的事情每天不知道要发生多少。
而对于陈之夏,铺垫已接近充分,相关人员已将就位。命运虎视眈眈,蓄谋已久,等的就是这最后一刻布局,微不足道又至关紧要。绳套终于摆好,待她自己引颈就戮。而记忆,将永远定格在即将到来的那个夏天。
自从和程澄分手以后,陆桥就尽量避免在校园里见到她。可是学校就这么大,所有学生的日常生活都在里面完成,想要彻底不见一个人,特别是眼光一扫准能在熙熙攘攘人群中认出的人,几乎是不可能的。
陆桥好几次远远看见她,原本还带着婴儿肥的脸明显瘦了下去,说话做事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陆桥想,为了我这么一个差劲的人,值得吗?
他不那么爱她,不代表他对她没有感情。她好像一面镜子,照出那个自私而卑微的陆桥。
最近陆桥觉得很烦,周围的所有人都很烦。谁要是说个什么,他就会想,你他妈的算什么东西啊,就会一张嘴夸夸其谈,或者,你丫以为自己很幽默是吧,我看是脑子坏掉了。
而这么想的最终后果是,他恶狠狠地对自己说,不过这世界上最不是东西的,就是你陆桥咯。
他老是梦见自己和程澄分手的那个场面,心脏被一把大手捏住:我怎么会这么做?我可真是禽兽。而他每次不敢想起周宛,因为她那个冰冷而决绝的眼神会让他喘不过气,疼得麻木,而感受到那种麻木,他又清楚地知道那是因为太疼。这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丛恕敲门,笑嘻嘻地探头进来:“老陆,走,打球去。”
他坐在椅子上发了片刻呆,才慢吞吞地起来去找袜子。
天气很冷,他们却穿得很少,因为打了一会脑门上冒热气。陆桥这一方今天处于劣势,主要总是配合不好,单靠陆桥一个也无回天之力。
中间休息了一会重新上场。陆桥传了几次球,快速跑到合适的位置,然而球却没有给他,反而到了别人手里,没有判断好时机贸然出手,连篮板的边都没擦到。
他在心里暗自靠了一声。下次再拿到球索性自己带着硬冲进去。来拦他的正好是丛恕。他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倔劲,不管不顾地继续朝前冲去。旁边的人就看到一个一百八十五公分的壮汉呼啸而上,速度惊人,表情狰狞,狠狠地撞在丛恕身上。也算高而结实的丛恕刚好没站稳,整个人往后飞去,摔在地上。
陆桥做完动作就后悔了。也许完全是幻觉,他耳朵里清晰地听到一声咔嚓,响亮得令他打了个哆嗦。
他把球一扔跑过去看丛恕。丛恕满头是汗,闭着眼睛皱着眉头,一手撑在左腿小腿上。大家不敢轻易去拉他,都蹲下围住。过了一会他才睁开眼睛对陆桥苦笑一声:“老陆,我的腿好像断了。”
他被立刻送往医院,小腿骨折打了石膏。
陆桥都懵了,只会呆呆地扶着他,医生叫干嘛就立刻一阵风似的去干嘛,一回来就条件反射一般抓着丛恕的胳膊,恨不得把他抗在肩上。
那种让肺部抽搐的,好像溺水接近死亡的疼痛再度袭来。
我怎么就这么差劲呢?陆桥咬紧下颌,喘着粗气。
丛恕倒乐呵呵地不是很在乎的样子,对吓坏了的同伴们说:“老子也有打球光荣下场的时候啊。”
“靠,不显摆你会死啊?”有人笑骂。
他们回了家,陆桥忙前忙后地想要学着伺候他,丛恕连忙摆手:“哎哎哎,我自己来。断条腿老子就动不了了?”
丛容和之夏来看他,丛容一见他就快哭了,还是之夏镇静,跟丛恕调侃了几句让丛容转移了注意力。
那个下午丛恕没课,只好坐在床上发呆。楼层太高,又不能趴在窗台上跟在宿舍一样看看有没有美女经过。打游戏也已经腻味了。光碟也看了好几遍。多出来的时间简直不知道怎么打发。
之夏来找他,带着一大包零食,都是他平时喜欢的。两个人边吃边聊天。
他内急要去厕所,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想耍帅所以没用拐杖,单腿跳着进去,出来还做了一个金鸡独立白鹤亮翅的高难度动作。
之夏撇撇嘴,把绒球砸他脑门上:“小心另一条腿也摔断了,你就该哭了。”
“我靠!”
他咒骂着跳回床上。之夏低头看他腿上的石膏,上面好的位置已经被跟他一起打篮球的那几个占了。之夏甚是不满:“他们太没公德心了,让我签哪里啊?”
丛恕说:“喏,你用红色笔。我会不准别人用这个颜色签的。绿色专门留给小容。周宛那天给我电话,要我留个紫色的给她。老陆让他用粉红,恶心死他。”他把左腿搭在右膝盖上,把小腿侧后的位置露出来给她。
之夏一笑,低头认真地在石膏上画上一只猪摔到在地四脚朝天的样子,旁边注:丛恕糗样,陈之夏记录。
丛恕百无聊赖地挠挠头,又不好意思催促,只能抱着手低头看她。
冬日午后的阳光像是一匹金色轻纱在飘拂。她鬓边细小的绒毛清晰可见。因为促狭得意,她嘴角上扬,长长的睫毛好像蝴蝶翅膀在扇动。
丛恕心里咯噔一下。刚认识的时候,她也会不时给他这样的一声咯噔。他老觉得迷惑,为啥自己有时对着哥们儿会紧张。他明明心里全是林婕啊。后来他俩打打闹闹随意惯了,就几乎没有再这样。
如今这感觉又回来了。他咽了口口水。她头发上的清香钻到鼻子里,他突然很想低下头去,轻柔地用嘴唇贴在她脸颊上。
他往前稍倾。之夏嘟囔:“别乱动。”
他立刻清醒了,吓了一跳:“丛恕你真禽兽啊,居然想亲自己哥们儿。你怎么不去亲陆桥?”想到那种可能,他成功把自己恶心到了,猛地打了个寒战。
有人在敲门,之夏刚好完成了她的大作,笑盈盈地说:“我去开门。”
不一会,外面传来之夏标准的乖孩子式腔调:“唐老师好。”随后她跑进来抓起自己的包,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神,“我先回去了,明天再来看你。”
唐笑然手里捧着大大小小的保温桶进来,一见到儿子的样子眼眶就红了。唐教授在讲台上那可是以仪态万方著名的,几时流露出这种小女人做态?
丛恕陪着笑脸:“妈。”装出一副特别馋的样子,“哎呀,你给我带汤来了?真好真好。”
唐笑然把儿子揪过来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才放下心,然后就开始碎碎念:“你骨折了也不赶快通知爸爸妈妈?你知不知道你老妈我接到陆桥的电话差点心脏病发?”
丛恕咧开大嘴露出大白牙装憨厚,被唐笑然狠狠地在脑门上戳了几下。
唐笑然把丛恕最近生活的大事小事都问了两遍以上,才说:“你给我搬回家里住去。”
“房租我交了半年的。”丛恕还徒劳挣扎,被唐笑然一个凌厉的眼神吓得缩了缩头。
“你走了以后,你爸爸嘴上没说,可是起得越来越早,都是因为睡不着。”唐笑然轻轻地说。
丛恕低头。
“最初听到你跟,跟林婕老师的事情,你爸爸愁得,几个晚上都没睡,又不敢说你,就在书房里看书。小恕,你一向是个好孩子,你爸爸不想打击你。他说了,年轻人总有行差踏错的时候,父母能不动声色地帮你把好舵就行了。”
“我虽然宠你,可是自问还比不上他。你看,你从小到大都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爸干涉过你没有?他对你寄望多高啊,可是也愣没让你一定要怎么样,他老跟我说,望子成龙是不好的,让孩子自由发挥吧。但是有些事,触及他的底线,他不能不干涉你,你明白吗?他不是想阻止你谈恋爱,你看,如果你跟之夏这样的女孩来往,我们都不会说什么。可是林婕老师不一样,她有挺多经历。人生跳阶段的体验往往不见得是好事。爸爸妈妈看人很准,林婕。。。。太成熟了,不适合你。”
唐笑然一点也没有说林婕的不是,倒让丛恕内疚起来,本来想争辩几句的,也说不出口。
晚饭的时候丛家声亲自过来,一句旧事都没提,像从前那样既和蔼又轻松地询问丛恕的情况。丛恕说不想回家,他居然也没有勉强,反而笑眯眯地对陆桥说:“是,男孩子都喜欢跟同龄的人扎堆,我们理解。那就拜托小陆你多看着点丛恕了。”
丛恕这才真的惭愧了。陆桥出去以后父子俩进行了一番长谈。丛家声说:“不管你怎么看爸爸,你只要记住一点,爸爸永远是你的爸爸。任何时候,你闯了多大的祸,我都不会袖手旁观。”
“知道我为什么没要你回家吗?你妈本来要我今晚就带你走的。我是想,你已经二十一岁了,成年男人,不需要还整天在父母羽翼下生活,出来锻炼锻炼挺好。不过,你既然享受了成年人的自由,就得有点成年人的本事,不要太轻信于人。”
他索性开诚布公地对丛恕说:“我知道有人把很多事实夸大了传到你耳朵里。儿子,你现在理解学术圈不是净土,那么也就该理解有纷争的地方就不会客观。我在圈子里这么久,不可能没几个看我不顺眼的人,话说回来,这个世界上谁没有几个敌人?小林的事情,我承认我是操之过急了,但是也并非全像你想象的那样,她换了学校我还在过问她的事情。有人知道她得罪了我,踩她也是很正常的。这笔帐总不该算到我头上吧?这就是人生,你将来还不知道要见到多少类似的例子。”
丛恕默然无语。丛家声面对的压力和各种不得已,他竟然从来没有仔细想过,实在是个不合格的儿子。
他想,他要学着不轻信于别有用心的人,也要有自己的判断能力。但是无论如何,父亲就是父亲,无人可以取代。做儿女的,不该评判父母,更不该让父母伤心。
因此,当丛家声含蓄地提出希望他还是不要工作,再继续深造,他痛快地答应了。
知道了这个决定后,之夏十分高兴,因为这就意味着丛恕可以继续留在学校。丛恕看着她笑盈盈的脸,心情更好了。她是那样难得放松的女孩,所以他老叫她小老太婆。这样明丽的笑靥,才应该是这个年纪的女孩该有的。
通常有课的时候,陆桥就用自行车驮着他去学校。那天下了课陆桥早就等在外面,把他扶上车以后问:“去哪里吃?”
“南街口吃兰州拉面吧,好久没吃了。”丛恕咽口水,抬起头身体却一僵。
陆桥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一个看着十分眼熟的漂亮女子站在那里,黑色大衣格子围巾,大冬天的也掩不住极端曼妙的身材。饶是陆桥这样不解风情的人看了心头都是一荡。
“那个,老陆,你不是要去图书馆还书吗?要不你先去,过会再来接我。”丛恕拄着拐杖跳下车后座。陆桥识趣地点点头,正要走又被他喊住,低声叮嘱道:“这事儿别告诉之夏。”
陆桥诧异地看他一眼,脸上随即浮现暧昧不明的笑容,做出一副心领神会的样子跨上车一溜烟就骑跑了。
丛恕没想过林婕会公然地回到学校来找自己,所以等陆桥一走,他立刻问:“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
林婕微笑着看看他,心中涌起一阵伤感,这样真的情怀,将来再也不会遇上了。
“没有,我就是想过来看看你好不好。你怎么把腿弄断了?”
“打篮球摔了。”丛恕不以为意,再看她几眼,突然醒悟过来,“你是不是换工作了?”
“嗯,我到一家大公司上班了。”
“恭喜啊。”丛恕由衷地说。林婕那个专业很难在公司里找到合适的位置,她在这么短时间里就找到一个,而且从头到脚焕然一新,实在是难得。
“我要去B城工作了,临走前来跟你道个别。”她扶着他找到一个地方坐好,也不顾自己浑身名牌,跟着一起坐了下来。能够这样毫不顾忌地坐在一起,感觉的确不错。
“我很抱歉发生那个事情。”丛恕说。
林婕当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笑了笑道:“过去的就过去了,不用再提。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如果继续呆在这里,我也许就一辈子做讲师了。”
“别。。。。怪我父亲。他的本意不是。。。。”
林婕恍然,男孩终究不想让别人记恨自己的父亲,所以一直耿耿于怀。其实她已经没有芥蒂。当然,那时丛恕去看她,她的确心怀怨恨,有过冲动要把丛家声所作所为统统告诉他,幸好理智阻止了她。
她已经离开那个圈子,丛家声的所作所为再也影响不到她。她诚然想过报复,不过何必呢?丛家声已经垂垂老矣,而年轻的丛恕前程似锦,将来谁知道他会不会对自己有什么帮助。为了一时意气抛弃这样一支潜力股,不是林婕的作风。
“我知道。丛教授不是那样的人。”林婕妩媚一笑。
丛恕一面跟她聊着天,一面无比感慨,也许是林婕变了,也许是他看人的眼光变了。如今的他,终于能明白唐笑然为什么说他们不合适。
他的毒瘾彻底解除。她就在他身边,比以往还要美丽,他却终于不再悸动。
林婕临走的时候,丛恕叫住她,想了想却笑起来,诚恳地说:“祝你一切顺利。”
其实他很想问,你的病好了没有,还是,你从来没有病过?但是不管答案是什么,都再无关紧要。
那个周末是周宛的生日,辛唯和之夏约好了去她那里庆祝。自从周宛工作了,她们还没去过她的住处。
给她们开门的是一个约摸十八九岁的女孩,眉眼有点像周宛,但是神情明显木讷许多,哪里有周宛机灵强壮的样子。女孩说话口音挺重,之夏他们要分辨好久才知道她是周宛的堂妹周婵,现在住在周宛家,而周宛刚下楼买水果去了,叫他们等一会。
周宛租了一个一室一厅的房子,面积不大,看上去倒是很新。客厅里放一组沙发,一个小电视,餐桌椅子一套,角落里还有一个折叠床。零零总总加起来显得十分逼仄。
之夏和辛唯坐在大沙发上。周蝉坐在旁边的小沙发上,膝盖夹拢,双手插在那里,缩得像一只小老鼠。三个人枯坐一会,辛唯笑笑:“请问,有没有水?”
“啊?哦,有的。”周蝉忙起身,因为太急,撞到茶几角,疼得一瘸一拐地进了厨房。
两杯热气腾腾的水端上来。眼看她直接就要往玻璃茶几上放,之夏眼疾手快地抽了本杂志垫上,心里诧异她的手似乎挺耐烫。果然一放下水杯她就忙着搓手,之夏问:“你的手疼吗?拿点牙膏来擦擦。”
周蝉只是笑,也不动,就在那里搓手,还不时吹吹。
辛唯问:“你来找周宛玩?”
周蝉睁大眼睛,辛唯又问一次,她才说:“我来上班。”
“你在哪里工作?”
“超市。”
辛唯和之夏都想,她这个样子难道是做售货员?她跟钱打交道,那真让人提心吊胆。
有人开门进来,正是周宛,辛唯和之夏都不约而同地松口气。
周宛见到她俩笑笑:“来啦?没等急了吧?”又扭头说,“东西都放厨房里吧。”
原来她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的男孩,眉眼一看还是周家的人,个子不高,身板倒是相当结实的样子。周宛说:“我弟弟,周嘉。”
之夏辛唯忙跟他打招呼,男孩抬眼,粗鲁地点个头算是回应,拎着手里大包小包进厨房去了。周宛低声说:“别理他,他就这个样子,家里宠坏了。”
客厅里挤五个人明显不够,周宛说:“我们进卧室聊吧。”话音未落,又有人开锁的声音,一个跟周宛差不多年纪的女孩走进来,一脸疲惫的样子。周宛介绍:“我表妹,罗珍珍。”罗珍珍嘤了两声,羞怯地笑笑。
之夏和辛唯讶异得说不出话。周宛这个家简直像一个无底的聚宝盆,拿出一样东西,再掏,得,又出一样,源源不绝。
她们三个进了卧室,外面三个明显放松了很多,用家乡话在那里大声问候聊天。
“他们都住你这里?怎么挤得下啊。”辛唯说。
周宛一边剥桔子一边说:“嗯,珍珍跟我睡,小婵睡沙发,小嘉睡折叠床。”语气十分平静。
之夏忙说:“等他们工作上了轨道,也不用都挤这里了。”
周宛一笑:“看吧。等找到工作才好说。”
“周蝉不是已经解决了吗?”
“她跟你们怎么说的?”
“在超市工作。”
“几个月以前就被辞掉了。她高中都没毕业,算账也不清楚。去蔬菜部搬东西,每天早上五点就得到。我没法天天送她,叫她自己坐公车,带她坐了一周公共汽车,结果她还是搞不清楚,试用期迟到了三次,就被开了。”
“不能换成下午班?”
周宛看之夏一眼:“就这搬东西的工作也有等级呢。没个关系没个突出的地方,人为啥安排你做下午班?大家都想做下午班啊。”
“那她就这么一直闲着?”
“嗯。中间还给她找了一个类似的。你知道他们这种工作,早上一直到下午两点,中间没时间吃饭。大家都躲在摄像头拍不到的地方偷偷吃点运进来的水果。偏偏就她笨,没藏好,被人抓住。我还出了两百块买她偷吃的那两个桃子,真够贵的。”周宛只是笑。
“那你表妹呢?”
“她身体一向不好,当然做不了这种活。她高中毕业,能找到办公室小妹的工作。不过老嫌苦,做不了两天就辞职了。到现在换了四份工作了。她今天那东倒西歪的架势你们也看见了,我看明天她又得辞职。”
“她周末还上班,那也怪辛苦的。”
“不是,她说自己英语不好,叫我给她报了个英语班,上课回来一般都很蔫。”
“你。。。。不说说她?”
“我说什么啊,那可是客观条件制约。我上次抱怨了两句,我妈亲自上门骂了我两天。”
之夏存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那你弟呢?他一个大小伙子不愁找不到工作吧。”
“他跟人打架,没惹上官司就是好的了。我也不敢轻易让他出去,总要挑个他不能随便惹事的地方,看着周围的人都正经才能让他去。”
之夏和辛唯面面相觑。周宛把桔子递给他们:“吃吧。你们等我一会,我换件衣服,我们出去吃饭。”
趁她去卫生间,之夏对辛唯说:“这顿我请客,你就别管了。”
辛唯斜她一眼:“这点钱我还出得起。”两个人都有些懊恼,没有搞清楚状况就过来,平白给人增添负担。他们请客呢,周宛欠了人情,心里肯定也不舒服。
周蝉周嘉听说能出去吃饭都很高兴。罗珍珍也一扫疲累之态,特意到卫生间里抹了点口红跑出来。
他们去了隔壁一家小馆子吃晚饭。之夏做主点了好多菜。周宛看出他们俩的用意,勾了勾嘴角,也没阻止,看着弟弟妹妹兴奋不已的样子,面无表情。
周蝉他们来了以后就没在外面吃过,都忙着低头吃菜吃饭。吃得饱了才抬头想跟辛唯之夏说两句话,可是终究说不惯普通话,最后还是三个人一边窃窃私语去了。
之夏去隔壁买了一瓶香槟给大家满上,她和辛唯对周宛举杯:“生日快乐。”
周蝉一愣,这才缓过劲来,忙着也跟着举杯,又有手肘拼命捅周嘉和罗珍珍。周宛看着他们单纯而笨拙的样子,太阳穴隐隐作痛,心中涌起无可奈何又怜惜的感觉。也许,她就是比他们幸运了那么一点而已。
吃了饭周宛让弟妹都先回去,然后跟辛唯之夏找了一家咖啡店。她一坐下就点了一杯特别浓的苦咖啡。之夏说:“都晚上了,你喝了别睡不着。”
周宛笑道:“离睡觉还早呢。我接了私活儿,通常要到半夜两点才完事儿。不喝杯咖啡怕是顶不住。”
之夏和辛唯不知道怎么应对,只能从包里掏出生日礼物给她:“生日快乐。”之夏送的是水晶别针,辛唯送的是香水,都想着她上班了能用上,现在看来真是华而不实,还不如直接送现金呢。
周宛接过:“谢谢。”她拆开包装轻轻地抚摸了一会,心中太多感触,又抬头看着她俩郑重地说了一次,“谢谢。”
“剧团最近怎么样了?”她问。
“还行吧。本来要排新剧的,结果丛恕腿折了,只好等他好了再说。”
“嗯,我本来说要去看他的,可是实在抽不得空儿。之夏,你帮我用紫色笔写个周宛到此一游好了。”
“成啊。”
“陆桥还好么?”
“老样子。”
周宛若有所思。她们坐在靠窗的桌子边,外面车灯路灯明亮,照着她手里的水晶别针和香水瓶子,折射出漂亮的光芒。
“他今天本来特别想过来。还是我说这是女生聚会才作罢。他也不敢扔下丛恕一个人在那里。”之夏解释道。
“不过来也好。”周宛从包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根手势熟练地点上。
之夏和辛唯早被震惊得麻木了,也没问她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
淡白的烟圈在空气里浮荡。周宛突然想起来,歉意地看着她们俩:“不介意我抽烟吧?”
“没事儿没事儿。”
“以后陆桥再说要来,你们千万拦着。”周宛叮嘱。
之夏苦笑:“以他的性格,怎么会不来看你呢?”
周宛注视着自己手里的烟,轻声说:“我是不会见他的。”
辛唯劝:“你有心事别老闷着。至少他是关心你的,跟他说说会舒服点儿。”
周宛格格笑出声来:“辛唯啊,你平时挺明白的一个人呢。你说我跟陆桥怎么能搅在一起?两个陷在泥潭里的人,谁来拉谁一把?我跟他在一块儿,两个都要玩儿完。”
之夏遍体生寒。
“你们家那几个弟弟妹妹,就不能在家乡找工作吗?”之夏终于忍不住问。
周宛摇头:“你不懂我们的规矩。我们那里几十年才出我这么一个有出息的,那是整个大家里的福气,不能一个人独占。总得帮衬家里。”
之夏不解:“你再出息也不能拖上这么几个人吧。你也不过刚工作而已。”
“他们哪懂?”周宛笑着说,又招手让人加咖啡,“都觉得我从此就是凤凰了。”
“只差一步,差点我就可以逃出生天了。真是可惜。”周宛脸上浮现淡漠凉薄的笑容,注视着外面的灯火,随手把烟头摁灭。
跟周宛告别后,之夏问辛唯:“回学校吗?”
辛唯摇头:“我回家。你先上车,我看你上了车再走。反正我家不远,附近也很安全。”
之夏看她一眼,没有应答。辛唯心头一凛,这双眼睛仿佛有种洞悉一切的力量,实在太可怕。只是她辛唯也是沙鸥一号女主角,她微笑着和之夏对视,神色间全然是大姐姐一般的关怀。
等了很久公共汽车没来,之夏说:“我打车回去得了。你也不要老陪我。”看着她上了车,车子开远,辛唯松了口气,立刻打个电话:“我完事儿啦,你到车站接我好不好?”
对方自然答应。她轻轻地笑着,说:“那一会见。”又拨了一个电话:“妈妈,我是唯唯。嗯,今天晚上我不回来了,我和之夏刚从周宛家出来,我不放心她一个人回学校,我还是跟着回去好了,我明天早上再回来。嗯,知道啦,我会小心的。”
见过周宛之后,辛唯为自己感到庆幸。在她就要被湮没之前,遇到了陈卓。
他们俩谁也没有提过未来。辛唯却很放心,陈卓是值得信赖的,他一定会给她一个交代。
她站在路灯下,心里充满了温情。她对童年的记忆已经模糊了。她出生在这个城市,又随母亲远走他乡。这一刻她突然想,她小时候是不是来过这里呢?父亲是不是牵着她的手呢?
家里父亲的旧照片已经找不到了。想来是母亲怕触景伤情。但是辛唯记得父亲的样子,高大英俊,笑起来十分爽朗。
“爸爸,保佑我能跟陈卓在一起吧。”她在心里默默祈祷。
陈之夏当然不知道辛唯会不吃一堑长一智。她的眼神犀利仅仅是天生的而已。对于辛唯要回家看母亲,她不疑有他,因为印象里辛唯的确是个极孝顺的女儿。
她坐在出租车上,对那个多嘴司机的唧唧呱呱充耳不闻。路灯一盏一盏后退。她也想起了童年。那个时候陈卓还没有自己现在年纪大,曾有一次带着自己出来吃夜宵,坐公共汽车坐错站了,只好打的回去。到了地方才发现钱没带够,还差五块,幸好那司机喜欢之夏可爱甜美,也没做计较。
当然那不是这座城市。可是每座城市的夜色都是一样的。每次看到华灯初上,一个城市笼罩在灯光里,之夏都会特别感触。
每一盏灯都是一个故事。她却觉得自己像一个幽灵,在故事和故事之间的黑色地带穿行。
车子到了校门口,她下车走进去。经过校学生会的楼门口,忍不住看了一眼。窗户黑黑的,她从前爱去的办公室没有灯光。
她绕道去买零食,却远远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心头一动,往阴影里一站。
真是成习惯了啊,她自嘲地想,跟老鼠似的。
简行一跟顾瑛白走在一起,神态十分熟稔,又不是情侣间的亲密。越是如此,越显出暧昧的张力。
之夏怎么会忘记,简行一那性格,天生就容易跟人暧昧。
亲眼看到他真的继续前行了,之夏心里空落落的。她本来以为自己会有更激烈的情绪,就好象他们刚分开的时候一样,可是也没有。
她对自己放下心来。
第二天她给丛恕打电话,丛恕说:“你来我家玩儿吧。我爸妈都不在。对,我今天回家来住,我家昨天有亲戚来,我回来陪吃就顺便住下了。他们今天去度假村,就我一个人。陆桥老乡来了,容容跟着去渡假村,我一个人可无聊了。这不是欺负我腿脚不方便吗?”
之夏想起自己还肩负着要帮周宛签名的重任,就过去了。出宿舍楼的时候听见前面女生抱怨:“我那根簪子很漂亮,我男朋友从云南带回来的,哪里买得到一模一样的?唉,我就放在水房不到十分钟。”
之夏别过头,掌心起了汗。不知道是谁,跟她有一样的毛病。这偌大的女生楼里,整日里笑语晏晏,花团锦簇,却有那么多无法诉诸于口的秘密如地下河流在黑暗里交错流淌。
丛恕一个人在家里唱卡拉OK,专挑女生的歌唱,自己笑得快疯了:“我学得像不像,像不像?”
“无聊。”之夏给他一个大白眼,起身活动活动腿脚。
他家的书房有个大大的书案,洁白的宣纸铺在上面。之夏进屋去看书,顺便看书房里挂的字。丛恕拄着拐杖跟进去问:“写得好不好?”
之夏抿了抿嘴:“很好。不过太跳脱,跟这个恕字倒不相衬。”她一直记得当初被第一次介绍的时候,丛恕说:“不是树林的树,是宽恕的恕。”那个瞬间,他格外的成熟稳重。
“再写一副给你看看。”他说。
“你不唱歌了?”
“我一个人唱太没劲了。”
“要不我加入你?”
“别!”他心有余悸地大吼,跳过去拉了张椅子支好左腿,撸了袖子开始研磨。之夏站在案边抬头看他即使不笑也神采飞扬的样子,心想他父母让他学毛笔,大概是要让他静心的缘故。
丛恕沉着地写字,却觉得旁边一双大眼睛骨溜溜的直转很让人心浮气躁。他把笔一放,墨汁溅在手指也不介意,笑嘻嘻地问:“这个如何?”
之夏低头一看,纸上写的是“一夏之”,颇有几分淋漓狂放的意味。
“一夏之什么?”之夏好奇地问。丛恕无辜地说:“没想好。”
之夏微笑,手指轻轻的抚过纸边:“那以后想好了要写完啊。”
“你来写两个。”他把笔递过去。
她挨着他站好,问:“写什么?”
“随便。”
她想了想,用小楷写道:“××××年十二月三日,晴。我到丛恕家做客,他唱卡拉OK,很可怕。”
丛恕看她用毛笔郑重其事地写下OK两个字母,笑得差点被口水呛到,也顾不得反驳后三个字,一把抢过毛笔,写道:“××××年十二月三日,晴。Miss Chen came to visit me. ”歪着脑袋洋洋得意地问,“怎样,我这几个英文字母有没有点魏碑的意思?”
之夏大笑,又抢过毛笔写道:“××××年十二月四日,晴。丛恕吹牛闪了舌头。”
丛恕写:“××××年十二月五日,阴。陈之夏8746 。”
“8746是什么?”
“被气死了。”
“切!”她刷刷的写了几个字,如行云流水一般煞是好看,又像中文又像英文,丛恕挠头:“这是什么?”
“火星语啊,你不懂的。”之夏转身手一抬,笔尖软软地划过他的额头,因为蘸墨太饱,墨汁顺着他的鼻梁流下。他呆呆地站了一会才想起来用手去抹,自然是整张脸都花了,气得乌拉乌拉怪叫。
等洗了脸出来,丛恕气也消了。躺在沙发上对之夏说:“我们开始记日记吧,挺好玩的。”
“你啊,总是想起一出是一出。”她才懒得做这种无聊的事情,所以只是笑着不答应,反而跑到电视柜前翻找光碟,“我想看大片。”
他笑嘻嘻地看着她,心头软乎乎热烘烘,好像刚出炉的新鲜奶油蛋糕。
寒假过后陆桥戴着副墨镜回来了。丛恕凑过去哈哈地笑着:“干嘛?Man in black?”等他摘下墨镜不由大吃一惊,继而愤怒地说:“你爸又。。。。”
陆桥坐下不出声,看着前方发呆。丛恕愣愣地看着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个一百八十五公分的,能把自己撞骨折的大个子会被打成这样。
“我可能要退学了。”过了好久陆桥哑着嗓子说。
“为什么?”
“我上学期又没及格。”
丛恕郁闷得要死:“你只差一个学期就毕业了。”
陆桥笑笑:“是啊,没办法,人不争气嘛。丛恕,我收拾收拾东西过两天等系里通知下来就走,你也别住这里了,回家去吧。”他那种平静地承认失败的样子在丛恕看来实在太令人难受了,他想也不想就说:“我让我家帮你疏通疏通关系。哪怕留一级也好。”
陆桥摇头:“别费这个劲了,我爸已经来过,上下求过不知道多少人了。其实再呆一年估计也是老样子。”
丛恕急了,一把揪着他的领口吼:“那你他妈有什么打算?你现在这个样子能去哪里?”
陆桥一脸无所谓的样子。丛恕无可奈何,只好出去找路子。很不巧的是,丛家声刚出国考察去,出了什么事还是得找唐笑然。唐笑然听他说了,摇头叹息:“这跨系插手学生事务,你把我跟你爸爸想成什么能人了?”
“妈,就帮帮看能托什么熟人打招呼吧。”丛恕软磨硬泡,唐笑然不得已只好说:“我问问。”
丛恕心里也知道希望不大。这中间层层关系转折太多,丛家声唐笑然不方便插手的地方多了。
陆桥也清楚这一点,所以一直很安静地收拾东西。之夏辛唯他们来了,也说不出什么劝慰的话,只能拖着他出去大块吃肉大口喝酒。
“兄弟,我其实特想去做民工。”有一天傍晚,陆桥握着罐啤酒,靠着窗子看着外面的夕阳说。丛恕一口酒呛到,陆桥伸个懒腰:“老子人高马大的,有的是力气,给人做个体力活不错。我是想明白了,做人不能想太多,过点简单的生活挺好。”
丛恕苦笑,有这个勇气就不该这么大人还挨揍。
“你不是说想去做编剧吗?这么快就放弃了?”
陆桥沉默很久,指指自己的脑袋说:“说实话,我这里乱成一锅粥,写不出什么。我反正是废了,不想再给家里添堵,就这么着吧。到处走走看看,也一直是我希望的。”
丛恕明白了。这是一个契机,是陆桥解放自己的契机。他胸口始终有种悲壮的浪漫主义情怀,他这样的人,需要粗糙生活的砥砺,学校里这种生存环境并不适合他。
这一次,丛恕没有劝他。
外面有人敲门,丛恕去开门,看清来人愣了愣,立刻回头喊:“陆桥,有客人。”
来的正是程澄。丛恕笑着说:““我正要出去,你们慢聊。”抓了外套和自行车钥匙就往楼下窜。
陆桥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程澄,好半天才想起把手里的啤酒给放到一边,招呼她:“坐,坐。”然后给她倒水端过去。
程澄微微一笑,接过放在茶几上,看着他认真地问:“你还好吗陆桥?”
“挺好。”
她只是抿嘴微笑。他摸不着头脑,又不敢贸然说话,只能沉闷地坐一边。
“你这里,很好啊。”她环顾一周说。
“嗯。”他点头,“你呢,你最近怎么样?”
“很好。”
他们不痛不痒地寒暄了两句,程澄看看表:“哎呀我该走了。”
陆桥意外:“这么快?”
“是啊,还有好多事儿要做呢。”她站起来,他也跟着起身。他的影子斜投过来,将她笼罩着,她抬起头关切而温和地叫了一声“陆桥”,她的眼睛里有种陆桥难以捉摸的伤感和飘忽。
“要好好把握机会,照顾好自己。”她深深地看他一眼。
丛恕在下楼看到有卖烤玉米的,馋劲上来,买了一个坐在花坛边啃。啃完了正在裤子上擦手就看见程澄下来了,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他心里诧异,转身又买个玉米拎着上去,一见陆桥就问:“她怎么这么快就走了?”
陆桥闷声道:“不知道。她就上来说了几句要我好好保重,自己照顾好自己之类的话就跑了。可能是听说我要走了来道别吧。”
再次见到程澄,他心里有太多复杂的感觉需要消化,默默接过玉米啃着。丛恕不敢打搅他,退到自己屋里。
过了两天系里的决定下来了,要求陆桥在最后一个学期集中补考,如果都通过可以得到毕业证书,如果不通过则得到肄业证书。
陆桥一下就愣了,站在系办公室好半天没缓过劲。
“小伙子,加把油。一咬牙努力一下就过去了。”通知他的那个老师过来拍拍他的肩。
陆桥的心脏开始抽紧。那张晶莹的小脸仿佛又在眼前,早已褪去当初的稚气,认真地看着他,带着一丝温柔说:“要好好把握机会,照顾好自己。”
这再也不是当初那个在他面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小女孩。
他慢慢地转身,脚步越来越快,衣裳被风鼓起,大步向着女生宿舍跑去。
谁都知道她出身优渥,家里父亲叔叔伯伯都大有来头。也不知道她怎么就肯为了一个已经离开她的前男友,要家里人费那么多心思。
陆桥曾花无数时间死太多脑细胞为程澄找理由,在这个刹那他终于明白,没有什么为什么。就像他对周宛一样,哪怕她对他根本不屑一顾,他也愿意为她赴汤蹈火。
他一气跑到女生宿舍楼下,扯着大嗓门喊:“程澄,程澄。”
她们宿舍没人答应。他又跑去找楼长:“请帮我呼一下209室的程澄。”楼长传呼了几次,也没有人作答。
“唉,别叫了,她们屋的人不在。”一个女孩下楼取信,见陆桥死气白咧地要楼长继续呼叫,便好心提醒。
“你怎么知道?”陆桥转身问。
女孩笑着说:“我住208室,当然知道了。程澄退学去英国念书了,今天走,她们屋的人都去机场送她了。”
如同脑门上挨了狠狠一棍,陆桥机械地重复:“退学了?”
女孩认出他,从前楼门口一直搂着程澄的可不正是此人?她同情地摇摇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陆桥已经奔了出去。被他拦下的出租车司机也陪老婆女儿看过若干言情电视剧,见这牛高马大的小伙子嗓音都变调了,嚷着“去机场,快!”心里就明镜似的,扬高了声音含着一丝兴奋道:“成,您可把安全带给我系好咯。”
司机够意思,四十分钟就把他送到了机场。他扔下两张一百头也不回地往里面冲。国际大厅里到处是人,他横冲直撞,不知道得了多少白眼。
巨大的电子公告牌上显示去英国的飞机将在二十分钟内起飞。他环绕一圈,只看见黑压压的人头,终于忍不住大声喊:“程澄,程澄。”
在他附近的人被吓了一跳,都不自觉地后退几步。陆桥的样子当然很可怕,一双眼睛通红,声嘶力竭,脖子上青筋迸出。
程澄,至少让我跟你正式地说一声再见,说一声感激。
“飞往伦敦的飞机马上就要起飞了,请乘客们到××号登机口登机。”头顶不断盘旋着柔美的女声。
陆桥跌跌撞撞地奔跑,世界在他眼里变形,拉大,又缩小,那一幕幕离别哭泣好像荒诞剧一样扭曲着。
突然,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机场商店门口,那是程澄的室友。他忙冲上去一把抓着女孩的肩,大吼道:“程澄呢,程澄呢?”女孩被吓得尖叫,待看清楚是他才收声,其它几个在商店里逛的女孩也冲了出来,将陆桥团团围住:“干嘛?神经病啊你。”
“对不起。”陆桥后退一步,低头看着女孩们,“程澄呢?”
“早上飞机了。”女孩们愤怒而不屑地盯着他。
“走了?”他喃喃。
“切。假惺惺。”不知谁高声说了一句,其它人都哈哈笑了起来,“可不是吗,假惺惺。”
陆桥也不分辩,整个脑子已经木了,只能站在那里喘粗气。
有人拍拍他的肩,他下意识地转身,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出现在后面。那是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孩,对他笑了笑,一拳打在他脸上,又是一拳。
他没有抵抗,地板又滑,一下摔在地上。保安已经忙着跑过来,男孩拍拍手扬长而去。保安没找到罪魁祸首,问了他几句怎样,他只是摇头,保安就走了。
咸而腥的液体从鼻管流出。他想起那个人是谁了,那是程澄的青梅竹马叶正波。
他抱着头,坐在熙来攘往的机场大厅,听见自己的心脏是如何艰难而沉重地跳动着。
他活该挨揍,只两拳便宜了他。
什么叫窝囊,这就叫窝囊,连被爱都被爱得这么窝囊。
飞机一架又一架起飞,轰隆隆地飞过头顶,向着远方而去。
走出机场的时候陆桥突然想,他们都说有种东西叫责任感,可是如果你太痛,痛得完全无法站起来,又怎么还会顾得上别人?
程澄走的那天周宛回了一趟母校。她还在联系申请出国,大学同学有个关系不错的上了研究生,她就把地址填到她那里。正好出来办事,就顺道过去取信。
她不敢填家里的地址,之前要申请材料的时候就让寄到家里。周蝉好奇的拿着信看来看去,见她回家无限崇拜地问:“姐,这是英文吗?这是国外来的信吗?”罗珍珍也跑过去看,只认得the,of 和周宛名字的拼音,乖巧地闭嘴不语。
周嘉自然更看不懂。不过他瓮着嗓子问了一句:“姐你为什么跟国外联系?”周宛笑着答:“大学同学给我寄的信啊。”心里暗自恼怒,平时呆头呆脑,这种时候可一点都不含糊。
果然周嘉跟家里说了情况,父亲打了个电话过来就是一通臭骂:“好好的找到工作了又想折腾什么妖蛾子?你不把弟弟妹妹给我看好了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周宛一回去,周嘉正躺在她床上看漫画,见到她就问:“姐,给我十块钱。”
“你要干嘛?”先前的厌恶又抛到脑后,因为新一轮的烦恼又来了。
“租书看。”他还老老实实地回答。
周宛想冷笑,到底是自己的亲弟弟,又不想为了十块钱让他没脸,所以还是掏给他。罗珍珍立刻就说:“姐,我想买双鞋,这双太硌脚了,疼。”
果然上赶着就来了。周宛深恨周嘉蠢,不懂避开罗珍珍要钱。
“明天我陪你去买。”她只能说。
打那以后,她再没敢让人把信寄到家里,私下里也教训了周嘉一次,让他不要当着别人的面要钱。哪知这倒成了周嘉有恃无恐的理由,数目要得越来越大。
周宛问他:“你整天看这些漫画干嘛?有时间多看看中学课本。”
周嘉梗着脖子跟她犟:“我看不懂。爹让我进城又不是来看课本的。”
她怒极,狠狠地戳他脑门:“那就是让你来看漫画的?”
“我在家无聊嘛。”
“小婵怎么就不觉得无聊?”
“切,那个木榆脑袋。”
周宛被惊得笑出声,周嘉的脸立刻就沉下来,一整天都在家里砸锅砸盆,骂骂咧咧的。直到周宛再也忍不住,一拍桌子:“周嘉,你再给我嘴里不干不净的试试。”
周嘉不吭声了,周宛也没得寸进尺。她怕他翻了脸一摔门跑出去闯祸。身强力壮,头脑简单,冲动鲁莽,放出去就是社会危害。
想到这些,周宛的太阳穴疼得不行。同学看她脸色不好,就问:“进来躺会,喝点热水?”周宛不想当着她的面拆信,所以道谢以后就走了。
已经接近三月份,她还没有听到任何好消息。上BBS上看帖子,好多人都已经拿到offer了,就更加着急。因为经济原因,她只申请了五所学校,别人都是二十所以上的广撒网,她想想都觉得自己危险,可是又没有办法。
她好像在一个山洞的窄处被夹住了,前后都进退不得,眼前又一片漆黑,只能苟延残喘,等待一线天光。等待的过程如此漫长,如此折磨人,意志被缓慢地凌迟着,她想要尖叫,又无处可尖叫,还得整天强颜欢笑。
她取了信出来,走到一个无人的地方拆开。还不是录取通知书,要么是通知她材料已经收到了,要么是学校简介。她重重地叹口气,又去学校外面找个网吧上网。没有收到任何电子邮件。
还要这样心神不宁多久?还要做多久的噩梦才不会晚上做梦见收到据信一辈子就在那间小公寓里白了头发?
她咬着牙走出来,周蝉从家里给她电话:“姐姐,晚上吃什么?家里没菜了,我没钱。”她冷冷地说:“去管周嘉要,不给就告诉他没饭吃。他准有。你们自己买菜做饭,我不回来了。”
早应该把家里电话也掐掉省钱,可是又怕那几个惹了祸找不到她。她恶狠狠地想,这么瞻前顾后的,哪里还像周宛啊。
前面有人刚从出租车上下来,目光和她一碰,彼此都愣了一下。
过了一会周宛才想起来,这家网吧后面就是丛恕他们租的房子,难怪会看见陆桥。
她本来只想打个招呼就走,可是看见他衣襟上全是血,脸色又难看得吓人,就走不了了。
周宛上前问:“你干嘛去了?快上楼去歇着。”
陆桥任她拉着他上去开了门把他推到沙发上坐着,面无表情,好像一个人偶。她在另一边坐下,想劝他两句,又没词。她知道他难受,她知道在黑暗里撞得头破血流是什么滋味。
她去冰箱里拿了两罐啤酒,递给陆桥一罐。
冰凉的酒精刺激在嘴巴里,她仰头靠在那里,喃喃道:“陆桥,我说啊,别老跟自己较劲了。理想是什么?白扯!”
她的声音里带着太多感伤绝望,陆桥终于动容。暮色清冷,屋子里光线朦胧。他清楚地看见她眼睛里有泪光一闪而过。
“周宛。”他嘶哑着嗓音,手摸索过去抓住她纤细的手腕。她居然没有挣脱,又喝了一大口酒。
他伸出另一只手抚摸她的脸庞:“你怎么了?你也不开心吗?”语气像个孩子一样充满不确定。
她看着他微微一笑:“我才知道,我刚进大学的前两年,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候。”
是啊, 那个时候他们刚刚认识没多久,整天泡在一起搞剧社,无忧无虑,情愫懵懂。
那个时候他们怎会料到今天的渐行渐远。
那个时候他们都还以为未来的路四通八达,还以为只要敢想就能做到。
他沉痛地把额头靠在她的上面,然后用双手紧紧地搂住她。
也不知道是谁主动,唇舌就自然地纠缠在一起。越来越浓的黑暗里,他们听见彼此的喘息如森林里蠢蠢欲动的野兽。
他拉着她踉跄进入卧室,砰地把门带上。然后死死地把她抵在角落,一边吻着,一边用力撕扯她的衣服。她觉得疼,可又觉得过瘾,也就依葫芦画瓢用力去扯他的。她指甲尖,在他血肉饱满的健壮身体上划出一道道痕迹,他却浑然不觉,猛地推进,两个人同时倒抽一口凉气,不知道是因为满足还是因为疼痛。
远处路灯惨淡地照进一片似有似无的光影。她睁开眼,看到他面容微微扭曲,突然想起一个人,立刻就要挣脱。他哪容她在这个时候撤退?一把按住,攻城掠地,肆虐无忌。
外面隐约传来声音,好像是丛恕回来了。两个人都全身一僵,他低头凝视她,把左掌堵住她的嘴巴不让她叫出声,更激烈地动作起来。因为紧张,反而格外刺激,如同火舌舔着,冰水淋着,巅峰立着,深渊坠落着。
终于,他脱力一般倒下,却还没有忘记从身后抱住她,胸膛贴住她的背,手臂把她环绕,形成一种保护的姿态。周宛从柔软渐渐变僵硬,然后推开他,拉起被子在黑暗里坐了一会,起身穿衣服。
陆桥没问她去哪里,静静地看着她推开门走出去。
丛恕回来匆匆收拾了东西又跑了出去,似乎根本没有觉察家里有一个客人。周宛拿了自己的包离开。下到楼下,第一件事情就是去买紧急避孕药。
她又绕到网吧查电子邮件。这一次,她心情平静了很多。
信箱里有一封未阅读的新信,开头的第一句话就是:“仅代表××大学××系,向您表示由衷的祝贺。”
她终于有机会做个忘恩负义的人了。
嘴角扬起一丝微笑。只是想到黑暗里坐着目送她离开的大男孩,她突然觉得难以呼吸。
周宛再不肯见陆桥,给她打电话也不回。陆桥自然非常难受,但无论如何也不能辜负程澄的心意,只能咬着牙开始早出晚归地上自习。他没有养成学习的习惯,就不断地喝咖啡,抽烟,刺激着自己,也麻痹着自己。目标越明确,心里反而越空越烦躁。
有时晚上疲倦不堪地回家,看见丛恕活蹦乱跳地在那里打游戏,他突然迷惑地想,人的命运居然会有这么大差别。出身决定论某种程度上可真没错儿。他自己都没察觉到,他在渐渐疏远丛恕,
当然陆桥也会抓紧剧团排练。沙鸥现在可比当年红火多了。陆桥想着要找个人把剧团接手,顺便多让新人锻炼。丛恕和辛唯也就不再是男一女一的角色,两个人都有了很多自己的时间。
丛恕在家猫着写毕业论文,正写到酣处为自己聪明绝顶而洋洋自得,丛家声给他打了个电话:“回来一趟,我们一起去看看你大伯。”
丛恕忙穿戴整齐了跑回去,丛家声和唐笑然在商量带的礼物够不够。
“大伯怎么啦?”其实丛恕对这个大伯几乎没有什么印象,就知道他儿子自己堂哥是个搞销售的,见过寥寥数面。
丛家声回答:“他生病进了医院。”想想又补充了一句,“肝癌。”
丛恕打了个哆嗦。
丛家兴的病已经进入肝癌晚期,并且已经骨转移至胸椎。丛恕和从容见到他的时候,他正被疼痛,黄疸和腹水折磨着。丛容看到他痛苦的样子,忍不住向丛恕靠拢,丛恕搂着她的肩,看着这个长相熟悉的陌生人,心中恻然。
病房里人不少。起先丛恕还以为是大伯的同事朋友,后来才知道,原来除了婶婶家以外,还有大伯的情人一家,居然都在抢着伺候他,搞得病房里气氛十分诡异。
“两个女人一直吵吵吵,争风吃醋,都没发现他身体不舒服。后来还是儿子觉得不对,带他去医院一看,得,晚期了。后悔都来不及。”从容的父亲丛家振私底下告诉丛家声。
丛家声无可奈何地叹口气问:“那现在他们还闹什么?”
“那边也生了个儿子,自然要是钱。大哥遗嘱还没立呢。”
丛恕和从容偷听到内幕,面面相觑,好半天说不出话。
丛家声说:“我们也只能尽心了。疏远那么多年,你我更不好插手他的家事。大哥这个人哪,唉,做事糊涂!”
他招手叫两个小辈过来:“有时间多来看看大伯,一有什么不对就马上通知大人,知道吗?”
丛家声丛家振自认为对丛家兴已经算仁至义尽了。可是在丛家兴眼里也不见得感激,如果自己两个女人图的是名分,是钱财,那么自己两兄弟图的就是面子。知识分子道貌岸然,在他临终前居高临下地来关怀几次,说些不痛不痒的话,弄点华而不实的补品,总少了几分普通人的温情。他早就下了断言,这两个弟弟伪善到家,真是一点没错。
所以他一直脾气极坏,骂身边的每一个人,骂医生,骂护士。丛家声丛家振嘴上不说,心里想的都是,到底是个白眼狼。当年为着从家的家产兄弟反目,两个弟弟就对哥哥有了这个评语,如今看来都得到了映证。丛家声只说他做事糊涂,不过是口上积德罢了。
这些恩怨曲折丛容都是不知道的。丛恕约略有些印象。那年丛家兴从他家一甩门离去,在楼道里留下振聋发聩的一句话,让丛恕至今都耿耿于怀。
丛家兴说的是:“所谓教授,就是禽兽!”
可是如今见到丛家兴丛恕又觉得异常同情,这个人一辈子赚了不少钱,却没留下什么。他明显对绝大部分人心存恨意,面对死亡都无法消退怨气。但是又没有办法,病情到了这一步,折磨得太厉害,再高大的男人也只能任人摆布。
他对之夏形容说:“大伯就默不作声地躺在那儿,疼的时候哀嚎,不疼的时候死死地盯着每个人看,看得人心里发毛。”
之夏也打了个冷战。
“我真的很想帮帮他,又不知道怎么帮。”丛恕颓然道。
之夏拍拍他的胳膊表示安慰。这种事情,总是容易让人觉得有心无力。
丛恕一个人跑去看大伯,不敢带丛容,是怕她看了难受。他听说大伯是搞房地产的,就带些财经新闻什么的去念给大伯听。丛家兴倒也不阻止,能耐心听他念。
丛恕念着念着,觉得对方一双浑浊的眼瞪着自己,到底有些不舒服,放下杂志看着他:“大伯,怎么啦?要不要我叫护士?”丛家兴摇摇头,眼神里有一点悲哀和无奈。丛恕突然意识到,这是一双垂死的人的眼睛,也许,丛家兴看到的,是普通人所不能见,是命运,抑或是死神?
外面传来孩童咿咿呀呀的声音。丛家兴慢慢地转过眼,丛恕也跟着转头,只见大伯的情人抱着一个不过两三岁的小男孩儿走了进来。丛恕立刻明白,这是自己那个素未谋面的小堂弟。
他忍不住起身去看,小男孩乌豆一样的眼转个不停,格格地笑着,天真可爱得不得了。他又去看丛家兴,丛家兴却一点要看儿子的意思也没有,反而不耐烦地说了一句:“带他来医院干什么?还不赶快送回去!”女子委屈地说:“还不是想让你看看儿子嘛。见见他你心情好,也有利于治疗。”
“他儿子天天在这里守着他,他哪里心情不好了?”门口有人冷笑着接口。却是丛家兴的原配,身后是丛恕的大堂哥丛忍。丛忍是个很安静的人,都说搞销售的长袖善舞,他却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总是忙前忙后,帮父亲排泄,擦身,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但是即使是这样,丛家兴也不太喜欢他,似乎总嫌他性格磨叽。
“哎哟,这几年家兴天天都陪着小乐,宠得跟什么似的,见到就笑成一朵花儿。这两天小乐没来,没看家兴脸色都差了吗?”
“是,是,叫你儿子给他老子擦身去。去啊。”
一个反唇相讥,一个寸步不让。
丛忍想劝母亲,拉了拉她的衣袖:“算了,妈,别说了。”
他哪里劝得住,病房瞬间就成了战场。丛家兴直挺挺地躺在那里,脸色灰败,充耳不闻。
丛恕悄悄退了出去,想叫护士去管管。却听见那些小护士在那里发牢骚:“每次都要吵,真没公德心,隔壁病房的都被烦死了。”
“两个老婆都不是省油的灯啊。”
“活该,自作自受。”
“唉,你们也不去劝劝?”
“劝什么?张医生上次去说了几句,被那两个女的倒过来一起骂,拉着他哭天喊地的,非说他没本事,救不了人。”
“护士长上次也去过啊,结果也是一顿好骂,说不给病人多吃点好药,护理不周到什么的,真是本事了。”
“行了行了。”护士长过来了,看到丛恕歉意地笑笑,对几个小丫头说,“能撒手不管吗?啊?小张,跟我一起过去看看。”
过了一会终于消停了。哇哇哭着的小男孩也被抱了出来。丛忍慢慢踱出来,坐到走道旁的椅子上,头往后一靠,靠着墙壁发呆。
他眼圈都黑了,胡茬乱长,样子疲倦得不得了。丛恕立刻跑下去买了一杯茶一杯热果珍,回来问:“你要喝哪种?”
丛忍看了一眼,接过果珍喝着。丛恕也慢慢啜饮他那杯茶。他一向不是一个好的安慰者。
“医生说,可能就这一两周了。”丛忍突然说。
“啊?”丛恕一开始还没听明白,后来回过味,愣在那里。
丛忍低下头,双手握着纸杯,肩头缓慢地耸着,一滴眼泪无声无息地落入杯中。
丛恕抬起头,走廊尽头的窗户外面天空阴沉沉的,不知何时下起了雨。
生命如此无稽,又如此残酷。
丛恕离开医院,没有带伞,就把运动服的帽子戴到头上匆匆奔到车站,刚好车子到站,他窜了上去。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他头靠着窗子,失神地望着外面。
过了一会雨停了,丛恕拉开窗户,新鲜空气冲进肺部,一直压抑到难受的腹部终于感觉好些了。
车子在红灯处停下。他突然看见一个红色衣服的明丽少女正坐在街边咖啡店临窗的位子,一手撑着下巴,不时抬头望着。隔着老远丛恕都能感觉到她那种兴奋喜悦的心情,跟自己形成天壤之别。
“辛唯在这里干嘛?”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他移开眼,看到街角转来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子,走路的姿势有点奇怪,硬邦邦的有些机械,好像马上要去打仗。而她散发出来的那种气势也的确有种军人的杀气和冷酷。车子开动的瞬间,丛恕看到那女子正猛地拉开咖啡店的玻璃门。
转过身丛恕就彻底把这一幕忘记了,他的思绪重新回到医院里去。
而咖啡店里的辛唯正抬起头,脸上还笑盈盈的,一看到方严严向自己走来,脑子里立刻轰的一声,笑意全凝结在脸上。
陈之夏接到电话的时候刚洗澡回来,对着镜子梳头。她头发特别容易缠,每次都要费好大劲才能梳通了。
“我说你换种洗发水好了。”于真在那里抹粉底,照来照去地准备打扮好了去跟男朋友看电影,一边不忘建议道,“我现在用的那种就不错,洗了以后特别顺。就是贵了点。下次你试试,试着好用我帮你买。沙龙产品,外面商场都买不到的。”
“好啊,谢谢你。”之夏漫应着。
电话响了,之夏没动,以为是于真男朋友打来的。于真却说:“应该是你的,你家里早上就打了两个电话来问你的情况呢。”
之夏吃惊,忙拿起话筒,居然是爷爷陈守中的声音:“之夏,你下课了?”
“嗯。”
“那好,你晚上到我这里来。”
之夏一愣:“出什么事了,爷爷?”
陈守中沉默一会,之夏清晰地听到他在平复情绪的喘气声:“回来再说,电话里说不清楚。”
之夏揣测,莫非是奶奶生病了?
她跟祖父母关系仅仅一般而已。被接回家以后陈晋和蒋明月经常带姐弟俩回去过节,一开始之夏特别高兴,觉得是要去见真正的亲人了。哪知到了那里,祖父母并没有她以为的高兴和热情,倒是见了陈得愿一副见了星星月亮的欢喜模样。
之夏转不过脑子来,她以为只有陈卓有这个待遇呢。她不嫉妒陈卓,那是肯定的,可是陈得愿,凭什么啊?他甚至不是爷爷奶奶身边长大的。
年纪越长,越看出自己和陈得愿待遇的不同。之夏的心也就淡了。原来父母对自己的态度,一部分传承自祖父母。难怪当年姑妈会搂着自己说陈家的女儿不好做。
不过对祖父母她倒没太多怨气。现在听说要立刻回去,她心里惴惴不安地担心好一阵子。
去买票的路上她给丛恕打电话,丛恕一听她要买晚上的车票就说:“你多买一张,我送你过去。”
“应该没事儿。你好好写毕业论文吧。”
丛恕当然不会答应,笑嘻嘻地说:“几个小时的车程,不算什么。我正好在路上再构思构思。”
“你要写什么惊世骇俗的论文啊?”
“告诉你你也不懂。跟你说,诺贝尔奖就等着我了。”
“也不怕闪了舌头。”
开过玩笑后之夏感觉好了许多。她买了车票,收拾了行李,想起给陈卓打电话。
陈卓却没有接。之夏想,难道小叔叔先过去了?那看来事情不妙。
上车的时候她心里有些忐忑。不过有丛恕一直在旁边鬼扯他那篇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论文,她很快就放松了,不多会就觉得眼皮沉重,放心地把头往丛恕肩头一靠就睡着了。
列车轰隆隆地在平原上穿行。浓稠的夜色笼罩大地,隐约可见经过丘陵的影子。之夏偶尔醒来,听到车轮有节奏的声音,一把抓到丛恕的胳膊,觉得安心,又换个姿势继续睡。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捏她的鼻子,她恼怒地睁眼,丛恕咧着嘴嚷嚷:“到了到了,睡得跟只猪似的,口水流了我一胳膊。”
之夏瞪他一眼,看看表,差不多快十一点了。两人下了车打车去之夏家,丛恕送她上楼,门是虚掩的,里面有人在怒气冲冲地高声说话。两人俱是一愣,丛恕也不好多留,冲她挥挥手,低声说:“有什么事儿给我电话。”
之夏一推开门就愣了一下,爷爷陈守中正对着陈卓吼着什么,奶奶苏阑则在一边抹眼泪。客厅里还坐着两个人,一个是方严严,还有一个不认识。他们仨也像是刚赶过来,行李箱还扔在一边。
陈守中说到怒极之处:“那个姓辛的是个什么东西?”手扬到一半,苏阑已经颤颤巍巍地起来护在儿子面前:“有话好好说。”
陈守中忿忿地放下手,眼风扫过之夏,甚是凌厉:“到屋里去,过会我有话问你。”
之夏渐渐回过味,嗫嚅着喊了声爷爷奶奶小叔婶婶,垂头往屋里走去。
而陈卓已经用一种尽可能平静的语气问:“你们把孩子扯进来干嘛?”
“孩子?你不是还跟孩子上床的吗?”立刻有人讽刺他。之夏打了个寒战,再没想到从方严严嘴里会听见这样恶毒下作的话。
“都给我闭嘴!”陈守中呵斥。
方严严挑眉,冷笑两声,她身边那个人给她一个眼神以示安抚。
陈守中正在盛怒当中,如果辛唯在场,只怕要被他生吞活剥了。偏偏陈卓还为之夏辩解,方严严又火上浇油,他转头对着之夏怒骂道:“那个姓辛的是不是你的朋友?”
“爸,这跟之夏没关系!”陈卓霍地站起来,“她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我今天给她宿舍打电话的时候仔细问过了,她现在还跟那个辛唯经常来往。小方不是已经告诉过她那位小姐不是好东西了吗?”陈守中厉声道,盯着之夏一字一句地问,“你怎么会交了这么一个朋友,啊?还是你们物以类聚?我们陈家怎么养了你这么一个孩子?”
国人素有株连九族的传统,之夏终于见识到了,抿着嘴不发一言。
“怎么不说话了?我说的是事实咯?”
“出了什么事,我完全不知道,你们要我说什么?”她异常平静地回答。
陈守中气得全身发抖,手指着她吼:“你还狡辩?是不是你把那个姓辛的介绍给你小叔叔?是不是你一直跟她来往结交?你要但凡有一点良心,就不会再跟这个人有一丝一毫的瓜葛。”
之夏纳罕极了,这话怎么不对着陈卓去说,而跑来骂自己?而她确实无法为自己辩解,只能低下头去。
之夏毕竟还年轻,不能理解陈守中此刻的心态:自己好好一个儿子,本来千好百好,怎么突然除了这种事,自然是别人教坏的。狐狸精辛唯自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介绍狐狸精给自己乖儿子的之夏当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坏的都是这帮人小鬼大的女孩子,不然儿子怎么能变成这样,还让别人找上门来给自己陈家没脸?如今局面成了这样,当着外人骂陈卓他还是心疼,自然就只能牺牲之夏了。
正不可开交之际,门又开了,陈晋夫妇匆匆忙忙地赶来,一见这架势都是吃惊不已。陈守中见了他们两个,更是喋喋不休。
陈晋听了半天明白过来,赔笑道:“爸,之夏才二十岁,就算有时不懂事,也不至于存心做什么坏事。”
之夏本来没指望他为自己说话,这下倒意外抬头,就被父亲严厉地剜了一眼。再看看母亲,蹙着眉看都不看自己一眼,脸上跟罩了一层严霜似的,心下登时雪亮。父亲素来怪爷爷偏疼小儿子,这下为了陈卓还把他也间接骂上了,他自然不答应。
陈守中才懒得听陈晋怎么说,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你教的好女儿!女生外向,一点没错儿,白养了。”
如当头一盆冰水浇下,之夏呆在那里动弹不得。原来这么多年,她以为还残存的些微温情只是假象。她以为自己再也不会伤心,哪知心里还是有一块喀喇喇碎裂开来。
蒋明月在一旁忙劝道:“爸,你别生气,动了肝火多不好。我们之夏只是个孩子,哪有那么多心眼?”瞅了一眼方严严,又道,“我们大人自己处理事情,就算小孩有过错,哪能真怪到她头上?误会了,肯定是误会了。我回家好好说说之夏,以后做事不能傻傻的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
还没等方严严自己说话,陈守中已经冷冷道:“二十岁了还算小孩?那个姓辛的也不过二十一二岁,心肠坏透了。要不是我追问小方,还不知道陈之夏这么胆大包天。”
陈晋蒋明月不得不噤声,脸上无光,心里又诧异。陈守中和苏阑把陈卓看得天上少有地上无,觉得世间所有女子都配不上这个小儿子。一直以来,他们都不太喜欢方严严,今天倒是奇了,言语间竟对她多有回护,为了她连陈晋也舍得痛骂,简直匪夷所思。
“这么晚了,该休息了。”方严严旁边那个人突然插话。之夏这才注意到他,神色阴沉,说话和身体语言跟一般人不同,有种压迫人的气势。却听他又似笑非笑地说:“你们可以不睡觉,我堂妹不能不休息啊,别忘了,她是孕妇。”
“什么?”陈卓跳起来,看着方严严震惊得无以复加,“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方严严好整以暇地坐在那里:“你关心吗?你老婆两个月没有来例假了你居然注意不到。哈哈哈哈,少装模作样了。”
陈卓看向父亲,陈守中并没有任何吃惊的表情,只是失望而愤怒地看着他。
原来如此。众人恍然大悟。陈守中和苏阑一定早就知道了,否则又怎么会如此兴师动众?
这当口还能睡得着的,就只有方严严和她堂哥了。哭过,震惊过,闹过,伤心过,甚至想自残过,方严严现在已经平静得很。
第二天天还没亮所有人都起来了,个个沉着脸吃完早饭。陈卓被陈守中叫到书房去,苏阑头疼回屋歇息,陈晋和蒋明月都跟着去照料。方严严和她堂哥在阳台上喝着饮料说话。只有之夏一个尴尬地留在饭厅。
她想了很久,静静地走到阳台上。方严严眼皮都不抬,靠在躺椅上轻轻摇晃着。
“婶婶,我真的不知道他们还继续有来往。我如果知道,一定会阻止她的。”她恳切地看着方严严,心里残存的侥幸是,如果方严严肯原谅她,或许陈家也就不再怪她。
方严严终于转过头来,上下打量她片刻后微微一笑:“你知道吗,其实我一直都觉得陈卓有点变态,特别喜欢小女孩。”
之夏的脑海有刹那空白,踉跄后退,一把捂住嘴,转身往厕所飞奔而去。随即传来撕心裂肺的呕吐声。
“严严。”堂哥有些不忍心,喊了一声。
方严严坐直了身体,双肩轻轻发抖,一字一句地说:“我不是没有原谅过。你知道被人在同一个地方戳两刀的滋味吗?我恨他们每一个人。”一手不由自主地按住小腹。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好像一出黑色的荒诞闹剧。两百平米房屋内,每个人都不得不聆听着书房内传来的咆哮声。
陈卓似乎在辩解,随后听见重物落地的声音,接着是花瓶砸碎的声音。
之夏一手扶着马桶,半跪着垂着头,嘴角噙着一丝微笑。
想不到平时看着慈眉善目的陈守中爆发起来能量如此之大。
“爸,爸。”陈晋焦急地去拍门。
之夏缓缓站起来,用水漱漱口,用面纸擦干净脸才走出去。
陈卓打开门走出来,这个天之骄子样子狼狈极了,嘴角还带着瘀青。
“去,去给小方认错!保证再不犯了!”陈守中咬牙切齿地说,一面又说,“小方,你跟阿卓进屋去,让他给你道歉。”
方严严坐在沙发上,好像根本没听到陈守中的话,只是低着头长发垂下遮住脸。陈卓咬紧下颌走过去,在方严严面前蹲下:“对不起,是我错了。我再不会这么做了。”
方严严一动不动。
“我混蛋。我鬼迷心窍。严严,你原谅我。”
之夏抱着手在一边看着,心底涌起无穷无尽的悲哀。如果方严严不怀孕,陈守中会让儿子这么屈辱地认错吗?而陈卓的话语里,又有多少是真心实意呢?
而她更明白方严严的心意。方严严就想让陈卓在这么多人面前丢脸。陈卓说什么其实都没用,越说多,越自取其辱。
陈守中到底舍不得儿子,打断陈卓的话不让他继续说下去,问方严严:“小方,有什么,你说个话。你要陈卓以后怎么做,都随你。”
方严严终于抬起头,缓慢地吐了四个字:“我要离婚。”
苏阑从卧室里走出来,一听见这四个字就脱口道:“那怎么行?你怀着我们陈家的孩子。”
方严严眼中露出一丝讥嘲的笑容:“这个孩子我不要。”
陈守中脸色骤变:“你说什么?”
陈卓也迅速苍白了脸,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严严,别说赌气的话。”
实在是太好笑了。陈之夏悄悄后退,重新走到卫生间里,把卫生纸卷起来塞住耳朵,自己坐在马桶上,用毛巾捂着耳朵。
她的脑袋嗡嗡做响,外面的争执声还是不可避免地支离破碎地飘进耳朵。
隐约里好像听见说原来方严严的堂哥是个警察,还是个当官的,有他来帮着镇场子,不怕陈家欺负方严严。而方严严似乎拍出一纸离婚协议,要陈卓净身出户。
两个相爱的人最终兵戎相见,真是悲哀。
之夏捧着头,死死咬住嘴唇。为什么这么多人鬼迷心窍?陈卓如此,方严严如此,陈守中和苏阑也是如此。
而陈之夏就在这场战争里被四处乱飞的弹片伤得体无完肤。当然,还有那个可怜的,还没成形的孩子。
她知道事情还远没结束。等陈卓的事情解决完了,自己也逃不掉。
外面突然安静下来,之夏放下双手,听见方严严的堂哥冷静而充满威慑力的声音:“不同意,那好,我们先回去,等你们想清楚了再来找我们。”
大门被猛地关上。
“陈卓,你怎么这么糊涂?”过了很久,陈守中喟叹。他苍老的声音里不剩多少愤怒,却充满苍凉。
“为了一个黄毛丫头,你就什么都不顾了?老婆怀孕了不知道,老婆把什么都捏在了手里你也不知道。你。。。。。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一个儿子啊。”
“去,去求你老婆,求到她回心转意为止。”陈守中已经失去了当初的威势,几乎是在恳求儿子了。
陈卓一直维持着缄默。之夏想,他居然一句也没争辩过,没说他爱辛唯,没说就是要跟她在一起。
她一点也不了解陈卓。
“爸!”一声焦急而凄厉的呼喊划破耳膜,然后是慌乱的脚步声,苏阑那没有意义的哭喊声,陈晋打电话的声音。
之夏偷偷打开门,从缝隙中看见陈守中晕倒在地。
世界乱了套。辛唯好本事。
陈守中被送到医院,只是心脏病突发,并没有生命危险。
等忙乱过了,陈晋和蒋明月带之夏回家。刚好陈得愿要出门,见了父母还能站好了喊一声爸妈,而递给之夏的眼神则充满了幸灾乐祸。之夏冷冷地瞪回去,他头一缩抓着钥匙就跑了。
陈晋也无力追究他要去那里,只是疲惫地坐在沙发上揉着眉心。
“去休息吧。”蒋明月劝说,同时看了之夏一眼。陈晋却摇头,往后一靠,带着一种灰心的神气,无可奈何地看着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女儿。
“之夏,你为什么这么做?”
“我什么也没做。”
“我知道你对家里不满意,可是没想到你不满意到这个程度。”
之夏受不了陈晋语气里那种故作平淡的哀伤,一点也不激烈但是字字要将她钉在耻辱柱上的淡然,她立刻扬起声调:“你们也未免太高看我了。小叔叔三十多岁了,难道要我看着他?要我为他的行为负责?”
陈晋意外,盯着她看了好久才起身,负着手在屋里走了两步:“我不是要你对你小叔叔负责,我就是不明白,你明明知道那个辛小姐不是好人,你怎么还能跟她继续来往呢?她从前就差点毁了你小叔叔的生活。”
之夏无词以对。这的确是她的死穴。当初就不该一时心软。
陈晋叹口气:“之夏,你就这么恨我们?”
之夏打了个激灵,猛地抬头看着他:他们居然不是对她的心思一无所察。
陈晋从她眼睛里清楚的看到那种不能置信,居然还带着点惊喜。他太不明白这个女儿了,简直像一个怪物。
他皱眉,语气严厉:“因为我们更疼爱弟弟一点,所以你就故意跟一些乱七八糟的人来往,算是报复,对吗?你做事完全不考虑我们的感受,甚至故意要伤害我们的感情,是不是?之夏,我们供你吃,供你住,到底有哪点对不起你?”
之夏睁大了眼睛,有一句话在胸口咆哮,下意识道:“不够,还不够。别人的父母不仅仅是你们这样。”
“别人的父母?”陈晋被戳到痛处,反诘道:“你该回家的时候不回家,跟男同学随便来往,让人追到家里也不说,大晚上在外面勾肩搭背地晃荡。你去问问,哪家的父母会像我们这样宽容?”
之夏又惊又怒,恨不得找把刀子立刻劈了陈得愿算了。又想冷笑,这是宽容还是不关心?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陈晋见她一丝惭愧之意都没有,就继续斥骂:“你明明知道弟弟可能闯祸,你也不对我们说。陈之夏,你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你一个孩子,怎么可以这么,这么。。。”他一急,话不经思考就冲了出来,“这么没有基本的道德廉耻?”话一出口他就后悔。
她终于被他们记得了,却是以这么一个方式。
之夏在心里哈哈大笑,痛快淋漓,那些语句终于决堤而出:“是啊,我是丢人现眼,怎么了?是,陈得愿归我管,我还扎破他的避孕套呢,怎么样?”
话音刚落,屋里的三个人都愣住了。
随后,像放慢动作一样,陈晋的手高高抬起,缓缓落下。之夏的头偏到一边,眼冒金星,耳朵嗡嗡直响。
“陈之夏,你真是作孽啊。”陈晋沉痛地喊。
而之夏捂着脸转向他,嘴里全是腥味,轻轻地笑了笑:“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要生我?”
她把那个问句留在身后,拉开门就走了出去。
她身上只有几十块钱,刚好够买一张回去的车票。一路不吃不喝回到学校。第一件事情就是发了个短信。
辛唯推开小礼堂的门。观众席的椅子一排排朝前延伸,椅背在阳光下闪烁着光泽。清晨的一切都是那样清新芬芳,充满活力。
只除了舞台上站的那个人。舞台周围没有窗户,即使是最明亮的白天也比其他地方黯淡。而她抱着手站在那里,浑身散发着难以言喻的阴郁气息,好像是沼泽里泥的味道。
辛唯慢慢地朝前走去。
“我以为你不敢来。”舞台上那个人笑着,一边拉了一下开关,一束灯光从头顶地打下来。
辛唯在舞台下站定,抬头平静地看着陈之夏。
陈之夏快步走到舞台边缘,没有用台阶,就这样径自跳了下来。辛唯不得不后退一步。
陈之夏大笑,眼神却无比冷酷: “你放心,这一次,我不会打你耳光。”说罢扬长而去,留下身后灯光惨白,照射在布景上。
那布景刚完成了雏形,上面还有陈之夏亲笔写上去的剧名。
这将是陆桥在沙鸥写的最后一出剧:罪与罚--续。
。。
之夏回到宿舍才觉得全身虚脱。她昨天深夜回到学校,楼门已经锁了,不想进去,就干脆到小礼堂猫了一夜。因为太晚,她给丛恕打电话时他的手机已经关机。
那一夜,她只能一个人在愤怒和悲伤中颤抖着,觉得时间过得异常缓慢。她每次模拟着将要发生的场景,就觉得血液都涌到头顶,兴奋得嘿嘿冷笑。每次摸到脸颊,就觉得心脏被死死地压迫着,疼痛得喘不过气。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熬过来的,回到宿舍才想起,她已经将近二十个小时没有吃喝和合眼了。
她胡乱泡了一包方便面吃完,倒头用被子蒙着头。虽然头痛欲裂,但是终究太疲倦了,她昏昏沉沉睡去,一觉醒来已经下午。
她坐在床沿发了一会呆,理清了思路,去梳洗打扮一番。丛恕还是没有给她回电话,她也顾不上了,直接去到男生宿舍楼找人。
开门的人看到她明显吃了一惊。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他一时竟不知如何措辞。
“简行一,我想请你帮个忙。”她直截了当地说。事情到了这一步,她才不觉得有什么还会让她羞耻。
他深黑的眼眸久久凝视她,终于,他点点头:“尽管说。我尽力。”
“学生会不是能查到学生的花名册吗?我想找个同学的地址。”
他一愣:“我已经卸任了,不再插手学生会的事情。”
她焦急起来:“你认识那么多朋友,总能帮上忙吧?”
他思索片刻:“好,我先打个电话问问。”
他打了几个电话,最后一个人似乎一口答应,简行一转头问她:“你要查谁的地址,什么系什么名字?”
之夏忙道:“我怕记不住,能不能我给他发个短信,他把地址也回到我手机上,省得我还用纸笔抄了。”
简行一不疑有他。
之夏松了口气。如果简行一真的知道一些事情,那么一提辛唯的名字他必定起疑。幸好他永远是个君子,不该问的从不多问一句。
她按照简行一的口述记下那人的手机号,抬头笑笑:“谢谢你。”
他送她到门口。在楼梯转角处她终于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他一手撑着门站在那里,无声地目送着她。她逃也似的飞奔下去,很快就被别的念头占据了身心。
她收到地址后去了一趟网吧,打开WORD,运指如飞地开始写文档。几乎不需要思考,那些话语就自然而然地流了出来,她嘴角浮起淡淡微笑,被电脑屏幕的光一照,显得尤其莫测。
过瘾,简直太过瘾了。她写完之后拍拍手,跟网吧主人询问好如何操作,打印了一份文件,又打印了一份地址,然后将原文件删除,清空垃圾筒,揣着打印出来的纸直接去了邮局。
邮局旁边就是银行。她寄了信经过,不由停下脚步。
如果她有骨气,就不该再要家里的钱。只是,家里还会给她寄钱吗?她苦笑起来,走到取款机前,想看看自己还有多少余额够撑多久。
也许她该现在就去勤工俭学中心报名。她也二十岁了,应该饿不死自己。实在不行,哪怕去做小姐也成啊。
她对自己轻声笑起来。
提款机显示了一个数字,她惊异地揉揉眼睛,没有看错。
她立刻跑进银行要求查询,查询结果显示,今天一早就有人给她直接把钱打进了帐号。
整整十万。足够她交学费,肆无忌惮地活到毕业了。
她噗哧笑出了声。银行工作人员想,现在的学生,可真不得了,这么有钱。十万哪,难怪这么高兴。
陈之夏一路笑着,简直眼泪都要笑出来了。
这是什么意思?一次付清吗?十万块,买断二十年父女情谊,从此两不相欠。
很好,很好,至少她现在是个富女,将来一时找不到工作也不用发愁了。
她走得太急,脚下一崴,差点被一辆自行车挂到,手肘还狠狠地被车把撞了一下。
骑车的人跳下来想道歉,她摆摆手,匆匆离去。
手机响了,是陆桥来的电话,而一接通,传来的却是丛恕的声音:“是我,之夏。”
“你怎么都不回电话?”之夏鼻头一酸,险些当街哭出声来。
“我手机丢了。”他嗫嚅道。
“你在哪里?”
“医院。”
之夏魂飞魄散:“怎么会在医院呢?”
丛恕语气哀伤:“我大伯过世了。”
之夏这才放下心,甚至忘记劝慰,只说:“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去找你。”
丛恕沉吟半晌:“你到医院来找我吧。”
之夏太想赶快见到他,一放下电话就往校门外面跑去打的。到了医院按照他说的地方找病房,这才觉得疑惑:“如果是他大伯过世,要我去病房干嘛?”果然一推开门,看到丛恕头上裹着纱布坐在病床上。丛容陆桥和唐笑然都在,神色间均有郁郁之态。
“唐老师。”之夏还没忘记基本礼貌,但是话音在微微颤抖。唐笑然一直很喜欢她,因此笑了笑说:“之夏,你们几个陪陪丛恕,他爸爸那边还有点事情要处理,我过去看看。”
等唐笑然走了,之夏也顾不得仪态,愤怒得眼睛通红,质问丛恕:“你干嘛骗我?”
丛恕只是很无辜地呵呵笑着。
丛容在旁边轻声接口:“哥哥没有骗你,我大伯的确过世了。是婶婶让他别说他自己也进了医院,怕你跑过来路上太急出什么事。”
之夏轻轻地啊了一声,再也说不出话来,忍了那么久的眼泪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流了下来,哽咽着问:“怎么受伤的?”
“遇到有人抢劫。拿了我的钱包手机还不算,还给了我一棍子。”丛恕照旧用他大大咧咧的语气解释。
之夏心中一动:“你在哪里被抢劫?”
“X市。”丛容气呼呼地说,“他也没告诉你吧?他一个人跑出去玩,大半夜的去找宾馆才出了事情。被人送到医院。我二伯伯他们连夜赶去,今天才把他接回来。”
之夏瞪着丛恕,他一双眼睛清亮温和,不易察觉地对她摇了摇头。
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在经历了那么强烈的愤怒和悲伤之后与这样的温情邂逅,陈之夏再也没有强撑下去的能力,双脚一软,趴在他的床边痛哭失声。
陆桥拉拉丛容,两个人悄悄退了出去。隔壁床的病人都好奇地转过头,心想至于吗,这小伙子不是看着好端端的吗?
丛恕慌了手脚,想去拉她她固执地扭着身子,只能拼命揉她的头发:“哎,别哭啊,我就流了点血而已。没变傻,真的。要不我给你背圆周率?”
她反手抓住他的手,泪眼婆娑地看着他,像是生怕他突然飞了。
丛恕凝视她,突然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子,又往旁边挪了挪,拍拍自己身边的空位:“坐上来。”
她照他说的做了。他伸手揽着她的肩头,任她像从前那样在他衣服上蹭着眼泪鼻涕。
这一次格外不同,他能感觉到她的哭声里有种绝望到极点的惨痛。
才目睹了死亡不久的男孩自己也很难过,不知道如何能够安慰她。
“你很伤心吗丛恕?”
“有点。你呢?出什么事情了?”
“没什么。让我哭一场,哭过这次我就再也不哭了。”
辛唯神思不属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方严严怀孕了。刚才陈卓在电话里平静地通知她,并且要她冷静一下,好好过自己的生活,两个人暂时不要见面。
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在轻轻地颤抖,脑海中反复出现的,是陈卓温柔的眼睛,陈之夏那抹冷笑,还有方严严那种混合着愤怒鄙视的脸。那天的见面快得如电光火石,她呆若木鸡地看着方严严走近,一杯水泼在自己脸上,然后冷冷地说:“陈卓不会来了,你滚吧。”然后方严严就走了,留下她在众目睽睽中狼狈至死。
这原始得近乎泼妇的行为,也的确有着莫大的效果。
辛唯却没料到方严严还有最后一招。她不是不知道夫妻间有些事情不能避免,但是一直都在拒绝去想。如今这个消息彻底打垮了她。
这个状态下她只想一个人呆着,可是李楠给她发了好几个短信,她实在不能不回家。
门虚掩着,好像是特意为她留着。她推开门走进去,客厅里很暗,李楠佝偻着缩在沙发上,显得人特别瘦小,而她手上死死地攥着一封信。
“妈。”辛唯勉强露出一个笑容。
李楠抬头,眼眸好像罩了一层薄薄的冰:“你终于回来了。”
“出什么事了?”辛唯脱下外套挂在架子上。
“唯唯,你是不是在跟一个已婚男人交往?”
辛唯的手停住。
“是不是?”不等她答话,李楠的声音已经扬高。
“是。”她垂手站在那里,
李楠的双唇微微颤抖,像是根本不敢相信:“为什么?”
“我爱他。”如果说之前还有太多复杂的情绪混乱了头脑,那么这一刻辛唯彻底地清醒了。
她爱陈卓,什么都肯给他,包括幸福。如果他要她走,她一定不会苦苦哀求。如果他要她留,她一定不会退缩犹豫。
“你是疯了说出这种话。”李楠把信纸团成一团,握在掌心站起来,“你连对和错是什么都不知道了吗?你年纪还那么轻,就要把一辈子毁在一个男人身上吗?”她声音越来越高,到最后竟有几分凄厉。
“妈妈,你别生气。我自己的事情,自己会处理。”她小声说。
“处理什么?”李楠逼到面前来,“你马上跟他一刀两断!”
辛唯不出声。
李楠见她不说话,又问:“我跟你说的你听见了没有?你马上跟他一刀两断,不准再去见他。”
辛唯还是没说话。她不愿意对母亲撒谎,更不愿意拿自己的爱情来撒谎。
李楠震惊地看着她,像是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就是从小就乖巧的女儿。
“你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到这个时候,她的声音反而小了下去,颤颤巍巍地问。
“妈妈,我自己的事情会处理好的,我跟谁交往,不影响我将来的上进心。我会。。。。”
“你是不想要我管你?这么大的事情你都不要我管你?”
“妈,我不是。我只是。。。”她狼狈得词穷。
“是什么?你就这么容易上当受骗,被一个男人几句甜言蜜语就骗了?已经结婚了还来勾搭小姑娘,真是畜生。”
“妈,陈卓不是这样的。”辛唯一急,说话突然就流利了,“我们是真心相爱。”
啪的一声清脆响亮。辛唯捂着脸,而李楠举起的手还没来得及放下,在半空颤抖着,过了很久她才说:“我是你妈,我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做错事。”然后一眼也没有再看她,径自走进了卧室。
李楠坚持的原则是,辛唯一天不认错不答应跟陈卓断绝来往,就一天不要回学校。
辛唯也不辩驳,只是不吃饭。母女俩就以最老套的情节互相耗着。
半夜里辛唯醒过来,觉得不但心口疼,身上也疼。想了好久才知道,原来身体如实地反应着她饿了这个事实。
她叹了口气,披衣坐到窗前。
长这么大,李楠第一次对她动手。直到现在耳边还嗡嗡作响。她知道,自己疼,母亲更疼。
可是实在是舍不得。明明知道是错,也没法放手。那种五内如焚的苦,不经历不知道。
也许可以怪给命运,为什么不安排他们早点相遇。不知道多年前陈卓蓍草车卦的时候有没有预见到这个劫数。
她悄悄走到客厅,那揉皱了的信还在。是用电脑打出来的,上面有几个字眼颇为触目惊心。主动,勾引,投怀送抱等等。可以想象写的人以怎样鄙视侮辱的神情在形容她。李楠对女儿到底还是不忍心,没有进一步的用这些指责伤害她。她低下头,眼泪落在信纸上,又从光滑的纸面滑下去。
到了周一,李楠到底心疼女儿,让她回了学校。临走的时候母女俩也没有对视过,彼此都心事重重。
她去了研究所工作,下午六点多回到学校。看了看手机,陈卓还是没有联系她。
她觉得异常疲劳,却也不想回宿舍休息,就往沙鸥的小礼堂慢慢踱去。
一轮明月挂在天上,小路被照得如同铺了一层霜。暖春到来,树林里花都开了,香味飘得老远。周围情侣一对对从身边经过。
辛唯此刻想起的,却不是陈卓,而是父亲。如果有机会,她会希望能跟父亲说说自己的想法。人这个东西实在太复杂了。是和非在强烈的感情面前也会模糊了界限。没有谁愿意被千夫所指,只是开头的时候想得太简单,等陷下去已经万劫不复。想必父亲能理解吧。
礼堂的门开着,里面的笑声不时传来,那样隐隐绰绰,似流沙经过指缝,是她去不复返的青春时代。
她站了一会,看自己的影子在月光下被拉得老长,然后转身而去。
迎面和一个人狭路相逢。月色正好,那人脸上神情纤毫毕现:先是一惊,随后是憎恶,很快又变成了冷漠不屑,手插到口袋里去。
真是巧。辛唯本来也想去找她。
“是你写的信?”她声音压得很低。
“什么信啊?”之夏回答得也很轻,乍一看好像两个女孩在亲密地说悄悄话。
“你把我跟你小叔的事情告诉了我妈妈。”辛唯看着她的脸,突然住嘴。陈之夏故意的。她连装装样子都不屑,只是笑着,轻描淡写地否定,明明知道骗不了人,只是为了侮辱自己。
“有证据吗?”之夏斜睨她,“有的话来打我啊。不过,难道你不是第三者?”
“是又怎样?我跟他你情我愿,用不着你来评判。”辛唯口不择言却底气不足。
“我还是那两个字,”之夏笑意盈盈地说,“下贱!”
辛唯想起李楠伤痛的样子,突然也火了,语气前所未有的强硬:“不管我错没错,这是你我之间的事情,为什么要扯上我妈妈?她身体不好,你怎么忍心让一个老人。。。。”
“错了。”之夏傲慢地打断她,“这是你和陈卓之间的事情。为什么又要伤害我婶婶,我们家,还有,我?”
之夏的眼神让人联想到一把刀面生了锈但是刃口仍然锋利的刀子。
辛唯原本以为自己只要有爱就无所畏惧,可是现在她不能确定了,因为对方变得实在太可怕。
“陈之夏,你疯了。”她喃喃道。
之夏撇撇嘴,细声细气地说:“就算我疯了,也要拖着你一起疯。”又轻声笑起来,从她面前扬长而过。咔嗒一声极为细微,辛唯并没有听到。
黑色的奥迪缓缓停在路边。辛唯奔过去,飞快地拉开车门坐到副驾驶座。她侧头去看坐在驾驶座上的男人,大半个月不见,他显得憔悴了很多,不过因为瘦了的关系,倒比之前显得年轻些。
他转过头,对她温和地笑笑:“唯唯,你好吗?”
所有的委屈都在胸口翻腾,她却极力克制着自己:“很好,你呢?”手伸过去握着他的。
“我很好。”
“我想你。”她说着,眼眶终于红了。
他摸摸她的头发,拧钥匙打火:“想吃点什么,我带你去。”
“不要。”她固执地摁住他的手,“我不饿。你多陪我坐会。”她不愿意去公众场合,只想跟他单独呆着。
陈卓叹了口气:“唯唯,给我点时间,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他误会了,以为她这么执拗是要逼他做个决定。辛唯心头一酸,抱着他的胳膊就哭了起来:“你说什么啊?我只是想见见你,我不想要怎样。你不知道,我多难受。”
他费劲地抽出手搂着她。外面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地落在车顶上,前窗玻璃上,侧镜上。整个世界在雨水的痕迹外形成一个模糊的影子。
“你怪我吗?”她心里惴惴不安。
“别傻了。要错,都是我一个人的错。”
在任何情况下他都能维持一份温柔大度,让她万劫不复。
而她的眼泪流到他嘴里,明明是苦的,却带着不可抗拒的诱惑力,像是一剂鸦片。
欲望与沉沦互为因果。不知道是因为已经沉沦了才有更强烈的欲望,还是因为有强烈的欲望而更加沉沦。
天渐渐黑了下去。
临别的时候他又吻了吻她,她心满意足地下车,完全忘记了一个事实:这次见面对他们关系将来的走向没有丝毫帮助,他没有给她任何可以预期的承诺。
雨已经停了,她脸上带着笑意轻盈地跨过一个个水坑,嘴里还轻轻哼着歌。却突然觉得有些不对,抬起头来。
路的尽头站着李楠,并没有看她,眼睛死死地盯着陈卓车子离去的方向。
辛唯打了个哆嗦,忙跑过去:“妈。”
李楠没有看她一眼,转身往巷子里走去。母女俩像是在比赛一样在湿漉漉的路上快步走着,全然不顾水溅在身上。
一进门李楠就走向自己的卧室,辛唯想跟上去,门却在她面前砰地关上。
“妈。”她急切地拍门,“妈,你出来跟我说句话,我们谈谈好不好?”这个瞬间她觉得母亲像个任性的小孩。
里面没有动静,她把耳朵贴到门上。突然门上一声巨响,震得她耳膜发疼,却是李楠把什么东西砸到了门上。从那稀里哗啦的声音判断,应该是床头的花瓶。随后李楠尖锐地责骂声响起:“你还当我是你妈妈吗?啊?我辛辛苦苦把你养大,你一句话都不肯听我的。你嫌自己犯的错还不够多是吗?”
“妈,我错了,你先出来,出来我们再说。”她恳求着。
“辛唯,你要那个男人还是要我?”
辛唯觉得荒诞,这情景,好像电视上的民国电视连续剧。可是她只能顺着演下去:“妈妈,妈妈。你开门好不好?”
“你要还想见我,就答应我再也不去见那个男人。”李楠在里面歇斯底里地吼。
辛唯心里涌起不安:“妈,你在里面干嘛?”
“你还关心我干嘛?你鬼迷心窍了,你连你妈都不要了。”又是一样重物砸在门上。
那玻璃还是瓷器碎裂的声音让辛唯心惊肉跳。
“你跟辛培华一样,鬼迷了心窍!”李楠尖利的哭泣声响起。
辛唯听见父亲的名字,定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只是嘴里喃喃地道:“别说了,妈,你别说了。”
“狐狸精把他勾引跑了,你现在自己要去做狐狸精?辛唯,我白养你了,白养你了。我不如死了算了。这么多年是为什么啊?你有没有廉耻?你怎么会是我的女儿?”李楠嚎啕大哭,伤心欲绝。
海市蜃楼刹那间消散。她建立起来的一切美妙回忆被踩在地上成了泥。
隐隐记得的那些争吵在此刻尖利得如同地上碎裂的玻璃片。
“辛培华,你要去哪里?老婆孩子你都不要了吗?”
“对不起。”
“那你滚,永远不要再让我见到你。”
“车祸?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们已经离婚了。”
“我要离开这里。不劳你们费心了。我再说一次,辛培华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辛唯踉跄后退,被身后的沙发绊到,差点倒翻过去。
不想承认的事实,始终是事实。
而陈卓温柔的笑意和亲吻居然在这个瞬间无比的清晰真切。
所有碎片翻滚起来,如同沸了的水,滚了的油。她觉得那种痛让她连自己的心在哪里都感觉不到了。
她闭上眼睛用力喘了几口气。突然发现屋里不知什么时候变得静悄悄的。
她大惊失色,扑上去再次用力拍门:“妈,妈,你不要吓我。你在干嘛?你说话啊。”
里面没有任何动静。辛唯用力拧门把手,差点把自己的手腕撅断。
她猛然想起母亲爱在针线篓里藏钥匙,立刻拉开柜子把针线篓拿出来。上次缝扣子的时候李楠把一根针插在线上没收回去,辛唯一翻,深深扎在食指尖上,疼得她眼前一黑。匆忙拔出来,在嘴里吮口血,把所有东西都倒在地上。她终于看见几把晶亮的钥匙,忙捡起来过去一把一把的试。
第三把钥匙把门打开了。辛唯踩着一地的玻璃片冲进去,看见李楠脸色苍白地倒在床上,魂飞魄散。
她忙着抓起电话要拨120,却被悠悠醒转的李楠握住了手腕:“不用。”李楠挣扎着要坐起来,辛唯只好放下电话去扶着她。
李楠额头唇边全是汗水,辛唯用手去擦,听见母亲颤颤道:“不用,应该是血糖太低。”辛唯马上跳起来去厨房里冲了一杯糖水,拿在手里喂李楠喝下去
李楠渐渐恢复过来,靠在枕上喘气。辛唯轻轻问:“妈,你是不是以前也有过这样晕倒?”
“嗯。”
“你怎么都不告诉我?”辛唯抽抽嗒嗒地哭起来。
李楠睁眼,悲哀而严肃地看着她,想伸手去摸她的头发,却又放了下来。辛唯看见她的眼神,想也不想就挨着床边跪了下去:“妈妈,是我错了,对不起。”
李楠叹了口气,语气变得极为和缓:“唯唯,你就这么喜欢他?他哪点好,说给妈妈听?”
“他成熟,稳重,博学,宽和。”辛唯觉察到母亲态度的改变,心里陡然升出希望来。
李楠点点头,微微笑了笑:“他叫什么名字?”
“陈卓。”
“做什么工作的?看样子混得不错。”
“是啊,他在××公司做部门总经理。”
李楠又笑了笑,过了很久,笑意终于敛去:“你要是真的知道自己错了,就答应我,再也不去见那个人。”
辛唯一愣,隐约觉得不对,本能地叫了一声:“妈妈。”
“我的话已经放在那里了,有他没我。你要是非要跟他在一起,可以,你以后别再踏进这个家门,我是死是活都跟你没有关系!”李楠快速而决绝地说。
辛唯听见那个死字,觉得五脏六腑都搅了起来,泪如雨下:“好,妈妈,我答应你,我不再跟他来往。“
李楠终于伸手摸摸她的脸:“起来吧。”仔细端详女儿的神情,那么神不守舍,那么痛苦悲哀。李楠勾了勾嘴角,看来只有釜底抽薪才最有用。
李楠睡着后,辛唯浑浑噩噩地回到屋里。她觉得头好像被千万根针扎着,呆呆坐到电脑旁,无意识地开机,联网。她的QQ上所有头像都是灰色的,其实她也没有几个好友,只是这个时候她特别想看见那个叫“等待明天”的人。那是陈卓的QQ。
她点开,打了几个字又删去。再打,再删。最后只能颓然的关上窗口。
她觉得异常寒冷孤单,就到校园BBS上想看看有没有人可以说话。网络有点慢,BBS首页拖了很久才打开,她就眼睁睁看着首页十大新闻一条一条显示出来,嘴唇微微发抖,脑海里乍然一片空白。
陈之夏学到了最简单最直接也最有效的报复方式。
最好的朋友当然有最精彩的料可以爆,这才是货真价实的出卖。有文字,有照片,甚至还有做过处理把别人名字隐藏掉,辛唯亲口承认是第三者的录音。
网络时代,隐私多媒体呈现。
而那些早就等着看戏的人好像鲨鱼闻到了血腥味,终于一哄而上。
学校里已经闹翻了天。这是本校建立BBS以来最大的八卦话题,辛唯好像被剥光了拉到阳光下展览。她同宿舍的同学,同楼的女孩,爱慕过她被她拒绝的男孩,因为毕业问题感到不公平的同学,每个人都在讲述关于她的故事。
她虚伪,冷漠,无情,花心,懂得卖弄姿色换取自己想要的。
从前对辛唯还有些好感的男孩们现在见到她要么怀着好奇评判的心态打量她,要么给一个鄙夷的眼神。尽管她在研究所呆的时间比较多,终究还是要回学校,走到哪里都有人指指点点,还有人大声地,不怀好意地讲笑话讽刺她。
甚至有人不断地给她发污言秽语的短信,或者打电话,一接通就破口大骂。
网络可以让评论者彻底隐身不会被反过来审视,所以一个人的道德缺失一旦被赤裸裸地公开了,所有激烈的评价包括谩骂都不费吹灰之力。而这个社会正在以一种光怪陆离地姿态沉沦,人们痛心疾首,见到这样典型的无耻的例子,愈发不会手下留情。
辛唯不敢回宿舍,因为她不得已关了手机,有人打电话到宿舍,严重干扰了宿舍同学的生活。她们原本就憎恶她,这下连基本的礼貌都不会顾忌,不断用言辞刺伤她。她也不敢回家,生怕面对李楠,也怕被李楠问出端倪。只好长久地逗留在研究所里。
可是导师含蓄地提醒她,一个大姑娘家,天黑了留在大多是男生的研究所里影响不太好。而她好几次经过机房,发现研究所的研究生也在上那个BBS,人们一见她进去就立刻停止说话,装模作样地开始干点别的。极端好强爱面子的辛唯只能当作没看见,悄悄退出去,身后马上又响起了各种声音。
陈之夏拿准了她的七寸。她被兜到一张网里,那张网每条经纬都是锋利的刀刃,渐渐收拢,要将她生生凌迟。她垂死挣扎,全身是血。
而始作俑者陈之夏却没有一直留在学校欣赏自己的杰作,而是坐着公共汽车前往城市的另一边。
她很久没见陈卓了,约了在他办公室楼下见面一起吃饭。她在那里等了很久不见陈卓,就给他打了个电话:“叔,你还不下班吗?”
陈卓吸口气,苦笑着说:“抱歉啊之夏,我忘记约了你。我现在不在办公室,我在家。”
“我过来找你。”之夏立刻说。
陈卓犹豫了一下,好像那边有敲门声,他匆匆说:“先这样吧,你先回学校,我再跟你联系。”
之夏一惊,突然想起方严严那个表情阴狠的表哥来,当即扬手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奔陈卓处而去。
她在楼下看到一辆卡车,工人正从楼上把东西搬下来。那些家具都是之夏熟悉的,她愣愣地站在那里,嘴里好像嚼了黄连。
方严严从旁边一辆车里下来,远远地看着她。之夏拿不准要不要过去,她倒对之夏招了招手。
之夏冲她走去,她的衣服穿得很宽松,本人又一向丰腴,之夏不确定她是不是还怀着孩子。不过她的气色不好是显而易见的,这场战争没有胜利者。
“婶婶。”她还是叫了方严严一声,即便在那样被伤害过之后。从某种程度上说,她理解方严严,如果不是有感情,就不会被对方伤害进而激烈地反击。
方严严感慨而哀伤地看着她,轻轻地问:“有什么想要拿去做纪念的吗?”
之夏摇头。
“我再也不是你的婶婶了。之夏,希望你一切顺利吧。有些我说过的话,是无心的。你别放在心上。”
“我知道。”
方严严看着这个成熟懂事的女孩,重重地叹了口气。
“你就这么便宜了她?”之夏突然问。方严严一愣,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眼里浮现一抹歉意,她的确是错怪了之夏。
“没有谁便宜谁的。这样的丈夫早分手是我的运气。”方严严顿了顿,笑 来,“不过我不觉得你小叔会娶她。”
“啊?”
方严严眨眨眼:“这是女人的直觉。”
见之夏犹自狐疑,方严严终于吐露:“今天你小叔叔心情很不好,你等会上去要小心些。辛唯的妈今天到他单位大闹了一场。”她摊手,“你小叔也要面子,尤其是在这种国营大单位。今天这么一闹,真是难看。”
之夏明白了。辛唯的妈妈存心要拆开他们。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这破坏力可大了去了。陈卓和辛唯这下更是前途堪忧。
她想到陈卓遭遇的难堪窘迫,心中一痛,对方严严说了声再见,转身飞跑上楼去。
方严严的警察表哥拿着清单指挥着工人搬什么不搬什么。陈卓正安静地站在屋子的一边看着他们忙忙碌碌。他的风度一向极好,这么大的事情也好像同自己无关。直到他看见咚咚从电梯跑过来,站在门口睁大眼睛看着一切的之夏。
陈卓微微动容,之夏已经快步朝他走过去:“小叔。”
他笑了笑:“等他们走了我们泡壶茶喝。”
等工人们真的都走了,他们坐在沙发上。巨大的等离子体电视已经被搬走,客厅显得空荡荡的。之夏进厨房泡茶出来,陈卓疲倦地揉着眉心,抬头对她微笑:“饿了吗,我们叫外卖好了。”
他强撑着做样子,让之夏特别难过。她看着他说:“小叔,今天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你遇到严严了?”陈卓立刻想到,随即摇头叹气,“她跟你小孩子说这些干什么?”
“我已经二十岁了。”
陈卓笑起来,点头道:“遇到一些不愉快的事情。辛唯的妈妈。。。。不知道怎么找到了我的公司,到我办公室哭闹了好几次,还惊动了我的上司。”
“她太过分了。”之夏脱口道,对辛唯的厌恶又增加了一层。
陈卓沉默了一会,并未置评,反而说:“之夏,我在考虑一件事情,我可能要离开这座城市了。”
之夏大惊,咬着嘴唇说不出话来。陈卓又说:“你先不要告诉别人,这只是一个初步计划而已。”
“不要。”之夏微弱地喊。
陈卓无奈地看着她:“对不起。”
眼泪簌簌而下,她哽咽不能成声:“你别走啊。你走了我怎么办?”她伏在他膝盖上,瘦瘦的肩胛骨一起一伏。
陈卓难过极了,涩然道:“傻孩子,别哭。我这是工作需要,该为小叔高兴对不对?”
“不是,我知道不是。”她闷声喊。
他抚摸她的头发,像哄孩子那样拍她的后背:“对不起,之夏。是我不好。我连累你很多,让你难受了。”
“不,不怪你。”她抬起爬满眼泪的脸肯定地说。
陈卓不忍看她,略略别过脸去,想了一会才问:“你够钱花吗?你爸妈如果为难你,跟我说。”
之夏只是摇头,抓着他的袖子,眼泪打湿他的膝盖:“我不要钱,他们给了我很多钱。”她很想求他留下来,却意识到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的固执,他不会被最后逼到山穷水尽,不得不避开人们的指指点点而远走。
“别哭之夏,别哭好吗?将来有合适的位置,我还是会回来的。再说再过一年你也毕业了,未必就留在这个城市嘛。”
她并没有被说服,只是知道不能再哭下去给陈卓更多的压力。她平静了一下情绪,坐到一边,抽出纸巾擤鼻涕。
“小叔,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暮色已经彻底降临,他把客厅里的灯全部打开,愈发显得家里一片狼藉。
“你爱婶婶还是辛唯?”
长久的沉默后陈卓说:“我不是不爱严严,只是我们之间其实有很多问题,并不像你所看见的那么和睦。”既然已经说开来,又没有更好的倾吐对象,陈卓索性继续道,“严严是个太有主见的女人。我在外面也算能呼风唤雨,回到家累了,还得事事遵照她的意思去做。”
之夏无语。方严严的确不够温柔。而她也没想到,那样懂得爱惜女性的,温和的陈卓,也同样需要温柔。
“至于唯唯。。。。我本来一直希望能够照顾她,直到她不再需要我。她是个好姑娘,对我很好,我并不想让她伤心。”
之夏静静地思索着这番话。或许正是陈卓对女性的理解和关怀,他才容易对某些女性产生感情,也格外容易吸引某些女性。不管陈卓愿不愿意承认,那样年轻美丽的身体永远有着致命的诱惑力。而他对辛唯的感情,掺杂着新鲜,怜惜,刺激,男人的满足感,还有一点别的什么。
之夏不会评判陈卓,只是突然悲凉地觉得,一个人要出轨,要变心,理由可以千奇百怪,甚至无关爱情。
陈卓看看表:“太晚了,我送你回去。”之夏也没有坚持,跟着他一起下楼。
到学校门口,之夏下车,回头再次望望陈卓,他眼神复杂而温柔,克制又无奈。
之夏挥挥手,飞奔进学校里,眼泪再次涌出。
不管怎么徒劳,最后还是什么都没剩在手里。失去的,还是失去了,再大快人心的报复也无法挽回什么。
只是到底是谁埋下的种子,长出今天的恶果?
在这样的情绪之下,陈之夏无法入睡。她给丛恕打电话,丛恕说:“我看老陆今天也很不爽,要不我们去划船吧。”
他们很久没有去公园了,从前那些快乐的时光现在回头看好像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情。
沙鸥还是那个沙鸥,人比以前多了很多。只是把目光逐一扫过去,已经有些熟悉的面孔消失,成为记忆。
这次陆桥,丛容,之夏和丛恕一个船。两个壮劳力一起开动,却比其它船都要慢,眼看着别的船已经在前面水花四溅得打成一片,他们的还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缓缓地漂浮着。
丛容本来是个特别活泼的姑娘,见到陆桥和之夏意兴阑珊的样子也不敢说话,却对丛恕说:“哥,你带口琴没有?”
丛恕摸摸了兜,咧嘴一笑:“嘿,走运,真的带了。”
月光照在水面上,随着口琴声好像有层薄雾在流淌。
“我来唱一首歌,古老的那首歌,我轻轻地唱,你慢慢地和。”
陆桥整个人一震,抬头看着丛恕。而之夏也心里一酸。这首歌,他们曾经无数次地在沙鸥礼堂舞台上唱过。只是这一年发生太多的事情,再也没有人记得。
前面打水仗的人听见了,也不由自主地停下来,然后向他们靠拢。
“是否你还记得,过去的梦想,那充满希望,灿烂的岁月。
你我为了理想,历尽了艰苦。我们曾经哭泣,也曾共同欢笑。
但愿你会记着,永远地记着,我们曾经拥有,闪亮的日子。“
-----罗大佑“闪亮的日子”
剧团的成员跟着琴声一起唱着,而陆桥和陈之夏却不约而同苦涩地想:“什么是理想呢?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光明的,美好的东西,他们都在追寻,却不是我。我的生活,是在人生中灰色的泥沼跋涉,那些细小不可对人言的,甚至可以说是猥琐的小事纠缠着我。你越想挣脱,反而越陷得厉害。原来不是每个人的青春,都可堪回忆。”
丛恕吹口琴的样子异常专注,尤其引人注目地是他的眼睛,那样明亮有神,充满着笑意和感染力。
陆桥看着他,心里的挫败感如同一团浓雾包围过来。为什么,他总不能跟丛恕一样,把所有烦恼不愉快都抛在身后?到底是性格决定了,还是环境决定了,他们之间的截然不同?
而之夏看着丛恕,却感觉有一股涓涓细流从心底最深处涌出,带着微弱,却不可忽略的暖意,在严酷冰川下无声流过。
这覆盖冰雪的荒野,也许只需要这么一股暖流,就能让跋涉的人继续下去。但也有可能,尝试过这样的温暖之后,更不堪忍受寒冷,而彻底失去希望。
他们再次划到湖心岛上。因为人多了,围成一圈太挤,之夏和丛恕走到小岛的另一边。
有一棵树歪歪的长到湖面上,之夏想爬上去,脚下一滑,树皮被蹭下去,把水面明亮的影子打成了若干碎片。她一点不害怕,反而在那里继续低头用脚把脆弱的树枝和树皮拨下去。
丛恕抱着手在一边笑:“你要是掉下去我可不救你啊。”
之夏白他一眼:“我游泳好着呢,谁要你救。”
丛恕龇牙一笑,伸出条腿蹬在树干上,只轻轻一动,之夏就被晃了起来,气得她大叫:“丛恕,你给我停下来。”
丛恕大笑,也不敢真玩过火了,就在一边坐下,吹着口哨,挑着手边的小石头。
啪的一声轻响,之夏顺着看过去,只见小石块在湖面上跳了三下,噗通沉到水里。
又是一块。
“一,二,三。。。。七。”之夏替他数着,笑道,“看不出来,你还真有两手。”
“初中苦练三年呢。”
“一,你居然有这么好的耐心。”之夏一面感慨,一面在树上像走平衡木一样来回走着。丛恕早见怪不怪,也不制止,而是悠然回忆:“是啊,当时暗恋一个小丫头,跟她比赛谁打水漂打得好。”
“你赢了吗?”
“当然。”
“那那个小丫头有没有成你女朋友?”
“没有。我还没来得及表白,她就转学走了。”
“她长什么样?”
“很可爱,有一对大兔牙。”
之夏终于安静下来,坐在树干上轻轻晃着腿。
“丛恕。”
“嗯?”他漫不经心地答。
“如果你有天发现我是个坏人,你会怎么办?”
丛恕意外,挑眉看着她,十分不耐烦:“你最近可真罗嗦。这问题不是讨论过了吗?我答应你一辈子都力挺你。”
大男孩豪气干云地笑起来。
之夏看着他侧面的轮廓,那样漂亮俊朗,他自己却从来不觉得,老是做出一些夸张的不顾形象的丑怪表情,包括现在,他也在极力张大嘴巴的笑,以为自己是黑社会老大立下了雷霆万钧的誓言。
她也忍不住微笑了。
可他却突然不再笑,转头看着她,眼神里充满平静的悲哀:“放心,我不会走的。”
他当然知道这场巨大的校园风波是由谁引起的。他为她感到难过。而生平第一次,他违背了自己的准则,决定不用对或者错去衡量一个人。
他不愿意责备她,怕在她已经鲜血淋漓的伤口上撒盐。他想,如果他对她好点,那么她不再痛苦,也就不会再去伤害任何人。而他也常常自责,自己毕竟不能让她免于伤害。
在那个瞬间,陈之夏也生平第一次想要很温柔地亲一个人,亲在他柔软的嘴唇上,闭上眼睛慢慢摩擦,让心里最黑暗的地方进来一点光亮,或许,就可以长出一朵绝无仅有的花。
他看了她很久,又突然笑了。水面上的光在他脸上映出光亮和阴影。
“这两天我反复的在想,很多事情我从前居然一直没有意识到。”他的声音虽然不像陆桥的那样低沉磁性,却别有一种质感,尤其是在这样舒缓却又充满感情的时刻。
之夏的心怦怦直跳。她一直等待,却又不敢等待的什么,正向她走来。
丛恕挠挠头,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飞快地瞟了她一眼:“我喜欢你。很久以前大概就喜欢了,就是一直。。。。”
之夏也低下头去。湖水轻轻地拍打着岸边,好像一首摇篮曲。她真正体会到少女的羞涩紧张,脸颊发烧,那些书上看来的技巧完全不管用了,心头又柔软又滚烫,无数话语起伏荡漾。
丛恕重重地咳嗽一声:“我想那次我去找你,可能真的是有很禽兽的意思吧,就还以为自己特光明磊落来着。”
之夏被他逗乐,噗哧笑出声,终于肯抬起头大大方方地看着他,一双眼睛里波光潋滟。
他呆了一呆,隐约记得刚认识的时候她就是用这样的眼神让愣头愣脑的自己心慌意乱。
他突然也明白了。在很久很久之前,她就偷偷地爱上他,所以会容忍他一切荒唐的行为,所以会对林婕始终有着醋意。
在这彼此洞察心意的刹那,他们居然一动没动,照样一个坐在地上一个坐在树上,默默听着水声和远处同伴的笑声。
过了很久,他笑了笑,对着她伸出右手去。她跳下树朝他走去,把手递在他掌心,人也跟着半蹲下去。
他深深地看进她眼睛里去,嘴角慢慢咧开一个笑容,又带着点伤悲和感慨。在她把手交给他的时候,他就在想,她应该把她背负的那些担子也一起交给他就好了。他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没有能够好好的照顾她。
而她也在想,是不是真的,老天关了一扇窗,会再开一扇窗呢?可是容不得她怀疑,在最绝望的时候,她一直知道,他会在那里笑嘻嘻地等待她,帮她把沉重的书包接过去抗在肩上。
他的目光滑到她的唇上,似乎觉得有股芬芳的令人眩晕的香味传来。他靠近她,非常小心,生怕动作太鲁莽打破这个梦境。她微微合上眼,长长的睫毛如蝴蝶翅膀一般扇动着。
“走啦走啦,太晚了。”不知谁猛地朝他们跑过来大声吼着。
丛恕沮丧地叹口气,对之夏做了个鬼脸,两个人一起笑起来。他把她拉起来,手一直没有松开。
回到船边,剧团的人见了,哗地笑了一片,还不时有口哨声响起。丛恕洋洋自得地挑眉,哈哈大笑跳上船去,又转身来接之夏和丛容。丛容微笑着看之夏一眼,分明也很高兴。
船桨深深插入水面,荡起一片片涟漪。之夏扭头又一次看了一眼这个小岛。如她所料,他们再没来过这里,那是剧团最后一次划船。
他送她到楼门口。阿姨已经在催大家:“到时间啦,快点进来,又不是明天见不到,别难舍难分的了。”
他们都乐了,虽然觉得彼此笑得很傻,可是还是忍不住一直笑。
眼见实在拖不得,之夏顿足:“我上去啦。”丛恕一把拽住她的胳膊,飞快地在她额头上一吻。之夏回头瞟一眼,见还有人磨磨蹭蹭地往楼里走,便双手搂住他的脖颈,吻在他的唇上。
这个吻深而短暂,如电光火石那样惊心动魄,酥酥麻麻的感觉从头顶瞬间传到脚趾。
她不得已放开他,笑着挥挥手,跑上楼去。
丛恕站在那里老半天不舍得走,只是嘿嘿地傻笑着。突然觉得后背也开始酥麻,不由转身抬头。之夏站在二楼的窗户边看着他微笑。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丛恕的嘴咧得老大。之夏冲他做手势,叫他快回去。他一步三回头,最后做了一个打电话的姿势,之夏拼命点头,他才飞奔而去。之夏看着他跑远,因为跑太快,衬衫都被鼓了起来,好像一张帆。
她轻轻地笑出声,觉得嘴里咸咸的,这才知道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流泪了。眼看着丛恕的背影终于消失不见,她像个委屈的孩子那样用胳膊抱紧自己,趴在窗台上,呜呜的哭出声来。
哭过以后睡觉睡得特别香甜。她一睁眼已经接近中午了。她起来洗漱打扮,然后给丛恕发短信。她记得他今天早上要去医院复查头上的伤,所以留言说中午一起吃饭。
可是等到晚饭后他也没有来找她。她开始疯狂地胡思乱想,想起他上一次被打劫,吓得心都要跳出来了,忙着去找陆桥。陆桥诧异地抬眼:“他好好儿的啊,跟他妈妈回家了。刚走没多久。”
之夏的心一沉,没有再追问什么,慢慢地走回宿舍去。
太阳刚刚落山,只能看见远处群山的山顶被勾勒出一道亮边,天空里浅紫玫红如水彩一般晕染开来。只是很快的,天就全黑了。
那个夏天发生了很多很多事情,许多年后每一个当事人都还记得最微小的细枝末节。
周宛下了火车回到家,罗珍珍正在沙发上看电视,周嘉则在一边低着头鼓捣什么,嘴里念念有词。原来他最近跟下面租书店的老板混熟了,还管人借到掌上游戏机来玩。
“姐,回来啦?”罗珍珍马上起来给周宛倒水喝,周嘉也暂时放下游戏机看着她。周宛异常疲倦,接过水,强打精神问了一句:“你们都吃过了吗?”
“嗯。”
她起身到厨房去,垃圾桶里全是方便面袋子。她苦笑一声,自己也搜出一包方便面,煮了锅开水,站在一边发呆。
罗珍珍跟进来,细声细气地说:“姐,我来帮你煮。”周宛看她一眼,发觉她脸色不太好,就问:“你是不是又不舒服了?”罗珍珍笑笑:“有点儿。昨天今天特别忙,都没空吃午饭的。”他们的家乡话本来听上去快而脆,她说话却故意把尾音拖长,显得像个大城市的姑娘,娇娇嗲嗲的。
“哦,那你去歇着吧,我自己来。”周宛淡淡地说了一句。罗珍珍没得到安慰和鼓励,不免有些失望,悻悻地退了出去。
周宛确实并不关心她是不是真的不舒服,而是提心吊胆地想,她不会又要辞职吧?想到这一层,她从厨房探出头叫周嘉过来,问:“你的工作怎么样?”
周嘉被打断了兴头很不高兴,粗着嗓子说:“还成。”又洋洋得意地说,“有几个哥们儿不错。”他不说还好,一说周宛反而紧张起来:“交朋友要慎重。”
“知道了知道了。”周嘉不耐烦地转身。水咕嘟咕嘟地开了,周宛一手撑在灶台,觉得头有点晕 ,又追问了一句:“周蝉呢?还没回来?”
“在里屋咧。不知道搞什么鬼,还把门都锁了。”
周宛一凛,忙过去敲门:“小婵,是我。我回来了。”
过了好半天周蝉才磨磨蹭蹭地把门打开,一双眼红通通的,明显是在屋里哭。
周宛急了:“怎么回事儿?”
周蝉哇地一声哭出来:“姐,我把,把你给我买的手机给弄丢了。”
周嘉倒是第一个跳起来的:“我靠,你笨猪啊你。”周蝉找到一个工作,这次做得还算顺利,就是要在路上耽搁,有时还有夜班。周宛担心她的安全,买了个手机给她,让周嘉和罗珍珍都眼红得不得了。
周宛心情本来就很糟糕,见周蝉抽抽嗒嗒一副窝囊样,气不打一处来,也顾不得责备周嘉,自己就说:“哪里丢的?怎么不回去找?就会在家里哭。”
她从来没有用这样的语气对周蝉说过话,周蝉一愣,哭得更伤心了:“我,我不知道,我去找过了,没找到。”
“什么好玩意儿在你手里都是糟蹋了。”周嘉气得大叫。
罗珍珍也在一边气呼呼地说:“小婵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姐姐好不容易给你买一个。”
周宛被他们吵得头嗡嗡作响,喝了一声:“都别说了。”又指着周蝉说,“你,好好回忆一下今天都走过什么地方,在哪里还摸到手机,哪里就没有了。”然后转身去拿自己的手机给周蝉的打电话。
不出所料,没有人接。她狠狠地把手机往沙发上一掼,突然闻到一股糊味,叫了一声糟糕往厨房里冲进去。
水已经烧干了,锅底黑乎乎的一大片。她想都没想就伸手去拿,指尖剧痛,锅子咣当落在水池里。
外面三个弟弟妹妹还在争执。她定了定心神,打开水龙头冲着红肿的手指。
只听砰的一声,似乎是关门的声音。她忙出去看,周嘉恨恨地站在那里喘粗气,罗珍珍怯生生地说:“周蝉跑了。”
周宛一愣,抓起皮包就追下去。可是她一路劳顿赶回来,又连晚饭都还没吃,哪里赶得上周蝉?追到小区外面大街上就彻底失去了她的影踪。
周宛只能慢慢地沿着街走,好像心里很着急,又好像并不在乎,整个人仿佛浮在半空中。
街灯下人来人往,同她擦肩而过。红绿灯变换交错,一辆辆车子停下,又开向远方。
她的背已经湿了,头发也粘粘的,觉得头实在痛得厉害,腿上跟灌了铅似的,就靠在路边的栏杆上歇息。
她心里有很多事情,每件都在脑子里飘着,想抓又抓不住头绪,只有一点能肯定,压得她最喘不过气来的是今天和江和的邂逅。
他们是在领事馆见面的。
这是周宛第六次去签证了。从她所在的城市去领事馆,还要坐几个小时的火车。她告诉弟弟妹妹自己要加班晚点回来,然后跟单位请了假去签证。怕误了第二天的工作,只敢当天来回。不过请了六次假,领导分明已经很不高兴了。
原来拿到录取通知书还不等于成功。她在BBS上学习了很多攻略,包括仪表,笑容,应答等等,统统没用上。有两次签证官都没怎么看她,就直接给把材料递还出来。
她查找相关资料,发现拒签次数最多的是八次。很多人最后不得已只能去了加拿大。她后悔自己怎么只申请了美国。
她自己当然知道拒签次数越多,希望越渺茫。可是总不甘心,总有股狠劲在身体里撑着不想放弃。第一次第二次痛苦,后面也渐渐麻木,只是机械地去完成自己应该完成的事情。
今天当材料再一次被递出来的时候,她只是觉得嘴里很苦,很想狠狠地嘲讽自己一下。她慢慢地拖着步子走出来,旁边有人取了签证也说笑着走出来,她丝毫没有在意,直到那人看着她,惊异地轻轻喊了一声:“周宛。”
她转过头,脑子里轰的一声,表面上却很镇静:“啊,真巧,江和,是你啊。”
江和点点头:“我回国。。。。”又看看身边的女孩。女孩很乖巧地说:“我去那边买根冰棍儿。你们慢慢聊。”
那真是一个漂亮的女子,完全可以当画报模特。周宛微微一笑:“你太太?”
“是。上周结的婚。”说完他自己也觉得难堪,咳嗽了一声。
“签过了?”
“对啊,这种偕行签证还挺好签的。”江和一下又兴奋起来。他一向是个爱因斯坦类型的人,专注于研究,专注于自己脑子里的事,对人情世故一窍不通,又喋喋不休地讲了会自己本来还担心不好签,没想到签证官还不错,那个老黑的口音不错,他在美国呆了一年听力渐长等等。
周宛耐心地听着,心里盘算着什么时候该说要走。江和突然意识到什么,尴尬地问:“你呢,你签过了?”
周宛摇摇头。他哦了一声,不知道该说什么,又问:“没想到你真的又申请了。什么学校?”
周宛把学校的名字告诉他,他皱眉:“这个学校一般吧,在中西部,中国人不多,你专业又不好,难怪签不着。你应该试试东西海岸的好学校,多申请几所。”
要真跟这个人结了婚,真得整天跟在他屁股后面帮他收拾人际交往的烂摊子。周宛安慰着自己,一面笑着说:“谢谢你的建议,我要回去了,我们再联络。祝你新婚愉快。”
江和一下不知道该怎么接口,看着她笑盈盈地对自己挥手转身而去,还跟从前一样潇洒大方,英姿飒爽。那种气势让他自惭形秽,好像今天没签过的是他,去差校的是他,还单身一人很悲惨的也是他。
江和却不知道,周宛走到街角等车,看到他们夫妻手拉着手甜蜜地吃着一根冰棍时,踉跄后退,面如死灰。
她记起了那些夜晚,噩梦和鲜血铺天盖地。她记起那个还只有蚕豆大小的孩子。她记起自己躺在手术台上,万念俱灰痛不欲生的感觉。
原来,她始终还是太年轻,并没有修炼成百毒不侵的金刚之体。纵使爱情早已死亡,身体和心灵上的伤口都还汩汩流血。
也许每个人一生都会做一件蠢事,周宛未能幸免。
而此刻,在这个疲倦到极点的夜晚,一向强悍有力的周宛终于觉得,未来黑得跟墨汁一样,完全没有希望。命运待她如此冷酷,努力和执着又有什么意义?
陆桥颓然挂上电话。记不清是第几次,周宛拒绝接听他的电话。他自然不会不识趣,开始每天,后来每三四天打,再后来每周打,到现在,一个月打一次,对方仍旧不打算和他恢复邦交。
对这个铁石心肠的女人,他实在没法憎恨起来。相反,他憎恨的对象是自己。
他不想整天见到丛恕,就搬回了宿舍。宿舍里的人早就司空见惯,每天他默默地坐在一边发呆,他们照旧说笑。如果他没吃饭,就帮他带一份上来。除此以外,也做不了什么了。
他们都已经找到工作,就等着毕业后狂欢,然后老老实实地去挣钱。
陆桥却还悬着,无论是毕业还是工作都毫无着落。他低头猛嘬一口烟,又开始打电话。
“老陆,咳,别着急嘛。我真的把你的剧本给我认识 的所有人都推荐过了。我爸的关系都没放过。给点时间,好吧?对了,我介绍你去的那个剧组,我把你的东西也给导演看了,你要是实在等不及,可以直接问问他的意见。”
那是他在电影学院认识的朋友。对方还算够哥们儿,一次捉刀成功后对他的事很上心。
陆桥看着自己被烟熏得有点发黄的手指,把烟摁灭,站起身来打算找一包方便面泡。
“陆桥,钟老师叫你到她办公室一趟。”同屋从外边回来,一进门就通知他。他刚把调料包撕开,想了想,把饭盒扣上,决定现在就去系里。同屋在后面问:“你不吃?我先泡了啊。”他粗重地嗯了一声,跑到楼下一看,骂了一声操。
原来他的自行车被人偷了,只剩个后轮孤零零地被锁在栏杆上。他只好走着去系里,太阳特别毒,晒得柏油路都起烟,到了系办的楼前,他已经后背都湿透了。他拿眼偷觑自己在玻璃里的样子,还算勉强能见人,转到厕所用水冲了把脸,拉拉衣服,这才走进钟老师的办公室。
“陆桥,来啦?”老太太正在看文件,见到他慈祥的一笑,摘下老花镜,“坐。”
办公室里的沙发已经有年头了,陆桥这么大个儿一坐下去,连老太太都听到了弹簧绷的一声,忍不住笑了。看着这大小伙子,老太太心里也是一阵难受,用尽量温和的声音说:“补考成绩都出来了。你一共补考了五门,过了四门。”
陆桥抬了抬眼皮,没出声。
老太太还想安慰他,“我问过你导师,你的毕业论文其实做得挺好。又要写论文,又要补考,这个成绩已经很不错了。”
陆桥咧了咧嘴,笑比哭还难看:“谢谢您。”
“别灰心。肄业证书也有用。”
“嗯,知道了。”
他晃晃悠悠地走出楼去,门口遇到同伴同学,想来已经知道了消息,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递了两支烟给他。
炎炎夏日下,篮球撞击在水泥地上发出脆响。陆桥伸手,篮球如流星一般飞出去,砸在篮板上,在篮框边缘绕了两下落下来。
额头上的汗流到眼睛里,迷得眼睛有点辣痛。他用力一抹,跑过去把球捡起来在手上拍着。后面有人喊他的名字,他转过头,是一个同屋。那人跑过来:“我靠,你不怕中暑啊?”一面又说,“你爸妈来了,没找到你,我让老刘带他们先去学校招待所住下,你赶快回去冲个凉换身干净衣服。”
该来的总是会来。陆桥把一桶凉水哗地浇在身上,饶是天气那么热,皮肤上也起了细细的鸡皮疙瘩。他用毛巾擦着头发走回宿舍,看清坐在屋里的人,全身不由一僵。
屋里坐了一男一女,都显得瘦而且文质彬彬。那是陆桥的父母陆开和彭诗华。
同屋几个男孩勉强找到两个尚且算干净的杯子,一人下去买了一大瓶可乐,给陆开和彭诗华倒上,给陆桥一个眼神,纷纷找借口溜了出去。
陆桥套上一件t-shirt,默默转过身,立刻就觉得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却是陆开扑上来就给了他一个耳光。
彭诗华急了,上来想拦,被陆开一掌推开,然后一脚踢在儿子小腹上。
彭诗华低声喊:“干嘛?别打了。”
“你他妈的给我闭嘴。”陆开低声骂,“瞧瞧你生的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反手又是两个耳光打在陆桥脸上。
一家人像是早已有了默契,动作很激烈,却没有发出很大的声响。
陆桥低着头默默闪躲,陆开一面动手一面低沉地骂。如果不是亲耳听到,很难想象一个看上去是个知识分子的男人嘴里会有那么多污言秽语。
陆开揍了半天,还连带彭诗华也挨了两下,想想不过瘾,抄起一把椅子就往陆桥身上砸。陆桥下意识闪躲,左肩还是挨了一下,正好打在锁骨上,疼得他倒退数步,撞在书架上,书架上的书哗啦啦掉了下来。
陆桥同屋几个哥们儿本来就不放心,跑到隔壁宿舍坐着,这下听见声响跑进来。看到比儿子瘦比儿子矮的陆开居然能把陆桥打成这样,都吓得半死,忙着冲上去拦着:“陆伯伯,有话慢慢说,别打了别打了。”
陆开也是一时急了,否则平时不会在人前动手,只好忿忿将椅子放下。有人笑道:“快开饭了。伯伯,我带你们去我们学校最好的餐厅吃一顿。”
陆开不说话,嘴里哼了一声算是默许。陆桥的眼却看向母亲。众人这才注意到彭诗华脸色苍白,原来她刚才帮儿子挡了几下,被砸中了腰,疼得厉害。
陆桥眼神一闪,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抬头狠狠地瞪着陆开。陆开心下本来有些后悔,却被他死倔的眼神给激怒了,反手又是一个耳光。
陆桥想也不想,伸手就是一推。他那么大个子,力气又足,真要还手陆开绝对不是对手。他那一推胳膊肘正好撞上陆开的下巴,众人来不及扶,而陆开已经撞在了高低床上铺的边缘。
陆桥却没看见,他已经转身往外奔了出去,一面跑一面忍不住在楼道里放声嘶吼,惹得整个楼的人都被吓了一跳。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陆桥觉得全身的水分,包括血液,都被蒸发干了,才颓然地停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
太阳终于落下去一点,接近傍晚,已经没有那么热。只是地面还是滚烫的,只是他也顾不得了,索性往后呈大字型一趟,瞪着头顶蓝得接近透明的天空。
他并非不理解陆开的心情。作为文革后第一代大学生,陆开本来也算是天之骄子,前程似锦。没想到在单位里的派系斗争里站错了队伍,升职加薪一直无份,只好辞职下海。下海之后他才知道什么是百无一用是书生,碰得头破血流,只好又上岸,回到原单位做一个不大不小的办公室主任,直到今天。
那种无法自我肯定的感觉糟透了。有时它能让你沉默地感觉骨骼都被压得吱吱作响,像是被困在墓穴里的尸体,呼吸不到一丝新鲜空气。有时它能让你全身都被愤怒占据,想要尖叫想要咆哮想要放把火烧光这个世界。
陆开好歹有陆桥做为希望和发泄出口,陆桥呢?
还有什么比他们父子注定都是失败者更让人难堪的?
粗糙的地面坚硬地顶着陆桥的背,顶到发痛。手机响起,他突然意识到,今晚他答应了要去剧组帮忙开工。
他硬撑着到剧组去,所谓帮忙,不过也就是打打下手而已,哪里需要壮劳力哪里就是他。他平日都是得空仔细观察拍戏是怎么一回事,从剧本到实现中间又是如何操作。但是这一天他实在难受,只顾闷着头苦干。当中去买了一次夜宵,回来一点食欲都没有,见众人吃得开心,就独自走到后面抽烟。
他浑身疼得厉害,刚才去厕所照镜子的时候也看见自己脸上有瘀青。别人都当年轻小伙子一时冲动跟人打架,也不好问,倒给他省了好多麻烦。
他弯腰想蹲下去,这才觉得肋骨处如针扎一般,方才搬东西的时候竟不知怎的没有觉察。他掀开已经沾了一圈白色盐渍的T恤,看见自己腹部一大块乌黑。又斜拉下领口,看见伤痕,忍不住骂了一句脏话。
陆开年纪渐渐大了,下手倒一直很重。
他点了根烟,看着青烟袅袅升起,前方树梢上挂着半枚月亮,那一阵烟仿佛就要飘到仙境一般,不由恍神半晌。那种深而且钝的痛小口小口地啮噬着他的心脏。
他抬手看表,一瞥眼却看见垃圾桶里有什么东西特别熟悉。他伸手掏出来,那沾着烟灰等秽物的一叠纸赫然是他写的剧本。他站了很久,拿着进卫生间,关上门,扯了些纸坐在马桶盖上小心地擦着封面。
有人走进来,他浑没在意,只是低头一点一点地擦着,直到听到自己的名字,才一凛,听出那是导演的声音:“小伙子挺勤快的,不过那剧本,真是垃圾。”
最后四个字如重锤一般敲在他太阳穴上,他眼冒金星,差点喘不过气。等他们走了,他踉跄奔出去,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满眼血丝,表情灰败,如丧家之犬。
真是垃圾。
他自以为傲的最后依凭终于全然崩塌。他双手撑在洗手台上,看着自己的手止不住地颤抖。
外面有人大声叫他。他把剧本别在牛仔裤后面的兜里走出去,行尸走肉一般开始工作。
收工的时候已经接近天亮。他在清晨的薄雾中踽踽独行。从前他还会在阴郁不安的心情里欣赏一下这个城市早晨的清新,那时他总是灵感如泉水般喷薄,一面走一面在痛苦与创作的快乐里颤栗着。而今天,他觉得自己每一个细胞都麻木了,散发着恶臭,像一堆垃圾。
最可悲的是,这堆垃圾还有思维有感觉。
手机提示音响了。他下意识地拿出来一看,发现自己错过了好几个电话和短信。
“你爸爸进医院了,快来。”
他重重地倒抽一口凉气,发足向医院狂奔而去。找寻一圈没有踪影,才又去看短信,原来后面还有几条说陆开已经没事了,回了招待所。
他即刻赶往招待所。要敲门之前却不免踟蹰,生怕太早吵醒了父母又要挨骂。最后他还是轻轻地敲了两下,想着要是他们没听到就算了,过会再来。
彭诗华打开了门,一脸憔悴,看见儿子脸上一喜:“桥桥,你去哪里了?害得我担心一晚上。”
“爸呢?”
彭诗华叹口气,为难至极,用很低的声音说:“桥桥啊,你。。。你闯祸了。你爸爸头上撞了一下,流了点血。”
陆桥大惊:“要不要紧?”
彭诗华摇头,反而说:“你呢,你身上的伤要不要紧?”
陆桥苦笑:“没事儿,习惯了。”
彭诗华眼圈登时红了。
她身后陆开咳嗽一声,分明是醒了,冷冷地说:“叫那个小畜生进来。”
陆桥走进去,彭诗华把灯打开,护在儿子身前,一面说:“桥桥,快给爸爸认错。”
彭诗华在女性中算是身量很高,足有一百七十公分,可是陆桥仍然能从她头顶看过去,父子俩无声无息地对视着。
陆开头上贴了块纱布,脸色很难看。他本来就瘦,表情又因为常年不得志而显得有点尖刻,此刻更是阴郁憔悴。
陆桥被他打惯了,出了任何事情都第一反应一定是自己不对,此时更是把当时一推的勇气抛到九霄云外,缩了一下脖子,轻声说:“爸,我错了。”
陆开咬着牙笑道:“出息了哈,敢打你老子了。”
彭诗华忙说:“桥桥再给爸爸道歉。”
“你闭嘴!”陆开呵斥。陆桥默默地走上前去,站在他的床边,等待暴风骤雨来袭。把彭诗华吓得脸色苍白,忙跟上去随时准备要护住儿子。
出乎意料的,陆开这次没有动手,只是久久地注视着陆桥。陆桥感受着他的目光,觉得脖子后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方才接到短信时他被吓成那种样子,才知道无论被打得怎么狠,这份亲情始终深厚。其实他不知道,陆开正是用这份亲情为要挟,让自己形成了一种心理定势,不听话就是错的,不听话就要挨打。陆桥外表彪悍,内里永远是个害怕动辄得咎的孤独的孩子。
陆桥做好了准备要被痛打一次,下决心无论如何也不可还手。却听见陆开用极失望极沉痛的声音说:“我怎么就养了你这么一个废物点心啊,还心黑得对老子动手了。”
陆桥打了个哆嗦,抬眼看着他。这是生平第一次,他俯视着比自己矮小的父亲,觉得他可怜,更觉得自己可怜。
他慢慢地往后退去,带着锥心的绝望。彭诗华一把拉住他的手,恳求地看着他。他却轻微地摇了摇头,挣开母亲,魁梧的身体微微地驼着,开门走了出去,临到门口,又转头说了一句:“爸,对不起。”
陆开有些震动,哑着嗓子长叹:“我没赶上好时候,你赶上了,你怎么就,就这么不争气?”
陆桥轻声笑了一下,再不回头。
他漫无目的地走出校园。已经到了上班时间,车辆行人都很多。他却如同一只鬼,慢悠悠地飘着,每一步都踩不到实处。
他终于在一个路口站定,摸了摸兜里的烟,发现烟盒已经空了,又揣回去,看着前方飞速行驶的车辆,不由自主地朝前踏了一步。
尖锐的刹车声响起,一个司机探出头来怒骂:“找死啊?大清早的一边儿死去。”
他低下头,呵呵地笑出声来。
陆桥在街上游荡的那个早晨,辛唯正带着一罐煨了一晚上的汤往医院赶去。
“你真是有福气。女儿那么漂亮,又那么乖,听说还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刚走到病房门口,辛唯就听见李楠同病房的一个老太太在说话。她知道那是在说自己,就没有立刻推门进去。李楠一向喜欢听别人夸女儿,辛唯很想听听李楠这次会怎么应对。
李楠只略微沉默了一会,随即用一种很客套的标准语气笑道:“哪里啊,小时候也皮着呢。又爱生病。”
这短暂的沉默旁人一定忽略了,只有辛唯的心向下一沉。
“当妈不容易,不过这不是都补回来了吗?看看你女儿多孝顺啊,我家那闺女,唉,不说了。都说娶了媳妇忘了娘,我家这个嫁了人就忘了娘。”
“你放宽心。我看你女儿女婿都不错,外孙多可爱。”李楠声音里带着疲倦,明显是在敷衍。老太太却眉开眼笑:“我家晓光啊,我们带着他上街,不知道多少人回头看。好多人都问我他是不是混血呢。”
李楠笑了笑,没有接口。
老太太又笑道:“不过也没你女儿漂亮,那天我还听见那几个小护士在羡慕呢。她有男朋友了吗?肯定追的人一大把挑花了眼吧?”
辛唯适时地推门而入:“妈。”又转头对老太太含笑点头,“胡奶奶。”
“唉,乖。给你妈妈带什么好东西了?哟,这汤可真香。小李,你福气好啊。”
李楠忙说:“快给胡奶奶也盛一碗尝尝。”
“不用,不用。”老太太推脱着,辛唯已经微笑着拿过她的饭盒倒了一碗。老太太一尝,赞不绝口,也不好意思打扰他们娘俩说话,就自己颤巍巍地去楼下花园活动腿脚去了。
“妈,今天感觉怎么样?”只剩母女俩单独相对的时候,气氛有些冷场,辛唯轻声问。
李楠看着窗外的树叶发了会愣,才说:“不错。我问过大夫了,过两天就可以出院。”
“快喝汤吧,凉了不好喝。”
病房里只有瓷勺碰到碗边的轻响,李楠喝汤几乎没有声音。那种安静,让辛唯如坐针毡。她有好几次企图打破坚冰,李楠却眼皮都不抬,始终不肯搭理她。
辛唯看看表:“妈,我下午还有个面试。先走了啊。”李楠闭目靠在床上,似乎是睡着了,辛唯无奈,正好赶上护士进来,又小声叮嘱了几句才离开。
回到家匆匆洗了把脸换上衬衫套裙,辛唯注视着镜子。自己的脸色很难看,嘴角耷拉着,显得比实际年龄大了几岁。而那种神气既熟悉,又很不讨人喜欢,因为没有一个人会喜欢一张整天哀怨的脸。她无意识地拿起胭脂和口红涂抹在脸上,随着镜子里的形象一点点鲜亮明媚起来,她心里的烦躁也升到了顶点。啪地把口红往桌上一扔捂住脸庞。
思绪又回到那一天。她到系办去,正好在楼梯口遇到主管学生工作的丘行舟。她硬着头皮喊了声丘老师,丘行舟笑笑:“你来得正好,到我办公室一趟吧。”他的声音虽然柔和,却总让辛唯联想到蛇软而灵活的身体。
树上的蝉已经开始叫了,枯燥单调,摩擦着耳膜。辛唯正襟危坐,而丘行舟则翘起二郎腿。
那天的对话很长,辛唯早已忘记细节,只记得他的皮鞋铮亮,脚尖一点一点的在那里晃,让她有些头晕,又觉得恶心。
丘行舟亲自通知她,今年系里的保研名额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有所变动,要砍去一个,而被砍去的,正是辛唯的。
她甚至没有为自己辩驳一下,只是平静地抬起头,幽黑的眼眸里看不到一丝情绪。办公室里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他们都心知肚明一切是起因于什么。
反正事情已经糟糕到不能再糟糕的地步,多一桩她也不在乎。她起身说了一句知道了谢谢,快步离去。
走出办公楼她才想起,自己可以承受这个结果,但是李楠却不能。她的脚直发软,走到一张长椅上坐下,心里第一个念头是,可不可以这样一直隐瞒下去,先找到一份好工作,然后再跟李楠慢慢说。李楠见她工作如意了,也许就能接受得好些。
她念头既定,就想给陈卓打电话。号码按了一半又停止。她已经给他带去够多的麻烦,又怎么忍心让他再为自己发愁愧疚?
也许是因为匆忙上阵,她对于面试求职的经历还少得可怜。发了很多份简历,参加了几个招聘会,都没有得到正面回复。
周末回到家,开门之后李楠并没有像往常那样迎出来。她顺到声音走到厨房,李楠正在洗菜,好像根本没有听到她进来。她有些心虚,喊了一声妈,李楠还是没有抬头。她手足无措地站了一会,上去想要接手:“妈,让我来吧。”李楠手一甩,啪地打在辛唯手背上。电光火石之间,辛唯看清李楠的表情,那种长年累月不变的哀怨令她嘴角耷拉着,在愤怒的时候显出几分阴冷,让辛唯打了个哆嗦。
客厅里的电话响了,辛唯看李楠没有去接听的意思,只好自己去接。拿起话筒之前她瞟了一眼来电显示,号码有些眼熟。一个陌生的声音震耳欲聋地传来:“你知不知道你女儿是个第三者?你们家是怎么教育的?做人不能太无耻。她不配被保研,她活该。”她想也没想,立刻挂了电话,因为用力过猛,手带到旁边一个小瓷像,瓷像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她浑身冰凉,发着抖转过头,李楠也已经跟了出来,虽然目光正投向自己,却是涣散的,仿佛聚焦到了远处某个地方。辛唯突然明白过来,这样的电话已经不是第一次打来了。她下意识地低声叫起来,把电话线一拔,手撑在桌上喘着粗气。
李楠从她身边经过,走进卧室,关上了门。
辛唯跌坐在沙发上。她的头顶是吊扇,正发出轻微地嗡嗡声飞快地转着。好像有本恐怖小说里,电扇落下来,还在飞速转动的叶片足以杀人。
落下来吧,让一切结束,一了百了。也许她都不会觉得疼,因为精神上的疼痛已经接近凌迟。
刚才那个号码和她的大学里那些常用的IP卡电话亭号码很相似。之前BBS上有人贴过她家的电话,还没等辛唯要求,版主已经自觉地删贴警告不得公布他人隐私。然而,还是有有心人记了下来,不断地打电话来替天行道。
当夜李楠的胆结石发作,被送进了医院。
虽然没有任何证据显示胆结石的发作跟人的情绪有关,可是辛唯不能不把两件事情联系起来。想必李楠也是这么认为的,因为手术后,她再没跟女儿说过话。
辛唯觉得身体里有一根弦绷着。这根弦坚硬,擦着她的骨骼,带来钝而深沉的疼痛。而她能感觉到这根弦已经绷到了极致,随时有断掉的可能。如果断掉,是不是就能贯穿她的身体,带来血肉横飞的快感?
幸而她的手机响起:“唯唯,你好吗?”陈卓温和的声音传来。辛唯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陈卓及时赶来。他安慰了她很久,直到她情绪平复下来,他才谈到最实际的问题:“你经济上有没有困难?”见辛唯不语,他又说,“我给你那张存折你还没有动过。我又往里面加了些钱,应该够你应付一阵。”
她茫然地抬起眼,情绪里混合着羞愧和震惊。羞愧是因为她已经知道李楠去陈卓公司的事情,震惊是因为他的话语里有种告别的意味。
他低头看着她懵懂的样子,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而是紧紧地拥抱她,对她说:“我帮你找找朋友,下周你去面试,好吗?”
在这场拥抱中辛唯明确地感觉到,陈卓的身体底部散发出一股衰老的气息。他的激情消磨殆尽,那力不从心的疲倦不仅仅体现在生理上,也体现在心理上。
陈卓也许是个自私的人,但他也是一个普通的人,伤害了别人他自己未必好过。当然,这种不好过,也未必会防止他再次犯错。
辛唯昏昏沉沉地答应了陈卓的提议。她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再想别的。
然后,在李楠的持续冷淡中,就到了面试这一天。她努力让自己再次振作,走到镜子前把头发梳好,拿着皮包走了下去。
那一天她的反应很慢,好像思维和身体分家了,总是徒劳地想抓住对方话语里的真正含义,却总不能成功,不得不一次次地请求对方:“能不能再重复一下问题?”
面试官很诧异。本来这个面试仅仅是走一个过场,可是辛唯的表现糟糕得出乎意料,所有问题都没答上来。这样漂亮的女孩,脑子又这样不清楚,真是大忌。
辛唯别的没有领会,却看到了面试官眼里的遗憾和隐隐不屑。
空调车上冷气开得很足,她一上去就觉得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陈卓打电话过来询问情况,她想了想,只对他说:“还好。”其实她不能瞒下去,却说不清为什么要骗他。也许是再不愿意当着他的面暴露自己的软弱无能,给他增添无谓的烦恼。
陈卓松了口气,沉吟了一会,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说:“唯唯,我很快就要调离这个城市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你说什么?”过了好半天,她才颤抖着追问了一句。
“我要走了。”
“是。。。。因为我妈去了你公司?”
他苦涩地笑笑:“是总公司的决定,正常调动。傻孩子,别多想。”
电话不知道什么时候挂掉。
人的眼泪怎么会有那么多,仿佛永远也擦不干。她从车上回到家,眼看着天黑了下去又亮起来,眼泪始终没有停过。
会不会一切都是噩梦,突然在某个点,瑟瑟发抖的她会醒过来,发现原来这么剧烈的痛苦都是假的,都是幻象?还是,时间是永远跋涉不到终点的荒原,一路无望?
她想过哀求他,抱着他的腿苦苦的哀求,诉说她的爱情和不甘心,用尽所有力气留住他。如果他不答应,那么她就死给他看。
她在脑子里模拟了一千一万次,却始终只是在她的无人角落继续哭泣下去。
她没脸求他。是她把事情弄得一团糟。如果她没有追求他,如果她没有再去他公司楼下找他,如果她能对李楠做好表面工作,如果。。。。。。。
在那么多的假设之后,她心里充满了无可奈何的愤怒。她甚至开始恨李楠,为什么要把自己生到这个世界上来。
想到母亲,她没有觉得安慰,反而有奇异的念头在心里滋生:我不想要父母。如果我是孤儿就好了,那么就可以一走了之,不必有那么多不忍心。
她憎恶自己身上的牵绊。她渴望永久的黑暗。
早晨醒来以后,陈之夏又在床上躺了很久。墙壁上贴了一张日历,阳光从床上布帘的缝隙透进来,她头一偏就能清楚地看到今天的日期。
失去丛恕的消息已经整整一周了。
和陈晋蒋明月决裂之后,之夏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那么现在,也只不过是又重新回到原点罢了。之夏扯扯嘴角,失神地盯着头顶的床板。
天亮得太早。其实每天早晨例行播放的广播都还没有开始。如果仔细听,可以听到屋里几个女孩平缓的呼吸声,不知道是谁还在做梦,嘟囔了两句梦话,又翻了个声睡去了。
枕头旁的手机振动起来。之夏拿起,看到一条新的短信约她到操场见面。她立刻翻身坐起来,蹑手蹑脚地跳下床洗漱,飞快地换了衣服跑出去。
她从来没有跑那么快过,感觉肺都要爆炸了。等看到那个坐在主席台上的身影,她突然泄力了,弯下腰双手撑在膝盖上喘气,喉咙火辣辣的疼痛。
“你好久没有出来晨跑了吧?”头顶有个声音笑嘻嘻地说,然后来拉她,“走走,快走走,这样猛地停下来不好。”
她被丛恕拉着往上慢慢地走,到了他们常坐的那个台阶,之夏一屁股坐下去。丛恕拍拍她的头顶,自顾自地跳到栏杆上坐着,长腿一晃一晃。
之夏抬头看着他。他的轮廓在晨曦中显得格外俊秀,而那双明亮的眼睛带着笑意注视着前方。如果不是太熟悉眼前这个人,也许,她就会忽略了他所有愉快表情下隐藏的悲哀。
“这个星期我一直呆在家里想一件事儿,所以没来找你。”他开口了,又笑了笑,扭头看着她。她站起身来,挨着他趴在栏杆上。他的手臂贴着她的,散发着滚烫的热度。
“之夏,”丛恕抿了抿嘴唇,用右手敲敲自己的脑袋说,“我去医院检查的时候,发现这里出了问题。长了。。。。一个恶性肿瘤。”
她一动不动,脸上平静的表情也维持了很久。最后,她直起身,走到他后面用力抱住他,脸紧紧地贴着他的背。他由着她去,直到汗水渐渐渗出。于是他转过身一把搂着她,低下了头。
之夏永远记得那个吻,绵长,甜蜜,而温柔。
他们沐浴在清晨温暖的阳光下,鸟儿在梧桐树上清脆地鸣叫着。丛恕一手揽在她的腰上,一手在她脸颊上轻轻抚过。
他们都很热烈,却谁也不着急,仿佛有长长的一生足够完成这个吻。
丛恕歇了歇,微微离开她,眼睛里满含着笑意。她却气恼,往栏杆上一坐,固执地搂住他的脖子,开始另一轮的缠绵。
他有干净爽朗的味道,像是在阳光下晒过一天的棉被,让人想整个的赖着埋在里面。他们清晰地听到彼此的心跳,在这安静的只有两个人的世界里敲出奇妙的协奏。
天空里的云彩慢慢从头顶流过,树叶的影子一点点推移。
沧海成为桑田。大陆板块靠近,撞击,改变着形状。火山在喷发,风暴在咆哮,大雪落下来,地面震动着。
一切毁灭了,又重生,重生了,又毁灭。
自始至终,陈之夏都没有流过一滴眼泪。
她的心肠本来就比任何人都硬。
他们拉着手去食堂吃早饭,然后在校园里闲逛,又去吃饭,上自习。一天一天,能在一起的时间都粘在了一起。
之夏还有点担心:“丛老师唐老师会不会生气啊?”
丛恕笑了笑:“我爸妈说这样挺好。他们也没时间管我。”
“啊?”
短暂沉默后,丛恕说:“我妈去了乡下,听说有中医偏方。我爸整天跟美国那边打电话联系。”
之夏咬住嘴唇,手上却感到突然一紧,丛恕死死地攥着她的手弯下腰去。她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裙子鞋子都溅上了呕吐物。丛恕松开她,一手撑着膝盖,一手去抹嘴。她扶住他让他坐下,看见他脸色灰败,面部肌肉在抽搐,这才意识到他在经历着剧烈疼痛。
陈之夏脑海一片空白,只是下意识地抱紧他,让他的头靠在自己胸前。他濒死般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手指紧紧扣在扶手上。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丛恕发病。很快就习惯了。只是回去以后躺到床上,一闭上眼睛,就看到丛恕英俊的脸扭曲着,汗水从他额头不断流下,随即痛苦地蜷缩起来,整个人都在颤抖。于是她也感到钻心的疼痛,不得不蜷起身子,捧住自己的头,类似于抽泣一般开始喘息,眼眶却始终是干的。
为了不加重丛恕的负担,丛家声和唐笑然都提出不要公开他的病情。丛恕自己也尽量延长能在学校里悠闲自在的时间。
那时陆桥补考的结果还没有出来,晚饭后偶尔在操场上打球。丛恕和之夏散步经过,就有同伴招唤他:“喝,丛恕,装斯文啊。上来打球。”
丛恕想了想,把饭盒往之夏手里一塞就跑上去。之夏想阻止他,又觉得为难,因为他看上去那么飞扬跳脱,那么快乐。所以她只是在场边用手形成喇叭状大声喊:“只准打一场啊,电影要开始了。”旁边的人一顿哄笑。
一场打下来,之夏忙着去给他擦汗。陆桥在一边瞪大了眼睛,过了一会才脱下自己的t-shirt在脸上一抹,取笑丛恕说:“你怎么回事?谈了个恋爱变得娇滴滴的。”他拍拍丛恕的肩,“朋友,你的反应越来越慢了。”丛恕无忧无虑地张大嘴巴笑起来,陆桥看他一会,苦笑两声,摇头走开。他们走的时候也没有打个招呼。
丛恕并没有注意陆桥的冷淡无礼,他牵着之夏的手,一边转头问:“没生气吧?我就打一会儿而已。”
之夏嫣然一笑:“笨蛋,我生你的气干嘛?不过电影真的要开场了。”扯着他往前快步走去。
因为肿瘤生长的部位比较深,医院已经决定放弃手术,开始化疗。趁他去治疗和休息的时候,陈之夏忙着上网查找资料。
“极易复发。”
“剧烈头痛,喷射性呕吐,发作性眩晕。。。。”
“病情进展快,病程通常在一年以内。”
这些字眼不断扑面而来。开始她还觉得五脏六腑痛得绞起来,三伏天里阵阵发冷,后来竟然渐渐麻木了。
她退出登录,浑浑噩噩地走出来,看了看表,丛恕应该已经回家了。正是下午的时候,丛家声和唐笑然都有课,她立刻加快了脚步赶到丛恕家。
丛恕正坐在沙发上打游戏,因为视力有所减退,所以眯眼眯得很吃力。见她去了,他笑嘻嘻地把游戏柄递给她:“你来玩。”之夏挨着他坐下,开始专注地玩。丛恕像只小狗在后面轻轻蹭她的头发,一面津津有味地指点:“拿这张卡炸他,对了。好,这里你别拐弯,朝前走,前面有颗星星,问你要钱还是要星星的时候你得要星星。”
渐渐地,他声音小了下去。等之夏听到轻而平缓地呼吸,她把电视关了,蹑手蹑脚地放下游戏柄,转头看他。因为太疲倦,他睡得很熟。之夏拉过薄毯盖在他身上,仔细低头看着他。
这个人,外表上真是得天独厚。让身为女性的陈之夏都忍不住汗颜。她在他左边脸上亲了一下,又在右边脸上亲了一下,然后蜷在他身边紧紧贴着他。
他的眉头突然锁紧了,嘴唇也抿起,牙关咬得死死的。之夏一凛,坐起来拿药,一面在他耳边轻声问:“丛恕,你是不是又疼了?”
他呻吟了一声,睁开眼睛,眼神迷茫。之夏托着他的胳膊想把他扶起来,他却已经彻底清醒了,笑了笑,抓着她的手:“不是,这次不是头疼。”
“做噩梦了?”她问。
他凝神看着天花板不吭气儿。
之夏也不催,只是反握住他的手。过了一会他才说:“不碍事儿。”
“梦见什么了?”
“很奇怪,我居然梦见我大伯了。”他努力摇了摇头,像是要摆脱某种极不愉快的回忆,翻身坐起来,“我去卫生间擦把脸。”
之夏坐到桌边,随手把他合上的笔记本电脑打开。看来她来之前丛恕也上过网。火狐开着,其中一个tab的内容跟先前之夏看到的差不多,却说得更详细。
“失语,癫痫。”之夏不由自主地念了出来。却听到很低的呻吟,她立刻跳起来冲到卫生间,猛地拍门:“丛恕,丛恕,你怎么啦?”又拼命拧把手,却拧不开。
她觉得头晕眼花,又不敢吼出声音,所以只是一边拍门一边说:“洗手台上就有止痛片。你吃一片。”
只隔着一道门,她却没法进去帮助他,只能听着他压抑的呻吟,虽然很轻,却好像擂鼓一样擂在她心上。她转身去厨房想找把锤子把门把手砸开,刚走了没几步听见咔嗒一声。
她又转回去拧门,这下开了,但是丛恕的身体堵在门口,她只能小心地挤进去。
病情恶化得实在太快。疼痛来的时候,他竟然虚弱成这样,半靠在墙壁上,闭着眼睛,下颌咬得极紧。之夏看到他手边撒了一地的药片,问:“你吃药了吗?”他很轻地点了点头。她半跪着把他搂在怀里,用下巴摩挲着他的头顶,觉察到他又密又硬的头发已经稀疏了一些。
“丛恕,丛恕。”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轻柔地呼唤他的名字。在他独自在黑暗中穿行的时候,让他不觉孤单。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衣服已经被汗水湿透了。
她亲亲他:“好些了吗?”
他闭着眼睛,突然笑了笑:“没事。吓到你了吧?”
“切,小看我。”
他还是笑,笑得很吃力:“刚才我做梦来着。”
“嗯。”
“你说,我是不是最后要跟我大伯一样?”
“别说傻话。”
“之夏,你能想象我不会说话了,不断发作癫痫的样子吗?”
胸口被什么堵住,她几乎说不出话,过了好半天才挣扎着说:“快别说话了。我扶你进去。”
他睁开眼睛,很简短地说了一句:“我多不孝啊,让我父母受这个罪。”还不等她回答,就努力支撑着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往屋子里走去。
她跟过去,替他倒了杯水。他缓过劲儿,开始感到后悔,刚才那些话,无论如何也不该跟她说的。她像看穿他的心思,把额头贴在他的额头上,很小声地叮嘱: “丛恕啊,有什么话你都可以跟我说。不准你一个人闷在心里。我年轻,扛得住的。你要是不跟我说,我会生气,不但生你的气,更生我自己的气,你知道吗?”
她真是会点他的死穴。他乖乖地点了点头。
她满意地笑了,亲亲他的嘴唇。
那天晚上,他坚持要送她回去,正好丛教授也要回学校有事,就开车送他们到校门口,约好稍后来接儿子。
已经比较晚了,好多学生都已经上完自习往宿舍走。丛恕看看手表:“快到点关宿舍门了。”一拉她的手,“快跑。”
在之夏还没有反应过来以前,她已经跟着他在跑了,她甚至没想到要阻止他,只觉得风呼呼地吹过耳边,不知哪里种着栀子花,香气清澈地浮荡在夜色中。丛恕嘴里呼喝有声,快乐得像匹野马。他的T-shirt被风鼓起,像一面要出海的帆。
之夏转头,一轮圆月挂在墨蓝的天空,皎洁的月光正好勾勒丛恕的轮廓,他浓黑飞扬的眉毛,挺直的鼻梁,还有整个人挺拔的姿态,从颈到肩到背。
月光如水,夜透明而清澈。
到了宿舍楼前,他们停下,丛恕喘着气问她:“累不累?”她摇摇头,踮起脚尖替他擦额头的汗水。
他定定地瞧着她,低头吻了吻她的脸颊:“对不起。”
对不起,我食言了。
对不起,还是没法陪你走到最后。
对不起,让你一个人面对这个我来过又离去的世界。
她摇了摇头,手臂用力抱紧了他。
陈之夏知道自己其实是外强中干。在这段苦如黄连的日子里,只要不在丛恕身边,她就变了一个人,变得暴躁,阴沉,更加冷漠。若干年后她回头看自己,觉得自己的确不够坚强。当然,年轻也是一个理由。总之她面对死亡和自身的绝望,处理得其实相当糟糕。
她独自走在校园的时候,有时会突然停下来,阴郁地注视着来来往往的人群。这个世界和她无关,她在泥沼里呼吸着腐朽的味道。
在陆桥与父亲决裂,周宛睁着眼睛回想自己在大使馆前的遭遇,辛唯哭得失去力气的那一天,陈之夏接到陈卓的电话。刚看到屏幕上显示的号码,她就差点要哭了,抖抖索索地拿起来接听,喊了一声小叔就停住了。
“之夏,怎么了?“陈卓温和地问。
她只是摇头,突然想起来对方看不到,才连忙说:“没什么。小叔,我想过去看看你,好吗?”
“我这里一团糟,还在收拾东西呢。”
之夏心一凉,这才想起很久之前陈卓就告诉过她,要在这几天离开本市。
“我明天就走了。下午的飞机,走之前我们吃个饭?”
“好啊。”她木木地回应。
她陈之夏运气真差真差真差!心里有什么在尖叫。为什么世界上那么多人,她只有自己一个可以依靠,想停下来休息片刻都是妄想?
她抬手一扫,桌上的书啊饭盒啊统统落了下来,发出巨响。
寝室里没有人。她枯坐了一会,才慢慢蹲下去把东西一样一样地捡起。
第二天一早,丛恕和她都有考试,考完了约在一起见面,然后手拉着手去剧团庆祝期末考结束,还有丛恕这一级的毕业。
剧团里好些人都在,看到他们俩不免起哄。之夏笑盈盈地,更用力的搂着丛恕的胳膊。而坐在人群里的辛唯,面色惨澹地注视着这惊心动魄的幸福一幕。
之夏眼光都没有扫过她,却叫了一声:“周宛,你怎么来了?”周宛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丛恕这才觉察到,自己的几个好朋友都心事重重。他看了看之夏,后者明白了他的意思,松开手。他笑着在角落里抓了把扫帚,跑到后台去。之夏挨着周宛坐下,又看了看陆桥。她怎么会没发现这几个人今天十分反常。不过目睹别人的痛苦,未必会让自己的痛苦减轻。何况她觉得,跟自己的问题对比起来,他们都是小题大作。
想到痛苦二字,之夏一凛。她不能,不能给自己任何提示。她必须精神饱满地去笑。
如果给她一个细微的裂缝,她怕大坝会在瞬间崩溃,洪水要吞没一切。
人们轰然大笑起来。只见丛恕不知哪里弄来个红外套,头上包个翠绿的头巾,嘴边点了一颗媒婆痣,正勾着腰瘪着嘴走出来。一百八十公分的大小伙子装老太婆,完全不顾及形象。
丛恕在舞台中央站定,把用来做拐杖的扫帚往胸前一握,当成了一个麦克风,然后他就开始扭着秧歌唱歌,唱的却是麦克杰克逊的Billie Jean。
大家都笑疯了,捧着肚子前仰后合。陆桥,周宛,还有辛唯却带着点疑惑苦笑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幸福的外星人。之夏清楚地听见陆桥在这欢乐的时候叹了口气。
闹够了,丛恕抹把脸把头巾扯掉,外套一脱,接过别人递来的吉他,对他们几个眨了眨眼:“兄弟我再表演一曲,献给我几个老朋友。”
他的目光里有着别样的深意。多少年以后,不知道你们还会不会记得我今天唱的这首歌。
之夏喉头一紧。
流水一样的旋律从他的指尖淌出,他明亮的眼睛看过每一个人。
“我来唱一首歌,古老的那首歌。我轻轻地唱,你慢慢地和。
是否你还记得,过去的梦想,那充满希望,灿烂的岁月。
你我为了理想,历尽了艰苦。我们曾经哭泣,也曾共同欢笑。
但愿你会记着,永远地记着,我们曾经拥有,闪亮的日子。”
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他永远是她那颗熠熠生辉的星辰。日后怀念,只需要仰望星空。
谢谢你,亲爱的朋友,赠与我闪亮的日子,赠与我这样完美的告别。
之夏别过头,握紧了拳头。其他所有的人毫不知情地热烈鼓掌。
下午丛恕跟着唐笑然去医院。之夏一个人在学校里游荡。她脑子里充斥着各种幼稚可笑的荒诞念头,比如说,如果丛恕不跟着自己回家,不被伤到脑部,会不会就不得脑瘤?或者医生就不会检查出来,然后那个脑瘤就悄悄地自己消失了?
谁能说清楚,生命中的意外,是否也是宿命的一个部分?而她陈之夏的一生,就因为这样一个接着一个的意外而被注定。
她坐车去机场送陈卓。看见自己的脸映在玻璃上,灰败得可怕。
陈卓选择了夜间的航班离开这座城市。叔侄俩默默无言地站在大厅里,周围人来人往。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
之夏抬起欲哭无泪的眼,努力地对陈卓笑笑,却看见他鬓边的白发。
“小叔。”她轻轻地喊,终于哽咽了。
陈卓笑了:“别哭丧着脸,下次旅行到我那里去,好玩着呢。”又拍拍她的肩膀,“之夏,你的世界大得很,路还长得很,一个城市,一段日子,对你来说真的不算什么。一切都会好的。”
他还是那么会说话,却忘记了自己是为什么要逃离现在的地方。
时间无限,空间辽阔,可是记忆不会放过你。
之夏目送他走进安检口,最终消失在人群里。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整个身子都麻木了,还是保安过来,同情地看着她:“小姐,你没事吧?”
她仓惶地摇了摇头,踉跄后退。
回到学校她直接往礼堂而去。远处有轰隆隆的声音传来,夏天的暴雨也许顷刻将至。
周宛却比之夏先一步到达礼堂。她自己也不清楚是为什么,今天请了假回学校。到处溜达了一圈之后,又下意识地回到礼堂。
一推门她闻到一股难闻的味道,皱眉去摸墙上的开关。却只摸到一个,啪的一声,舞台顶上的灯开了。周围还是漆黑一片。只见舞台上有个人盘膝坐着,正仰头往嘴里倒酒。
正是陆桥。
周宛愣了一会,忘记问他怎么不开灯吓自己一跳,默默走上前去。她注意到陆桥竟然抗了几箱玻璃瓶装的酒放在身边,有啤酒,白酒,还有葡萄酒。
看到周宛来,陆桥并没有诧异。又开了一瓶往嘴里灌。
周宛跳上舞台,在他身边坐下,自己拿了一瓶,也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大口。酒精入腹,火辣辣地灼烧起来。她立刻觉得头晕,想起自己没吃晚饭,难怪醉得快。
此刻,一条纤细的身影刚好来到礼堂外。舞台顶灯很暗,从外面看几乎看不到光亮。她以为里面没有人,低头找着钥匙,却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她猛地转头,看见之夏走过来。
两个人都愣了片刻。陈之夏没有像往常那样用一种锐利傲慢,甚至是恶毒的态度对待辛唯,而是面无表情地从她身边经过。
倒是辛唯没有沉住气,大喊了一声陈之夏。之夏停下脚步,却没有转身。
辛唯的嗓音尖利而且微微颤抖:“我的确错了,错的离谱。只是真正伤害你的人并不是我,你何必一定要赶尽杀绝呢?因为我是个弱者,你只能找弱者下手,对不对?那些真正不给你机会,不让你好过的人,你却无可奈何。”
之夏全身一僵。
辛唯控诉得没错。这件事本身很简单,是她无处发泄的怒火,针对了一个手腕心机都远远比不上自己的人。陈之夏不但卑鄙,自私,而且懦弱。但是她却不想去反省。
So what?
此刻的她,绝望得连憎恨都失去了力气,哪里还顾得上别的?她保持着沉稳的步伐往里面走去,不打算把这块小天地让给任何人。
看着之夏走进礼堂,辛唯也失去了力气。她也没有好多少,她也不过是在借题发挥。她很少有什么勇气去质问,去反驳,而这种软弱,却未见得是善良。只是不知怎的,想清楚了这些,该说的话也说出了口,她感到一种轻松。陈之夏给她的伤害,已经扯平了。
她跟着走进礼堂去。
看到舞台上喝酒的人,之夏和辛唯都没有吃惊,而是很自然也跳上去跟着一起喝起来。
酒精真是一样好东西。
一道雪亮的闪电从窗边划过,头顶的灯骤然一暗。
陆桥嘿嘿地笑了起来,环视一圈那三个脸色惨白的同伴,可以想象自己的样子也不会好多少。
“陈之夏,你来干嘛啊?”他大着舌头问。
之夏想了想,说:“我小叔走了。我刚送走他。”
辛唯没有抬头,却很明显身体震动了一下。
陆桥仿佛在欣赏他俩的痛苦,嘴角勾起一丝笑容,又看看周宛,笑容渐渐由残酷变为悲怆。
也许是酒精的缘故,也许是这个舞台曾给予他们太多的维系。这个刹那,他们突然感受到自身的痛楚和他人的痛楚是那么相似。
陆桥喃喃喟叹:“活着,活着究竟有什么意思?”下一秒钟,他突然发狂一般站起来,指着他们三个,“滚,快滚。让老子一个人呆着。”
辛唯和之夏都吓了一跳,却坐在那里不动。周宛却也突然跳了起来,骂了一句脏话,指着陆桥的鼻尖大声吼:“你他妈的在衣服里藏了什么?”
之夏看过去,果然发现陆桥外套的里面有个瓶子。周宛已经扑了上去,陆桥纵然牛高马大,也是一个趔趄,塑料瓶子落在地上,咕噜噜滚到舞台漆黑的角落里。
听见药片在里面响动的声音,他们都已经知道那是什么。
周宛扬手一个耳光:“陆桥,你这个傻瓜,你这个傻瓜。”随即跪倒在地,再也忍不住,眼泪潸然而下。
辛唯一把捂住嘴,无声地痛哭起来。而之夏则闭上眼睛,死死咬住嘴唇。
陆桥却笑起来:“妈的,老子在这里酝酿半天,还是没法对自己下手。”他跳下舞台推开窗户,雨水被风吹进来,淋了他一头一脸,他对着天空大吼:“为什么?为什么?”
活着,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每个人的一生当中,一定都会有一些时刻发出这样的疑问。只是他们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实在太早。
过了很久,周宛挣扎着站起来走过去掩上窗户,疲倦地召唤自己的同伴:“走吧,该回去了,这么想下去有用吗?”她耸耸肩,“有些答案可能不是凭我们自己能找到的。”
也许,要得到那个答案需要借助一点命运的庞大力量。也许,下一个转角,它就在守株待兔。
又是一道闪电落下。震耳欲聋的雷声滚过头顶。
倾盆大雨瞬间来到。
第二天是个艳阳天。暴雨过后总是格外的热。早上寝室里就热得人一身汗,几个电扇一起开着也没用。想睡懒觉的人睡不住,只好唉声叹气地爬起床,商量着去买西瓜回来解暑。
陈之夏一直躺在床上没动,背已经湿透了,却懒得去管。同屋说话的声音很大,她厌恶地翻个身,扯了两团卫生纸塞进耳朵。
墙上的呼叫器却响了起来,楼长的大嗓门冲过卫生纸的封锁传到耳朵里:“陈之夏,陈之夏,楼下有人找。”
之夏愣了很久才慢慢爬起来。她起来洗漱,换衣服,觉得自己在梦游。周围的一切都是不真实的,只有昨夜的噩梦那么鲜明刻骨。
虽然她最近状态糟糕得一塌糊涂,寝室里的人都习惯了,于真和郭云还是觉得她这一天样子尤其的可怕。
“陈之夏,你的脸色很吓人。要不我帮你下去,叫那人改时间再来找你。”
也不知道她听进去没有。见她半天没反应,于真自作主张地跑下去,过了一会上楼来说:“你还是下去一趟吧。我送你下去。”
之夏没吭声,站起来就往外走。还是郭云帮她把钱包塞到手里。
楼下站着的人是简行一。他自从决定了要去外校读研,就很少在学校里出现。之夏木木地看着他,好像没有反应过来。于真推她一把,又对简行一说:“她好像不太舒服,别是中暑了。”
简行一低头看着她,突然心里一阵酸楚,自然而然地去拉她的手。她这下有了反应,恶狠狠地一甩,心想,丛恕看到怎么办。
丛恕。
她整个人终于清醒过来,身体也开始摇晃。
眼见她就要晕倒,简行一眼明手快地搂住她:“我送你去医院。”她挣扎,却失败了,被他摁在自行车后座上。
她索性再也不动,趴在车座上狼狈地抬着头。此情此景似曾相识,陈之夏心里却充满了怨毒。
“你来找我干嘛?”
“昨天下午我看见你,你。。。我很担心你,所以过来看看。”
“我用不着你担心。”她尖叫起来。幸而已经来到一条人少的路,否则不知会有多少人侧目。
“之夏。”简行一终于停住,架好支架,平静地看着她,“别闹脾气了,我们先去医院好吗?”
之夏好像不认识一般看着他,过了好久才充满戒备地问:“你要干嘛?”
他沉默一会:“为什么你觉得我不安好心呢?我要毕业了,不会再留在这个学校,来跟你道别。”
“用不着。你走,你走。”她跳下车子,转身往回走。
他拽住她的胳膊,那句话脱口而出:“之夏,我一直都惦记着你。”
话一出口,两个人都愣住。
之夏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突然平静下来,慢条斯理地说:“为什么啊?”
“呃。。。。”简行一想了想,“因为你很特别。胆子大,对什么都无所谓,而且很聪明。”
很标准很讨好的答案。
之夏在心里竖了个中指,笑嘻嘻地说:“我的确很特别。你知道吗,我其实偷东西。你那支钢笔就是我拿的。”她对他扬了扬下巴,带着恶意的嘲讽。
简行一却没有露出意外的表情。
之夏愕然,艰难地笑了笑:“你早就知道了?”
他实在不是一个会演戏的人,只是避开她的目光,轻声说:“你这是一种心理疾病,可以治好的。”
之夏异常平静,好像在谈论别人的事情:“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那天亲眼看到你拿走了笔。。。。。。”
“那你后来去找我,为什么不坚持指责下去,要我交出东西?”
简行一苦笑,遇到打破沙锅问到底的人,真是无可奈何:“就是一只笔而已。何况,”他顿了一下,“我知道这不完全是你的错。”
“不完全是我的错?”之夏茫然地重复了一句。从来没有人这样告诉过她,她的第一个想法是,是我疯了,还是他疯了?
“我有一个素未谋面的小姨,我妈妈常常提起她。她。。。就是拿了别人很多东西,后来被发现了。我妈妈告诉我,那是一种病,形成的原因有各种各样,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她不是有心为恶。”
“你为什么没见过你小姨?”之夏粗暴地打断他。
“她去了国外,不肯再跟我们联系。”
原来又是一场自我放逐。
“之夏,其实很多事情,是不需要那么多道理的吧?”他注视着她,带着期盼和难得一见的热切。
之夏别过头去。正在此时,路的那边传来自行车铃声和脚步声。
这条路其实有些绕,最直接的目的地是旧校区,因为之夏的不合作,简行一只好先把她推到这里方便说话,就是贪图人少,没想到一下涌来好多人。
谈话被中断,简行一无可奈何地叹口气:“我送你回去?还是去医院?”
之夏垂下眼睑。简行一注意到她脸颊上刚才因为激动而泛起的红晕没有消退,不由伸手去摸她的额头。
“你发烧了。”他吃了一惊。
之夏苦笑。昨夜雨来得突然,她不得不冒着雨回去。
“去医院。”他果断地决定。
却听见路过的学生带着兴奋和好奇说:“是吗,真的?是旧礼堂出事了?”
之夏吓了一跳,一把抓住简行一的手臂。
“上车吧。”他立刻说。
他载着她往礼堂赶去。那里已经密密麻麻地围了许多人。简行一个子高,在一片黑压压的人头后,看见红绿警灯闪烁,心不由一沉。
学生们叽叽喳喳地讨论着。人一多一挤,之夏的呼吸更加困难了,勉强抓着简行一的手才能站稳。
“嗨。”有人跟她打招呼。她转头一看,陆桥,周宛和辛唯都来了。周宛昨天没回去,在辛唯宿舍凑合了一个晚上。
“出了什么事情啊?”
“来那么多警察。”
“听说有人自杀了。”
“不会吧?快说说,是谁?”
在一片嘈杂的议论声中,简行一看看他们几个,他们的脸色都很难看,心里也明白了几分:除了沙鸥的成员,还有谁会来礼堂?
果然听见有人说:“听说是沙鸥的成员。”
“天哪,谁?”
“他们从前那个男一号,你知道的,超级帅哥。”
“可惜。怎么会自杀?”
“听说怀里还揣着一张诊断书,说是得了癌症。”
“太可惜了。怎么会这样啊。”
惋惜 ,震惊,猜测,各种各样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之夏只觉得头嗡嗡做响,痛得她想拔腿就逃。可是突然,周围一切又安静了下来,只有那些嘴唇无意义地张合着。
不是真的。
这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
怎么可能?
她心里涌起千百个念头,没有一个是关于悲痛的。
她才不相信。
她狠狠地抓了自己的手背一把,看吧,不疼,所以是在做梦。
简行一转头,看见她鲜血淋漓的手背,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大吼一声:“之夏!”
陈之夏记得自己如何一点点往后倒去。蔚蓝的天空就在头顶,刚好有一群鸟儿扇动着翅膀从云的边缘掠过,电线杆上停着几只麻雀,那棵高高的树上叶片如碧色波浪缓慢起伏。
一帧一帧的记忆,每一个时刻都那么鲜明,那么短暂,又那么久远。
生和死,爱和恨,都在这时间空间的扭曲当中模糊了界限。
她缓缓合上眼,沉入无尽的黑暗。隐约中似乎听到陆桥那走样的带着哭音的咒骂:“妈的,他永远是我们当中最幸福的那个。”
脚步声轻快地从门外传来。她原本躺在沙发上小憩的,这下睁开眼睛,往门口看去。说不清是怎样的心情,有点期待,又有点害怕。
门开了。那人走过来,蹲下微笑着端详她,然后做出肯定:“今天精神不错啊。”
她看不清他的样子,只是见他起身,忙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别走。”
他笑着拍拍她的脸:“我去把外套脱了。”
她跟过去,从后面用力抱住他,脸颊紧紧贴住他坚实的后背。他叹了口气,挣扎着转身把她搂在胸口,像哄孩子一样哄着:“刚才做噩梦了吗?”
她摇摇头。他这才注意到她脸上的神情并非脆弱无助的,而是最初就吸引他的那种果断混合着天真妩媚。他的心一荡,她踮起脚尖,用力勾着他的脖子。
他们好久没有亲吻了。她几乎有种失去了水的鱼的感觉。
他有些诧异,想看清她那双幽深的眼里究竟蕴藏着什么。却被她固执地缠住。他立刻就投降,报复性地咬了咬她的耳垂,痛得她叫出了声。她想用拳头捶他的胸口,却被他制住,固定在身后。
啊,对的,是这样。曾经就是这样。
他把她狠狠地压在沙发上,用鼻尖蹭蹭她的:“宝贝儿,别胡闹了好不好?”
她抬起眼,波光潋滟。
他轻轻地喘了一声,吻从她的嘴唇往下游移。那种感觉如此细密,像是微小的电流刺激着每个细胞,有点痛,又很舒服。这崭新的体验令她战栗,不由自主地往上抬了抬身体。
他却停下来,额头上全是汗,眼睛里是温柔的笑意:“宝贝儿,别着急啊。凡事都该有个良好的开端是不是?”
他紧紧地贴着她,她分明已经感觉到他的变化,他却仍旧那么耐心,认真地解她衬衫的扣子,动作那么缓慢,她却颤抖得更加厉害。这将要来却还没来的未知,这屏息静气的等待,原来也可以让灵魂过电。
她的裙子像花瓣一样开放,那突如其来的滚烫的温度让她的头脑一阵眩晕,不得不死死地搂住他。
海水温柔地冲刷她的身体,她湿润而灵活起来,渐渐地,呼吸也不是那么困难了。
水波荡漾起来。这条鱼终于得到她渴望的。她却突然踟蹰了,前方是无边无际的大海,她其实不是那么确定有没有胆量去探险。
他低下头,在她耳边轻声说着什么,她一个字都没听清。忽然被痛楚侵袭,而用力倒吸了一口气。
是不是人鱼的尾巴被劈成腿就是这感觉?
“哭出来,哭出来会好过一点。”他几乎是在哀求她,她却笑了。
眼泪在哪里?不在眼眶里,不在心里,到底遗失在了哪里?
他紧紧地抱住她,在所有温柔而坚定的动作里,回忆舒展开来。
笑声,歌声,流星。然后是。。。。。
“之夏。”有人拧亮了灯,低头睡眼惺忪地看着她,“又做噩梦了?”
“啊,不是。”她知道自己额头上有汗,却矢口否认。
“哦。”他没有多想,把灯关了,继续睡觉。很快就传来轻微的鼾声。
她转头看着丈夫,黑暗里他的轮廓十分模糊。
怎么会是噩梦呢?明明是一场春梦,而且似乎,男主角正是身边这个人。他们的第一次,的确可称完美无暇。所以即便后来频率逐年降低,再多花样都如同刷牙一样例行公事,总还是有些回忆可堪保留。
她的心神定了下来,很快又沉入了睡梦。
她一向比他起得早。天刚刚亮,她就轻手轻脚地溜到了浴室,沐浴完毕他还没有醒。她走过去喊他:“起床了。”他嘟囔着坐起来,通常要有几分钟的发呆才能进浴室,她则进到厨房开始煎蛋。
她往杯子里倒牛奶的时候他走进来,一派神清气爽的样子。几年的婚姻生活让他从一个俊朗的少年成为一个有些发福的普通男子,只有那份沉稳笃定还有着旧日影子。之夏就常常嘲笑他,越来越心宽体胖,像是电视里的狄仁杰,而心机之内敛深沉,更是不遑多让。
简行一对她的打趣总是一笑置之。当然陈之夏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胖了一些之后原本脸上轮廓的秀丽就消失了,她又打扮得朴素,越来越有像标准家庭妇女靠拢的趋势。
同千千万万对夫妇一样,他们总是在早餐的时候各自忙碌,不时交谈几句家里的琐事,比如洗衣机似乎有点问题,那个茶叶很好可惜没有卖的下次让小李从云南带点之类的。临出门前他突然转过身,认真地问:“你去买还是我去买?”她愣了一下,笑容随即浮现:“我去吧。这样最直接。”
“别忘了。”他又叮嘱一句。他们去医院检查过好几次,努力总不能白费。
之夏被他的罗嗦逗乐了,又不想让他的紧张感染自己,于是上前推他:“走吧走吧,你要迟到了。”
八年的时光倏忽过去。之夏休学过一年,又重读了一年,一毕业他们俩就结婚,至今已经六年。简行一已而立。而陈之夏也常常自嘲自己直接从青春期进入中年期。
而那些同学都再也没见过。她当年大三期末考在那件事发生之前就已经结束,第四年就是做毕业论文而已。简行一为她联系了一家校外的研究所,她的论文在那里完成。
毕业之后,之夏考了公务员,依靠夫家的关系找到很好的部门,工作轻松稳定。而简行一则自己开了家公司,生意虽然不大,却也在稳步发展。她没有娘家,但是婆家十分通情达理,一家人相处甚是融洽。
前二十年的种种曲折,似乎终于换来了日后的甘甜。
她换好衣服出了门。本来打算直接去办公室的,看看表还有时间,又顺道去了楼下的超市买了两盒验孕棒。
一到单位她就迫不及待地进了厕所。两条红线渐渐浮现。她松了一口气,眼眶都湿润了,跑出去洗了手立刻给简行一打电话,不免有些结巴:“是的,没错,两条线。”
简行一明显愣了:“你说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整理好情绪:“我说,我刚才去买了验孕棒。我有了。”
他的语气里带着不可克制的欣喜:“真的?太好了。下午我来接你,咱们出去吃饭。对了对了,你走路坐电梯都小心些。我给妈打个电话。”
挂上电话她笑意盈盈地走回办公室。夫妻俩终于朝着人生一个重要目标前进了一步。
“之夏,遇到什么好事儿了?”
“陈姐,今天气色真好。”
一路都有人问。
单位里的人都挺喜欢她。虽然这样的部门也免不了有人事斗争,可是她聪慧善解人意,热心诚恳,挺爱帮人,所以基本做到了和所有人一团和气。当然,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她夫家后台够硬,公公已在中央政府任职。
陈之夏先天条件不足,后天通过婚姻关系统统补上。
办公室里几个女人干完了手边的工作开始聊天。那个姓张的大姐嗓门儿特别大:“她亏啊,要是生个孩子这婚就离不了。我跟你说,有孩子和没孩子,差别可大了去了。”新婚的小吴笑着说:“我妈他们也这么说,不过我老是觉得没准备好似的。”旁边又有人说:“早点生没错儿,将来恢复得也快。你家小孙那么帅,你也放心啊?”
之夏旁听着,微微一笑。从今天开始,她再也不用害怕听到这个话题。
陈之夏毕生的愿望,就是过大家都过的生活。比如到年纪结婚,到年纪买房买车,到年纪生孩子。
下班的时候简行一亲自来接她,之夏自然是高兴的。这样大阵仗已经将近一年没有过了。要么他忙,要么她想提前溜号回家,要么彼此都觉得没所谓。之夏的性格里还残留着当年的干脆利索,对这种黏糊也不是很起劲。但是偶尔为之,也算是生活的调料,何况今日两人都如释重负。
夫妻俩在外面吃了顿牛排,回家又难得的从门口就开始温存。不过他总是有所顾忌,既然难以尽兴,进了客厅后她催促他:“去洗澡。”他就没有继续吻下去,笑着松开手。之夏看着他的背影,本来想提议帮他解决一把,想了想还是觉得累,随即作罢。
简行一从浴室出来,一边用毛巾擦着身体一边往床边走去。妻子并没有在床上,而是在卧室里精心隔出的一个单独小间里坐着,他能看见她的上半身,正蹙着眉专注地前倾着身体注视着什么,一手正拔开软管毛笔的管套。
他早已习以为常。把被子一掀钻进去,把自己床头的台灯拧灭,叮嘱道:“快点写完就休息,别累着了。”
“嗯。”她回过头,看着他笑了笑,“我知道。”低头翻开日记的另一页空白。
打那以后,之夏就很少出门,每天都是两点一线,从家到办公室。她原本不是这么谨慎的人,可是简行一一再坚持,也就随他。公公婆婆也极为关心,婆婆郑娴还特意打电话过来,要他们俩过了三个月才许对别人说怀孕的事情。之夏和简行一都觉得好笑,简言和郑娴开通明理,没想到却比别人都迷信。
过了两天陈卓打电话过来,说是已经到了本市出差,要请侄女和侄女婿吃饭。之夏自然答允。当年结婚之夏和简行一结婚的时候,陈卓作为她娘家人代替父亲出席,再后来陈卓自己再婚,娶的太太跟之夏差不多年纪,性格却大不一样,总是一副娇滴滴我见犹怜的样子,陈卓一心扑在事业上,又要抽空哄太太欢心,叔侄俩见面的次数就少了。算一算,竟然有快两年没见面了。
之夏和简行一先到餐厅。这里环境幽雅,装潢特别,因为大,还特意做了小桥流水的景致,一条人工小溪蜿蜒流过餐厅。他们订的位子正在溪边,溪畔还种了大蓬的花,清香扑鼻。之夏低头去看,又叫简行一看溪水里的游鱼。
最近两年简行一忙得很,就算之夏再下功夫钻研食谱,他不太常回家吃饭。今天这样的机会,又有情调,又有心情,着实难得。夫妻俩正说着话, 一个中年男子笑着走过来。
陈卓样子没有多大变化,头顶那片浓密的发却明显得稀疏了,精神也没有电话里听起来那么足,可见年岁不饶人,多赶了些路体力就不济。之夏忙站起来:“小叔。”心里自然很高兴,琢磨着要不要破例把自己怀孕的消息告诉他。没想到他特别健谈,一坐下就跟简行一聊开了。两个男人都在商场上混,话题自然很多,之夏倒插不上嘴,只好在一边笑盈盈地听着。
说了半天陈卓话题一转,笑道:“我今儿要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你小婶婶怀孕了。”
之夏一愣,立刻举起装了饮料的酒杯:“恭喜小叔啊。”陈卓大笑,连着喝了好几杯,喝得满脸油光,颊上也红了,说话眉飞色舞,哪里有平日温文持重的样子?可见是高兴坏了。
之夏也替他松口气。方严严当年固执地打掉孩子以后,陈卓消沉了很久,陈家二老也一直很着急。后来陈卓再婚,还在新婚的时候陈守中苏阑就催过生孩子的事情,哪知陈卓的太太年纪还轻,肯嫁给陈卓已经是天大的让步了,压根没想过要这么快生孩子,就给陈家二老脸色看。二老本来兴冲冲地去跟儿子住,一怒之下又回了老家。陈卓夹在当中左右为难,一个家鸡飞狗跳了很久。
他嘴上不说,之夏却是知道的,他的确想要个孩子,当年没有做成父亲,总是恨恨。却也不敢多跟老婆提,如此忍耐了许久,终于心想事成,如何能不激动万分?不过之夏又有些担忧。这个新的陈太太自己性格就像小孩儿,将来生个小孩儿,要同时照顾两个小孩儿,也不知陈卓是否能应付。
离开学校后陈之夏性格变了许多,可是多虑爱疑猜的这个部分倒是一点没变。她想到这里,自己就觉得好笑,无端端的就开始杞人忧天了。
简行一递给她一个眼色,她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然后简行一就起身去卫生间。简行一酒力一般,如何耐得住陈卓对着他猛灌,出去透透气打两个电话缓一缓,是夫妻俩的默契。
眼见着简行一走了,陈卓也放松了,长叹一声,对侄女推心置腹。之夏含笑看着眼前这个喋喋不休的男人,心里又酸又软。陈卓这一生性子总是太随和,他遇到的女人又总是倔强,所以吃了苦头。眼见着奔四十而去,老婆却一点不体谅不肯生孩子,他也没辙。
这些年见过的人事多了,之夏方才晓得陈卓远不是当年她心里想的那样完美。其实陈卓本来就是一个心思过于细腻,又爱闷在肚子里的人。当年沟通不善,造成他和方严严婚姻破裂,而如今问题还是一样,他却没能耐再折腾了。而当一个人年纪渐长,话题愈见琐碎,能耐心倾听的,只有真正关心他的人了。
这一辈子,眼看着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过去。从前再不甘心,再不认命,最后也不过是酒后絮絮的牢骚而已。
“之夏啊,一晃眼这么多年过去了。”陈卓大了舌头感叹,之夏只是点头,又说,“我叫他们上壶茶好不好?”陈卓只是摆手:“今儿高兴。”
之夏也不再坚持,横竖喝醉了有简行一送他回去。若回到他自己的家,怕是没什么机会这样嚣张。
“你都,都已经结婚好几年了吧?”
“六年了。”之夏温言答道。
“唉,眼看着小得愿也要结婚了,时间过得真是快啊。”
之夏抬头看着他不说话,他意识到什么,歉意地笑笑:“我本来想一开始就告诉你的,结果忘了。你爸妈前两天管我要你的地址,说是要给你寄请柬。我说之夏,要不趁着这机会,给双方一个台阶下?”
之夏笑了,人一得意就忘形,连陈卓这样的都不能免俗。她和父母之间的恩怨,哪是旁人随便几句话就能解开的。陈卓此时此刻找这样一个机会做和事佬,未免有欠慎重。
“是吗,他找了一个什么样的对象?”她微笑着又给陈卓夹了一筷子菜。
“一个商场售货员。我见过,小姑娘挺眉清目秀的,人特别乖。”
空气中暗香浮动。之夏没来由想起许久以前,黄昏后,热闹拥挤的街市里一个水蜜桃一般的女孩。也不知她最后去了哪里。当年约定,本是陈得愿毕业后两人结婚的。世间之人事变迁,莫过于此。
那夜陈卓果然喝醉了。简行一和之夏送他回去,回来的路上简行一说:“我们也给孩子想想名字吧。小叔刚才说,他们取名字取得头疼,好听不说,还要给人去查运。”见之夏久不回答,他侧头看她。昏黄灯光下,她神情若有所思,轮廓朦胧,依稀有几分旧日的影子。
他心里一动,喊她一声,她才回过神来,叫简行一重复了一次刚才说的话,然后笑道:“这可难办了。我回去买几本书先回来翻着,什么诗经啊楚辞啊,没准儿就来了灵感。”简行一本来就是标准的理科生,而之夏脱离剧团以后也不再对文学艺术有任何的兴趣,说到要起名字,两人都是一阵头痛。
回到家之夏先去洗澡,然后日记也不写了,坐在电脑面前网上买书。简行一凑过去一瞧,见她果然买了诗经论语古文观止等等,忍不住笑了:“你看得完吗?”又见她的单子里还有套鲁迅全集,更觉得有趣:“怎么想起看这个?”之夏只是笑:“我喜欢肃杀的文风。”说着关上电脑拉着他的手走到床边。
吃饭的时候之夏没看手机,到这会才有时间检查,一看错过了好多消息,就坐在那里一一回复,一面对简行一说:“小孙他们问我五一长假出不出去,这次我得推脱了。”简行一嗯了一声钻到被子里:“哪里也不许去,在家里好好呆着。”
原来之夏这几年一直跟朋友一起搞支教,每逢长假要么下去走访学生要么帮忙筹划修建小学,有时周末都去,休年假也一律用来做这些事情。虽然她从来不陪简行一过假期,他倒也没抱怨。之夏了解他,但凡道理上站得住的事儿,就算情理上有些不接受,他也会自我约束绝不多说。
如今也好,她有更多时间陪陪他。
事情想得多了,晚上就睡得不够踏实。之夏隐约记得看了一眼闹钟,差不多是两点半还醒着。第二天去上班,单位的人都说她脸色不好。她也不敢喝咖啡,就倒了一杯热水泡了奶粉慢慢啜饮。简行一打电话过来:“我今晚顺路过来接你?”“那敢情好。你到楼下给我电话。”
这已经是春末夏初的时节。天气有些热,之夏不知怎的出汗比别人多,开了会空调,又觉得风吹着不舒服。
正坐立不安时,办公室里又开始聊天。大家关注的是本市一件重大新闻,本地最大的电视台一个当红女主持人居然杀人未遂。
张大姐抖着报纸:“这女人就是想不开,自己大把前程都毁了。”
小吴新婚,对这种事情特别敏感,忿忿不平地说:“要怪都怪这个第三者。凭啥她就能跟别人老公双宿双飞,快快活活的,一点儿惩罚都不受?程炎就是倒霉。你说这老天怎么就这么不公平呢?”
张大姐有心病,她跟她丈夫好上的时候那男人还只是跟老婆分居,没离婚。这么多年背后指指点点也不少,所以沉下脸:“那是她自己没本事看好老公,杀那个女人干嘛?”
旁边苏芳芳还没结婚,也跟小吴同仇敌忾:“大姐,话不是这么说的。人是有责任感的。我交男朋友的一个原则就是,别人的男人坚决不碰。”
这真是一出戏。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类似的话题层出不穷。之夏拿过报纸,注视着上面的照片,那女子漂亮是当然的,一双眼睛再不如电视上明眸善睐,显得相当的平静苍凉。之夏细读新闻,报纸上详细写了她的生平。
原来她是从孤儿院里出来的,连娘家都没有。因为红了也没交到几个朋友。
这是一个孤独到绝望的女人。之夏打了个冷战。
办公桌上电话响了,小吴一把抓起来:“哦,你等等。陈姐,找你的。”
之夏接过一听,却是个小女孩的声音,说着一口普通话,口音却很重:“陈阿姨,是我啊,我是大妞妞。”
之夏笑了:“大妞到了?”
女孩清脆活泼地回答:“到了。我爸爸他们也到了。陈阿姨,我们过来看你好不好?我爸他们给你带了果子,可好吃了。”
这个女孩是之夏他们下乡走访时认识的谭大妞,家庭条件极为贫困,更糟的是,小女孩三岁的时候因为一次事故失去了左腿,连农活都没法干。谭家本来有三个孩子,都很可爱,但是就这个大妞跟之夏最投缘。小姑娘成绩好,是班里前三名。她嘴上虽然不说,心里却是想上大学的,只是家里哪里供得起她?可是不上学她这样的条件又在哪里找工作?一家人都发愁。
之夏下定决心捐助她,先让她去乡里念高中,然后考大学。却无意中知道本市一家企业有计划做慈善事业,对象正是家庭贫困的残疾孩子。之夏多方奔走,为谭大妞联系到一笔基金,不但可以让她来城里念书,给她生活费,安排住宿,还帮她配义肢。这次来就是去医院做检查的。
谭家很少进城,城里车多,交通复杂,又带着个腿脚不便的大妞。所以在大妞提出要来看之夏后,之夏立刻道:“你们在哪个招待所?我过来看你们吧。”
她跟领导说了声要提前回家,就拎着包出门。她先到商场里买了点礼物,搭上计程车的时候才想起要给简行一打电话。
简行一在那边很是诧异:“你一个人要去哪里?别乱跑。”
“我这么大一个人了,会照顾自己。”之夏笑着宽慰他,“我进出都坐出租车呢,还不是跟坐你的车一样?”她心里的确起过念头要叫简行一一起吃饭,可是大妞认生害羞,他在场恐怕就没法好好多问孩子情况,所以最后之夏也没叫他过去。
出租车送她到目的地,谭家三口早就在楼下等了。之夏远远看见大妞拄着拐杖奋力迎过来,心里一阵感动,忙快步走上去,拍拍她的头顶:“小家伙又长高啦,弟弟妹妹呢?”
小女孩笑盈盈地仰头道:“在家里,爷爷奶奶看着他们。”
之夏和谭家夫妇打了招呼,一起去招待所餐厅吃饭。谭家夫妇话都不多,席间尽是大妞对之夏絮絮叨叨,说自己成绩如何好,这次来城里感觉多么不一样。她说话声音清脆,语速欢快,表情又娇憨,极为可爱。之夏跟她聊得开心,等简行一打电话来催才发现已经八点半了。
眼看又要分离,大妞恋恋不舍,却也懂事地催之夏赶快回去。谭父趁着最后的机会说了很多感谢的话,又请求道:“陈阿姨帮大妞取个学名吧。大妞闹了好久,说要到城里上学,不能再叫大妞了。我们没文化,也取不好,就麻烦陈阿姨了。”
之夏对上大妞清澈无邪的眼,突然之间百味杂陈,沉吟片刻才说:“要不就叫谭谅?这个谅 不是漂亮的那个靓,是原谅的谅。”谭家自然一个劲地说好。
之夏低头,郑重地看着孩子:“大妞,要做一个懂得原谅的人,知道吗?”大妞似懂非懂地点头。
之夏回到家,简行一下楼接她,替她把谭家送的果子拿回去,一面看她的脸色:“累着了吧?”
之夏摇头:“出租车上有点闷。”却也没太在意,早先在办公室就觉得胸口闷,可能是昨夜没睡好的缘故。
她洗了澡早早上床。这夜月色格外皎洁,从窗帘缝隙里透进来,洒在地板上,像一条晶莹的溪水。
简行一还在书房工作,能隐约听到他走路或者起来喝水的声音。
之夏半眯着眼靠在枕上,心里仿佛有无穷多的念头,又仿佛一片空旷。对于现在躺着的这个陈之夏,这肉身所感觉的一切痛痒苦累饥饿满足欢欣悲伤,都在这静夜里加倍放大,极其敏感。那是她所熟悉的一呼一吸,可是又会觉得,这里面锁住的灵魂,她不认识,如此陌生。
不知过了多久她睁开眼,拧亮台灯。简行一听见动静探头进来:“怎么?”
她摆摆手,径自去卫生间。胸口还是有点闷。她坐在马桶上揉揉胸口,却觉察到一丝异样,低头一看,一缕鲜血流了下来。
当夜,陈之夏被送到医院,很快就流产了。医生和护士都安慰这对夫妻:“前三个月流产是很正常的。这是胚胎的自然选择和淘汰。流掉的都是不健康的胎儿。你们俩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
道理是一回事,能不能接受又是另一回事。而最让陈之夏诧异的,是她自己的心情。这几年以来,她以为自己已经能够完全的云淡风轻,刀枪不入,却没想到,那样一块小小的血肉,能让自己再次经历那锥心的疼痛。
她在家里休息了两天。简行一也一改往日的作风,无论多忙都回来吃晚饭。只是他们俩都绝口不提孩子的事情。好多次,之夏偷偷地打量丈夫,他神情落寞而沉重,分明还沉浸在极度失望当中。
之夏因为他的沉默而更愈发沉默。
这情景似曾相识。
婚后他们从来没有采取过避孕措施,在去欧洲度蜜月的路途中两个人就都表示了想要孩子的愿望。之夏是想要一个完整的家,而简行一则是认为早点把人生这些必须做的事情做完了,才能全力拼事业。当然,他也挺喜欢孩子。一路看见别人家的宝贝都会和之夏一起驻足。
谁也没有想到,努力了两年之夏还是没有怀孕的迹象。他们去了很多次医院都没有结果。后来去看中医,喝中药,也不见改观。夫妻俩心里最大的疑惑就是,到底是我有问题,还是他/她有问题?这情绪极为复杂,如果是自身的问题,那会演变为剧烈的愧疚,如果是对方,那就是不忍心,生怕对方压力过大。
他们俩新婚时如漆似胶的感情就是在那段时间里变淡的。双方还是模范丈夫和妻子,交流却比以前少。之夏试图跟他多谈谈,却总是未果。后来之夏明白了,这就是简行一的性格。他实在太内敛了,凡是他所不能控制的事情,他都采取沉默防卫的态度,如同当年他知道自己的问题后最终选择了缄口不言。
之夏自己并不是一个开朗活泼的人,而且一旦适应了有了惯性,也就懒得去折腾。直到那支验孕棒传来好消息,两个人才不约而同地如释重负。
现在,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不,还是有些不一样。因为这一次,连之夏自己都认为,是她的错。如果她那天不那么任性地非要自己出去一趟,就不会不舒服,如果她没有不舒服,就不会流产。
不管医生再怎么说,之夏也无法说服自己让自己开脱。而看到简行一的样子,她除了自责,还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对她越和颜悦色,她越感到心里憋得难受。如果他说一句:“我不是早就叫你小心的吗?”也许之夏还会感觉好过点,可是他什么都没说,态度好得无可挑剔。
夜里她靠过去,在他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轻轻地喊了一声:“行一。”他摸摸她的头发:“别想太多了,对身体不好。早点睡。”
他难得地用双臂搂着她睡了一夜。她怕他起床手发麻,以后也没有再这么要求过。
她躺在他身边整夜无法入睡的时候,盯着天花板发呆。人的一生,永远要面临这样那样的问题,难怪老祖宗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而这几年她不过刚喘了两口气儿,烦恼又来了。
她得到的,已经那么好,却不够稳定。就如同当年......
她猛地坐起来,额头上冷汗连连。
原来是又做噩梦了。
回到单位领导问之夏想不想出差,本来觉得她一定会以身体不好拒绝,却没想到她一口答应。简行一也很支持:“你出去散散心也挺好。”
之夏深深地看着他,突然偎到他胸口:“你什么时候放假?我们俩一起去度假好了。”他想了想说:“年底吧,到时候你挑个地方。不是想去非洲吗?”她抬起眼微笑着看着他:“那说好了啊,别到时候反悔。”
他笑笑,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去上班了。
等他走了她才觉得自己身体有些僵硬。真是,多年没练,那种对男性有把握的,不明显的撒娇技巧已经生疏了。毕竟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有着强烈征服欲望的女孩。而看看镜子里自己的样子,也不免觉得,没有盛年时美色的支持,再展现这些东西怕要弄巧成拙,就如同三十八的女性再显年轻也没法装十八岁女孩。
她叹了一口气,开始收拾箱子。
她和同事坐飞机去了一趟S市。因为事情提前办完,多出一天。同事打算去走访亲戚,也问之夏:“要不跟我一起去Y市?你不是大学也在那里上的吗?也就两个小时车程而已。”之夏转头看着外面明晃晃的阳光,恍惚了一阵才说:“好啊。”
他们在火车站就分手了。之夏独自一人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注视眼前的城市。
六年了,当然有很多改变。可是旧日的影子还在,包括这些人说话的表情,方式和神气。他们才是年复一年在这里的,这个城市的灵魂。而陈之夏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忍不住有片刻的畏缩。
她最终压制住转身逃跑的冲动,走出来叫了一辆出租车。坐在车上的时候她很努力地没有向外张望,而是低着头,看自己的手指在神经质地绞动。
正午的阳光照射在大门口的匾额上,之夏要很用力抬头用手遮在额前才能看清楚字样。
这是她第一次来这个地方。
人们给这里取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山华坞。”从敞开的铁制大门后可以看见,里面树木葱郁,一条幽静的小路蜿蜒而入。站在门口是看不到里面的,更增添了一份庄重肃穆的氛围。
之夏站了一会,走到马路上,找到一个花坛边坐下。这里已经是市区比较偏僻的地方,没有太多的车辆经过。柏油马路被太阳照得好像起了水影。她身后是红色白色的鸡冠花,在风里微微摇摆着。她无意识地采了一朵攥在手里,掌心湿润的,不知道是花瓣的汁液还是汗水。
此刻想起那个未成型的孩子,她觉得那哽咽就在胸口,无论多么用力地张口喘气都没法排解。人为什么总要失去呢?连自己的骨肉,都可以这样悄无声息地失去。
她闭上眼睛,风吹过面庞。从未有这样一刻,她期待一种神秘的力量,来自不知名世界的力量,能给她一点安慰。山华坞那高高的围墙后,巨大的树冠探出墙头,被风一吹,沙沙作响。
“小姐,是不是有亲人朋友在里面?要不要进去看看?只要知道名字,我可以帮你查具体位置的。”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之夏睁开眼,原来是看门的老头走出来,正关切地看着自己。从他的表情之夏也可以推断自己现在有多么狼狈。
“不,不用了,我在这里坐坐就好。”她轻轻地说。
老人看她一眼,眼睛里有种通达明了,也不再多话,转身回去。在这里守那么多年,形形色色的人都见过,陈之夏这样的,想来也不算特别稀奇。
大概傍晚时分之夏才站起来,口干舌燥,头也有些发晕。路的转角处似乎有家小小的店铺,她慢慢走过去,却有人在她身后按喇叭。
她转头一看,一个时髦的女子从车里探出头来:“哎呀,真的是你,我看着就眼熟。陈之夏,你不认得我了?”
之夏迟疑片刻,终于试探地问:“于真?”
“是啊。”女子下车走到她跟前,“好久不见,上车吧,我送你一程,要不要一起吃个晚饭?”
之夏已经不排斥跟同学见面,所以笑着答应:“好啊。”
“你怎么会来这里?”于真一边发动车子一边问,“是......来看他的吗?”
之夏不置可否,反而问:“你怎么会经过这里,真是太巧了。”
“我过来跟我爸妈和爷爷一起给爷爷挑过身后的墓地,主要看风水。他们先走了,我刚开出来就看到了你。”
听到这里,之夏忍不住打量于真。这是个一看就意气风发的女性,穿着打扮都低调而名贵,开的也是一辆宝马,脸部保养得非常好,看上去比大学时代还要漂亮,也比自己显得年轻而有活力一些。
“这几年你搬到L城好吗?简行一呢?”于真问。
“不错。我在**机关工作,简行一开了家小公司。你呢?”
“我现在在**集团做销售。”
“都跟专业八杆子打不到边啊。”之夏笑着回应。
于真讶异地看她一眼。原来陈之夏不仅仅是外表上变了,谈吐也变了,变得很能跟人聊天熟络起来,容易亲近得多,当然,也变得泯然众人起来。
那个瞬间,于真不禁怀念当初校园里那个气质凛冽孤高,又带着点慧黠妩媚的少女。
而陈之夏也突然发现,他们已经进入了大学区。这几年整个城市改造得很多,唯独这里还大部分维持着原貌。
在傍晚的微风里,回到故城,和老同学聊着天的陈之夏,终于切切实实地感觉到,旧日的人和事扑面而来。
于真带之夏去了一家江浙菜馆,她倒是记得之夏的口味素来清淡。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几年,于真已经没有了往日的大小姐脾气,对于细节的掌握和运用出神入化。之夏看着她点菜得心应手,每菜必是之夏喜欢的,不免自愧不如。
跟在简行一身边几年,陈之夏退化了不少。当然,这也是她求仁得仁的结果。
“上次我们同学聚会,大家还一直说起你呢。”于真含笑道。
之夏微微一笑:“多谢大家还记得我啊。大家现在怎样了?我都没有你们的消息。”
“郭云出国了,温蕾去了北京当老师,叶书涵到香港继续念书,听说就留在那里嫁了个本地人,哦,还有白芳,她留校了,在教务处工作。”
原来时间真是一眨眼就过去了,各人有了各人的生活。
之夏和于真都有些唏嘘,举起啤酒,干了一杯。其实于真很想问之夏一些别的事情,可是公墓前重逢的时候之夏就已经摆明了态度,她再好奇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之夏的电话响了,她连忙接听,于真在一旁笑:“是简行一吧?看你们都老夫老妻了,还这么卿卿我我。”
之夏暗自懊恼,自己果真远不如从前精细,感觉迟钝了许多,做事欠周到。果然简行一已经听到有人说到自己的名字,问了一句:“你在哪里?”之夏总不能当着于真的面撒谎,只好说自己碰到老同学。那边简行一沉默了片刻,终于说:“原来是回到Y市了。晚上回去小心点。”
他的语气还是那么平静,可是同床共枕这样久,之夏如何会不觉察他的意外和失望。所以跟着同事一回到出差地的宾馆,她又拨了一个电话回家。
可惜家里的电话占线,一直到快十二点之夏才跟简行一说上话。一听到他的声音,她反而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只能问一声:“你怎么一直在打电话?”
“有些工作上的事要处理。”
“我们昨天把事情办完了,今天空出来,小李临时起意来Y市,我也就跟着过来了。”
简行一似乎笑了:“毕竟是我们的母校,去看一眼挺好的。”
他又恢复了让人难以捉摸的滴水不漏,之夏有些烦躁:“我也没回学校,就在路上逛了逛,遇到于真,直接吃饭去了。”
那边安静了一下,声音温柔了一些:“跟于真吃饭没什么,要是跟男士吃饭,那是绝对不许的。”
他的冷幽默让之夏笑了,虽然仍觉得不安,她还是挂了电话,只是在最后,她轻轻地说了一声:“我挺想......回家的。”
“我也希望你赶快回来。”
简行一的心结,也是陈之夏的心结,不能碰,不能说。任何事情都可以坦白,这件却不行。
生活里总有让人进退两难的尴尬。
之夏回到家,简行一并不在。她倒在那张柔软的大床上,把脸埋在枕头里,那熟悉的气味让她的心安定下来,昨夜一宿的头疼消失了,她很快就睡熟过去。
他推开门走进来,脸上带着欣喜的表情:“小老太婆,你今天气色不错啊。”然后走上前来拥抱她。她把脸深深地埋在他胸口。他的心跳那样有力,她满足地叹息,用力抱住他的腰。
她喜欢拥抱他。因为长期运动的关系,他的腰部肌肉很发达,谁说只有女孩讲究曲线,男性也可以给人这样的感觉:当你的手无意识地顺着肌肤纹理滑下,会感到那充满力度的,饱含生机和韵律的起伏。
“你是我的,不要离开我。我不准你把我一个人丢下。”她又恢复了往日睥睨众生的霸道,骄傲地宣布着。
他低下头咧嘴笑了。
她突然吃惊。那双眼睛多么清澈,像个孩子,跟自己充满情欲渴望的眼神多么不同。为什么,他们没有同步?为什么他好像还停留在少年时代,而自己,已经成为一个生理心理都彻底成熟的女性?
“别,别这样?”她呢喃。
“别怎样?”他无辜地问,仿佛要挣脱她的拥抱。
她身体微微颤抖,这才真正地清醒过来。
空调自动启动了。冷气呼呼地吹到屋子里。丝面被套上绣着精美的花朵,密密地铺展开来。桌上花瓶里放着的非洲菊开始凋零,花瓣落在地毯上。
“之夏。”简行一刚回到家,看见她面色苍白地躺在那里,不由吓了一跳,走过去摸摸她的额头。她一把抓着他的手,抬起身亲吻他的嘴唇。
他起先犹疑了一阵,很快就投降了。尽管不能确定那是因为他真的想,或是因为不能拒绝,她还是让自己全心全意地沉沦了下去。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事后他和她静静地躺在床上,谁也没出声。应该就是这样的,都说小别胜新婚。就该这样激烈,然后这样疲惫。
她侧过头,看见汗水把他的头发粘在额头,忍不住伸手去拨弄。他笑起来,并没有拒绝。
“我们会再有一个孩子的。”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突然决定把伤口挑开了看。
他僵了一僵,睁开眼翻身凝视她,眼神复杂,再也不平静,而是像暴风雨来临时汹涌的海面。她毫不畏惧地回视,他诧异于她的倔强和关键时刻异乎寻常的勃勃生机,终于露出一丝眷恋温柔的神气,低头吻了吻她的嘴角,然后把手枕在她头下,躺了回去。
“我想好了,如果我们有个女孩,就叫她简丹吧,红色那个丹。”
他笑了:“你可真会偷懒。”
“你们家不都是这样取名字的吗?”她辩驳道。
他捏捏她的鼻尖:“所以我以为到我们俩的孩子会有点创意。不过,这个名字的确很好听。如果是男孩呢?”
“叫简炼如何?火字旁那个炼,念着很普通,其实很特别。”
他又翻身把脸埋在她的颈边,含糊地说:“都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她把手插在他浓密的发里,像对孩子那样温存抚摸着。他们对彼此已经是深入骨髓的熟悉。她能清楚地感觉到,他对她跟从前不太一样。这一步一步,她是怎么把他推远了?又或者可以这样问,这么多年,他们究竟有没有真正地靠近过彼此?
又是一个普通的早晨。之夏先起床洗漱,到餐厅做早饭,然后叫醒简行一。简行一施施然走到餐桌前吃煎蛋面包,突然想起什么,对之夏说:“明天是公司的周年庆,你别忘了,我在王府饭店定了一个小厅。”
他虽然不苟言笑,但也会必要时与民同乐。比方每年的这个时候,他都会花大价钱订一个豪华餐厅,请公司员工吃饭跳舞庆祝。而照例,之夏是要去参加的。
之夏在心里飞快地盘算一下自己要做的事情,除了要去做美容之外,还要去买新衣服,不知道现在还来不来得及预约发型师明天下午给自己做头发。她有些埋怨地看了简行一一眼,怪他这么晚才通知,然后也想起自己不也没放在心上,只好自嘲地笑了笑。
下了班她去试衣服。掐着腰发现自己瘦了一圈。这倒是好事,可以买小一号,穿起来也比以前好看点。她专心注视自己的脸,也清瘦了一点,稍微远离了居家大妈的形象几步,所以于真会那么容易认出自己。
化了妆梳好头发,简行一来接她。一见她就愣了一下,搞得之夏连忙追问:“哪里不对吗?我的妆没化好?”简行一笑笑:“不是。就是觉得你现在的样子跟从前有些像。”之夏在心里暗自喟叹。
吃了饭大家都在跳舞。之夏做为老板娘也不好意思跳得太带劲,穿了高跟鞋脚又痛,索性从后门溜出去透气。途中经过饭厅侧面的阳台,公司中高层的男性都在那里抽烟聊天,说话甚是大声,免不了飘到之夏耳朵里,却听见一个人笑道:“林总真的奔四?啧啧,看不出来。”
“我原来以为是人们吹捧,见了以后才知道果然名不虚传。”
“的确是个尤物。”
“手段也够狠。你没见她跟我们老总谈判的样子,比男人还要不好对付。”
“哧,谁让你跟她在谈判桌上见了?要见也是在......”
一伙人别有用心地哈哈大笑起来。
男人之间放松的情况下免不了说带荤腥的话。之夏也不以为意,听罢一笑,很快就置之脑后。
十点左右简行一和之夏告辞,留一帮手下继续在那里娱乐。两人到了家,一起去取信,然后上楼。
电梯里之夏斜睨简行一:“叫你少喝点。”说完笑着去替他把领带松开。简行一摇头笑道:“我没醉,就是太热了。”抓着她的手把她拉到身边。
他今天对她,有份格外的热情。她也感觉到了,踮起脚尖吻他。
简行一却没想到她反应热烈,不由一愣,间歇中含笑逗她:“不怕有人看到?”
“我跟你是夫妻,又不是乱搞。”她大笑。
这个胆大而不顾一切的陈之夏,是从哪里冒回来的?
她拉着他踉跄出了电梯,一路笑着。脚下一崴,他扶住她:“小心。”可是她手里一叠厚厚的信已经撒了一地,两人只好蹲下捡起。
之夏一面捡一面想,人为啥非要到有危机感的时候才会做一些平常不愿意做的事情呢?可见真是犯贱。
手指触感略有不同。她低头仔细去看,一封很厚的信在地上,她拿着站起,随手一撕,露出请柬鲜红的封面。简行一正在开门,回头看见就随口问:“谁要结婚?”
之夏微微一笑:“我弟弟。”
信封上的地址来自Y市,而请柬里请客的酒店也是Y市著名的一家。陈卓也提过,陈晋的工作有变动,却没想到是在陈卓之夏离开后,一家人搬到了那里。而前几天之夏回去,原来已经又跟父母和弟弟同在一个城市。
之夏拿着请柬靠在沙发上出神。简行一走过来打开电视,伸手揽住她:“你想去,咱们就去,不想去就算了。别想那么多。”
“你有没有觉得,我爸妈其实很不成熟,做事像小孩?”之夏问。
很少见到子女这样批评父母,简行一一笑,没有附和也没有反对。其实在心里,他对岳父岳母大人早有定论,当然嘴上是永远不会吐露半字。
之夏抖抖手上的请柬:“喏,比如这个,他们也许觉得礼数上还是该叫我去,又也许觉得该借此机会给彼此一个台阶下,无论怎么样,大家不来往这么久,只一封请柬挺没诚意,如果确实没有诚意,又何必寄来?”
这几年她几乎没有提过父母,简行一也觉得是时候谈谈,就咳嗽一声,正色问:“你有什么打算?想不想就此恢复邦交?”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样?”之夏抬眼微笑,分明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不原谅是情,原谅是理。”他笑笑,“你怎么做都没错。”
“滑头。”之夏一把抢过遥控器,换到自己喜欢的台,看了一会才又回到话题,“我一直在想,当年他们给我十万块,估计也是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犯的错太大,肯定不能就那么饶了我,但是抛下我让我自生自灭,他们也于心不忍。”
事隔多年,她终于可以平心静气地来分析。或许是因为知道了,这世界上有太多事情不可理喻,不可强求。
简行一看着她的侧脸,突然替她觉得辛苦和难过,搂住她亲了亲:“咱们把这件事解决了,以后都别再想了,就此放下吧。”
之夏用脸颊在他肩膀蹭着,一时间,这个家感染了难得的温馨氛围。
第二天之夏给父母打了一个电话。陈晋和蒋明月听到是她,都吃惊极了,尤其是蒋明月,声音里透着格外的激动,一个劲地对她说:“好,你能来最好。弟弟肯定会高兴的,见见弟媳妇。”
之夏温言问:“有没有需要帮忙的?你们一定特别忙吧,我可以早回来几天帮帮手。”
蒋明月愣了一下,之夏可以想象她在那边如何征询地看了丈夫一眼,然后回答说:“好,你早点回来一家人团聚一下。”
之夏放下电话,轻轻地笑了一声。简行一从电脑旁抬起头:“我可能走不开。”倒也没恼她先斩后奏。
“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你按计划婚礼前一天到吧。”她说着话,仔细观察他的神情。两人的眼眸对上,他看她很久,终于笑了笑:“就依你。”
之夏请了假订了机票酒店。临行前一天简行一的朋友叫夫妻两人出去吃饭。之夏难得的化了妆,一见面朋友就打趣:“老简你可真有福气,老婆越来越年轻漂亮了。”之夏一本正经地答:“都换了几茬了。”大家轰然而笑,倒是简行一,显然觉得这个玩笑有失尊重,责备地看了她一眼。
他们这个年纪结交的朋友大多已婚,有一对夫妇妻子怀孕五个月,正在跟席间女性交流心得。之夏心下抗拒,却也不好走开。朋友都还不知道他们有了孩子又流产的事情,还开玩笑问:“你们俩还没玩够?真是潇洒。”
之夏觑了简行一的脸色一眼,他当然不动声色,可是也不说话,只好她来打圆场,笑着说:“我们有计划。不过今天在单位打了一个疫苗,再怎么样也得半年后才要了。”
“你打的什么疫苗?”
“吃药也要小心,不过幸好你家老简不抽烟,我家这个都让他提前戒烟了。”
女人们聚做一堆七嘴八舌起来。男人自到一边聊经济政治。
之夏后悔临走还来掺和这么一次,要闹得一肚子不痛快去Y市。果然回去的路上简行一一面开车一面问:“你真打疫苗了?”
“是。打的时候没想那么多,后来他们才提醒我半年内最好别怀孕。”之夏老实交代。
他不解地看她一眼:“你怎么不跟我说?总得跟我商量商量吧?”
“我......忘了。”她的语气一贯平静,在旁人听来就显得是心不在焉。
“这也会忘?”他罕见地用嘲讽的语气对她说话。
“我们能不能别为生孩子的事吵?”她几乎是哀求地问他。
“这跟要不要孩子没关系,而是你应该跟我商量。你做事总是这么不小心。”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来的。
之夏词穷。他们都知道简行一这是在借题发挥。说到底他还是个普通人,平时就爱把事情闷在心里,家里的事也一样,对最亲近的人也不会宣泄,所以到最后总有发作的时候。不过结婚以来他还没有给过妻子脸色,之夏虽然明白他的心情,也忍不住觉得难受,张了张嘴想反驳,又咽了回去。
“你想说什么?”她的举动落到他眼里,他把车停好,却没立刻拔钥匙,而是转向她问。
之夏叹了口气:“你说的没错,是我做事太不小心了。”
简行一意外,也觉得自己做得过分,轻声说:“先上楼。”
“不过,以后有什么,我希望你直接说出来。”之夏跟在他后面,补充了一句。
简行一抬抬眉,不置可否。
这次争执的原因,一半已经摊在明面上,是为了孩子的事情,另一半两人都没提,却彼此心知肚明。
也许这次回到Y市,可以彻底解决之夏对父母的心结。但是他们之间的问题呢,关于孩子的芥蒂,关于她过去的芥蒂,能不能以后都别再想了,就此放下?恐怕还是说的容易做的难。
陈之夏改了又改,始终有些根深蒂固的固执没法除去。她自己也知道,简行一历来都是个大度的人,说几句软话就可以安抚丈夫的不安。但是她说不出口,因为有些字眼于她而言仍是禁忌,不能亵渎,不能诉诸言语。
飞机已经快在Y市机场降落。从舷窗看下去,隔着一丝一丝的云,之夏从另一个角度打量这座在她生命里占有重要地位的城市。原来从高空俯瞰,它是这么的不同。
走出机舱,之夏精神一振。炎夏还没有开始。难怪陈得愿要挑这个时候结婚,不冷,也不热。在当年,也是之夏最心仪的短暂时节。再过两周,就要热起来了,跟火炉一般。
她随着人流往前走,眼尖看到地上细细的一条亮光,蹲下去捡起一看,是条漂亮的白金项链,挂坠是颗小小的心。
这是她从前最爱收集的物品。
她握在掌心凝视半晌,拉着行李快步上前,见到一个机场工作人员,将项链给了他,然后走出机场打车。到了宾馆仔细梳洗过,才带着礼物去陈家。
来开门的是陈得愿。两人一碰面,都愣了一愣,端详彼此熟悉又陌生的脸。陈得愿没想到之夏会这么素,印象里的姐姐,穿着高跟凉鞋笑靥如花,嘴唇还抹得通红,走在一个帅得惊天动地的男孩身边,说笑都潇洒肆意。而眼前这个女子,头发挽起,仗着皮肤白只略微抹了一点胭脂增添血色,口红也是很淡的颜色,穿了一身很浅的紫灰色裙子,庄重到有些老气。
之夏也觉得吃惊。她本来以为陈得愿会长成那种全身钉满亮晶晶耳钉鼻环的街头小混混,哪知他现在精瘦,一脸老实木讷。
“呃,快请进。”陈得愿还是不习惯喊她,往旁边让了一让,招呼她进去。
沙发上坐着陈晋和蒋明月。之夏没让自己酝酿情绪看清楚他们的容颜就喊了一声“爸,妈”。等再过一会彼此礼数招呼周到了坐下喝茶,之夏才知道自己这个的决定多么正确。
八年的时光在他们身上留下了更为深刻的痕迹。陈晋动作迟缓了,头发也灰白了,而蒋明月居然开始戴老花镜了。他们对女儿的到来看得出来由衷地高兴,不过那种高兴到了顶峰,也比不上他们不时看陈得愿一眼那种溺爱痛切。而且他们与女儿沟通交流的技巧也丝毫未见长进,客气周到得不自然。之夏努力了一会,还是觉得无法跟他们达到一种亲近的,哪怕像亲戚的感觉,就尽量减少叫爸妈的机会。
聊了会天之夏才知道,陈晋现在还在跟朋友合伙做生意,而蒋明月倒是退休了。陈得愿大学没考上,就上了技校,现在做司机,挣得也不少。
“这次婚礼的车都是名车,我朋友开的。”陈得愿听到说自己,在旁边郑重地补充了一句。之夏笑了笑,不免又说了几句客套话。
婚期迫在眉睫,留给他们叙旧的时间也不多。一家人很快就忙开了,之夏不愿意父母奔忙,就主动把打点细节的事情都抓到手里。陈得愿倒无所谓,蒋明月和陈晋还有点迟疑,怕之夏累着。可是看之夏做事有条有理,过了一会他们也不再说什么。
第二天陈得愿亲自去接陈守中和苏阑过来。之夏在家里帮蒋明月布置好给老人的房间,又跟陈得愿请的伴郎伴娘还有一帮帮忙的朋友敲定细节,最后去订了餐馆一家人吃晚饭。
期间她见到了准新娘子,很骨感,皮肤有点黑,乍一看有东南亚风情,完全不是陈得愿以前喜欢的丰满白皙类型。这样的女孩挺打眼,又听说在商场工作,之夏原本觉得她一定精灵古怪,一交谈才知道她果然如陈卓所说,十分单纯乖巧。准新娘也挺喜欢之夏。两个人比较投缘。
晚上吃饭的时候陈卓夫妇也到了。一切都很完满,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是准新娘子作为旁观者满腹疑惑,为什么这一家人对姐姐像对客人一样,亲热里又明显分着彼此。这疑惑很快就随着她对于即将到来的婚礼的期盼而被抛在脑后。
接连忙了两天,婚礼头一天简行一也赶到了。陈家见了他十分满意,陈守中还说:“之夏这孩子一向聪明,嫁得好。”
之夏偷偷打趣简行一:“你看,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成就。”简行一看着她微微一笑,用力握住她的手,之前的龌龊烟消云散。本来也是,他这样涵养好的人,绝对不会在这样大的场面给之夏没脸,之夏又主动示好,夫妻俩婚后最大一次争执就这样顺理成章地解决了。
夜里告辞的时候,之夏本来已经走到门外,又想起自己的手机还放在窗台上。陈家住的是一楼带花园的房子,她不想打搅老人,就从花园里绕过去取。爷爷和母亲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只听见蒋明月说:“爸,早点休息吧。一切都打点好了。”陈守中说:“嗯,明天可不要出任何岔子。”
蒋明月笑道:“不会的,家里那么多人帮手,之夏又那么精细。”
陈守中沉默一会:“希望吧。你别说,我本来也跟你们一样担心,怕这个孩子又多想,借着婚礼的机会......现在看,倒真不像。”
霜一样的月光洒下来。之夏悄无声息地取了手机,慢慢地后退出去。在门口的时候忍不住停了一停,举头看着天空中一轮皎洁的明月,嘴角挂着一丝微笑。如果陈晋他们有机会看到,一定会吓到,以为多年前那个行事诡异乖张的少女又回来了。
但是之夏心里并没有特别的情绪波动。只是这月光太像清凉的水流,令她片刻驻足罢了。
这个世界不过如此。八年前那个下午她仰面倒下的时候,很多事情已经不再重要。现在的之夏断然不会因为偷听到的这只言片语就完全否定父母。听说人年纪大了,就会特别顾念亲情。当年的陈晋蒋明月不见得对女儿完全没有感情,那么今天表现出来的应该是情真意切。只是年纪大的人更为多疑谨慎,陈之夏有过前科,他们心存疑虑也不为过。
反正以后也不会常常见面,就当远房亲戚偶尔走动就好,那么挂心做什么。陈之夏把手机放进包里,轻轻带上门,朝等待自己的丈夫大步走去。
婚礼进行得一切顺利。一点小小的风波是由陈卓的太太张小莉引起的。她那天刻意打扮过,本身底子也好,又穿了一身鲜红,路过的宾客几次错认她为新娘子。偏偏她因为怀孕在婚礼当中不断地做出各种要求,一会要喝水,一会嫌花太香,甚至要求音乐声小点,惹得很多人不得不分心去照顾她。新娘那边的伴娘十分不满,私下嘀咕这女的是不是来抢风头。
之夏旁观,倒觉得甚是有趣。偷偷看了陈守中陈晋的脸色表情,不免忍俊不禁。
晚宴时之夏走出来,照看在门口迎接宾客的新郎新娘。正是黄昏时分,路的尽头晚霞流光溢彩,呈现惊心动魄的美感,而身后是众人觥筹交错的热闹声。之夏一时心有感触,站了片刻。却突然觉得如芒刺背,好像有个人在远远看着自己。她猛地转身,只见花坛里的芍药开得蓬蓬勃勃,随风摇曳,哪里有什么人影?
也许是这几天累到了,之夏左眼皮直跳。婚礼还没结束,简行一就问她:“你是不是太累了,脸色不太好看。”她只是摇头。当晚回宾馆倒头就睡,第二天一早起来跟家人告别又赶飞机,在机场的时候她实在撑不住靠在简行一的肩上小憩。
简行一随身带着电脑,趁妻子睡着打开来检查email。不想QQ也同时自动登录,刚一上去就有人给他发了个消息:“你终于上线了,这两天一定忙坏了吧?要注意身体,别让我担心。”
他吃了一惊,立刻关掉窗口。之夏还睡得熟,应该什么都没看见。他轻轻地把她挪好靠在椅背上。她睡得天昏地暗,只是轻轻地哼了一声表示不满,很快呼吸又均匀平缓。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小朋友在一边吵闹,之夏没法继续睡下去,揉着发痛的太阳穴坐起来。简行一还没回来。她扭头到处看了一圈,见他在一个角落里打电话。虽然隔得远看不清楚表情,她还是能从他的身体语言判断那绝对不是他处理商务时的样子,专注而锐利,相反,他此刻心情不错,甚至有点温柔。
之夏默默地注视他,表情一点没有变化。
有人说,家养的狼只要尝过血腥,野性就会复苏。那么蛰伏隐藏在血液里多年的敏锐直觉,和残酷霸道,会不会有朝一日重新觉醒?
回想自己的一生,如果要评出对自己影响最大的女性,陈之夏一定会毫不犹豫的选方严严。她和陈卓给她的温暖,以及之后的伤害,还有从她身上学到的教训,都让陈之夏刻骨铭心。
她曾经辗转打听过方严严的消息。听说她也再婚了,对方是个离异的男人,还带着个十多岁的女儿。婚后不久她就怀孕,生了一个儿子。一家四口的生活想必不会简单,不过比起陈卓焦头烂额地想要孩子,真不好说他们俩谁更幸福一些。
婚姻的作用,不过是把曾经的爱情转化为亲情。从陈卓和方严严的婚姻里,之夏这么总结。那么如何用亲情维系婚姻呢?一般人都会觉得亲情可贵,难以从生活里剥离,所以面对新的爱情会坚守阵地。也有人并没把亲情看那么重,一有诱惑就开始憧憬新生活。
简行一会是哪一类,之夏并没有把握。
最近做梦的时候,她老梦见一个女人对着自己放声尖叫,醒来后她想了又想,确定那是盛怒下失态扭曲的方严严。没有一个女人会喜欢看见自己这么狰狞可怕的样子,可是当年的方严严一定是控制不住吧,之夏想,因为她也越来越难以控制自己。
简行一没有回来的时候,她会呆呆地坐在沙发上想心事,好像有人拿着一把小钻子,在钻着她的心脏,钻到深处,疼得她缩成一团。房间里回响着奇怪的声音,并不是哭泣,而是一声又一声的干嚎。陈之夏捂住耳朵,却阻不住那声音,她站起来,抓起手边的花瓶往地上狠狠一掼,晶莹的碎片飞溅开来,甚至有一片溅到了她的眉上,划出一道伤痕。
简行一回到家见了,不免吓一跳,要来看她的伤势。她把头一偏,说没有关系,只说自己不小心把花瓶摔碎了。简行一也没有深究,替她涂了酒精,贴了一个小小的创可贴。之夏还开了一个玩笑:“明天去上班他们会不会以为你对我家暴了?”简行一瞪她一眼。
他去书房继续工作,之夏留在卧室写日记。页面洁白光滑,软滑的笔尖却无处可落。她该说什么呢?告诉他什么?她痛苦,因为被背叛?她放下笔,从书架上抽了一本鲁迅全集读着,看了一会简行一走进来,探头看封面,讶然问:“怎么看鲁迅的书也会哭?”之夏胡乱抹了眼泪:“你不懂的。”
陈之夏开始揣摩简行一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这几年他大部分精力都放在公司上,经营家庭的时间其实并不多。但是只要在家,他算是体贴温柔。她突然发现,他做事周到,成熟稳重,完美到没有个性,也基本上可以称作无趣。之夏怀念少年时他偶尔锋芒毕露的瞬间。不过这一切也许起源于之夏本人对他俩生活的参与性不够高。她不了解他在外面做事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他整天在忙什么。
太稳定的生活不见得是件好事。可是之夏也厌倦动荡刺激。真是两难。
她躺在床上,觉得说不出的疲倦,每根骨头都想罢工。活着就是这样累。但问题是,她想不想失去简行一?答案是不。那么她就得战斗。
方严严当年赢得漂亮,值得借鉴。可是她有两个法宝,一个是孩子,一个是掌握财产,可惜之夏都没有。她坐起来,抱着被子,决定了一件事,至少她要先搞清楚他们在干什么,那个女人是谁。
她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开始留心简行一的行程表。有时可以看到他的PDA,有时可以打电话去跟他的秘书聊天。通过这她确定了一件事,这个女性很有可能跟他工作上有关联,否则他行程这么紧,又那么守时,两人相处的时间必定很短。
她告诉简行一这两年房市好,单位上分房,不如再买一套当作投资。简行一答应了,她要来他的身份证,拿着去移动大厅说丢失了密码,要求查电话清单。然后做了一个简表,把他最常打的电话根据频率总结出来,又找到那天他们在机场时间段内给他电话的号码。这个号码果然经常同他通话。之夏心念一动,想到自己出差那次简行一曾经有次用家里的电话打过两个小时,她又查了一次,果然是打给那个号码。而且他并不止一次拨过这个号码,包括自己去陈得愿婚礼期间。
她看着电话单,明明手在颤抖,心里却突然平静了下来。总是愚蠢地抱着一丝侥幸,到头来,还是如风里的蜡烛,瞬间熄灭。可是在这彻底的黑暗里,她生平第一次不知道该做什么。原来这么多年,她对他和他的家庭有了这么强的依赖。孑然一身的陈之夏离开简行一,就算有钱,青春也尚未结束,该去向何方?她曾经天真地以为,经历过这么多,他们会把过去绝口不提,相濡以沫,平平淡淡,一辈子到老。她以为,他们之间,不仅仅是相爱,不仅仅是男女之间的激情。
原来,还是不够。原来,她还是没有做对。
他很晚才回来。之夏问:“晚饭吃什么啦?”他随口答道:“公司对面那个牛肉面大王吃的。”之夏笑笑。整个下午,她都坐在那家牛肉面大王里,亲眼看着他不到六点就开车绝尘而去。
她去厨房煲汤,回来经过他的书房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她怔了几秒才敲门进去,刚好看到他匆忙地摁灭烟头。她把汤端到他面前,疼惜地摸摸他的脸:“怎么开始抽烟了?你最近好像特别忙特别累。”他叹口气:“这是最大的一个项目,疏忽不得。”“跟什么公司合作?”他漫不经心地答了一个名字。
他很捧场地把一大碗汤都喝光了。之夏自己也在一边喝了一小碗。她慢慢啜饮,不时抬头看他的侧脸。挺直的鼻梁,弧线严厉的唇,旧日英俊少年轮廓依稀可见。她骤然湿了眼眶,痛得无法呼吸。改掉一系列恶习后的陈之夏,现在只不过是个柔软脆弱的普通妇女。
他很习惯地把碗往她那里一推:“你先睡觉吧,我得再要两小时。”见她看着自己,伸手拍拍她的手背,微微一笑,“这个周末就可以歇一歇,我陪你去逛街。”
之夏默然退出,写了日记后上床睡觉。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见悉簌之声,他轻手轻脚地爬上来。她用迷糊的声音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他的动作顿了顿,旋即凑过来,好像在黑暗里凝视她。她尽量让自己的呼吸均匀,他低头在她额头上一吻,从后面抱住她。因为长胖了不少,他的拥抱更让人觉得踏实。
之夏心酸不已。人都是利己的。她一直都知道。
也许她不能怪他。如果他再也不能从她这里得到幸福的感觉,为什么不重新选择?
陈之夏是个彻底的悲观主义者。
这段时间工作很清闲,之夏又早早下班。她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又不由自主地往简行一的公司而去。那家牛肉面大王有着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刚好可以把对面看得一清二楚。
她点了一碗面,却一口没吃,只顾着注视对面。想了想,还掏出手机给简行一办公室打了个电话,确定他在办公室,这才放下心来。
坐着坐着,手臂上汗毛竖起,她用手搓了搓,确定不是冷气的缘故。那么,是不是因为有人在观察她?她打了个冷战,抓起包跑到熙来攘往的街道上。一片繁华中,看不出有谁特意驻足的样子。
陈之夏,你完了,你魔障了。她颓然地想,原来一个女人遭受丈夫外遇的打击会变得这么歇斯底里,疑神疑鬼。
她没再监视下去,打了个车回家,捧着笔记本坐在沙发上发呆。跟踪这条路她目前是不想继续了,那么还有什么办法?有没有可能破解简行一的密码,看看他QQ上的讯息记录?
她琢磨着打开一个网页,本来想搜索一下可能的办法,却鬼使神差地把简行一告诉她的合作公司名字输入了进去。她点击进入公司主页,浏览了一圈,对生意上的事情还是没有概念,就到他们的公司活动一栏去看。刚好这个公司最近举办了一个大型活动,贴了不少领导照片。之夏飞快地瞟了一眼,扭头去打开电视。突然又想起什么,回去盯着屏幕仔细的看。
那排高层中间,赫然站着一个她认识的人。
照片上的女人明艳无俦,岁月厚待她,一点没在她脸上留下痕迹,反而增添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高贵神秘。
之夏把她的名字输入搜索,发现她已经是这个公司的总裁。她果然出人头地,再不用在学校那小小的宿舍里委屈一辈子,更不需要仰仗别人,而是别人仰仗她了。
之夏正在感慨之际,门外传来动静,是简行一回来了。她立刻关掉网页。趁他去洗澡之夏偷偷打开他的PDA,看到他明天就有一个和对方公司的谈判。她小心地把时间地址记下来。第二天一早,简行一刚走,她就去车库开车。他们一直有两辆车,之夏也考了驾照,却很少开,嫌堵车闹心。好久没开技艺毕竟有些生疏,她把车开出来的时候差点蹭了右边的镜子。
到了单位同事都很吃惊:“陈姐今天居然自己开车啊?”她早想好了怎么回答,见到简行一也是一个答案:“是啊,想买点书,太沉了。”到下午她胡乱找个借口出来,开着车到饭店,在大堂的沙发上隐蔽一角坐下。
简行一快步从门口走。阳光洒在他宽厚的肩头,深灰色西服笔挺,沉稳大气。之夏的目光追随着他,看着他走近又走远,痛得连呼吸都颤抖了。
时间慢慢推移。之夏呆呆坐在沙发上看着人来人往。她也不晓得自己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只是好像染了毒瘾,执迷不悟。
简行一又出来了,一行人分明多了好几个。之夏用杂志挡住脸,看见他侧头含笑对身边的女子说了句什么,那女子笑起来,随便捋了下头发,顾盼间眼波流转,眉目如画。
趁一伙人在门口寒暄握手道别,之夏站起来,很快地跑到停车场去开了自己的车子等在路边。简行一的车开出来,车子里只有他一个人。之夏一踩油门,跟了上去。
简行一并没有回公司,他绕来绕去,到了本市一家高档会所。之夏无法跟进去,只得停在路边。又过了几分钟,看到那女子也开着车进来。
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巧合?尽管之夏一心一意地想说服自己。
对于这样的丈夫,她本应该鄙视他,憎恶他,可是她却只感到无尽的悲伤。
那个说一直都没有忘记她的男孩。
六月的阳光如小鱼一般跳跃着从树叶之间洒下来。陈之夏不动声色地看着一场背叛上演,其实却是,看着青春终于流逝。
爱过她的人,最终都远去了。她大概是受过诅咒,永远不得善终。
陈之夏年轻的时候很有自信,她早就有预感会再跟林婕见面,那时的她丝毫不认为自己会落下风。要到这个燠热得被蝉声呱噪的下午她才突然明了,如今的自己,并没有任何条件可同林婕抗衡。她所能作的,只能有尊严地转身离开。
当年陈之夏可以那么嚣张,不过......不过是因为那个人,因为那个人爱她不爱她。
想起这个久违的名字,她不得不弯下腰去按住那颗心,像是生怕血涌得太快喷发出来。她一动作,手肘压在方向盘上,喇叭发出刺耳的鸣声。
所有人都往这边看过来。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驱车离去 。
开到半路有人给她电话,却是于真。于真在那边笑着说:“我来L市出差,想不想出来吃点东西?”
“好,你等我回家换换衣服。”
她换上裙子,不但搽了粉底口红,还涂了一点点眼线。她很少化妆,却聪明得很,无师自通,只要稍稍修饰,整张脸就神采飞扬起来。
于真见了她,忍不住吹了声口哨,亲热地上来揽住她的肩:“这身打扮正好。等会我就想约你去club呢。”又眼珠一转,“老简不会说什么吧?”
之夏淡淡一笑:“他最近忙得很。”
于真还叫了两位男士作陪。之夏走进去的时候,两人都觉得眼前一亮。并非因为她五官比于真标致,而是那种平静中冷冽肃杀的气质深深让人震撼。
陈之夏自己却恍若未觉,礼貌地对两人点点头坐下。于真坐在其中一个身边,挽住他的胳膊,笑着说:“你们俩也太失败了,她真的没认出你们。”被她挽住胳膊的男人也在笑:“罚酒罚酒,陈之夏,你见到师兄都忘了?”
之夏一愣,再仔细一看,脱口而出:“王准?”正是当年同系师兄,也是系学生会主席,一直对自己颇有照拂。
王准哈哈大笑:“好吧,还算你认出来。那么他呢?”一手指向另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穿着清爽的白色衬衫,理小平头,戴一副黑边眼镜,显得极之斯文。之夏想了很久才敢确认:“孟昭?”
孟昭含笑伸手同她相握,一边自嘲道:“老了,同学见面都不认得我了。”
这就是当年那个脾气颇大的广告系男生,要不是他对之夏恶语相向,也许之夏不会跟简行一继续发生交集。这命运,原来真是一步错,步步错。
既然都是大学同学,谈话也就轻松起来。席间于真说,她来本市出差,刚好孟昭也是同行,一直有联系,就拉出来吃饭。她没有提自己和王准是怎么回事。之夏隐约记得上次谈话于真说有一个姓赵的男朋友,常驻海外,心里自然知道于真和王准的关系耐人寻味。可她一向不多话,也不会嚼舌根,于真也就不在她面前遮掩虚伪了。
一眼瞥到于真和王准紧紧相扣的十指,之夏在心里感叹,这个世界变了,变得比她以为的还要残酷,充满了游戏的随心所欲。
她转过头去问孟昭:“你改行了没做广告?”
孟昭喝了一口酒:“闯了两年,还是觉得做销售有意思。”
于真在一边笑着插嘴:“你看他打扮得文质彬彬的特有迷惑性吧?一点不像做销售的,倒像搞学术的。仗着这张脸,骗过多少人。”
之夏轻轻地笑:“我啊,在机关里呆久了,都跟世界脱节了。”
饭后他们去了一间酒吧。一进去之夏就有想逃跑的冲动。那音乐声实在震耳欲聋。可是人们都拼命往前挤,她脚步一停,被后面涌上的人抵住。孟昭转过头,很自然地就牵着她的手带着她往里面走,同时在她耳边大声说:“一会就习惯了。”
王准认识朋友,很快就找到一张桌子,点了一打啤酒和一瓶威士忌。喝了几杯以后,于真教之夏掷骰子,四个人玩了一会,于真把小外套一脱,跳下场去,又对王准招手。
“你下去跳舞吗?”孟昭问。之夏摇了摇头。他也没有勉强,悠闲地坐在她身边,自己给自己斟酒喝着。
这是之夏完全陌生的世界。迷离的灯光下,男人和女人舞动着,靠近着,纠缠着。
“介不介意我抽烟?”
之夏笑了笑:“抽吧,没关系。”
青烟袅袅升起,人的脸庞愈发模糊。孟昭一抬头,看见之夏抱着手站在那里往下看,和很多初涉舞厅的良家妇女或者清纯少女反应截然不同,和那些骨子里追求刺激爱疯爱玩的人第一次到这里的反应也截然不同,她嘴角带着一点笑容,似乎专注而好奇地看着那些人,不做评判,没有波动,全然的疏离冷漠。
目空一切。
孟昭想起多年前他狠狠地对之夏下过的评语。此时用来,还是这样贴切。
回到家简行一还没回来。之夏把满是烟酒味的衣服换下,泡了个澡,裹着浴袍坐在床边。
时针指向夜里一点。
她略侧了一下脸,眼角余光瞥见梳妆镜里卸妆后的自己,苍白而憔悴。她赤足跳下地,把壁橱的门打开,里面有个保险箱。她输入密码,门嗒的一声轻轻开启。里面放的,是很多重要文件和证件,其中就有他们的结婚证。
那日调笑的话还言犹在耳。
“之夏,你不是吧,结婚证会有人偷吗?”
“我想放,不行吗?”
“行,都依你,谁让你今天起就是我老婆了?”
“想不到,你也会这么油嘴滑舌啊。”
结婚证照片上两个人神情肃穆,照下来并不好看,显得有几分呆滞。可是年轻就是好啊,他和她抿着嘴并肩一坐,也确实是一对璧人。
如今的她呢?论外表,论气质,论头脑,论身家,统统比不过一个长自己九岁的林婕。
而她和简行一,甚至没等到七年之痒。
她把结婚证放回去,信手又抽出其它一些文件来看。看着看着,她专注起来。当年简行一果然对她极好,她那时手里还剩着几万块钱,也放到公司里参股了,他还特意把自己的也给了她一部分。凭着她仅有的一些相关知识,之夏也算得出来,现在她手上居然拥有简行一公司一定份额的股票。
之夏茫然地抬起头。真是意外,她也有了一点点资本。他对她一念之仁,成了今日她手里的把柄,不知道他会不会后悔。
那么,要不要拼个鱼死网破?她对自己的头脑有基本的信心,哪怕不能报复林婕,也可以不让那个背叛的人有好日子过。只是,值不值得,还有,忍不忍心?
陈之夏不复旧日的凉薄。全都因为有人曾经以性命作为她的救赎。
陈之夏突然开始决定减肥。她雷厉风行地办了一张健身卡,又弄了一张食谱,要来做饭的阿姨单独给自己做。不到两个星期就有了成效。
简行一不太习惯妻子的改变。他在周末清晨吃完早餐后问了一句:“怎么突然想起要减肥?”
之夏笑意盈盈地抬头,对他眨眼:“你太太漂亮点,不好吗?”
以问句对问句,这是之夏的特色,这一点简行一倒是习惯的。他笑了笑:“很好。”之夏看见自己小小的影子在他深黑的眼眸里,而他眼眸里的情绪,之夏能分辨出几种:怜惜,歉疚,无可奈何,甚至还有一点点刻意想要保持的疏离。
他从来不是一个坏男人。
之夏垂下眼睑,语气轻松地问:“你是不是怕你老婆被人拐跑了?”
简行一一愣,仿佛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之夏的笑意里明显带着一丝促狭,他马上不动声色地替自己解围:“怕啊,所以晚饭要逼你多吃点,给我胖回来。”
之夏皱皱鼻子,赖过去坐在他膝盖上,用鼻尖蹭着他的鼻尖。简行一还不太适应这份久违的亲昵,尴尬地僵了片刻,好像忘记了少年时这个姿势是两人的最爱。
之夏不以为意,轻轻地吹了吹他的眼睛,又咬咬他的耳垂:“这么说,你回来吃晚饭咯?”
“嗯,我先去打高尔夫,然后跟刘总他们几个吃饭,晚上一定回来。”
目送着他出门,之夏的整张脸垮了下来,神情颓然,尤其显老。
从前她偷别人的东西,现在换到别人偷她的。这如煎如沸的心情,怎能不让人苍老。
茶几上放着昨天取回来的信。她盘腿坐在沙发上一一检视。有一封信封上笔迹稚嫩,是大妞寄给她的信。小女孩絮絮叨叨地诉说自己在家里如何帮妈妈干农活,如何迫不及待地想暑假过完了赶快来城里上学,如何想试试用义肢走路的感觉。末了,郑重的落款:谭谅。两个字写得尤其大,可以看得出划得十分用力。
之夏终于露出一丝微笑。
小孩子果然是很可爱的。她仿佛听见自己体内生物钟滴答滴答作响,长叹一声,垂下头去,抱着靠枕窝在沙发上。不知不觉又想睡去。
突然手机响了。她懒洋洋地坐起来,一向少有人跟她用电话联系,不用猜就是孟昭发来的短信,要叫她出去。
刚开始的时候之夏也有些诧异,他明明知道她已经结婚了,怎么还能这样肆无忌惮地叫她出去吃饭兜风爬山喝酒钓鱼看电影。然而很快她就不多琢磨。外面的世界就是这样的,谁也不在乎这些,婚姻这张纸不妨碍任何娱乐。
孟昭是个很好的男伴,他斯文有礼,又能说会道,跟他在一起,之夏确实感到被照顾得很舒心妥帖。
她看看这次的短信,他问她要不要去逛艺术工场。这种风花雪月的事情之夏没多少兴趣,不过闲着也是闲着,她还是回了个好。
到了工场之夏被吓了一跳:“这么多人来看啊?”孟昭含笑瞟她一眼:“周末嘛,有兴趣的人都来了。”之夏一直皱眉:“这些现代艺术我怎么一样都看不懂?大热天的,这么多人来挤着看放大的,呃,放大的生殖器?”
孟昭笑得差点背过气去,来不及顾及他苦心经营的温文尔雅的形象。他咳嗽着对之夏说:“你这个人啊,真看不出还在剧团混过。”之夏扫他一眼,并不说话。他也没再往那个方向提,只说:“走吧,我带你出去喝点饮料。”
人摩肩接踵,他怕之夏走丢了,转身一把抓着她的手。之夏跟在他身后,放任自己的感觉。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牵着她的手走路,现在她和简行一走在一起,要么是场面上那种挽着胳膊的姿势,要么是各自甩着手。
出得门来,孟昭松开手,自然的滑到她腰上揽着。之夏似笑非笑地斜睨他,他又讪讪放下手。
冷饮店里正在放电视。一群小丫头在那里七嘴八舌的议论着新闻。原来是程炎谋杀婚姻第三者未遂案件开庭审理过了。孟昭回头看看屏幕,笑着说:“听说她直接开车去撞人。这女人真够冷血的。婚姻被插足的多了,要杀人的可没几个。她老公真倒霉。”
之夏挑挑眉:“你们男人就是这么看这个事情的?”
孟昭但笑不语,招手要饮料。之夏一笑,伸出食指勾了勾,孟昭凑过去,她笑盈盈地低声说:“其实啊,我觉得程炎有两个最大的错误。”
“哪两个?”
“一,太笨,用这么容易被人发现的办法。二,杀第三者有什么用?走了她一个未必不会来第二个。依我看,该杀的人是......”她突然住嘴。孟昭愣在那里,待看到她眼睛里的戏谑,才意识到自己被耍了。
他倒也不着恼,他就喜欢之夏这股捉摸不定,时而冷酷时而俏皮的劲儿。
喝了两杯以后孟昭问:“我哥们儿推荐一个馆子,今晚就试试去?”之夏摇头:“我得回家。唉,你等会,我接个电话。”她起身走开,孟昭的目光一直追随她,见她侧对着自己,先是蹙眉,然后苦笑起来,孟昭从没见过她这么柔软酸楚的表情。不过她身体动作倒不激烈,想来语气也很和缓,并不能如实反映她此刻真实的心情。末了,她握着电话发了几秒呆,像是下定什么决心,猛地转过身。一触到孟昭的眼,她整个人就不一样了,骤然鲜亮起来,带着虎虎生风的威势。
“走,去试试你说的那个馆子。”她说。
晚饭后他们一个酒吧里坐着。酒吧里异常嘈杂,之夏却已经习惯了,翻了翻酒单,好奇的说:“咦?他们有冰茶,那就给我来一杯长岛冰茶吧。”侍者张口想说话,孟昭已经笑着合上酒单:“好,就给这位小姐来一杯长岛冰茶。”侍者笑笑,转身而去。
等酒上来喝了一口,之夏才知道上当了,看孟昭那表情分明就等着让自己好看。她处变不惊地微微一笑,又抿一口,潇洒自如,倒像是酒吧里的常客。
“别喝太多。这酒烈得很。”孟昭良心发现提醒她。
不远处一伙年轻人轰然大笑,闹得疯了,有人在放肆地拥吻。
之夏低下头。酒吧旖旎昏暗的灯旋转着光影,手中酒杯流淌着琥珀色暗光,愈发衬得手指修长。而她长长的睫毛下潋滟水光流转。
男人的呼吸凑在耳边。她一点迟疑都没有,略一侧头,吻在了一起。
酒的香味随着热度弥漫在唇齿之间,令人飘飘然。周围人影憧憧,光怪陆离,只是遥远的背景。
那一刻陈之夏肉体在情欲里辗转满足,灵魂却飘到空旷无垠的天际,远远地注视着一切,带着嘲讽看自己堕落的样子。
孟昭的手在她身上游走。她主动搂紧他的脖子,眼角一瞥,人群中不知道谁的目光投射过来。她一凛,推开孟昭,嫣然一笑:“我去卫生间。”拿着皮包款款站起,分开人群坚定地走过去。
那人一闪,在角落里消失了。之夏嘴角挂着冷笑追过去,那走道尽头就是女性卫生间,那人能逃到哪里?她也不出声呼喝,就站在走道这头看着。那人噗哧一笑转过头,之夏松了口气:“于真,是你。”
于真笑嘻嘻地讨饶:“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们,跟你开个玩笑。”
“你一个人来吗?王准呢?”
于真咳嗽一声:“傻孩子。我这次换了男伴,就不介绍给你了。”她冲之夏眨眨眼,“enjoy!”
之夏走回去,孟昭说:“是不是太闷?我喝完这杯就走吧。”
他结帐带她出来,她突然疑惑地问他:“我说孟昭,你为啥不交女朋友?”
他笑起来,慢吞吞地道:“人生得意须尽欢。”
之夏摇摇头,他把车钥匙在指尖上转着,瞧着她说:“陈之夏,你应该知道,我对女朋友要求一向很高。”他顿了顿,“很可惜,你嫁给了别人。”
她没有做声。
他的声音压低下来:“从前确实年少气盛。我应该好好追求你的。”
打动之夏的,是“从前”那两个字,带着魔法,让她一动不能动。她不能回忆,不敢回忆,却又不需要回忆的从前。那个时候,所有少年的表白,都情真意切,剔透如水晶。
孟昭上前一步,亲昵地揽住她,额头顶着她的,喃喃问:“要不要到我那里?”
之夏勾勾嘴角,给了一个非常混蛋的回答:“下次再去。”
“啊?”孟昭呆住,不趁热打铁,也不拒绝,还有女人跟他预约下次上床的?
之夏推开他,揉了揉额角:“你自己开车回家,我打车就好了。你也不顺路。”
坐上出租车,她低着头嘿嘿笑出声来,吓得司机差点打错方向盘。
她倒不是拒绝孟昭,简行一可以出轨,她为什么不可以?只是今夜实在没什么心情,尤其身体感到特别疲累,干不了体力活儿。
笑完了,她长叹一口气,松垮垮地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街灯一盏盏退后。
也许之前她任性过,挥霍过,可是从八年前的那一天,他郑重地告诉她他一直没有忘记,陈之夏就再也没有怀疑过他的爱。那是她对自己残存的最后信心,对这个世界的最后信赖,就算她做错了事走错了路,总还有他在她身后。
流星从天际滑过,雪人憨憨地笑着。少年推着自行车,她趴在座位上,一伸手就可以碰到他的背。
那样真挚的感情,一生只有一次。
那样真挚的感情,最终也会变质。
她坐在狭小的出租车后座,满心满眼都是凄凉。
爱情改变了,恐怕变心的那个人也无可奈何,他也不想,他也不愿,他也有痛苦挣扎,可是事实如此,一点都强求不来。
而只要有诱惑可以让她当下享乐忘记烦恼,她也会不管不顾。也许她陈之夏从来就没有变过,没心没肺,冷漠残忍。她只是很善于伪装罢了,她一向是个好演员。
她是活该。
她还能相信谁,她连自己也不能相信。
这世界上,从来没有天长地久此情不渝。
只是她又确实,被那样深爱过。
因为周六失约没能陪之夏吃晚饭,周日简行一主动提出外出就餐并且看电影。之夏已经有了无所谓的心情,所以只是随便把头发一盘,穿了件宽大的T-shirt,一条发白的牛仔裤,就出门了。电梯里有镜子,两个人都往里面一看,之夏笑出声:“我现在像不像你妹妹?”
简行一作势拍拍她的头顶,她想反正也这样了,怕什么丢脸不丢脸的,就一直拽着他的胳膊走出去,倒像新婚了。
到了电影院门口,两个人抬头看着一排排名字。之夏说:“我们看金刚吧。听说特别感人。”简行一笑着逗她:“看见大猩猩爬到帝国大厦顶上抓飞机就感动了?”之夏推他:“去买票,我要看。”
她找了张长椅坐下,在一边看着他排队的样子。这个平时连电视都很少看的人,又怎么会知道这故事里详细的情节?
她小声地抽了口气,过了半晌才发觉那是一声未尽的哽咽。她还是没有想好,要不要放手。她觉得就像这样一直欺骗自己下去,也挺好的。就像当年如果不是方严严一直闹,陈卓根本不会选择离婚。
电影开始了。跟之夏之前预料的一模一样,一个电影院里不知多少女人流泪。简行一转过头,看见妻子一动不动地坐着,泪水无声蜿蜒而下,忍不住伸手替她擦去眼泪。出来以后之夏还怪不好意思,自嘲地说:“年纪大了倒反而越来越脆弱,一丁点事情就感动哭了。”简行一揽住她的腰:“再过十年再说年纪大了也不迟。”
昔日的陈卓,在方严严面前也一定表现得这样温柔体贴。人生无新事,多少人都是轮回着别人的故事。
躺到床上的时候,之夏摸索到简行一的手紧紧攥着。他翻个身用另一只手圈住她的腰:“早点睡,明天就周一了。”她却不依不饶地黏在他身上,手慢慢地往下滑,嘴唇也去吻他的喉结。
他当然有反应,但是并不多么激动。倒是她主动多一点。借着一点微弱的光芒,她看清他的脸,突然意兴阑珊,哧地笑了一声,躺了回去。轮到他讶异了,不免凑过来极力想要继续这份温存。她推开他的手臂。
黑暗里她清晰的声音好像一道刀光:“简行一,你觉得我们俩还能过下去吗?”
他呆了一呆,略有不悦,声音依然平和:“你瞎想什么?别胡闹了,睡吧。”
她猛地翻身坐起来,冷笑起来:“我就爱胡搅蛮缠,怎么着?”居然把盖在他身上的毛巾被一拉,拽在手里,又拿了自己的枕头,跳下床去了客房。客房里本来就有足够的睡具,她不过是一时气糊涂了,又不知道该怎么对他表达自己的愤怒。相敬如宾太久,要学着一哭二闹三上吊还真需要本事。
她把脸贴着枕头,轻轻喟叹,自己是多么矛盾,一会想竭尽全力地挽回,一会又恨他想折磨他想狠狠地扬长而去。
半夜里她睡得很不踏实,一直在想他会不会过来让自己回去,可是他始终没有。倒是第二天下班回来,他居然比她早到家。之夏扫了一眼客房,发现自己拿过去的枕头和毛巾被被整整齐齐地放回了主卧大床上。
她还没想好该怎么继续,简行一就告诉她简言和郑娴过来看他们。公公婆婆来的真是很凑巧,之夏也没法再跟他发脾气,这场冷战莫名其妙地就结束了。事后简行一还跟她开了次玩笑:“听说女人看了金刚那部电影,都会对身边的男人产生不满,看来是真的。”她撇了撇嘴,并没有分辩,顺着台阶滋溜就下去了。
转眼就到了盛夏。那天之夏起得比简行一还早。简行一困得翻个身,把脸埋在枕头里。等她都洗漱好了要走,他才清醒了一点,坐起来看着她:“要不,我送你去吧?”
她摇了摇头。在早晨薄薄的微光里,他只看见她身影纤细,仿佛要融进背景里那样单薄。
才一两个月,就瘦了这么多。他被吓了一跳,光着脚跳下床,喊了一声之夏。她回头冲他笑笑,他想起这是一个特别的,完全不属于他的日子,那份痛惜懊恼的心情也就被生生地压了下去。
之夏穿了轻便的鞋,连出租车都没打,坐着早班公共汽车到了郊外。本来有小巴带人上去的,她也没有坐,而是自己一步一步走上去。半山腰有人卖鲜花,她买了一束百合,上面还滚着露水,捧在手里流下来,把手臂都打湿了。
小小的寺院香火一直很盛。这么早也有好几个香客到了。在院子里扫地的尼姑一见之夏就笑了:“还是一百二十块的长明灯?”之夏含笑点了点头,把包存了,把花小心地放在门口案桌上,洗净了手,捧着进到前殿供上。磕过头烧了香才施施然起身,转到后面的大雄宝殿去。
她又磕了头,手里数着念珠嘴里念着阿弥陀佛一圈一圈地走着。中间有人加入跟在她身后。她数着够了圈数,就盘腿坐到最角落里,闭目虔诚念佛。
虔诚的香客都是这么做的。不过之夏要更多一点,她连中午斋饭都不吃,一坐就是一整天。
到了傍晚她起来,脚当然都麻了。坐在外面院子里大槐树下的石凳上歇了好一阵,跟相熟的尼姑聊够了天才能走路。
“今天的斋饭不错的。豆腐尤其好,你去年来不是没吃到吗?”尼姑笑眯眯地说。
之夏听见自己肚子咕咕叫了两声,不由笑出声。正要起身,包里的手机一再振动。她念了声佛号,走到外面一看,却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倒松了口气。她原本生怕是孟昭打来的,那就真有亵渎佛祖的意思了。
她没打算拨回去,把盖子一合就要折回去吃饭,哪知电话又不屈不挠地振动,还是同一个号码。她叹了口气接听:“喂,您好,我是陈之夏。”
电话那头的女声柔和里带着甜糯:“之夏,你好。我是林婕。我管小简要了你的号码,你不介意吧?”
之夏愣在原地,听见她又说:“我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了。今晚我想请你吃饭,方便吗?”
“好,没问题。”陈之夏简短地答复,挂了电话。
这一天是夏季少见的没有阳光。云层压得很低,又闷又热。仰头望着阴霾的天空,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当年有人问,到底是活着幸福还是死了幸福,其实答案很明显。
活着的人还在痛苦,死去的人已经不再接受病痛和人事变迁的折磨。
林婕约之夏在本市最豪华的玻璃旋转餐厅见面。
之夏在服务生带领下走到座位,远远看见一个窈窕的身影,全身黑衣,楼下满城璀璨的灯火给她做背景。看到她穿着跟自己一样的颜色,之夏略微觉得好受些。
林婕站起来微笑着问候:“之夏,真是好久不见了。”
“林老师。”
林婕笑了:“就叫我的名字好了,别这么拘礼。”
之夏根本没有心情跟她寒暄,礼貌地冲她点点头在她对面坐下。林婕打量她,她一点脂粉都没有涂,脸色很苍白,嘴唇的颜色也很淡,被黑色衣服一衬就格外憔悴。她自己应该是知道的,却没有一点在乎的意思。面对自己的神情姿势都很平静,不卑不亢,对自己请她过来的目的根本没有探究的欲望。
“之夏,你真是一点都没变。”林婕笑着说。
这个评语跟其它老朋友给的可完全不一样。之夏笑笑,她本来也可以回敬同样一句话,却懒得说,低头看着菜单,要了一份蔬菜沙拉。林婕颔首:“今天是该吃素,给我也来同样一份。你要喝点什么吗?”
“白水就好了。”
跟这样别扭的人打交道其实是件很没意思的事情,不过林婕却脾气很好。虽然对方保持沉默,她也能自己殷殷地说着话:“这个世界太小了。想不到你也搬到L城来。我搬过来两年了。我是前两个月才知道小简的太太居然是你。本来早想请你出来聚一聚,又怕太唐突。之夏,你福气好,小简他真是难得的好男人。”
之夏心微微一动,仔细端详她的表情。真是自然,好像并非挑衅。
林婕身后有人朝这个方向走来。餐厅里桌子和桌子之间距离很大,而他们的座位又是最好的,左邻右舍都没有餐桌,看来来人是冲他们来的。那是一个六十多岁的男人,浓眉蒜头鼻阔嘴,长相朴实。
林婕顺着之夏的目光扭头去看,见到来人立刻笑盈盈地站起来,主动去拉他的手,轻轻埋怨:“你怎么来了?”
“我在杏花厅招待几个老朋友,出来打电话,一眼就看见你。”男人说话慢而且有力,一听就属于心智坚决的一类人。他很自然地搂着林婕,他个子比穿了高跟鞋的林婕矮上一两公分,样子又平庸,站在一起居然也不算太突兀。
之夏冷眼旁观,心想:的确,林婕怎么会跟普通人来往?
那边厢林婕已经介绍了:“这位陈之夏小姐,是我以前的学生。这位是胡九洲先生。”
之夏同他握手的当儿,餐厅经理亲自来上菜,见到胡九洲肃然:“胡先生。”等经理走了,林婕才推推胡九洲,笑着说:“你这么严肃做什么?你员工见到你都跟猫见了老鼠一样。”胡九洲笑笑:“你好好招待朋友。”在她颊上亲了一下,又对之夏道:“陈小姐,喜欢吃什么尽管点,别客气。”
就算之夏少问世事,听说他是这家餐厅的老板也是一凛。这餐厅本来就是一个著名集团名下很小的部分,而这家集团的CEO似乎也正好姓胡。
眼见两人亲昵的神态,之夏并没有露出吃惊的神色,心里在暗自盘算:“竟然不是她啊。她这么聪明,怎么会在这样一个男人眼皮底下勾搭别人?”判断清楚了,她登时对林婕失去了兴趣,想着怎么可以脱身尽早离去。
胡九洲走后,林婕说:“不好意思,本来是图清净,没想到又遇到他。”带着言不由衷的喜悦和柔媚。之夏一哂。
用罢晚餐,林婕一点要放之夏走的意思都没有,而是自作主张地扬手叫了侍者来,又问之夏:“不要甜点的话,要咖啡,还是茶?或者别的?”
之夏看看表,林婕笑道:“我跟小简说过了,今晚要请你吃饭,等会我送你回家,放心好了。”
“谢谢。”
林婕叹口气,转头看了一会灯火,突然幽幽地问:“他......走的时候痛苦吗?”
之夏的心脏无可克制地痉挛起来,声音也压得很低:“我没见到。”
林婕点点头:“我回去了,可是连葬礼也不敢参加。听说这个病发作很凶猛,他之前痛得厉害,这样......也算是解脱吧。”
之夏垂下目光,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洁白杯子里黑色咖啡。
“整整八年了。不怕你笑话,每年的这个时候,我都会自己偷偷地哭一场。他真是个,特别好的男孩子。”林婕的声音里有着一丝颤抖。
“过去的, 就让它过去吧。”之夏干巴巴地说,看见林婕的样子,又有点于心不忍,伸手拍了拍她的胳膊,倒显出一种格外的稳重老成。
两人对坐了一会,之夏告辞:“我真的要走了。倒不是怕行一催,还有点别的事情。”林婕用纸巾擦擦脸:“我送你回家。”
之夏摇头:“谢谢你,不过,我今天想一个人静一静。”
林婕了然地点点头,跟她一起走到楼下。之夏说要自己走走,也没打车。林婕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去得远了,眼睛里流露出复杂的神色,像是看好戏的兴奋,又不免有些怜悯。
之夏边走边想,不是林婕,那是谁呢?她转了半天,又回到原地去了。
包里的手机在响,她拿起一看,是孟昭发来一条短信:“我想你。”她删掉短信,过了一会又来一个:“今晚夜色不错,我带你去划船。”说实话,之夏应该感谢孟昭。他让一个被背叛的女人重新感到被追求的滋味,也算做了件好事。不过她今天实在没这个心情,干脆把电话一关,打了辆出租回家。
一进门她就闻到刺鼻的味道,立刻皱着眉捂住鼻子。简行一正站在窗前抽烟,听见动静只是回头看了一眼,又转过头去。之夏注意到他放在窗台上的烟灰缸,竟然堆得满满的烟头。而地毯上竟然被烫了两个洞。她没说话,自顾自地倒了杯水,才尽量温和地问:“行一,你怎么了?”
他皱着眉,直直地盯向前方,身子笔直得跟电线杆似的,分明绷着劲。过了好半天,他才看向之夏。
“今天有人寄了封信过来。”他哑着嗓子指指桌上一封已经拆过的信件。
之夏扫了一眼,没有寄件人地址,上面的收件人地址也是电脑打印出来的。这是她八百年前就玩过的把戏了。她面无表情地把信封里的内容倒出来,她和孟昭的照片撒了一茶几,还有几张落在地毯上。看那质量,应该是用手机拍的。
她抬起眼和他对视许久,他眼神里有一丝悲怆,而看到她如此镇定,竟不知道该是高兴还是失望。
“这是怎么回事?”他问。
其实有股怒气在她身体里奔腾,她手脚冰冷,怕自己失控,所以默不作声。
他等了一会,手上的烟头烧到手指,烫得他一哆嗦。他很少这么失态狼狈过,咬紧下颌,摁灭烟头,绕过她去茶几上抓起车钥匙,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门在他身后砰地关上。
几分钟后之夏才能有所反应。她抓起沙发上的枕头,恶狠狠地朝门口砸去,一面冷笑:“妈的,贼喊捉贼。”然后跌坐在沙发上。
这是一场合谋,还是有人自作主张?陈之夏难以分辨。如果是前者,那她只能说,当年沙鸥没叫简行一演男一号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如果是后者,以简行一这样的头脑,居然看不出来对方的意图?那种无声的纵容和借题发挥,才真叫人心寒。
就算她真的出轨了又如何?有种质问她,骂她,跟她吵啊,这样拂袖而去,真是他老人家一贯风格。往好了说叫有风度,往坏了说叫冷漠,不肯多出一分力去解决问题。
之夏一直不知道,是放手让他走,看着他跟别人在一起痛,还是留他在身边,看他的心在别人那里更痛。现在想这些,却已经无所谓了。她还能有什么选择?
相爱需要两个人配合,分手却只要一个人决定就可以了。
当然她对他多么失望,对自己也多么失望。陈之夏从来不是一个好人。
大家都有错,扯平了,然后,一拍两散。像一个大炮仗,轰的一声过后,只有一地碎屑。
她去洗手间抹了把脸,出去翻出那个以前查过的号码直接用家里座机打过去。
对方轻柔欢快地呼唤:“行一?”
她冷冷地说:“我是他太太。相片收到了。我们见个面,半个小时以后,绿杨酒店咖啡厅。”然后啪地一声挂了电话。
什么样的牛鬼蛇神?她倒真想见见。
她连妆都懒得化,直接拿着包往外走去。等她赶到的时候,又打了个电话:“你在哪儿?”
门边走出一个容貌娟秀的女子,看着她微微一笑:“我在这里。”
“原来是你。”之夏失声道。
“之夏姐姐。”那女子毫无芥蒂地喊了她一声。
之夏脑子里轰的一声,那种情绪极端强烈、复杂,她甚至可以听见血液突突冲撞血管的声音。
多年以后,她终于来了。
八年,将近三千个日子,终于来了。
之夏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温和地说:“丛容,是你啊,我很久没见到你了,你好吗?”
丛容一笑,替她拉开咖啡厅的玻璃门:“进去再说。”
之夏走进去,两人在角落里找了一张桌子坐下。丛容满是笑意地上下打量她:“之夏姐姐,这么多年了,你的样子居然一点没有变化。”
“小容,这些年,你在哪里?做什么?”之夏只关心这个。
丛容玩着桌上装方糖的瓷杯,轻快地说:“我去美国留学,然后回来了。”
之夏哦了一声,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因为有太多话哽在胸口。
咖啡端上来,丛容见之夏直接喝了一口,笑着说:“可是你的口味变了,我记得你以前喜欢加挺多糖和奶。”
之夏涩然:“你记性真不错。”
“我记性一向好啊。”她捋了一下头发。
之夏仔细看她。以前她就是个漂亮女孩,现在更自信大方,充满着无可言喻的魅力。玻璃倒映里之夏看见自己有点浮肿的脸,她已经在外面奔波整整一天了,累,而且情绪起伏跌宕,被光彩照人的丛容对比得灰头土脸。
丛容看着她全身黑衣,轻轻地笑了:“你倒比我还有心。”听不出是挖苦还是真心。
之夏沉吟片刻,说:“小容,我不想跟你兜圈子了。这么大晚上的,说太多没意思。你跟简行一是怎么回事?”
丛容喝一口咖啡,转头看着窗外。酒店的草地上点着地灯,如洒落的星子,而不远处还有一个小湖,湖面在酒店通明的灯火下闪着波光。
无端就想起那句词:惆怅旧欢如梦。
她叹了口气:“之夏姐姐,你知道吗,从第一眼见到他,我就爱上他了。我记得那天,在你们沙鸥的礼堂,傍晚了吧。是夏天,天气很热。”
之夏不忍卒听,手微微颤抖。
“他那个样子真是神气啊,把你们沙鸥的几个骨干憋得说不出话。我当时就想,我会一直记得这个男孩。”
“我从那个时候开始记日记,记了好多本。都是讲我去你们学校如何到处找他,想制造机会跟他见面说话的。可惜,我后来出国,我妈把它们都扔了。”
“我当时想,我考上大学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追求他了。可是太不凑巧了,他居然跟你在一起,而你还对他那么坏。你不知道,我哭了很多回。这些事儿,如果有个人说说也会感觉好些,可是偏偏我还不能跟我哥说。”丛容轻轻一叹。
“你跟他分手之后,他很消沉,身边也跟着好几个女孩子。他以前是个多么洁身自好的人啊,就因为你伤了他的心,他变了一个人。我也因此有机会接近他。那段时间真是美好,我们偷偷地见面,他牵着我的手到处逛。”丛容沉浸到回忆里,连神色都变得异常温柔。
“可惜,他始终不肯承认我是他女朋友,他宠我跟我哥宠我似的。而你一出现,做出伤心欲绝的样子,他就立刻跑到你身边,我甚至还没来得及对他表白。哎呀,之夏姐姐,你太厉害了,我就两个哥哥,都被你迷得七荤八素。我从前是真心希望你幸福的。你和我哥在一起,我其实特高兴。可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让我伤心。”
之夏叹了口气,如果说声对不起,就显得太矫情了。
丛容继续又说:“我回国以后找了份很不错的工作。没想到我们公司跟他们公司合作,虽然我没有直接参与这个项目,还是不可避免地碰到了。虽然事隔多年,他变胖了,没有以前英俊了,”说到这里,她格格笑起来,清清嗓子,“但是我发现我对他还是有感觉。我已经错过他一次,不想再错过第二次。”
“也不管他已婚这个事实?”之夏问,纯粹是好奇,而不是讽刺。
丛容静静地瞧着她,过了一会坦白:“如果他的太太是别人,也许我会克制。可是是你,我却不想。”
之夏不以为忤,笑了笑:“你是在××公司工作吗?”
“对。我们老总是林婕林老师,很巧,是吧?”
“你常去X会所吗?”
“嗯。林总介绍我进去的。”
之夏曾经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林婕,现在看来并没有冤枉她多少。她那么精明的人,会看不出简行一和丛容的猫腻?不过也许,她对丛容总是特别一些,有心无意,想要成全她。
不过这些都不要紧了,之夏往前倾了倾身体:“很好。我来只是因为很疑惑而已,谁这么大能耐诱惑简行一?现在问题有答案了,我不惦记着了。”她深深凝视丛容,“我也可以告诉你一句话,如果我知道是你,那么你完全不必搞照片这套把戏,你想要,我乐意成全你。其实,在来之前我就已经决定了,放过你们,也就是放过我自己。祝你们幸福。”
“等等。”丛容见她要走,也跟着起身,“别着急,我还有话没说完。”
之夏讶异,不过还是又坐了回去。
“之夏姐姐,你从来都很沉得住气。”丛容感叹。换做别的女人,也许会追问他们细节,有没有上床,有没有互相承诺,可是之夏提都没提,仿佛真的是来答疑解惑。
“今天,是他的忌日。你知道的。我们没什么好说的了,既然见了面,大家好聚好散,我说过,我不会为难你们。”之夏喝干杯子里已经冷掉的咖啡。
丛容招手要了杯鸡尾酒,然后换个话题:“我刚毕业还没工作之前,想给自己好好的放个假,就在国内到处走走看看。”
“哦。挺好。”虽然她不明白丛容扯这些不相干的干嘛。
丛容好整以暇地往后一靠,看着她慢悠悠地说:“你知道我在这段旅途里见到了谁?”
之夏一凛,眼神变得专注。
“我见到了陆桥,辛唯,和周宛。”
之夏放在膝盖上的手猛地握了起来,指甲狠狠掐进掌心。
这么多年,这么些人,这么一个噩梦。
面对命运,谁也不该心存侥幸。
陆桥不能,辛唯不能,周宛不能,她自己不能,当然,丛容也不能。
“你想知道他们的近况吗?”丛容笑着问,眼神却冷得像冰。
之夏下意识点头。
世界仿佛突然间变得异常安静,异常空旷,只有丛容的声音缓慢地回响着:“那么,做为交换,你得答应我一件事儿,告诉我一个你的秘密。”
也许秘密之所以被叫做秘密,就是因为迟早有被人发现的一天。
之夏突然轻松了,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好。”
丛容猛地朝前趴在桌子上,端详着之夏的神情,不肯放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
恍惚间又回到多年前的那一刻。陈之夏向后倒去。蔚蓝的天空就在头顶,刚好有一群鸟儿扇动着翅膀从云的边缘掠过,电线杆上停着几只麻雀,那棵高高的树上叶片如碧色波浪缓慢起伏。一帧一帧的记忆,每一个时刻都那么鲜明,那么短暂,又那么久远。
而丛容的声音,好像暴风雨来临前船上水手听见的,遥远天际的风的回旋:“告诉我,我哥是怎么死的?”
外面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街灯灯光都变得湿漉漉的。咖啡厅里在放一首老歌。
还没好好的感受
雪花绽放的气候
我们一起颤抖
会更明白 什么是温柔
还没跟你牵著手
走过荒芜的沙丘
可能从此以後 学会珍惜
天长和地久
有时候 有时候
我会相信一切有尽头
相聚离开 都有时候
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
可是我 有时候
宁愿选择留恋不放手
等到风景都看透
也许你会陪我 看细水长流
----王菲 “红豆”
还没,很多事都还没来得及做,天长地久就成了泡影。他和简行一,两种离开她的方式,到底哪种对她伤害小一些?谁也不知道。
“我哥走了以后,我也没法在那里继续呆着了。家里帮我申请了学校,我到波士顿读了本科和硕士。毕业那年心情很糟糕,因为失恋了一次,那个时候我就特想我哥。”
雨水在湖面上打出一圈圈涟漪,荡漾着微光。咖啡厅里的钟开始自鸣,原来已经是午夜十二点了。
“我也特别想见见你们几个故人,见不到我哥,跟你们聊聊也挺好的。所以回国以后我去了你们学校打听你们的下落。居然很少有人知道你们在哪里。不过我也理解,发生了那样的事,没有谁会想跟别人保持联系。我费了点功夫才找到他们三个的消息,你嘛,因为跟大红人简行一在一起,所以倒不难找。我当时听说你跟他在一起,有点失落,所以没有第一时间来找你,现在看来,这个决定是对的。否则我也许一辈子不会知道真相。”
“我第一个去找的,是陆桥。你猜他现在在做什么?”
见之夏摇头,丛容笑道:“他在当老师。在农村,那地方挺穷,他居然就打算一辈子呆在那里安居乐业。”
“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在学校厨房给学生炖红烧肉。支教的组织送了头大猪给孩子们开荤,他就站在一口巨大的锅前面拿把铲子炖肉。我真是差点没认出他来啊,满脸油光,却瘦得脸颊都塌下去了,想根竹竿儿。以前他多壮,往那里一站,别人都不敢惹他。”
“他见到是我,明显特别吃惊,愣了好半天,才高兴地擦了手来跟我握手。他带我去村子里找地方住。我住的那家里有个姑娘,我一瞧就知道她挺喜欢陆桥哥的,所以有求必应,立马给我收拾了一间屋子让我单独睡,小姑娘自己去跟妹妹挤一屋。不过当然后来我知道,全村的人都特喜欢他,他人缘好着呢。”
“那天晚上我去他那里吃晚饭。他亲自动手招待我。你别说,他手艺还不错,虽然做的都是些普通蔬菜。他还打了点酒,我们俩对着喝了一阵。”
“当时我一直想跟他多聊聊我哥以前的事,可是他老是岔开话题。我以为他不想提这伤心事,倒还劝他,说陆桥哥,你看我都挺过来了。咱也不能一辈子把我哥当禁忌对不对。我哥是那么开朗乐观的人,咱得老说他,记得他,说起他来就觉得温暖,这才算对得起他。”
“哪知道我这么一说,他脸色就变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前方,脸上的肉还一跳一跳的,显得挺狰狞。我心里纳闷,也没有多想。后来他说,小容啊,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别提了。”
“你说我说的多好啊,他居然一点也听不进去。我也挺不高兴的,没控制住,喝多了点,被他扶回去。”
“因为去那里很不方便,我没打算立刻走,多住了两天。那里虽然穷,景色还不错。陆桥哥对我也挺好,带着我到处逛。可是这么着一来,那小姑娘就不乐意了。有天晚上我起夜,又睡不着,就在屋子旁边随便走走,听见他们俩在吵架。”
“他们说方言,我也没听个全明白。大概就是小姑娘问他跟我是什么关系,为什么我大半夜在他那里喝醉了,还整天缠着他。他也很恼火,叫小姑娘别乱猜。最后吵得不行了,他来了一句,我对不起小容。”
“别说那姑娘吃惊了,以为他把我怎么了,我自己都吃惊了,他咋对不起我了?我不明白。”
“那姑娘哭哭啼啼地跑了以后,陆桥拿着几瓶酒去河边喝酒。我跟着他后面,他竟然也没发现我。我其实就是想问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又觉得自己偷听别人说话毕竟不是件光彩的事。我还在那里转悠呢,他就咕嘟咕嘟灌了两瓶了。我眼看着他东倒西歪地坐在那里,也顾不得多想,就冲上去扶他。他一把抓着我的手,哇哇地哭了起来,跟个小孩似的。”
“他一边哭一边跟我说了一句话,我一听就觉得脑子轰的一声,全身都冰凉了。我一点儿没夸张,我甚至都听到自己发抖牙齿格格碰在一起的声音。”
长久的沉默,丛容仿佛又听到了牙齿格格相碰的声音。她无意识地晃动了几下杯子,随即说:“他说的是,如果不是我,丛恕你不会死。”
灯光太暗,也许陈之夏的脸色变白了但没人看得清楚,而她的神情却依旧平静。
从容垂下眼睑:“我记得我当时手就松了,低着头看他坐在地上哭,我问他,为什么这么说,他颠来倒去地重复着同样一句话,后来好不容易又加了一句,我们还是该救你的,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你死。然后他就昏睡了过去。”
“之夏姐姐,我怎么形容那天晚上我的感受呢。我站在河边,蚊子大团大团的飞在身边,河水哗啦啦的,月亮特别亮,真是,印象特别鲜明,忘都忘不了,一闭眼就看见那个时候的场景。我站了一晚上,心里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是不是陆桥哥太愧疚我哥的死,无端端把所有的事情都揽在身上?可是我哥自己生病了,其实也怪不了他。也许他就是觉得当时没有能好好地劝劝我哥,让他别那么想不开吧。可是听他的意思,他是知道我哥要自杀的,否则又说什么该救不该救的。”
“第二天我去找他,跟他说我要走,他只是嗯了一声,瞅着我,特难受的样子。我觉得那不仅仅是因为他头天晚上喝醉了,所以我直接问他,陆桥哥,你为什么说,如果不是你,我哥不会死,你们该救他的。我敢问他,因为我在赌博,我赌他的良心还在,我一质问,如果真有什么,他会告诉我。”
过了午夜,咖啡厅居然人多了起来。也不再放音乐,而是在小舞池旁边有个人在吹萨克斯风。夜场开始了,红男绿女们衣冠楚楚地走进来,在灯光下喝着饮料喃喃私语。
丛容抬头看着窗外,雨丝飘在玻璃窗上,一滴一滴滑下。隔着水的痕迹,外面的世界看上去有点变形。
当日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陆桥的脸色一下变得特别可怕,盯着丛容盯了老半天,然后深深地吸了口气,低下头去:“你哥走的那天,酒和安眠药都是我带去的,是我给自己准备的。后来没喝,就留在了那里。我回到宿舍想起来,又回礼堂去看,看见你哥倒在地上,我不知道他当时还有没有呼吸,可是我吓坏了,什么也没做,又跑回了宿舍。”
尽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听见陆桥这么说,丛容还是感觉晴天霹雳,她轻轻颤抖着,重复问:“你居然没救我哥?你居然没救我哥?”然后突然爆发了,尖叫着大吼:“你这样,跟谋杀了我哥有什么区别?”
陆桥哽咽着看着丛容,眼神里全是痛苦:‘我这些年一直在想,我除了害怕,还因为别的什么理由没有救他吗?是不是因为我嫉妒他,我其实一直都嫉妒他。我当时脑子太乱了,太乱了。我是个畜生。’”
丛容大笑起来,一边哭一边笑,心里想,现在再痛苦又他妈的有什么用?陆桥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他非常平静,不像头天晚上那样喝多了崩溃了,像是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说:“我还可以做点什么。我跟你回去,我去跟公安机关说清楚当时发生的事情。我不懂法律,要怎么处罚我都行,我跟你回去。”
丛容扬手给了他一耳光,放声痛哭,骂道:“你说的是真的吗?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你怎么能隐瞒这么久?你这个伪君子!”她往外奔去,陆桥大惊,跟着追出去。
一辆拖拉机开过来,丛容没有看到,陆桥大吼一声把她往旁边一拉,丛容摔在地上,膝盖钻心的疼。她缓缓转身,看见陆桥一身是血躺在那里。
“你说什么?”之夏猛地站起来,差点把桌子带翻。
丛容抬眼看着她,讥诮地笑了笑:“他没死。”
之夏坐回去,愣愣地看着丛容,听她继续说:“他受伤很重,但是没死,只是一直昏迷。到前不久刚苏醒。”她盯着之夏灰败的脸色,嗤笑一声,道,“我知道他没有性命之忧以后就走了,一分钟也不想在那里多呆。不过他去公安机关这事儿也就泡汤了。其实我当时太激动,没想明白。绝对不能让他去说清楚啊,因为那样,他就把事情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他话里有破绽。我后来仔细回想,想起他说的是‘我们’而不是‘我’。他说得太简单了。一个人憋了这么多年,终于有机会倾诉出来,居然没有滔滔不绝。我在想,他一定在保护什么人,他说的,还不是真相。因为他曾经爱过周宛,我的第一判断就是,他在替周宛隐瞒。虽然我猜不到周宛跟我哥有什么过节,会做出什么事情要陆桥遮掩的,但是我决定去找她,看看她的反应。”
这个女孩,论聪明,不比她哥哥差。而论心机之深沉缜密,陈之夏也不得不叹服。
“周宛现在在北方一个城市的对外经贸部工作,她混的倒不错,现在已经是副局长了。我见到她的时候都快认不出她来了。她真是......怎么说呢,老得太快了。如果不知道她的年纪,我一定以为她已经快四十了。”丛容似乎惋惜地摇头叹气。
“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就有直觉,我的判断没错,我哥的死她也有份儿。所以她这么多年良心折磨,成了这个样子。她还不知道我已经知道了,见到我虽然吃惊,可能也愧疚,就表现得特别高兴特别热情,带我去她家住。”
“一进她家,就有两个孩子扑过来。这下轮到我吃惊了,她效率很高啊,一下就生了俩,居然也没计划生育。我问她你先生呢,她笑着说我还没结婚。哄着孩子出去玩以后她才告诉我,两个孩子都是她收养的。”
丛容走到院子里,幸好她买了蛋糕当作礼物,就用盘子端了两块在手里,招唤小孩子:“阿姨请你们吃蛋糕。”小女孩一听见,眼睛骨溜溜一转,咧着没有门牙的嘴巴跑过来。可是小男孩却置若罔闻,继续在那里抓泥巴。
周宛走过去,低头用消毒纸巾给孩子擦了手,把他牵过来,用很大的声音看着他的眼睛说:“我们去洗手,吃蛋糕,好吗?”男孩已经看到妹妹在吃了,眼睛一亮,很乖地跟着她去卫生间。
坐在沙发上看着两个小朋友吃蛋糕吃得一脸奶油,周宛和丛容都是一脸温柔笑意。丛容问:“多大了?”
“松松六岁,甜甜五岁。”
“松松,是不是......”丛容迟疑地问。
周宛点点头,用很轻的声音答:“他听力有问题。”
丛容由衷感叹道:“你不容易啊,一个人带他们。”
“还好,他们带给我的乐趣太多了,比我的付出多。”周宛还是那个潇洒俐落的样子,笑盈盈地说。
“你家里现在如何了?”丛容问。
周宛沉默半晌道:“我辞职跑了,他们也没找到我。但是我每个月都把工资的一半寄回去,他们应该很满意吧。”
丛容看着她,目光闪动。这真是一个心智够坚决果断的人。
是她吗?如果是,她是为了什么?
晚上孩子睡熟了之后她们坐在阳台上聊天。丛容并没有提起丛恕,她还在思考要怎样找到一个突破口,让周宛说真话。她又喝了几杯,周宛摸摸她的头发:“小容,别喝太多了,来,我送你回卧室。”
她一倒在床上就睡熟了。周宛替她把被子盖上,又站在那里低头看着她,目光渐渐变得沉痛,长长地叹了口气,转身离去。丛容听见门合上的声音,睁开眼,嘴角浮现一丝冷笑。
丛容来后的第三天,周宛下班刚走出办公室,丛容就给她打了个电话:“喂,周宛姐姐。嗯,我逛街逛完了,闲着没事,就到松松甜甜的幼儿园这边来。我接他们回去好了,你不用过来了。对啊,我当然认识路,我昨天陪你去一趟就记得的。嗯,你跟白老师说一声吧,这个幼儿园还蛮负责,认出我也不放心我带走孩子。”
周宛在电话里跟幼儿园里的白老师说清楚情况,就开着车先去了趟超市,然后回家做饭。她做了四个菜一个汤,又给两个孩子单独做了碗蒸肉饼,抬头看看墙上的闹钟,已经七点了。
她打电话给丛容:“小容,你们不会迷路了吧?我饭菜已经做好了。”
“我马上就到了。”
没几分钟,丛容就进来了。周宛一愣:“松松和甜甜呢?”
“在我朋友家玩。”
周宛有些不高兴:“你的什么朋友?可靠吗?你怎么没经过我同意单独把孩子留给别人?地址在哪里?我现在就去接他们。”
“因为我想跟你单独谈谈。”看着周宛起身去拿皮包,丛容镇静地说。
周宛狐疑:“有什么不能等晚上孩子睡了以后再谈,不也一样吗?”
丛容微笑,凝视她:“不一样。”突然又顾左右而言他,“周宛姐姐,你一直都很让我佩服,要让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情一定很难。”
周宛愣住,听她又说:“不过,你居然还是有死穴。”
周宛彻底明白了,难以置信地瞪着她:“小容,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这么做,会犯法的。”
丛容笑着摊手:“犯什么法?你授权让我接走了孩子,可是有人证的。我也没伤害他们,也没不让你见他们啊。也许,就是一时疏忽,把孩子弄丢了而已。”
周宛盯着她:“你这么铤而走险,为什么?”
“你应该知道为什么。我要的,是真相。”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我知道是你,你跟我哥的死脱不了干系。”
屋子里一下安静了,只听见厨房里炖着的汤不时传来噗噗的声音。
周宛脸色灰败,嘴唇颤抖着,好几分钟后才能吸口气平复情绪,说:“这个秘密藏了这么多年,终于可以说出来了。”
丛容抱着手听着她急促而沉重的呼吸,也没打算催她。
“我这辈子做过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提出了那个可怕的建议。”她的声音里带着沉沉暮气,宛如行将就木的老人。
“什么建议?”丛容朝前倾了倾身子。
“那是一个赌约,愿赌服输。”
“如果大家都想死,又都还有那么一点点犹豫,就由命运来决定吧。看是谁喝下那瓶下了药的酒。”
“你们......疯了。”丛容再镇定也忍不住脱口而出。
“那个时候太年轻,又太痛苦。现在回想起来,都不知道当时怎么会那么疯狂,那么糊涂。”周宛全身发着抖,泪水也流了下来,她自己却好像没有察觉,眼神不知道盯着哪里,也许正是盯着那苍茫的过往。
“所以,是我哥抽中了那瓶酒?”过了好久,丛容才问。
周宛眼泪还没有干,却重新变得平静:“小容,过错的确在我。我当时看着他喝下了酒,没有阻止,也没有叫人来抢救。我可以跟你去公安局。”
“当时有几个人在场?”丛容仿佛没听到,继续追问。
“就我和你哥。我想死,他也一样。我当时的情况糟透了,实在没勇气活下去。”
“我说过,我要真相。”丛容霍地站起来,厉声呵斥,“你又对我撒谎了。你是不是一辈子不想再见到松松和甜甜?”
周宛凝视她:“小容,别这样。你并不是一个罪犯,说这些话吓不到我。你不会对孩子怎么样的。”
丛容哈哈大笑:“你错了。我为了我哥,其实什么都做得出来。”
“我说的已经是实话了,你不肯相信,我也没有办法。“
“我已经见过陆桥了。”丛容冷冷截断她。
周宛抿紧了嘴。
“你到现在还要护着他?是他吗?他因为嫉妒,让我哥喝了那瓶酒,根本不是什么抽签对不对?”
“胡说!”周宛霍然抬头,“他做错的事情很多,但是,绝对不是一个会对别人下杀手的人。”对于陆桥,她始终还保留着一份牵挂和歉意。
“那么真相到底是什么?周宛,现在我们的谈话已经录音了。我到公安机关一举报,他们发现疑点,会重新开始调查案件。你如果被拖下水了,松松和甜甜谁来照顾?你又想让他们再当一次孤儿吗?”
周宛别过头。因为那份由始至终的顽强和骄傲,她的背部挺得笔直。丛容却看到她紧紧抓着沙发垫子的手泄露了她的内心。
“你为什么要隐瞒?”丛容声音尖锐,步步紧逼,“仅仅因为你们见死不救?如果这是个赌约,那么是我哥倒霉。你直接告诉我就可以了。只是周宛,你怎么忍心对我,对我哥的家人隐瞒?”
最后一句话掷地有声,击溃了周宛,她终于哽咽着喊了出来:“我只能告诉你,这的确是一场意外。没有人故意要谁死去。当然,我们做下了不可原谅的事情,那就是没有阻止你哥哥,没有救他。你信不信都可以,我的话只有这么多了,你去公安局举报,我也只有这么几句话。”
丛容失望透了,周宛的强悍让她无能为力。但是她还不死心,继续问:“意外?抽签抽中了不是意外啊。”
周宛的表情有细微变化,落在丛容眼里,她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失声叫道:“还有别人,对吗?那个签不是我哥哥抽中的。”她跳起来,一个故事在脑海里成形,“我哥肯乖乖地喝酒,是因为陈之夏,对不对?她,她才是凶手!”
“丛容!”周宛厉声喝道,“别乱猜测。你哥哥是为辛唯喝下那瓶酒的。”
“什么?”丛容脑子里 一片空白。
“隔了这么多年,我也一直没明白,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周宛长叹,“你哥哥有心化解他们俩之间的怨气,替辛唯喝的酒。其实我们都知道是之夏取了那瓶毒酒,所以他为辛唯喝酒我没当回事。没想到......。我不明白,真的不明白,究竟是怎么阴差阳错的。”她低下头,一滴眼泪落到手背上。
丛容跌坐在沙发上:“你是说,你确定是之夏拿了毒酒?”
“对。那瓶酒,是辛唯背对着我们动手把安眠药倒进去的。她当然知道哪瓶有毒。”
“可是你们不知道,又怎么能确定是陈之夏取到毒酒?”
“因为辛唯的脸色。”周宛苦笑出声,“陈之夏去拿,辛唯一看到就变了脸色。那个时候我们几个其实都知道了结果。然后你哥哥就进来了。他以为我们在聚会,看到辛唯和之夏都拿着酒,就想要劝解,替辛唯喝了。他心里最不放心的就是之夏,怕之夏继续做傻事,所以诚心要开导她。”
“所以,我哥哥不是自杀,对吗?他也没有参与那个赌约。他完全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喝了酒。”
“喝安眠药并不是立刻致命的。他后来应该明白了酒里可能有问题,却始终没有挣扎。”
丛容面如土色。丛恕在那一刻究竟在想什么?是不是真的决定将错就错,结束自己的痛苦?
“你们这群刽子手。”她还是不能原谅,无比仇恨地看着周宛。而后者终于卸下了重担,看着她的眼睛:“对不起。你等我收拾一下,我安排好松松和甜甜,就跟你去公安局。”
“先不着急。”丛容咬牙切齿地说,“你既然瞒了这么多年,也不急着这一刻良心发现。你跟你的孩子好好呆着吧,该找你的时候,我自然会再来找你。”
周宛一凛,不知怎的,竟然说不出一句话坚持。适才那种不顾一切的冲动只需转念一想就让人犹豫。
她是个自私的,有死穴的女人。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楚地把她以为的坚强勇敢的自己看透。
法律上的责任不必背负,这道德上的痛苦将永世追随。
而丛容,这个丛恕很早就说过其古灵精怪的丫头,此刻所表现出来的暴戾和心机,倒真有点像一个人。
也怪不得她。最错的,是自己。周宛合上眼,听见丛容冷冷地说:“孩子们就在隔壁东东家玩,你不是常带他们去的吗,自己去领吧。”然后摔门而去。
眼泪汹涌地流了下来。她慢慢滑到地上跪着,她未老先衰的容颜伏在尘土里,以一种忏悔的姿势开始伏地痛哭。
“接下来,你就去找了辛唯。”之夏听到这里,很自然地接了一句,又要了一杯酒,慢慢地饮着。她愿意配合,再一次聆听真相,再一次让自己恐惧,颤抖,撕心裂肺,让丛容享受这报复折磨的缓慢过程。
丛容看着她,她脸色虽然平静,但是难看得吓人,真不知道是不是能撑着不晕过去。不过也顾不得这么多了,丛容继续讲她的经历。
“我多方打听,才知道辛唯已经嫁人了,而且嫁得很好。她的老公是个富豪,在某个省份一提起来路人皆知,不但有钱,而且大笔投资慈善事业。不过他们两口子很低调,很少有人见到他们,应该是辛唯的意思。说起来真滑稽,一个曾经见死不救的女人做慈善事业。”丛容冷哼了一声。
她想起辛唯向她款款走来的样子。这么美的女人,又养尊处优日久,现在随便站在那里都如同太阳一般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小容。”她在丛容对面坐下,笑语晏晏。丛容却发现她目光略有闪躲。
该怎么对她下手呢?她现在身份地位已经不同了,要她承认自己做错的事情怕不容易。
丛容一边聊天一边飞快地动着脑子。最后她说:“辛唯姐,我自己租了车子,很想开车兜风看看这个城市的夜景,很著名嘛。你能陪我吗?”
辛唯没有理由不答应。丛容笑着起身,瞥了一眼墙上的日历。那天正好是丛恕的生日。
“聪明。”之夏一边听着,一边喃喃,“辛唯的优点是很能忍,但她不是一个能面临巨大打击的人。又做了这么多年阔太太,更娇弱了。你带她到一个单独的地方,刺激刺激她,她会受不了的。”
丛容笑了:“之夏姐姐,你一向都比我更聪明。何况,她还是你研究了那么久的敌人。你说的没错,我开车带她到海边,周围一个人都没有。我告诉她那天是我哥的生日,她的脸色一下就变得雪白。我又拿出一瓶酒,跟你们那天喝的是一个牌子,说要请她喝酒。你没看到她的样子,真是立刻就要崩溃了。这么我见犹怜的女人,难怪男人都要把她捧在手心里。”
“辛唯姐,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当时丛容装作什么也不知道,还笑嘻嘻地问。
辛唯摇头,过了一会才哑着嗓子说:“你哥哥,我们是该纪念纪念他。”
“对啊,尤其是你们几个。”
“你说什么?!”辛唯下意识地扬声。
“你们几个是他的好朋友嘛,当然要纪念他。”
辛唯垂下睫毛,手指死死抓着裙摆。
“不过说真的,我哥帮你喝了那瓶酒,你是不是觉得特庆幸?”丛容冷不丁来了一句。
辛唯啊了一声,颤抖着看向丛容,目光里除了惊恐还有悲痛。奇怪,她只表现出了一些悲痛,丛容就觉得她没有那么令人厌憎了。美色的力量真是无远弗届。
眼泪在她的眼眶里转了很久,终于簌簌而下,辛唯几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陆桥和周宛都告诉我了。”
“是我,是我害死了你哥哥。”她喃喃忏悔着,语句越来越破碎。丛容冷眼看着她,觉得她像一个坏了的布娃娃。嫁得好又怎样,当年的重创已经让她一辈子都没法恢复过来了。得罪了陈之夏大概是她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
丛容不耐烦听她罗嗦,直接问道:“你当时知道哪个瓶子里有毒?”
“对。”她很小声地回答。
“为什么?”
“我想,该喝那瓶酒的人是我。”她含泪抬眼,神情绝望凄楚,仿佛又回到七年前那个下着雨的夜晚,她身心遭受巨大打击,生无可恋。
“你是说,你要给自己喝酒,却没想到是我哥喝了?”丛容决定套她的话,和周宛的印证。
辛唯摇头:“如果我知道我手里那瓶才是真正的毒酒,我不会让你哥哥喝的。我知道不是。我,我本来想自己先去拿那瓶毒酒的,没想到之夏提出他们三个先选,最后一个才是我的,我眼睁睁地看着她拿走了毒酒。后来你哥哥进来了,他劝之夏放过我,也放过自己,然后取了我手里的酒,跟她干了。陈之夏也一干而尽。我们都以为之夏要......要不行了,所以每个人都呆呆地看着她,没想到,是你哥哥捂着胸口说难过。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那瓶毒酒最后又回到了我手上。”
“为什么不去叫人来救他?你们想死可以死,但是他不是自愿的啊。”丛容厉声说。
辛唯苦笑,几乎如呻吟一般无力地为自己辩解:“我很没用,他们谁也没有动作,我就也没有。我当时心慌意乱,又难过,又恐惧,又吃惊,情绪已经接近了崩溃的极限。”
“崩溃?”丛容冷笑,“那你们还可以若无其事的走了。”
辛唯无辞以对,隔很久才说:“也许是因为,当你想死又没有死成,求生的欲望就特别强烈吧。那的确是极端自私又懦弱的行为。至少,我们应该在事后坦白一切。只是,那种冲击太大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们也完全不可能互相之间商量,大家都不想再看见对方吧。”
“你说毒酒到了你手里,会不会有人事先知道而换了呢?当然,那是陈之夏,她最先拿的酒,又最恨你。”
“不可能。”昔日恩怨已经烟消云散,辛唯甚至开始为之夏辩解,“他们都背对着我,互相监督,怎么可能看到呢?”
丛容苦思片刻不得其解,只好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你们看着我哥哥咽气了,就各自回宿舍了?”
辛唯稍一犹豫,别过脸很轻地答:“是。”
“你们真是冷血啊。”丛容轻叹,“陈之夏呢,她也能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我哥死?”
辛唯出了一会神,突然变得坚定起来:“我不想再谈这个问题了。我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我可以自己叫车回家,不麻烦你送我了。”
眼看着她就要拉开车门,丛容一把拽住她的胳膊:“你还在隐瞒什么?陈之夏当时到底在干嘛?”
辛唯紧紧地闭着嘴。
“呀,你居然还保护起她来了。啧啧,是不是你对她一直很愧疚?那么我哥呢,你就不对我哥愧疚吗?如果她是无辜的,你就该告诉我真相。辛唯,你不能让家属一辈子蒙在鼓里,让我二伯二伯母永远不知道事实是怎么样的。如果她是有罪的,你更该告诉我真相,你忍心让我哥哥就这么死了,而凶手一辈子逍遥法外?那是一条命,一条命啊!”丛容高声喊。
辛唯再次哭了:“小容,你哥哥后来应该是知道自己喝了毒酒的。他一直看着之夏,那种眼光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周宛和陆桥都没跟你说吧,我们不能说啊。你哥哥最后的愿望,就是陈之夏没事。我们都知道,我们已经错了一次,不能在这件事情上再辜负他。”
丛容的手猛然松开,无力地垂落。
“送他走最后一程的,是陈之夏。她让我们先走,自己留了下来。我回去以后很担心。也不知道你哥哥最后到底怎么样了,就在大家去礼堂的时候赶到礼堂想找她。发现你哥哥果然已经......却没想到她好像全然忘记了发生什么,直接在听到噩耗的时候晕了过去。之后我们几个都没再碰面,因为实在没法再面对彼此。后来我读过一些心理方面的书,才知道之夏那种症状是遭受了巨大创伤后的自动遗忘。”
“遗忘?”丛容喃喃重复,嘲讽地笑了,“就这么忘了?”
雪白的海浪冲到沙滩上,身后是璀璨灯火,前方是漆黑的汪洋大海。丛容放声大叫:“就这么忘了?”声音很快就被海风吹散。
没有答案。
“你不想让我忘记,所以你回来找我了,对吗?”故事叙述到这里,之夏终于明白了。
丛容笑笑:“是,周宛和辛唯都试图联系你,警告你。我告诉她们,做为死者家属,我有权利从你嘴里亲自听到真相,否则大家就鱼死网破。他们也没有贸然行动。”
“你跟踪我,观察我,准备伺机而动。你想......报复?”
丛容冷淡地说:“我不知道我想怎么样,我想先知道真相。”
“孟昭是你安排的吗?”
丛容讽刺地笑了:“你真以为我有这么大能耐?”之夏在她明亮的眼眸里看见自己小小的影子,也明白过来。世界上到处是这样的男人,没有孟昭,也会有别人出现,刚好照出陈之夏阴暗的欲望。
陈之夏无从辩解,只是心里有一件事情最放不下,所以迟疑地问:“那么......”丛容明白了她的意思,马上说:“我对行一的感情是真的。这只是巧合而已。当然,很顺便,你说这是报复也行。”
之夏默然。
丛容看着她悲伤但是平静的脸,感叹道:“你知道吗,你们这几个人现在都有一个共通点。就是在周围的人嘴里都是特别好的人,做的好事比别人都多。直到现在我仍然不知道我有没有猜到真相。只是久而久之,我开始认为,所有的善良都起源于残忍。”
之夏长叹,泪水顺着还在微笑的嘴角滴落到桌上。
“你,真的忘记了吗?”丛容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
“辛唯所说的那种创伤后遗症,的确是真的。那在医学上叫做创伤后应激障碍,是说人在灾难性心理创伤后出现的各种症状,如连续噩梦,反应迟钝,恐惧回避等等。当然,大脑选择性地把整件事情遗忘就是其中一种。不过,我接受了一年的心理治疗,后来还是慢慢记起了发生过的事情。尤其是最近两年,我相信,当时的所有细节我都已经回忆了起来。”陈之夏抿了抿嘴唇,又笑了笑,“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敢去你哥哥的墓地看一看,之前是隐约觉得害怕恐惧,后来就是没脸。”
“既然想起来了,为什么不说出真相?”丛容紧追不放。
之夏安抚地看她一眼:“你不是想听那天发生了什么吗?那让我从头告诉你吧。”
夜,已经很深了。雨也越下越大,现在看向窗外,所有景致都朦胧在雨幕里。在这个世界上不知名角落的另外三个人,也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八年前的那一天。
那漫长的一天发生了很多事,而所有的事情相互作用,成了没法解开的死结。
陆桥记得他站在街边的那个瞬间,只差一点点,他就踏了出去。司机开窗对着他大吼:“大清早的,找死啊?想死一边儿去。”他有种想狂笑的冲动。死又怎么了?他还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他是个垃圾,是个废物,全世界都否定他,他也只能否定自己。所以他走回宿舍,床下有好多平时攒起来没吃的,医生开给他的安眠药,他统统装到瓶子里,又去买酒。
周宛记得她在路灯下徘徊,疲倦到了极点。她不想回家,不想去面对那一堆她无力解决的问题,她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本来已经看到了光,却眼睁睁地看着门一点一点合上。而最残忍的,是在门合上的瞬间,她瞧见了别人的幸福,幸福到让她吃惊:为什么,我会这么不幸福?未来黑得跟墨汁一般,完全没有希望。命运待她如此冷酷,努力和执着又有什么用?她一次又一次地问着自己,回到了她熟悉的,曾经带给她短暂欢乐的礼堂。
辛唯记得她的眼泪仿佛永远不会流干。全身的水分都从眼睛里流了出来。天黑了,天亮了,她完全不知道其意义。她该投靠谁?母亲?是她亲手让母亲对自己绝情。陈卓?是她亲手推走了他。没有未来,没有亲情,没有友情,没有爱情。原来她是那么一个可怜虫。面对命运她如此渺小卑微,以至于让她渴望一份永久的黑暗。
那晚没有月亮。
陈之夏记得她走进小礼堂,辛唯在身后控诉:“我的确错了,错的离谱。只是真正伤害你的人并不是我,你何必一定要赶尽杀绝呢?因为我是个弱者,你只能找弱者下手,对不对?那些真正不给你机会,不让你好过的人,你却无可奈何。”
她全身一僵,没有理会,继续朝前走。那是她生命里最黑暗的一段日子,整个世界都背弃了她,除了丛恕。可是命运又要把丛恕从她手里带走。而她最痛的,却不是失去,是即将眼睁睁看着丛恕病重,痛苦至死亡。
舞台上有人在喝酒,是周宛和陆桥。之夏很自然地跳上去跟着一起喝,一分钟后,辛唯也来了。她无暇跟她计较,只是咕嘟咕嘟地往嘴里灌酒。
一道雪亮的闪电从窗边划过,头顶的灯骤然一暗。
陆桥嘿嘿地笑了起来,环视一圈那三个脸色惨白的同伴,可以想象自己的样子也不会好多少。
“陈之夏,你来干嘛啊?”他大着舌头问。
之夏想了想,说:“我小叔走了。我刚送走他。”
辛唯没有抬头,却很明显身体震动了一下。
陆桥仿佛在欣赏他俩的痛苦,嘴角勾起一丝笑容,又看看周宛,笑容渐渐由残酷变为悲怆。
也许是酒精的缘故,也许是这个舞台曾给予他们太多的维系。这个刹那,他们突然感受到自身的痛楚和他人的痛楚是那么相似。
陆桥喃喃喟叹:“活着,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下一秒钟,他突然发狂一般站起来,指着他们三个,“滚,快滚。让老子一个人呆着。”
辛唯和之夏都吓了一跳,却坐在那里不动。周宛却也突然跳了起来,骂了一句脏话,指着陆桥的鼻尖大声吼:“你他妈的在衣服里藏了什么?”
之夏看过去,果然发现陆桥外套的里面有个瓶子。周宛已经扑了上去,陆桥纵然牛高马大,也是一个趔趄,塑料瓶子落在地上,咕噜噜滚到舞台漆黑的角落里。
听见药片在里面响动的声音,他们都已经知道那是什么。
周宛扬手一个耳光:“陆桥,你这个傻瓜,你这个傻瓜。”随即跪倒在地,再也忍不住,眼泪潸然而下。
辛唯一把捂住嘴,无声地痛哭起来。而之夏则闭上眼睛,死死咬住嘴唇。
陆桥却笑起来:“妈的,老子在这里酝酿半天,还是没法对自己下手。”
他跳下舞台推开窗户,雨水被风吹进来,淋了他一头一脸,他对着天空大吼:“为什么?为什么?”
活着,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每个人的一生当中,一定都会有一些时刻发出这样的疑问。只是他们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实在太早。
过了很久,周宛挣扎着站起来走过去掩上窗户,疲倦地召唤自己的同伴:“走吧,该回去了,这么想下去有用吗?”她耸耸肩,“有些答案可能不是凭我们自己能找到的。”
也许,要得到那个答案需要借助一点命运的庞大力量。也许,下一个转角,它就在守株待兔。
又是一道闪电落下。震耳欲聋的雷声滚过头顶。
倾盆大雨瞬间来到。
之夏仿佛没有听到周宛的话,她面无表情地站起来,走到舞台深处,把药瓶捡起来死死地盯着。
只要吃下去,一切都解脱了。只是如果这样,丛恕又该怎么办?仅仅是顺序问题而已,关键是,谁是被留在最后的那个?
做一个自私的人,这诱惑太大了。她想象着以后的日子,觉得不寒而栗。
手指轻轻拧开瓶子,她咽了口唾沫,呼吸粗重起来。
“之夏。”不知道谁喊了她一声,她茫然地转头,看见那三人带着惊恐的神情看着自己。她难以察觉地笑了笑,又把瓶盖拧紧。却发现辛唯的目光锁在自己手上。
她走过去,灯光更强一点,瓶身闪着很暗的光泽。辛唯如在梦游一般喃喃:“可惜,只有一瓶。”
周宛一凛,却无力反驳。辛唯想的,正是她所想的。
陆桥的声音沉沉响起:“到底是活着痛苦,还是死痛苦?”又笑了笑,“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啊。”
这种在刀刃上行走,一边是深渊一边是噬人火焰的滋味,他们都知道。
周宛注视着同伴,突然平静了。
越疯狂,越平静。
她舔了舔嘴唇:“我有个提议。”三个人都看向她,她听见那些残酷可怕的话语如排演过好多次一样从自己嘴里流出:“让命运来决定,敢不敢?”她很少那么咄咄逼人,几乎是挑衅地看着他们。
“你什么意思?”辛唯声音颤抖。
“我们把所有的药都倒到一瓶酒里,谁拿到了谁喝下去。如果实在害怕......”周宛说到一半又沉默。之夏慢条斯理地替她接上:“如果实在害怕,剩下的人帮一把。”她的态度,像是生冷坚硬的铁。
外面的雨如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打在窗棂上,越来越大,伴随着雷声,渐有万钧之势。
“愿赌服输。无论谁选到了那杯酒都不要抱怨。而剩下的人要保证,永远不对任何其他人提起今晚的事。”
那约定,如同诅咒。
陆桥,周宛和辛唯都曾在多年后回想这个时候,惊讶于自己当时的迷乱和被痛苦烧得全身发抖的亢奋。也许人生中总有这么一个时刻,你彻底失去理智,只想宣泄。而偏偏,急需宣泄的人撞到了一起,在彼此的眼神中看见自己,一切尖锐的情绪骤然加倍。
而陈之夏则是木然的。她喜欢这个主意,即使多年以后也觉得很符合自己的个性。愿赌服输。如果命运要她做最后那个痛苦的人,她无话可说,如果四分之一的可能让自己先解脱,她乐意。
其实早在得知丛恕病情的那个刹那,她就已经崩溃了。强撑到那个时候,已是耗尽心血。在那无边无际的漩涡里,她的自私,她的懦弱,她的对别人对自己的残暴,从黑暗的心底浮起咆哮,压倒一切。
她什么也没有,什么都没留住。她不介意不择手段。如果没有手段可以选择,就彻底放手。
“好。”这个字从四个人嘴里零落吐出,砸在空旷的舞台上。
“我来兑这瓶酒吧。”辛唯说,从之夏手里接过药瓶走上前去。
“我们都转过身去。”陆桥说。
辛唯听见自己的心在狂跳。她把药片缓缓放入酒瓶里,手一抖,差点打翻。
这杯酒该是她的,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难以压制下去。
因为年轻,太相信爱情,也太相信自己。这荒谬的念头,是她愚蠢的固执。
辛唯身后,陆桥阴郁地注视着前方,他痛恨自己方才的懦弱,又为可能到来的死亡而感到一丝残忍的痛快。周宛倔强地抿着嘴,对自己说,既然决定了就要继续。陈之夏抬起眼,舞台角落里还有一块镜子藏在幕布后,因为太隐蔽,居然谁也没看见。而那角度就恰好将辛唯的举动折射到她眼里。她呆呆地看着,脑子里什么也没想。
“好了。”辛唯轻轻地说,又看了一眼那瓶酒的位置。
三个人转过身。
“开始吧。”唯一的男性宣布。
辛唯第一个想上前去。
“慢着!”之夏突然出声,看了三人一圈,说,“公平起见,我们三个最先拿,辛唯你最后。”
辛唯感觉好像吞下了一块冰,滑而冰冷地堵在喉头。她紧张得额头都冒汗了,眼看着陆桥和周宛上前。他们都没拿到那瓶酒,辛唯松了口气。
轮到之夏了。
在所有人注目中,她朝前走去。那是她一生最长的几步。那个短短的刹那,她居然想了很多很多事。那些强烈的恨如浮光片羽般掠过,而丛恕的微笑清晰地停留在脑海。
第一次单独交谈,她被蛇吓到,紧紧抓住他的手臂。
他教她打篮球,又一起去吃饭,回来的路上坐公共汽车,她的头发扫到他的脸。
他和她并肩走在她家乡的集市上。
他的吻以及拥抱。
她怎么忍心让他在病痛弥留的时候还听到噩耗?
陈之夏仅有的一丝清明在电光火石间闪现:她绝对不能丢下丛恕,只为了让自己解脱就不管不顾。
她站在桌边低头看着剩下的两瓶酒,双腿几乎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那瓶酒在桌上,瓶身闪着幽暗的光,好像一只嘲笑的眼。她突然意识到现在她和辛唯之间的游戏已经不再公平。一切都掌握在她手里。
她下意识地回了一次头,看向她的敌人。辛唯还是那副楚楚可怜的样子,眼神里带着惊恐和不甘。原来辛唯害怕了。她一向是个胆小鬼。那么是不是,如果她拿到了毒酒,会不肯喝下去?
之夏突然想到一件事,如果不是辛唯,她不会回家,丛恕也不用送她回家。而敲在丛恕头上的那一棍子,有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这些念头当然是愚蠢的。只是当时的陈之夏心里已经狂乱到极点,一旦有了一个可以迁怒的借口,她就不顾一切地抓住,以便让自己好过些。
极大的恶意从心底升起:是吗,要玩这个游戏吗?那么你尝尝以为自己活了,其实去死的滋味吧。你害怕,你下不了手,我帮你一下。那就好像,她手里有一把刀,割得自己遍体鳞伤,也在四处胡乱挥砍,巴不得所有人都跟着自己下地狱。
之夏略向前倾了身子,遮住他们的目光。将两瓶酒的位置调换,然后取了一瓶在手里。
她转过身。辛唯的脸色在瞬间变得雪白。陆桥和周宛也注意到了,猜到了原委,手忍不住颤抖。
真的事到临头,决定了谁生谁死,他们又没有自己想的那样无谓了。
辛唯发着抖上前取走最后一瓶酒,四个人望着彼此,干杯两个字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瓶口压在嘴唇,眼看就要一饮而尽,礼堂的门突然打开。四个人都是一哆嗦,立刻转头,丛恕站在那里,诧异地看着他们。
“原来你们都在这里。”他咧嘴一笑,把伞放在一边跑上前来,对之夏说,“我想去找你,没找到,就猜你会在这儿。好家伙,瞒着我在这里喝酒。”他擂了陆桥一拳。
那感觉真是,沦落在地狱烈火里的人在痛入骨髓辗转呻吟,恨不得立刻失去一切知觉,却看见天堂里的天使笑眯眯地踱步走过,说这时光多快乐让它再慢一些吧。
嫉妒和愤恨不同程度地在那个瞬间滋生。
陈之夏挤出一丝难看的笑:“你来晚了。没酒了。”
他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继续,让丛恕发现一切?还是中断,就怕那好容易鼓起的勇气又要消散。
辛唯第一个想要逃跑,她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先走了。”之夏眼风锐利地扫过她,让她一窒。
丛恕看看她,又看看之夏,他专程跑来,正是因为知道之夏今天去给陈卓送行。他伸手拿过辛唯的酒瓶,殷切而充满期待地盯着之夏的眼睛:“你们干了这杯吧,哪怕以后是路人。”见之夏默然,他又说:“她酒量不行,我替她喝,好吗?”
放过她,就是放过你自己。
在众人还没有来得及阻止以前,他已经仰头咕嘟咕嘟地喝下一整瓶酒。
陆桥,周宛和辛唯都是一惊,想到那瓶酒并没有问题,又松了口气,没有直接上去劝阻。却见丛恕皱着眉头苦着脸:“怎么这么大一瓶啊,什么 酒,味道有点怪。”
三人心中狐疑,又心慌意乱,只顾得上看之夏有没有喝酒。辛唯甚至轻轻地喊了一声“之夏”作为提醒。
陈之夏好像根本没有听见,下意识地也一干而尽。
不知道哪里来的决绝与恶意,陆桥突然飞快地说了四个字:“愿赌服输。”
咦,怎么会忘记了?这就是游戏规则,是命运的选择。如果轮到是自己,恐怕也得喝下去。
总得有点什么被毁灭。如果没有希望,那么就残忍到底,对自己,对同伴,都是如此。
凭什么,就是我一个这么痛苦?
陆桥一仰头,把手里的酒喝了下去,而周宛也紧随其后。
陈之夏一动不动。
她记得自己做过一个梦,在梦里她碰到一头老虎,她眼睁睁地看着老虎对自己扑过来,明明知道该马上转身逃跑的,却全身都僵住了,不能动,不能呼吸,窝囊胆小的像条死狗。现在这种感觉又来了,她看着丛恕把整瓶酒喝下去,连一根小指头都抬不起去阻止他。
丛恕喝完酒,看看同伴,突然笑了:“干了就早点回去睡觉吧。”
陈之夏很小声的呻吟,手一松,酒瓶砸碎在地,无意识地转身往外跑去,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去找人来救丛恕,救救他,却忘记了自己有手机可以打电话求助。
丛恕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刚说了一句:“我跟你一起走。”手上突然收紧,略往前弯了弯身体。
这是他发病的前兆。之夏又茫然了,呆在那里不知道做什么才好,直到他努力地抬头笑了笑:“我到那边坐会儿。”
剩下的三个人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陈之夏看上去什么事儿都没有,而丛恕这么痛苦,跟要死了一样。
难道,临死前会这么痛苦,并不是像想象的那样安静而平缓,充满解脱的幸福?
辛唯后退一步,牙齿格格做响。周宛咬住嘴唇努力不让自己尖叫出声。而陆桥则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丛恕勉强微笑安慰同伴:“没事儿,我只是生病了。”
之夏梦游一般走过去,习惯性地把他搂在怀里,感觉他额头的汗水,感觉他克制着却仍然颤抖的身体,感觉他急促而微弱的心跳。
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甚至分不清丛恕脸上的是他自己的汗水,还是之夏的泪水。
丛恕闭上眼睛,有种奇怪的感觉升腾起来。他摸索到之夏的手一把抓住,急切地安慰她:“没事,这次我好像,没有那么疼。”
她不说话,只是把脸贴在他的额头上,放纵自己所有的热泪。
“真的,看来,看来酒有点效果,我有点晕,就没那么难受。”
她抬起身子,手温柔而疼惜地抚摸他的脸庞:“是吗?那就好。你闭上眼睛,很快就好了,就不疼了。”
她被油锅里的沸油灼烫过身体的每一个部分,连气管都是,因为每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硫酸。她一边笑一边流泪,低头喃喃地吻着他:“很快了,很快了。”
亲爱的,你马上就解脱了,再也不用担心会那样痛苦而没有尊严地死去,再也不用担心周围的人会被你的病拖垮。如果你没有勇气,那么我来推你一把。我选择做那个,留下来的人,虽然我,除了你什么都没有了。
那个瞬间,陈之夏是疯了,还是极端清醒下做出的选择,没有人知道,包括她自己。
辛唯猛然意识到什么,颤声道:“难道他喝的,是那瓶毒酒?还是,他病得厉害?”她踉跄后退,无助地看向周宛和陆桥。
陆桥心里在天人交战。丛恕这是怎么了,要不要赶快叫救护车?这个问题像流星一样划过,很快就消失了。随即而来的,居然是来自四面八方的笑声:“陆桥,你这个废物!”“垃圾!”“哈哈,你有屁用,在这个世界上活着就是浪费。”
真的是这样吗?他陆桥就比别人差吗?如果他有丛恕那样的父母,那么会不会他比丛恕还要耀眼,还要幸福?让丛恕疼一疼吧,难受一回。凭什么他就永远是那个天之骄子?
他看见丛恕剧烈地抖动了一下,突然清醒过来。这是他的朋友啊。陆桥你真是个畜生!
要不要救他?现在找人还来得及。然而他的腿好像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陈之夏低头微笑,似乎一点也不吃惊紧张的样子,他又糊涂了。难道,这是命运的安排?你看连最爱他的人都接受了呢。哎呀,对啊,不是早就说了,让老天来决定。老天是公平的,对吧?丛恕也不是全然的幸福啊。
不过,他到底是病了,还是喝了那瓶酒?那瓶酒又怎么会有问题呢?他的脑子已经全然混乱了。
周宛并没有陆桥想得那么多。她觉得自己好像在旁观一出电视连续剧。她没有投入任何感情,只是很冷静地想,他应该是生病了吧,难道谁救得了他?那瓶酒又是怎么回事?原来这就是命运的决定。那好吧,结束这一切,反正我救不了谁,也救不了自己。无所谓,整个世界在这个时候被毁灭最好,大家一起完蛋,多好。为什么有人就那么幸福,为什么有人就那么不幸?大家一起下地狱,最公平。这刺激到极点后的麻木,让她眼睛都没有眨上一眨。
辛唯已经失去了判断能力。她看看丛恕和之夏,又看看陆桥和周宛。为什么这些人都让她觉得如此陌生?他们在干什么?为什么陆桥,周宛,甚至陈之夏都没有打算要去喊人?啊,陈之夏,这个让自己痛苦不得超生的敌人,她明明拿到那杯毒酒了啊。难道老天还是偏爱她?她现在的样子多痛苦啊,活该,就是活该!丛恕呢?天,他看上去太可怜了。不过,我能怎么办?他们都不说话,我说什么?丛恕也有这么一天。多讽刺啊,他不是最幸福的那个吗?他是病了还是怎么的,这杯酒怎么会到他手里?真奇怪。看来是注定的。不是所有人都能一直幸福。
这袖手旁观只是短短一瞬,于他们却是一辈子那样漫长。
丛恕隐约听到辛唯说的话,不知道为什么,虽然那么疼痛,那么眩晕,却能在瞬间恍然大悟。
“毒酒?”他看看之夏,又看看其它三个人,试图挣扎,却无力地落在之夏怀里。
“就快好了。你,忍一忍。”之夏在他耳边轻轻安慰。
汗水模糊了眼睛,他瞧得并不真切,可是却好像把每个人当时充满了绝望和痛苦的表情都清晰地印刻在心底。这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吧。
谁也不知道那一刹那他在想什么。也许死亡接近的刹那,他比所有人都要清醒。
他脸上神色变换,从震惊到难过到留恋,再到释然。最后他望向陆桥,周宛和辛唯,嘴唇还努力挂起一个笑容,那笑容里充满了太多的感情:诀别,安慰,鼓励,恳求,等等,等等。以至于许多年以后他们回忆起来,都记得他的眼睛是如何明亮,仿佛永不熄灭的太阳,烙印在他们的青春岁月里。
陆桥脑子轰的一声,上前一步,结结巴巴地说:“我,我马上打120。”周宛和辛唯也开始狂乱地翻着兜找手机。
“让我,和之夏最后呆一会。你们,保重,别喝,千万别再喝了。”丛恕哑着嗓子打断,他还以为这是一场集体自杀。
没有人能反对他。那最后的,强大的精神力量能主宰一切。他们往后退去,一步一步,向自己的青春告别,向自己的善良告别,向自己的丑恶告别,向所有不堪回首的过去告别。而心里还存着侥幸:也许,丛恕只是生病了,也许那杯酒其实没有被他喝下去。
多年以后他们才看清当时自己的处境。
昨日已死,明日是无尽的忏悔与救赎。
的的确确是他,目睹他们的丑恶,目送他们走向将来。
的的确确是他,让他们顿悟,在黑暗里继续走下去,眼睛也许就能适应,也许就是另一种能看得见的未来。
替他活着,做一个好人,虽然仍不能弥补这罪的千分之一。但是至少,他们都得尽力完成他的心愿。
活着的人幸福,还是死去的人幸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答案已经有了。逝者已逝,未亡者一生赎罪。每一分每一秒的痛苦煎熬,再不容怯懦回避。
丛恕靠在陈之夏的怀抱里。
本来应该是他紧紧拥抱她,可是命运使然,让他做先走那个。力气和意识在一点一滴流逝,他感觉她苦涩而温柔的吻不断落下来。
记忆好像五彩缤纷的花朵飘落。原来死亡并没有那么可怕。
他当然遗憾过,惋惜过,愤怒过,为什么是自己?但是这一刻,一切都不重要了。他突然觉得,一个人一辈子,只要能有刹那的全然付出就已足够。这样也好,所有人都解脱了。
“等会我在这里睡着了,你就自己回去。”他轻轻地叮嘱,“之夏啊,你答应我一件事儿。”
“你说。”她的手指抚过他的嘴角。
“好好活着吧,别让自己再出事儿。”他真的闭上了眼睛,还带着一丝安详笑意。
舞台上灯光会聚在小小一个圈里。恍惚中,她还看见他微笑着站在舞台中央,熠熠生辉。
是不是就在昨天,观众席上坐满了人。欢笑声席卷而来,掌声好像潮水。
“我啊,就是一个跑龙套的。”他笑嘻嘻地自嘲。
谁会忘记这主角?他的宽恕,是他们的罪与罚。他的爱情,是她的重生。纵然后来她也如所有普通人那样挣扎,困顿,可是她再没想过,要像从前那样逼自己走到绝境。
逼迫自己的,从来都是自己。那一天陈之夏明白了。
她低下头,最后在他唇上吻了一下。
从今以后,日日夜夜,分分秒秒,你都在我心里。
原谅我,当然我知道你已经原谅了,这么自私,这么懦弱,这么残忍。
突然之间,想起以前看过的一本书,封面上这样写着:“记得当时年纪小,你爱唱歌我爱笑。”
记得当时年纪小。
你爱唱歌我爱笑。
那些最初相识的日子。那些在希望和绝望里寻找自己的日子。那些看透彼此秘密的日子。那些,唱着歌的,虽然哭泣也还会笑的,日子。
你说过永远不离不弃。亲爱的,你真的做到了。
而罪无可恕的我,会努力地去做一个好人。
又是一道闪电打下。
然后,整个世界陷入暴风雨的无边无尽的黑暗。
“我把他留在那里,放了一个最舒服的姿势,然后回去了。其实我猜大家都没想过真的可以掩盖真相,也许因为他怀里恰好有一份诊断书,没有人想过深入调查,警察只当作一场自杀处理。”
“而我,在回去的路上就把什么都忘记了,只记得他生病了,我要失去他了。后来知道了他的死讯,我生了一场大病,再后来,我接受了治疗,然后结婚。你都知道了,对吧?”之夏并没有去擦无声无息流在脸上的泪,语气平静地对对面已经泣不成声的丛容说。
雨,还没有停,反而有越下越大的趋势。连音乐声都没法掩盖雨声。啪啪打在玻璃上,如破碎的往事。
“我特别努力的想要幸福,真的,小容,我不想辜负你哥哥。可是这个世界上哪里有净土呢?我好像,最后还是失败了。”
“我知道理论上来说我应该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特别坚强,特别高尚,特别乐观,特别勇敢之类的吧。可是呢,我还是一个普通人,而且还是一个本来就有性格残疾的普通人,很遗憾,我只能像蜗牛一样一点一点的改变。到现在,改变都不尽如人意。”
“你说的对,无论怎么样,我都得给家属一个交代。这么多年,我不敢去见丛教授他们,只能托人打听他们是不是好。一直让你们蒙在鼓里,我太自私懦弱了。我不知道,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这件事情。哪怕就在跟你重逢的时候,我都没有胆量说出一切。小容,我要谢谢你,让我有机会说出来。不过真的,他们三个完全不知情。刻意要杀辛唯的人是我,明知道你哥哥喝的是毒酒还让他喝下去见死不救的人也是我。”
“真相,真的很简单,对吧?”
陈之夏站起来,温和地低头看着丛容,递过几张纸巾给她:“相信我,我会给你们家一个交代。我唯一一个请求是,请让我一个人承担一切,因为,本来就该如此。”
她拉开椅子往外走去。所有人都在看着她。这个女人哭得那么汹涌,却没有一点声音,居然也看不到绝望的表情,反而是一种顿悟的神色。
这涅磐也许也是不断上升式的吧。短短几个小时,陈之夏又死过一次,活了过来,看见以为已经尽力的自己,原来还有这么多过错。
女警打开门,有人走进来。逆着光,她几乎看不清他的脸。等他隔着栏杆站在她跟前了,她才发现他没有刮胡子,头发也乱糟糟的,而表情再也没有以往的镇定自若,而是充满着悲伤和疑惑。
“我给你留的信你看到了?”她轻柔地问。
他嗯了一声,什么也没说。
她有些无奈地看着他,好像看一个孩子,想了很久,终于把手伸过去,握住他抓着铁栏杆的手。他的手冰凉,她的更是。
“对不起。”她说。
仿佛被蜜蜂蛰了一下,他猛地抬头,恶狠狠地瞪着她,粗声吼道:“别胡说八道。”
她笑了笑:“在给你的信里,和给公安局的材料里,我都说得很清楚了,我是一个杀人犯。你娶了我......”她停顿了很久,又重复一次,“对不起。”
他愣愣地看着她,然后艰涩地回应:“你不是,至少,不完全是你的错。”
到这个时候他还能为她开脱,陈之夏有些感激。但是这感激已经不能带来情绪上大起大落的波动,她只是用一种就事论事的语气说:“不管怎么样,谢谢你。那份离婚协议,我已经签字了。你记得签好了,通知我一声。”
他咬紧下颌,半天没吭气,最后只简单地问了一句:“你的东西带够了吗?”见之夏不解,就补充道:“我跟他们以前有点交情,你又是自首的,他们答应多让我拿点东西带给你。吃的也成。”
“那么,帮我把我柜子里那个小盒子带我吧,谢谢。”之夏想了想说。
他看她一眼,目光里情绪复杂。
牢房北面有扇小小的窗,窗外是棵大树。天气热了,蝉声嘈杂凌乱地涌进来。
她清楚地看见他额头上的汗水,也感觉到自己后颈的湿意。她突然觉得很累,想躺会,可是他不知道怎么回事,居然不走,还站在那里。
“你走吧。”她下逐客令,并且真诚地最后叮嘱了一句,“我祝你幸福。你以后不必来了,我在这里挺好的。东西你让看守交给我就行。”
他一愣,立刻分辩道:“我和丛容,不是你想的那么一回事。”
她无心倾听,淡淡地截断:“你不用给我解释。”
他却少有地固执,盯着她说:“可是既然说到这里了,我就得说。今天说完了,以后我就不会再说了。我以后关心的只有一件事儿,那就是找最好的律师打赢这场官司。我还会再来,你不要想着不见我。”
见她不语,他又继续解释了一句:“爸妈也是一个意思,我们,要打赢这场官司。”
之夏不易察觉地震动了一下,抬起眼睛和他对视。这个男人如此狼狈的时候,倒显出别样的坚毅神情。或许她真的从来没有试过去了解他,看到他的另一面。
“之夏,我不想文过饰非。我下面要说的话,可能,也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好听。可是我觉得,我该说。我们不能再这样不坦白下去了。”
“我承认,我们的婚姻出了问题。我对你很失望,因为我总不知道你想要什么。我老觉得你投入的热情太少了,不知道是不是,是不是因为丛恕的关系。”
见她嘴角挂起一丝笑容,他也自嘲地笑了:“可是,我的问题更严重。我知道一个丈夫表面上应该怎么做,可是我不知道真的应该怎么做。这话说的拗口,不过我的意思你应该明白。我待人接物大概都是一样的,礼貌,周到。但是你是我妻子,不是其它人,礼貌和周到不管用。我不知道你要什么,其实是因为我没有真的想去了解你要什么。”
之夏专注起来,默默看着他。过去的这个夜晚,他一定整宿没睡琢磨这个事情。
“也许,是我先入为主吧。我老觉得,我没法赢他,你怎么也不会对我全心全意。我挫败感挺强的。这种事情,好像没有一个解决办法。我越想越觉得没意思,觉得未来没希望。后来,孩子又没有了,更觉得大概生活就是这样了,一天一天的,死水微澜。爱情都变成了亲情,维系我们的,不过是一种责任和惯性罢了。”
“然后,我遇到了丛容。说我没有动摇过,那是假的。那就像一间很闷的房子突然开了扇窗户,能呼吸新鲜空气了。”
“我明白。”之夏接口。
简行一诧异,而她真诚的目光说服了他,她是真的明白。
人的一生那么长,很难保证不在某些时刻,为某些异性心动。喜欢新鲜的东西,也是人之天性。何况简行一从来喜欢跳脱飞扬的女性。
少女时代总觉得眼里揉不下一粒沙子,如果有人这么告诉少女,一定会觉得此人亵渎了爱情的神圣。然而日子久了,会知道人的生活不是小说,也不是教科书,总有矛盾,总有挣扎。
他沉默了一会,又说:“她,的确是个很不错的女孩儿。我们单独见过几次面,吃过几次饭,QQ上也会聊天。说真的,”他苦笑,“我也不是那么完全有自信的人了。我也觉得我现在胖了,大腹便便,跟以前不一样了,大概再也吸引不到自己老婆了。”
之夏真的惊讶和惭愧了。平日开玩笑,她总说他现在像狄仁杰,是个胖老头。没想到说得多了,对对方果然有影响。换个角度想,如果简行一也每天告诉她,说她变成了一个胖老太婆,久而久之,自己恐怕也会相信的吧。
一路走来,她一直行为笨拙。她对他,有太多的辜负和亏欠。
“丛容呢,她,她真是热情。她让我一下觉得又回到了过去的时光。抱歉,之夏,我其实一直是个庸俗普通的男人。”
“但是,我们一直没有更多的亲密接触。我还是过不了自己这一关。”他平静地凝视她,“我简行一,应该是个负责任的男人。出轨这种事儿,我做不来。”
之夏不语。他是道德感太强所以没出轨呢,还是对她有感情所以没出轨?女人想要哪个答案?她也不知道。
简行一尴尬地笑笑:“当然,我这是欲盖弥彰。大概精神出轨也是不能原谅的吧。不过不管怎么样,之夏,我都想告诉你,那天收到那些照片,我急怒攻心,什么都没想,就觉得特别伤心,特别痛苦。我把你留下一个人跑了,开车溜达了一圈以后才明白,我一直,都,都还是最在乎你,最没法儿失去你。我,爱你。”
旁边的牢房没有人,他说话的声音也不大。三个字一说完,狭小空间里只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她平静地看着他,眼神里有温柔的悲哀,看透一切的了解和体谅,对他,也是对自己。
这眼神让他难堪。他总是在她最需要的时候记起表白,可是对于真正的生活而言,“我爱你”三个字是如此轻飘无力。这忏悔,情有可原,却也无济于事。
“我一想明白了就回去找你,可是你不在。后来丛容联系我,我才知道你们谈过了。我回到家等了你一夜。之夏,我对不起你。你没有亲人,我让你一个人在外面找不到地方去吧?”他挣扎着继续补充。
他深切的自责和痛苦让她的心猛的抽紧。他说的没错,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她哪里也去不了,就到网吧用电脑写了信和交代材料。那一个夜晚,周围都是忙着打游戏的孩子们,她一个人,孤单地坐在那里,被回忆折磨得几乎虚脱。
但是她一点也不怪他,是她咎由自取。她只是不愿意,让他再为自己难过,所以她说:“别说了,行一,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
他觉察到她语气里竟然充满了心灰意冷,忍不住伸手拉着她的手腕,恳切地说:“之夏,是我对不起你。我都告诉你了,你想怎么罚我都可以。但是,至少让我们先一起把这起官司应付过去,好吗?”
她勉强笑了笑:“不是应付。是我应得的。”
“不要这么想。之夏,我要为你争取最公正的判决。我想,他如果在天有灵,也不会希望看到你......”
“别傻了。他是最孝顺的一个孩子。他妈妈到现在还保存着当时现场所有的东西,因为她不相信自己的儿子已经自杀了。你觉得我一直瞒着他父母的行为真的可以原谅吗?他一定会怪我,一定会。”之夏喃喃,别过头去。
他看着她的神色,也知道她太疲倦了。这些话已经足够,他不忍再给她负担,所以松开手,低声说:“我明天就给你把东西送过来。”
之夏轻轻叹气,后退几步木然坐在床上。他转身,又转回来:“之夏......我想问你......”他停住了,又笑笑,“没什么。你好 好休息,别胡思乱想。”
她知道他要问什么。
而他,却大概不知道她要给的答案是什么。
也许可以,最后对自己,对别人坦诚一次。听着他的脚步声走远,她垂着头看着地面的灰尘,用没有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了一句:“I loved him. I love you.”
But…… does it still matter ?
简行一回到家,走的时候忘记关空调,一进门就被扑面而来的冷气激得手臂起了鸡皮疙瘩。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走到厨房里倒了杯水。头顶冷气口发出轻微的嗡嗡声,愈发显得整间屋子极其安静。
他站在那里发了一会呆,听见电话铃,走过去一看发现是父母的来电。他接起胡乱说了两句,就推说自己累了挂上电话,松了一口气,瘫坐在沙发上。
他对之夏撒谎了。老人其实没有那么容易接受这个变故。别的意外他们可能可以从容应对,可是儿媳突然进了监狱,还是故意杀人的罪名,这个打击就很大了。他怕简言高血压发作,还特意打电话给堂姐叫她帮忙过去照顾老人。
该对父母说什么呢?陈之夏当年的情景他都看在眼里,事后回想,不觉得她心智短暂失去判断能力是多么不可理解的事情。但是别人没有见到,会觉得这个女人心如蛇蝎。目前他实在没有这个精神去对人一一解释。
刹那间,这个家天翻地覆。外界舆论压力,对之夏的担忧,对父母的牵挂,他想起来就觉得太阳穴突突的跳。如果没有自己的错误,也许这件事不会来得如此突然,陈之夏连跟自己商量一下的机会都没给,就去了公安局。
他不知道在两个女人的感情里犹豫的自己,究竟对整个事件的发展起了多少推波助澜的作用,却相当清楚的看到,模范生简行一也仅仅是个不能战胜劣根性的普通男人罢了。
没有一个人可以宣布自己完全无辜。
他险些连自己都骗过了。也可能,骗自己最容易,尤其是聪明人。
他走进卧室,先从保险柜里找出存折和各种投资理财的凭证,以便在进行民事赔偿的时候有所准备。整理好文件他走到之夏的柜子前。两人各自有一个柜子,装着衣物和杂物。他拉开滑动门,一股淡淡的香气弥漫开来。之夏不喜欢用香水,却一直用茉莉干花放在衣橱里。他把挂着的衣服拨拉开来,看到在最角落的地上有一个小盒子。他蹲下去拿出来,想起自己很久之前见过这个盒子。
他起身又找了个旅行袋,把盒子和之夏的衣服以及平时喜欢用的一些东西塞了进去,又把刚才在超市买的密封食物放进去。他刚拉上拉链,又觉得心中一动,实在忍不住,重新拉开,伸手进去把盒子拿了出来。
陈之夏没有给盒子上锁。他低头注视着盒子光滑的,反射着阳光的表面,拇指一顶,盒盖咔嗒弹开。从重量判断他知道盒子里东西不多,可是也没想到会这么少。只有三样。
最上面是一张照片。他只看了一眼就觉得鼻子好像被人打了一拳般发酸。照片上,周宛穿着学士服,英姿飒爽,之夏和辛唯站在她两边拉着她的胳膊,裙摆被风吹起。青春正好,笑靥如花。
他把照片放到一边,看清下面的东西,呼吸又是一窒。那是一幅画,上面是一个少女,仰头看着天上的流星。他看见自己的笔迹在右下角,正二八经地写着:祝陈之夏生日快乐。
他爱过她的回忆,他们的青春。
一切都存在过,有着不容置疑的证明。而一切又都在改变,以及流逝。
画下面是一张折叠起来的宣纸。他有一丝疑惑,陈之夏怎么会用这样不合适的保存方式。可是他已经猜到那是关于谁的,所以倒也可以理解。她总是想把那个人隐藏起来,隐藏在她内心最深处。以前他觉得是出于爱,现在他明白了,不仅仅是爱,还有感激,愧疚,不能面对,以及,尊敬。
男孩酣畅淋漓的笔迹仿佛要从纸上跳出来。简行一突然有种恍惚,觉得写这张纸的人刚刚放下毛笔似的。他并没有写完,上面只有三个字:一夏之。一夏之什么呢?答案再无人知道。
简行一真不想把这个盒子送给之夏。他看到这些东西的时候是如此的难过,那么她的心情可想而知。折磨自己,大概也是她赎罪的一个方式吧。他没有资格置喙。
他叹口气,把东西一样一样的重新放回去。在合上盖子的瞬间,仿佛有少女清脆的声音在耳畔回响:“从前有个猎人去山里打猎......”他喉头哽住。回忆太多,几乎阻塞思维使之停顿。仅剩下的,是她轻轻叹息地声音:“四顾徘徊,皆惘惘如梦。”
四顾徘徊,皆惘惘如梦。
而梦这种东西,大概起源于对世界的过高期望和对自己的过高认知。
开庭那天,简行一起了个大早。昨天就已经吩咐来家里的阿姨把衬衫和西服熨好。他去洗澡,仔细地把胡子刮干净,然后端详镜子里的男人。这个男人的神情里始终有种刻板与克制,连他都觉得这个样子会让婚姻生活实在乏味。他苦笑了一声,用毛巾擦干净脸走出去。
他拨开百叶窗往外面看了看,晴朗的天空里一丝无云,想必又是一个高温天。那么西服大概是穿不住了,但是衬衫领带还是必要的。他不希望陪审团和法官觉得自己不够重视。他挑了一条灰色的领带系好,拿着公文包和车钥匙走了出去。
在路上他又给律师打了一次电话,谈了一些细节。要挂电话的时候律师突然喊:“简先生。”
“嗯?”
律师叹口气:“你太太......心智其实很成熟很坚强,想法也跟别人不一样。你知道,她一直坚持不让你去。我觉得,她有自己的道理。一切都安排好了。无论情况怎么样,我都会如实向你汇报的。”
他沉默一会,挂上电话。
他明白,那是陈之夏的仪式。对丛恕一个人的仪式。无论结果如何,她都想要一个人去面对。她对他的要求,不算过分,甚至还带着体谅:让他彻底自由。
他还是开到了法院,停好车走过去。在门外走廊上,有个女子站在阴影里一直注视着他,等他走近了,才走出来:“你来的真早。”
他默然。
在同陈之夏摊牌的时候,丛容就已经预料到了这个结局,所以倒也不如何伤心。从来就没有一场复仇,能让复仇者自己全身而退。
因为天太晴,云的影子特别清晰地投在地面,在前方草坪缓缓移动。他和她也不是没有美好回忆。少年时情愫懵懂,重逢时震动喜悦。
他静静地看着她,那笔直得有些锐利的姿态,似曾相识。
她突然想起,他曾经骑着自行车带她穿行过一条林荫道。那里树木茂盛,沁凉的影子投下来,就好象现在遮掩在茂密大树下的走廊。少女丛容手搭起凉棚,张望前方,也是这样阳光灿烂,云影缓动。时光正沉默着,在前方等待,等待所有人自投罗网,等待所有人老去。
他也想起了旧事。他给过那些虚假的希望,连他自己都迷惑了。其实就差那么一点点,他就要投降于她。甚至可以说,若她不是丛恕的妹妹,他也许早就臣服。他的弱点,被她的爱情所利用,也被命运所利用。他抿了抿嘴唇,神色温和:“小容,你自己保重。我想我们以后,不用再见了。对不起,我做得不好。而我太太......我们会尽力弥补。请照顾好丛教授他们。”
他大踏步走开,这次一点犹豫都没有。丛容转过目光,看着草坪边修剪树木的工人。
她有她的是非标准。她不打算原谅谁,没有谁可以独自做主决定一个人的生存或者死亡,尤其是,那些生养他陪伴他时间最长的人不能没有发言权,选择权,还有,知情权。她承认命运太过残忍,但一切都不是借口。所有人都必须为自己的错承担责任。当然,她也不打算为自己开脱。她何其无辜,又何其有罪。她但愿丛恕在天有灵,给她力量,让她继续前行。
陈之夏坐在那小小的空间里,取出一张照片。阳光无声地照在上面,反光晃眼得人的表情都快看不清楚了。
往事,就这么忘记了吧。全部都是我的错,你们没有必要背负它度过一生。
如果那个时候,谁有能力拉谁一把,可能一切都会不一样。只是当时,谁料得到这结局。
她用指尖一点一点地把照片撕碎,碎片落在脚边的阴影里。
“陈之夏,该上庭了。”女警察一边开锁一边叫她的名字。
她平静地站起身,嗯了一声,然后把盒子和随身物品整理好放在一边,走了出去。
陈之夏被从后侧门带入被告席坐好。下面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很快又安静了,但是还能听见啜泣声。她深呼吸一口气,转头看过去,陈卓和陈晋在一边坐着,看着她的眼神都是忧虑和不解。
简行一和丛容都没有来。也许他们已经做了决定何去何从,不过这一切跟她再没有关系。
另一边唐笑然擦着眼泪,丛家声则一边低声安慰,一边转头看着她。她鼓足勇气,哀戚歉然地和他对视,最后,他把目光移开,嘴唇严厉地抿起,一头雪白的发让人不忍卒看。
陈之夏心如刀绞。丛家夫妇在这八年里老了许多。亲爱的丛恕,你太单纯,太天真,太勇敢,如果你现在能看到父母的样子,是不是会后悔没有指责肇事者,没有努力求生?你在父母生命里缺席的日子,本该由我代替,可是我逃跑了,只敢躲在一边偷偷地打听他们的消息,没有为你尽一份力。你拯救了一个并不值得拯救的人。
好像又回到很多很多年前,少女陈之夏踏着砖缝中冒出小草的台阶走到门口。那是校园偏僻一隅的一座老砖房。夏天快到了,外面的墙壁上爬满绿色的藤蔓。
正是夕阳落下的时候。金黄的温暖光色透过古老的雕花窗棂照射在那个小小的有着光洁木制地板的舞台上,而下面的观众席沉浸在阴影里。如此强烈的光线对比,可以清晰的看到空气里的浮尘飞扬。
舞台上坐着的四个人是之夏最好的朋友,丛恕抱着把吉它正在那里咧着嘴笑。辛唯十分淑女的把长裙铺开。陆桥盘膝坐着好像在想什么心事。周宛身子朝前倾着听着别人说话。
还有两个陌生人。一个托着下巴坐在角落的台阶上,身影小而纤弱。另一个靠坐在观众席的第一排,上半身看不清楚,可是长长的腿伸出去搭在前面的栏杆上,造型如线条流畅的弓背。
这仿佛是一副色彩柔和的油画。画上的所有人都曾经那样深的影响过她的一生最后又不知所踪。而那一刻,他们静止而安详地各在其位,仿佛永远不会老去。
永远。
陈之夏闭上眼睛,给自己一秒钟时间缅怀。
似水流年。
书记员已经开始查明相关人员是否到庭。她坐直了身体,注视着前方仔细聆听着,想把这法庭内所有细节一一记住。
她没有遗忘的资格。
她需要一场审判。
辩方证人准备出庭。一个高大但是瘦削的男人快步走了出来,而他身后的门外似乎还有两个女子。之夏全身猛地一僵,向前倾去,紧紧抓住栏杆。
目光只交流了刹那,就说明了一切。
眼眶湿润的瞬间,她看见旁听席上最角落谭谅那对老实巴交的父母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见之夏看向他们,便努力给了一个憨厚的鼓励性微笑。
阳光从高高的窗户透进来,突然间身体最深处传来一股奇异的暖流,似陌生,又似熟悉,仿佛春天清晨一颗种子发芽时新生命的蓬勃。
在法官宣布正式开庭审理陈之夏故意杀人案的时候,简行一坐在法院外面大路旁的花坛边上。周围的人好奇地盯着这个衣冠整洁却不顾仪态的男人。正是上班的时候,大街上车水马龙,一片喧嚣。
他打开公文包,里面是一本他早就看惯了封面的簿子。
今天早晨起床时他摸索着拧开台灯,却听到啪的一声,有什么东西落在地上。他忙开了灯低头一看,正是之夏的日记本。她就把它那样随意地放在床头,完全不介意被人看到。而最让他吃惊的是,他一直以为记了这么多年这本子早就该满了,却看到前面就是空白的。他一直就纳闷,她怎么从来不换本子,现在似乎隐约有了答案,然而没有时间多想,他把日记装到公文包里匆匆走了出来。
他小心地摩挲着这日记。他本来在想,她会跟丛恕倾诉什么呢?尤其是在知道他有可能背弃她之后,她是不是无比伤心和绝望地写下了所有的心情?
原来她没有。
简行一明白过来,这沉默的坦白更让他无地自容。
他颤抖着双手翻开日记本,整整一本都是空白的。只是封面后写着几行字:“年青时读向子期《思旧赋》,很怪他为什么只有寥寥的几行,刚开头却又煞了尾。然而,现在我懂得了。”(鲁迅,为了忘却的记念)
那是她给他和丛恕的诀别信。
没有任何借口,只有沉痛如此真实。
不是所有年轻犯下的罪都可以被原谅。只要是过错都必须被惩罚。命运和自身,都脱不了干系。
在这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的街头,简行一听到一阵阵巨响。回忆卷起的满天灰尘呛住喉咙。梁柱倒下,水泥块砸落,天花板断裂,玻璃碎片溅开。
他们的青春是一座D级危楼,终于,轰然垮塌。
而他,一个人坐在废墟里,无声地哭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