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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只是古老的传说

(2008-09-13 18:30:17) 下一个

  这是小镇上唯一的餐车:一辆集装箱车改装的小食店,供应咖啡汽水,三文治及汉堡热狗,五十年代曾经十分流行,后来经济跃升,人们对餐馆要求渐高,餐车便式微。
  到了今日,餐车成为一种有趣的玩意。
  有人将老餐车买下,重新装修营业,旁晚吸引到一班中学生来吃刨冰,白天有工人享用快餐,生意不错,支撑得住。
  老板把生意交给一对中年夫妇,松山与他的妻子,这两人的一子一女都是专业人士,一个医生一个是律师,早自松鼠镇飞了出去,很少回来探视,两人尽心尽力帮老板做生意。
  这一日,松山嘀咕:“彤云密布,要下雪了。”
  他妻子贞嫂说:“天气却不冷,我还穿单衫。”
  他俩预备打烊,忽然来了两车游客,一行八个华商,又倦又饿,看到同文同种同胞,大喜过望,纷纷要求吃蛋炒饭、牛肉面。
  贞嫂只得亲自下厨,应付乡亲,忙得不亦乐乎。
  一小时后游客们上车继续行程,付了很丰富的小费,说些什么“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月是故乡明”之类的陈腔。
  其实国际飞机场并不太远,一小时车程就到,乘十二小时飞机他们就可以回到家乡。
  贞嫂挥着汗收拾,“今晚不会有其他客人了吧。”
  松山拎垃圾到后门,忽然听到悉率声响。
  “谁?”他警惕呼喝。
  垃圾箱旁一个黑影窜入黑暗里。
  小小停车场照明不足,松山怕是黑熊出没,他没打算与野兽搏斗,迅速扔下垃圾进屋。
  贞娜揶揄:“还指望你保护我呢。”
  松山叹口气,“怪不得孩子们不愿回来,『你们家乡叫什么?』『松鼠镇』,嘿!”
  贞嫂不以为然,“英雄莫论出身。”
  “只得一间小学与一间中学,年轻人都想往大城发展。”
  贞嫂说:“迟些他们会回来。”
  “木厂关门后松鼠镇萧条。”
  贞嫂说:“也不然,酒庄业绩很好,整季我们都做葡萄工人生意。”
  “酒庄雇用许多流动工人,我老是防着他们。”
  贞嫂感喟:“一般是年轻人,哪里有工作,便走到哪里,夏季摘草帽,秋季采葡萄,四处为家。
  “你说是不是要读好书?”
  “有些人命运是这样:四处游走,不愿安定,他们有他们乐趣。”
  “天气渐冷,躲往何处?”
  “我看到有人在酒庄附近生火取暖过夜,被镇长派人警告赶走。”
  “小镇最怕山火。”
  贞嫂把不锈钢凳擦得铮亮。
  松山问:“老板多久没来了?”
  “个多星期。”
  “要不要去看他?他身体如何,记得带他最爱吃的椒酱肉给他下银丝面。”
  “我打了电话,他说他有点咳嗽,无大碍。”
  两夫妻沉默了,关上店门, 好,回家。
  那一夜,气温骤降十度八度。
  一早五点多,贞嫂到餐车开门做生意,看到地上有浅浅白霜,霜上有杂乱脚印。
  她立刻警惕,“什么人?”
  这时垃圾箱打开,有人爬出来,那人穿着厚厚不合身衣服,一顶绒线帽子压在额角。
  他朝贞嫂打躬作揖,“老板娘,给些热的食物。”
  声音属于年轻人。
  贞嫂不忍,“你在外边等。”
  她觉得自己过份,换了是狗,她会放他进餐厅,可是,就因为是人,所以才小心防范。
  她开锁进门,又在里边锁好。
  她做了鸡蛋火腿三文治,又包好几只炸鸡腿与薯条,连同一壶热咖啡,放在篮子里,拿出去交给年轻人。
  她给他五十块钞票,“乘车回家去。”
  年轻人抬起头,“谢谢老板娘。”
  “我也是伙计,不用谢我,你父母牵记你,回家吧。”
  年轻人怪讨人喜欢,脱下帽子,朝贞嫂鞠躬。
  贞嫂看到他面孔,原来是同胞,浓眉大眼,相貌不错,只是沦为讨饭,十分邋遢。
  他走远了。
  贞嫂松口气,身后有人说:“是流动工人吧。”
  贞嫂转身,原来是熟客,连忙笑说:“快进来喝杯热咖啡。”
  那人客说:“贞嫂,好心做不得,你给他一次,以后他天天来,这同喂野生动物一般,日后晚晚有一群黑熊在后门守着,多麻烦。”
  贞嫂瞪他一眼,“真有你的,把人比熊。”
  她给他做了例牌香肠煎蛋,一大叠克戟加枫树糖浆。
  客人陆续上门,她忙起来。
  松山随后搬着货物进门,贞嫂没有向他提及流浪汉。
  人客谈论着天气。
  “今年会大雪。”
  “多讨厌,我已准备好发电机,万一停电,还可以看电视。”
  “大前年老安德信一早铲雪,忽然气喘,就那样倒毙雪地。”
  “孩子们可高兴了,一下雪,马路变成游乐场。”
  小镇,人们谈论的,不外是这些。
  午后,稍有空闲,松山问妻子:“老板今日可会出来?”
  “我看不,快下雪,他怕冷。”
  “那我去看他。”
  “让他出来走动一下,聊天散心。”
  “我试试。”
  松山到后门搬货,忽然叫出来:“有小偷!”
  贞嫂跟出去看,“不见了什么?”
  “一箱鸡蛋,还要好几条面包。”
  贞嫂忽然想起那讨饭的年轻人,不出声。
  松山恼怒,“叫我抓到了,打断他的狗腿。”
  贞嫂把他拉进室内,“也许是黄鼠狼。”
  松山喃喃咒骂:“治安一日坏似一日,以前,夜不闭户。”
  “以前你只得十二岁。”
  下午,中学生放学,生意又好起来。
  他们说:“松伯,装一架点唱机让我们跳舞。”
  松山嗤一声,“就是怕你们这班人吵闹。”
  “上一世纪五十年代就有点唱机。”
  “我们都无处可去,社区中心来来去去只是电脑班、远足、绘画……闷死人。”
  他们吃完刨冰、香蕉船与奶昔离去。
  贞嫂在他们身后说:“做好功课,练妥功夫,将来到纽约去。”
  松山嗤之以鼻,“给我百万也不去大城市受罪。”
  太阳早下山,贞嫂说:“一下子天就黑了。”
  松山把食物取出,“我往老板家。”
  “早去早回。”
  “你一人小心。”
  直到八点打烊,贞嫂并没有看到什么异样。
  两个熟客叫一杯咖啡在餐厅里下棋吃花生好几个小时。
  松山回来了。
  贞嫂迎上去,“他还好吗?”
  忠心的伙计松山点点头,“家里很暖和,恒温二十四度,管家招呼十分周到,他精神不错,在设计一项电脑游戏。”
  贞嫂松一口气。
  “我嘱他运动,他让我看他新置的跑步机器,地库不乏运动器材,你大可放心。”
  贞嫂说:“他还年轻——”
  “谁说不是。”
  两夫妻这时噤声,不再在背后说人闲话。
  客人扬声:“大雪你们还开门不?”
  贞嫂替客人添咖啡,“什么叫大雪,齐膝还是齐腰?”
  松山答:“但凡气象局宣布学校关闭,我们也都休息。”
  客人说:“明白。”
  他们各自吃一个甜圈饼,依依不舍地离去。
  贞嫂说:“熊也该冬眠了。”
  秋季四窜过马路的松鼠也都销声匿迹,这个镇叫松鼠,自然是因为橡树茂盛,松鼠特多的缘故。
  而小餐馆也一直叫做松鼠咖啡,老板重新装修营业,看到旧招牌,写着松鼠一字,他很高兴,这样说:“任何从前光顾过松鼠的老人家,可吃一客免费早餐。
  那天来了五十多人。
  小镇只得千余人口,只得两家华裔,一家已不谙汉语,每个人认识每个人,叫不出名字,也认得面孔。
  镇上有一条红河,秋季两岸树叶转红,倒映河上,河水清澈,岸边有人垂钓,也有游客来写生观景。
  这是一个风景如画的小镇,曾经有旅游杂志指出这一带环境优美得“虽不是天堂,但已接近”。
  天天在此生活的人当然知道小镇缺憾:工作职位越来越少,留不住年轻人。
  松山锁上门,上车,忽然看到垃圾箱边有影子。
  他赶紧把车开走。
  第二天一早开门,他把牛奶桶抬进店后厨房,忽然看到有人向他走近。
  松山伸出手去,抓住一条铁管,不动声色。
  那人个子不高,身上穿着肮脏的厚厚旧衣,戴帽子,他看上去像一堆会走路的烂布。
  松山瞪着他:“谁?”
  那人嗫嚅:“可要帮工,什么都做,洗地抹窗。”
  松山答:“没有工作,我们不需要人手。”
  那人低头:“那么,可有热饭?”
  “没有多余食物,你走吧,别在此逗留,气温会降至零下,你得往西南走。”
  “请你给些面包牛奶。”
  松山心肠刚硬,正想问你还要不要奶油蛋糕,贞嫂已经包起若干食物交给那乞丐。
  松山顿足,“万万不可。”
  贞嫂说:“快走快走。”
  那乞丐转身急急离去。
  松山斥责:“以后他会天天来了。”
  贞嫂叹气,“你没看出那是个女孩子?”
  松山一怔,“你怎么知道?”
  贞嫂不出声,她看到乞丐裤子上有暗红血渍。
  连先前那一个,一共两个年轻流浪人,还有更多吗?为他们安全起见,还是通知警方妥当。
  贞嫂叹气。
  小小派出所在消防局隔壁,警员听完陈词,这样说:“贞嫂,你两名子女都已出身,住在
  城里,你们实在应该跟去享福。”
  贞嫂好气又好笑,“你沿路找一找,看他们在什么地方扎营,趁早搭救。”
  “遵令。”
  贞嫂慢车在路上巡了一下,树叶纷纷落下,看得比较清楚,路一边是山坡,另一边是斜坡
  ,斜坡下就是迷失湖,相信流浪的年轻人会挑水边生存。
  她只看到一个破帐篷,像一只落难风筝,已不足以挡风雨。
  她一无所得回转店里。
  松山这样说妻子:“你别多管闲事,小镇并不如人家想像那般宁静,去年在山坡下发现腐
  尸事你忘了?那人身份至今未明。”
  贞嫂点头,“是一名哥加索即白人年轻男子,年约十五至十八,无人认领报失,是个流浪
  儿。”
  “你不是社会工作者。”
  “动物也懂得守望相助,自己镇上不知多少名流浪儿,政府却忙着支助非洲饥民。”
  “怪起社会来了。”
  “这些孩子为什么没有家,家长都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时一群女学生推开门进来,叫了冰淇淋,坐下谈前程。
  “乔治说毕业后先结婚,然后到城里找工作,即使赚最低工资,也够生活。”
  “我成绩不差,希望升大学。”
  “我不想那么早嫁人,可是,家里却没有能力攻大学费用,我想先打工,后升学。”
  她们都有前途。
  “看护学校极等人用,我阿姨愿意收留我六个月。”
  “那真是一个好的开始。”
  “我会想家呢“。”
  她们忽然来一个合抱,几个妙龄女子拥成一堆,煞是可爱。
  贞嫂轻轻问:“可是明年六月毕业?”
  她们点点头。
  “好好准备大考。”
  女生们嘻嘻哈哈洋溢着青春离去。
  贞嫂低头为她见过的两个乞儿惋惜。
  怎会沦落到那种地步,她真难以想象。
  稍后,贞嫂正在洗刷炉灶,忽然听到汽车引擎声。
  她抬起头来,惊喜万分后,贞嫂正在洗刷炉灶,。
  她扬声:“老板来了。”
  她放下一切跑出去开门。
  两只纯白色雪地赫斯基犬先跳下吉普车,围住贞嫂双腿打转。
  接着一个年轻人缓缓下车。
  松山笑着迎上,“老板你出来怎么不通知我一声。”
  “我来喝杯咖啡。”
  他中等瘦削身段,脸色苍白,左腿短了一点,走路略微困难,可是一团和气,笑容可掬,并无架子。
  他坐在窗前,一边喝咖啡一边阅报。
  松山夫妇知道他习惯,不去打扰。
  忽然之间,天上下起雪来,静悄悄雪花飘落,零零散散,先在上空微微打转,然后轻轻落在地上,很快铺成白色一层霜。
  贞嫂过去轻轻问:“圣诞节给你带颗树来可好?”
  他摇摇头,“不用麻烦然。”
  他放下报纸,准备离去。
  松山陪他到停车场。
  这时,先前那个乞丐又出现了,远远站着,不敢走近。
  鹅毛般大雪落在她头上肩上,看上去分外凄凉。
  年轻的老板诧异,“都下雪了,所有临时工都已结束,这工人为何不走?”
  “他是乞丐。”
  “镇上有庇护所,他该去那里避雪。”
  贞嫂替他关上车门,想伸手招那乞丐。
  一刹那她已失去踪影。
  松山顿足,“不好。”
  两夫妻跑回餐车,发觉柜面上所有食物已经消失:蛋糕,甜圈品,水果...
  贞嫂连忙去看收银机,松口气,还好,现款还在,小偷来不及偷钱。
  松山喃喃说:“手真快。”
  贞嫂说:“算了。”不算也得算。
  “以前,这一带可真是夜不闭户。”
  “可是,从前我也常常进邻居太太厨房找松饼。”
  “她认识你,看你长大,那又怎么一样。”
  贞嫂坐下说:“老板精神还好。”
  “算是难得,至今未曾寻获配对骨髓,医生说是这几个月的事了。”
  贞嫂落泪,“这叫人怎么舍得。”
  “来,把垃圾抬出去。”
  现实最凶,叫人没有时间伤春悲秋。
  做妥杂务,两人坐下斟杯热茶聊到将来。
  “他可有安排后事?”
  “听说打算把餐车出让。”
  贞嫂说:“不如我们接下来做。”
  松山问她:“你觉得生意如何?”
  “收支平稳。”
  松山摇头,“这不是赚钱生意,我俩仅有一点积蓄,不可掉以轻心。”
  “孩子们已经大,可以大胆些。”
  松山反对,“你看那些乞丐,就是因为大胆妄为,高估自身,才招致堕落。”
  贞嫂揉揉双眼,“我疲倦了,回家去吧。”
  他俩住在不远之处一间小小平房,四周围都是常青大松树,这时,树梢已积着白雪。
  松山低声说:“真像圣诞卡上图画。”
  贞嫂左眼皮却不住颤动,仿佛有什么不安预兆。
  她累得靠在安乐椅上就睡着。
  原来一夜大雪,银皑皑像糖霜似罩住地面,一片洁白,叫人心旷神怡。
  松山接到子女问候电话,说了几句:“是...大雪,大家小心,我们无恙,不劳挂念,有空回家看我们。”
  挂上电话,他看着窗外,半响自言自语:“只要他们开心就好。”
  贞嫂从厨房出来,“收音机新闻报道学校休课。”
  “那我们也不用回店里去,放假一日。”
  贞嫂说:“我有点不放心。”
  “又是女人的灵感吧,你们老是疑神疑鬼,事事挂心,可是待真的危险来了,又不察觉。”
  贞嫂没好气,“对,全仗你保护我。”
  “你想去什么地方,只要车开得动,我陪你去。”
  “回店里看看。”
  松山莫名其妙,“有什么好看,天天在那里打工。”
  “去把小货车开出来,顺便给老板送新鲜水果去。”
  松山只得梳洗更衣,把货车驶出,在轮胎上装上铁链,这时候雪下得更大。
  他看一看妻子,贞嫂肯定的答:“非出去不可。”
  小货车缓缓驶出马路,在雪地上压出第一道胎印。
  松山喃喃说:“这么早,一个人都没有。”
  车子慢驶,她一路留神山喃喃说:“这么早,一个人都没有。
  电光石火之间,她明白了车子慢驶,她一路留神。
  她一早出来是为着救人!
  只见路边蹲着一个人,几乎已经冻僵,可是一见车子,拼力站起来挥手截停车子。
  贞嫂有点激动,“停车。”
  松山把车缓缓煞停。
  那人奔近,摔跤,再爬起,攀着车边,“救命,救命。”
  贞嫂认得这人,她正是那个乞丐兼小偷。
  这时她牙齿打颤,污垢的脸上淌下眼泪,她哀求:“快救我兄弟。”
  她还有兄弟!
  松山忙问:“在什么地方?”
  “他在山坡下,他受伤,不能走路,求你救他。”
  松山说:“你带路。”
  贞嫂下车,自车后厢取出绳索以及电筒毯子。
  松山一把抓住他惯用的长枪。
  “你俩先走。”
  松山拨电话到派出所,无人接听,松山气结。
  那斜坡极陡,雪后尤其不好走,贞嫂扶着树枝步步为营。
  她看到一辆生锈烂车,不知何年何月被人弃置在此,竟被两个流浪儿当作临时居所。
  如此褴褛,怎能挡得住风雪严冬。
  那女孩子几乎滚下山坡,再站好用力拉开车门,松山看到一堆烂布跌出来。
  啊,那是一个人。
  贞嫂奔过去,扶起他,拨开他头发,看到两道浓眉,他认出这是第一个来乞讨的年轻人,原来他们是兄妹,一直没有离开松鼠镇。
  他触手滚烫,很明显发高烧,浑身软弱无力,可是又不甘心示弱,痛苦挣扎。
  这时松山把长枪交给妻子,提高声音,“伏到我背上,我掮你上去。”
  褴褛的年轻人知道这是他唯一救星,喘着气,由松山掮起他。
  他们四人缓缓走回车上。
  兄妹俩在车斗里瑟缩。
  大雪下他俩像安徒生童话里在森林里遇难的小兄妹。
  松山不禁叹气,“你俩为什么不回家?”
  细小的声音答:“没有家。”
  “父母呢?”
  “没有亲人。”
  “你们俩想到什么地方去?”
  “请收留我俩,直到我哥哥病愈。”
  松山说:“我把你们送往派出所。”
  “不,”那女孩十分坚决,“我们不去警署,我俩已经满十八岁,你丢下我们好了。”
  她强拉兄弟下车。
  贞嫂喊:“慢着,你们从何处来?”
  “东岸的孤儿院。”
  “你们是华裔?”
  她点点头。
  “叫什么名字?”
  “我叫恕之,哥哥叫忍之。”
  贞嫂心想,多么奇怪而文雅的名字,一定是孤儿院某文胆的杰作。
  “你们姓什么?”
  “姓深,孤儿院用‘深感神恩’四个子做孤儿的姓氏,我们在那里呆了十年,一直没人愿意领养年长孤儿,我俩自动离去。”
  松山叹口气,不出声。
  他与妻子面面相觑。
  “我们什么都会做,打扫,洗刷...”
  松山说:“坐稳车。”
  他坐上驾驶位,把车驶向店里。
  “可是,”这次轮到贞嫂犹疑,“我们不知道二人底细。”
  “先安排他们在旧谷仓住,养好病,才做打算。”
  “还是通知派出所妥当。”
  松山反问:“我雇两名工人也得知会警察?”
  贞嫂叹气,就这样,他们收留了两名流浪儿。
  根据统计,十三至十九岁街童平均在街上生活六年就会因毒品,疾病,仇杀死亡。
  松山夫妇救人心切,不能再计较后果。
  贞嫂伸手轻拍松山背脊,表示支持。
  松山点头。
  旧谷仓是松鼠餐车的储藏室,就在附近,打开门,只见底层整齐放着各种机器工具:剪草机,电锯,英泥,花种...应有尽有。
  半层阁楼有楼梯可以走上,曾经租给学生居住,小床小柜小凳,还有小小浴间。
  贞嫂取出干净衣物,放在一角,“我去取食物。”
  松山说:“我去请医生。”
  俩兄妹紧紧搂在一起。
  他俩已被环境折磨得不似人形,可是,在谷仓幽暗的光线下,贞嫂看到两双像爱斯基摩赫斯基犬般明亮警惕野性闪闪生光的眼睛。
  贞嫂略觉不安,可是又感放心,那种精光表示他俩健康没有问题。
  “医生就快来,请先淋浴。”
  她去准备热菜热饭。
  雪下得更大了,绵绵不尽飞絮般飘下,一下子又膝盖那么深,穿雪靴走路都有点艰难。
  他俩洗刷过,换上新衣,看到食物,狼吞虎咽,用手抓起,塞进嘴里。
  双手指结擦伤破损,指甲灰黑,都是流浪生活的恶果。
  贞嫂向他们招手,他们走近,贞嫂替他们检查头皮,寻找虱子。
  因为天气寒冷,寄生虫不易繁殖,万幸未有小小白虱。
  医生来了,。
  六十多岁白发老头,穿的似不倒翁,咕囔着:“大雪天用长枪指着叫我出诊,有什么事?吃两颗阿斯匹林不就行了。”
  他诊视病人,听了心脏及肺腑,按过淋巴腺,看过喉咙舌头眼睛。
  他说:“风寒发烧,每天四次阿斯匹林,多喝鸡汤面与清水,雪停了再来看。”
  贞嫂愕然,“就那么多?”
  “小伙子一下就复原,不必担心,但是这两个孩子太瘦,需要注意营养。”
  贞嫂送医生出去,低声问:“依你看,他俩过了十八岁没有?”
  “大臼齿已经长齐,不止十八岁了。”
  贞嫂放心,“医生,多谢你出诊。”
  “我正在书房喝热可可吃蓝莓松饼读小说,被松山无情拉扯出来。”
  贞嫂唯唯诺诺,碰到老人唯一方法是只得认他噜苏。
  她回到谷仓,看到那女孩朝她深深鞠躬。
  贞嫂说:“不必这样。”
  换上男子工作服的她个子只得一点点大,头发天然卷曲,梳成一条辫子,头发皮肤都干枯发黄,似大病初愈。
  贞嫂顿感心酸,“有什么事,待雪晴后再说吧。”
  她留下药物食物,告诉俩人:“明朝再来看你们。”
  女孩轻声问:“两位尊姓大名?”
  嫂啊一声,“他是松叔,我是贞嫂。”
  女人永远要比同龄男性年轻一截。
  贞嫂看着她,“你是恕之,哥哥叫忍之。”
  “是。”
  “早点休息。”
  松山夫妇回家去,下午,雪晴,家家户户出来铲雪,一边高声交谈。
  孩子们扔雪球,堆雪人,希望明日也是假期,坐在塑胶撬上当雪橇,玩得不亦乐乎。
  松山也忙着铲出一条通道,好让车子驶过,忙得浑身大汗,这汗一下子结冰,凝结在头发上。三点多太阳就下山了。
  “那俩个孩子不知怎样。”
  他们仿佛有种特别气质,叫人牵挂。
  那种感觉叫可怜。
  “医生说只是感染风寒。”
  “他们竟然在烂车厢里住了多个月。”
  “为什么没有跟着工人大队往南走,那里有工作,农场果田都需要人。”
  “那男孩已生病。”
  “他们比我们那两个小一点。”
  “小多了,我们那大儿已经三十二岁。”
  “父母若知道他们如此吃苦,必然不安。”
  “老伴,不如早点休息,明日还要回店打扫。”
  家家户户一早熄灯。
  第二天一早贞嫂先出发,回到店门,意外到极点。
  只见店门外的积雪扫得干干净净,那女孩带着破帽正在抹玻璃窗。
  贞嫂不由得松口气,从前这些粗重功夫都由他们夫妇做,渐渐力不从心。
  今日不用吩咐,女孩已乖巧做妥,她人虽瘦小,但是力气不弱,贞嫂不禁对她另眼相看。
  她远远看到贞嫂便站住。
  贞嫂开了店门,“你兄弟好吗?”
  “热度退却许多,已经不觉头晕。”
  贞嫂问:“会做早点吗,准备四客,一人一份。”
  “是,马上来。”
  她手段磊落快捷,明显是名熟手,贞嫂无意中得到个好帮手
  她应着出去吃过早餐到店来帮忙。
  不消片刻回来,第一件事便是着手清理油槽。
  这是一项最腌臜讨厌的工作,临时伙计根本不愿做,但是女孩却勇敢承担,贞嫂暗暗叫好。
  稍候客人纷纷上门,长途货车司机顺道买咖啡午餐三明治在路上充饥。
  松山与贞嫂忙得不可开交,若无女孩帮忙,客人便需轮候候。
  他们三人如有默契,把流水作业做的畅通无比。
  贞嫂打发女孩去吃午餐,“想吃什么做什么。”
  半响,发觉她坐在后门吃大碗面条及一杯冰激凌苏打。
  一见贞嫂她有点不好意思。
  贞嫂说:“厨房有座位。”
  女孩笑笑不语。
  贞嫂发觉有人在帮手搬一袋袋冰冻署条,正是那青年,她急说:“不用你,你快快回去养病。”
  青年转过头来,“我已经好了,我没事。”
  他继续掮油罐进店。
  真没想到好心有好报,得到俩个得力助手。
  店打烊了,兄妹静静退回谷仓休息。
  松山说:“需付他们最低工资。”
  “扣不扣食宿?”
  “略扣除两百吧。”
  “他们又不会久留,不扣也罢。”
  “俩人都能吃,壮汉般胃口。”
  “饿坏了,可怜“。”
  贞嫂并没有扣他们工资,两兄妹看到工作便做,不躲懒,不小息,也不多花,看到人客低下头,眼神不接触,决不生事。
  松山两夫妻从来没见过那样好伙计,有点不相信他们的好运。
  下午,客人少,贞嫂会回家打个中觉,一直返店,看到他们兄妹帮客人货车洗挡风玻璃上昆虫及泥浆。
  司机很高兴,付他们小费,他们还谦让。
  贞嫂心里的疑团象雪球,越滚越大,是松鼠咖啡感化了这一对流浪人?不可能。
  他们前后判若两人,不过,既然人家愿意学好,那么,一定要给他们机会。
  先前是饥饿的,正是人的肚子饿起来,什么事做不出.
  至于企图,贞嫂自己先笑起来,她与松山,根本没有价值,一间小屋,两辆旧车,他们也是伙计。
  贞嫂努力摆脱疑团。
  三个星期平安无事的过去。
  两个年轻人的身形渐渐扎壮,贞嫂少做粗重工夫,也长胖了。
  隆冬,将要过节,店里烤了火鸡,招呼长途车司机,安慰大节里也得苦干的劳动阶级。
  恕之捧着洗净的杯子出来,她卷起袖子,贞嫂看到一双雪白手臂。
  这是恕之?贞嫂一怔,明明又黄又瘦皮包骨,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手臂。
  她用布巾束着头发,仍然编着辫子,但是头发已不像先前那样干枯,年轻真好,恢复得那么快?
  贞嫂再仔细看她的脸,只见霉灰之气尽退,眉清目秀,嘴唇也红润起来,她聚精会神抹柜台,鼻尖有亮晶晶的汗珠,没想到她是一个漂亮少女。
  贞嫂暗暗叹口气,环境造人,有安乐日子过,人才会像人。
  这是松山进店来,重重扔下大衣。
  贞嫂问:“什么事?”
  “你生得一对好子女。”
  贞嫂不由得微笑,“是,他们怎么了?”
  “俩人不约而同不来陪父母过节,一个往东南亚,另一个到南太平洋度假。”
  贞嫂略觉遗憾,可是又替他们高兴,“辛勤工作一年,是应该出去走走,回到冰天雪地的小镇来干什么。”
  松山默默无言。
  “去,去找一株不大不小的松树,带回店里装饰。”
  松山又穿回大衣去,去找一株不大不小的松树,带回。
  真没想到,他在气头上一去,险些回不来。
  这一走便是个多小时。
  贞嫂看看时间,“老山怎么还不回来,到什么地方去了?”
  恕之放下杂务,抬起头一走便是个多小时。
  贞嫂说:“我沿路去看看。”
  恕之过来说:“我叫哥哥陪你。”
  贞嫂忽然有了伴,得到依傍,她点点头。
  片刻忍之便进来,他陪着贞嫂上车,驶出去与松山会合。
  恕之一个人留在店里招呼人客,做的头头是道,一个中年汉不小心泼翻咖啡,她立即蹲下用抹布拭净,人家不好意思,一直道谢。
  恕之眼睛看着门口。
  忽然旧货车驶了回来,踉跄停住。
  车门打开,贞嫂从驾驶位跳下来,接着,忍之也下车,他转过身,贞嫂把松山拉出,忍之掮起他,走向店来,恕之立刻去拉开门。
  人客纷纷惊疑,“什么事?”
  贞嫂脸色苍白,“已经叫了救护车。”
  “这镇上只得一辆白车与一辆救火红车。”
  贞嫂说:“白车此刻去接载待产的戴维太太,叫我们回店来等一等。”
  大家围上去,“发生什么事?”
  忍之轻轻把松山放下来,松山咬紧牙关忍痛。
  前几个星期他才掮过这个年轻人,没想到今日由他救他。
  贞嫂斟一杯拔兰地给松山,他一口喝尽。
  他告诉他们:“我正在山坡边砍数,一辆车子横冲直撞朝我冲过来,我急忙闪避,滚下山坡,恐怕已跌断老骨头,动弹不得,若不是贞嫂带着小伙子来救,恐怕冻死。”
  众人哗然,“有无记下车牌?”
  “霎时间哪里看得清楚。”
  众人搓手,“治安越来越差。”
  这时救护车也赶到。
  贞嫂吩咐:“你们兄妹看着点,我陪老山进医院。”
  救护人员抬着松山出去,松山痛苦的喃喃骂人。
  白车驶走,小小咖啡店恢复平静,人客渐渐散去。
  忍之与恕之一直没有交谈,各管各忙,店打烊了,两人才交换一个眼色。
  锁上店门,两人默默走到路口。
  幽暗光线下,有一个灰衣人在等他们,他戴鸭舌帽子,看不清容颜。
  戴帽人低声说:“你们躲在冰天雪地的小镇敢什么?一起到南部去做买卖。”
  俩兄妹没有回答。
  戴帽人耸耸肩,“人个有志,后会有期。”
  忍之忽然问:“那辆车丢在什么地方?”
  “十公里以外的弃车厂。”
  忍之点点头,与戴帽人分道扬镳。
  俩兄妹一先一后走回谷仓,两人保持一段距离,在雪地上留下的足迹似不相干的路人。
  他们一直没有交谈。
  他们像两个黑影似窜进谷仓,关上门,再也没有亮灯。
  第二天一早,熟客看见店门开着,便进去吃早餐。
  只看见两个年轻伙计,便问起松山情况。
  两个年轻人招呼周到,却一字不提松山,只是微笑。
  熟客低声说:“这也好,不讲是非。”
  “哎,叫人心急。”
  这时贞嫂一脸倦容推开店门,看到一切井井有条,倒也宽慰。
  她扬扬手,“多谢各位关心,老山经诊治后不日可望痊愈,警方已落口供。”
  恕之连忙斟上咖啡。
  贞嫂叹口气,“这小店这几天可得交给你们两人了,我也向东主交待过。”
  恕之连忙点头。
  有熟客笑:“这两兄妹像哑巴,光做事,不说话。”
  贞嫂握住恕之的手,“这才叫人喜欢。”
  只见恕之手指甲已变回粉红色,指节上疤痕也渐渐退却。
  “我得来回到医院探望松山,此刻得回家煮粥,各位,多谢关心。”
  恕之忽然低声说:“我会煮粥,由我来做,贞嫂你回家休息,稍后才取食物给松叔。”
  贞嫂感动,“好,好。”她已精疲力尽
  挥一挥手,她倦极离去。
  俩兄妹一人站在店里一角又继续工作。
  傍晚,贞嫂休息过后,精神略好,又回店来。
  恕之挽出一壶白粥及若干佐菜,都盛在篮子里。
  忍之交待过账目及单据,一点不差。
  贞嫂又见咖啡店里家具地板铮亮,连灯罩都拆出洗过,焕然一新,年轻人工作劲道不一样,她轻轻说:“店里这几天交给你们了。”
  他们点点头。
  贞嫂再开门出去,电话响起,恕之去听。
  对方说:“我找贞嫂。”
  “她刚出门,可要叫她?”
  那人说:“我是王子觉,请贞嫂回转。”
  恕之立刻放下电话追出去,贞嫂已经上了车,听到王子觉三个字及时回店里听电话。
  说了几句,心仿佛宽些。
  挂上电话,她说:“恕之,那王自觉正是东主。”
  恕之不出声,只是微笑。
  贞嫂伸手去摸她头发,“每个女孩都叽哩咋啦,只除出你,我给你带了几件裙子,你若喜欢,拿来替换。”
  她终于回到医院去探望丈夫。
  松山摔断大腿骨,接驳后打了石膏,过两日便出院,可是中年人痊愈比较慢,他忽然受到挫折,有点气馁,开始发牢骚。
  松山断断续续,诉说他的故事。
  他自备啤酒,带到店里喝,坐近窗口,看下雪,行动不便,有点心酸。
  不知怎地,他的一子一女一直没有来探望。
  “我只得初中程度,可是子女却读得专业资格,他们幼时,我一人做三份工作供养家庭,哎,也是应该的事....”
  贞嫂悄悄对恕之说:“我担心那啤酒,每天三罐,只怕数量增加。”
  恕之大胆自作主张,把啤酒倒空,换上菊花茶。松山察觉,即好气又好笑,终于明白家人苦心。
  “好,好,”他说:“不喝,也不再发牢骚。”
  他只是偶尔出来走走。大小事宜,都交给贞嫂及两兄妹。
  一日下午,恕之与忍之走到停车场的长凳下,他俩背靠背,可以看清四周围环境,仿佛已经习惯两人对抗全世界。
  恕之轻轻说:“到松鼠镇已经两个多月。”
  “进展不错。”
  “我累了,我想退出。”
  忍之一听浓眉束到一起,眼睛露出煞气,他随即松弛,轻轻说:“这件事成功以后,我们到南部享福。”
  恕之抱住膝头,头埋在怀里。
  “你想一辈子逃跑,抑或到派出所自首,还是终身在咖啡店洗油槽?”
  “一定有更好的办法。”
  “是什么?请告诉我。”
  “还要多久?”
  “那就看你的手段了。”
  “忍之,我以为你爱我。”
  忍之刚想回答,看到贞嫂向他们走来,两人赶快站起来迎上去。
  贞嫂笑,“你们怎么老爱坐在外头,不怕冷吗?”
  他俩肩膀上沾着雪花。
  贞嫂说下去:“松山今日回医院拆掉石膏,我一看,吓一跳,两条腿一粗一细,他走路一拐一拐,医生叫他定期回去做物理治疗,哎,这算是小劫。”
  兄妹一左一右陪着贞嫂走回店里。
  “过节发生这样的事,真不开心,我想请你们回家吃顿家常菜。”
  恕之连忙道谢。
  贞嫂又说:“谷仓不好住,不如搬到我们家来。”
  恕之回答:“谷仓还算舒适,设备齐全,我们心满意足。”
  贞嫂轻轻吁出一口气,“你们都没有周末假期。”
  “我们亦无处可去。”
  “可怜的孩子们,真的一个亲人也没有?”
  他俩低头无言“。
  贞嫂说:“不怕,待挣扎出头时,大把人认你做亲戚。”
  恕之笑了,露出雪白牙齿。
  她皮肤上斑疤自动脱落,肤色转为红润晶莹,脸容异常标致,一双眼睛仍然闪闪生光,但这时贞嫂对恕之已全无戒心,只觉得这女孩拥有天使之目。
  她也没有留意到忍之不再缩着肩,他已伸直背脊,足足比贞嫂高大半个头,肩膀宽厚,孔武有力。
  先入为主,她仍把他俩当一对可怜的流浪儿。
  “今晚早点打烊。”
  “下午有初中生庆祝生日,在这里聚会。”
  “冰激凌够用吗?”
  “足够,请放心。”
  那天晚上,恕之与忍之第一次到松宅。
  小屋子很平凡普通,住了二十多年,许多地方都旧了,四处都是杂物,家具款式过时,但不知怎地,越是随和,越显得是个家,十分温馨。
  恕之坐在老沙发椅里,不禁轻轻说:“我一直希望有一个这样的家。”
  忍之立刻看她一眼。
  贞嫂笑:“那么把这里当自己家好了。”
  松山抱怨:“啤酒都给扔到大海里了。”
  恕之不再说话。
  多少个晚上,她做好梦,都看见自己有这么一个平凡稳定的家:永久地址,母亲在厨房做晚饭,父亲就快下班回来...
  开头也哭过,想得久了,渐渐麻木,告诉自己,即使没有,也得活着。
  没想到今日一推开松宅的门,就看到梦中之家。
  那顿饭恕之吃得很饱。
  饭后收拾完毕,贞嫂做了咖啡。
  兄妹正准备告辞,忽然有人敲门。
  贞嫂走近窗户一看,“咦,王先生来了。”
  她擦擦手去开门,王子觉就站在门口。
  恕之一看到他,忽然想起,她见过这个人。
  那瘦白面孔,瘦削身段,都叫恕之印象深刻。
  他一进门,脱下帽子,恕之吃了一惊。
  只见王子觉头上只余几缕头发,眉毛落得精光,双目深陷,分明是个正在接受化疗的病人,头若骷髅,有点可怕。
  她怔怔地朝他看去。
  正好王子觉也向她的方向看过来。
  他见到一个身穿白衬衫花裙的少女,双眼像宝石,一脸寂寥,嘴角微微下垂,那些微的愁苦叫他震撼。
  这是谁?
  他轻轻对贞嫂说:“你有客人,我改天再来。”
  贞嫂说:“恕之是店里的新帮手,我同你说过。”
  “呵是。”他想起来,当时并不在意,原来新伙计是少女。
  松山迎出,“老板来了,请到书房来。”
  贞嫂说:“恕之过来见王先生。”
  她招手叫恕之。
  恕之走近,但不是很近,刚巧站在灯下。
  那盏小小灯泡照在她头顶,在头发上发光,像天使光环。
  王子觉说声好,随即低头,由松山陪着进书房。
  忍之一直坐在角落,一双眼睛像猎隼似盯着众人,这是他站起,“我们告辞了。”
  贞嫂驾车送他们回家。
  她问:“你们学过车吗?”
  恕之说:“忍之做过货车司机。”
  贞嫂说:“以后有需要,你用这辆旧货车好了,取货送货交给你办。”
  忍之回答:“明白。”
  贞嫂笑:“王先生不大管事,今日来是为着学校筹款:小镇两间学校设备陈旧,他想捐赠仪器设备。”
  他们下车,看着贞嫂把车子驶走。
  恕之低头说:“他像具骷髅。”
  忍之说:“医生说他也许可以活过春季,也许不。”
  “你怎么知道。”
  “我长着耳朵,又四处打听。”
  “他看上去很可怕,身上有股消毒药水味。”
  忍之嗤之一笑,“你以为他病入膏肓?又不是,他看你的目光好似小孩看见三色冰激凌。”
  “他好似不是那样的人。”
  “他目不转睛。”
  雪花一直下,谷仓门外只有一盏小小灯光照明。
  忍之打开门,“很快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
  恕之不出声,把草团当沙发坐,抱着膝头。
  忍之轻轻问:“你知道该怎么做。”
  恕之抬起头,凝视忍之,她清晰双眼像是洞察一切,却又无奈悲哀,这种复杂神情,并不像一个十多岁少女。
  那一边在松宅,小学及中学校长也到了,提交他们文件。
  王子觉只略看一下,便签下名字,取出一张支票递上。
  松山笑,“应该请区报记者来拍张照。”
  王子觉摇头。
  两位校长道谢告辞。
  贞嫂觉得奇怪,司机在外边等,王子觉却没有回去的意思。
  贞嫂替他换一杯茶。
  王子觉伸出像爪子似的手指,握住热茶杯,他说:“本来买下松鼠餐车是因为喜欢吃汉堡,现在医生千叮万嘱不宜吃油腻。”
  贞嫂看着他,他似有话要说。
  终于,王子觉轻轻问:“他们是兄妹?”
  “呵是,”贞嫂回答,“一般的大眼睛。”
  “松山说他们是流动工人。”
  贞嫂点头,“那年轻人患病,因此落单,他妹妹得留下照顾他,天寒,雪上加霜,差点做流浪人。”
  王子觉点点头,他缓缓站起来。
  松山说:“我去叫司机。”
  司机打着伞接他上车。
  贞嫂看着车子驶离,轻轻说:“好人应有好报。”
  第二天一早,地上有薄冰,恕之步步为营,咔嚓咔嚓走向餐车,取出锁匙打开大门。
  刚走进餐厅不久,有人推门进来。
  一看,是王子觉,恕之怔住,她想过去扶他,可是猛然想起,很少病人愿意人家把他当作病人。
  她轻轻说:“请坐,请问喝什么?”
  他笑笑,“早,我要一杯免咖啡因黑咖啡。”
  “马上来。”
  恕之洗干净双手,束上围裙,立刻做蒸馏咖啡。
  王子觉轻轻问:“哥哥呢?”
  “在后门整理垃圾箱。”
  “听说今年特多黑熊下山偷垃圾吃。”
  “动物都不打算冬眠,整年出没寻找食物。”
  “也难怪,本来是他们的土地,我们是后来客。”
  恕之觉得这说法新鲜,她笑起来。
  咖啡香气传出,她斟出一杯给他。
  恕之怕他嫌静,扭开收音机。
  天气报告员懊恼地说:“雪...那白色东西可怕极了,今日又预测有十二工分雪量,冬天真不可爱。”
  恕之开着炉头,把冰冻食物取出。
  一个火车司机推门进来,嚷:“天佑松鼠餐厅,给我来双份腌肉蛋加克戟,还有滚烫咖啡,快,快。”
  恕之连忙倒咖啡煎腌肉,手脚磊落。
  忍之在门外清理积雪。
  再抬头,王子觉已经走了。
  像一个影子,来无声,去无踪。
  货车司机把食物往嘴里赛,“替我做个三层汉堡,放在保暖炉里带走一个。”他嘿嘿笑,“我有无听过胆固醇?我不怕,吃饱再算。”
  有人送杂货来,“姑娘,点收。”
  贞嫂刚刚到,“这边点收。”
  恕之向她报告:“王先生来过。”
  贞嫂讶异,“他有什么事,他找谁?”
  “他没说,喝了一杯黑咖啡就走了。”
  “以往他半年也不来一次,又冷又下雪,天尚未亮透,他出来有什么事。”
  恕之忙着为客人添咖啡。
  贞嫂突然想到了什么,她看着恕之背影,轻轻摇头,不会吧。
  年轻的货车司机吃饱了,看着恕之,忽然问:“你可想到镇上跳舞?”
  恕之假装没听见。
  “呵,”货车司机耸耸肩,“不感兴趣,在等谁呢?达官贵人?”
  贞嫂提高声音:“史蔑夫,还不开车出发?”
  他悻悻付账,还是给了五块钱小费,拉开门离去。
  贞嫂轻轻说:“史蔑夫不是坏人,我们看着他长大,你要是想散心,同他看场电影也不错呵。”
  恕之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贞嫂倒是欣赏这一点,她少年时也是如此含蓄,食物不好吃只说不饿,男同学不合意只推要温习功课,不会叫人难堪,现在都没有这样温柔了。
  夏季,只穿小背心的少女几乎要贴住男朋友的背才站得稳,在咖啡店坐到深夜也不回家做功课。
  贞嫂不以为然。
  她闲闲问:“王先生精神还好吗?”
  恕之一怔,歉意说:“我没留意。”
  贞嫂点点头,是该不留神。
  这时,午餐客纷纷上门来,呼着白气,脱下厚衣帽子,高声点菜,恕之与忍之忙个不已。
  傍晚,发了薪水,他们回到谷仓,忍之顺手把钞票丢进铁罐。
  他说:“今晨,他来看你。”
  恕之不出声,她搓揉着酸软的肩膀。
  忍之用手托起她的脸,“是这双眼睛吗?他们见过一次就不能忘怀。”
  恕之甩开他的手。
  “他再来,你也不要说话,假装看不见。”
  恕之冷冷说:“我懂得怎样做。”
  忍之讥讽她:“我忘记你是专家。”
  恕之转过头去,疲倦的说:“你不再爱我。”
  忍之这样回答:“我们就快可以高飞远走。”
  恕之蜷缩在一角,她倦极入睡。
  第二天早上,她险些起不来。
  她知道已经到了关键上,她必需争取松山夫妻至高信任,才能借他们力踏进王家。
  她一定要每天早上比贞嫂更早到达松鼠餐厅。
  她掬起冷水泼向面孔,冰冷的水刺痛她的脸,她迅速清醒,套上大衣靴子出门。
  贞嫂六点半进店门,恕之已在招呼客人。
  一个中年建筑工人说:“贞嫂,这勤奋的女孩是一件宝贝。”
  天还没有亮,漆黑一片,恕之一声不响帮人客添满咖啡杯子。
  贞嫂向恕之说:“我有话同你讲。”
  恕之说:“马上来。”
  她兄弟在煎蛋及炸薯条,香味四溢。
  恕之替贞嫂斟咖啡。
  贞嫂凝视她,缓缓说:“我从未见过像你这样精乖伶俐的女孩,又这样勤奋耐苦,照说,无论如何不止是流动工人之替。
  恕之表面一声不响,心咯咯跳。
  这贞嫂精明能干,她莫非看到什么蛛丝马迹。
  贞嫂说下去:“是看着你兄弟吧,你拉扯着他,所以不能到城里找工作。”
  恕之不出声。
  “我们不知你底细,也没有看过你们任何身份证明文件,但相信你所说每一句话。”
  恕之静静聆听。
  这时,有人嚷:“姑娘,添几块烘面包。”
  那边忍之连忙应:“知道了。”
  贞嫂接着说:“王先生对我说,他想你到他家去做管家。”
  恕之心剧跳,可是脸上露出迟疑之色。
  “老管家即将退休,他问我你可胜任,我觉得你太嫩,可是他坚持你会学习,这是个重要职位,王宅共五名员工,你需管束他们。”
  恕之仍然不出声。
  贞嫂忽然笑,“我也知一间谷仓留不住你。”
  恕之的心落实,没想到好消息来得这么快,她的思潮飞出去:王宅想必有热水供应,有浴缸可以浸浴,她会有正式的寝室。
  “你不要令我失望,好好的干。”
  恕之定定神低声说:“我不去。”
  贞嫂扬起一角眉毛。
  “我要与我兄弟一起,在孤儿院已发誓永不分开。”
  贞嫂意外,“你们此刻已经成年,彼此可以联络。”
  恕之微笑摇头,“我们住谷仓就好,来春,要是贞嫂不再需要我俩,我们会继续上路。”
  贞嫂没想到恕之会拒绝,倒是愕然。
  这时恕之说:“客人叫我,我去招呼他们。”
  她去收钱找钱,这些日子来帐目丝毫不差,诚实可靠。
  贞嫂回家。
  松山问:“她怎么说?”
  贞嫂一团疑问:“她要与兄弟一起行动。”
  “那也简单,一起去王宅好了,他们光是为游泳池也长期雇着一个工人。”
  贞嫂说:“我有点不安。”
  松山说:“放心,我们可以另外找帮手。”
  “不,不是这个,你想,他们兄妹是何等亲厚。”
  “自小在孤儿院长大,相依为命,异于常儿。”
  “那样标致少女,怎会在小镇冒现。”
  松山答:“太太,他们出现的时候,是一对乞丐。”
  “好端端王子觉为何换管家?”
  “他的主张他的事。”
  “他只见过那女孩两次,就决定把她带回家,你说怪不怪?”
  松山深深叹息:“王子觉只剩几个月寿命,还依什么常规,任性不妨。”
  贞嫂低声说:“你讲得对。”
  “只要他高兴,又不伤害到什么人,我们应当成全。”
  贞嫂点点头。
  这时电话来了,正是王子觉。
  松山说了几句,“是,是,明白了。”挂上电话。
  贞嫂看着丈夫。
  松山说:“王先生叫他们兄妹一起到王宅工作。”
  贞嫂不出声,果然不出那女孩所料,她是谈判高手,以退为进,她是街童,自然有街头智慧。
  她十分聪明,看准王子觉会答应她的条件,这么说,她的一切不经意,都是刻意经营。
  贞嫂有点惭愧,是她太多心吗,像所有人一般,她对于别人的好运,不甚认同。
  晚上,她睡不着,对松山说:“王子觉看中了那女孩。”
  松山以一连串响亮鼻鼾回覆她。
  在谷仓,那两兄妹也没睡好。
  忍之问:“那王子觉会答允吗?”
  恕之忽然笑了,眯着的双眼罕见地露出媚态,“没问题。”
  忍之凝视她,“有时,连我都有点怕你。”
  恕之握住他的手,“你若不再爱我,才会怕我。”
  忍之苦笑,“有什么是我不为你做的,你说。”
  “我明白。”
  “可是你心中仍然存疑,这是狐狸的天性。”
  恕之躺卧在他胸膛上,紧紧搂抱他,落下泪来。
  他们可以离开这间谷仓了,谷仓里有一股动物气息,以前,这里可能养过牛羊,不过他们也是动物,可能只有更原始更野蛮。
  他们紧紧拥抱,不再说话。
  天渐渐亮了。
  贞嫂在松鼠餐厅等他们兄妹,她比往日更留心观察二人,只见他俩照常操作,如有默契,不用开口也知道对方心意。
  无论怎样看,都不像坏人,那样年轻,长得端正,身世又如此可怜。
  他们低着头,眼神并不接触,是,一双眼睛最易出卖心事。
  贞嫂说:“王先生答允你们兄妹一起到王宅工作。”
  这时,恕之忽然握住她兄弟的手。
  贞嫂看到忍之轻轻挣脱妹妹的手。
  “你们要争气,好好学习。”
  恕之连忙点头,脸上并无太大喜悦,当然也没有不高兴,精致五官与大眼,这时更像那种古董瓷面娃娃。
  “今日傍晚,你们就可以搬过去,要记得身份,我与松山是你们的什么,不要叫我们失望。
  恕之答:“明白。”
  贞嫂看着那年轻人,“你呢。”
  忍之连忙说:“我会努力工作。”
  贞嫂叹口气,一切由她收留这一对年轻人而起,她要负责任。
  一整天兄妹不停工作,知道要走了,再从头到尾把小小餐车清洁一遍,把桌底年轻客人顺手黏在那里的口香糖一一用笑道子撬起。
  都要走了还这样小心留神,分明是负责任的好青年。
  但,他们到底是谁呀,他们又从什么地方来?
  两人把谷仓阁楼也打扫干净,穿过的衣裳,还给贞嫂及松山。
  他俩等王宅的司机来接。
  兄妹背对背坐在门口,雪片如鹅毛搬落下,恕之伸出舌尖,把雪片舔进嘴里。
  贞嫂站在店门送他们,只见他们头上肩上渐渐积雪,黑色簇新大吉普车终于来了,年轻人让妹妹先上车,把一只包裹丢上后座,他也上车,重重关上车门。
  两人都没有回头看。
  真的,贞嫂想,有什么值得回头的呢,一辆餐车,最低工资,工作油腻忙碌辛苦,手背上时时烫起水泡,只有松氏两夫妻才会在这种地方捱到老做到老。
  一般是做工人,王宅应该舒适得多,固定工作时间,支月薪,宿舍肯定有窗的。
  在车上,恕之握紧兄弟的手,忍之又轻轻挣脱。
  车子驶近王宅,那是一个牧场式庄园,建筑物扎实美观,男仆打开门迎出来。
  他把他们接到池塘边一间小小独立客舍,“王先生请你俩暂时住在这里。”
  推门进去,两房一厅,木地板皮沙发,暖气十足,什么设施都有,厨房里满满放着食物。
  三个月内,从山坡边烂车住到谷仓,又自谷仓搬进王宅,际遇像做梦一般。
  忍之一言不发,脱下外套,抖掉雪花,切开一桌子水果,狼吞虎咽,全部吃光。
  他注满整个浴缸热水浸浴,满意地呀一声,待他起来时,浴缸边有一圈黑色污垢,难怪,在谷仓老是冲不干净。
  忍之查看两间寝室,把稍微宽大那间让给妹妹,他自己钻进被褥,再呼出一口气,蒙头大睡。
  明日的事,明日再算。
  曾经死里逃生的人都明白,人力有限,豁达有益。
  恕之把头发仔仔细细洗了一遍,揉干,累得说不出话来,伏在床上。
  松氏夫妇是好人吗,兄妹自早上六时做到晚上九点。中午只得三十分钟吃饭,无假期保险医疗,但最低工资只算八小时一天。
  毋需坏人也懂得计算刻薄伙计。
  年轻人不觉得他欠松鼠餐车任何人情,他睡得很熟。
  恕之没那么幸运,她老是像听见有人敲门,梦中下床去打开门看视,却是一具活骷髅,它伸出手来,一节节骨骼清晰可见,它的指节碰到恕之的脸颊,它开口说话:“你怕吗”,恕之轻轻拨开它的手指,她答:“他朝吾体也相同。”
  她醒转,天还没有亮,床头钟指在五点半,正是她过去两个月起床的时间。
  恕之打开衣柜,看到挂着许多米白色衣物,裙裤毛衣大衣外套全有,但一律色系,想来,王子觉一定喜欢这个颜色。
  她选一件短袖毛衣及运动裤穿上,为忍之清理厨房及浴室。
  这时,有人按铃,恕之一怔,可是那副骷髅骨头来找她?
  开了门,却是一个女仆,她说:“深小姐,我来打扫。”
  原来王宅还吩咐人来服侍他们。
  恕之点点头,曾经一度,她与忍之也过着这样舒适的生活,好吃好住,有仆人侍侯。
  此刻忍之仍然呼呼大睡。
  女仆做好早餐,轻轻说:“王先生请你十时正过去一下。”
  恕之点点头。
  女仆插好花放下报纸走了。
  多久没看报纸,恕之摊开新闻版细细读头条,然后默默翻过,去看广告。
  背后传来忍之声音:“有什么新闻?”他起来了。
  他穿着白色浴衣,露出深棕色皮肤及硕健V字上身,看真切了,同恕之不一样,他并不是全亚裔。
  恕之回答:“没有新闻。”
  “那即是好新闻。”
  “事情仿佛冷了下来。”
  “别小觑他们,那是他们每周四十小时的工作。”
  “我已厌倦逃亡。”
  忍之走过去,“嘘,嘘,别声张。”他紧紧搂住她。
  “让我们找个地方躲起来。”
  忍之说:“你疯了?身边只得两千元工资,走到什么地方去?这里是最佳藏匿地点。”
  恕之掩着面孔。
  “听着,你到王宅来,目的不是做管家,我也不是来做花匠的,或是车夫。”
  恕之放下双手。
  “你要尽快叫王子觉与你正式结婚,稍后,你可承继他所有财产。”
  恕之忽然笑了,“你讲得太容易。”
  “来,深小姐,吃早餐。”
  恕之抱着双臂,“你胃口奇佳。”
  他也笑,“饱着肚子总比饿着肚子好。”
  他俩的话多起来。
  那边,在松鼠餐车,松山与贞嫂正在见新伙计。
  有着油腻染金发的少女带着隔夜面孔来见工,唇上还残留着深宵舞会的紫色口红,一直追问是否可以独占小费,她身上的手提电话响了又响。
  贞嫂叫她走。
  她气恼,再也找不到像恕之那样好的员工,她只得自己来。
  这时,有两名穿深色西装的男子推门进来。
  贞嫂斟上咖啡,“我们做得极好汉堡三文治。”
  那两人问:“你是店主?”
  贞嫂觉得奇怪,“我是店长。”
  其中一名取出一张照片,“你可见过这两个人路过?”
  照片在一艘游艇上拍摄,一对时髦年轻情侣,欢笑满面,背对背坐在甲板上,一身阳光。
  贞嫂看一眼,笑了,“镇上没有这样似电影明星般的人。”
  “请看仔细点,他们或许打扮不同。”
  “这对男女犯了什么事?”
  “讹骗,伤人。”
  “啊,谋财害命。”
  黑衣男子点点头,“这位太太说得好。”
  “松鼠镇风平浪静,没有这种坏人。”
  他们只得叹口气,“请来两客三文治。”
  贞嫂忽然问:“你们是什么人?”
  其中一人出示特别罪案组警章。
  贞嫂点点头。
  松山问:“什么事?”
  贞嫂提高声音:“两位要汉堡三文治,苹果馅饼由店里请客。”
  两个黑衣人匆匆吃完午餐,离开餐车,继续在路上问货车司机等人可有见过照片中那对男女。
  众人均随意看一眼便摇头,事不关己,己不劳心。
  松山问:“寻人?”
  贞嫂看着窗外,半晌两个黑衣人登上一辆黑色房车驶走。
  她回答丈夫:“找一对约莫廿多岁的犯讹骗兼伤人男女。”
  松山悚然动容,“啊,千里追踪。”
  “我现在想起来,照片中那对男女,有些熟悉。”
  “可是见过他们?”
  “不,不是脸容,而是……一时说不上来。”
  “他们可是游客?”
  贞嫂低头沉吟:“一时想不起谁。”她喃喃自语。
  这时有人推门进来,“可是请侍应,时薪多少?”
  餐车里闹哄哄,人气、油烟、声响,同王宅的静悄悄是个对比自语。
  十时正,恕之悄悄走进书房,女仆说:“王先生一会就来。”
  她给恕之斟茶。
  书房装修中性斯文,近窗口有一张小小打扑克牌用的圆桌,恕之坐在那里等主人出现。
  长窗外是一大片草地,有两只狗在追逐嬉戏,恕之认得是那两只赫斯基犬。
  这种狗混身白毛,同雪狼同种,被爱斯基摩人驯服,用作拉雪橇,日行百里,力大无穷,到了月圆之夜,野性发作,它们仍会仰头嚎叫。
  这时,犬只也发现了恕之,忽然停止玩耍,缓缓走近长窗,隔着玻璃,咧开嘴,露出尖锐犬齿,敌意地低声咆吼。
  恕之牵牵嘴角,啊,她心想,你们也认得我。
  这时,她身后有把声音:“别去理它们。”
  恕之转过身子,看到王子觉缓缓走近。
  他在她不远处坐下。
  犬只被男仆牵走,环境又静了下来。
  恕之看着王子觉,他瘦得混身露筋,青紫色静脉像网络似隐现在皮肤之下,说不出怪异。
  恕之轻轻垂头,不忍逼视。
  王子觉的声音却不难听,他说:“欢迎到我家。”
  恕之点点头。
  “松山夫妇说,你们兄妹是能干好帮手。”
  恕之笑一笑。
  “老管家退休,这个家交给你,她走之前,会把工作程序交待清楚。”
  恕之这时轻轻回答:“明白。”
  书房里静了一会,王子觉忽然说:“读高中的时候,有一个男同学,他相貌与功课都很平凡,大家都不大注意他,他有一个要好女友,两人就是小世界,稍后,她却与他分手。”
  恕之抬起头来,为什么讲这个故事给她听?
  王子觉轻轻说下去:“一日放学,他走进实验室,扭开所有本森喉,煤气嘶嘶冒出,他伏在冰冷桌子上,等候死亡来临。”
  恕之动容。
  “校工路过,闻到煤气味,把他救了下来,之后,大家对他有股特殊敬意,直至毕业,都对他很客气,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可以那般浪漫。”
  恕之暗暗吁出一口气,轻轻问:“后来呢?”
  “毕业后各散东西,今日他也许已经有妻有子。”
  恕之点点头,可是当时,痛苦大得叫他无法处置。
  “大家都认为这可怜年轻人缺乏经验,又被冲动的荷尔蒙操纵。”
  恕之忽然笑起来,与他谈话很有趣。
  王子觉轻轻说:“别人有时间,我却没有,我不必瞒你,我生命所余无几。”
  恕之不忍。
  他看着她,“你愿意做我的朋友吗?”
  恕之点点头,他伸手过来,握住她的手。
  王子觉的手像爪子一般瘦长。
  第二天早上,恕之跟着管家学习,她们巡遍庄园每一层楼每一间房间,恕之恭恭敬敬,小心聆听。
  管家带她参观花园,有小小一部分园子拨作种蔬菜香料,王宅全年有不同新鲜蔬果享用。
  管家说:“春季这个园子极美家。”
  她忽然叹气,来春,园子主人可能已经不在。
  “深小姐,你家乡在何处,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恕之不愿回答,只是微笑。
  她主动邀王子觉散步。
  他讶异,“我行动不便。”从来无人叫他运动。
  恕之伸出双手,她帮他穿上厚衣,围上领巾,戴好帽子,扶着他缓缓走出后花园,她打着一把小小雨伞,替他挡雪。
  恕之轻轻说:“你还有什么故事?”
  王子觉答:“轮到你讲。”
  恕之想一想:“有一个女孩,自幼是弃婴……”
  王子觉微笑,“有无比较幸福的故事?”
  “幸福的故事不精彩。”
  王子觉又笑,“是,请继续。”
  “她在孤儿院长大,年年等善心人士领养,可是,不知为什么,没人挑选她。”
  “为什么,她倔强,不可爱,长得丑?”
  恕之轻轻说:“那个孤女,正是我本人。”
  王子觉一怔,为之恻然,“后来呢?”
  “后来成年,她离开孤儿院,出外独立生活。”
  “还顺利吗?”
  恕之摇摇头,“遇见许多可怕的坏人坏事。”
  “可是,你终于来到我家,请让我保护你。”
  恕之抬起头,“我们走远了,回去吧。”
  这时,管家气呼呼带着人出来找,迎头遇见他们,才放下心。
  她轻声斥责恕之:“你怎么让王先生站雪里?”
  恕之不出声。
  王子觉转过头来说:“这是我的意思。。”
  老管家只得噤声。
  再过一天,恕之把王子觉的菜单也换过,让他吃些精瘦鱼肉,喝些红酒。
  她衷心照顾他起居,不甚理会管家工作,仆人司机全松口气。
  唯一不满的人是她兄弟。
  他向她摊牌,“大半个月过去,王子觉不但没有奄奄一息,且渐渐长肉,这是怎么回事?”
  恕之不出声。
  “听说他吃得多睡得好,连医生都觉意外,昨天,我看见你陪他在暖水池游泳,这样下去,仿佛打算在王宅过一辈子。”
  “你稍安毋躁。”
  “你廿四小时陪着他——”
  恕之扬起一道眉毛,他噤声。
  忍之喃喃说:“一具僵尸。”
  恕之绕着手,走到窗前,不知怎地,那对赫斯基犬吠着找了过来,对牢他们咆吼不已,像是认定他俩是敌人。
  恕之轻轻说:“狗比人聪明。“”
  仆人匆匆带走犬只。
  忍之冷笑,“你不动手,我来。”
  那天傍晚,园丁发觉两条狼犬失踪,一路找出庄园。
  那时,恕之正陪王子觉下棋,她听到消息并没有抬头,王子觉只嗯了一声。
  再过两天,在溪涧发现犬只尸体,仆人大惊,知会主人。
  晚上,恕之低声问兄弟:“是你沉不住气吧。”
  他回答:“最恨狗腿子张牙舞爪。”
  “它们从小在庄园长大。”
  “狗眼看人低是死罪。”
  恕之站到窗前不出声,忍之在她身后,抚摸她头发,她动也不动。
  半晌她说:“趁来得及,我们走吧,我知道王子觉的现款放在书房一格抽屉里,那把锁不难打开。”
  可是,他的兄弟这样回答:“你要叫他与你结婚。”
  恕之叹气。
  “说,说你要离开他,以退为进。”
  恕之轻轻说:“一次又一次,我帮着弄钱,从来没有抱怨,像上一次,人家不甘损失,报警追捕,我俩逃足半年。”
  “嘘,嘘,那是昨日的事。”
  “我看得出,王子觉已经油尽灯枯。”
  “他更加需要有人对他好。”
  “王子觉是一个十分聪敏的人。”
  “你更加伶俐,去,照计划行事,这是最后一次,承继他的产业后,我俩不再是鼠摸狗偷。”
  这时,恕之丢开他的手,走到房间另一角。
  “我带你到南方去,我们躲进都会里,天天喝香槟跳舞,与世无争,尽忘孤儿院岁月。”
  恕之嗤一声,“给我做到王妃,也忘不了那段凄凉岁月。”
  过两日,医生踏雪来访,看到王子觉在吃奶油蛋糕,不禁变色。
  恕之在他耳边轻轻说:“还有什么关系呢,你说是不是,安医生。”
  医生也是个聪明人,听到这话,只有叹息。。
  王子觉心情却开朗,“安医生,恕之教我跳舞呢。”
  医生笑笑,“深小姐好兴致。”
  医生一直觉得有双眼睛在暗处盯着他,一转头,看到管家的兄弟静静蹲在楼梯角,留意他们的一静一动,这人有种动物般原始野性,安医生不喜欢他。
  医生替病人检查。
  王子觉轻轻问:“有什么消息?”
  “我们仍在努力。”
  王子觉点点头,“顺其自然吧。”
  医生苦笑,“你态度十分正确。”
  “是恕之影响我,她陪我散步,游泳,跳舞,吩咐厨子做精致食物……”
  “她做得很好。”
  医生想了想,不禁问:“她兄弟是怎么样一个人?”
  “呵,他们,一起在孤儿院长大,十分亲厚。”
  “哪一家孤儿院?”
  “东部天主教孤儿院。”
  “本国约廿年前已废除孤儿院制度,改作寄养家庭。年”
  这时王子觉听到悠扬的圆舞曲,他穿好衣服,走进宴会厅。
  男仆正在请示管家:“深小姐,可要知会派出所?”
  恕之当着医生说:“两只狗而已,不用劳驾任何人。”
  仆人看向东家,王子觉说:“深小姐说了算。”
  仆人一声不响退下去。
  安医生暗暗吃惊,面子上不露出来,短短几个星期,这个年轻漂亮的陌生女子,像已经控制了王家。
  他不动声色,“我下个星期再来。”
  恕之送他到门口。”
  “咦,”她很高兴,“雪停了。”
  ?她回到宴会厅,教王子觉跳舞:左手放她腰上,右手握着她手,一二三四,二二三四。
  忍之仍然蹲在楼梯口,看到宴会厅里去,双眼在暗地里闪闪生光。
  下午,王子觉回到寝室休息,恕之返到宿舍,脱掉鞋子,搓揉足趾。
  忍之走近,把她的腿抬到他膝上,替她按摩足踝。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听到门被轻轻推开,恕之连忙放下双腿,转过身去,看到慌张的清洁女工转身离去。
  忍之问:“她看到多少?”
  恕之笑笑,“别去理他。”
  “你是管家,把他们都请走吧。”
  “王宅需要人用。”
  “那还不容易,叫荐人馆派人来。”
  恕之点点头。
  那天晚上,她把仆人聚集在厨房,每人按年资补发超额薪水,请他们走路。
  她要求荐人馆替她找亚裔工人。
  隔一个星期,安医生来访,看到的全是陌生面孔,更觉突兀。
  他问王子觉:“平律师多久没来?”
  “替我做好遗嘱后她回乡探亲。”
  “你最近可有改动文件?”
  王子觉摇头,“你知我脾气。”
  “现在,你身边全是陌生人。”
  王子觉看着安医生,“你有忠告?”
  “你要小心。”
  “安医生,在秋季,你告诉我,我只余三个月生命,如今冬季将尽,我仍然活着,已经十分满足。”
  医生只得轻拍他的肩膀。
  这时,恕之在书房门口出现,她穿着外出服,套装下美好身段毕露,安医生觉得每一次见这女子,她都比上一次漂亮。
  这样质素的少艾愿意在小镇上陪伴病人,一定有她的企图,她目的还会是什么?
  只听得她对王子觉说:“我要出去一趟。”
  王子觉即时问:“去哪里?
  “我兄弟约了东部朋友谈生意。”
  安医生发觉王子觉略为不安。
  他们两兄妹双双出门。
  安医生说:“子觉,你过分依赖她们。”
  王子觉微笑,“是吗,医生,你觉得我不对?对我来说,还有什么对与错?”
  “子觉,希望在人间。”
  “我们过去两年遍世界寻找配对骨髓,终告失败。”
  “不,每一天都有新的希望“。”
  王子觉垂头,“恕之与我很投契,她慰我寂寥。”
  “有无想过,对方也许是故意讨好。”
  王子觉思维清晰,“我想,最多她不过想得到一笔偿金,这,我还负担得起。”
  “你明白就好。”
  “她的容颜,她的笑声,都给我极大欢愉,与她在一起,我暂忘死亡阴影,我生活渐有新意,因她的缘故,我早上不介意起来按时服药,我有勇气压抑肉体痛苦,你说,安医生,我应留住她吗。”
  安医生把手放在他肩膀上,“只要你开心。”
  “我很高兴。”
  医生告辞。
  那日,等到天黑,恕之才回来。
  王子觉已经等得心急,好几次他打车内电话,司机回答:“王先生,他们还在酒店内与友人谈话。”
  终于返回,王子觉在书房等。
  恕之一边脱下半跟鞋一边走进去见王子觉。
  王子觉微笑看着她,“谈了整天,可有好消息?”
  恕之答:“子觉,我们兄妹决定离开松鼠镇。”
  王子觉一听这话,只觉遍体生寒,这时刚好有一扇窗户被风吹开,冷风似刀削般钻进书房。
  恕之连忙去关好窗。
  王子觉定一定神,他伸手护胸,觉得身体里好像有什么被掏空一般,气虚,头晕。
  半晌,他才轻轻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恕之喜孜孜说:“我们将自立门户,那朋友出资本,我俩出力,到北部打理一间酒吧,北部发现了钻矿,欧美买家云集,消费发展得像曼赫顿一般,是好商机好气候。”
  王子觉看着她,缓缓坐下晌,他才轻轻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子觉,你应替我俩高兴,朋友与我们说起北部总总,引人入胜,原来极地天寒,食水沟及污水道均建筑在地面,以免结冰。”
  王子觉这时握住恕之的手,“不要去。”
  恕之一怔,“什么?”
  “让你兄弟一个人去觅前程好了。”
  “那么,谁照顾忍之?”
  王子觉问:“谁照顾我?”
  恕之笑了:“你有那么多仆人佣工,你不怕。”
  “恕之,留下陪我。”
  恕之吁出一口气,今晚她像是特别兴奋,双眼亮晶晶,脸颊红粉绯绯。
  她这样说:“子觉,我们会回来看你。”
  “恕之,要怎样你才愿意留下?”
  恕之讶异,“子觉,我不明白。”
  “你提出条件来,我想我做得到。”
  他拉住她的手,她蹲下来,抬起头,看到他眼睛里去,没说一句话。 到头来,一切是王子觉子自愿,她深恕之可没说什么,也不曾有任何建议他拉住她的手,她蹲下来,。
  “我也可以替你们开设酒吧,镇长会发执照给我,恕之,留下来,做王宅的女主人头来,一切是王子觉子自愿。”
  恕之重重吸进一口气,像是十分讶异,她呆呆的站住,似不置信王子觉会突然求婚我也可以替你们开设酒。
  每一次,她都可以得偿所愿,他们会不惜一切留住她,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这样牺牲,说到底,她只不过陪他们聊天跳舞散步而 已恕之重重吸进一口气,像是十
  “恕之,你可愿意?”
  恕之用手掩着胸,“太意外了一次,她都可以得偿所愿,。”
  “答应我恕之,你可愿意?”。”
  恕之过去拥抱他,“子觉,我太高兴了,可是,凡事要与忍之商量“答应我。”
  “我们明日即请牧师来主持婚礼恕之过去拥抱他,“子觉,我太高兴了,。”
  “可是――”
  “请客筵席以后再办,请勿离开我。”
  王子觉把她的手放到腮边,他落下泪来。
  恕之轻轻说:“是,是。”
  那晚,王子觉服药后沉沉睡去。
  恕之却不见她兄弟回来,她在房内来回踱步,直至天亮。
  恕之手中握着一瓶梅洛红酒,边饮边等,酒瓶空了,天边露出曙光,忍之仍然未归。
  她出门去找他,她要把好消息告诉他。
  他会在什么地方?一定仍然在酒店房间里,觉得闷,喝多了,倒头大睡。
  恕之开动车子,往镇上出发。
  她要向他高呼:成功了,计划整整一季,赢得松氏夫妇信任,继而进入王家,成功了。
  她把车子停在酒店停车场,走上二楼,用锁匙开门。
  房间里有人醒觉。
  恕之疑心,走到窗前刷一声扯开窗帘,看到床上躺着两个人,一个是忍之,另一个是陌生妖冶红发女子。
  那女子并不害怕,耸耸肩起床穿衣,嘴里还问:“是你爱人?”
  忍之笑嘻嘻,“是我妹妹。”
  红发女大笑,“多么特殊的妹妹。”
  忍之看牢恕之,“你到这里来干什么?你应该好好侍候那具骷髅。”
  恕之颤声说:“你永远不改。”
  红发女取过手袋外衣一溜烟似开门逸去。
  忍之霍地站起来,斥责说:“你一早大呼小叫扰人清梦,我受够你这种脾气。”
  恕之扑过去。
  他力气大,一手摔开她,恕之跌到墙角。
  他过去,“别发疯,快回到王宅,继续做戏。”
  恕之像是变了一个人,酒精在她体内作祟,她再度扑向忍之,张嘴咬他颈项,一嘴是血。
  忍之痛极,把她一直自窗户方向推去,嘭地一声,窗格撞开,恕之身躯直摔出二楼,蓬一下落到地上,她痛苦地扭动身躯。
  忍之大惊,连忙跑下楼抢救。
  这时,已经有人听到声响,高声问:“什么事,什么事?”
  他急急把恕之抱起,奔到停车场,找到车子,把恕之塞进车厢,高速驶返王家。
  “你记住,无论如何不可叫救护车!”
  他把车停在门口,大声呼喊:“救人,救人。”
  仆人们纷纷起来,连王子觉也惊醒,一见恕之满脸鲜血,他知道形势危急。
  他仍可维持镇定,“快请安医生。”
  他蹲到恕之面前,恕之争开双眼,忽然流泪,她伸出手去抱住王子觉。
  王子觉安慰她:“不怕,医生就来。”
  安医生十万火急赶到,检查过恕之,松口气,替她注射,“没有生命危险,但必须入院检查。”
  王子觉忽然说:“切勿通知派出所,只说她不小心摔倒。”
  安医生缄默。
  恕之轻轻说:“是我自己造成的意外。”
  医生回答:“你一条手臂需要接驳,到了医院才知道肋骨是否折断。”
  由司机开车送她到医院。
  一路上王子觉陪着恕之。
  恕之忽然笑起来,她嘴角带血,面孔青肿,十分诡异,“怎么反而叫你照顾我。”
  王子觉紧紧握住她的手,从头到尾,他一句话也没有问。
  恕之感动,谁爱她,谁不,已经很明白。
  安医生稍后说话:“深小姐,现在由专科医生替你诊治,不幸中大幸,你只需治疗手臂及肩膀。”
  王子觉看着恕之进手术室。
  安医生说:“子觉,我有话同你讲,平律师随后到。”
  王子觉摊摊手。
  安医生问:“这是怎么一回事?她分明自高处堕下。”
  王子觉坦白说:“我不知道。”
  “你不问她?”
  “以后,我不会让她离开我视线。”
  这时他们背后有一把声音传来:“即使该女子来历不明,形迹可疑?”
  安医生说:“平律师来了。”
  平律师是一位中年女士,一脸精明能干。
  王子觉说:“平律师来得正好,我与恕之要结婚,请立即为我们筹备。”
  平律师一怔,能言善辩的她一时像是不知说什么才好。
  隔一会她说:“大家坐下来,慢慢谈。”
  王子觉摇摇手,“我心意已绝,你们不必劝阻一。”
  平律师尴尬,她解嘲:“谁要劝你,安医生,你想劝子觉?”
  安医生叹口气。
  平律师说:“子觉,本来以为小镇空气清新,风景怡人,对你健康会有帮助,现在看来,有利有弊。”
  王子觉答:“我精神好多了。”
  “子觉,这名女子究竟是何人?”
  “她已答应我求婚,恕之是我未婚妻。”
  “子觉――”
  “请两位担任我证婚人。”
  “立一张婚前合约吧,否则,三年之后,她可瓜分你一半产业。”
  王子觉像是听到世上最滑稽的事一般,他哈哈笑几声,然后轻轻说:“我并非富翁,况且,一个男子,总得照顾妻儿。”
  安医生抬起头来,忽然想起,“她那兄弟呢?”
  不知什么时候,他已溜走。
  平律师这样想:几乎每个漂亮女子身边,总有如此不成才的男人,不是兄弟,就是爱人。
  手术顺利完成,恕之缓缓醒转,已是清晨。
  病房里有人坐在她对面披阅文件,那是安医生。
  医生抬起头,“醒了。”
  恕之轻轻问:“子觉呢?”
  “他回家休息,一会再来,深小姐,到底发生什么事?”
  “意外,一不小心,我自二楼窗户摔下。”
  “幸亏不是头先着地。”
  安医生看着她,“深小姐,手术前,医生做过多项检查,你不止二十一岁了。”
  恕之很镇定,她微笑,“我从未说过我只得二十一岁安。”
  “抱歉,是我们误会,报告还提供了其他消息,你健康良好,无任何传染病。”
  恕之看着医生。
  “深小姐,我有话说。”
  “请直言不妨,安医生,你是我所尊重的人。”
  “在报告中,我们得到一个非常重要的讯息。”
  恕之不禁狐疑,“那是什么?”
  “深小姐,想必你也知道,王子觉寻找配对骨髓作移植用已有两年。”
  这时,恕之睁大双眼。
  病房里鸦雀无声。
  恕之扬起一道眉毛。
  安医生走近她,有点激动,“是,真没想到,他的救星就在身边,得来全不费工夫,深小姐,子觉可能有救。”
  恕之毫不犹豫,她跳下床来,“安医生,我愿意,告诉我何时可以签同意书,立刻做手术。”
  安医生没想到恕之不问细节,不提条件,一口答允,他十分感动,首次对这名身份隐蔽的女子发生好感。
  “子觉知道这好消息没有?”
  安医生摇摇头,“我还未告诉他,免得造成你与他压力。”
  恕之说:“呵,医生你真是好人。”
  在她生活经验里,每个人都只为本身利益打算,很少有安医生那般,事事为他人着想。
  恕之想一想,“那么,就别告诉他好了。”
  安医生一怔,“你的意思是隐名。”
  “没有必要把捐赠者姓名知会他。”
  安医生更加意外,原来王子觉一直没看错人。
  “在适当时候,才向他透露未迟。”
  安医生点头,“可以安排,我代病人及其家属,向你致无限敬意。”
  恕之吁出一口气。
  “深小姐,手术会引起若干痛楚。”
  “趁我在医院里,请即时安排收集骨髓。”
  “我即时叫人准备文件。”
  他匆匆走出病房。
  恕之感觉良好,这是她第一次自主,且肯定是件好事。
  她闭上双眼。
  中午,文件已经准备妥当,她签下同意书。
  安医生告诉她,手术并不复杂,危险性也很低。
  他只知会王子觉,捐赠者来自东部,是一名女子。
  恕之问:“他可觉兴奋?”
  “他叫我暂时别将消息告诉你,万一节外生枝,你不致失望。”
  恕之笑出声来。
  安医生激动地说:“你俩真诚相爱,双方都只为对方着想,令人感动。”
  恕之突然羞愧,“哪有医生说的那么好。”
  安医生说:“你先做手术,他跟着来。”
  平律师到访。
  她握着恕之的手,“深小姐,我代子觉多谢你。”
  “你们都爱惜他。”
  “手术后我会为你们主持婚礼,你喜欢何种仪式,在什么地方举行?”
  恕之牵动嘴角,“也许,他痊愈之后,不再愿意娶我。”
  平律师握住她的手,“那我头一个不放过他。”
  看护进来替恕之做麻醉。
  平律师与安医生碰头,她轻轻说:“本来我欲着手调查深恕之身份。”
  “可是,今日已无必要。”
  安医生点点头,“她爱子觉,这已经足够“。”
  两人都重重吁出一口气。
  医生安排得很好,她回家那日,刚好王子觉进院,她还可以送他。
  王子觉说:“我只是例行检查,有好消息,安医生会通知你。”
  恕之微笑。
  王子觉充满信心,“等我回来。”
  恕之看他出门。
  那天傍晚,仆人对她说:“深先生回来了,他在客舍。”
  恕之抬起头。
  十多廿年来,她与他相依为命,两为一体,如影附形,她对他惟命是从,赴汤蹈火,他对她也一样。
  可是今日,她第一次嫌他多余。
  她听到他的名字,心中一凛。
  她缓缓走到客舍,正好看到他慢慢走出来。
  有好几日没回家梳洗,他头发肮脏凌乱,半脸胡须,衣衫不整,他朝她伸手。
  她不去理他,只说:快去清洁。
  他陪笑:看到你无恙才放心。
  恕之不出声,他过来拉她,她本能地挣脱。
  “还在生气?我已经赶走那女人,以后不再犯。”
  恕之不出声。
  “我实在闷不过,这一段日子整天无所事事困在屋里……我再向你道歉。”
  恕之双手绕胸前。
  “听仆人说,你们将准备婚礼。”
  恕之黯然,低头不语。
  他所关心的,不过是这件事。
  “证书上有双方签名,又有见证人,不怕他抵赖,恕之,你将继承他全副财产,恭喜,你日薪不止十万。”
  恕之听到这种话只觉刺耳。
  从前,他们默默行动,今次,他一定是觉得要用加倍力气说服恕之。
  “王子觉人呢?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时仆人走近:深小姐,安医生找你。
  恕之看到忍之眼中有一阵喜悦,他认定王子觉危殆。
  恕之走到客厅听电话,安医生在那头说:恕之,手术成功,他想见你。
  “我立刻来。”
  司机把车驶到门口,恕之看到她兄弟似只夜枭似远远观望,等待死亡消息。
  恕之打了一个冷颤,因为她也是枭的同类。
  恕之看到王子觉躺在隔离病房里沉沉睡着,她希望这个无辜善良的人可以继续生活下去。
  她问医生:可以说话吗?
  “暂时不行。”
  这时王子觉忽然睁开双眼,看到玻璃窗外的恕之,他笑着朝她摆摆手。
  恕之说:子觉有顽强生命力。
  恕之把“早日康复”写在纸上给他看读。
  安医生把恕之带到会客室,他说:在你之前,他已经放弃,整日在书房内,自拟讣闻:王子觉,江苏省崇明岛人士,在世寄居27岁……
  恕之抬起头微笑:原来他只有27岁。
  “他是孤儿,并无亲人。”
  “我也是。”
  “恕之,你还有兄弟。”
  恕之点点头,“呵是。”兄弟。
  “子觉也有若干表亲,患病之后,没有精力应酬,渐渐疏远。”
  看护敲门进来:王子觉想吃覆盆子冰淇淋。
  安医生摊摊手:病人一有精神便开始刁钻。
  恕之说:家里有,我回去拿。
  安医生告诉她:明早再来,可以与他讲话。
  恕之揉揉双目。
  “你自己也需要休息。”
  司机把她送回家去,雪是停了,气温却更加寒冷,地面银光闪闪全是冰屑,一不小心就会摔跤。
  忍之在大门口等她,他问:可是不行了?
  恕之不出声,他伸出手拉住她:告诉我。
  恕之回答:他精神稳定。
  “我有话同你说。”
  “今日来回奔波,我已经十分疲倦。”
  “明天早上我找你。”
  第二天,他起得晚,恕之早已出去。
  过了几天,她接了王子觉回家,同行还有医生看护,病人坐在轮椅上,穿着斗篷保暖。
  从那天开始,病人一日胜一日地康复。
  恕之陪着王子觉散步,下棋,聊天,在庄园里无忧无虑谈到婚礼。
  王子觉说:请什么人,吃何式菜式,你尽管说,喜欢哪件礼服,叫专人去定制。
  恕之凝视王子觉,他开始长出毛茸茸头发,皮与骨之间有脂肪垫底,不再像一具骷髅。
  他长相并不难看。
  最主要的是,他心地善良,从来没有人像他那样爱恕之。
  恕之这样回答:牧师到庄园主持仪式就可以,无所谓穿什么吃什么。
  王子觉笑:就这样简单?
  “下星期一好吗,会否仓促?”
  “我请平律师安排。”
  恕之站起来替他斟葡萄酒。
  “恕之,多谢你走进我生命。”
  这个可怜的人,至今他还不知引狼入室。
  恕之伸手握住他的手。
  王子觉说:我决定把松鼠餐厅赠予你兄弟,设法帮他领取售酒执照,你们兄妹仍然住在同一区。
  他为她设想周到。
  恕之忽然想起:但松鼠餐厅是松山的生意。
  “松氏夫妇仍然可以留下。”
  恕之当时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王子觉说:天气暖和了,我们可以扬帆出海,或是往欧洲旅行。
  他说得仿佛整个世界就在他们面前。
  “恕之,我们间中还可往城内小住,逛博物馆观剧游公园购物。”
  他双手紧紧握住恕之的手:我俩永远不再寂寞。
  他们背后有人咳嗽一声。
  王子觉抬起头:忍之,过来,好消息,医生说我有完全康复机会,届时我俩出去打高尔夫或是网球,我还喜欢赛车及风帆,我俩可以作伴。
  忍之整个人僵住。
  王子觉看着他:恕之没告诉你?她一定是太高兴了,我已接受骨髓移植,手术成功。
  忍之动也不动。
  王子觉说下去:真幸运,捐赠者不愿透露身份,我已托安医生衷心致谢。
  忍之取起桌上酒瓶,自饮自斟,他脸色煞白,双手微微颤抖。
  “忍之,从此把王家当自己家好了。”
  恕之忽然说:忍之,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子觉说,把松鼠餐厅转赠给你,但是我知道你一向不喜欢乡间生活,你情愿到城市发展,是不是,你大方向子觉讲清楚,不用客套。
  忍之一双眼睛瞪着恕之,难抑怒火。
  王子觉轻轻问:忍之,你要到城里去?
  忍之不出声。
  恕之说下去:忍之,子觉或可以给你一笔投资。
  王子觉有点纳罕,他一直以为未婚妻与她兄弟相依为命,但听她此刻口气,她像是不介意兄弟单独到城里发展。
  忍之脸色转为灰败,他太了解恕之,她是叫他走:给你一个数目,走,走得远远,最好永不见面,你我一刀两断。
  她竟当着陌生的子觉说出这种话来。
  忍之怒极不发一言。
  恕之却很镇定:说你需要多少?
  隔了很久,忍之压低声音:松鼠餐厅会是个好开始。他一声不响的走出书房。
  恕之失望,她心底也知道忍之不会这么容易罢休。
  王子觉同未婚妻说:他不想往城里发展。
  恕之轻轻回答:是我搞错了。
  “这事可以慢慢商量。”
  恕之不出声,她内心不安。
  “你放心,我一定支持他。”
  第二天,平律师往松鼠餐厅走一趟。
  她这样对松山夫妇说:王先生计划收回餐车改营酒吧。
  松山夫妇面面相覻,他们已经听闻有这个谣言,没想到恶梦成真。
  松山喃喃说:这好比晴天霹雳。
  平律师微笑:松叔太紧张了,王先生会付出适当赔偿,你们已届退休年龄,乐得休闲。
  松山忽然说:法律规定公路旁不可开设酒吧。
  平律师不再回答:这是文件,请细阅并且签署。
  松山又说:我们愿意出价买下松鼠餐厅。
  平律师诧异:餐车生意并不太好,你俩何必月并 手 月氐 足辛苦经营。
  松山夫妇也说不出具体理由。
  平律师告辞,贞嫂送她上车。
  她说:平律师,我知道很多话你都不方便讲,可是我想证实一下,听说,王先生做过手术,身体将会康复?
  平律师伸出手指,在车窗上点了两下。
  “还听说,王先生会在过几天结婚?”
  平律师又点了两下。
  “新娘,是我们认识的人?”
  平律师微笑上车:贞嫂,保重。 她开动车子离去。
  松山跟着出来:谣言都是真的?
  贞嫂点点头:他们说,新娘正是那个深恕之。
  “怎么可能,她是一个乞妇。”
  贞嫂凝视旧谷仓:老山,我俩引狼入室。
  松山却说:我还是觉得好心会有好报。
  “老山,你也听过东郭先生与狼的故事。”
  “恕之身世可怜,我不相信她是一支狼。”
  贞嫂忿忿说:我心有不甘。
  “多少烦恼由此而来,我们必须随遇而安。”
  贞嫂忽然落泪:带大孩子,飞 了出去,一年只回来一次,刚把餐车生意搞好,一声遣散,又吃白果。
  “你并不是看不开的人,这次怎么了。”
  他们刚想转回餐车,忽然有一对年轻男女走近,他们背着巨型背囊,脸容疲倦,分明流浪到此。
  男子问:可有临时工吗?
  松山回答:快开春了,三月会有。
  贞嫂看着他俩,心中一动。
  他俩坐在石凳上,打开背囊,取出冷面包。
  好心的松山说:我请你们吃热菜。
  那男子却说:我们不是乞丐。
  松山笑说:我当你们是客人。
  他向妻子示意,贞嫂正想进餐车去取食物,忽然看到那对年轻男女改变姿势背对背坐起来。
  那个坐姿好不熟悉。
  呵是,深恕之与她兄弟也有这个习惯,流浪儿必须保护自身,背脊不能危险地临空。
  贞嫂看牢他们,稍后松山取出大盘肉食以及饮料,他们站起道谢。
  这时。贞嫂猛然想起一件事,她似被人浇了一盆冷水,“哎呀"一声。
  不久之前特别罪案组人员向她展示的照片,那对坐在游艇甲板上男女,也是背靠背坐。
  松山唤妻子:你怎么了,还不进来工作。
  贞嫂不出声,回到餐车,找出特别警队的名片,看到朱昌两个字。
  她拨电话过去,说了几句。
  松山大声喊:厨房忙得透不过气,你帮帮忙好不好?
  贞嫂全神贯注听电话,她压低声音说:照片中男女年纪比较大,相貌也不同,可有新照片?
  那边又说了几句。
  “他们过去犯案详情,可否告诉我?”
  终于,贞嫂挂上电话。
  松山走近:你干什么?
  他一眼看到名片上警察图样:你莫多管闲事。 松山的声音变得严峻。
  这时,传真机嘀嘀响起,贞嫂过去取过纸张,低头一看,立刻交给松山。
  松山只见一男一女照片,文字注明:两人看上去可能比实际年龄年轻。
  贞嫂轻轻说:方便行骗。
  照片中男女正是深恕之与深忍之,这次照片比较像真,松山一样认出,他沉默无言。
  半响,松山问:他们犯什么案?
  贞嫂回答:一摸一样作案方式,利用人们同情心,冒充是一对孤儿,走投无路,露宿街头,在横风横雨中要求教会、民居、社团收留,伺机行窃欺骗伤人。
  “我们怎么没看出来!”
  “因为人有善心。”
  “他们演技逼真。”
  “警方说他们并非兄妹。”
  “什么?”松山震惊。
  “他们是一对情侣。”
  松山把嘴张得老大,又合拢,十分沮丧。
  贞嫂顿足,“这一刻想起来,真怪我俩愚鲁,怎么会看不出来,他们是何等亲密。”
  “可怕,你可有把他们下落通知警方?”
  贞嫂不出声,她摇摇头。
  “你还在等什么?他们曾经伤人。”
  “在东部一间教会,他们用刀刺伤神职人员,一路逃到这里,警方说,那人因拆穿他俩是假兄妹关系。”
  松山抬起头,“不止这么简单吧。”
  “警方亦说,那人威胁深恕之,要她顺从,她反抗起来,与忍之合力刺伤对方。”
  “教会里也有阴暗角落。”
  “松山,他们兄妹目的不是我俩。”
  松山抬起头,“他们旨在王子觉“。”
  “正是,”贞嫂叹口气,“真好计谋。”
  “从什么地方,给他们知道王子觉这么一个人?”
  “王子觉在松鼠镇是名人:颇有一点财产,但只得三个月寿命。”
  松山搓着手,“也许,凡事只是巧合,我们为安全起见还是通知警方吧。”
  贞嫂却无行动。
  “你打算怎样?”松山起了疑心。
  “我想找深恕之谈一谈。”
  “谈什么?”
  “松山,我想要回松鼠餐车。”
  松山大惊失色,“不可,他们是职业骗子,早有预谋,深恕之已将王子觉玩耍在股掌之上,你不是对手,危险。”
  “不能叫坏人顺风顺水。”
  “你与他们混一起,你也变坏人。”
  “我不甘心明吃亏,被他们利用。”
  “阿贞,你千万不可有这种念头,此事只可由警方处理“。”
  贞嫂想一想,“你说得对,明早,我会通知警方,说他俩匿藏在王家。”
  “记得隐名。”
  贞嫂感慨,“这是什么世界,好人怕坏人。”
  “你没听过这话:神鬼怕恶人。”
  贞嫂心中暗暗盘算。
  下午,她藉故到镇上购物,驾车驶往王家。
  松山多次劝阻,并不生效,这个中年女子犯了她一生中最大错误。
  到了王宅,她看到仆人来来往往忙着把花束鲜果搬进屋内,春季尚未来临,全屋已经五彩缤纷。
  有人迎上来,“大婶找谁?”
  贞嫂回答:“我找深恕之。”
  “深小姐在书房,请问尊姓大名,我去通报。”
  贞嫂不相信这种排场,什么深小姐,在书房忙啥?个多月前,深恕之还在厨房洗油槽,走近她,可以闻到一股油腻味,双手浸水过度永远红肿。
  “就说是贞嫂。”
  “请稍等。”
  贞嫂抬起头,看到大厅新装置的水晶玻璃灯,别家的水晶灯形状通常像一只蛋糕,这盏却是一条直线,一直自门口通往走廊。
  满室鲜花:藕色的牡丹、玫瑰、玉簪,摆满整个客厅,近壁炉处摆着小小讲台,分明是牧师主持婚礼的地方。
  这么快!贞嫂错愕,深恕之已经爬上女主人位置。
  在松鼠餐车,一切如常,与一年、甚至两年前没有分别:少年们放学仍然来喝冰淇淋苏打,货车司机照旧要一客三层汉堡。
  很明显,深恕之的世界已经前进好几个光年。
  “贞嫂。”有人叫她。
  贞嫂抬头转身,看到一个穿白色套装的年轻女子。
  呵,这就是深恕之了,贞嫂没把她认出来。
  只见她把卷发剪得极短,乌亮油滑地贴在头上,耳上戴两颗珍珠,映着雪白无暇的皮肤,乳白色凯斯咪衣裙下美好身段毕露,这女子已脱胎换骨。
  这是深恕之?贞嫂觉得匪夷所思。
  “贞嫂你好,找我有事?”
  的确是恕之声音,语气仍然非常尊敬有礼。
  贞嫂看着她。
  恕之亲手自仆人手中接过茶杯递给贞嫂,“贞嫂有话对我说?”
  贞嫂轻轻说:“你要结婚了。”
  恕之十分坦率,“是,明天早上十时,牧师来主持婚礼。”
  她白皙手指上戴着一枚宝石指环,谁还认得出她就是先前讨饭的乞妇。
  贞嫂决定长话短说:“我都不认得你了。”
  “贞嫂太客气。”
  贞嫂走近她,“你的事,我都知道,只有我晓得你们躲匿在王家。”
  恕之呆住,内心悲哀多过震惊。
  她握着双手,看着贞嫂,她没想到贞嫂会出言恫吓,人心难测,这个原来老实勤工的中年女子此刻心里想些什么?
  “把松鼠餐车还给我们,我可以替你保守秘密。”
  啊,原来如此,贞嫂来恐吓勒索,恕之从未想到贞嫂会那样做。
  她缓缓坐下,“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贞嫂握紧拳头,“你当然知道,你们根本不是兄妹,刑警正追缉你俩,我一去报告,你俩立即关进监狱,荣华烟消云散,把餐车还给我,我只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恕之看着她,“我仍然不知你的意思。”
  “你想想清楚,明早十时之前,我要得到你的答复。”
  这时,仆人带着礼纱公司职员进来,他俩捧着一件像一朵云般的礼服,笑着说:“深小姐请快来试礼服。”
  贞嫂转身离去这时,仆人带着礼纱公司。
  恕之看着她背影,利之所在,竟叫一个平实村妇变得贪婪奸诈。 原来每个人都可以受到引诱,每个人都有可能变质,但恕之并没有因此原谅自己,她忽然微笑。
  明日就要结婚了。
  那一边,贞嫂上车,刚启动引擎,发觉后座有人,她吓一大跳,霍地转过身去,看到一个皮肤黝黑的年轻人,双眼油油发光。
  是深忍之!他什么时候来躲在她的车后座?
  贞嫂低喝一声:“你想怎样?”
  深忍之不徐不疾地说:“恕之说,明早六时正,迷失湖边近公路出口等你,她会把餐车地契交给你。”
  贞嫂一呆,这么容易?
  他已开门下车离开。
  贞嫂开车回家,松山在门口等她。
  他一味苦口婆心:“你可不要乱走,平律师来过,他放下一张支票,那数目足够我们到别处购买一家小咖啡店。”
  贞嫂低声说:“深恕之会害死王子觉。”
  “他们都是成年人,知道在做什么事,你切莫妄想替天行道,我们速速收拾,离开是非之地,你也别去派出所说三道四了,免得警方先详细调查你我底子。”
  贞嫂点点头。
  松山叹口气,提早打烊。
  他最后提醒妻子:“松鼠餐车从来不是你我物业,我们不过是伙计,一向以来,也没替老板赚过什么钱,应该心足,切勿记怨。”
  贞嫂不出声,她仍在沉吟。
  她一直没有睡,融雪时分,气温骤降,她觉得冷,没到天亮,她就已经决定听从丈夫忠告,从此撒手,不再管他人闲事。
  人家已经再世为人,这是深恕之重生机会,一切恩怨,由她与王子觉自理。
  贞嫂悄悄出门开车去迷失湖,她把车停在公路出口,缓缓走下湖畔。
  天还没有亮,略见鱼肚白,她可以看到鳟鱼在湖中心跳跃,雁群组成人字飞归北方。
  她打算告诉深恕之,她与松山将离开松鼠镇,不管闲事,她甚至想祝福她。
  忽然,贞嫂听见有脚步声,那是靴子踩在碎融冰上特有的清脆声。
  她转身问:“你来了?”
  没人回答。
  “恕之,是你?你放心,我不会害你。”
  就在这时,贞嫂头上着了一下重击,她眼前一黑,立刻失去知觉,倒卧草坡上。
  浓稠血浆自她额角冒出,接着,有人把她拖到湖边,一脚把她踢进水里,她身躯缓缓沉下水中。
  这时天上飘下大量湿雪,稍后,这湿雪化为大雨,初春终于来临。
  七时,松山起来,不见妻子,暗呼不妙,他披上外套冒着倾盆大雨开车追出去,只见她的小货车停在路边,车匙还在匙孔。
  松山立刻通知警长。
  他小心翼翼走下山坡,大雨冲着融雪,泥泞一片,寸步难行,他什么也没有看到。
  警长隔了半小时才到,口出怨言,“那么大一个人,对这区地形了如指掌,会跑到什么地方去?你太紧张。”
  松山不出声。
  他已尽了力,叫她自我控制,别做出叫人后悔的事,她偏偏不理。
  小镇的警长问:“老夫妻耍花枪可是?过半天她下了气自然会回家,你先把货车驶走。”
  松山不出声,贞嫂分明来见一个人,大约说几句话就打算回转车里,所以车匙还留在车上。
  警长并没有敷衍塞责,他在现场仔细观察,却无发觉任何异常迹象。
  大雨倾盆,似要把所有冬季遗留下的冰雪冲走。
  积雪融化,露出黑色泥地,他看到小小萌芽,一种叫早见樱的紫色花朵已经展露花瓣。
  他看不到足迹或是挣扎痕迹,假使有,这场大雨也肯定帮助了行凶者。
  松山说:“警长,陪我到王家去一趟。”
  “王子觉今晨举行婚礼,他没邀请任何亲朋。”
  “警长,我们也是多年朋友。”
  “好好好。
  他还是去年由王子觉努力推荐,才由巡逻警员晋升。
  倒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不愿打扰王家,而是他由衷认为拄着拐杖走路的王子觉同镇上任何坏事都没有轇轕,倘若世上还有一个干净的人,那就是这个患重病的王子觉。
  警长与松山到达王宅,刚巧碰到牧师。
  牧师微笑,“相请不如偶遇,两位请进来观礼。”
  王子觉已经准备妥当,坐在大厅等候新娘,看到不速之客,丝毫没有不悦。
  王子觉穿着深灰色西服,大病初愈,仍然消瘦,可是神清气朗,他左手握着拐杖。
  大厅里全是鲜花,两位证婚人安医生与平律师也已准备好了。
  这时琴键轻轻响起,原来平律师兼任司琴,王子觉缓缓站起,慢慢走到讲台之前,微笑站好。
  大厅门前新娘出现,她似一团亮光,皎洁的容颜在这个雨天早上照耀了整个大厅。
  她的微笑安详秀丽,她挽着他兄弟的手臂,随着琴声,走到王子觉身边。
  警长点点头,“他俩十分相配。”
  松山发呆,只有那纤细的身形告诉他,新娘是深恕之。
  她穿着一袭贴身软纱衣,头上罩着小小面纱,似仙子一般,她的兄弟谨慎地把她的手交给王子觉。
  牧师行礼,讲出简单誓词。
  他俩在证书上签名。
  警长上前恭喜。
  恕之笑说:“多谢两位观礼。”
  王子觉问客人:“恕之是否世上最美新娘?”
  警长答:“肯定是。”
  他并没有忘记执行任务。
  他轻轻问新娘兄弟:“各位今晨一直在这间屋里?”
  深忍之笑答:“我一直睡到九点,由新娘拉我下床。”
  “他们打算去何处蜜月?”
  “还未决定,子觉不适合远行。”
  警长抬头,看到平律师把松山拉到一边,详细交谈“。
  然后,松山低下头,对警长说:“我们走吧。”
  警长意外,这是怎么一回事,松山像是泄了气。
  他们坐警车离去:
  “婚礼简单圣洁。”
  松山不出声。
  警长送他到门口,“贞嫂回家时,同我说一声。”
  松山应一声。
  刚才,平律师告诉他,东部华园市有一间咖啡店出售,请他过去看看,如有意思,她可代为接洽。
  华园市离他们子女近,本来,两夫妻可以立即动身前往东部,可是贞嫂偏偏要节外生枝。
  客人走了,王子觉问平律师,“警长有什么事?”
  平律师答:“他说松山以为贞嫂来了此地。”
  “何用惊动派出所?”
  “在这小镇上,每个人都是朋友。”
  安医生走近,“子觉可望完全复元,双喜临门。”
  他们享用茶点,安医生这时与王子觉走进书房,关上门。
  开门出来时,王子觉双眼与鼻尖都有点红,他一声不响,过去握紧新娘的手。
  平律师走过去,低声对医生说:“告诉他了?”
  “他俩已是夫妻,他娶她,并非为着她救他一命。”
  “君子成人之美。”
  平律师点头,“他俩仿佛注定要在一起。”
  这时,恕之切了一小块蛋糕,送到王子觉口中。
  平律师旁观者清,她认为这是真情,并非假意。
  王子觉转过头来说:“小镇沉闷,我与恕之打算离开此地,到城里居住。”
  安医生说:“春季再说。”
  恕之抬起头,“忍之呢,他在什么地方?”
  仆人轻轻回答:“深先生回到客舍,正在摔东西。”
  恕之一怔,没有反应。
  王子觉问妻子:“可要问他为何发脾气?”
  恕之缓缓说:“还不是喝多了,酒醒便没事。”
  王子觉说:“忍之应该少喝一点。”
  平律师不好理他们家事,“我告辞了。”
  安医生连忙追上去:“我送你平。”
  “我自己有车。”
  “那么你送我,平静,给我一个机会。”
  他们走出门口。
  恕之笑出声来,“他俩若可以成为一对,那该多好。”
  “平律师嫌安医生老相。”
  “平律师不是那样肤浅的人。”
  王子觉笑着抚头,“幸亏我的头发渐渐长回来了。”
  恕之看着他,“我可不重视那些。”
  他俩穿着结婚衣服并排坐在一起,像结婚蛋糕上装饰用的那对小小人形,恕之握着王子觉双手,从此她有一个家了。
  她轻轻说:“子觉,其实,你不认识我。”
  她把脸靠在他肩膀上,他虽瘦小,但是她觉得他可以保护她。
  王子觉看着她,“刚相反,我对你有深切认识。”
  恕之不安,“我想向你解释。”
  “不用多说。”
  “我有些过去,可能会给你惹若干麻烦。”
  王子觉笑,“应在婚前告诉我。”
  “我知道,”恕之吁出一口气,“可是――”
  “嘘,恕之,不要解释,你的事即我的事,你若像我在鬼门关打转两年,你也会觉得世上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他俩肩靠肩那样坐着低谈。
  仆人进来,微笑着替他们添茶,又轻轻走出去。
  恕之忍不住饮泣。
  三天之后,松山向警署报案:人口失踪,他妻子一去不返,并没有回家,她的银行存摺、旅行证件、衣物全部留在家里。
  警方帮松山发出寻人启事,他再三到迷失湖那个公路出口去寻人,徘徊又徘徊,始终找不到蛛丝马迹。
  警长说:“松山,水温再回暖一两度,潜水人员会到湖里打捞。”
  松山变色,垂头不语。
  “贞嫂可有亲戚,是否为着赌气回转娘家?”
  松山摇头叹气。
  不知怎地,他没有把特别刑警调查深氏兄妹的事说出来。
  警长说:“我若不是认识你一辈子,松山,我第一个怀疑的人是你,据警方统计,百分之七十五女性遇害者认识凶手。”
  松山把王子觉付出的支票存入银行,把松鼠餐车交回平律师,打算沉默地离开松鼠镇。
  他没有任何证据指控任何人,在小镇上住了几十年,这是他唯一可以到城里呼吸新鲜空气的机会,他不愿失去那笔补偿金。
  现在,他可以住到子女身边,试图亲近他们,他若是乐意付出的话,他们大抵不会讨厌他,想到这里,松山悲哀落泪。
  松山离去的第二天,就有工人开来一辆推土机,把旧谷仓铲平,接着,又推倒了餐车,从前的松鼠咖啡店,已变成一个空置地盘。
  这几天,恕之比往日更加沉默,仆人只见她独自坐在窗前,看向窗外,动也不动,像具瓷像,只有王子觉走近她身边,她才会抬起头握住他的手。
  下午,王子觉在书房见客人,恕之坐在窗前,忽然入梦。
  她看到一个灰色人形,恕之走近,那人是贞嫂,恕之轻轻说:“我知道你迟早会来,你要的,王子觉已经付给松叔,快快离去,莫再多事。”
  贞嫂指着她说:“你骗人,我知道你做过什么,你伤天害理,你诈骗行窃,你做过什么,我全都知道,我要揭发你。”
  恕之忽然笑,“我做过什么,你全知道?我想不,否则,你会站在我这边。”
  贞嫂过来扯住她衣襟。
  恕之挣扎,“贞嫂,我们原是朋友。”
  拉扯间她惊醒。
  恕之定一定神,取过外套,驾车往松鼠餐车,她得三口六面与贞嫂说明白。
  可是她只看到一块用铁丝篱笆围着的空地,恕之以为走错路,再兜了几次,又回到原处。
  恕之猛然醒觉,松鼠餐车已经拆除。
  有两名少年在附近吸烟。
  恕之扬声问:“餐车呢?”
  “真烦可是,以后不知到什么地方打趸,听说要改建酒吧,十八岁以下恕不招待。”
  恕之发呆,竟没有人告诉她。
  “松山与贞嫂呢?”
  少年弹去烟蒂,“你不知道?”他十分诧异,“松山夫妇离开了松鼠镇。”
  恕之忽然觉得呼吸不顺,掩住胸口。
  少年笑嘻嘻问:“你是谁,你来探视,还是游客?”
  他渐渐走近,恕之一惊,连忙把车驶走。
  回到家中,她立刻找忍之。
  推开客舍门,一片黝暗,她一路寻过去,看到房门口贴着“请勿打扰”字样,恕之一掌推开房门。
  有人自床上跳起来。
  幸好这次只有深忍之一个人,与他同床的还有半打酒瓶。
  恕之开大窗户,冷风飕一声钻进,忍之痛苦大叫。
  恕之说:“醒一醒,我有话说。”
  忍之穿衣,冷笑,“王太太你有话应找王先生说,我已多日没见过你,追不上你的节拍。”
  “忍之,他们说松氏夫妇已经搬走。”
  “你不知道?”忍之嘲笑,“尊夫没告诉你?”
  “他们去了何处?”
  忍之关上窗,“你这个女主人是怎么做的,在你举行婚礼那日,贞嫂失踪,再过几日,松山也离开松鼠镇。”
  恕之像站在冰窖里,“贞嫂失踪,她去了何处?”
  “你怎么问我?”
  “忍之,你做过什么?”
  忍之声音更冷,“你打算怪我?这是你的计划可是,王太太改邪归正,以往过失,归咎兄弟。”
  恕之双手簌簌发抖。
  她猛然转身,想奔出去,却看到女佣站在门口。
  “太太,可以打扫吗?”
  恕之点点头。
  她回到大宅,王子觉迎出来,“恕之,你去了什么地方,下次外出,叫司机接送,”
  恕之过去握住他的手。
  “双手冰冷,你面色也不好,发生什么事?”
  恕之低下头,“松鼠餐车不见了。”
  王子觉诧异,“这原是你们兄妹的主意,餐车改建酒吧,松山同意接受赔偿离去。”
  恕之吁出一口气。
  王子觉温和地说:“那段日子,你也应该忘记。”
  忘记?大雪天,举步艰难,忍之受伤,瑟缩在破车里,由她去讨饭,远处,只得一个地方有灯光,那是松鼠餐车。
  这并非前世,这只是上一季忘记。
  小小餐车救了他俩贱命。
  今日,她的身份已受法律保障。
  王子觉安慰她:“你有心事,不妨对我说。”
  “我没事。”
  “恕之,我可以推荐心理医生帮你开解。”
  恕之慌忙说:“不不,不要。”
  他又问:“可欣赏我的新发型?”总想逗妻子开心。
  他的头发已有一公分长,长得相当密,像刷子。
  恕之笑起来,“很好看,我很喜欢。”
  王子觉把她的手放在腮边轻吻。
  恕之轻轻说:“我终于有个家了。”
  他俩紧紧拥抱。
  仆人见到,微笑着退出。
  他们轻轻私议:“他俩像小孩一般亲爱。”
  “叫人对感情恢复信心。”
  “看了真觉可爱,俩人都那么静,小世界里只剩他们一对。”
  有时,两人在园子散步,一两小时是等闲,回来喝点红酒,又是一天。
  那日恕之在书房静坐,忽然有只手搭在她肩上,她轻问:“子觉?”
  身后的声音答:“不是子觉,是我。”
  恕之一震,表面上不露出来,“你来得正好,我有话说。”
  “好一副女主人口气。”
  恕之低声说:“忍之,目前最好建议是你离开松鼠镇。”
  出乎意料,忍之这次没有生气,“讲来讲去,你是要我走。”
  恕之说下去:“你我是可怜孤儿,我俩最担心的事,并非有无人爱惜,或是他日有否一番作为,我们只求鞋子不破,肚子不饿。”
  “你想说什么?”
  “忍之,我只想要一个永久住所,有段日子,我每早醒来,不知睡在车斗抑或桥底,感觉可怕。”
  忍之说:“找得到钱的时候,我俩也租过游艇四处畅游。”
  恕之掩脸,“呵三更富五更贫,我害怕无常。”
  “你厌倦了该种生活。”
  恕之点点头,落下泪来。
  “你打算叫王子觉花点钱叫我走,正像他叫松山走一样。”
  恕之不出声。
  忍之伸出手指抹去恕之脸颊上泪水,“如果我不是你兄弟,真会相信这眼泪是真的。”
  恕之恳求:“你要多少尽管说,做得到一定成全你,手边宽松,你要什么有什么。”
  忍之看着她,“没想到你谈判口吻如此老练,这些日子,你益发进步。”
  恕之说:“我与子觉相处得很好,恳求你给我一个机会,成全我们。”
  忍之酸笑,“原先计划,仿佛不是这样。”
  “所以我们愿意赔偿。”
  “‘我们’,那不是我们兄妹吗。”
  “我与子觉已经正式结婚。”
  “本来他只剩几个月生命,签妥婚书,你成为他唯一承继人,可是,你办事周到,你捐赠骨髓给他,使他对你死心塌地,然后,你要轰走我。”
  恕之惊惶,退后几步,“你知道了。”
  “同一个屋檐下,有人说话声音大了一点,我想听不到也不行。”
  恕之变色,一时语塞。
  “你演技超班,心思缜密,我非常佩服你。”
  恕之喃喃说:“我不是要与你斗,忍之,让我们重生吧。”
  忍之忽然改变话题,“贞嫂来过可是?这个愚昧的女子,去了何处?”
  恕之恐惧地瞪着他,掩住胸口,只想呕吐。
  “你可有想过,贞嫂怎样失踪?”
  恕之越退越后,背脊已经碰到墙壁。
  这时,王子觉走进书房来拿报纸杂志,看到两人,有点高兴,“呵,兄妹终于和解了?”
  他立即发觉他俩面色铁青,毫无笑容,分明仍有争执。
  王子觉对恕之说:“过来。”
  恕之缓缓走近丈夫,王子觉双臂揽住她的腰身,“同大哥说声对不起,无论什么事,妹妹都要体贴大哥。”
  恕之一听,怔怔落下泪来。
  王子觉又说:“忍之,一家人,我们三个,再也没有其他血亲。”
  忍之轻轻说:“恕之一定要赶我到城里发展。”
  王子觉纳罕,“这是怎么一回事,难怪忍之不悦,这里也是他的家,他要耽多久就是多久,你别去理他。”
  忍之说:“恕之此刻,什么都向着王家。”
  王子觉笑着问恕之,“这是真的吗,我何其幸运。”
  忍之说:“子觉,我打算到东部探朋友。”
  “我给你零用。”
  王子觉立即拉开抽屉写支票,他的双手开始有力,同前些日子不可同日而语。
  他把支票交给忍之,“去多久,别叫我们挂心。”
  忍之看着恕之说:“你们放心,我不会去很久。”他眼睛露出异样光芒。
  忍之随即离开书房。
  王子觉轻轻说:“忍之可能觉得我抢走了他唯一妹妹。”
  恕之的双手颤抖,“天气不愿回暖。”
  “他们说迷失湖附近樱花已经绽开,我们稍后出去观赏。”
  “哪有这么早。”
  他替妻子披上斗篷,他们刚想上车,看到忍之驾驶吉甫车飞驰而去。
  恕之不出声,双手颤抖得更加厉害。
  王子觉问:“忍之去什么地方?”
  恕之知道他习惯:在偏僻处找间旅社,放下简单行李,便在附近找酒精、毒品、女人。
  一两星期,钱用光,过足瘾,他自然回来,恕之会又一次收留他。
  一而再,再而三,已经十年八载,他惯性间歇失踪,开头,恕之担心,到处找他,成为笑话,酒保们揶揄:“又来找大哥?”渐渐恕之知道他会回来。
  迷失湖畔有一列樱树,花蕾累坠,树梢一片淡红色,但是花朵却还未绽开。
  王子觉笑说:“我们够诚意的话,站着等,樱花也许就会开放。”
  恕之吸进一口新鲜空气,轻轻说:“许多人不喜欢这花,刚绽开就纷纷落下,华而不实。”
  王子觉紧紧搂着妻子,“恕之,我一直没有感谢你舍己为人。”
  恕之点点头,“你们都知道了,最后才告诉我。”
  王子觉笑,“你自然是第一个知道,你是捐赠者。”
  “安医生答允我隐名。”
  “他不会瞒我。”
  “医生也食言,活该平律师拒绝他追求。”
  王子觉笑不可抑,他觉得一生中最黑暗日子已经过去,他紧紧握住妻子的手,毫无疑问,她是他的守护天使。
  她再三说:“我真幸运。”
  这是湖面渐渐积聚一层薄雾。
  他指给恕之看,“天气要回暖了。”
  鳟鱼跃出水面,又落入湖中,松鼠在他们脚下窜过,春季的确已经来临,很快,他们会看到母鸭领着四五只小鸭摇摆地过马路。
  王子觉说:“我不再寂寞。”
  他一点也不觉恕之内心世界已经颠倒得乱七八糟。
  第二天一早恕之带着仆人到客宿打扫清洁。
  她们在房内找到大堆肮脏衣物,袜子又臭又硬,像是会站立走路,恕之却一只只仔细检查,丢进箩里,叫佣人打包丢掉。
  她再检查衬衫裤子外套,袖口领口只只有污垢,并无其他,吩咐佣人用机器洗半小时她们在房内找到大堆肮脏衣物,袜子轮到鞋子了,恕之仔细查看,鞋底却不见泥 瓣,迷失湖附近松树全年都落下松针,泥中会混和树叶,但忍之三双靴鞋都相当干净,她还是命佣人扔弃。
  恕之知道,只要有一滴血三两粒皮肤细胞,鉴证人员也可以探察出来。
  她打开柜门,看到许多空酒瓶,全部收拾干净,她寻找攻击性武器,却连棒球棒也欠奉。
  恕之可没有放心,叫佣人用蒸气吸尘机把里里外外都清洁消毒,恕之仍然坐立不安。
  她在客厅踱步,王子觉进来。
  “可是嫌这里狭窄?”
  恕之摇摇头。
  他笑,“忍之不修边幅。”
  在王子觉口里与心中,每个人都是好人。
  他说:“大屋可以加建,忍之可以住在二楼东翼。”
  恕之说:“他迟早会到城里发展。”
  “他走了,我们也觉冷清。”
  “子觉,他总是闹事。”
  王子觉十分乐观,“忍之还未找到生活目标,一旦有目的,他精神得到寄托,自然安定下来。”
  恕之命人打开窗户使空气流通。
  仆人报告:“安医生来了。”
  这是王子觉规定检查身体时间。 恕之在客厅再三徘徊,终于回转大宅。
  那天晚上,她提前睡觉。
  睡到一半,听见声响,以为是丈夫,脱口问:“子觉?”
  一个黑影回答:“不是他,是我。”
  恕之气馁,“你这么快回来了。”
  “巴不得我也失踪可是。”
  恕之噤声。
  “你能捐骨髓给王子觉,我也可以,不知将来你会否挖出我心脏送给他,或是我的眼核,你心中已无别人,你只想讨好他。”
  他渐渐走近,用手掐住恕之脖子,恕之呼吸困难,喉咙气管受到压缩,呼吸困难,眼前一片昏黑。
  她惊醒,从床上跳起来。
  梦境的感觉是那样真实,她掩紧胸口。
  天已经亮了,她听见窗前嗒一声,恕之打一个冷颤,这是他们之间的暗号,投石问路:“你醒着吗,我有话要说。”
  恕之走到窗前,低头一看,却没有人。
  照说,刚做过恶梦,她应当害怕,但是恕之却十分镇定,没有人,大抵是松鼠,这是它们出洞的时分了。
  她看到意外一幕:王子觉把平律师送出门来,临上车,平律师还与王子觉低声交换意见。
  这么一大早,两个人已经商议完毕,谈的是什么?
  王子觉穿着柔软舒适的家居衣服,骤然看上去已与常人无异。
  平律师走了,他抬起头,看到恕之,朝她招手。
  他到楼上看她,“早。”
  恕之双手抱着膝头,呵,这正是她梦想,在熟悉的床上睡到自动醒转,一张眼就是疼爱她的丈夫那笑脸。
  恕之双臂拥抱王子觉,把头靠在他胸前。
  子觉轻轻说:“我请平律师来改一次遗嘱,前一份我把产业赠予慈善机构,现在已有妻室,你才是承继人。”
  兄妹的愿望达到了,王氏的财产,终于转到深恕之名下。
  “即使我有不测,你以后的生活也有保障。”
  恕之看着他说:“王子觉,你的生命会比我们任何一个长久。”
  子觉哈哈笑起来。
  这时仆人上来通报,她站在门外说:“一位东部来的伍先生在门外要求见你。“
  王子觉诧异,“我不认得姓伍的人。”
  “他说有要紧事,非要与你说话不可。”
  “你请他在会客室小候。”
  王子觉没有发觉,恕之脸色骤变,他下楼去见客。
  姓伍的是一个中年人,相貌不差,谈吐斯文,他一见王子觉便说:“王先生,你可认识照片里的人?”
  王子觉接过照片,仔细看过,他摇头,“没见过。”
  伍君说:“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叫周小曼,她的兄弟,叫周小壮。”
  王子觉抬起头来,轻轻说:“这是你的私事。”
  “他俩自称兄妹,其实是一对情侣,四处行骗。”
  王子觉不出声。
  “王先生,我想问你一个私人问题,你与王太太,在何处认识?”
  王子觉忽然这样答:“我们是大学同学,我读工商,她读经济。”
  那姓伍的生意人忽然露出失望的样子来,“对不起,打搅了,府上前管家跟我一个朋友说起,她仿佛见过周小曼在王宅出现。”
  王子觉说:“一定是误会。”
  “我太冒昧了。”
  王子觉把他送到门口。
  他们的谈话,恕之在角落,全部听到。
  恕之鼻子发酸,她从未想到,王子觉会这样保护她,他甚至没问原因:“伍君,小曼到底骗取你什么?”
  恕之记得很清楚,他们把伍君信用卡盗走,把他存款全部兑出,那不是一笔小数目。
  那一年,她十九岁。
  她一声不响走进厨房斟咖啡喝,一边问丈夫:“谁?”
  王子觉回答:“一个地产经纪。”
  恕之说:“子觉,让我们离开松鼠镇,这里有太多不愉快记忆。”
  王子觉沉吟,“你说得对,你想搬到东部还是西部?”
  “去西岸,那里阳光充沛。”
  王子觉微笑,“住公寓还是独立屋?”
  “小小一间屋子即可。”
  王子觉说:“我立即叫人去办。”
  “子觉,你救了我。”
  他轻轻揉她双肩,“你怎么把话反转来说。”
  忍之不肯走,她可以走,把松鼠镇留给他好了。
  王子觉立刻联络房屋经纪在西岸找房子。
  他愉快地说:“本来到乡镇来是为着静静地走完最后一程,现在有机会康复,又开始眷恋都会生活。”
  他们两人同样没有杂物,一个曾经重病,身外物早已抛开,另一个是流浪儿,身无长物,两人十分投契。
  傍晚,他俩看着夕阳下山,恕之忽然说:“那个姓伍的人……”
  可是王子觉诧异地反问:“谁,谁姓伍,恕之,这世界只得你同我。”
  恕之完全明白了,她紧紧握住丈夫的手。
  下意识她觉得这样好日子不会长久,但是,她只希望能再多过几日。
  两天之后,深夜,王宅大门外一阵骚扰。
  恕之从不沉睡,她第一个跳起来。
  仆人纷纷走到门口,王子觉手握长枪,站在门内。
  门外有人叫嚣:“欠债还钱,开门!”
  从窗口他们看见两名大汉把一个人自货车抬下,摔到门前,他们用脚踏住那人的头与胸。
  那人已经满脸鲜血,奄奄一息。
  恕之飞扑下楼,要打开大门。
  仆人阻拦,“太太,我们还是通知警长吧。”
  恕之大叫:“不可。”
  她打开大门,奔出去,不顾一切伏在那伤者身上。
  打人的大汉呆住,只得退后。
  王子觉用长枪瞄准那两人。
  大汉吼叫:“这人欠我们赌场八千多元,想偷偷溜走,被我们抓住,说出这个地址,要人,付赎金。”
  王子觉对男仆说:“书桌第三格抽屉,快!”
  恕之整个人伏在忍之身上拼命抱住保护他。
  这时男仆奔出来,把一叠钞票交到大汉手中。
  他俩点过数目,刚想走,王子觉喝道:“慢着,无礼需付出代价。”
  他朝他们脚底开枪射击,两人跳起来,接着立刻转身奔上货车。
  仆人扶起恕之,她一身是鲜血,一声不响,紧紧托起兄弟身躯,与仆人一起把他扶进屋内。
  王子觉放下枪,“叫医生来,快。”
  镇上医生迅速赶到,诊治过说:“胁骨与肋骨折断,需入院诊治。”
  王子觉点点头,“请给他最好治疗。”
  “我亲自送他进医院。”
  恕之要跟着去,医生说:“王太太,你或许要更衣。”
  恕之一身是血,她呆若木鸡。
  医生载走伤者,天色渐渐亮了。
  恕之知道好日子已经结束,忽然她嘴角带笑。
  她沐浴洗净身上血污,驾车到医院去看忍之。
  他已经苏醒,眉角嘴角均有缝线,鼻梁上贴着膏布,看到恕之,忽然嗤嗤夜枭般笑起来。
  他指着她,“现在,是我同你像骷髅。”
  恕之本来可以任由他去,但是,她也离不开他。
  “王子觉没有来?我们终于能够单独谈话,上次我们说到那里对,说到贞嫂忽然失踪 。你猜,她下落?”
  恕之不出声。
  “啧啧啧,你看,小曼,有什么是我不为你做的。”
  恕之打一个冷颤。
  他的声音嘶哑,“我们用过多少假名?慎重、志刚、以恒、伟琪、敬业都是平凡人的好名字,尤其是世中与益俊,还有慧蕾与励泰,我与你都渴望做普通人,这个愿望眼看可以达成,可是你又救活王子觉,这不是同自己作对?”
  他越说越激动,声响惊动看护,推门进来看视。
  看护替病人注射,并且对访客说:“你让他休息吧,改天再来。”
  恕之点点头,看护出去了,恕之原本想走,忽然落泪,她伏在忍之胸前。
  忍之渐渐平复,他喃喃说:“我不会走,你也不会走。”
  恕之动也不动。
  王子觉到医院探访,一推开病房门,便看到恕之伏在兄弟身上紧紧拥抱。
  他呆住,两兄妹似睡着了,秀美面孔十分祥和,可是又憔悴不堪,像需要修整的人形玩偶。
  王子觉叫看护:“请把她唤醒。”
  看护这才发觉访客并没有离开,立刻进去推醒她。
  “这位小姐,请让病人休息。”
  恕之醒转,双目红肿,看到王子觉,一言不发跟着丈夫回家。
  王子觉说:“医生说他伤势不轻,可是会得完全康复。”
  恕之不出声。
  “你一直需要照顾他?”
  恕之低声说:“他也保护我。”
  子觉微笑,“他是你兄弟,你不觉他重。”
  “你可嫌他?”
  “并不,可是为着他自身着想,还是改过的好。”
  “倘若他改不过来呢。”
  “他仍然是我们的兄弟。”
  恕之凄然微笑,粉红色肿眼,苍白面孔,看上去份外可怜。
  她兄弟在医院里逗留了整整一个星期。
  回到王家客舍,正好看到仆人收拾行李,分明主人有远行。
  他不说话,鼻梁有点歪曲的他比平日狰狞。
  王子觉向他解释:“我们到西岸小住。”
  忍之讶异,他几乎不认得王子觉:他越来越健康,过去因化疗脱尽的头发差不多已经长齐,他斯文英俊,完全像个正常有为的年轻人。
  他讲话很客气,声线永不提高,但是带着一定权威。
  深恕之赋予王子觉新生命,他脱胎换骨,再世为人。
  他对妻子的兄弟说:“坐下。”
  忍之却走到窗前。
  “松鼠酒吧装修工程下月完成。”
  忍之却嗤之以鼻,“谁要留在乡下。”
  王子觉真好涵养,不怒反笑,“你又想到城里?”
  “你们到什么地方?”
  王子觉说:“到西岸暂时住酒店。”
  “我忘记提醒你,恕之没有护照,她没有身份,无资格申请文件。”
  “现在她有身份了。”
  忍之讶异,“是,她给你生命,你给她身份,你俩补充对方不足“。”
  王子觉笑答:“我俩不再空虚。”
  “真得祝福你们。”
  “忍之你应替我们高兴。”
  忍之转身离去,在门外与恕之擦身而过,不瞅不踩。
  王子觉问恕之:“究竟是什么使相爱相亲的兄妹变成这样。”
  恕之这样答:“我们照原定计划离开松鼠镇吧。”
  第二天一早,正要出门往飞机场,一辆警车停在门口,警长神色紧张要求与王子觉说话。
  恕之静静站在暗角注视情况。
  她出乎意料地镇定,双臂抱胸前,像是保护自己。
  王子觉听到消息像是震惊,他沉吟片刻,对警长说:“她是我前雇员,我愿负责她身后事。”
  警长问:“你要出远门?”
  王子觉答:“我们可以延迟出门。”
  “那么,请跟我们到派出所。”
  恕之踏前一步,警长看到了她,叫她“王太太”。
  警长苦笑说:“我在松鼠镇任期已进入二十年,还是第一次处理这种案件。”
  恕之问:“什么事?”
  王子觉答:“他们发现了贞嫂。”
  恕之可以觉得她自腮边一直麻痹到背脊。
  警长补充:“天气回暖,孩子们到迷失湖畔玩耍,看到……松山已经离开松鼠镇,一时无法联络,故此来到王宅。”
  王子觉说:“我出去一下,恕之,旅程押后数日。”
  他匆匆出门。
  另外一个人自角落轻轻走近他。
  “放心,不关你事,最多抓我外一个人。”
  恕之转过头来,看到忍之。
  “现在你走不成了。”她兄弟哈哈笑起来。
  恕之过去,掴打他面孔。
  他退后一步,“贞嫂起了疑心,她联络特警,前来查案,威胁勒索,要揭穿我们身份。”
  恕之声音震颤,“这是杀人的理由?”
  忍之摇头,“无论此刻你怎么看我,你应比谁都清楚,我不是杀人材料。”
  “镇上只有你与我是外人。”
  “你与我,不再是‘我们’了。”
  “我与你是头号疑犯。”
  “不不,你是王太太,王子觉会尽一切力量担保你。”
  “忍之,你得立刻离开松鼠镇。”
  “去何处?”
  “世界那么大,到任何地方躲一下。”
  这时仆人捧着花瓶经过会客室,他俩立刻噤声。
  过一会忍之忽然说:“我俩一起走。”
  恕之恐惧地掩着胸口,“不,我再也走不动,我不想在车厢过夜,借油站厕所洗脸,我已决定脱离流亡生涯,我不会走回头路。”
  她奔到书房,拉开抽屉,把王子觉现款取出,交给忍之,又把手表等贵重首饰塞到他手上。
  “走,你走吧。”
  忍之面色骤变,低头不语。
  “忍之,我不再爱你,我俩再也做不成拍档伙伴,请原谅我。”
  忍之退后一步,他双眼转红,“终于由你亲口说出来。”
  “我想安顿,子觉给我安全感。”
  忍之嗤嗤地笑,“真没想到你会讲出这样话来。”
  “忍之,一个女人是一个女人。”
  “王子觉并不是笨人。”
  “所以我决定捐赠骨髓,这是我千载难逢机会。”
  忍之呆呆看着她,“是你的好机会。。”
  “子觉多多少少知道我的事,曾经有人追寻上门,出示照片,他只说不认识,忍之,我帮他一把,他帮我一把 。”
  忍之喃喃说:“像我俩以前一样。”
  恕之低下头。
  “你想瞒他多久?”
  恕之抬起头,凄凉地答:“看他愿意被我瞒多久。”
  “何必仰人鼻息,过这种你虞我诈的日子。”
  “日子久了,会有真心。”
  “像你给我的真心?”
  恕之见他咄咄逼人,丝毫没有放过她的意思,知道谈判失败。
  她说:“我劝不动你。”
  可是忍之也说:“我也劝不转你,所有骗局只能瞒人一时,无可能一生一世,你别做梦,趁早走是正经。”
  恕之踏进一步,“你别管我,你离开松鼠镇,线索一断,大家都安全。”
  忍之把现金与金饰放回桌上,“要走,两人一起走。”
  他转头走开。
  恕之把钞票放回抽屉,她却拉错第二格,她看到一把手枪他。
  王子觉从不把贵重物品上锁,连手枪在内。
  恕之等了一个上午,丈夫终于自派出所回转。
  恕之看着他,“是贞嫂吗?”
  王子觉点点头,他显然受到极大震荡,斟了一杯拔兰地一饮而尽。
  他轻轻说:“法医估计她在水底有一段日子,近日才浮起,警长正设法寻找松山。”
  “他是疑犯?”
  “不,他是亲人,法医认为,贞嫂肺部并无积水,她落水之前后脑受重击经已死亡,而袭击她的人身型并不高大,那不是松山,他们怀疑是一个浪人。”
  恕之目光呆滞。
  “贞嫂是一个好人,她实在无辜,倘若无法联络松山,由我负责善后。”
  恕之不出声。
  “据警长说,这是松鼠镇廿五年来第一宗凶杀案。”
  恕之听见自己问:“之前呢?”
  “三十年前有一宗情杀案。”
  “你有详情吗?”
  “警长刚才唏嘘说起,是一个女仆与男主人的故事:他们本来相爱,可是男方移情别恋,竟决定与富家女结婚,女仆走投无路,用刀刺杀男方。”
  恕之战栗。
  “她静静待捕,警察问她:利刀刺入对方胸脯时感觉可拍吗,她答:像剖开南瓜一般,噗地一声而已。”
  恕之用双手掩胸,紧闭双眼。
  王子觉笑了,“对不起,吓着你了。”
  “警方有何蛛丝马迹?”
  “下了整季大雪,跟着又是大雨,警方一无所获。”
  “鉴证科呢?”
  “警方认为毋需惊动城里总署的同事。”
  恕之也斟了一杯拔兰地缓缓喝下。
  “你同松山夫妇有感情吧。”
  恕之不出声,过一会她说:“在孤儿院的日子像军训,每人占一张小床,一只箱子,一间大房十多张床,毫无隐私,什么都赤裸裸,半夜惊醒,总听见有人哭泣,有时,是我。”
  王子觉恻然,“忘记过去。”
  “那是烙印呢。”
  “也得忘记。”
  “有些孩子还有远亲,假日,带一些糖果给他们,我也会分到一两颗,糖纸不舍得扔,抚平了,夹在书中做纪念。”
  王子觉说:“我在听。”
  “我不记得详情了,十四岁那年,我们兄妹逃了出来,在社会低下层打滚,那时,人们以为我们已有十八九岁,现在,他们又以为我俩只有十八九岁。”
  “一定吃了很多苦。”
  “遇到很多豺狼虎豹,子觉,我也曾经利刀伤人。”
  王子觉震惊。
  “寒夜,我们在教堂留宿,半夜,一个人压到我身上。”
  王子觉握住妻子双手,“不要再说下去,我都明白。”
  “穷人不是人,贫女尤其贱,”恕之吁出一口气,“人人可以鱼肉,甚至用脚踏住你头向你撒尿,子觉,我们活在两个世界里。”
  子觉微笑,“我病了好几年,也吃过不少苦头,肉身败坏,躺手术床上,像一块腐肉。”
  恕之无言,人生,不知为何如此多磨难。
  子觉说:“我俩好似在斗比凄惨。”
  恕之忽然问:“找得到松山吗?”
  “警长同松山相熟,有他子女地址。”
  他们的行程取消,那日早睡。
  恕之一阖上眼角看见贞嫂笑吟吟问她:“谷仓还暖和吗”,又说:“你今日把冰箱、地板与台凳都洗净抹干,我先走一步。”
  她醒转,比没睡之前还累。
  花园里的郁金香已经一排排长出来,很快就要绽放。
  警长告诉王子觉:“与松氏子女联络过,他们都说松山曾经在他们家住过个多星期,因小故争吵,他离去不知所踪。”
  王子觉愕然。
  警长也唏嘘,“如今老人最好学习自立。”
  “他身边的款项呢?”
  “要找到他才知道,先处理贞嫂的事吧。”
  王子觉点点头。
  他们夫妻穿着黑衣肃穆主持简单仪式,大量百色花束中,站着贞嫂一对哭泣的子女。
  他俩并没有问及费用由什么人支付,事后匆匆赶回工作岗位。
  他们始终没有联络到松山。
  松山过些日子才出现。
  他站在王宅大门前,不叫人,也不走开,仆人起疑通知王子觉。
  王子觉匆匆自楼上下来,请松山进屋。
  只见松山衣衫褴褛,像个流浪汉,平日强壮身形忽然佝偻。
  他身上并无酒气,却神情呆滞,言语混乱。
  他见到王子觉这样说:“老板,我已通知特别刑警,你要小心,他们就要对付你。”
  “谁要对付我?”
  松山紧张地说:“凶手,杀人凶手,谋财害命。”
  王子觉立即吩咐仆人唤医生。
  “我没有病。”松山双手乱摇。
  “你手上脸颊都有伤痕,需要护理。”
  松山忽然懊恼,“我应当听阿贞劝告,子女对我们已无感情,向我说:你有没有?有就拿出来,我以为资助他们就可以留下来与他们和睦相处,可是隔了三天就示意我走。”
  松山忽然哭泣。
  医生到了,诊视松山。
  松山问:“好端端为什么要谋害我们?”
  这时,站在楼梯角落旁听的恕之知道松山精神状况不稳,毋需是医生,也知道松山受了刺激,语无伦次。
  医生低声说了几句。
  王子觉叹息,爱莫能助。
  松山问:“子女都不能信任,该怎么办呢?”
  没有人可以回答他。
  然后,松山又说:“我知道阿贞是不会回来了,我俩在松鼠镇生活四十年,初到埠,只有几户华裔……”
  他滔滔说起往事,像电脑故障,搭错线路,不适用的资料纷纷陈现。
  松山被救护车带走。
  制服人员在王宅大门前说:“这个地址,已为警方熟悉。”
  王子觉走进屋内,看到恕之静静坐在楼梯角落。
  她瘦了许多,面孔只一点点大,躲在梯角,像个十一二岁小孩。
  他走到她身边坐下,“可是替松山难过?”
  恕之瑟缩一下,扯紧身上披肩。
  “松山受了很大刺激。”
  恕之问:“钱还可以要得回来吗?”
  “肉包子打狗,那里还有渣滓。”
  “那么,他怎么办?”
  “三十公里以外的狐狸市有一所疗养院,设施可打八十多分,许多老人都选择到那里度过晚年。”
  恕之轻轻说:“将来,我也去那里居住吗?”
  “不,”王子觉握住妻子的手亲吻,“你住在家里,由我服侍你“。”
  恕之失笑,“假使届时我痴呆得叫不出你名字呢。”
  “那也无奈,我仍然亲自服侍你饮食起居。”
  恕之看着他,“那样我就放心,我肯定大家都会比你早走一步。”
  “我以为只有上帝才知道这些。”
  恕之用双臂搂住他肩膀,两人坐在梯角良久,仆人司空见惯,不以为奇,把茶点用银盘盛着放在他们身边让他们享用。
  半晌,两人到园子散步,不知不觉又是一天。
  晚上,恕之睡不好。
  她做梦在横街窄巷窜跑,走投无路,遁入小巷,发现出路用铁丝网拦着,一道闸已锁上。
  她大惊,设法撬开铁门,逃到一个操场,原来就是她熟悉的孤儿院空地,所有孩子都在那里嬉戏,恕之大声叫。
  孩子们转过头来看着她,她惊醒。
  她重重喘息。
  从窗户看出去,可以见到客舍一角,忍之永远不熄灯,他仿佛已成为夜行动物,在黑暗中,眼睛会得发出绿油油光芒。
  恕之打一个冷颤。
  子觉就在邻室,他凌晨即起,同忍之刚刚相反,往往妻子未起床,他已处理妥许多重要事项。
  这一天,平律师带来两名陌生客人,在书房商谈很久,仆人穿梭招待茶水,中午,主人留他们午膳。
  仆人进休息室问:“王先生问太太可要出席。”
  恕之推辞,“我在楼上吃一个三文治就够。”
  身后有人说:“我陪你。”
  是忍之上楼来。
  他坐在恕之身边,“我听到他们在书房谈出售庄园,看样子王子觉会离开松鼠镇。”
  恕之看着他,“你的耳朵最灵。”
  忍之却没有动怒,他这样说:“在孤儿院养成习惯,他们什么都不与小孩子们商量,孤儿只得耳聪目明,才能保护自身,少吃点苦。”
  “今日,政府已经取缔孤儿院。”
  “寄养家庭岂非更坏,门一关,音讯全无。”
  恕之不出声,佣人捧来简单午餐,放下离去。
  恕之问:“你睡得可好?”
  “我从未试过憩睡。”
  恕之点头,“对我们来说,那是奢侈。”
  “只有躲在母亲腋下的孩子才会放胆熟睡。”
  恕之说:“醉酒是例外。”
  仆人上来敲门,“王先生请太太见一见客人。”
  恕之回话:“下次吧,下次早些通知我妆扮。”
  忍之诧异,“你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回绝他,他不会生气?他对你比我想象中更好。”
  恕之不出声。
  “所以你要先坐王子觉救命恩人。”
  恕之仍然不说话。
  忍之走到露台,轻轻说:“王子觉终身服食抗排斥药物。”
  恕之警惕,他又有什么主意。
  果然,他说下去:“众所周知,与若干兴奋剂合用,心脏会无声无息停止运作。”
  恕之低声说:“是吗,我让他把药分部分给你享用。”
  忍之不怒反笑,“你打算与他过一辈子?”
  “我没那样想过,过得一天是一天。”
  “除出钱,他还能给你什么,是什么他有而我是没有的呢。”
  恕之答:“你们两人都很爱惜我。”
  “是有分别的吧。
  “分别是,你无论如何不肯放过我,但是子觉,必要时他会悄然退出。”
  “恕之,你把他估计过高。”
  他话中有话,恕之凝视他。
  “恕之,我没有对贞嫂动过手,倘若你也清白,你猜是谁对她采取行动?”
  恕之变色,她脸色本来苍白,这时更似一张白纸。
  “有人比我更不舍得离开你,恕之,他不容任何人把你带走,为着他自己设想,他必须保护你。”
  恕之站起来,“我不要听下去。”
  “你从未对王子觉起疑?多么奇怪。”
  “你挑拨得够了。”
  恕之离开休息室,避到楼下。
  她有点晕眩,到偏厅坐下喘息。
  有人问她:“你没有事吧,我斟杯热茶给你。”
  她抬头,两人都意外,恕之看到一个陌生年轻人,想必是其中一个客人
  那陌生人看到她也一呆,他轻轻说:“我们在什么地方见过。”
  恕之想再次走避,已经来不及。
  那年轻人兴奋说:“对了,你叫小曼,我们在东部罂粟桌球室见过,你赢了我朋友小胖的跑车。”
  这时,恕之反而镇定地微笑,“我是王子觉的妻子,我不谙桌球,也从不下赌注,我想你认错人了,请问你是哪一位?”
  那年轻人本来目不转睛盯牢恕之看,一听是王太太,忽然不好意思。
  他立刻道歉,“恕我冒昧,我一时看错。”
  恕之保持微笑,“没有关系,你一定对那位小姐印象深刻。”
  “是,”年轻人答:“她是美女。”
  而且手段高超,那次,他也输尽手上现款,还把父亲送的廿一岁生辰礼物那只金表也押上。
  他又一次说:“我看错了,家父好似叫我,我要走了。”
  恕之说:“有空来坐。”
  年轻人不再逼视,笑笑出去与他父亲会合。
  恕之脸上笑容立刻消失,她铁青着脸,疲态毕露,过去的人与事一个个,一件件追上来。
  恕之记得那年轻人吗,并不,她很诧异他居然对她有印象,那是多年前的事了。
  有一段时期他们兄妹常在校园附近出没,开头相当兴奋,因为学生们无知天真,很快倾其所有,稍后发觉他们零用其实有限,于是离开那一区。
  那年轻人记性真好。
  这时王子觉走进来,叫她一声,恕之整个人跳起,她这才发觉出了一身冷汗。
  子觉说:“看得出你身体不适。”
  她央求:“我们往西部度假吧。”
  “行李就在门角,我们随时可以出发。”
  子觉坐到她身边,“我会把那些琐碎的家传小生意逐单出售,以后,自由自在过日子。”
  恕之微笑,子觉总顺她意思。
  “钱财够用就可以,请原谅我没有出息,毫无奢望,我此刻恢复健康,更加要珍惜每一分每一秒,非把时间全部浪费掉不可。”
  他咧开嘴笑起来,高兴得像个孩子。
  恕之把头轻轻靠在他肩膀上。
  这时,王子觉告诉她:“忍之也想到西部去看看。”
  恕之吃惊,“不,不要让他跟着我们。”
  “恕之,就是你这种态度引起他不满。”
  恕之意外,“他同你诉苦?”
  这时忍之走进会客室,他低头专心用一把尖利小刀削苹果,一声不响。
  王子觉说:“忍之可以帮我们看房子。”
  恕之失望,她到西部去就是为着躲避忍之。
  忍之削掉苹果皮,把苹果切下一小块送进嘴里,他缓缓说:“子觉也同意,这是离开松鼠镇的时候了。”
  王子觉很高兴,“就我们三个人,到处游玩,忍之说,他对欧陆熟悉,有一次,他险些娶一个阿尔及尔女郎,恕之,你们在欧洲逗留过一段时间?”
  恕之不出声。
  忍之扮什么似什么,说什么像什么,他是天生戏子与骗子。
  她轻轻说:“子觉,当心他把你带坏。”
  王子觉握着妻子的手,“我从前也很好动。”
  “相信我,”恕之说,“离他越远越好。”
  子觉笑,“你们之间仍有误会,忍之已答允我,他不再酗酒滥赌。”
  恕之答:“好比黄鼠狼答应它不再偷吃鸡蛋。”
  忍之一直不出声,吃完苹果,把小刀折好收起。
  他这时说:“我随时可以出发,子觉,如果恕之不去,我与你结伴。”
  王子觉笑,“恕之,我们三个人一起走,离开松鼠镇。”
  恕之问:“安医生与平律师呢?”
  “他们根本不是乡镇的人,再说,他俩五月就要结婚,也许回东南亚发展。”
  恕之又一个意外,“呵那多好。”
  “我们另外有律师办事,你放心好了。”
  恕之怔怔地看着王子觉与深忍之,她在世上只有这两个亲人,不知怎地,他俩此刻都像陌生人“。
  她要到这时才知道,刚才那两个客人,已经决定买下王氏这座庄园。
  感觉上王子觉与深忍之有商有量,像对兄弟。
  王子觉很有深意再说一次:“的确是离开松鼠镇的时候了。”
  他好比讲:这里发生过什么事,我都知道子。
  恕之打了一个冷颤。
  出发那一天下午,她独自到狐狸市疗养院探访病人。
  看护把她带到病人身边,她蹲下低声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病人转过头来端详她,他正是松山,头发忽然全白,当然,他不会一夜白头,想必从前染发,现在已不用麻烦。
  松山平静地看着她一会,同样轻轻答:“我记得你,你是住在破车里的小乞丐。”
  恕之不以为忤,“你说得对,我便是她。”
  “你从东部逃到松鼠镇,贫病交逼。”
  恕之点点头。
  “警方追缉你,是我收留了。”
  恕之微笑,“仿佛只是昨天的事。”
  松山摇手,忽然说:“很久了,十多年了。”
  忽然他想起什么,“你把阿贞怎么样了?”
  恕之答:“请相信我,我不知道贞嫂的事。”
  松山怔怔地问:“不是你,是谁呢。”
  看护过来说:“今日有太阳,是他散步的时间。”
  恕之问:“子女可有来看他?”
  看护摇头,“这里百多名老人,都乏人探访,想到自己也有一日会衰老,十分气馁。”
  听上去十分遥远,老年其实转瞬即至。
  这时松山问看护:“几时吃饭?”
  “你个多小时前才吃过午饭。”
  “再给我吃一点,没什么好做,再吃一点。”
  恕之静静离去。
  回到庄园,看到警长与王子觉谈话。
  警长在打官腔:“多谢你对松鼠镇的建设。”
  子觉谦逊:“不敢当,你过誉了。”
  “有事我们该同什么人联络?”
  “请知会祝律师,这是他名片。”
  “祝你们顺风“。”
  看到恕之,警长脱下帽子招呼又戴上,“王太太,有时间来探访我们。”
  这时他接到一项通报:“小溪路四十号发生凶案,请即来。”
  警长喃喃说:“今年是什么多事年。”
  他对王子觉说:“户主他杀自杀,与妻子双双殒命,我得赶去。”
  这小镇警长,也很有点本事,并非想象中那么呆憨。
  恕之心中,清晰知道,没人是省油的灯。
  这下子警长是有得忙了。
  王子觉说:“小溪路四十号户主是轩斯夫妇,他们有两名幼儿,怎么会发生那样惨剧。”
  司机已经把车驶近,仆人将行李搬上车子。
  他们已收到丰富遣散费,对老板毕恭毕敬。
  深忍之最后上车,把绒线帽拉得老低遮住双眼,一上车就打盹,半句话不说。
  车子经过小溪路口,他们看到警车云集,救护人员把担架抬出,警员挥手叫司机速驶过。
  王子觉说:“小镇并不平静。”
  他们乘飞机往西部。
  一路上王子觉握住妻子的手不愿放开,忍之冷冷看了几眼,自顾自与侍应生调笑。
  下了飞机有司机来接,原来公寓已经准备妥当,在市郊一栋共管大厦顶楼,仆人来应门,把行李取进屋。
  忍之这时才懒洋洋问:“我住哪里?”
  王子觉答:“楼下一层,有楼梯可通,但是你拥有独立大门。”
  竟安排得那样妥当,恕之四处参观,十分高兴,像个小女孩般跑上跑下。
  在露台可以看到整个市容及远处的蔚蓝色的太平洋。
  “暂时住这里。”
  忍之忽然问:“公寓写谁的名字?”
  恕之还来不及阻止,王子觉已经回答:“我的妻子深恕之。”
  忍之又说:“恕之真叫人艳羡,结一次婚,什么都有了。”
  子觉又抢先笑答:“我最幸运,恕之救我命。”
  忍之凝视他们,“是,你俩息息相关。”
  子觉斟出香槟,“祝新的开始。”
  忍之却问:“本市红灯区在什么地方?”
  子觉微笑,“忍之,我怎么会知道,你问计程车司机不就行了。”
  “子觉,我们一起去参观酒吧,如果喜欢,你投资,我做你伙计。”
  他转向妹妹,“恕之,你也来。”
  恕之浑身僵住,忍之分明暗示她也曾是红灯区熟客。
  子觉说:“我没有兴趣,我只想早点休息。”
  忍之笑:“我一个人出去走走。”
  子觉劝他:“你小心一点,大城罪恶。”
  恕之忽然披上外套,“子觉,我们陪他逛逛:二十分钟即返。”
  子觉只得奉陪。
  他们三人由计程车司机载往市中心东区,车子才接近仿佛已嗅到特殊气息,十字马路向北是一座教堂,南位是警署,西位是公园,东部有几幢工厂大厦改建成各种娱乐场所:电影院、酒吧、舞厅。半裸年轻女子艳妆站门外招徕,她们身后伴着高大强健的保镖,那样大块头却靠女人赚钱。
  霓虹光管拼出各种图案,闪烁变化,男人像扑火飞蛾,纷纷围拢,造就热闹的夜市。
  忍之看了看说:“毫无新意。”
  子觉轻轻说:“色情行业,万变不离其宗。”
  恕之说:“我们走吧。”
  一个年轻女子窜出来拉住忍之,“进来,进来喝一杯。”
  恕之忽然动怒,她伸双臂推开那半裸女子:“滚开!”
  那女子穿着细跟拖鞋,站不稳,退后几步,险些摔在地上。
  一个彪形大汉立即出现拦路,“喂喂喂,小心小心,你是人,她也是人。”
  子觉连忙往大汉手里塞钞票,“抱歉抱歉。”
  立刻把他们兄妹扯离现场,拉上计程车。
  到了家门子觉诧异说:“王太太生好大气。”
  忍之讽刺说:“把手洗一洗,那些女人多肮脏,你当心染到细菌。”
  恕之用手掩脸,走进卧室,第二天才出来。
  与乡村不一样,都会一早已有烟霞及市声。
  车声隐隐隆隆,间歇还有飞机引擎声,恕之站在露台,有点不习惯,她拉紧衣襟。
  这时,在阳光下,恕之看到她毫无些色的双手,青筋毕露,而且,指甲发黑。
  她有点警惕,可是相熟的安医生不在身边。
  王子觉叫她:“起来了?”
  恕之仍觉得疲倦,她揉揉面孔。
  她问:“忍之呢?”
  子觉微笑,“前日要把他丢下,今日又念念不忘他,这是什么缘故?”
  恕之不出声。
  “大家都长大了,你别管他太多。”
  恕之答:“索性看不到他,什么也不用管。”
  王子觉捧起妻子的面孔,不说话,只是微笑。
  仆人拿早餐进来。
  在收拾寝室的也是新佣人,全部生面孔,叫恕之放心,她不喜熟人,最会害人的,全是熟客,不是生人,生人不知如何下手。
  稍后,恕之陪着王子觉出去见律师与医生。
  子觉笑着同妻子说:“家父生前叮嘱我:一个人必须有两个好友:你的律师及你的医生。”
  新医生与律师都年轻得出乎意料。
  恕之在一些文件上签署,她不发一言,律师向她解释,她听不进去,耳边嗡嗡响。
  子觉在医务所,怕妻子闷,叫司机陪太太购物。
  恕之却命司机驶回家。
  她一边脱外套一边叫:“忍之,忍之。”
  一直找到楼下,看到忍之正窝在大红色沙发里喝咖啡。
  他抬起头微笑,“这么快回来了。”
  恕之闻到空气中有一股淡逸愉快的茉莉花香,她即时醒觉:公寓里还有一个人。
  她不动声色,轻轻坐下。
  那人还没有走,茶几上有两只咖啡杯。
  恕之说:“叫她出来吧。”
  忍之嘻笑:抬起头,扬声说:“叫你出来呢。”
  书房门一开,一个少女满面笑容翩然露面。
  恕之一看,心一直沉到底,头上似被人浇了一盘冰水。
  那少女鹅蛋脸大眼睛,头发梳一条马尾巴,身穿矜贵蛋黄色套装薄毛衣,下身一条三个骨裤,平底鞋。
  她带一副小小珍珠耳环,淡淡化妆,既雅致又漂亮,且不落俗套。
  一看就知道出身好兼有学识,叫恕之自惭形秽。
  她走到恕之面前,笑着说:“一定是恕之姐姐,姐夫还没回来吗?”
  恕之呆呆看着她,这少女反客为主。
  这时忍之把一杯咖啡递给恕之,“我来介绍,这是我朋友关家宝,在大学念建筑第二年。”
  他幸灾乐祸地看着恕之。
  恕之轻轻说声你好,她喝口咖啡定定神,然后问:“你一个人在这里读书?”
  “家母不放心,陪着我一起来,照顾饮食起居。”
  宠惯的孩子都浓眉大眼面无惧色一脸阳光。
  只见关家宝笑容灿烂天真地说:“刚才忍之叫我躲起来给姐姐一个惊喜。”
  口口声声姐姐,“你多大年纪?”恕之不甘心。
  “我十九生日刚过。”
  的确有资格叫姐姐,恕之不出声。
  她又问:“你们在什么地方认识?”
  “今日在图书馆。”
  “你跟他回家?”恕之意外,“你不怕危险?”
  “忍之与我都是德威大学学生,不必顾忌。”
  恕之忍不住哈哈大笑,“他是大学生?他给你看学生证?”
  关家宝点头,“忍之在儿童心理系。”
  恕之揶揄:“怪不得你们谈得来。”
  忍之这时说:“小宝,我送你回家。”
  “晚上接我出来看戏。”
  “七时准到你家。”
  关家宝握住他的手,双双出门。
  剩下恕之一个人呆呆坐在红沙发上。
  半响她听见王子觉叫她:“你在家吗?”
  恕之忽然苦闷,她扬声:“傍晚可有飞机往巴黎?”
  子觉诧异,“我看看酒店可有房间。”
  恕之又厌倦说:“不去了,我们乘邮轮吧。”
  子觉笑,“究竟想去何处?”
  她又转变口气,“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你是我妻子。”
  恕之低头叹口气,稍后她问:“医生怎么说?”
  “情况稳定,定期检查。”
  这可能是唯一好消息。
  稍后王子觉对恕之说:“我问过了,明日启程的巴拿马运河邮轮尚有空位,可有兴趣,运河连接南北美洲,很有意思。”
  恕之摇摇头。
  子觉温和地说:“我走出了小天地,你怎么好似被困小世界?”
  恕之答:“很多时候,我不愿离开屋子,外边多豺狼虎豹,吃了我们,到头来是我们不小心,活该,家里多安全。”
  “有我保护你。”
  恕之笑,她握着王子觉双手,“那你记住处处看护我。”
  忍之回来换衣服,他身上有茉莉香氛。
  恕之绕着双手,“儿童心理学学生?”
  忍之反问:“新的开始,不是你最希望的事?”
  “你仍在行骗。”
  “那是我俩天性,你不能叫我停止呼吸。”
  恕之抢过他外套,他耸耸肩,穿上另一件,头也不回地出门。
  恕之发现她手心全是冷汗。
  王子觉在书房看书,恕之有点羡慕,爱书的人最幸福,一书在手,其乐无穷,无论在屋里车上,咖啡店之发现她手心全是冷汗。
  恕之走到子觉身后,无意抬起头,看到一面镜子里去。
  恕之看到她脸色灰败,身形瘦削,即使在环境最差的时候,她看上去都不至如此苍白憔悴,她吓一跳,退后两步。
  恕之对自己的容貌一向有信心,这十余年,她的大半生,都靠精致五官生存,陌生男女对她即时产生好感,都因为她长得楚楚可人。
  今日镜中的人叫她害怕,相反,王子觉安详垂头阅读,气色一日比一日好,深恕之的精血像是叫王子觉吸尽。他不再是一个病人。
  恕之用手掩住脸,悄悄退回房间。
  手术后她逐渐枯萎,他欣欣向荣。
  深恕之像是受到咒诅。
  她靠在沙发上,忽然剧咳,恕之用手掩嘴,气喘,闭上双目。
  恕之忽然看到一座教堂,呵有人举行婚礼。
  她推开教堂门走进去,染色玻璃窗下全是白色鲜花,宾客笑脸盈盈,牧师正主持婚礼,一对新人站在礼坛面前。
  恕之走到前排坐下,看仔细了,大吃一惊。
  新郎是忍之,穿着礼服的他好不英俊,新娘正是关家宝,他俩拥吻。
  恕之瞪大双眼,握紧拳头。
  她身边一个女客问:“小姐你是男方还是女方亲友?”
  恕之没有回答。
  客人说:“男家没有亲人,他姐姐与姐夫上月因病辞世。”
  恕之霍一声站起,“我正是他姐姐。”
  有人拉她,“坐下,别吵。”
  恕之转身,拉住她的人却是贞嫂。
  她遍体生寒,“贞嫂,你怎么在这里?”
  贞嫂笑笑答:“与你一样,来观礼呀。”
  恕之轻轻说:“你已经不在人世她遍体生寒,“贞嫂,你怎么在这里。”
  贞嫂像是听到最滑稽的事一般,她笑说:“恕之,你也是。”
  恕之狂奔出教堂,摔在地上。
  慌忙间好像有人扶起她。
  她睁大双眼,看到子觉站在床前,她惊呼:“子觉,救我。”
  王子觉替她擦汗,“不怕不怕,医生快来。”
  恕之知道她做了噩梦,她喝一口子觉喂她的热茶,以往她时时这样照顾他,没想到今日身份会得对调。
  医生上门来替恕之诊治,微笑地告诉他们不妨,她不过是风寒发烧,休息几日便没事。
  恕之听见子觉不放心地说:“她咳嗽有血。”
  医生说:“喉咙干燥缘故,室内放一只喷雾器好了,我会替她做化验。”
  子觉仍不放心医生说:“喉咙干燥。
  医生说:“你如果觉得有必要,可进医院做详细检查。”
  “待我问过她本人。”
  未待子觉开口,恕之已经摇头。
  医生说:“王太太仿佛有点忧郁。”
  “她有心事。”
  “那么,我推荐心理医生。”
  恕之又一直摇头摆手。
  那医生微笑,“我处方几种药物给她。”
  王子觉说:“最近她体重锐减。”
  “女士们可以纤体,越瘦越好,有时稍微过分。”
  王子觉送医生出门。
  恕之又咳嗽起来,她注意雪白纸巾,却没有血丝,她略为放心。
  子觉回到她身边,“你有心事,可以对我说。”
  “我一瞌眼便做噩梦。”
  “那是因为心神不宁,喝些红酒才睡,会有益处。”
  恕之苦笑,“我做的亏心事太多,不管用。”
  “许多做尽坏事的人每晚睡得不知多香。”
  恕之想到忍之,从未听过他有失眠毛病。
  子觉告诉恕之一个故事:“二次大战末期,美国派出战机伊诺拉姬号到广岛扔下原子弹,数十年后记者问当日飞机驾驶员可有辗转反侧,该名军人答:‘我每天憩睡如婴儿。”
  恕之发呆。
  服药后她沉沉睡熟,梦中黑影乱舞,但是不再有不想见的人出现。
  半夜醒来,听见有轻俏的华尔滋圆舞音乐,谁,谁在跳舞?
  恕之起来,她发觉乐声从楼下传来,忍之几时开始听音乐?奇怪。
  她在楼梯看下去,只见关家宝在教忍之跳舞。
  她穿着极薄的湖水绿软缎晚服,专心教忍之步法:“一二三,跟我走,二二三。”
  那水绿色裙裾长度不一样,好像一束花瓣,那式样与恕之梦中所见婚纱一模一样。
  恕之紧紧握住楼梯扶手。
  有人用手搭住她肩膀,她转过头去,那是王子觉,他微笑,“忍之有女友。”
  恕之不出声。
  “他若有固定女友,心思就会定下,让这位小姐代为管束他。”
  恕之问丈夫:“你会跳华尔滋吗?”
  “学过几次,跳得不好,没想到忍之不会社交舞。”
  “孤儿院里哪有社交。”
  她站起来,子觉叫她吃粥,恕之毫无胃口。
  “恐怕是水土不服,要是真不喜欢市区,我们可以搬到山上。”
  恕之又摇头。
  她专心看忍之跳舞。
  他女伴关家宝是高手,体态轻盈,舞姿曼妙,在最出人意表的时间踢起裙裾,煞是好看。
  忍之像是着迷,他努力讨好女伴,额角跳出汗,衬衫背脊印湿一大片,毫不介意。
  子觉拉一拉妻子。
  恕之默不作声,回到自己的地域。
  书房里抽屉半掩,恕之又看到一把点二八口径的巴列泰手枪,她顺手取起秤一秤,有点坠手,子觉看到,过来把手枪轻轻自她手中取过,放回抽屉,然后收拾桌面上文件。
  恕之回到寝室,楼下音乐到天亮未停。
  清晨,恕之身边似还有碎碎乐声,她淋浴,哗。水声中还有钢琴声,她知道是幻觉。
  恕之更衣到楼下看视,人去楼空,一地香槟瓶子,佣人正在收拾,她把一条凯斯咪披肩折好搭在红沙发背上。
  恕之问:“他们几时出门?”
  佣人摇摇头,“王太太,我没看见。”
  恕之等到十点多,忍之才回来,一路打呵欠,然后脸朝下,摔进沙发里。
  恕之讽刺他:“累得你,晚上做贼了。”
  他揉揉眼睛,“家宝还要上一整天的课,真厉害。”
  “别忘记你也是学生。”
  “她与母亲住在山上一间大屋,邀我下午去喝茶。”
  恕之语气越来越酸涩,“母亲多大年纪,是否风韵犹存。”
  忍之脱去鞋子,“你还不去侍侯王子觉,他好像要去银行。”
  子觉这时叫:“恕之,恕之。”
  恕之问兄弟:“下午有什么节目?”
  忍之把她推上楼梯。
  恕之对丈夫说:“查一查那个关家宝的来历。”
  子觉只是笑。
  “我是认真的。”
  子觉劝说:“忍之时时换女伴,那查得了那么多。”
  “那女子很有一手。”
  “所有女性都懂得取悦异性,这是天性。”
  恕之陪王子觉到银行,他给她保险箱钥匙,加上签名。
  箱子里有证券,现款及贵重金属。
  他陪她用下午茶,天气回暖,年轻男女早已换上无袖薄衫,在大厅肆无忌惮拥抱接吻。
  恕之有点羡慕,她一向挂着逃命,欠缺这种无牵无挂的闲情逸致,这一刹那她忽然倾身向前,吻王子觉脸颊。
  她丈夫错愕,本能伸手挡开她,轻轻说:“人多。”
  恕之只得坐下。
  整个下午她不出声。
  忍之把女友带回家来,看到恕之,大声说:“我与家宝决定订婚。”
  他们四条手臂紧紧相拥,关家宝笑得双眼眯成一条线,十分可爱,像一只小动物。
  恕之却笑不出来,她瞪着忍之。
  家宝笑:“我会设法说服家母。”
  整件事是那样不可思议,恕之对她兄弟说:“我有话同你讲。”
  忍之却说:“有什么话在家宝面前说好了,我什么都不瞒她。”
  恕之像是听到全世界最好笑的话般凄凉地笑出声。
  这时佣人进房说:“王太太,医生有急电找你。”
  恕之转身走回楼上,拿着电话很久才喂一声。
  “王太太,”医生声音十分沉重,“请你即时独自到医务所来一次。”
  “有什么事,不能现在讲?”
  “请你不要知会任何人,立刻到医务所来。”
  恕之说:“可是我有病?”她一颗心沉下去“有什么事,不能现在讲?”“。
  “我们面谈,记住,不要告诉任何人。”
  恕之到达医务所,看护一看到她便去叫医生。
  医生取出一叠报告,请她坐下。
  “王太太,我要求与你单独会面,是因为我怀疑你身边有人向你慢性下毒。”
  恕之睁大双眼,一时说不出话来。
  医生出示图表,“我循例化验你的涎沫血液,发现含有微量砒毒,毒素积贮到一个地步,心肌麻痹停顿,像心脏病一般。”
  恕之呆呆看着图表。
  “王太太,我建议你通知警方,迅速调查。”
  这时看护进来说:“王先生找王太太。”
  医生轻轻说:“虽由王先生主动叫我诊治你,王太太,我想这件事你还是暂时守秘,我需替你注射解药。”
  恕之抬起头来。
  有人要置她死地。
  看护帮她注射。
  医生说:“王太太,小心饮食。”
  王子觉这时已推门进来,“医生,有事为什么不通知我?”
  这时恕之忽然笑吟吟站起来,“医生怀疑我有孕,可惜他高兴得太早了一点。”
  王子觉松一口气,“以后到医务所由我陪着你。”
  医生讶异这年轻的王太太戏真情假,他维持缄默,医生与病人之间有保密条款,他不宜多话,他的责任已尽。
  恕之回到家中,渐渐,她镇定下来。仆人送茶点进来,她看着水壶红茶不出声,斟少许在杯子里,倒清,把杯子放入塑胶袋里,准备拿去化验。
  她摆出另一副面目来,自小训练,情况越是危急,她越是镇定,恕之亲自到厨房取水喝,先把水杯仔细洗净,直接由水喉头盛水。
  她把酒瓶收起,吃饭的时候,看着王子觉喝汤吃菜,她转动筷子,并不挟菜。
  恕之内心悲怆,如果不是子觉,那只有忍之。
  他做了咖啡,往往给她一杯,斟酒之际,也忘不了她。
  深恕之承继了王子觉的产业,假使他们两个都不存在了,深忍之就是最后承继人。
  一个都不留。
  恕之走到楼下,收集证物。
  她全部送到化验所。
  工作人员问:“请问追查什么痕迹?”
  “砷。”
  “砒素?”
  恕之黯然点头。
  隔一日,恕之去取化验结果。
  负责人员这样说:“你带来六件样品,全部无毒。这位小姐,如果你有所怀疑,最好通知警方由鉴证科入屋检验。”
  不,她无论如何不可与警方联络,可是嘴里却说:“多谢你的忠告。”
  恕之到处寻找可疑之物,连床褥底下都细细寻遍,每一寸不放过,并无发现。
  她看到忍之房内有一只棕色名贵女装过夜袋,想是关家宝留下,这女孩手边用品都尽其名贵能事。
  恕之轻轻拉开袋子,里边有一套粉红色运动衣裤与一双球鞋。
  恕之并不在意,她要找的是小瓶粉末或液体。
  球鞋有点残旧,与关家宝其他所有簇新名贵配件不符。
  恕之取过鞋子,看到内里印着英文字母“关”,以及一个编号。
  莫非关家宝是什么运动会会员。
  恕之用手提电话拍摄球鞋式样及号码。
  她到街上小食店进食,年轻的女侍应走近来写单子,她头发油腻,脸容疲倦,手指节红肿粗糙,就像不久之前的深恕之。
  下午,客人散去,她还得清洗油槽,那是炉子下一条不锈钢制造,积聚煎炸油渣的槽渠,四尺长一尺深,气味像死猪。
  侍应取来食物,恕之已失去胃口,她付了丰富小费。
  她到附近一间体育用品公司,找到售货员,出示球鞋图样。
  年轻售货员“咦”一声,“你怎么会有这双鞋子?”
  恕之问:“这双球鞋有什么特别?”
  售货员有点兴奋,“敝店刚订了一百双这款限额产品,这种球鞋由本市警队设计订制给特种部队操练时用,效果超卓,故此厂家灵机一触,打算大量制造,盈利百分之五拨作警队慈善基金。”
  恕之只看到售货员嘴唇不住郁动。
  只有几组字眼在她耳边回响:警方。。
  她轻轻问:“街上尚未有售?”
  “我们铁定下月一号推出一百双,不接受预订,先到先得。”
  恕之指一指球鞋内侧号码,“这编号代表什么?”
  店员得意洋洋,“看到LT2字样没有?这是少尉的缩写,这双球鞋主人在警队身份不低,她穿7号鞋,是个女子,鞋子上有青草渍,证明她喜欢跑步,唏,本人堪称福尔摩斯再世呢。”
  售货员非常聪敏健谈。
  深恕之低声说:“谢谢你,现在我知道她是谁了。”
  “她姓名缩写在这里,TK,姓什么?关?”
  恕之指一指,“给我两双七号这种气垫鞋。”
  售货员高高兴兴把鞋子包起来递给客人。
  恕之借他们店里电话,找到答案。这时恕之已不介意有人要毒杀她,她因此发现了关家宝真正身份。
  没想到世上有人演技那么完美,关家宝活脱脱像一个娇纵天真活泼的富家女。
  原来她是前来卧底的关少尉。
  实在太低估警方的能力了。?
  他们一直没有放弃追踪深氏兄妹,对疑犯行踪瞭如指掌,此刻,还添上一宗命案,特警派出卧底人员。
  恕之的胸膛被掏空一般。
  愚昧的深忍之,他着急要应付恕之,鲁莽下忘却外敌。
  多么可笑,他在大学图书馆自称儿童心理系学生,认识了建筑系的关家宝,两人都是假身份,加上虚情假意,居然就要订婚。
  恕之嗤一声笑出来么可笑,他在大学图书馆。
  她带着干粮及矿泉水回家,再想在行李袋里寻找蛛丝马迹,那只袋已经不见。
  关家宝已经发觉她的大意。
  恕之知道设法确实关家宝身份会有困难,这次,她在屋内寻找窃听器。
  她把屋内测烟器及洒水器全数拆下,查不到可疑物品,那既是说,联邦密探尚未出动。
  王子觉问她:“恕之,你怎么了?”
  他拉着她坐下。
  恕之想,如有偷听器,关家宝一定配在身上。
  “恕之,你心神不定,心不在焉,到底为什么之想,如有偷听器,关家。”
  深忍之与关家宝在什么地方?她跳起来打手提电话找他,可是他没有开启电话。
  恕之冲口而出,“现在走也许还来得及!”
  王子觉奇问:“你想回松鼠镇?”
  恕之手心全是冷汗,她用毛巾缓缓擦干。
  她的心扉已全部关闭,她若无其事站起来,“我有关家宝的地址,我们去探访未来亲家?”
  “不需要预先通知?得准备糖果礼品呀。”
  恕之笑笑,“不必多礼的。”
  她拉着王子觉出门。
  子觉想劝说两句,终于踌躇,难得妻子高兴,陪她走一次何妨。
  关家在山顶幽静地区,按铃,佣人笑说:“太太小姐及深先生一起跑步去了。”
  王子觉驾车慢驶在附近兜他们,忽然听到叮当音乐声,原来是一辆冰淇淋车恕之要了一客巧克力双球,吃得津津有味,她忽然像是一点心事也没有,专心享受零食。
  王子觉指一指前边,“在那里。”
  只见三个人从转角跑出来。
  深忍之跑在最后,两母女不徐不疾,分明是久练之身,关家宝脚上穿的,正是那双市面上还未有出售的特种球鞋。
  她一边跑一边转身取笑男朋友。
  深忍之发奋追上。
  连王子觉都说:“关太太十分年轻。”
  恕之不出声,这时,他们三人也发觉路上有人向他们注视,关家宝眼尖,一下看到双憔悴大眼睛,她迎上去叫声“姐姐”。
  恕之冷冷看着关少尉,做得真像,大抵她是警方主要扮演少女的人物。
  关家宝介绍母亲给他们认识,关太太邀请两人回家用茶点,恕之答允。
  关家装修是那种寻常的富丽堂皇,厨房没有油烟,不似经常举炊,女佣硕健孔武有力,想必也是警方伙计。屋里一定处处都有录映机关,最明显的是,大沙发脚上钉着一块小小铝片,庄生家具租售公司。
  整间屋子暂时租用,这是一个局,可恨深忍之心甘情愿一脚踏进。
  恕之一声不响,喝完茶便告辞。
  母女送他们到门口。恕之才对兄弟说:“我有话要对你讲,今晚早些回家。”
  在车上王子觉说:“与我们一样,关家人口简单,生活清静。”
  恕之想一想,“家中没有陈列生活照片。”
  “这家人给我感觉良好。”
  恕之这时轻轻说:“男性是这样被动及愚蠢。”
  “喂,你说什么?”
  恕之微微笑,那天下午,她只说购物,却到银行,自保管箱中取出若干现钞,放在旅行袋里带回家。
  傍晚,她做咖啡,递一杯给王子觉,他喝下不久,只说眼困,揉了揉双眼,走进卧室,倒床上,即时熟睡。
  深忍之跟着回来,身边正是关家宝。
  恕之走近,轻轻与关家宝说:“由你送忍之回来?我有话想单独与忍之讲,请你先回去可好?给我们兄妹一点私人时间。”
  忍之刚想反对,他女友已经笑着答应,开车离去。
  忍之问:“你有什么话说?”
  恕之双臂抱在胸前,“关伯母可有答应把女儿交给你?”
  “她觉得家宝年纪尚小,待她毕业后再说。”
  恕之轻轻说:“你一点都看不出来?”
  忍之不耐烦,“你想说什么?”
  “你以为承继了她们母女产业,就一生无忧?”
  忍之问:“只准你有取不尽的财帛?”
  恕之继续说下去:“你觉得关家宝是她真名,她只得十九岁,他们住在那间簇新屋子里,已有三年?”
  忍之反问:“我是一条光棍,她们还来谋我不成?”
  恕之微微笑,“好兄弟,你对关少尉说过些什么?”
  电光石火之间,忍之明白了,种种蛛丝马迹,忽然聚合之问:“你有什么话说?”。
  恕之说:“她主动与你攀谈,交待身世,带你回家,会晤母亲,对你表示极端信心,可是这样?”
  忍之脸上变色。
  “这是我俩惯施特技,我们是兄妹,她们是母女,使人防不胜防,你怎么走进这种老圈套里去。”
  深忍之这时涨红面孔,“因为我想速速离开你们。”
  恕之轻轻叹口气,“现在,不得不再次上路。”
  “恕之,我并没有对她透露什么。”
  “可是你现在知道,警方已经追上。”
  “你有什么证据,”他仍未死心,微弱抗议:“你破坏我们。”
  恕之把她的发现告诉他,“警方只有一名关少尉,我用街外电话打到警署总部找人,他们说她放假,关少尉原名关芷。”
  “不一定是同一人。”
  恕之忽然微笑,“你可以亲自问她。”
  他们坐下来,忽然不约而同,彼此背靠背,像从前那样,世界只剩他们二人,他只信她,她也只信他。
  忍之喃喃说:“走到南部,找一个小地方住下来。”
  “没有地方比松鼠镇更小,原来不过想避一阵锋头,却发生那么多事,你不该救活王子觉,有很多办法可以取得他信任。”
  恕之微笑,“像所有犯罪伙伴一样,火拚之前,彼此埋怨。”
  “我们都累了。”
  “是呀,想到走,毛骨悚然。”
  “下一站走向何处,墨西哥抑或泰国?”
  “好主意,可是,先得弄两本护照,而且,还要解决一个问题。”
  忍之看着她。
  “你想毒杀我,为什么?”
  忍之瞪看她,“你说什么?”
  “我们已经不再相爱,你恨我,所以要除掉我。”
  忍之答:“你至今尚未相信,贞嫂殒命与我无关,我要杀你,用这双手已经足够。”
  恕之不出声。
  忍之讪笑,“我想过正常生活,那是妄想吗?”
  “去收拾一下,我们一起走。”
  “你终于愿意与我重新组合。”
  恕之看着他,“你有话要说?”
  “从前,兄妹一起行事只有益处,今日,身份已经曝露,单独行动比较妥当。”
  恕之凝视他,“你要撇下我?”
  “这难道不是你的愿望?”
  “我找人做两本护照,我俩分头消失。”
  “我以为――”
  “我们已认清对方真面目,再也不能恢复从前那样,相信你也明白,我们已经老大,分手也是时候。”
  恕之把脸埋到膝头里“我以为――”。
  “多谢你把关少尉身份告诉我,我会跟进调查。”
  “小心。”
  “子觉呢?”
  “他熟睡。”
  恕之回到房内,把现款放到一间小背心众多口袋里,很多人不知道,钞票是纸张,即使面额大,数目多了也像书本那般沉重,背心袋里似放了十本八本书。
  恕之把背心放在枕头下便睡着。
  这种要紧关头她最需要睡眠,绝对不能辗转反侧。
  天亮,她蓦然睁开双眼,第一件事想冲到松鼠咖啡开工。
  她留恋那一段日子?当然不,但是生活印象已经烙到她脑海深处。
  子觉已经醒来,在厨房吃早餐,看到恕之,他抱怨说:“我一觉竟睡了十四小时。”
  恕之问:“可要看医生?”
  “今天刚好是我复诊日子。”
  “我在家等你。”
  司机载子觉出去,恕之叫佣人放假,不到一会,忍之从外边回来,放下一本护照给恕之。
  恕之打开,看到自己的照片,及林妙如三个字,她微笑说:“好名字。”
  忍之把另外一张照片放桌子上,那是关家宝即关芷的军装照片,英姿飒飒,与他们所认识的爱娇模样判若两人。
  “你从何处得来这张照片?”? “警方机密档案,我有朋友的一个朋友,擅长击破密码,以后,我会找此人合作。”
  恕之淡淡笑,“还是老工夫人骗人可靠些。”
  深忍之吸进一口气,“我明天一早走。”
  “行程可以告诉我吗?”
  “不,林妙如,我俩离得越远越好,我一早该走,我不应骚扰你那么久,毒杀了你,对我也没有好处。”
  他驶出吉普车,加满油回来,并且注满两大只塑胶罐,他又准备干粮食水睡袋,流亡生活又要开始。
  累了,他靠在车角休息,开一罐啤酒喝,这一切,恕之都看在眼内,惯于行骗的他忽然被骗,那天真娇美的女伴原来是警方上尉,他肯定吃惊。
  抬起头,只见紫红色棘杜鹃开满一墙,像火烧一般灿烂,煞是好看。
  他俩最喜欢南方火红色花朵:凤凰木,棘杜鹃,美人蕉……这时,却无心情欣赏。
  恕之轻轻说:“你打算走陆路,到偏僻小城,才上飞机。”
  忍之不出声,站起来踢啤酒罐,他在孤儿院练成的好身手,踢得出神入化,左脚交右脚,膝头顶给头,又落在脚上……然后,他一声不响,回转屋内,进房休息。
  司机折返,却不见王子觉,他说:“王先生留院观察一宵,医生要做检查,我来替他取替换衣物。”
  恕之觉得跷蹊,子觉出门之前并无提及,可见是意外,她说:“我去看他。”
  司机不便说好,当然也不能说不好。
  他身边电话响起,他说:“一定是王先生。”
  果然,那是子觉,他声音有点疲倦,这样对妻子说:“医院有一件仪器失效,明天才能完全检查程序,我睡一觉便可出院,你不用走动。”
  “你安心休息。”
  恕之从来没听过比自己更为虚伪的声音。
  她取出衣物交给司机。
  要走的话,现在是最好的时候,恕之把假护照放进背心口袋,留恋地环视舒适的公寓,她穿上鞋袜,悄悄离开公寓,掩上门,走到地下停车场,她预备借用忍之准备妥当的吉普车。
  她开启车门,还未上车,就听见有人在她身后说:“打算出门?”
  那声音出奇娇美,一听就知道是关家宝。
  恕之转过头,“果然,不再叫我姐姐了。”
  “深恕之,我是警方关芷少尉,我现在要逮捕你。”
  “什么罪名?”
  “谋杀、伤人、讹骗……警方追缉你们已有两年。”
  这时,关少尉的伙伴一只豹子般奔近,“公寓内没有人。”
  关少尉追问:“王子觉呢?”
  “他在医院,无恙。”
  关少尉循例宣读:“你可以维持缄默,但是,你所说一切,将会用作呈堂证供……”
  伙计说:“深忍之没有车,我召人到附近找他。” “不用了。”
  他们三人一起转过。
  深忍之已在关少尉背后,一柄手枪抵住她颈部大动脉,那武器正是王子觉的自卫手枪。
  他在关少尉耳边轻轻说两句话,两名警方人员静静解下枪械放地上。
  恕之立刻拾起。
  她问关少尉:“请问,你怎么知道已经泄漏行踪?”
  关少尉无奈,“你到大学打探,又去警方调查。”
  恕之点点头。
  他俩把警方人员锁进车房储物柜,兄妹俩交换一个眼色,“走吧。”
  两人忽然忍不住笑起来,肩搭肩,像以往一般亲密。
  恕之说:“我以为你快要结婚。”
  忍之答:“你更糟,你已经结婚。”
  恕之隔着储物柜门说:“关少尉,我们并没有杀人。”
  忍之说:“别多话。”
  他们跳上吉普车,呼一声开出去。
  “能关住他俩多久?”
  “三分钟。”
  一路驶出公路,恕之说:“你可以一走了之,不必理我。”
  忍之冷笑,“什么,我身边没有钱。”
  “你还愁没钱?太客气了。”
  “让你一个人去警局,没有的事。”
  恕之用手捧着头,由此至终,他只有她,她只有他。
  车子转入小路,一直驶,直到进入另一个省,直至汽油用罄,他们在车上睡了一宵。
  第二天是个雨天,他们转乘公路车,一进大路,看到交通指示牌上打出警方通告,追捕他们那辆吉普车。
  他俩在小型飞机场下车,刚想到柜台买飞机票,看到电脑已经印出两人照片,贴在玻璃门上。
  他们连忙走避。
  恕之在附近小路边用现款租一间旅舍及房车,两人剪短头发染了棕色,恕之架上太阳眼镜。
  他们继续逃亡。
  三两个月后,案件便会冷下来,届时又另一番局面。
  他们转到另一间旅馆,再换一辆车。
  最后,迁入一间度假屋,自称是新婚蜜月夫妇。
  度假屋在湖边,冰川湖呈奇异蔚蓝色,像山里一颗宝石,初夏,游人如鲫,混进游客中,如大海里两滴水。暂时安全了。
  两人好久没有浸浴,恕之把身体潜下浴缸,浸个痛快。
  忍之喝啤酒看报纸,他悠然自得。
  两人又在一起,背对背,对付敌人。
  深忍之把枪包在纸里,吩咐恕之:“丢进湖里。”
  恕之轻轻说:“我从来没有开过枪。”
  她替她剪了一个平头,叫他换上老实普通的西装,人前,他们自称朱先生太太。
  警方找到他们弃置吉普车,油箱用罄,什么痕迹也没留下,这两个人已是老手。
  王子觉轻轻对对律师说:“他们错了,不关恕之的事,如果有人需要负责,那只是忍之,恕之完全无辜。”
  “王先生你可有损失?”
  “我妻子失踪。”
  “警方会尽量追寻。”
  “我只想她自动回来。”
  他在报上刊登启事:“凡事由律师循法律途径解决,请尽快与我联络。”
  忍之把报纸放在恕之面前。
  “多么吸引。”
  恕之答:“从前,我也那么想。”
  彼此以为可以丢下对方,新的开始,新的生活。
  可是,把他们分隔开来放在安全环境,两人恍然若失,如今又在一起,却无抱怨。
  两人绝口不提过去,过一天算一天。
  “朱太太,口袋里够我们用多久?”
  “照此刻速度,一年左右。”
  “那很好了,可以喝香槟吗。”
  “不成问题,尽管去买。”
  他们由一间旅舍搬到另一间旅舍,每天都排满节目:看电影,逛街,跳舞,喝茶,参观名胜,倦了,乘火车往另一个省份。
  夏天来临,恕之最开心,她喜爱冰淇淋,一天吃三次,跟着出海畅泳,租船去到离岛观光。
  “看到没有,这些小岛,共千余个,全部出售,驾船不过个多小时便可回到市区,最小的只有三四亩地,松柏遮天,天堂一般。”
  忍之忽然说:“可惜我们不够时间。”
  恕之不出声,努力走到山坡顶,对牢蓝天白云,忽然大喊:“没有时间!”
  山谷隐隐传来回音,似小女孩哭泣般声音:“……时……间”。
  不知名白色鸟儿受惊,成群自树林中飞走,扑向海边。
  忍之站到恕之身边,恕之忽然拉紧他的手,两人一起滚下山坡。
  本来属于危险动作,两人却一边滚跌一边大笑,他们被草地树枝擦伤,可是痛痒仿佛已与他们无关,只要畅快。
  一直跌到山坡底,还可以听到恕之清脆笑声,忍之叫喔唷。
  不远处有一组便衣警员逐家汽车旅馆调查。
  “可有见过这一对年轻男女?”
  服务人员看了看照片,“这位督察,他们都是年轻男女。”
  “看仔细一点。”
  “没见过。”
  “这一对男女自称兄妹,长得十分漂亮。”
  “他们都一个样子,都打算享受生活,男欢女爱,对他们来说,最为重要。”
  那督察无奈。
  疑犯就在他们眼前隐藏,根本不用刻意躲避,初夏,大批年轻人涌到度假区工作游玩,他们放眼看去,汽车旅馆门前聚集着一群群穿花衫短裤的年轻男女。
  警员仍不放弃,逐家逐家打探。
  终于在一间叫野百合的酒吧,有个酒保说:“给我看仔细一点。”
  警员提醒他:“这女子极其标致。”
  “呵,忧郁的大眼睛。”
  “你认得她?可在附近出没过?”
  酒保摇摇头,“一日上千顾客,我不记得有那样一个人。”
  其中一名探员气馁,“大海捞针。”
  他的上司生气,“你也得给我去捞到这两名犯人。”
  女侍走近,“我看看。”
  探员把照片交给她女侍走近,“我看看。
  “我记得这女子,她给了很丰富的小费,十多元啤酒,二十元小费,笑容可掬,说我是行家。”
  警员精神一振,“几时的事?”
  “昨天下午。”
  “啊,她用什么付帐:信用卡还是现款?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现款,”女侍想一想,“她有男朋友,两人就住对面豪华旅馆。”
  警员反而紧张起来,一人即时联络当地警署,另一人到旅馆探问。
  所谓豪华旅馆,一共十多间房间,就在海滩附近,查过登记,只有三对男女符合条件,一对正在搬行李,另一对在晒太阳。
  管理人员指着照片,“这一对。”
  三四个警员兜上二楼,认准门牌,大声吆喝:“警察,开门!”
  数秒钟内没有回应,立刻举起枪械,踢开房门。
  床上一对年轻男女正在慌忙穿衣,见到警察,举起双手。
  “伏在地上!”
  两人才十八九岁,已经吓得流泪。
  一名探员看仔细他们五官,大为失望,“不是他们。”
  的确认错人,两人接着出示驾驶执照,学生证、信用卡,查过统统属实名。
  探员茫然。
  大海捞针,形容得再正确没有。
  千里追踪这两个人,漫无结果。
  领队说:“收队,我下班了,我需要一杯冰冻啤酒。”
  豪华旅馆旁边挤满看热闹的人。
  一个正吃蓝莓冰淇淋的年轻女子好奇问:“什么事?”
  “警察破门抓错人。”
  “啧啧啧。”
  “可不是,当事人立刻投诉,人家正在温存,哈哈哈。”
  有人拉一拉吃冰淇淋女子,她随友人隐没在人群中。
  他们上车驶离当地。
  在市区公寓里,佣人对王子觉说:“关芷少尉来了。”
  王子觉抬起头,“关女士,我无话要说。”
  “那么,你净是听就可以。”
  她坐到他对面,王子觉无奈,看着她不出声。
  “我们到东部调查过孤儿院旧档案,根本没有深忍之及深恕之这两兄妹,他俩并非孤儿院出身。”
  王子觉不出声。
  “但是,世上有否深氏兄妹呢?有,九五年东部贫民区一场大火,三死五伤,其中两名丧生者正是一对小兄妹,他们叫忍之与恕之,当年,他十岁,她八岁。”
  王子觉十分震惊。
  “小兄妹的身份证明文件,不知怎地,落到他们手中,一直沿用,其间,他们也盗用别的信用卡,旅游证件,健保卡。但我们主要,是调查一件命案,王先生,你很清楚苦主是谁。”
  王子觉静坐不动。
  “王先生,你甚至不知道王太太真实姓名。”
  王子觉还是不出声。
  “我很佩服你,王先生,你爱一个人,真是爱她一辈子。”
  王子觉仍然不发一言。
  “她可有同你联络?”
  王子觉微微摇头。
  “听说,你雇了两名私家侦探,追查她下落。”
  王子觉不置可否。
  “如有消息,请与警方联络,我们可以交换消息,一人计短,二人计长。”
  王子觉自头到尾,不发一言。
  关少尉感喟:“你也许不知道,她最常用的名字,叫小曼,容易上口,也像她本人。”
  王子觉吁出一口气。
  关少尉说:“我不像是受欢迎的人,打扰你了,有消息我会再来。”
  王子觉仍然客套地送她到门口。
  “王先生,你身体无恙?”
  王子觉到这个时候才开口:“我很好,谢谢。”
  关少尉离去。
  他舒出一口气,坐在书房里,像往日一般,动也不动,度过一个寂寥的晚上。
  在另一家小旅馆,深忍之开了一瓶啤酒递给恕之,“你猜,他有没有派人找我们?”
  恕之接过啤酒,“不是香槟吗?”
  “香槟空瓶太惹人注目,你猜,王子觉可有找我们?”
  恕之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也不去猜臆,那好像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
  “谁说不是,天气热得售冰机空空如也。”
  “真没想到今年要抱住冰袋睡觉。”
  “这个时候,太阳照正在北回归线之上。”
  他们开头聊些不相干的事,终于恕之问:“万一警方追到我俩,该怎么办?”
  “举起双手投降。”
  恕之蓦然大笑起来。
  “然后经过一重一重手续:提堂,初审,上诉,再审,或者定罪,或许不恕。”
  “可是,在这个过程中,身在牢狱。”
  “那自然,我俩精于潜逃,肯定不准保释。”
  “王子觉会想办法。”
  “呵是吗,你一直对他有信心,经过这么多,仍然信任他。”
  恕之叹息,“我俩的命运,似乎也不难猜测。”
  “你知道警方有多少悬案?为免引起市民恐慌,一字不提,利用人类善忘心理,这些案件渐渐湮没。”
  “可是,关少尉忘不了你。”
  “我什么也没有告诉她。”
  “她却掌握了你的所有资料:指纹,涎沫,头发样板,足印尺寸。你在她家内出入多次。”
  “我当时大意无知,是我的错,我全部承认。”
  恕之却说:“不要再提了,我们还有明天。”
  第二天一早,他们上路,发觉多条大路设有路障,租来的车子只得越驶越偏僻,很快,去到一个叫核桃的小镇,路牌标明:人口一千零四名,欢迎游客。
  小路尽头,他俩齐齐低呼,是一辆银色餐车。
  他们下了车,奔过去。
  推开玻璃门,年轻穿小背心女侍走近,边嚼口香糖边笑问:“吃些什么?”
  恕之说:“有什么招牌菜?”
  “核桃馅饼加冰淇淋。”
  “来一客,加牛奶一杯。”
  忍之只要一杯咖啡。
  女侍与他们搭讪:“你们是游客?”
  忍之点点头。
  “外边世界可是十分精彩?我从未离开过核桃镇,许多同学中学毕业后都往大城发展,很少返来,我却结了婚生下子女,根本离不开。”
  恕之忽然问:“丈夫可体贴,孩子可听话?”
  “还过得去。”
  恕之笑:“那你还要求什么。”
  “到外边开开眼界,不然,总是不甘心。”
  他们两人笑了。
  这是大厨忽然走出来,大叫一声:“清理油槽!”
  那女侍十分无奈,走进厨房。
  恕之看看桌上的胡椒与盐瓶子,糖罐纸巾盒,不禁微笑。
  她轻轻说:“旧谷仓其实冷得要命。”
  王子觉把他们接走,真是救命恩人,那时,她真想留下不再流浪,叫她砍下一条右臂交换都愿意。
  这名女侍至少有个家,她条件比深恕之好得多。
  恕之留下丰富小费,这时,别的客人,陆续进来吃午餐,他们两人离去。
  他们手牵手,上车,往北部驶去,“快到松鼠镇了。”
  “避开松鼠镇,千万别回犯罪现场探视,那里每一个人都认识我们。”
  恕之笑,“谁还记得我同你。”
  这话不假,他们染过的头发已长出黑色发根,活像时下所有追求时髦的年轻人,浑身晒黑,穿T恤牛仔裤,毫无特征,相信即使是警长,也需要端详一番,才能认出他俩。
  “今日好阳光,我们到小公园晒太阳。”
  在城里,关少尉可没有那么悠闲,她与手下开会。
  “有无新线索?”
  众人摇摇头,“他们尚未动用信用卡,为何?”
  “因为手头尚有现款。”
  “现金来自何处?”
  “王子觉,他不愿透露他们是否携械,以及带走多少现钞。”
  有人恼怒,“我打算控诉王氏为从犯。”
  “这个人有点怪,你们说是不是?”
  这时秘书进来说几句话,关芷抬起头,“那怪人来了,大家散会。”
  可不是王子觉前来探访。
  关芷迎上去,“王先生有什么事?”
  “有人在北部大熊湖附近见到他们。”
  “大熊湖占地两万平方里。”
  “我的线人相当肯定。”
  “我会联络北部刑警。”
  王子觉说:“我还想知道一件事,”他似难以启齿,终于他问:“他们可是兄妹?”
  关芷愕然,“我一直没想过你原来不知道。”
  王子觉不出声。
  “不,他们并非兄妹,他俩甚至不同族裔,深忍之有南欧血统,鉴证科认为他可能是吉普赛人,深恕之是高加索与亚裔混血儿。”
  王子觉张大嘴不,他们并非兄妹,他俩甚至不同种族。
  “王先生真难想象似你般精明生意人对妻子底蕴一无所知。”
  王子觉静静离去。
  助手进来说:“他真似他扮演的人那么蠢?”
  关芷说:“他诸多隐瞒,此人若非大病初愈,警方一早怀疑到他,百分之七十五女性受害者为熟人所杀。”
  “我们已对他展开调查。”
  “北部发现两人行踪,北部几乎占地球陆地十分之一,亏他说得出口。”
  关芷答:“他并非来告诉我们,他知道些什么,他只想打听,我们知道什么。”
  “我想找法官给我们一张搜查令去王宅搜集资料。”
  “我们没有足够理据,众法官已经多次投诉我们这一组人扰民。”
  “我们已经套取到深氏兄妹足印,并不吻合贞嫂失踪现场部分鞋印。”
  “那些脚印已经被雨水冲至模糊不清,而且,估计穿十四号鞋,什么人有那样一双大脚,他故意穿上大号鞋扰乱现场证据。”
  “这件案很快冰冷。”
  有人惋惜,“最叫人难过的是,松氏夫妇落得如此下场,不过因为他们做了一次好心人。”
  关芷不出声。
  “少尉你有什么新鲜看法?”
  “贞嫂去迷失湖畔,是为着会晤一个人。”
  “她有话要说,说什么?同谁说?”
  这段日子以来,该组人想得头都发痛。
  关芷说:“散会。”
  要到这个时候,核桃餐车的女侍才看到柜台下贴着的彩色照片,她喃喃说:“我好似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对疑犯。”
  大厨对着她吼:“美人,把地板扫一扫!”
  她急急取过扫帚。
  小公园里有不少年轻母亲推着婴儿车出来晒太阳,幼儿也懂得享受,眯着双眼渴睡,双颊晒得像红苹果。
  忍之与恕之从来没想过会有家庭,两个成年人四处流窜已经够惨,谁还想带着小孩。
  他们本身便是无家可归的小孩,在地上拾糖果吃,拨掉蚂蚁,不顾异味,塞进嘴里。
  恕之轻轻说:“看到那卖糖的太太没有,去,把所有糖买下来,分发给孩子们。”
  “我们不能吸引注意。”
  恕之不出声。
  “静静来,静静去,混在人群中,不要声张。”
  恕之叹息,“夏季特别短,茂盛树叶很快转黄,春去秋来。”
  他们背靠背坐着,看着孩子们奔来跑去,这时,有人放起风筝。
  “你们家乡也有人放风筝?”
  忍之答,“全世界人都喜欢风筝。”
  “你没有直接回答问题的习惯。”
  “我不知家乡在何处,童年一直得照顾饥饿的肚子,未试过拥有玩具,也无暇抬头看风景,这样回答,你可满意。”
  风筝一只只放起,七彩缤纷,争同一片天空。
  恕之仰起头,看得脖子发酸,再看忍之,他用一张报纸遮住脸孔,睡得香甜。
  恕之知道他像她那样,已经豁出去了。
  就在这安宁气氛下,一辆警车驶近。
  恕之用手推一推忍之,忍之已经警惕睁开双眼。
  他轻轻起来,拉着恕之,匆匆往停车场走去。
  这时,救护车也响着号赶到。
  接着,有人朝警车方向奔去时,救护车也响着号赶到。
  “什么事?”
  “有缺德的变态魔把刀片埋在草地里割伤幼儿的脚。”
  “那种人不得善终。”
  忍之与恕之对望一眼,把车子驶走。
  回到旅舍,他们收拾行李继续上路。
  恕之问:“什么叫善终?”
  “你大概不会喜欢我的答案:我不知道。”
  “是否活到一百岁无疾而终,在儿孙围绕着哭泣下举行肃穆仪式。”
  “恐怕就是这样。”
  “你可有希望长寿?”
  忍之回答:“我从未想过,亦无必要。”
  恕之微笑,“想也没多大乐趣,还不是得营营役役张罗三餐一宿。”
  她打一个呵欠,累了恕之微笑,“想也没多大乐趣,。
  每隔几天就得搬一家旅馆,换一辆车。
  忍之说:“回市区可以向朋友租公寓住,你愿意吗?”
  恕之却摇摇头。
  “松鼠镇就在附近。”
  “不要回头,一直往北走。”
  幸亏恕之坚持不再走回老路,镇上小小警署忽然热闹起来,关少尉刚刚带着助手赶到。
  警长迎出来,“我立即带你去现场。”
  关芷点头,乘警车出去。
  公路边还有小路,他们步行下山坡,警长说:“这叫迷失湖,镇上少年在夏季最喜聚集该处。”
  这时,湖水却几乎已被大型抽水机泵干。
  助手轻轻说:“可惜。”
  “镇民反对无效,发展商准备在此建造大型商业区。”
  “渐渐小镇风貌渐失。”
  “许多大城市都是这样一日千里发展起来,利弊都有,闲话不说了,水泵干之后,湖底发现各种垃圾,连破烂的废车及独木舟都有,均由工程人员小心登记,以免日后万一有诉讼时失却证据。”
  关芷小心聆听。
  “他们打捞到这个。”
  警长出示照片。
  关芷嗯的一声,她看到一支精致的特制拐杖,桃花木,银质手柄。
  “很多人见过这只手杖,它属于王子觉所有。”
  关芷问:“可是在湖中心发现?”
  警长摇摇头,他穿着塑料防水长筒靴,,一直走下湖边,在一个地方站定。
  “这里。”他说。
  关芷拾起一块石头,在心中称一称重量,用力扔出去,石块落在警长不远之处。
  警长说:“我们也那么想。”
  关芷点头:“有人用完这支拐杖后,奋力扔进湖中。”
  警长走回岸边,“王子觉从未报失。”
  “也许他认为是小事。”
  “我们找到档案照片,请你来看。”
  关少尉随着警长转回派出所,坐下。
  警长取出文件中照片,是一张受害人后脑伤口的近照。
  他说:“这并非致命伤口,可是,你看。”
  他把拐杖手柄的透明图印放在伤口上,两者形状完全吻合。
  关芷看着小镇警长,这也不是一个完全不办事的人。
  “关少尉,我知道此刻由你接办此案。”
  “我负责追捕深恕之与深忍之二人。”
  “这两兄妹已随王子觉离开松鼠镇,此刻看来,关少尉,我怀疑凶手另有其人。”
  他的语气十分炙痛,像是被他最信任的人出卖一样。
  “你从未怀疑过王子觉?”
  “王氏几乎建立了半个松鼠镇,倘若他没有搬迁,建筑商怎能得逞。”
  “他的旧居呢?”
  “已经出售。”
  “受害人失踪前后,王子觉全无异样?”
  “我记得很清楚,第二天一早他与深恕之结婚,他幸福满足,一脸红光。”
  “这拐杖不过是表面证据。”
  “至少可让王先生解释,它怎么会落在迷失湖中。”
  “你可有请鉴证科测度造成伤口的力道?”
  “每平方寸三十磅,正是一个瘦小男子的臂力,符合王子觉身型。”
  关芷说:“两名疑凶一直潜逃,造成更大嫌疑,他们为什么不站出来说话?”
  警长苦笑:“他们兄妹是流民,王子觉是他们救命恩人,他们有口难辨。”
  “我以为深恕之才是王氏救命恩人。”
  警长也糊涂了,无话可说。
  “可有探望松山?”
  警长点点头,“他情况时好时坏,子女从未出现,一次,他对我说闲得慌,希望到厨房帮忙,可是,被婉拒了。”
  关芷站到天窗前,“警长,你有孩子吗?”
  “两个儿子,在东部读大学。”
  “他们会回来发展吗?”
  “是经济情况而定,所以,我不完全反对发展迷失湖。”
  关芷不出声。
  警长说:“我印了一套文件给你。”
  助手说:“这次,法官可一定批准发出搜查令。”
  警长说:“关少尉劳驾你了。”
  关芷与助手乘搭小型飞机回到城里。
  助手困惑,“谋杀均有动机,王子觉的动机是什么?”
  关芷轻轻说,“他的拐杖是凶器,他不一定是凶手。”
  助手问:“你希望谁是凶手?”
  关芷苦笑,“这是什么问题?我不希望任何人是凶手。”
  “可是,发现新证据之后,你好象松下一口气。”
  “相信你也一样。”
  “你同情那一对孤儿?”
  关芷不再回答。
  她回到警署,第一件事便是申请搜查令。
  王子觉来开门时十分错愕。他立刻通知律师N。
  搜查人员知道要寻找一双十四号大鞋,却无影踪。
  他们在书房暗格找到一只不锈钢盒子,打开,有注射器及药粉。
  “药粉是什么?”
  “需要化验。”
  关芷走进深恕之居住过的寝室,检查鞋柜。
  房里衣物动也未动,像是一座纪念馆,王子觉像是要专心等深恕之回来。
  她发觉深恕之只穿六号鞋,鞋子里有垫子,垫边有少许白色粉末。
  她取回检查。
  关芷收拾证据离去。
  律师铁青着面孔,“少尉,我还以为我们是朋友。”
  关芷本来不是多话的人,此刻忽然笑了,“我是警员,你的当事人是疑犯,我们从来不是朋友。”
  第二天一早,关芷去见鉴证科同事。
  同事正在喝咖啡吃松饼,她说:“白色粉末是砒毒。”
  关芷意外,皱上眉头,“可是,没有人中毒呀。”
  “有,”同事说,“这双鞋的主人。”
  “深恕之的鞋子。”
  同事说:“鞋垫上有毒素,他把毒粉兑稀,注射入鞋垫,手心与脚底皮肤最易吸湿,毒素缓慢进入体内,若果替鞋子主人验血,可以证实,两者毒素成分完全吻合。”
  关芷完全不明白,“为什么?”
  “那是价值一百万元的问题,砒霜如此稀释,一百年也杀不死人,或者,他打算渐渐加重分量。”
  关芷嗤一声笑,“这里有错误:疑凶忽然成为受害人?”
  “证据不会说谎。”
  关芷无言。
  同事说:“砒素有许多用途,日本有一只非常著名令妇女趋之若鹜的美容霜,北美洲全禁入口,传说含有砷素,适当含量能令皮肤美白。”
  关芷抬起头来。
  “还有一个未获药学证实的的用途,却在黑社会广泛应用…它可以使人讲出真话,把心中隐瞒的秘密,缓缓透露出来。”
  关芷啊的一声。
  “你有顿悟?”
  同事把实验室报告印一份交给她。
  关芷说:“我要去见一个人。”
  “关芷,你最好与检察官商量一下。”
  面皮已经撕破,关芷直赴王宅。
  应门的正是年轻律师,他极端恼怒,“请勿再骚扰王先生。”
  关芷把文件放在他面前。
  他读过之后也极之讶异。
  这时,门铃响起,佣人去开门,律师振作起来,“我师傅平律师到了。”他吁出一口气。
  平律师到底是长辈,气定神闲,打过招呼,听徒弟汇报,沉吟不语一口气。
  半响她说:“子觉在接受骨髓移植后判若二人,失去自我控制。”
  关芷看着她,“你打算用这个理据替他辩护?”
  平律师反问:“你准备拘捕我的当事人?”
  “正是。”
  “什么理由?”
  “他蓄意毒杀深恕之。”
  “别开玩笑,少尉,深恕之不知所踪,王子觉才是受害人。”
  “正是,深恕之失踪多日,她去了何处,这可是一件人口失踪案,抑或,另有内情?”
  平律师生气,“你强词夺理,你明知深恕之离家出走。”
  “她身上有砒素,她走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时,关芷身边手提电话响起。
  她侧身去听,“啊”地一声。
  她收起电话,对平律师说:“你与王先生,有时间应该到派出所来一趟,迟者自误。”
  她匆匆回到派出所。
  一进门便问助手:“在哪里?”
  “凤凰国际飞机场,他俩要求及时购买两张单程往伦敦票子,柜员循例把他们护照上照片与电脑中存放疑犯照片核对,十五秒钟后,叮一声,原来是深恕之小姐与深忍之先生,他们用的是假护照。”
  “你还坐在这里?”
  “柜员一抬头,他们已经走脱。”
  关芷顿足,“立刻赶往凤凰机场,去。”
  那天上午,航空公司柜台人员看到一对年轻男女手拉手走近。
  “今日往伦敦飞机票可还有空位?”
  “十时半一班只余头等舱。”
  “两张,”男子递上信用卡。
  “国际旅程需检查护照 。”
  两人交出护照,柜台员检查过,她顺手将护照放入最新容貌核对器,她注视核对结果:红色大字打出“涉嫌谋杀”。
  柜台员大惊,立刻按动无声警报。
  她尽量装作若无其事抬起头来,“先生,该班飞机全舱禁烟…”
  但是那一对年轻男女已经在她眼前消失。
  驻守飞机场警员荷枪实弹赶到,立刻去守卫大门,可是经过搜查,一无所获。
  假护照假信用卡全部留在柜台。
  柜台员对关少尉说:“他们不像罪犯,两人很亲密,像一般恋人,由男方做主,但不似很精明的样子。”
  “谢谢你的观察。”
  “不过迟了一步,我一定注视银幕太久,被他们发觉。”
  关芷说:“不是你的错。”
  助手吩咐警员,“设路障逐辆车搜查 。”
  关芷抬起头来,“为什么?”
  在一间快餐店里,恕之也在问:“为什么?”
  忍之答:“我想去欧洲。”
  “插翅难飞。”
  “在这块地方兜兜转转,实在憋得慌,去到欧洲,恐怕会自由,试一试。”
  恕之叹口气,“你不让他们下台,他们也不给你过好日子。”
  “躲了那么久,真的腻了。”
  “有一个地方,你一直想去。”
  “那是什么地方?”
  “我们到南部海岸,租一座灯塔居住,对牢大海,无牵无挂。”
  “能住多久?”
  “不必烦恼,能多久就多久。”
  “还有足够的钱吗?”
  “我会想办法。”
  忍之怜惜地看着她,“你那么蠢,有什么办法?”
  “如果在东南亚,可以租船偷渡到附近小国。”
  “这里离古巴也不远,你可谙西文?”
  两人忽然不再忧虑,大笑起来。
  过了两日,关芷在办公室接见王子觉与平律师。
  平律师一见她便说:“失敬失敬,原来少尉便是传说中的关美人。”
  关芷轻轻说:“平律师好兴致。”
  王子觉一直不出声。
  “王先生身体可好?”
  “子觉已与常人无异。”
  “王先生企图毒杀你的妻子以及救治你的人,是合适的做法?”
  “子觉,你不用回答这个问题。”
  王子觉镇静微笑。
  “这叫做与警方合作?”
  平律师说:“我们到这里完全出于自愿合作,如果遭到不礼貌待遇,立刻离去。”
  “王先生,针筒与毒药要来何用?”
  王子觉轻轻答,“你知道得很清楚。”
  “不,我不清楚,你说给我听。”
  平律师没有好气,取出一本精致烫金封面小书,翻到某一页,递给关芷读。
  关芷看到封面上的字样,略觉尴尬,看到平律师指着那一页那一行:“…砒素可增加不可言喻之欢愉,行使方法如下,…”
  平律师说:“这小书还有其他秘方,十分有趣,并非全无科学道理。”
  关芷气结,她不动声色。
  “王先生,你的拐杖,在干涸的迷失湖中发觉。”
  王子觉仍然不徐不疾的回答:“我不止拥有一支拐杖,随意放在家里,每个人都看得见,每个人都可以借用。”
  他态度奇佳,不卑不亢,不温不火,充分合作。
  平律师问:“关小姐,你还有什么问题?”
  关芷看牢王子觉:“王先生,你可有杀害贞嫂?”
  王子觉平静的答:“我没有。”
  “子觉,关小姐心中疑团已释,我们可以走了。”
  关芷忽然问:“王先生,你晚上睡得好吗?”
  王子觉脱口便答:“我十分思念恕之,时时辗转反侧 。”
  平律师说:“关小姐,够了,警方要的疑犯并不是王氏,除非你对其他人有特殊感情,听说,你为着查案,曾经充当某人的未婚妻 。”
  姜是老的辣,说完他与王子觉离去。
  助手斥责:“无理!”
  再看上司,关芷却不动怒,她正在沉思。
  在车上,平律师对徒弟说:“你陪子觉到欧洲去度假,走,越快越好。”
  王子觉并没有反对,他只是说:“倘若恕之回来…”
  平律师并不与他争执,“倘若她回来,我会通知你。”
  她还有许多事情要办。
  她约见了一直雇用的私家侦探。
  对方问她,“事情怎么样?”
  “王子觉似随时愿意招供,他们二人下落如何?”
  探员叹口气,“他俩自中部随王自觉走到西岸,然后不告而别,走向北部,现在,又折向南方。”
  “好本事。”
  “老平,他们一定要租车子用,且必须住宿,盯着这两条线跟踪,必定有线索,警方案件太多人手不足,否则,所有逃犯均可归案 。”
  “他们此刻在何处?”
  私家侦探摊开地图,“我的伙计说,他们在海岸镇租房子住,他们的要求很奇怪,他们租了层灯塔。”
  平律师不出声。
  “我觉得事情异样,他俩似已厌倦逃亡,打算放弃,你可需知会王子觉?”
  平律师沉吟。
  “如否,警方很快会找到他们,若果他俩异口同声指证王子觉,在法庭上会有点麻烦。”
  平律师忽然问:“你怎么看这两兄妹?”
  “他们当然不是真正兄妹,可是两人相依为命的感觉,却真叫人恻然。”
  “他们也试图离开对方,寻找新生,不知怎的,又回转对方身边,一起逃亡。”
  “王子觉多么不幸。”
  平律师说:“故事还没有结束呢。”
  “你打算把案子订在深忍之身上?”
  “不是他还有谁,有目击证人在该日看到他清晨离开王家驾车往迷失湖方向。”
  “那醉汉说的话不能入信,给他一瓶劣酒,叫他认是凶手,他也无所谓。”
  “动机是什么?”
  “两个男人都不愿有人伤害深恕之。”
  “深恕之是那样不可抗拒的女子吗?”
  “你要知道,那是两个世上少有的寂寞人。”
  平律师叹口气,“谁不是。”
  “老平,你还是新婚。”
  “我真算幸运。”
  “老平,这是海岸镇灯塔的位置,记住,他们可能持有枪械。”
  有了固定地址,恕之即时订阅报刊,请杂货店每日送牛奶鸡蛋面包水果上门,当灯塔是一个正式的家。
  一生都想过正常家庭生活的深恕之不顾一切做起小主妇,每天在厨房兜转,她做的全是粗浅美味的甜品:苹果馅饼,蓝莓松饼,巧克力饼干,橙皮蛋糕 。
  忍之乐于捧场,很快胖了一圈。
  他们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新闻,只见全世界炮火连天,没有一寸安乐土。
  起坐间在灯塔中部,可以看到蔚蓝的大西洋。
  恕之忽然说:“有一个人,每晚开灯睡觉,一夜,他忽然决定熄灯,第二天早上,他知道做错,内疚自杀,为什么?”
  忍之答:“他是灯塔守卫员,当然每晚开灯睡觉,一日,他熄掉大灯,第二天早上发觉有船触礁,故此内疚。”
  两人都笑起来 。
  半响恕之问:“你有内疚吗?”
  忍之答:“你了解我多于我自己。”
  这是真的,恕之又说:“那就是一种极高层次的感觉,我同你求生还来不及,怎会有这种奢侈,在一个清风明月的晚上,忽然检讨起自己的过失…猫捕鼠有内疚吗,我想不。”
  忍之点头。
  恕之问:“你可有杀害贞嫂?”
  一直不能出口的问题终于自她口中吐出。
  忍之意外,“我以为那是你!”
  恕之指着胸口,“我?”她跳起来,“不,不,不是我,你怎么可以怀疑是我?”
  忍之跳起,“如果不是你,我又何必与你一起流亡?”
  “我以为是你,忍之,我以为是你。”
  电光火石之间,两人目光相遇,他俩暮然回复少年时彼此信任的感觉。
  恕之吁出一口气,“我是多么愚蠢,我一直怀疑是你,那一大早,我明明看见你驾车出去,片刻回来,满脸泥泞,后来我一直找不到那只靴子 。”
  “被我拿到镇上丢掉了。”
  忍之捧着头,沉默半响,然后说:“我听到贞嫂威胁你,我约她在清晨六时见面,我不能容许她伤害你。”
  恕之黯然,“你打算怎样应付她?”
  “必要时,把她推进迷失湖。”
  恕之恻然,“那是动机。”
  “我到达迷失湖,看见松氏的旧货车停在路边,以为松山也来了,心想不好应付,可是湖畔并没有人,那天大雨,满地泥泞,我等了二十分钟,浑身淋湿,终于回转,一无所得,稍后,举行婚礼,警长与松山一起出现,我才知贞嫂已经失踪 。”
  恕之苦笑。
  “我以为是你,你解决了威胁你的人。”
  恕之缓缓说:“不是我,我没有出去过。”
  忍之揶揄,“你不会容许任何人破坏你的幸福。”
  恕之无言。
  忽然之间,她掩住胸口大笑起来。
  忍之完全明白她笑的是什么,他十分无奈,“是,如果我俩都互相怀疑,在警方面前,我们还有什么机会?”
  他们颓然背对背坐下。
  恕之看着大海,她轻轻说:“如果不是你,也不是我,那只有子觉了。”
  “王子觉与松鼠镇任何人没有仇怨。”
  恕之微微笑,“是我把仇恨之心灌注进他血液里。”
  忍之也笑,“你捐赠的是骨髓,不是毒咒。”
  “可是,我的个性,我的感情,也随着我的骨髓进入他的血液。”
  他俩轻松言笑,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一般。
  这时,有人按门铃,恕之到窗前张望,看下去,原来是杂物店小伙计送食物来。
  “该付账了,我下去。”
  她把门打开,付清款项,那十一二岁的送货男孩看着她忽然说:“我见你照片贴在银行门口,那时你的头发没有那么长。”
  恕之呆住。
  半响她说:“你看错人,去,去。”
  忍之站在她身后。
  他说:“上车,我们又该上路了。”
  恕之摇摇头。
  “什么意思?”
  “我不走了,我喜欢这座灯塔 。”
  “警察很快会来逮捕我俩。”
  “我们不是凶手。”
  “他们可不关心,那是十二个陪审员的事,他们但求破案,将我俩绳之以法 。”
  恕之把牛奶瓶子捧进屋内,关上门。
  “快收拾行李,走吧。”
  恕之转头说:“我们去自首。”
  忍之诧异:“你还有什么主意?”
  恕之微笑,“让关家宝立一功,来,由你亲自告诉她,你在什么地方,那是你的未婚妻,她并不可怕。”
  忍之脸色转为苍白。
  “把实情告诉她:我俩不是凶手,我俩已厌倦逃亡,落网是迟早的事,去,去打这个电话。”
  忍之一声不响。
  恕之打一个哈欠,“我去睡中觉。”
  忍之追上去,“警方随时会的出现。”
  “我知道,让他们出现好了。”
  她叹一口气,蜷缩进被窝,“不要叫醒我。”
  “你怎么睡得着?”
  “因为我清楚知道凶手不是你,也不是我。”
  恕之蒙头,不久,传出均匀呼吸。
  忍之索性到厨房去准备晚餐,他做了一大锅焖羊腿,恕之在睡梦中都闻到香气,她喃喃说:“不走了,走不动了。”
  初秋,天黑得早,恕之睡醒,推开窗,看到黄叶翩翩打转纷纷落下。
  “嘎,”她说:“已经秋季了。”
  她搭上披肩,匆匆下楼,看到忍之捧出香槟。
  “有音乐就好了。”
  忍之取出小小收音机,拨到音乐台,“跳个舞。”
  恕之嘻嘻笑,“我差点忘记有人教懂你舞技。”
  他们干杯,轻轻拥舞。
  “忍之,你最早最早的记忆是什么?”
  忍之毫不犹豫答:“我独自坐一角哀哀痛哭,你呢?”
  “母亲紧紧抱我在怀中。”
  忍之取笑她,“你做梦。”
  “真的,那是一个冬日,大约一两岁,我穿得很臃肿,年轻的母亲抱着我,身边,站着比我大几岁的哥哥。”
  “啊,那么清晰,后来呢?”
  “不知发生什么事,他们消失了,只剩我一人,在街上流浪,后来,在儿童院,看见了你。”
  忍之又斟满香槟。
  “过来吃我做的焖羊肉。”
  他又开了一瓶红酒。
  忽然,恕之侧起耳朵,她关掉收音机。
  这时,忍之也听见有车子驶近。
  恕之搭上披肩,去打开大门,忍之贴近站在她身后,一切同从前一样。
  不是警车,是一辆小小黑色吉普车,驶到灯塔门口停下。
  车门推开,他们看到王子觉下车。
  恕之不由得笑起来,他们三个人又碰头了。
  她朝他挥手,“子觉,快进来吃晚饭。”
  王子觉上前凝视逃妻,“你瘦了,”又对忍之说,“你也是。”
  王子觉看着红红炉火,“这里好舒服。”
  忍之斟一杯酒给他,“好吗?”
  “一直在找你们。”
  “子觉你神通广大。”
  恕之说:“我们天天讲起你。”
  王子觉喝一口酒,“说我什么?”
  “说你得到了恕之的劣性因子。”
  王子觉微笑,“这是没有的事。”
  他又斟满一杯酒,坐到恕之身边,恕之让开身体,让他坐得舒服一点。
  王子觉说:“恕之,我们走吧。”
  恕之诧异:“走到什么地方去,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忍之头一个大笑起来,“子觉,你跑这么远来说这种话?快坐下来吃菜,我们欢聚一宵,明早你一个人离去。”
  王子觉说:“恕之,还来得及。”
  恕之轻轻夹菜给他,“我的名字并不叫恕之,那是一本伪造葡萄牙护照上的姓名。”
  “为什么,恕之,为什么?”
  恕之温柔的握着他的双手,“我误会我可以离开忍之,其实不能够。”
  子觉颓然。
  忍之问:“子觉你可有带警方同来?”
  王子觉摇头:“我不会那么做。”
  “那么你休息一下,回家去吧。”
  王子觉忽然说:“我们照旧三个人在一起生活,忍之,我从来不反对你与我们同住,我们一起到欧洲小国生活,我有办法入境 。”
  “子觉,你想得太多了。”
  王子觉还想斟酒,忽然之间,他觉得晕眩,伏在桌子上,动也不动。
  忍之站起来,指着恕之,“你———”
  “我下了药,好使他好好睡一觉,明早睡醒了看法不一样,他可能静静离去 。”
  “我们先走吧。”
  忍之一边说一边搜王子觉身上现款,忍之取出塞进自己口袋,他永远是个小偷,恕之知道他改不过来。
  “如何处置王子觉?”
  “我们都休息吧,明天再说。”
  “恕之,不可留他在这里。”
  恕之微笑,“世上只有你们两个人对我最好,我真不舍得你们。”
  恕之把王子觉拖到长沙发上,替他盖上薄被。
  忍之说:“我们用他的车子,立刻驶往火车站。”
  恕之不出声。
  “你不走,我掮你。”
  恕之不去理他,她轻轻抬起头。
  忍之走近去拉她的手,可是忽然乏力,他咚一声摔到地上,脸还没有碰到地板已经昏迷 。
  恕之轻轻说:“记得吗,那是我们常用这支无色无嗅的药水,在酒吧下手,偕那人离去,走进小巷,他倒地不起,我俩搜刮所有财物离去,好处是他们醒后毫无记忆…”恕之的声音低下去。
  她静静把桌子收拾干净,坐下沉思。
  天边露出第一丝曙光之际,她听到好几辆警车自远处驶近,并没有警号。
  车子在灯塔前停下,关芷先轻轻下车,用一支扩音器对牢灯塔说:“我们是警员,深恕之与深忍之,请举起双手,放在头顶,慢慢走出来。”
  恕之不去理她。
  半响,电话铃响起,恕之知道警方打进来。
  她伸手接听,对方是关芷,“恕之,我知道是你,出来,我尽量帮你洗脱罪名。”
  恕之答:“我有人质王子觉,你要小心。”
  对方大吃一惊,“恕之,不要越踩越深。”
  恕之说:“你要抓的人是我。”
  “你们都争着认罪,何故?”
  恕之微微笑,“我们三人相爱。”
  关芷说:“只有我会相信你。”
  “我要切线了 。”
  “你们三人,手放在头顶上,缓缓打开门,逐个走出来。”
  “哼 。”恕之放下电话。
  她走到楼上,自抽屉里取出手枪,放进口袋。
  自王宅出来以后,她一直带着这把巴列特小手枪。
  她没有打算逃跑,也没准备投降。
  她蹲下在忍之耳边偷偷说:“醒来,忍之,醒来。”
  忍之比较强壮,较易苏醒,他睁开双眼。
  “警方在门口。”
  忍之发呆,他用手捧着头。
  恕之递一大杯黑咖啡给他 。
  他走近窗口,往外张望,只见三四辆警车包围灯塔,警车顶上蓝光闪闪。
  忍之顿足,“我们走投无路。”
  恕之却说,“我们有人质。”她指着沙发上甜睡的王子觉 。
  忍之叹口气,“我才不想扛着他四处走,恕之,本来我们还可以有逃脱机会。”
  恕之说:“听我讲,灯塔通往海岸石阶处有一只小小摩托艇,我们把船驶远,有船接载,可以驶往欧洲。”
  “昨天为什么不去?”
  “昨天一切还没有准备妥当。”
  “你与谁联络?为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
  恕之不再回答,她取起电话听筒,“关芷,我们三个人将从后门离开,切勿行动,否则人质会有危险。”
  “深恕之,前无去路。”
  恕之笑,“我知道。”
  她放下电话,打开后门,忍之把王子觉抗在背上,随着恕之走出灯塔。
  警方荷枪实弹围在不远之处,看着他们缓缓走向石阶,登上一艘白色小艇。
  恕之熟练的启动小艇引擎。
  忍之说:“汽油不够。”
  “你放心好了。”
  小艇缓缓驶离码头。
  离码头一百码之时,他们听到直升机在天空盘旋。
  恕之镇定地说:“把王子觉扔下水里。”
  忍之大吃一惊,“他还没有醒,他会溺毙。”
  恕之镇定说:“不怕,警员数十秒钟之内可以把他救上岸。”
  忍之想一想,不禁怀疑,“我们走得脱吗?”
  “现在!”
  她把小艇加速,忍之只得听她吩咐,把昏睡的王子觉推下水中。
  附近警员哗然,有人立刻跃下水中游往拯救王子觉。
  恕之趁乱把小船一支箭般驶往大海。
  她把速度加到最高,海岸渐渐远去,可是直升机仍然扎扎声追了上来。
  恕之把船直线驶出,忍之疑惑地问:“恕之,你要到什么地方去?”
  恕之没有回答,过一会儿她说:“今天是个晴天,而且天气冷冽。”
  忍之追问:“你有什么打算?”
  “你呢,”她转过头来微笑,“你想怎样?”
  “接应我们的船在哪里?”
  “很快就来。”
  她把船停下来,汽油即将用尽。
  忍之问:“你打算投降?”
  恕之说:“我有一些冷,过来坐我身边。”
  忍之握紧她的双手。
  恕之轻轻问:“你愿意陪我吗?”
  忍之忽然镇定下来,他据实回答:“我离不开你。”
  “我也是。”
  恕之熄掉引擎,小船开始在海上漂浮。
  “可记得我们怎样离开最后一个助养家庭?”
  恕之轻轻说:“我不记得了。”
  “那个胖子…被我自你身上拉起,狠狠用皮带抽了一顿,然后带着你逃走,他用手捂着你的脸,你脸上淤青长久不散,险些窒息。”
  “我们好像没有报警。”
  “失败的制度,布满漏洞,我同你,自纰漏处筛下,社会底层渣滓…”
  恕之一直微微笑。
  这时,远处有快艇追上来,直升机在他们头顶上浮动徘徊。
  恕之问:“我们不会再回到那个制度里去。”
  忍之看着她,“我明白。”
  这时,关芷在直升机司机身边,用望远镜看下去。
  她同助手说:“的确是他们两人。”
  “谁是主犯,谁是人质,抑或,两个都是逃犯?”
  关芷毫不犹豫,“女方一直是主犯,”
  “船上有挣扎!”
  他们看下去,果然,下船左右摇晃,有人似想站起来。
  “伙计的快艇已经驶近。”
  “暂时不要逼近,他们或持有枪械。”
  两艘快艇静静的停在附近 。
  “少尉,我们需要行动。”
  关芷叹口气,沉吟。
  就在这个时候,深恕之用手指着天空,对她兄弟说:“看,关芷在上面。”
  忍之抬起头,恕之趁他分散注意,忽然在他后脑开枪。
  关芷在空中看得一清二楚,“啊,”她大叫起来,“行动,行动!”
  深忍之的身体软倒在小船上。
  恕之紧紧将他拥在怀中,她轻轻说:“我说过,我们会离开这里,忍之,我累得不得了。”
  恕之对牢她头部也开了一枪。
  没人听到枪声,快艇上的警员接近两人的时候,发觉他们脸色异常平静,像是一对情侣,在一个秋日,看到大好阳光,出来欣赏秋色黄叶,累了,躺下,休息一会。
  两人的额角都有血渍,小小枪孔,并不可怕。
  其中一名警员说:“没有疑点,他杀,然后畏罪自杀。”
  他们抬起头,向直升机上同事挥手。
  警员把小艇拖回岸边。
  远处看去,海岸镇风景如画,蓝天白云,趁着碧绿海岸,白色灯塔就在小丘之上,这时,许多居民聚集在岸边,窃窃私语看着海警归队。
  有一个人,由警方陪伴,他浑身湿透,肩上搭着橘红色毯子,呆若木鸡,茫然看着快艇驶近。
  他是王子觉。
  救护人员立刻着受处理善后工作。
  升直机降落,关芷走出来,跑近法医。
  法医问:“可是他们二人?”
  关芷看一眼,点点头,也许因为风大,她眼鼻通红。
  法医说:“案子结束,你可往松鼠镇销案。”
  关芷轻轻问:“为什么?”
  法医诧异,“少尉,该类案件全国各处每个月都在发生,有什么稀奇?”
  居民渐渐散去,茶余饭后,肯定多了许多闲聊资料。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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