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恨煞

(2008-09-10 14:00:27) 下一个

  老板去年底说的话尚在耳边:“我们是老字号,至多节省开支,取消奖金,伙计同我们像家人,决不裁员”,可是到了年中,都会忽然来了一场瘟疫,市面冷清,生意一落千丈,终于也得请走几个老伙计。
  夏天又特别热,什么都不做,光坐着,也一额汗,有二十年历史的出入口公司遭到空前劫难,同事个个变得沉默寡言。
  老板娘季太太困惑地说:“我在这城市土生土长,从未见过如此困局,以往大风大浪,大家都可以绝处逢生,反弹得更高,这次是怎么了?”
  有人轻轻咕哝:“弹簧坏了。”
  季太太说:“叫小明去买些冰淇淋大家吃”
  小明进来,王福在同他说:“门口一盏灯炮不亮,你去换个新的。”
  老板娘又说:“福在,你进来一下。”
  王福在应了一声,随老板娘走进私人办公室。
  季太太陪着笑脸,“福在,你在本公司劳苦功高。”
  福在不出声。
  五年前她走进这件出入口行,忍不住笑出来。
  呵,时光倒流,怀古风情:老式办公室,冷气机装窗口轧轧声,不够凉加一把吊扇,发票用手写,文件堆积如山......
  幸亏老板从善如流,由福在把整间公司电脑化。
  有一年时间,她从早上八时做到晚上十时,三顿饭都在公司里吃,可是上头也不亏待她,一年发十六个月薪水,又送金表、小房车、旅游费。
  老板是好老板,伙计是好伙计。
  一穷二白
  时势不一样了。
  都会一向倚赖得天时地利人和渐渐消失,生意艰难。
  季太太说下去:“老板到维嘉斯散心去了,叫我也去,我没心情博采。”
  福在想:季太太想说什么呢。
  今时今日,也不会有什么好消息。
  果然,只见她拉开抽屉,取出一支信封,轻轻推到福在面前。
  “对不起,福在,你是明白人。”
  福在不能不明白,只得点点头。
  “福在,一有转机,一定找你帮忙。”
  福在不敢怠慢,连忙说声明白。
  “我出去了。”
  她脚步有点浮松,内心不真切感觉愈来愈深,回到座位,忍不住用手捧住头。
  被解雇了。
  她拆开信封,里边有一封推荐信寄一张支票。
  对面同时轻轻说:“轮到你了。”
  福在点点头。
  “你一向高薪,有点节蓄,又没有子女,不比我们窘迫。”
  福在又点点头。
  “给了多少抚恤金?”
  福在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以前,她只知道奖金,加薪,红利。
  “三个月。”
  “照足劳工处规矩,算是仁人君子。”
  福在收拾桌上私人物件,放进一只大纸箱。
  同事们过来说:“后会有期。”
  她不出声。
  捧起纸盒出门。
  季太太亲自送到门口。
  最惨是没有人是坏人,没有人想害人。
  福在到街角叫了部车子。
  司机问:“小姐,去哪里?”
  福在一时不知怎样回答。
  过一会儿她说:“回家。”
  司机愕然,“家在什么地方?”
  福在这才想起,“峥荣路。”
  已经搬过一次,在她丈夫邵南失业之前,他们住在山上南福路,南与福,刚巧使他们这对年轻夫妇的名字,两人对那条路的优美环境一见钟情,立刻动用所有节蓄买下高层千多尺公寓。
  真没想到市道一直向下,不就邵南失去工作,无法负担分期付款,两年之后,把公寓还给银行,陪掉百分之二十按金,还欠银行百多万,就这样,两夫妻变得一穷二白,由中产阶级变为无产阶级。
  邵南喃喃说:“像变戏法一般,过去那十年白做了。”
  他到处找工作,开头十分积极,后来渐渐气馁。
  之后搬到峥荣路小单位租住,地方狭小,邵南不习惯,牢骚日多。
  车子到了。
  福在默默回家按铃。
  你要当心
  姑母来开门,一见纸盒,便惊问:“你---”福在不出声。
  “真气馁。”
  福在不想叫姑母难受,不再说话。
  姑母行李已经收拾好,打算回乡,这里,不关她事了。
  “福在---”
  “放心,大不了到澳洲或加拿大的餐馆打工,去赚最低工资。”
  “福在,我走了之后,你要当心。”
  福在笑了,“当心什么?”
  “当心邵南。”
  “姑妈,邵南不是坏人,这段日子,他内心积郁。”
  姑母不忿,“不开心就可以打人?我来挡他,他连我都推倒在地。”
  “事后他也向你道歉。”
  “哼。”
  “那次是他不对,他喝多了一点。”
  姑母叹口气,“福在,这几年多亏你照顾我。”
  “姑妈看顾我才真。”
  姑妈握着福在的手,“市道一定会好转。”
  福在笑,“姑妈怎么知道?”
  “否极泰来呀。”
  福在拥抱姑妈,“我送你去飞机场。”
  一边往她口袋里赛钱。
  “福在,你自己要用。”姑妈慌忙还她。
  “我有。”她按住姑母双手。
  “有空到上海来看我。”
  “一定。”
  就这样,姑母回家乡去了。
  福在请她出山,原先是因为怀孕,想找个可靠的保姆,姑母好不容易申请到双程证,她却没保住胎儿。
  姑母索性留下来照顾她起居饮食。
  那时每个同事家都雇着一两个菲籍女佣,区区一点薪水,算是什么,到外国旅行,孩子连工人五六张飞机票一起去,周末逛商场看电影,兵分两路,浩浩荡荡操兵似。
  哪里想过有今日。
  在飞机场姑母千叮万嘱,双手不住抚摸福在头发,福在不禁流泪。
  姑母走了,她打算回家。
  “王福在。”
  谁,谁叫她?
  “你是王福在?”
  福在抬起头。
  只见对面站着一个装扮光鲜的年轻女子,亮红嘴唇,大白天也戴着闪烁首饰,名贵套装配极细高跟鞋,挺胸收腰,十分神气。
  人家年纪或许与福在相似,但是精神状态不可同日而语。
  女郎笑着问:“不记得我是谁?”
  真得想不起,福在精神恍惚,还有什么记性。
  女郎伸过手,亲密地握住福在的手,福在刚想挣脱,女郎却说:“我是李月枚呀。”
  福在一听起这三个字,不由得绽开笑颜,“月枚!”
  脾气依旧
  两人连忙走到一角,找个地方坐下。
  “月枚,你怎么失了踪?”
  “恶人先告状,你呢,中学毕业之后去了何处?遍寻不获,差点没登报寻人,幸亏你样子没变,我眼又尖,一下子在芸芸众生中把你揪出来。”
  “人山人海的,亏你的。”福在看着老友,“你变多了,亮丽如明星。”
  月枚朝福在月夹月夹眼,然后殷殷垂询:“好吗?”
  “我结了婚。”
  月枚答:“我也是。”
  大家又笑。
  “王伯母呢?”
  “一年前去世。”
  月枚啊地一声,看得出是真情惋惜,“她一直生病。”
  福在不出声,母亲在生,并不赞成福在与这个轻佻美貌的同学来往:“李月枚对你有坏影响,迷爱情小说,搽口红,都是由她教会。”
  那时少女时代的事了。
  想到月枚在学校总是保护懦弱的她,福在不禁握紧好友的手。
  刚想深谈,穿制服的司机忽然找了过来,“太太,你在这里,周先生催你回去呢。”
  月枚随口丢下一句,“知道了,”然后殷勤对福在说:“我送你一程。”
  福在不由得点头。
  司机有点诧异,这是谁?年轻的周太太并无这样的朋友,衣着朴素、憔悴、拘谨。
  不过,太太对她却异常熟络亲切。
  司机不敢怠慢。
  在车上,月枚说:“到我家去喝杯茶。”
  “改天吧,我忙呢。”
  “不许诸多推搪,多少年没见了?六七年有了吧,不能让你再离开我的目光。”
  福在觉得老同学脾气依旧。
  车子往近郊驶去,那一带是都会最高贵的住宅区,小小独立洋房,红墙绿瓦,前后花园,像童话故事里屋子。
  李月枚住这里?
  她真的步步高升了,都会不景气对她可是一点影响也无。
  月枚何等机灵聪明,一看福在表情便知道好友在想什么,她笑说:“老周经营冻肉生意,经济无论到了何种地步,人总得吃,你说是不是?”
  她把福在领进屋内。
  室内布置得十分大方:浅褐色皮沙发,波斯地毯,红木台椅,许多绿色植物......一看就知道不是月枚的主意。
  福在了解她的同学,月枚是那种穿粉红色羽毛高跟拖鞋的人。
  她由衷称赞:“好地方。”
  月枚叫佣人摆出茶点。
  “你呢,福在,你快乐吗?”
  福在摇摇头,“别说我了。”
  月枚细细看她,“福在,有什么话大可同我说。”
  福在不出声。
  “福在,十年同窗,情比手足。”
  福在忽然伸手解开衬衫领扣钮扣,轻轻拉开衣襟,给月枚看。
  月枚一看她胸前,忍不住霍一声站起来。
  福在胸前不但有青淤色指痕,且有一处灼伤,已经结痂,但仍然红肿,分明是香烟烫伤。
  谁,谁把她胸前当烟灰缸?
  月枚悲愤莫名,“是他做的?”
  福在点点头。
  “你有无报警?你仍与他在一起?”
  福在不知如何回答。
  “不要再回去了,搬到我这里来,我俩重逢是天意,有我帮你做主。”
  福在看到窗外去,“邵南不是坏人——”
  月枚斩钉截铁般说:“他令人发指,他该死!”
  “是这社会快把人迫疯了。”
  月枚咬牙切齿说:“终于怪到社会上去了。”
  福在不出声。
  吃足苦头
  “福在,你我小时已经吃足苦头,你父亲早逝,母亲长期患病,我生母改嫁两次,我从姓李变姓丘,又自姓丘改姓区,好不容易终于又姓回李,凄凉莫名,成年那日,我发誓有谁再碰我一根手指,我就把他斩成一截截。”
  福在怔怔看着老同学。
  “你为什么找不着我?因为我们搬了一次又一次,永远居无定所,因为我又改了姓氏,你差也查不到……今日,再也无人可以欺侮我。”
  月枚不住在客厅踱步,她紧握拳头,像一直要攻击敌人的野兽。
  福在轻轻说:“你不必为我生气。”
  “你的手提电话呢?”
  “我没有那种玩意儿。”
  月枚立刻自手袋取出袖珍可爱电话放她手中,“随时打给我,我也可常常找到你。”
  她又找出一支最时髦名牌手袋,交到福在手中,“给你用,在这城市生活,少不了这些道具。”
  她打开手袋给福在看,里边有一叠钞票。
  福在连忙说:“我不需要——”
  “收着。”
  她叫司机送福在回家。
  “我改天来看你,现在,我得去应酬我那老板老周。”
  福在忽然笑了,“月枚,你英明神武。”
  司机把她送回峥荣路,福在看一看时间,已是下午四时。
  竟在月枚处消磨了那么久。
  房东在门口等她。
  “邵太太,今日别叫我空手而回。”
  福在愕然,“我没欠租啊。”
  房东也诧异,“邵先生一直推说手头不便,欠了三个月。”
  可是福在明明把租金交到邵南手中——
  啊,又用到别的地方去了。
  福在连忙打开手袋,把月枚赠她的现钞取出,数给房东。
  左手来右手去,只剩几张千元钞票。
  房东笑,“还是邵太太有办法,邵太太,我下月初再来。”
  福在开门进屋,发觉丈夫坐在客厅看报纸。
  原来,他在家里,他不开门,他把最肮脏的事卸给女人做。
  福在轻轻问:“那三个月的租金花到哪里去了?”
  邵南冷笑,“请朋友吃饭,托他们找工作。”
  “今日我也被辞退。”
  邵南一怔,他本来可算得是英俊的脸扭曲一下,双眼露出恐惧的神色来。
  他们属于经不起考验的一代,过去廿年被节节上升繁华都会宠坏,只听过挖角、兼职,从未试过事业,根本不知如何应付这件事。
  只听得邵南喃喃说:“没有收入,怎么办?”
  他用手捧着头痛苦呻吟。
  福在呆呆坐在他面前。
  “我找朋友喝一杯。”
  他顺手打开福在手袋,看到有钱,立刻掏出纳入自己口袋,开了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如此经不起考验,失业一年,邵南竟变成这个样子:酗酒、打人、偷钱、闹事……
  王福在的整个世界自高墙摔下,跌得粉碎。
  还有什么婚姻家庭事业。
  可怕场面
  凌晨,邵南回来,啪一声开亮灯,把福在自床上拉起来。
  他已喝得东歪西倒,这样对福在说:“我想到办法了,叫老太婆把积蓄拿出来,她在我们家白住这么久,现在焉能见死不救。”
  福在静静看住他,心中十分庆幸姑母已经回乡,不必看到这种可怕场面。
  “把老太婆叫出来摊牌。”
  “邵南,我们还有力气,我们可以从头开始。”
  “老太婆人呢?”
  “回内地去了。”
  “什么?”
  邵南忽然大怒,他歪着嘴,用尽力气,把妻子自床上拖下来,随手取起台灯,朝福在头上敲打下去。
  福在本能伸手护头,她挣扎打滚,跑到浴室,把自己反锁在内。
  她簌簌发抖,在浴室镜子里看到自己,只见额角开花,血汩汩流出,披了一面,手指关节肿起,已不能活动。
  她受重伤,必须赶去医院急救。
  福在不顾一切冲出去,跑到客厅,打开大门奔到街上去,不知为什么,邵南没有追住她。
  她叫一部车子,对司机说:“马利医院急症室。”
  福在失去知觉。
  是那好心司机通知救护人员来接她入院。
  醒来时手掌打上石膏,头上已缝针。
  福在听见邵南的声音同警察解释:“她一定是在街上摔了一跤,吓死人,我接到通知已尽快赶来。”
  谎言说得如此流利,叫福在毛骨悚然。
  她内心十分平静。
  会不会索性失救也就算数,她实在不知怎样收拾这个烂摊子,可是人类求生本能叫她又活了下来。
  一声探头过来对福在说:“看似可怕,其实只是皮外伤,三两天可以出院。”
  邵南歪着嘴走了。
  临床的女病人怪羡慕,“你先生真好,不住踱步,焦急得很,他一定爱你。”
  福在不出声。
  她迟疑一会,打电话给李月枚。
  三十分钟后,月枚匆匆赶到,二话不说,立刻替福在办转院手续,把她挪到私人房间,又请到矫形医生来诊视伤口。
  要紧事办妥了,她才问:“又是他干的好事?”
  福在不出声。
  月枚冷冷说:“终有一天,他会杀死你。”
  今日,福在深深觉得这句话也讲得很实在。
  “有必要留着任人摆布吗?廿一世纪了,拿点勇气出来。”
  “我不知该走到何处去。”
  “我同你,惯于流离,自然是走到更远更高的地方去。”
  福在看着朋友,“你不同,月枚,你是美人。”
  月枚深深叹口气。
  全盘失救
  “我的所有,都在小公寓里。”
  “你还有一身本领可以带走。”
  “那些雕虫小技,在今日不景气环境下,早已变得一文不值。”
  月枚忽然问:“那你打算怎样,自杀?”
  谁知福在凄凉而平静地说:“很想念爸妈,想与他们团聚。”
  “呵,这样懦弱。”
  福在住了三天医院,月枚每日来探访她,带鲜口的食物,陪她说话。
  最后,替她付清住院费用。
  “月枚,无限感激。”
  “到老周的公司来帮手吧。”
  福在喜出望外,“我有的是力气。”
  月枚揶揄,“可怜,像条牛。”
  福在讪讪地不出声。
  “两条路,福在,要不跟我走,要不,回家。”
  她想一想,“我想回家看看。”
  “一有事,立刻用那只手提电话。”
  月枚送福在回家,司机在门外等候。
  门一打开,就有阵霉味冲出来。
  市内阴暗、污 、满屋杂物:吃剩食物、脏衣服、报纸……丢了一地。
  月枚哼一声。
  饭桌上有许多空酒瓶,另有一样东西吸引了月枚注意。
  “怪不得。”
  福在抬起头。
  “你看,”月枚指着桌上两颗白色药丸。
  福在轻声问:“这是什么?”
  月枚用手指沾一点药粉放入口中,“不出所料,这是安非他命,俗称速度的一种毒品,我知道,我也曾经服食。”
  福在双手发抖。
  呵,邵南已全盘失救。
  本来她也没有抱着希望,此刻,更加像雪上加霜。
  月枚说:“极毒兴奋剂加酒精,可使一个正常人变成怪兽。”
  福在跌坐在沙发上。
  “你还不撤退,更待何时?”
  福在喃喃说:“在他人生最低点离开他?”
  “最低?低处未为低,待他拨了你的皮去换毒品,你才知什么叫最低。”
  福在突然觉得晕眩。
  “去,回房去收拾行李,我半小时后来接你走。”
  福在点点头。
  月枚捂着鼻子出去。
  福在走进狭小的卧室,看到床上凌乱一片,她发现一件不属于她的衣物。
  那是一件深份红色尼龙睡衣。
  福在不相信双眼。
  正当事情坏得不能再坏的时候,它专为漆黑。
  邵南把所有的罪行都犯齐了。
  福在真得没有再留下来的理由。
  先离开这个地方,再申请离婚,重新找工作,一步一步来,再次站起来。
  福在吸进一口气,伤口隐隐作痛,她扶住椅背借力。
  王福在,倒下来与否,看你自己的了。
  她咬紧了牙关。
  这时,门铃响起,福在以为月枚来接她,但门外站着一个陌生人。
  “我找邵南先生。”
  又是哪个债主?
  “你是邵太太吧,我是幸福保险公司代表,我姓苏。”他递上名片。
  福在呆呆地看着他。
  没有廉耻
  “是这样的,”那人咳嗽一声,“邵先生约了我与他谈保单的事。”
  福在轻轻说:“他有一份人寿保险,每月供款已有十年,这事我知道。”
  那人笑了,“邵太太,可以进来说几句吗?”
  福在请他进屋。
  那人不知坐在什么地方才好。
  福在把椅子清理出来。
  他坐下说:“邵先生的意思是要把保险金一下子提出来。”
  福在呆呆看着经纪。
  “他,没有与你商量?我们的忠告是:此刻提出现金,会有很大损失,继续做下去,三年之后,可以获取两百万。”
  他等不及了。
  “很可惜是不是,邵太太,你是保单上受益人,或者你应与邵先生再次商量一下?”
  福在听见自己说:“是,是。”
  “我下星期再来听消息。”
  福在答:“劳驾你了。”
  “邵太太,已欠两期供款,已经到期。”
  “我明白,我写支票给你。”
  保险经纪松了口气。
  福在把他送走。
  邵南把油锅里的钱都要捞出来独自花光,他已没有廉耻。
  保险金大部分有福在供款,现在他也不知会她一声,就断了福在后路。
  王福在真的一穷二白了。
  她听见月枚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福在,你好了没有?”
  月枚进来只看见福在在发呆,她一把拉起她,“不用收拾了,跟我走。”
  月枚带走了老同学。
  那天,她们谈到深夜,福在把所有委屈说出来。
  她终于说:“时间不早,我得走了。”
  月枚似笑非笑,“你还回去?”
  福在不出声。
  “老周出差到纽约去,你暂时住在客房吧。”
  “那怎么方便。”
  “过几天再说,待脑子清爽了,想到出路,再另作打算。”
  福在实在累了。
  她没想到可以在陌生的床上睡得那么好。
  是鸟鸣把她叫醒,一看时间,是清晨五点半,这才想起身在何处。
  她起床梳洗。
  女佣敲门进来,把一叠衣物放在床上,“王小姐,太太说让你替换。”
  一看,全是福在少女时期喜欢的朴素式样白衬衫卡其裤,亏月枚还记得。
  女佣又说:“太太等你吃早餐呢。”
  什么,月枚这么早也起来了?
  福在更衣下楼,只见月枚坐在那里喝茶看报呢。
  她身上穿着昨夜的吊带黑纱晚装,原来刚刚才应酬回来,化妆糊了一点,但口红鲜艳不减。
  怎么会恨
  看到福在她笑,“快来喝杯茶。”
  女佣斟茶出来。
  “吃什么,烧饼油条还是烟肉双蛋?”
  福在怔怔看着她。
  “我叫了理发师稍候来帮我们做头发。”
  “你不用休息?”
  “你忘了我精力过人。”月枚放下报纸。
  很久没吃得这样多,肚子饱饱,人生观不一样。
  福在不由得说:“上天可怜我,叫你找到了我。”
  月枚笑嘻嘻,“可不是。”
  “月枚,你真能干。”
  “福在,一个人的主宰,是他自己。”
  福在怔怔看着好友,“我应该怎么办?”
  月枚闲闲说:“把属于你的去拿回来呀。”
  福在答:“房子已经卖掉,户口只剩数千元,还有几件旧衣裳。”
  “那笔人寿保险呢?”
  “人死了倒是可以拿五百万。”
  月枚微笑,“五百万可以过一阵子了。”
  福在忽然觉得背脊一阵凉。
  月枚接下去:“什么叫做人寿保险?保的是意外伤亡,若有人死了,你就可以领取款项。”
  福在发呆。
  那是一个大太阳清晨,户外鸟语花香,一个美人,坐在她对面,笑语嫣嫣,谈到死亡问题,多么诡异。
  只听得月枚说:“以前我也不明白,一个人,怎么会恨另一人,恨得巴不得他死的地步,现在我知道了。”
  福在面颊僵硬,刚才吃的食物,统统塞在胃中,不能消化。
  月枚缓缓说:“像这个老周,我有没有同你说过,他叫周子文,做冻肉生意,不知怎地,浑身有一股雪藏食物特有气味,整个人似自冷藏间出来,”她捂住鲜红的嘴笑起来,“人类冷藏间,就必是停尸间了,可是?”
  福在不知如何回答。
  “四十多岁,人像老木头,算盘子,拨一拨,动一动,不笑,不爱说话,生活刻板,毫无情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对文学、艺术、音乐、一无所知,世界各地风景名胜亦不感兴趣,每天就是钻营他的小生意。”
  呵,月枚把丈夫说得如此不堪。
  “五年了,我们没有孩子。”
  福在心想:有没有看医生呢。
  唉,自己生活一团糟,还是别去理会月枚的闲事吧。
  月枚说下去:“不过,老周有一个好处,他另我物质生活无忧。”
  她忽然笑起来,露出雪白整齐牙齿,在阳光下,唇红齿白的李月枚却给人一种阴森感觉。
  “周子文要是死了,我可立即成福婆了。”
  月枚伸一个懒腰。
  福在缓缓垂下头。
  “你想想是不是。”
  离家时候
  福在不出声,她握紧双手。
  “噫,我累了,我得去睡一觉,福在,你自由活动,不用客气。”
  她上楼去了。
  小洋房静得出奇,是一个读书写字的好地方。
  稍后理发师来,女佣笑说:“王小姐可要剪发?”
  福在点点头,她仪容的确需要打理,不如因力乘便,她请理发师把头发剪短。
  月枚只睡了片刻,就起来修指甲。
  她嘬起嘴唇,似吹火那样,向手指呼气。
  月枚嘴型好看,闭上时真有点像一枚樱桃,她有一个小动作,她时时会嗡一嗡(原文就是这样的,不知道什么意思)嘴,似要同人接吻的前奏,在异性眼中,必定诱人。
  “这颜色好不好?”
  福在一看,是鲜红色,更衬得她十指似玉,她点点头。
  “福头,随时搬到我这里来住。”
  月枚还记得她少年时的昵称,真难得。
  忽然有电话找,月枚走进书房去喁喁细语。
  福在出来那么久,想回家看一看。
  她做了几件事。
  第一,通知房东退租,房东喜出望外,原先以为这家人会赖死不走,真没想到能顺顺利利搬走,连忙没口价答应。
  接着,福在联络在美国加州的表姐。
  表姐语气如常亲切实在,叫福在鼻酸,她这样说:“你随时来,总有床位等你,一起清茶淡饭。”
  福在吁出一口气,还等什么呢,是离开那个家的时候了。
  她决定到律师处走一趟,草拟文件,交到邵南手上。
  打理好头发,福在同月枚说:“我出去一下。”
  月枚的电话仍然贴在耳朵上,这是谁呀,说个不已。
  她一听福在要上街,拉开抽屉,取出钞票,塞进福在口袋,一边仍在讲电话。
  福在一想,她的确要用钱,也就不推辞,将来有能力之际再偿还吧。
  福在离开小洋楼,司机立即迎上来,“王小姐,太太吩咐我接送你。”
  福在点点头,“劳驾了。”
  阳光下,中年司机只觉得这个女客脸容憔悴,印堂发黑,似掉在陷阱里的动物,他暗暗吃惊。
  福在上车,还没坐好,月枚追出来。
  她低声同司机说了几句话,然后叮嘱福在:“你要小心。”
  车子终于驶走。
  到了她家楼下,司机停好车子,与福在一起下车。
  “你不用送我。”
  “王小姐,太太吩咐过。”
  福在只得由司机陪着上楼,让他在门外等。
  没想到这就救了她一命。
  福在开门进屋,取出一只胶袋,把她少年起爱读的书放进去。
  收拾了书本,想到还有几件衣服,不舍得,踌躇一下。
  小小公寓内霉臭如故,寂静无声。
  她推开房门。
  前脚刚踏进去,已经有一只手大力揪住她头发与耳朵,把她拖进房内,拳打脚踢。
  福在已经倒在地上,一嘴是血,还听得邵南喃喃咒骂:“你想一走了之,没那么容易,我要你贱命,我要亲手打死你!”
  福在蜷缩在地上,渐渐昏迷,可是仍觉得邵南兜头兜面刮打她,她剧痛,不由得嚎叫起来,邵南手腕上手表钢带割破她面颊。
  忽然有人抢进门来,“住手!住手!”
  是那好心的司机。
  邵南夺门而逃。
  司机连忙扶起福在,“王小姐,我立刻叫救护车。”
  福在咽着自己的鲜血,已不能言语。
  胚胎流产
  真笨。
  每个人都看得出她有危险,可是她连动物的些微灵性也无,一次又一次回来捱打。
  医护人员嘭嘭嘭奔进来,把王福在抬走。
  “伤者一直清醒。”
  “伤者浑身鲜血,快检查伤口。”
  “慢着,伤者流产。”
  救护车呜呜驶走。
  福在糊涂了。
  流产,她竟不知自己已经怀孕。
  一路上她双眼眨也不眨定定看这车顶。
  推进病房,她才闭上双眼。
  以后再也不用睁开这双眼睛就好了。。
  经过急救手术甦醒,医生与警察都围在床边。
  他们还没有开口,病房门推开,李月枚走进来,“福在!”
  福在泪如泉涌。
  警察知是熟人,这样说:“请让警方先问话,你且站到那边去。”
  一个女警温言询问:“王女士,你遭人毒打,耳朵撕裂,眼角缝针,而且七个星期的胚胎已经流产,请告诉警方,你身上有许多旧伤,又有何解释。”
  福在张开嘴,又合拢。
  月枚走近,“这位女警官,可否让她休息一会,再落口供。”
  女警不由得深深叹息。
  她体谅地出去。
  医生坐在病床边,轻轻说:“王女士,我们尽力抢救,你失血甚多,内部受创,虽无生命危险,但是以后恐怕不能生育了。”
  福在用心聆听,不过,她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似,毫不动容。
  医生安慰了几句,转身离去。
  月枚关上门。
  她走近福在,握住老友双手,“福头,你听我讲,这件事,你交在我手中。”
  福在点点头。
  “警察若再来问话,你只说,在门口已被殴晕,完全不知谁是凶手。”
  福在看着月枚,结巴地说:“他应得到惩罚。”
  “警方对家庭暴力有何控制,你最明白,把他抓到法庭,你又有什么好处。”
  “我------”
  “福在,从今日起,你听我的话。”
  福在发呆。
  月枚握住她的手,“记得吗,自小学起,我就懂得保护你,我得街头智慧,胜你百倍。”
  “他为什么那样毒恨我?”福在落泪。
  “我无暇研究此兽心态,总之,我有办法。”
  “什么办法。”
  月枚喂福在喝水。
  交换条件
  忽然,她的语气变了,闲闲地说:“一宗明安发生了,警方首先要查的,是自杀,抑或他杀。”
  福在统共不明白。
  “倘若是自杀,没话好说,如果是他杀,有意外有谋杀,意外死亡,不幸,谋杀则分蓄意及误杀。”
  电光石火间,福在有点知觉了。
  她只觉十只手指渐渐发麻。
  福在睁大双眼。
  月枚的声音变得很低很低,她说下去:“误杀与谋杀之间,只有一线差别。”
  福在看着她。
  “动机。”月枚说出这两个字,“杀人如有动机,叫做谋杀,你有什么动机要杀我?没有,我是你好友。”
  她咯咯地笑起来,嗡一嗡鲜红的嘴唇。
  福在听得呆了。
  “所以,警方不会怀疑到我身上来。”
  月枚握住福在的手,发觉老朋友的手冰冷。
  “不过如果是情敌,那么,警方看法就完全不同了,你有动机。”
  福在的声音似一根游丝,“为什么说到这个?”
  月枚这样回答:“我读过一本小说,情节非常有趣,故事里有两个女主角,她们约定,做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她的脸凑近福在,“她们交换条件,各自杀死对方可厌的丈夫,因为没有动机,警方丝毫怀疑也无。”
  这时,福在已渐渐平静,“嗯。”
  “福在,你想一想,我还有点事,先走一步,明早再来。”
  下午,女警又来了。
  这本来是伸怨的好机会,但是王福在只轻轻说:“我进门之前已被殴打,也许是认错人了。”
  警察有点生气,“王女士,胸口的灼伤呢,也纯属意外吗?”
  福在厚颜无耻地答:“是。”
  “我们想帮你。”
  “我明白,我很感激。”
  “无论如何,你需拿出勇气来,结束这种不健康关系,重新做人。”
  “谢谢你。”
  警官徒呼荷荷。
  她这样同医生说:“典型受家庭暴力压迫妇女心态,她不能动弹。”
  医生说:“多么不幸。”
  “太懦弱了,社会里仍然有很多类此妇女,令人浩叹。”
  但是病榻上的王福在却很平静,她服了药,睡着了。
  心有不甘
  第二天一早月枚来看她。
  “想清楚了。”
  “我想听听你的计划。”
  “你是什么时候下的决心?”
  “当医生说,我再也不能生育的时候。”
  “福头,你同我刚刚相反,你一向喜欢孩子,我记得在学校里,你特别关怀低年级同学,教他们打球写功课。”
  福在不出声。
  “告诉我,那人的生活习惯。”
  福在用很平静的声音说:“自从失业之后,每日傍晚,他都会到兰桂坊一列酒馆去喝得烂醉,深夜回来,一眠不起。”
  “除出喝酒打人,他还做些什么?”
  “从前有一班朋友,聚在一起吹牛谈天,渐渐也因经济问题同他疏远。”
  “他落了单?”
  “也不会,如愿结账,仍有朋友。”
  “他开车?”
  “车子早已卖掉,他现在用公共交通工具,有一次我与他一起乘地下铁路,遭人推撞,他忽然大发脾气骂人,被其他乘客讥笑:“怕挤?买架劳斯莱斯。””
  月枚微微笑,“福在,你出院吧,到我家来住。”
  “可是医生说------”
  “你自己签字出院好了。”
  月枚口气强硬,可是,福在还不觉她在摆布她。
  福在就是这点吃亏,她算不上机灵明敏,太容易被人利用。
  仿佛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对她说:王福在,去,去投靠表姐,到律师处办妥离婚手续,速速脱离这段恶梦似关系,切勿再做任何纠缠。
  但是她心有不甘,耳边又有另一个声音同她说:王福在,你被那人害得支离破碎,万劫不复,你岂可不思报复。
  福在办理出院手续。
  在车上,月枚忽然问:“福在,请恕我问一句:你有没想过换一把门锁?”
  “换过几次。”
  “他怎样进门?”
  “他召锁匠来凿开大门,那里的确是他的家,又有一次,叫消防员帮忙。”
  月枚惊异,“这个人竟有这样能耐。”
  “是。”
  “他有无到处诉苦,说你贪慕虚荣,在他不得志的时候离开他?”
  福在不出声。
  月枚笑了。
  她时时在不该笑的时候绽出明艳笑容,好不奇特。
  月枚说:“我们好像已没有其他选择。”
  到了家门,女佣迎出来,“太太,周先生回来了。”
  月枚说:“福在,我介绍你老周给你认识。”
  走进客房,不见有人,福在心中不禁有点好奇。
  只见走廊边堆着不少行李。
  月枚高兴地说:“他带来礼物。”
  忙不迭拆开看,一下子皮鞋手袋堆得一地。
  福在站在一边,他一向不计较这些,此刻更无心思凑兴。
  忽然听得月枚抱怨:“颜色尺码全不对,算了,拿来送人也好。”
  完全像个宠坏的孩子。
  月枚扬声问:“人呢?”
  佣人回答:“周先生在书房里。”
  月枚拉着福在的手进书房,一看,整张脸拉下来。
  “又睡着了,这个人永睡不朽。”
  福在看到长沙发上躺着一个人,面孔朝里,一时看不到五官,他穿着西服,外套脱下搭在椅背,长裤有点皱,一只手搭在沙发边。
  福在看到一支方形掌,这种手型的人据说最负责任,无名指上戴着白金结婚指环。
  月枚走到他身边,忽然在他身边大声拍手。
  他惊醒,自沙发上跳起来。
  福在也吓一跳。
  她满以为月枚会用那樱嘴去吻醒丈夫,可是她对他没有一丝温柔。
  那男子不但没有生气,立刻赔笑说:“唉,又不觉盹着,不中用啦。”
  他的目光落到福在身上。
  身在福中
  这是谁?脸容秀气但是苍白憔悴,头上各处还贴着纱布,白衣蓝裤如此朴素,他妻子有这样的朋友吗?
  福在有点尴尬。
  月枚开口:“这是我旧同学王福在。”
  “王小姐,你好。”
  “福在会在我们家住几天。”
  他立刻诚恳地说:“王小姐把这里当是自己家里好了。”
  福在直觉认为他是一个好人。
  不过,福在随即嘲笑自己:唷,你的眼光乌天黑地,不用再发表高见。
  那周子文中等身段,相貌普通,他似乎不大计较细节,头发有点乱,对着妻子,一味赔笑。
  “你还不去梳洗?别失礼客人。”
  周子文唯唯诺诺上楼去。
  他一处书房,月枚便咕哝:“这人身上时有一股味道。”
  她处处嫌他。
  福在很吃惊,“有吗?我什么也未闻到。”
  月枚坐下,忽然笑了,她捧着茶杯,可是不喝茶,只是嘬起嘴唇,轻轻吹那杯茶。
  “福在,我要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
  福在误会了,以为月枚给她推荐男友,连忙摇头摆手,“不,不。”
  “是我的一个朋友。”
  原来如此,福在松了口气。
  月枚放下茶杯,“老周什么地方去了,莫非又睡着了?”
  “也许他真的疲倦,让他休息吧。”
  月枚抱怨:“你看看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像不像寡妇?这个人不是出差,就是昏睡,“你丈夫干哪一行”,“卖冻鸡翅膀羊肉牛腿”……”
  “月枚。”
  “这样吧,我陪你吃一点,你尊医生嘱咐早点休息,我还有应酬。”
  “你还出去?”
  月枚反问:“不然怎么办?你叫我坐在他身边打毛线听他打鼾,然后见他转身,请请替他盖上毯子?”
  福在一怔,月枚怎样知道她盼望的就是这一天?
  她俩坐到饭桌上。
  清淡丰富的三菜一汤,不必亲手张罗,呵月枚身在福中不知福。
  她只喝了半碗鸡汤,又说:“忘记放盐还是怎样,”再抱怨:“永远睁不开眼睛的男人。”
  福在忍不住笑,“月枚你像那种幸福唠叨的老太太。”
  月枚也笑,“我有约会,不同你说。”
  她上楼去换衣服,福在再也没有看见她,只听见她开门关门的声音。
  女佣斟一杯热茶出来,福在这才明白什么叫享用。
  伤口隐隐作痛,服过药,她回到客房休息。
  见到小小偏厅有两张舒适的沙发,福在挑一张坐下。
  茶几上放着几个精致瓷罐,打开一看,原来里边有巧克力与陈皮梅。
  一扇大窗户对牢海景,可是福在对这样景色似乎视若无睹,她异常不安,仿佛心头有一朵火在燃烧。
  茶凉了,福在回房休息。
  不喜留家
  半夜,浑身发痛,她一身冷汗惊醒,后悔过早出院,亮灯,找药吃。
  她听见细细碎碎小提琴音乐。
  福在以为月枚回来了,打开门,看出去,只见周子文在偏厅整理文件。
  他仍穿着那套皱皱的衬衫长裤,但此刻专注工作,像变了一个人,他双眼炯炯有神,双手一是随着音乐打拍,一时翻阅文件作记录。
  福在轻轻掩上门,呵,月枚根本不了解丈夫。
  她回到床上,大约凌晨,月枚回来了。
  周氏伉俪有不同的活动空间,换句话说,他们不同寝室,地方大,不成问题。
  福在听见月枚与丈夫轻微争执。
  “你克扣我零用。”
  “我立即叫人替你存进去。”
  接着是开门关门的声音,周先生好像又出门去了,楼下有车子引擎声。
  一个人时时出门,只有一个原因:他不喜欢留在家里。
  片刻月枚推门进来,“醒了?”
  福在微笑,“对丈夫不见你如此温柔。”
  月枚哼一声,“别提他了,又出门去。”
  “你可以跟着他去。”
  “逐间冻房参观?开玩笑。”
  “你俩是怎样认识的?”
  “朋友介绍,碰巧两个人都想结婚,我见有房子有车子有首饰有零用便即时点头。”
  福在骇笑。
  月枚把脸伸到福在鼻间,“笑什么,买卖婚姻?你呢,辛辛苦苦恋爱结婚,结局又如何?”
  福在不由得点头。
  “你运气不好。”月枚拍拍她的手。
  福在答:“我未有带眼识人。”
  月枚哧一声笑,“谁有那样好的慧眼?都不过是碰运气罢了。”
  “别说这些了。”
  “一家不知一家事。”
  “周先生喜欢听小提琴音乐?”
  “别说这个,”月枚的声音与表情都变了,“福在,那个人到处打锣般找你,他无意放过你。”
  福在一愣,“你怎么知道?”
  “福在,”月枚的声音压得极低,“今晚十一时左右,我要你回医院复诊。”
  “什么?”
  坐立不安
  “从医院回来,我会叫女佣陪你回家去。”
  “赶我走了,嫌我?”
  “不要怕,听我说,他不会再伤害你,你可放心在自己家养伤。”
  福在发呆,月枚一切都替她安排好了。
  “稍后你会明白。”
  “月枚,你打算怎样?”
  “不要问,你毋须知道。”
  “月枚,你不会有危险吧?”
  “我?”她咧齿而笑,“我有千年道行。”
  月枚走出房间。
  福在想一想,拨电话与旧同事聊了几句。
  “公司继续裁员,我做到下月止。”
  “有无特别事?”
  “你既然问,我也不怕讲,福在,绍南到处找你,各同事家电话都打过,你不在家?”
  “他喝多了。”
  “的确是,语无伦次,呼呼喝喝,都不像从前的邵南了,这个环境真考验人。”
  “嗯。”
  “邵南不是坏人。”
  福在忽然失笑,不久之前,她也这般为他开脱。
  “打扰了。”
  “福在,改天喝茶。”
  福在呆了片刻,起来梳洗。
  她与月枚坐在泳池边吃早餐,月枚特别为她安排了白粥。
  “月枚你对我真好。”
  “从今日开始,你是我的伙伴,我能对你不好?”
  “什么?”
  月枚笑笑,不再说话。
  她身个懒腰,真是,又一夜未睡,她回楼上去了。
  福在整天没有见到月枚。
  十点多,她下楼来,“福在,记住,十一点,到急症室要求见医生,只说伤口痛,然后,回自己家等消息。”
  “月枚,我------”
  “听我的话。”
  “请把你的计划告诉我。”
  “我没有计划,你照做就可以了。”
  福在忽然紧张起来,月枚到底想怎样?
  初中起她便是挑战权威的小搞手,专与老师作对,谁罚过她抄写或是擦黑板之类,她就必不放过……把痕痒粉放在教师桌椅上,引发图书馆洒水器,口香糖塞进小车门匙孔……花样百出,叫人头痛。
  而且从来逍遥法外。
  月枚够运,她是那种考试时选读题目必中的学生,但是,聪敏漂亮机灵的她也因家贫吃足苦头。
  那一整天福在坐立不安。
  “不,福在,不是意外,是自杀,他觉得生无可恋,未免沦落到天桥底做乞丐,累人累几,故下此策。”
  福在低头,“人已经不在了。”
  “那又怎么样,那会使他变成一个好人吗?他酗酒吸毒,把你当沙包踢打,害死胎儿,罪无可恕。”
  福在吁出一口气。
  “现在开始,你走运了,福头。”
  “月枚,说,说你同这事无关。”
  月枚又反问:“你指什么事?”
  福在噤声。
  过一会儿她说:“幸亏那天在飞机场与你重逢。”
  “可不是,否则,你还关在那烂臭的小公寓任人鱼肉,福头,你要感激我。”
  她一直不承认,可是,又似承认。
  真相如何,月枚可能永远不会说出来。
  “对,保险公司找你。”
  “找我?”
  “是,叫你签署文件,他们有一笔不大不小的款项要交到你手中。”
  “啊。”
  “我可以陪你去,我也想知道手续过程,”月枚忽然笑了,露出她那两排亮白得像假般牙齿,“周子文有份千万人寿保险。”
  福在一凛。
  “不过,”月枚嘻嘻笑,“首先,我要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
  她曾经提过这个人。
  热恋中情人
  是谁?
  “来,换衣服,我与你出去。”
  “月枚,我心情欠佳。”
  “那更加要散散心。”
  她把她拉起来。
  月枚自己开车,那是一辆银灰色鲜红皮椅的敞篷跑车,她用一方丝巾裹着头,架墨镜,红灯前停车,别的司机目不转睛那样看着她,垂涎欲滴。
  月枚就是那样一个艳女。
  车子朝山上另一个方向转去。
  “到什么地方?”
  月枚回答:“大学。”
  福在十分沉重的心情也忍不住好奇:“学府?”
  “你小觑我。”
  “我只是猜不到你在大学里有朋友。”
  “不止是朋友,且是好朋友呢,一个有文化、有生活情趣、活生生的男人。”
  福在不出声。
  月枚深不可测,她到底想说什么,想做何事?
  车子停好,她说:“跟我来。”
  经过古色古香的大学走廊,她找到一间演讲厅,推门进去,悄悄走到后排,坐下。
  月枚用尾指朝前指一指。
  只见一个年轻男子站在讲台前用英语朗诵诗篇。
  他高大英俊,一头卷发,白衬衫半透明地贴在健美的身躯上,前排女学生如痴如醉般凝视他。
  那首诗是这样的:“假使我说我不在等待又如何?
  假使我冲破肉欲之闸,通过、逃逸到你身边?
  假使这凡人不顾一切,想看到底会有什么伤害,而涉入自由?”
  他的声音充满情感,抑扬顿挫,渐渐低沉,终于,他合上诗篇,“各位同学,埃默莉狄坚逊的诗《失去的珍宝》。”
  那些小女生迷醉地大力鼓掌。
  下课铃响了。
  月枚说:“我们到他宿舍去。”
  福在即使心事重重,也诧异地说不出话来,这是月枚的朋友?
  只见他俩眼神接触,福在这才明白什么叫做如胶似漆,两人双瞳中有不可抑制的情欲。
  福在发愣,那么,老实人周子文呢?
  他又怎么办?
  这时,月枚已经拉着她走出去。
  她急促奔入一条小径,穿这极细高跟鞋的她不顾一切跑向员工宿舍,闪避两旁树枝,一不小心,被蔷薇刺割破手臂,她只哼了一声。
  找到一间宿舍,她推门进去。
  福在跟得气喘。
  就在这时,有人一手拉住月枚,月枚拗着腰转身笑,那人紧紧搂住她的小腰身。
  一眼看到她手臂沁血,他低头帮她啜干。
  呵,他们是热恋中的情人,旁若无人。
  不知怎样,知道了月枚这个秘密,福在觉得非常尴尬,她别转面孔。
  周子文对月枚那样好……
  能医不自医
  她想退出小小宿舍,月枚叫住她。
  “福头,我给你介绍,这是我朋友桑原,日文读库华巴拉。”
  福在看着这高大英俊,一头黑卷发的男子,他正看着客人笑呢,原来是日本人,他的双臂,一直没有离开过月枚的腰围。
  福在定一定神,“我还有事要做,我先走一步。”
  月枚随即说:“福在,我们一起吃晚饭。”
  “不,我不便留下。”
  月枚耸耸肩,“桑原,今晚你要寂寞了。”
  这样精明的女子也会有糊涂的时候:这桑原会得寂寞?
  月枚笑着拉起福在的手,“我们告辞了。”
  福在松口气。
  桑原一直笑着,送她俩到门口。
  回家途上月枚兴奋地问:“你怎样看桑原?”
  福在反问:“你如何认识他?”
  “你别理这些细节,他可是一个有学识的人:剑桥圣三一毕业,职业高尚。”
  “他知道你有丈夫吗?”
  月枚咕咕笑,“这有什么好瞒,一甩掉老周,我们就结婚。”
  福在嗤一声笑出来。
  那间员工宿舍顶多只有数百平方尺大,设备简陋,月枚怎么会住得惯。
  月枚并无谋生技能,要了人就失却一切生活享受,她愿意吗?
  啊,福在吃惊,看别人的问题,她竟这样精明透彻,能医者不自医。
  福在黯然。
  “你笑什么?”
  福在坦白,“月枚,你佣人司机一大堆,一双手用来帮自己洗脸,这年轻风流的日本人只适合做男友,你说是不是。”
  “讲起别人,你倒也老三老四。”
  福在自嘲:“可不是。”
  月枚忽然说:“要是我手上有钱呢?”
  福在一怔,“你带头离婚,还好意思开口要赡养费?”
  月枚似笑非笑,“谁说离婚?”
  福在心头一凛。
  “像你,不久即时可以收取一笔保险金了吗?”
  福在别转头去不出声。
  “你说,桑原会不会一辈子对我死心塌地?”
  福在喃喃自语:“一辈子。”
  “是呀。”
  “一辈子是很长的岁月,你会觉得烦腻。”
  都是奇女子
  月枚笑:“我有一个女友说:当年如果可以得到那个人,愿意短命十年,今日再见那人,给她添十年寿也不愿。”
  福在叹口气,“你那些朋友,都是些什么人?”
  月枚笑了,“福在,连你在内,都是奇女子,福在,所有活下来的女人都是奇女子。”
  “谁说的,有些女子很年轻就结婚生子,一生在家中其乐融融。”
  月枚大笑,“那才奇上加奇,我有一个阿姨,分享丈夫第一份薪水到退休最后一份薪水,你说这是否通天彻底的能耐?我更加五体投地。”
  “说不过你。”
  月枚仰起头,哈哈哈,莫名其妙畅快地笑起来。
  福在对她说:“周先生是好人,你千万别伤害他。”
  “世上没有坏人,只是环境逼人,可是这样?”
  福在叹一口气。
  第二天,她到保险公司去。
  那相熟的经纪出来见她。
  他摊开所有文件待客户签署,忽然踌躇片刻,终于忍不住说:“真巧是不是,邵太太。”
  福在抬起头。
  “邵先生去世前正打算把存款提出,结束户口。”
  福在淡淡说:“是你劝他继续供款的呀。”
  “是,我是那样建议。”
  “我立刻开了一张支票给你,记得吗?”
  “一点不错,公司因此需赔出三百万。”
  福在把文件推到他面前。
  她没想到自己手法语气竟这样老练。
  “可是,那天我没见到邵先生。”
  福在不去理他。
  “之后,我也没再见到邵先生。”
  福在仍然不出声。
  “死亡证上填写的死因是意外,真是意外,抑或自杀?”
  福在看着他,“我不能回答你的问题。”
  “邵太太,这事真巧可是?”
  福在提醒他:“文件都已签署妥当。”
  “本公司会尽快把款项交到你手中。”
  “劳驾你了。”
  福在已经站起来。
  “警方会继续追查。”
  福在已推门而出。
  那小个子经纪心有不甘。
  福在冷笑一声,忽然,她在橱窗玻璃上看到自己的反映:皱着眉头、歪着嘴,好丑!她打了一个冷颤,这是王福在?不,不,她落下泪来。
  甲之熊掌,乙之砒霜
  周志文取过音乐,进厨房播放。
  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怎么不渴睡了?以前,他一踏入家门,就累得眼皮都抬不起来,倒在椅子、沙发、地上都睡得着,今日,倒是精神奕奕。
  轻轻的小提琴音乐播出来。
  福在与女佣正在切肉碎做狮子头。
  女佣诧异:“真像一个女孩在呜咽哭泣。”
  福在说:“很有趣的乐章,小提琴真似人声。”
  周子文说:“我们的二胡也像。”
  福在轻轻说:“可是二胡乐章往往充满家仇国恨,万分缘份,小提琴声不过似一个少女,觉得男朋友亏待了她而呜咽。”
  周子文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讪讪地不愿离开厨房,故此问:“为什么不用搅碎机?”
  女佣答:“用机器搅碎,肉质味道不一样。”
  “啊。”
  他再也没有留下原因,只得回书房去。
  厨房里,女佣说:“这间屋子里,少了两个孩子,王小姐说可是?”
  福在不便发表意见,只是说:“近日菜市场一定很挤。”
  女佣一侧头,“咦,他们回来了。”
  司机愉快地挽着两大篮菜蔬水果进厨房。
  临时管家
  这间冷清的屋子忽然热闹起来。
  司机说:“我还得到辦馆(不知道辦馆是什么意思)取酒,周先生又叫我买花。”
  女佣哎呀一声:“那套酒杯得洗一洗。”
  另一个说:“快动手吧。”
  个人又低头干活。
  黄昏,福在做了一个杂锦炒饭大家吃。
  没想到周子文没出去,他也来凑兴吃饭,下人都站起来。
  他连忙说:“坐,坐。”
  女佣立刻盛出一碗肉骨菜汤给他。
  周子文喝的清底,又速速吃光炒饭。
  他笑笑:“各位慢用。”
  女佣看着他背影,感喟地说:“周先生是个好人。”
  仿佛下一句是:周太太就差远了。
  司机瞪她一眼,她立即噤声。
  福在微笑说:“大家休息吧,明朝八时半开工。”
  她像做了临时管家。
  司机问:“王小姐,我该买什么花?”
  福在想一想:“兰花吧,既美观又无香味。”
  女佣好奇:“为什么不要香味?”
  “那就不会与酒香肉香混淆啊。”
  “是是是”
  那天晚上,福在后悔了。
  为什么要自告奋勇做那么多,又为何发表那么多意见?
  过去一个月都没有像今天讲那么多话。
  她深深叹口气。
  深夜,她做梦了。
  心里知道一定会这样。
  一早就知道会有这样的噩梦。
  梦中的她还很年轻,坐在一间空屋里,依稀似她婚后第一个家。
  有人推门进来。
  那是邵南,一身血,头顶烂掉一半,像压烂番茄,可是,福在却不觉害怕,她冷冷看着他。
  梦中的邵南却没有为难福在,他只是不住诅咒环境社会:“那些过时的老牌伙计日日说些老生常谈,早该淘汰,公司有眼无珠,盲目重用,救救蠢人,可怜客户,天佑这个城市,万人同悲。”
  邵南这些似通非通的陈腔滥调她已听了好几年,耳朵生茧,她想说:“你已经死了长远了,你息息吧。”
  可是邵南没等她开口已经离去。
  一定是到酒吧消遣,说不定醉醺醺带一个女伴回家温存,浑忘现实残酷。
  福在只觉得心身无比空洞。
  她在这时惊醒。
  是月枚的尖叫声。
  福在这才想起,她孤零零在周家作客。
  “我去什么地方不管你事。”
  周子文的声音比较低,听不清楚。
  “什么,分手?”
  挂名夫妻
  福在在床上抱膝而坐,决定假装听不见。
  “你想打发我?没那么容易。”
  福在吓一跳,不禁叹息。
  月枚住在豪华住宅久了,与外边脱节,旧友王福在的惨淡遭遇并没有带来警惕,她仍然肆意而为。
  “拿钱出来。”
  摔破玻璃的声音。
  “房子、车子、首饰,全归我,每月生活费用,还有,我的零用,一整笔安家费……”
  李月枚像只铁算盘。
  周子文好似把自己已关进房间里,他不出一声。
  因为没有对手,月枚过一会也就静下来。
  这时,天际已露出鱼肚白。
  她问他要钱,他一时还不愿拿出来,这种情形不知已经胶着了多久,挂名夫妻。
  福在起来梳洗。
  她看到镜子里去,忽然想起零星的两句词:不辞镜里朱颜瘦,每到花前常病酒,写得这样惆怅,一定是柳永吧。
  福在摸摸自己面孔,已不是十八廿十了,眼角缝针的疤痕拆了线仍然相当明显。
  不多久之前,她也有充满憧憬的眼睛,雪白细洁皮肤,可惜都禁不起生活折磨。
  厨房里还有工作要做呢。
  福在下楼去,没想到两个女佣比她更早,已把报纸及早餐给她准备妥当。
  福在微笑道谢,坐下来享受一个安静早餐。
  女佣推开了长窗,鸟语花香,通统涌进来,呵,能在这屋子里住一辈子就好了。
  福在忽然面红耳赤,怎么会有如此非分之想,她深深汗颜。
  忙了整个上午,菜式已做得七七八八。
  福在检查饭桌餐具杯子,酒都冷藏起来,花放在适当位置,水果搁在大水晶盘子里。
  周子文下楼看到这样井井有条,感激到心里去。
  福在说:“好似少了一道甜品。”
  “都是男客,他们不嗜甜。”
  “全男班?”
  “我没同你说?全是分销商及他们的推广人员。”
  福在点点头。
  这时,月枚在楼上叫她。
  福在看周子文一眼,跑上楼去。
  只见月枚在房内收拾细软。
  “你干什么?”
  “我到桑原哪里去。”
  福在连忙关上门,拉着她坐下,“不可。”
  月枚摊摊手,“耽不下去了。”
  她打开小小报现象,把珠宝取出,盒子通统弃掉,用一条丝巾,把一大堆红绿白宝石戒指项链耳环全包起来,塞进手袋。
  “月枚,凡事想清楚再说。”
  报恩时刻
  月枚不出声,双臂抱在胸前踱步。
  “当心丢掉珠宝。”
  “这些首饰全部经过登记,一旦有人转售,任何珠宝店的电脑记录即时显示,难以脱手。”
  “谁如此细心?”福在讶异。
  “周子文,还有水,”月枚恨恨,“你说这个人多工心计。”
  福在说:“厨房的羊肉快要烤焦,我得下楼看看,你且别发脾气。”
  “福头,你要帮我。”
  “你说什么?”
  月枚露出雪白牙齿,“在羊肉里下一把砒霜,毒死他。”
  福在遍体生寒,呆呆看着月枚。
  月枚的声音轻轻,但充满恨意:“记得吗,我帮你,你帮我。”
  福在手足不能动弹。
  “我帮你除掉一害,你也要帮我,时候到了。”
  福在鼓起勇气,先吸进一口气,“月枚,周子文不是坏人。”
  “你又来了,福头,你眼光一向欠佳,周子文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个人。”
  月枚笑出声来,口桀口桀口桀(左右结构,不知怎么念),像只豺狼,明明是美人,笑声却如此诡异。
  “福头,这已是你报恩的时刻。”
  福在忽然落泪。
  月枚的手搭到福在肩上,“但是,我不会要求你用毒药,鉴证科一下就知道是谋杀。”
  她走近福在。
  “记得吗?有动机的,叫做谋杀,没有动机,是误杀,如果什么证据都没有,那就是意外了。”
  这时,佣人来敲门,在门外说:“王小姐,肉都煮熟了。”
  月枚把珠宝放回小型保险箱。
  她撇下行李,只取过手袋,“我出去寻欢作乐,明早才同你谈谈计划。”
  福在追上去,“月枚,你不能走。”
  “为什么?”
  “今晚有客人来吃饭。”
  月枚忽然伸手去摸福在面孔,“开头以为你深沉,原来你只是蠢。”
  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辆开篷车呼啸而去。
  福在颓然回到厨房。
  她低头准备今晚的试菜会。
  周子文进来唤她一声,她吓得跳起来。
  他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立刻退出去。
  福在长长吁出一口气。
  五时多,客人已经陆续来到。
  周子文立刻说:“那么,以后请谨慎。”
  福在不出声。
  周子文叹口气,“你与月玫不同,你需要有人保护你。”
  福在心头一暖,像街头流浪儿忽然得到一件寒衣,一碗热饭。
  “你放心在这里住下去。闷的话,可到我公司走走,办公司工夫你件件皆精,一定有适当差使。”
  福在哽咽。
  周迟疑一下,“福在,你如此忧愁,是因为感情不如意吧。”
  福在回答:“我是寡妇。”
  “啊。”
  福在无奈。
  “你要努力将来。”
  福在低下头说声是。
  “你没有亲友吗?”
  福在苦笑,“孤儿寡妇,何来亲戚。”
  周子文感叹:“这个城市,人情愈发凉薄,际遇稍差,便遭人践踏:不但冷落你,还口口声声说找不到你。”
  他真是明白人。
  福在乐意亲近他。
  “我有事出门三两天,这次与行家去中东一带,那边战乱后极需要粮食,冻肉该有销路。”
  “当心。”
  周子文笑了,“商贾是最奇怪的一种人,刀头上赚银子,利之所在,什么样的险峻环境都会去钻营,怪不得传统华人最看不起我们:士农工商,商人排最后。”
  福在忽然说:“那么,人人琴棋书画,每个月一大堆帐单,又由谁来付呢?”
  周子文很高兴,“福在你真是个明白人。”
  这时,司机进来催:“周先生,时间不早了。”
  福在连忙说:“顺风。”
  他点点头出门去。
  福在看着他忙碌的背影,倘若碰到周子文的是她而不是月玫,生活一定很幸福吧,她在家等他出差回来,做家常菜给他吃,帮他处理业务,招呼朋友……
  但她不是月玫,她没有月玫那么幸运。
  福在并无非分之想。
  不多久,月玫就回来,“他走了?”像捉迷藏得胜似,笑嘻嘻地问。
  “月玫,你若不再爱他,大可离婚,像所有怨偶一般,签字,分手。”
  月玫坐下来,脱去高跟鞋,叫人斟一杯冰水,也不喝,只是把杯子放脸颊上打转。
  “你为什么不与邵南离婚?”
  “他不肯放过我。”
  “周子文也不放——他不放钱出来。”
  “你要他所有的财产?”
  “不然,怎么够花?”
  “月玫,这是不对的。”
  月玫并不生气,“福在,我有我的环境需要应付,你的错也许是我的对。”
  福在那里说得过她。
  月玫哼一声,“到中东?最好冷枪一响,别回来了,多省事。”
  福在忍不住说“你黑心。”
  月玫像是听到最好笑的话,仰头桀桀笑起来。
  “福在,换衣服,今晚我们一起吃饭。”
  “我不去。”
  “哪轮到你使性子,”月玫恼怒,“当心我赶你出街。”
  福在气极,“我立刻走。”
  “你这人又蠢又倔。”
  “本来就是。”
  “福头,我这就去警署告发你,同归于尽。”
  福在浑身发抖,“我并无犯法。”
  “是你支使我杀人。”
  “我没有做过那样的事!”
  月玫忽然伸手揪住她头发,“难怪邵南那样讨厌你。”
  这时,福在反而镇定下来,她撬开月玫的手指,“月玫,你喝醉了。”
  月玫一呆,她乘机收蓬,“你说得对,我醉了。
  她上楼去。
  福在松一口气。
  傍晚,李月玫换了晚装赴约,看到福在在玄关等她。
  “咦。”
  福在轻轻问:“不是说出去吃饭吗?”
  不知怎地,月玫哭了。
  “你明白吗?福在,你明白吗?”她一边摇她的手。
  福在冷静回答:“我们吃法国菜吧。”
  桑原在那里等她们。
  他与月玫旁若无人般相拥亲吻。
  两个人都不停喝酒,像是很需要壮胆子似。
  桑原轻轻说:“有足够钱的话,可到巴黎左岸居住。”
  月玫所:“你们日本人奇怪,巴黎有什么好,像个大杂货摊,依我说,到加拿大小镇隐居。”
  “太静了。”
  钱每到手,已经争起来。
  这时,有一个漂亮少女同桑原打招呼。
  月玫立刻问:“谁?”
  桑原耸肩,“某个学生。”
  “叫什么名字?”
  “不记得了,我班上有八十多名学生,大半数是女生,仿佛叫玛丽吧。”
  “很漂亮。”
  桑原答:“有比她更美的。”
  话还没说完,又有另一个女生走过来,索性蹲下,近距离贴着桑原细语。
  那女孩也似月玫般喜欢吹火般嘟起嘴唇,她皮肤光洁,像发出一层晶光,全是因为年轻的缘故,胸隆腰细,小腹平坦,煞是好看。
  怪不得那些中老年男子都喜欢少女,连福在都觉得她们养眼。
  可是月玫已经十分不耐烦,她说:“我们换个地方,这里人头太杂。”
  他们搬到贵宾厅里坐。
  三个人都胃口欠佳。
  桑原当然不是老实人,他仍然谈笑风生,但是,目光不与月玫接触,反而在福在身上兜转。
  月玫接到一个电话,收得不好,她走到外边去听。
  桑原对福在说:“你与月玫性情完全相反,两人如何做朋友?”
  福在答:“我是老木头,她是蔓藤玫瑰,去到那里是那里。”
  桑原微笑,“照我看,她是一列将要脱轨的火车。”
  福在一怔。
  这时月玫回来了,“说什么?”
  “称赞你呢。”
  月玫坐到他身边去,“谁要你赞。”
  一整晚气氛都不安。
  月玫说:“我们到美国结婚。”
  桑原说:“周太太,你已经结了婚,法律上,你必须先离婚,然后再婚。”
  “那我们再婚。”
  “少胡闹。”
  福在一听结婚两字吓得发抖,一朝被蛇咬,终身怕绳索。不知月玫为什么老是想结了又结。
  她喝着闷酒不出声。
  “离婚后你一定要与我结婚,不然——”
  “不然怎样?”
  “杀死你,”月玫嘻嘻笑,“切成一块块,丢进太平洋,你是外国人,在此无亲无故,谁管你。”
  他俩打情骂俏,取材可怕。
  不料月玫与桑原愈说愈兴奋。
  桑原说:“我力气比你大,一动手,掐死你。”
  他们认真起来,月玫双眼水汪汪,“要做得不像他杀才好。”
  “灌醉你,把你推进浴缸溺毙。”
  月玫不甘示弱,“你爱潜泳,在水里你会意外迷失方向沉下海底。”
  “你从楼梯顶滚下折断颈骨。”
  “你——”
  福在实在忍不住:“先生,小姐。”
  他俩哈哈大笑。
  桑原说:“福在害怕。”
  月玫答:“别小觑她。”
  “家父自幼教我,看低女人,足以致命。”
  吃完了饭,月玫与桑原像二人三足般缠在一起往另外一个方向离去。
  福在喝多了,想吹风,不料脚步一个踉跄,跌在地上,双膝擦破流血。
  已经遍体鳞伤,还得雪上加霜。
  这时,有一双强有力的手臂扶她起来。
  福在连忙道谢。
  那人截住一部街车扶她上车,福在这时抬起头来,发觉他是熟人。
  那人是保险公司调查员刘少波。
  那年轻人一言不发,见福在坐稳,替她关上车门,默默看着车子离去。
  福在已经豁出去了,她捂着疼痛的膝头,这人不似来害她的,是祸,也躲不过,她的前途反正已经漆黑。
  一连三天,月玫都没有回家。
  佣人有事,开始请示福在,她似成为周宅管家。
  月玫一定是与桑原在一起。
  终于,月玫出现了,她的皮肤,头发,指甲,都变得干枯粗糙,一进门便吩咐佣人叫美容师到家服务。
  月玫嘴角溃烂,舌头上有紫血泡。
  福在暗暗吃惊。
  月玫喝着蜜水,手臂上一搭搭瘀青,可是她不觉痛痒,反而咕咕笑。
  福在忽然明白了,“月玫,你与桑原用毒品。”
  月玫点头。
  “月玫,不可。”
  “你懂什么。”
  “月玫——”
  “这几天我快乐似神仙。” 她打一个哈欠。
  “月玫,这日本人原不是好东西。”
  月玫笑,“好人,坏人,王福头的世界只分两种人,不是好人,就是坏人。”
  她上楼去了。
  福在一个人扼腕叹息。
  同情担心月玫?不不,不如为自己发愁。
  福在收拾行李,月玫却在房门口出现。
  “现在不能走,做完那件事才放你。”
  福在索性说:“你讲吧,怎么做。”
  月玫想一想:“照原定计划,他生日,你请客,灌醉他,把他哄上车子,坐在驾驶位旁边,其余的,有我。”
  福在看着月玫,“这件事之后,我与你再也没有纠葛。”
  月玫答:“从此我不认识你,你也不再认得我。”
  “好的。”
  月玫与福在击掌。
  月玫取出一叠钞票给福在。
  “不要。”福在厌恶地缩开。
  “别倔强,你的鞋底都磨穿了。”
  月玫撇下钞票。
  佣人在门外说:“太太,按摩师等你呢。”
  月玫出去了,福在看着脚上鞋子发呆。
  廉价鞋一穿即坏,款式颜色都简陋抄袭,月玫一眼看穿。
  对她来说,单纯的王福在就像透明一般。
  稍后女佣捧来几只鞋盒子,“王小姐,太太请你试穿。”
  全是名牌原封不动新鞋,原来月玫与福在同样穿六号鞋。
  她俩一直有若干共同点。
  福在一声不响。
  过一日,周子文做成功生意返来,情绪很好。
  他签妥好几笔合同,与同事饮宴庆祝。
  月玫懒得理会,藉词避开,并不参与。
  深夜他回来,看到福在站在露台,他敲敲玻璃窗。
  福在转过头来,“下月一号,是你生日?”
  周子文诧异,“你怎么知道?”
  “月玫告诉我。”
  他感叹:“三十八足岁了。”
  才三十八?周子文看上去似四十八。
  他比真是年龄老成得多。
  “我比月玫大一截,所以格格不入。”
  福在微笑说:“我从前工作的地方,像你这样年纪的男子还自以为精壮,正在为升职及追求女同事烦恼呢。”
  他坐下来,“福在你与月玫完全不同。”
  福在双臂抱在胸前,感慨地说:“她自小是个美人。”
  周子文挑了别的题目:“这次到中东,只见满目疮痍,民不聊生,回到家里,连冷热水都觉感恩。”
  “啊。”
  “因此把小小不如意都丢在脑后。”
  福在点头,“有智慧的人才会这么想。”
  周子文忽然说:“福在,你在我身上仿佛看到许多好处。”
  “因为你是一个有大量优点的人。”
  “不敢当。”
  福在数出来:“勤工,负责,爱家,爱妻,对朋友也忠诚,你是上等人。”
  周子文笑了,“哪有你说得那么好。”
  福在看着他晒成紫棕的脸皮,鼓起勇气说:“你生日那一天,我想做几个菜请你。”
  周子文喜出望外:“太好了, 我十分盼望吃家常菜。”
  “你喜欢吃什么, 我可以立刻学做。”
  “每种菜式都受欢迎。”
  他绝不挑剔,这也是好处。
  第二天,月玫嘭一声推开福在房门,喜孜孜问:“约好了?”
  福在点头。
  “没想到你行动迅速,这才是当年勤工好学的王福在呀。”
  福在啼笑皆非。
  她把收拾好的小小行李箱拎到门背后。
  月玫拉住她的手,“不要走,我,桑原,你,三个人一起住这间屋子。”
  太无耻了,竟有这样想法。
  福在知道她眼睛里有愤怒不满,故此不想正视月玫。
  “福在,你打算走到什么地方去?”
  “不知道。”
  “一个像你这样的女子,无依无靠,抛在外头,岂不危险。”
  福在喃喃自语:“一个像我这样的女子。”
  “福头,你真的要走,我帮你租房子。”
  “不,你已经帮得我足够。”
  月玫像是没听懂这话,不以为忤,反而笑说:“现在可没人殴打虐待你了。”
  说得也是。
  月玫跟着揶揄福在:“此刻你大可做仁人君子了。”
  福在忍不住问:“你跟那桑原,会得长久吗?”
  月玫一怔,站起来,吸一口气,缓缓背过身子。
  “你不说,我也明白。”
  福在说:“我还以为你不知道。”
  “能够快活多久就多久。”
  “你看得开就好。”
  月玫嘴硬,“为什么看不开,你也见到,那班女学生对他垂涎欲滴。”
  形容得真好。
  福在说:“既然如此,维持偷情现状,又有什么不好?”
  月玫趋近福在,自齿缝里迸出嘶声:“我看见他就讨厌,他的手碰到我,我会发抖。”
  她汲(应该是足字旁)着高跟拖鞋出去。
  福在用双手掩着脸。
  帮凶,她是帮凶。
  王福在与李月玫手拉手,一起走进黑暗的隧道里。
  福在默默安排菜式。
  她听见月玫对佣人说:“你们都放假吧。”
  仆人听见假期二字,都兴高采烈。
  月玫又对周子文说:“我们三个人一起吃顿家常菜。”
  周子文开心说:“我准晚上七时回来。”
  福在双眼憔悴无神,独自站在露台,看到蓝天白云里去。
  月玫叫她:“有话同你说。”
  她先给福在一份文件,“今晨到亚美保险公司把我保险单上受益人名字换上王福在。”
  福在一怔,“为什么?”
  “我亦无亲无故。”
  “周子文呢?”
  月玫冷笑:“他不会比我活得久吧。”
  “还有你的好情人。”
  月玫抬起头:“我跟他,也是肉身缘分,肉身不在了,也就不必惦念了。”
  福在没想到她想得那么透彻,不禁恻然。
  “我有什么三长两短,你是受益人。”
  月玫收好文件,取出一盒药丸,放在福在手中。
  她嘻嘻笑起来,撮起嘴唇,像是不知要亲吻什么人。
  “放两颗进酒杯,无色无嗅无味,这是男生专门用来迷晕女友用的GHB,胜在当事人第二天一丝记忆也无。”
  不知什么令月玫畅快,她仰起头哈哈大笑,似花枝乱颤,一双吊坠耳环像打秋千般两边晃动。
  “记住,八点半下药。”
  福在一惊:“你不打算在场?”
  月玫把嘴巴趋到福在耳边,呵气似,轻轻说:“九点钟,你把全屋灯开亮,我自然出现。”
  “我打电话给你好了。”
  “警方有办法追查到所有无线电话来源。”
  “我呢?我怎么办?”
  月玫故意掩着嘴,表示讶异,“真是,你怎么办?”
  福在看着她不出声。
  “放心,我届时自然替你安排时间证人。”
  她用手拢一拢头发,打个呵欠,出去了。
  周子文生日那天,福在在厨房忙个不休。
  女佣们昨午已经休假,司机却仍然当值,买来鲜花水果。
  他查看一本小册子,然后对福在说:“下午五点我要送太太出去打牌。”
  这个司机工作负责,每日都把出差时间次数及来回地点记在小册中。
  司机踌躇:“周先生生日,太太不在家吃饭?”
  福在不知说什么才好。
  司机也识趣地出去。
  福在驾轻就熟地做了三菜一汤加一个甜品。
  她的神经愈绷愈紧,全身肌肉发痛,四肢僵硬似机械人。
  五时许,月玫离家外出。
  宽大的周宅,只剩下福在一人。
  黄昏,淅淅下起小雨。
  七时正,周子文由公司车送返家中。
  一进门,只看见福在一人,不禁失望。
  “月玫又出去了?”
  “她稍后回来,你坐下喝杯茶。”
  周子文却自斟一杯威士忌加冰,“不等她了,我肚子饿,今日特地不吃下午茶等着一顿。”
  福在笑起来,捧出菜式。
  “呵,色香味齐全。”
  其中一味杂锦蔬菜,的确下了心思。
  周子文一边脱松领带脱外套一边用筷子夹了菜送进嘴里。
  福在神经渐渐松弛。
  “当心烫。”她提醒。
  他雪雪吹气响:“不怕不怕。”
  福在笑了。
  周子文坐下,也不说话,豪爽地大块朵颐,他吃得那么畅快,菜汁自嘴角滴下也不自觉,呼噜噜扒了三碗饭。
  这个男人,光是看他吃饭,就会喜欢他。
  吃饱后他主动到厨房去切水果。
  福在取过一颗药丸,放进他酒杯里。
  药丸迅速溶化,丝毫痕迹也无。
  福在看了心惊,不禁用手掩住胸口。
  片刻周子文捧着水果出来,“今日佣人全体放假?”
  福在回过神来,“我不知道。”
  “真是,怎么问起你来。”
  福在陪笑,“没关系。”
  她脸上的肌肉又渐渐绷紧。
  “你只吃了一点点,那么,多用点水果。”
  福在点头。
  “月玫可是去了打牌?”
  福在不知怎样回答。
  他取过酒杯,“福在,我们到书房说话,桌子待佣人回来才收拾吧。”
  福在答:“饭菜摊着欠卫生,我略为整理一下。”
  “我帮你。”
  “你会家务?”
  “当年做留学生,我在唐人街餐馆里做过暑期工,磨着大师傅教做烧肉叉烧。”
  福在说:“那段生活一定很有趣。”
  “很吃苦。”
  福在忽然说:“生活总是折磨人。”
  他们到书房,周子文又斟一杯威士忌加冰,他能吃也能喝。
  他叹口气,“你看得见,我与月玫的关系,已经失救。”
  福在沉默。
  这是真的,旁人也无谓虚伪的问:能否再尽一点力,或是:去找心理医生谈一谈。
  “一直以来,我刚愎自用,不肯答允月玫分手条件,今日想来,十分过分。”
  她要求什么?
  “月玫要求分我财产一半。”
  啊。
  “她要现款,我一时调不出来,于是说了一个略低的数目,她不答应,于是拖到今日,也许还想她回心转意,现在知道,是没有可能的事了。”
  他拉开抽屉,取出一叠照片。
  周子文指着相片中的人说:“这人,叫桑原,是一个日本人。”
  他全知道了,福在睁大双眼,他还知道什么?
  “英俊,高大,年轻,会得体贴女人,他正是月玫喜欢的那种类型。”
  照片里全是月玫与桑原亲热情况,说也奇怪,因为他俩长相俊美,看上去似一部电影的剧照,并不觉猥琐。
  周子文说:“福在,你不觉诧异,你一早知道?”
  福在点头。
  “所以,你同情我?”
  福在忽然说:“大丈夫何患无妻。”
  他点点头,“我已决定答应月玫条件,我同意离婚,今日是我三十八岁生日,我还有下半生要过,恢复自由身对我有益。”
  终于想穿了,福在代他高兴。
  她今夜的任务呢,福在额角冒出汗来。
  周子文又叹口气,“我如释重负。”
  他好像觉得疲倦靠到长沙发上。
  他对福在说:“自小我长得丑——”
  福在歉意之极,“不,须眉男子,自有气度。”
  “福在,你确是温婉,唉,你说,自始至终,月玫究竟有没有爱过我?”
  周子文十分唏嘘,她转过头去,发觉周子文已经昏睡。
  福在看看时间,恰恰九点半。
  照计划,福在应当开亮周宅全屋所有的灯,示意月玫她已完成任务。
  从此,福在不欠月玫人情,她可以立刻离开周宅。
  月玫打算做些什么与她无关。
  月玫怎样寻找时间证人,也与她无关。
  她的责任已经完成。
  但是,福在却没有开亮电灯。
  相反,她把所有的灯都关掉。
  接着,把那叠照片收回抽屉里。
  屋里漆黑,屋外阴雨。
  周子文在书房长沙发上憩睡,福在回到偏厅静坐。
  月玫看中她的懦弱,月玫看错她了。
  十时正,有人敲门。
  福在坦然无惧地去开门。
  门外站着司机,他说:“王小姐,太太说约了你打牌。”
  呵,这时月玫替她安排的时间证人。
  她这时如果离开现场,以后什么事都与她无关。
  但福在却这样回答:“请告诉太太,我有点不舒服,会提早休息,不出去了。”
  “啊,可需要请医生?”
  “不必。”
  尽忠的司机忽然问一句:“周先生可是在家?”
  福在说:“周先生在书房里睡着了,你来看。”
  司机十分关心这个东家,他走到书房门口张望,正好听到衣着整齐的周子文扯起鼻鼾。
  他掩上门,“王小姐,那我同太太说你不打牌了。”
  司机离去之后,福在坐在偏厅守候到天亮。
  月玫回来了。
  她怒不可遏,一进门,看到福在,便挥手给她一个耳光。
  福在直摔出去,耳朵嗡嗡响,面孔麻辣。
  “周子文在什么地方?”
  福在不出声,她掩着面孔,嘴角淌血。
  月玫在书房看到丈夫,他仍然熟睡。
  她把他拖到地上,用力踢他。
  福在奔过去奋力按住月玫。
  “他已答应给你一半财产与你分手。”
  月玫狰狞到极点,“一半,谁要一半?我要全部。”
  她举起椅子向地上的周子文打去,被福在扯住,两人正挣扎,佣人回来了。
  “太太,王小姐。”
  她们赶来调停。
  月玫恨恨对福在说:“我必不放过你。”
  福在却松口气。
  她拎起准备妥当的简单行李,离开周宅。
  雨没有停,反而下得更急了, 落在福在头上,叫她醒觉。这时,月玫却追了上来。
  “福头,别走。”
  福在摇头,“你去报警吧。”
  “福在,我们再作商量。”
  “与周子文和平分手是最佳办法。”
  “你要到哪里去?”
  “这么大一个人,相信不会倒毙街头。”
  正拉扯,雨中有第三人出现。
  “你们吵什么?”
  是周子文,他终于醒了。
  他惊异之极,月玫怎么会与福在争吵?她俩情同姐妹,况且,月玫只信福在一人。
  月玫一见丈夫醒来,转机真快,她即使嘟起嘴说:“我骂她灌醉你。”
  一手抢过福在的行李,咚咚咚跑上楼去。
  周子文信以为真,十分尴尬,“我怎么醉若烂泥,真不好意思。”
  福在僵在门口,进退两难。
  她深深吸口气,正在这时,月玫高举她的手提电话奔下来,“福头,福头,保险金发出来了。”
  福在一个箭步上前,抢过电话,“喂,是,我是王福在,我马上来。”
  月玫握住她的手。
  周子文见她俩一下子又和好如初,误会冰释,不禁摇头,亲姐妹也不会像她们这样亲密。
  他同月玫说:“我有话同你讲。”
  福在连忙请司机送她到保险公司。
  她一进门便看见刘少波,她没有同他打招呼。
  福在向秘书说明来意。秘书一早已准备妥当,摊开文件,着她签署。
  支票终于交到她手中。
  福在发觉双手微微颤抖。
  她把支票收好,打算立刻到银行存入,并且即时着手找小公寓搬离周家。
  走到门口,刘少波说:“王小姐,我送你。”
  福在冷淡地说:“不用客气。”
  “王小姐住在朋友家中?他们好像姓周。”
  电梯门打开,他陪福在下楼。
  福在对这个调查员毫无好感,维持缄默。
  “周太太在我们处也有户口。”
  福在低下头看鞋尖。
  好不容易电梯门打开,福在头也不回地急急抛出去。
  她立刻联络房屋经纪,说出她心目中房租上限,经纪带着她在中级高层住宅区看了整个上午,走得腿酸,仍然不能决定。
  经纪陪她在茶餐厅坐下,微微笑,“王小姐,因价就货,你说是不是。”
  福在低下头,喝一口苦涩的檀岛咖啡。
  小公寓没有露台,只得一边有窗,对牢别人客厅,招呼几乎不用电话,嘈吵,狭窄,空气混浊。
  啊怪不得李月玫努力谋财,她有她的智慧。
  经纪放下名片,“王小姐决定才找我,我还有点事,先走一步。”
  福在忽然说:“就是刚才那一层好了。”
  经纪意外,“好,我去准备租约,请王小姐明早来找我。”
  福在点点头,付了若干定洋。
  她回周宅。
  那是截然不同的一个世界,由金钱划分界限。
  园子里的玫瑰花一直自初春开到初秋,一球球散播芬芳,抬头即是蓝天白云,远处有滟滟海景,佣人闻声即时迎上来侍侯……住惯了还想搬到什么地方去,王福在只逗留了小小一段日子已不舍得离开。
  她必须离开,这不是她的世界。
  想到这里,心境稍觉宽敞。
  月枚在房里摔东西。
  “可恨、可憎、可厌。”
  这人当然不是桑原。
  “福在,站住。”
  福在转头看着她。
  “既然他已昏醉,你为什么不开灯通知,我拖他出去,推下悬崖,一了百了。”
  福在一边脸仍然麻辣辣痛,不想搭腔。
  “他刚才与我摊牌:分我一半,什么叫一半?我怎知他有一千还是一万?这间屋子,他竟推说是祖屋不愿交出,岂有此理。”
  福在仍然沉默。
  月枚忽然尖叫:“福在,你要帮我。”
  她抓住福在的肩膀急摇。
  福在挣脱:“为什么一定要这间大屋?”
  “因为桑原说非大屋不结婚。”
  “你疯了。”福在推开她。
  月枚忽然用手掩脸,“是的,你说的对,我已疯狂。”
  “月枚,戒掉色欲,戒掉毒品,好好做人。”
  她抬起头来,大眼布满红丝,“不要管我。”
  “月枚,周子文已知道你同桑原的事。”
  月枚并不意外,反问:“我有瞒他吗?”
  福在叹口气,看着月枚驾车离去。
  真是一对
  不到一会,月枚又回来了,这次,公然带着桑原。
  福在震惊。
  这仍然是她的家,她是女主人,只有周子文可以应付她。
  周子文要是再不动手,也太没有血性了。
  桑原穿这淡灰色西服,骤眼看,高大英俊,可是他双眼布满红筋,脸色铁青,只觉阴森。
  他朝福在笑说:“月枚的朋友,你好吗?”
  福在把月枚拉到一旁,压低声音:“带他走。”
  “你担心什么?”
  “请给周先生留点颜面。”
  月枚诧异,“你对他有感情?”
  她像听到全世界最好笑的事一般哇哈哇哈地笑起来,她拉着福在到偏厅,桑原跟着进来。
  月枚在福在耳边说:“周子文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他对我有所顾忌。”
  福在看着月枚,“你连根本的是非黑白都分不清了。”
  月枚更加笑不可抑。
  佣人斟茶进来,她吩咐要冰淇淋,“各式都舀一球,放玻璃碗里。”
  片刻冰淇淋来了,都是可爱的粉色,淡红浅绿嫩黄奶白,还有一球巧克力。
  月枚高兴得不得了,每一个颜色试吃。
  她没留意到,桑原目不转睛那样盯着福在看。
  福在被他看到浑身不自在,寒毛竖起。
  玩够了,月枚叫佣人把碗碟收起。
  她忽然说:“周子文从前的事,我全知道,所以,我问他要这间大屋,他菲给我不可。”她最谙勒索之道。
  福在忍不住问:“你为什么那样恨他?”
  “因为他是一个可憎的人。”
  “月枚,你不可理喻,我也没有能力与你纠缠下去,我已找到地方搬出去。”
  月枚站起来,刚想说话,佣人请她听电话。
  她喝问:“谁找我?”
  “是保险公司。”
  她想一想,走出去说话。
  偏厅只剩下桑原与福在两人。
  福在刚想避开他,他却这样说:“你以为是我引诱李月枚走下堕落之路吧。”
  福在愤怒地转过身子,“你是人类渣滓中的垃圾。”
  桑原不怒反笑。
  他说:“我在学堂一星期上三节课,收入有限,是什么人向我无限量提供昂贵的毒品,你想想,不过,是我心甘情愿走上这条路,我不会责怪她。”
  福在绝望地说:“你们真是一对。”
  “月枚与周子文的是我略知一二,你不是她,你不知道她的委屈。”
  福在冷笑起来。
  “那人爬在她身上,像只猪猡,她不得不麻醉自己。”
  福在忽然怒不可遏,“住嘴!”
  桑原反唇相讥:“把你这个道德女子的衣裳剥光看看真面目是什么样子倒也有趣。”
  福在又惊又气,她觉得一阵晕眩。
  身后传来冷冷的声音:“好主意。”
  若无其事
  月枚走回偏厅来。
  她与桑原一前一后包围福在,福在一时走不脱。
  月枚看着福在:“你以为你是例外,周子文会对你额外开恩, 不,你已经知道得太多。”
  福在着急,这两个人想怎样?
  就在这个时候,司机忽然在门口出现,“王小姐,周先生吩咐我接你到公司。”
  福在松口气,站到司机身边。
  司机像是没看见桑原与月枚二人,护着福在离去。
  月枚在福在身后大声说:“记住我的话,忠言逆耳。”
  福在啼笑皆非。
  凡事怎可以去到那样尽,物极必反。
  她真的替月枚担心。
  生气,是,不过又能气多久。
  福在总是想起十二三岁时,她时时不会做功课,多得聪敏伶俐的月枚同她说:“福头,不要哭,我来帮你。”一次又一次帮助她渡过难关。
  福在希望月枚会的回头。
  车子到了周氏机构。
  周子文迎出来,一边叫福在坐一边说:“我替月枚向你道歉,你别怪她。”
  福在讶异,周子文是真老实还是假糊涂,家里快要翻转他还若无其事。
  他叹口气,叫人斟热茶进来。
  他说:“我是老式男子,只知道男人必须养家照顾妇孺,而天下最大的事,不过是付清所有账单,其余一切,可慢慢再做商量。”
  福在不出声。
  “福在,你知我对你有好感。”
  福在抬起头来,忽然自怜,微微苦笑。
  “我知你吃了一点苦头。”
  福在不说话。
  “同我一样,你也不喜多话,与你相似,我也曾经有一段不如意生涯。”
  福在终于开口,“男人有什么不得意,过两日也就没事。”
  周子文笑,“也不见得每个男人都是单细胞生物。”
  他其实很会说话,人夹人缘,福在觉得月枚待薄了周子文。
  “我很珍惜你这样的朋友。”
  “太客气了。”
  “有事要找我帮忙吗?”
  福在摇摇头。
  她只想离开周宅。
  说上这一会子话,秘书进来请示好几次,周子文没有架子,不厌其详,给了明确的指示。
  福在说:“你忙你的,我先走一步。”
  周子文忽然问:“你去哪里?”
  从头开始
  真的,去什么地方?王福在已经没有老家,新居又未曾交道她手中。
  “你愿意帮我整理这叠开会文件吗?”
  她忍不住问:“怎样做?”
  “打出来,影印,订装,一共二十份。”
  “明白。”
  “公司人手挤,赶得急。”
  秘书进来,放下文件,“全是周先生字迹,可用电脑辨认整理。”
  福在答:“我会做。”
  她坐下,也花了一整个下午。
  有点腰酸,伸一下筋骨,看着印出来的文件,有说不出的满足感,久违了,工作。
  尚有时间,福在利用时间,阅报上聘人广告。
  她把有可能性的范围圈起来。
  世道似乎有向上迹象,不过同几年前是不能比了。
  还有一个地方可以看一看。
  福在借用周氏公司的电脑。
  她打开互联网找工作。
  狭小的公寓,腌臜的职业,她又得从头开始。
  经济不景,所托非人,叫她过去十年努力全部白费。
  逐间公司应征,终于得到几个面试的机会。
  稍后,周子文进来,知道这件事,不禁说:“你找工作?敝公司无限欢迎。”
  “我不想靠人事。”
  “不靠人事靠什么?”
  “这倒也是。”福在微笑。
  “司机说你四处找公寓。”
  福在抬起头,当然,那是周子文的司机,与东家无话不说,“要是你愿意,我可以替你安排。”
  福在摇头。
  “可因为我是有妇之夫?”
  福在不出声。
  “我喜欢帮助朋友,我没有企图,你不相信我?”
  其貌不扬的周子文有很强的说服力。
  所以他是一个成功的生意人。
  “不,我还是靠自己的好。”
  “我能否邀请你到我工厂参观?”
  福在看着他。
  阳光下,福在脸上遭月枚掌掴的瘀痕清晰可见。
  周子文轻轻说:“别在捱打了,主动一点保护自己。”
  福在说不出话来。
  “来,我们到厂里去。”
  福在乐意增广见识。
  她没想到肉厂规模如此庞大,半机械操作,工人穿着厚厚棉衣,在零下三十度环境内工作,真是奇观。
  厂楼上是办公室,秘书一见周子文便说:“周先生,朱锦绣今晨羊水突然破了紧急入院,我们做的踢脚,人事部急着找人。”
  周子文转身同福在说:“听到没有?”
  福在还来不及回答,他又向秘书说:“带王小姐去岗位,把关键告诉她。”
  秘书大喜,一手拉住王福在。
  “喂喂喂。”福在轻叫。
  她并没喊救命,她也想看看自己还有无工作能力。
  福在坐到办公桌前,心里立刻有一种异常欢欣,几乎忘却眼前烦恼。
  秘书吩咐她几件立刻需要办妥的事,她开启电脑,即时同志各同事第二日一早开会。
  周子文坐过来,默读几封信,有些专门名词,福在不懂,也不问,事后在字典中查到,填上空白,给周子文看过,他签了名,福在交给秘书发出。
  她根本没有停下来,渐渐背脊出现汗印。
  八点多,周子文披上外套,福在以为他要下班,可是他说:“我去医院探望工伤同事,稍后回来,你俩先吃饭吧。”
  毫无架子
  福在骸笑,“还未收工?”
  “这几天确实忙一些。”
  秘书见福在有工作效率,同她说:“你把这个月的存货点一点。”
  “全有电脑记录?”
  “幸亏如此,我叫人送排骨饭来。”
  那排骨饭香喷喷,福在食之无愧,秘书再给她一杯三合一牛奶茶,好不滋味。
  福在失笑,原来劳力换取的食物,味道不一样。
  稍后周子文回来,挂好外套,又坐到办公桌前,看见有吃剩饭菜,调转筷子头,拨了几口。
  福在佩服他毫无架子,实事求是的态度。
  秘书问:“邓大和怎样?”
  周子文答:“真是好汉,左掌齐虎口打横切断,医生帮他接驳缝合,不怨天不尤人,不哭不叫,医生说有机会百分百痊愈。”
  秘书松口气,看得出他们像个大家庭。
  “叫人事部加倍抚恤。”
  “是。”
  他转头问福在:“还习惯吗?”
  “怪不得你很少在家。”
  “小生意,力不到不为财。”
  秘书在外边说:“有电话。”
  他走出去说话。
  福在问:“他是好老板吗?”
  “没话说,深明事理,所以生意能在不景气下赚钱。”
  福在点点头。
  “你是他的亲戚吧,一样勤工。”
  福在不出声,埋头苦干,总算在深夜把账算清。
  秘书松口气笑说:“生力军。”
  三个人一起下班。
  周子文建议去吃宵夜。
  秘书说:“家人还在等我呢。”
  福在说:“回家我做碗面给你吃。”
  月枚仍然在外头。
  周子文同福在说:“明早你来上班吧。”
  福在迟疑。
  “你胜任有余,不必避嫌。”
  “明早我要去签租约。”
  周子文一边呼噜噜把面条吸进嘴里,一边说:“租什么地方,我陪你看看,免你吃亏。”
  他没有再提到月枚。
  那一晚,福在一觉睡到天亮。
  已在她梳洗下楼,看见周子文已经在厨房吃早餐看日报,往日月枚喜在这时候回家,抓牢丈夫要钱,或是做其他谈判,但是今晨不见她人影。
  佣人斟上咖啡。
  福在喝一口。
  阳光下的她瘦削清丽,毫无妆扮,却楚楚动人。
  周子文含蓄地转过头去。
  “我们出发吧。”
  到了房屋代理公司,周子文接过合约,沉吟半晌,问经纪:“红棉路或是青云径一带有无公寓出租?”
  经纪一听,眉开眼笑,冲口而出:“王小姐,你男朋友对你真好。”
  正式上班
  福在怔住。
  周子文假装没听见。
  福在低声说:“那地段我负担不起。”
  周子文却答:“敝公司福利颇佳。”
  福在把他拉到一边,坚决地说:“不。”
  周子文扬起眉毛。
  “请尊重我的意愿。”
  周子文之道不让步会失去这个朋友,只得任由她签下租约取过门匙。
  那小公寓粉刷过倒还干净。一个人住也足够地方,福在觉得愉快。
  周子文问:“家具呢?”
  “这些都是细节。”
  “公司有同事可以帮你。”
  “我自己可以办妥。”
  “那今日正式开始上班吧。”
  福在仍有踌躇。
  “今晨,轮到你去探访邓大和。”
  “我——”
  “还不去?慈恩医院七八七号房。”
  邓大和是个憨汉,福在到的时候看护正替他换药,缝线处像一条拉练,巧夺天工,把断掌驳回。
  福在放下水果糖果,邓太太与孩子们也来了,眼红红向福在道谢。
  福在说:“公司会照顾一切,请放心休养。”
  那一家老实人放下心来。
  福在离开医院,到家具店挑了几件简单实用床椅,从头开始。
  回到周氏公司,又忙了整个上午。
  周子文在会议室与日本人谈生意。
  福在看到司机,便说:“我有一件行李,麻烦你带来给我。”
  司机应了一声。
  福在又问:“周太太在家吗?”
  司机轻声回答:“已经两天不见太太。”
  福在拨月枚的私人号码,没有人听。
  总得亲口与她说一声,已在周氏上班,月枚到底是老板娘。
  办公室里时间过得快,福在趁中午空挡跑出去置电器及日用品。
  许久没有如此愉快感觉,看到一条七彩浴帘,十分喜欢,立刻买下。
  她动用的,当然是部分保险金。
  付款时,她看到一个熟人。
  福在诧异,“又是你。”
  又是刘少波,这人十分无奈,尴尬地说:“真巧。”
  “你为什么老是跟着我?”
  “我并非故意,都会地窄,时时碰头。”
  福在狠狠瞪他一眼。
  那年轻人微笑说:“王小姐,你气色好多了。”
  福在去不理会他。
  不知怎的,她已不再惊惶。
  那天,福在在办公室留到八点,工作渐渐上手。
  可怕梦境
  会计部预支一个月薪酬给她,福在看看数目,同她离职时月薪相近,觉得公道,她的职位是助理秘书。
  啊恍若隔世。
  她再找月枚,仍然没有人应。
  周子文忙进忙出,没有下班的意思。
  收工后福在回到小公寓,开了门,躺下,松口气。
  邻居有人搓牌、唱歌、吵架、鸡犬相闻,呵不知谁家婴儿大声哭泣,真可爱呢。
  福在渐渐入梦。
  忽然看见穿着华服的月枚朝她走来。
  月枚说:“你走了也不与我说一声。”
  福在陪笑:“我已知会你多次。”
  月枚过来握住老朋友的手,“你还欠我人情债呢。”
  “有机会我一定报答你。”
  “福在,你看我。”
  忽然之间,月枚张大了嘴,口腔汩汩冒出血来。
  福在大惊,退后一步。
  月枚哭泣,“福在,帮我。”
  这时,门铃大响,福在惊醒。
  原来是家具店一早送货上门。
  福在发呆,多么可怕的梦境。
  福在无暇整理家具,梳洗出门。
  她到大学去找桑原。
  教务处人员告诉她:“桑原君今日没有课。”
  福在问:“昨日呢?”
  “他一连三日休息,请问你有什么事?可以留言。”
  福在迟疑一下,到他宿舍区。
  她在门前敲了两下。
  一个清洁女工探出头来,“找桑原先生?”
  福在点点头。
  “你是他的学生吧,都爱来找他呢,他不在家,也许是出门去了。”
  “是否与一个漂亮女子同行?”
  女工笑笑,“我没看见,桑原先生的女友都长的美貌。”
  门外堆着两份《朝日新闻》,看一看日期,是今日与昨日,他起码有两天不在家。
  福在还想查究,手提电话响,同事催她上班。
  现在她是一个有工作的人了,有职责在身。
  福在匆匆赶往公司。
  桑原与月枚去了何处?
  她问秘书:“周先生回来没有?”
  “这两天晚上他都睡公司里。”
  是吗?福在看见他已经坐在办公桌前边。
  “你没回家?”
  周子文抬起头来,见是福在,吁出一口气,“我还有家吗?”
  “既然对大屋没有留恋,不如送给月玫。”
  “你处处帮她说话。”
  福在陪笑。
  “下午我出门去日本看新型机器,你可要随我同行?”
  “我不方便,你与小关去吧,他日文流利。”
  “请他准备护照,还有,派人到医院探访锦绣,她今晨五时生了一对孪生女儿。”
  “呵。”
  “贺礼丰富一点。”
  这里才是周子文真正的家。
  他问福在:“新家还舒适吗?”
  “很好,谢谢。”
  “你找资料,替我做一个南美牛肉近十年出口走向报告。”
  “是。”
  “同加拿大代办谈一谈,打听美国对他们牛肉进口几时解禁。”
  这可又有得福在忙了。
  周子文说:“手头上资料不齐,谈起生意来,口涩,叫对方看低。”
  福在都记下来,她需要广泛学习这一行生意细节,从南美洲畜牧业对自然生态的影响,至各种动物瘟疫病症,都最好有一定认识。
  她定下神来,准备报告。
  下午,司机拎来简单行李交给周子文。
  福在问:“太太回家没有?”
  司机摇头。
  “你上次看见她是什么时候?”
  “星期一晚上。”
  “你送周先生去飞机场后,载我回去看看。”
  周子文同下属话别:“三天即返,有事找福在商量。”
  他走了。
  傍晚,福在回周宅查探。
  女佣开门,一见是她便说:“先生与太太已经好几天没回来。”
  福在请司机陪她打开月玫房间。
  只见衣物首饰全摊在床上,根本不像有远行的样子。
  福在当着司机的面打开抽屉,看到月玫的护照放在当眼之处。
  她心里有种不安的感觉。
  月玫去了何处?
  司机问:“可是太太发生什么事?”
  福在沉吟,“可能在朋友家, 她有些什么知己?”
  “太太没有朋友。”
  “那么,她去什么地方打牌?”
  “俱乐部。”
  “她平时与什么人来往?”
  “就得王小姐你一人。”
  福在呆呆坐下。
  原来生活华丽的月玫与她一般寂寥。
  女佣斟一杯热茶给她。
  福在喝一口茶,离开周宅。
  李月玫肯定仍在本市,福在也知道她与桑原在一起。
  两个成年人不愿意回家,旁人可以做的非常少。
  下班回家,福在做了一个泡面吃了两箸,再也吃不下去,放在桌子上。
  她与表姐谈了几句。
  表姐说:“等你过来团聚呢,前些时候不是说来吗?怎么只闻楼梯响。”
  “我找到工作了。”
  “你放心,我这边永远欢迎你。”
  “你的关怀真是强心针。”
  “你一个人住在那么复杂环境里,要十二分小心。”
  “明白。”
  “福在,你这次挑选男朋友时要睁大双眼啊。”
  福在苦笑,“我哪里有伴,男人瞎了眼也不会看上无财无势的寡妇。”
  表姐叹口气。
  “有时间与我多聊几句。”
  福在挂上电话。
  她靠在床上读报,不自觉睡着。
  这次,她看见自己到处找月玫。
  像小孩子捉迷藏似,“月玫,月玫”,先在树丛中找,不见,再逐间房间找,打开一扇窗门,找来找去找不到,福在流下泪来。
  半夜醒来,听见邻居男女吵架。
  ——“你狼心狗肺为什么不去死?”
  “你早死了省米饭好得多。”
  他俩的孩子受了惊大哭起来。
  是一对男女恨得互相诅咒,最好同归于尽。
  福在躺在枕头上沉思。
  当初是什么叫她与邵南走在一起?福在以为从此可以克勤克俭,尽她的本分,便可以拥有一个美满家庭。
  她的愿望几乎实现,可是对方经不起考验,他不能共患难。
  清晨,邻居怨偶终于累了,渐渐沉静。
  福在更衣出门。
  往日,月玫水印泻地地那样纠缠她,今日为什么失踪。
  走过附近街市,福在忽然闻到强烈血腥气,她心一惊,转过头去,原来肉庄正把整只死猪抬下货车,重重摔倒地上。
  福在连忙叫部车子速速离去。
  她并没有掩上鼻子,直至她有能力搬到更高贵的地段居住,厌弃这里的街市,于事无补。
  到了公司,喝过助手斟上的黑咖啡,福在按下忐忑的心,专注工作。
  中午,助手唤她:“周先生找王小姐。”
  福在连忙听电话,“有什么事吗?”
  “有点想念你们。”
  福在微笑,“公司就是你的家。”
  “我想通了,月玫要大屋,就给她大屋。”
  福在一怔,继而欣喜。
  “再缠下去,只有输得更多,速速分手,各奔前程,我已通知律师与她联络,这件事很快可以解决。”
  福在一直点头。
  “我知道你替我庆幸。”
  “的确是。”
  “回来详谈。”
  他挂上电话,福在还握着听筒替他高兴。
  抬起头,她看到接待员匆匆自大堂进来,身后跟着制服人员,看真确了,是两名军装警察。
  福在立刻站起来,什么事?
  秘书出去说话,片刻进来找福在,“王小姐,警方找周先生。”
  福在只得挺身而出。
  “周子文在东京。”
  一个女警说:“请即召他回来,他的妻子李月玫及一名男子,今晨被发现倒毙室内。”
  整个办公室在该刹那变得肃静,掉一根针也听得见,一切都停顿下来。
  福在脑袋还算清醒,可是四肢忽然不听使唤,她只觉双腿无力,渐渐蹲下。
  女警连忙扶住她,让她坐在椅子上。
  福在轻轻说:“快请周先生回来。”
  秘书应一声立刻去办事。
  女警察问福在:“你认识李月玫?”
  福在茫然点头。
  女警取出一张宝丽来照片,放在福在面前,“这可是李月玫?”
  福在看向照片,只见月玫仰头,半睁眼,如云秀发披向一旁,像是刚睡醒模样。
  可是,嘴角凝固的血液显示,她已没有生命迹象。
  福在耳边轰一声,全身发麻,张不开嘴巴,眼前发黑。
  女警连忙叫人拿热茶。
  “不用。”福在撑着站起来。
  她深深吸进一口气。
  秘书青白着脸报告:“周先生下午四时可以回来。”
  警察说:“我们想同这位王小姐说几句话。”
  福在轻轻说:“请进会议室。”
  “王小姐,到警署来一次好吗?”
  福在点点头。
  她随警方出去。
  在警车里,福在忍不住落泪。
  在小小询问室,福在说明她的身份。
  “我是她的中学同学。”
  “呵,那么,你可能也认得出这个人。”
  他们把另外一张照片也放在桌上。
  福在一看,嚯一声站起来。
  “桑原!”
  “正是这个人。”
  “今晨六时,大学员工宿舍六号住客说整晚都闻到异味,十分不安,忍不住报警,警方追溯到四号,无人应门,叫管理员取来钥匙,开门进去,发现了他俩。”
  桑原赤裸上身,倒躺长沙发上,相片像一张剧照。
  他俩同归于尽。
  福在睁大双眼,握紧双手。
  “在现场,警方找到女装手袋,里边有李女士身份证明文件,我们亦很快得知桑原身份。”
  福在不禁用手掩脸。
  “他俩是情侣身份。”
  福在默认。
  “周先生知道这件事吗?”
  福在回答:“他们正在办离婚手续。”
  警官想一想:“王小姐,星期二晚上八时至十一时,你在什么地方?”
  “日本之行还成功吧。”
  “我们去参见名古屋牧场,可是属极贵价肉类,正考虑入货与否。”
  “放高级办馆或替日西餐馆订货。”
  “他们多数直接入货。”
  “取价廉物美路线,打响字号。”
  “利钿太低,划不来呢。”
  他从来不曾与月玫这般有商有量,福在却与他谈得头头是道。
  “这次,我拥有充分资料,连他们牛群吃的草料远自加拿大缅省运来都知道,东洋人十分尊重我这间
  小公司,福在,你有成绩。”
  福在连忙摇手。
  她很自然地替他披上外套,司机上来敲门,周子文回公司去。
  这一段新闻,像所有新闻一样,热闹了三天,然后在报上不了了之。
  周末,福在并没有赖床,一早起来做洗熨工作。
  她有一式十来件白衬衫,每天换一件或两件穿,天凉了加件深色毛衣,再冷一点披上大衣,一年四季
  都靠它们,非洁净不可。
  正忙着,门铃响了。
  独居,福在更加小心,她一看,是刘少波,便不肯开门。
  “刘先生,一分钟之内不走,我会报警。”
  飞絮飘零
  刘少波隔着门说:“王小姐,我并不企望进你客厅坐着谈话,我在街角咖啡室等你。”
  “我不会与你对话,你走吧。”
  “王小姐,你已糊涂了好几年,我不想你再受蒙蔽。”
  “福在知道再开口说话,等于是鼓励他继续罗嗦,她索性不出声。”
  “王小姐,我找到一名在酒吧工作的女子,她在当晚与邵南一起。”
  福在一听,打开大门,喝道:“你最好不是胡说。”
  刘少波也铁青着脸,“好心着雷劈。”
  “警方为什么找不到该名证人?”
  “你是酒吧女,你的客人突然暴毙,你会不会让警方找到?”
  “你又查得到她?”
  “我不穿制服,最近她又手紧,明白了吧。”
  “为何那么好心?”
  刘少波发呆,半晌才说:“我同情你。”
  “嘿。”
  他说下去:“我从未见过像你这样身不由主的女子,飞絮飘零,随命运摆布。”
  福在呆住。
  她退后一步。
  不是由这名调查员坦白说出,她还不知道有飞絮飘零这几个字,福在鼻子发酸。
  她镇定一下,“我已找到工作,我已从头开始。”
  刘少波看着她,忽然说:“你此刻的男伴叫周子文,你真正认识他吗?”
  “这与你无关。”
  刘少波叹口气,“我带你去见那个酒吧女,释你心中最大疑问。”
  他仿佛什么都知道。
  一向以来,这年轻人虽无过犯,面目可憎,可是今日他对她坦白诚恳,福在忽然不那么讨厌他。
  “自杀,他杀,抑或意外,你很快会知道。”
  福在想一想,取过锁匙及外套,跟他出去。
  “这么早,她起来了吗?”
  刘少波回答:“这么早,相信还未睡觉。”
  他把福在带到闹市一间粥店。
  每一件事都出乎福在意料之外。
  她满以为风尘女子衣冠不整,一头烟味,残妆,可是她看见的少妇却脂粉不施,衣着整齐,而且还拖着一个三两岁大的小男孩。
  她低着头小心翼翼喂小儿吃粥,姿势几乎有点虔诚,仿佛这孩子会是她的救赎。
  会吗,当然不。
  可是该刹那她一脸满足,已足够叫她在凶险的世界活下去。
  女子抬起头来,“刘先生,早。”
  “你说一说,那个堕楼男子,长得怎么样,当晚,
  发生过什么事。”
  这时,有一老人过来,把孩子抱开。
  她轻轻地说:“凌晨,快两点,以为没有生意,有一男子进来,用手搭住我大腿,他中等身材,三十出头,衣着整齐,可是,已经喝得很醉,这种客人最不好应付,也最易对待,他脱下手表,放到我面前,说:‘跟我走。’”
  是敌是友
  女子从口袋取出一只金表放桌上。
  福在一眼认得这只金钢蠔式手表,这是她送给邵南的礼物,背后刻着字样,事后百忙中她已忘记它。
  她翻过手表,果然,看到手表后刻着“给S,F赠”。
  一点不错,刘少波的消息完全正确,他没有骗她。
  女子说下去,“我把手表在手中一秤,便知道是真货,于是跟他走。”
  女子语气十分平静,忽然之间她离了题:“可要把手表赎回?三千元。”
  刘少波说:“别忙,你讲下去。”
  “我以为他要带我到一个冷僻的地方交易,我们走上建筑地盘,他忽然丢下我,纵身跳下。”
  福在瞪大眼睛,这便是邵南生命最后一刻?
  “他蓬地一声堕地,我吓得即刻逃离现场,接着,警察来到调查,往后的事,刘先生全知道。”
  这时,老人又把幼儿抱了回来。
  女子接过,拥在怀中,无比爱怜,轻轻与他说话。
  刘少波放下一只信封。
  少妇立刻收下。
  她抬起头,“这只手表有刻字,很难脱手,便宜点,两千。”
  只值两千。
  买回来时,可值两万。
  在邵南眼中,也许一文不值。
  刘少波着着福在,福在轻轻答:“我要来无用。”
  她并非赌气,过去的事,让它结束算数,什么恩怨都已断绝。
  刘少波又取出两张钞票,付给少妇,取过金表。
  少妇嫣然一笑,她还剩一两分姿色。
  “刘先生真是好人,我准备回乡生活,从此别过。”
  福在默默站起离开粥店。
  刘少波轻轻说:“邵南浊气上湧,一半气馁,一半意外,结束了生命。”
  福在把事情一件件拼在一起,渐渐得到一幅比较完整的图画。
  最主要的一块拼图是,邵南的意外同月玫丝毫关系也没有,月玫却抓紧这机会一直要胁勒索她。
  月玫利用旧同学的弱点,引她一步步走入圈套。
  这个李月玫,究竟是敌是友?
  福在战慄。
  这时,刘少波说:“你的嫌疑已完全洗脱,我为你庆幸。”
  如释重负
  他的语气中有极大安慰,仿佛放下心头一块大石,这个陌生年轻人对福在好象有衷心的同情。
  “事情终于告一段落。”
  福在深深吸口气,“谢谢你。”
  “那是我的职责。”
  “保险公司方面---”恐怕要追讨赔偿金额。
  “我已辞职。”
  “什么?”福在抬起头来。
  “我已在个多星期前离职,那份工作不大适合我,所谓调查,不外是公司想省钱:客户长期投保,到了最需要时刻,公司却找种种理由脱责,我觉得不公平。”
  福在看着他。
  “我用自己的时间找到那女子,我不会把结论告诉任何人知道。
  福在脱口问:“为什么?”
  刘少波一怔,“为什么?”他喃喃复述,像是没想到会有人这样问他。
  忽然他心中有了答案:“因为你日渐憔悴,我想,只有水落石出,你才会慢慢康复。”
  福在声音有点沙哑,“为什么关心我?”
  刘少波腼腆,他转过身去,过一会,把那只蠔式金表还给福在。
  福在摇头,“我不要。”
  “你不想留作纪念。”
  “我遭欺骗,且被遗弃,我不想记住这件事。”
  “那么,我如何处置这只手表?”
  “我不知道,我只想速速忘记。”
  “做得到吗?”
  “事在人为。”
  “祝你成功。”他语气中并无揶揄讽刺之意。
  福在说:“我得回公司。”
  “今日周六。”
  “公司一星期七日运作,同事轮流放假。”
  刘少波重复一个问题:“你对周子文认识多少?”
  福在吁出一口气,“刘先生,再见。”仍然嫌他多事。
  不过,这次,她带着微笑,已把刘君当作朋友。
  “再见。”
  福在回到公司,只觉四肢百骸都松散开来,她伏在办公桌上,如释重负。
  秘书把一份文件交给她,“真没想到鸡这种家禽原来最早源自中国,你做的报告对大家有益,增广见闻。”
  都好像把悲剧忘却了。
  福在抬起头来。
  秘书说:“对面大厦有家美容院,按摩师一流,每次享受完毕,我都像年轻十年。”
  福在笑了,会有这种好事?
  秘书忽然说:“你与周先生,快了吧。”
  福在诧异得不得了。
  月玫刚刚火化,他们好似都不记得她。
  “他对你那么体贴,大家都看得出来,福在,你又丝毫不见骄矜,这样朴素勤工,真是难得。”
  福在听得发呆。
  他不发一言,只是咳嗽一声。
  中午,周子文有电话找她。
  福在问:“你在家里?”
  “我与客人在会所吃饭,你可要来?”
  “我还有点事。”
  “那么,一时左右,请到大屋等我,我有话说。”
  福在到了周宅,佣人都很高兴,热诚招呼她吃饭。
  精致的两菜一汤,胜过泡面百倍。
  饭后,福在捧着一杯普洱茶慢慢喝,发觉佣人正在忙,她们把一箱箱衣物从楼上搬到楼下。
  福在忍不住问:“这是干什么?”
  “太太的衣物,周先生说,全部扔掉,我们想到一个折衷办法,叫救世军来拾走。”
  福在发呆,放下茶杯。
  吸见瓦通大纸箱里装满名贵衣物鞋子手袋包饰物,绫罗绸缎、七彩斑斓。
  全丢出门支,当垃圾办,多么可惜。
  正确做法
  女主人在生时,件件精挑细选,衣服上内尚留着她的气息呢。
  佣人整整搬下二三十只箱子。(真奢侈)
  福在想说话,可是,又不知说什么才好。
  她有什么意见?
  没有,这事与王福在无关,她又不能同周子文说:“把月玫的东西全扫出去,太无情了,不如留着,设一间纪念馆],行吗?
  扔掉也许是最正确的做法。
  稍后,救世军来了,把箱子逐一抬出。
  接着,又有一辆车子,把月玫生前用的家具也搬走。
  福在走到月玫的寝室支看。
  只见佣人正在吸尘,室内空无一物。
  衣帽间本来挂满衣物,现在一件不剩。
  福在看到地上有一件布絮,走近一看,发觉是朵作为饰物的茶花,做得十分精致,花瓣与真的无异。
  佣人看到了,自福在手上接过,丢进垃圾桶。
  福在忍不住叹息,她轻轻回到楼下。人与物都不在了,李月玫象从来出生过一样。
  福在默哀,周子文回来了。
  他理过发,换上新西装,人瘦了一点,反而精神奕奕。
  福在问:“你有话同我说?”
  “是,]他松开领带,“请到书房。”
  他关上门。
  “保险公司找你。”
  “啊。]原来是这件事。
  “月玫保单上的受益人是你。”
  福在叹口气,“我也不知她为什么选我,我想联络月玫亲人,把款项转赠。”
  “月玫没有亲人。”
  “姊妹、兄弟、侄子、外甥,总有人吧。”
  周子文诧异,“福在,你是她同学,应当比我更加清楚,月玫父母一早辞世,并无手足。” 孓然一人。
  同王福在一样。
  福在心里一怔,又想不出是什么道理。
  “你是她好友,尊重她的意愿。”
  “那么,捐到儿童医院吧。”
  “福在,随得你处理。”
  福在点头。
  稍后,周子文问:“工作还愉快吗?”
  “同事们斯文专业,公司环境气氛高尚。”
  “你愿意当我的私人助理否?”
  “此刻的职位已经很好。”
  “大才小用呢。”
  “不会,我才疏学浅才真。”
  “那么,我推荐你到大学进修。”
  这是王福在心底最渴望梦想,她几乎冲口而出:好极了,还赶得及九月开课吗?
  幸亏她一向擅长压抑情绪,缓缓说:“有志者事竟成,将来有机会再说。”
  这一笔费用,还是由她自己负担的好。
  懂得珍惜
  周子文温和地看着她,“你固执如牛。”
  “是,” 福在微笑,“我正属牛,你说得好。”
  “像形,你会有运气,生活一天比一天好。”
  “谢谢你,子文,在我最患难时拉我一把。”
  “站稳了脚的是你自己。”
  “子文你很照顾我的自尊。”
  周子文却说:“在你的尊重里,我生获自信。”
  福在忽然握住他的手。
  是否极泰来了吗,周子文与五福在两人都懂得珍惜对方。
  半晌,福在说:“我该走了。”
  “我想请你搬进来照顾这间屋子。”
  “你一叫我就出现。”
  “有用管别人说什么,我一向不理那些。”
  “子文,我还准备好。”
  他忽然沮丧,即使在朋玫与他斗争得最激烈的时候,福在也没见过他五官那样挂下来。
  他说:“福在,你天性怯弱,等你鼓起勇气,我须发皆白。”
  福在不由得笑出声来。
  周子文叹口气,“好,我给你时间空间。”
  福在用双手握住他的手,两边摇了摇。
  “我明日支美国俄亥俄州,想邀请你一起。”
  福在又饱和犹豫。
  “我再找小关同行的话,他会怀疑我的企图。”
  福在忍不住笑出来。
  啊太不应该,两个不久前才失却伴侣的人,此刻聚在一起,又说又笑,没事人般,是否没有良心。
  “喝了咖啡才走。”
  佣人捧进银壶,福在一看,她第一次到周宅,月玫也用这套银器招呼她。
  可见李月玫仍然无处不在。
  这本来是她的家。
  福在站起来,“我回公司去。”
  “我陪你。”
  那么大那么果断英明的人忽然象一个小孩般痴缠。
  福在提醒他:“你下午要见内地客户。”
  一向刚毅耐劳的他却说:“不如我俩逃学去沙滩一边看海一边吃冰淇淋。”
  福在不禁又仰头笑出声来。
  很久没有这样畅快欢笑了。
  终于他们驾车到沙滩去坐了片刻。
  阴天,白浪打得很高,盐花溅到面前来,空气清鲜得叫他们不忍离去。
  有人撑腰
  他再次邀请:“明日一起出发。”
  “子文,我想还不是时候。”
  “真没想到你那样懂得说不。”
  福在微笑,“你小觑我了。”
  他一怔,不再说话。
  保险公司再来找王福在的时候,由公司律师代见。
  律师问:“王小姐,全部捐到儿童医院?”
  福在点头。
  “王小姐你本身经济情形良好?”
  福在十分老套地答:“我有一双手。”
  律师笑了。
  福在下班,走在街上,抬起头,看到黄昏灰紫色的天空,霓虹灯逐一亮起,忽然想到,以前同邵南约好了一起下班去小馆子吃饭的情形。
  他若善待珍惜她,两人仍在一起吧。
  已经过去的事实在不宜多想,王福在已经熬过了那一关。
  她走进著名鞋店,一口气买了三对式样精致的平底鞋。
  拎着鞋盒出门,有人说:“我帮你拎可好?”
  福在不用抬头也知道这人是谁,因说:“我还要去珠宝店扫货呢,你来不来?”
  果然,站在她面前的是刘少波。
  他身后还有一个端庄的中年太太。
  刘少波说:“我陪家母买鞋。”
  这小子好福气,只剩他还有母亲大人在堂,羡煞旁人。
  伯母约了其他婶婶阿姨喝茶刘少波笑嘻嘻说:“王小姐,我帮你挽鞋子吧。”
  这时福在已知他不会害她,笑说:“一起去吃希腊菜如何。”
  他看着她:“你恢复得很快。”
  福在摸摸自己面孔,“没良心的人,涎着脸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你已吃了很多苦。”
  “你仿佛十分了解我。”
  “这个故事里,只有你是受害人。”
  “你把我看得太好了。”
  “旁观者清,我渐渐已掌握整幅画。”
  福在与这个喜欢拼图游戏的年轻人,在小馆子坐下。
  “真巧,又碰到你。”
  他却答:“好几次我存心跟踪你。”
  “路人皆知。”
  “你又活泼了,真好。”
  福在看着他,“女朋友呢,切莫冷落了她,女孩子都危房有人陪。]
  “我没有女友。”
  “令堂要心焦了。”
  “她时时唠叨我。”
  两人像老友那般舒适地笑谈。
  “周子文可是对你很好?”
  福在点点头,“别再讲他闲话。”
  “他有许多事隐瞒你。”
  福在答:“我也有若干往事没告诉他。”
  “你处处护着他。”
  “箝位别说周子文了,你找到新工作没有?可会加入警队,抑或,开设私家侦探社?”
  刘少波却这样说:“我并非一个爱讲是非的人。”
  “我明白。”
  “福在,小心。”
  福在答:“傻人有傻福,我也猜不到我会活转来。”
  “福在,周子文——”
  福在夹起一块烤茄子塞进他嘴里。
  他那句话怎么都说不下去。
  刘少波佩服王福在。
  有人千方百计在她面前搬弄是非,她说什么都不听,“你不知道?]“我没留意],“我告诉你],“我不要听],这女子如此有宗旨,他开头还以为她懦弱。
  他高高兴兴把香甜茄子吃下肚中。
  衷情于你
  饭后他送她回家。
  “喂,王小姐,请我进客厅喝一杯咖啡好吗。”
  福在看着他,“喝什么不要紧,有一件事需弄清楚,你们都觉得我笨,可是再钝也有感觉,你大好青年,什么地方不去,偏偏到蜗居喝咖啡,这是什么意思?”
  刘少波沉默一会儿,“你说呢?”
  “我不想你误会。”
  “福在,我衷情于你。”
  福在瞪大双眼,“神经病,我已是大姐大级人物,再升一级,就是大妈。”
  “不,我调查得一清二楚,你只比我大一岁。”
  福在抽一口凉气,“今天你回家,伯母便会殷殷垂询:刚才那位小姐,她做什么职业,家里有些什么人,哪间大学毕业,到底多大?”
  “我会据实告诉她。”
  “是,她家境欠佳,毫无资产,亦欠学历背景,是名孤儿,又是寡妇,且为警方熟悉人物,只靠双手找极之普通生活,伯母一听,吓得血压高。”
  “家母不是那样的人。”
  “何必试炼爱你的人。”
  “你说得很有道理,咖啡呢?”
  “下次吧。”
  “福在——”
  “你还是叫我王小姐吧,小朋友。”
  “福在,小心周子文。”
  “明白,多谢关心,再见。”
  回到小公寓,她对牢镜子好好看清楚自己。
  这刘小波太会开玩笑了,她叹口气,王福在还有什么地方吸引异性,既无红唇又无媚眼,亦欠隆胸盛臀,更妖娆姿态。
  王福在更没有财势兼备的娘家,她除出双手,一无所有。
  她伸出瘦小双手,看仔细了,幸亏还有这双手。
  她熄灯休息。
  接着一两天,同事有事总来请示,福在像是做了总管似的,这间公司民主,大家有商有量,倒也高兴。
  一日下午,在走廊里,有人必恭必敬叫她一声“王小姐 ]。
  福在一看,“啊,邓大和,你复工了。]代他欢喜。
  “人事部着我多休息几天,我闲不惯,决定星期三回厂。”
  “那多好。”
  “多谢你来探访我。”
  “都是周先生吩咐,他最关心员工,他亲自来看过你还不放心,叮嘱我再次探访。”
  邓大和憨笑,“是,是,]他想一想,“但周先生没来过。”
  福在笑,“也许你睡着了。”
  “不,王小姐,我只见过你。”
  福在当下一怔,随即拍拍他肩膀,“替我问候邓太太。”
  他笑着走开。
  福在回到自己桌前,沉思起来。
  她取过日历,做了一个时间表。
  电光石火间,她明白到刘少波手上一定也有一张更加详细的表格。
  查看记录
  福在把过去十多天发生的事一件件记下来。
  在这段时间内,周子文共出差两次,事发当日,他却在本市,那天,他在公司,众目睽睽下一直做到深夜,可是,晚饭时间,他出去过一次,说要探访工伤同事。
  福在以为他去看邓大和,可是邓氏说,他没见到老板。
  周子文那日离开了一个小时左右,他去了什么地方?
  那一天,是星期二,晚上七到九时,正是李月玫及桑原死亡时间。
  福在瞪着窗外日光,直至双眼发酸流下泪水,不,不,不可以怀疑他。
  警方也没有如见任何人。
  邓大和也许睡着了,周子文只逗留片刻,没有说话,随即离去。
  周子文的驾驶执照尚未发还,他出入都靠司机,当是他如果去过医院,司机一定知道。
  说到司机,只见那老实的中年人满面笑容探头进来,“王小姐,周先生今日下午回来。”
  福在忍不住叫他:“你请进来一下。”
  司机问:“什么事?”
  “我见过你有一本小册子,记录每日出差时间次数。”
  司机答:“呵,那是我自己的记录,公司并没有要求我那样做。”
  “你做得很好,册子可以给我参考吗,我想其他司机也可以效法。”
  他随身带着那小薄子,立刻掏出交到福在手中。
  福在像是不经意,翻到有关日期那几页,用扫描器把记录扫入电脑。
  她随手把簿子还给司机。
  司机问:“王小姐可去接周先生?”
  “我还有事,你速去速回。”
  “是,家中正在油漆,佣人说那杏色好象太深了一点,请王小姐去看看。”
  “是哪家装修师,让他来一次。”
  “是,王小姐。”
  司机一走,福在就查看他的记录,她翻到九月一日星期二。
  那一日,只有送周子文上下班,以及载女佣到街市的往返时间,七时许,司机在大屋吃饭。
  周子文如果要来回医院,一定要乘街外车子,他不想任何人知道行踪。
  这件事,调查员刘小波也很清楚吧。
  这一小时空白时间,周去了何处,做过些什么?
  福在抬起头来。
  她应当直接开口问他,而不应在他身后诸多打听,福在羞愧,垂头,紧握双手。
  这几天放松了的情绪渐渐又扯紧。
  她忽然想见到刘少波。
  掌握线索
  那年轻人几次三番有话要说,都被她打断,他究竟掌握了什么线索?
  福在额角冒出汗来。
  就在这时候秘书忽然探进头来,笑说:“锦绣带来婴儿,探访同事呢。”
  她手中抱着小小一个粉红色包裹,福在忙不迭跑过去看看。
  啊。
  小小毛毛头,面孔比梨子大一点,可是已看出五官异常秀美精致。
  福在轻轻接过,鼻端嗅到一股婴儿特有的奶花香,“还有一个呢?”
  “在这里。”
  福在坐好,把另一个也抱进怀中。
  忽然之间,她浑忘世上所有一切全部烦恼,看着两张粉红色小面孔,咧开嘴来笑,心花怒放,爱不释手。
  秘书见她那样爱惜幼儿,忍不住说:“银不笑,金不笑,看到宝宝立刻笑,喜欢孩子的话,趁生理时钟尚未敲响,好多生两个。”
  福在抬起头来。
  “子女是上天恩赐,你说是不是。”
  福在一时讲不出话来。
  片刻她把婴儿还给她们的母亲,怀中一下子失去温馨小包袱,恍然若失。
  宝贝走了,福在回到现实世界。
  她打电话到保险公司:“你们有一位同事刘少波,离职前可有留下联络号码?”
  “你贵姓?”
  “我姓王。”
  “可是王福在小姐?”
  福在一怔,“正是我。”
  “少波吩咐,王小姐找的话,电话地址如下......” 她一口气的说出来。
  那个鬼灵精,他算准了福在迟早一定会找他。
  福在正想联络,负责装修周宅的设计师来了。
  他拿着色版给福在看。
  福在百忙中一瞥,吓一跳,“这是橙色,油哪里?太深了。”
  “是女主人房。”
  福在怔住,呵,是月玫的老房间,从头装修过,就一点气息与痕迹都没有了。
  装修师把图则推开,“衣帽间拆除,改得小一点,浴室扩大,房间与露台接通,光亮得多。”
  福在回过神来,“改这个鸡蛋黄吧。”
  设计师惋惜,“这颜色多古老。”
  “你去照做。”
  设计师无奈。
  “我不吐不快,话已经说完,福在,我松了一口气,今晚我可以好好睡一觉。”
  小公寓内静寂一片。
  刘少波带来的饭菜渐渐冷却。
  福在问:“换了你是我,你会怎样做?”
  “我不是你。”
  “假设呢,你会不会走到周子文面前说:『你到底结过几次婚?说来听听。』”
  “我不会。”
  “你会怎么做?”
  刘少波答:“我会觉得这人性格深沉莫测,背着人的另一面不知是什么模样,我会知难而退。”
  福在接上去:“既然退出,也就不必多问。”
  刘少波答:“象他那样阴暗的人,怎会把事说明白。”
  讲得很好。
  “谢谢你的忠告。”
  刘少波问:“你爱他?”
  “我不知道。”
  “你觉得他是一座好靠山。”
  福在有点羞愧。
  “最近经济有好转迹象,我看过报上聘人广告,有好几个职位都适合你。”
  “一条迂回漫长的道路。”
  “你要走后门,抄近路,也随得你。”
  “刘少波真没想到你是一个道德先生。”
  “王福在你已吃过一次苦,再不学乖,活该你死翘翘。”
  “多谢诅咒。”
  为着自己
  饭菜凉了,两人都没有胃口。
  刘少波说:“把指环还他,有什么稀奇。”
  福在疲累得眼皮都抬不起来,“刘少波,我想好好睡一觉。”
  “我告辞了。”
  他叹口气,对于扔下两个炸弹又施施然走开十分歉意。
  他轻轻掩上大门。
  福在熄了灯,回到床上,蜷缩成胎儿那样,强迫自己休息。
  清晨,思路会比较清晰灵敏,可想飞到冥王星打个圈子回来,晚上,到厨房也走不动。
  她做了许多噩梦。
  福在看见自己在公路车站排队,下雨,地上泥泞,人挤,车少,不知轮了多久,仍然上不了车,然后,终于轧上车,到了目的地,她不认得家在何方,四处问人,途人不瞅不睬,她逐门逐户找,吓出一身汗......
  就这样,天亮了。
  福在惊醒看闹钟,才五时五十分。
  他真想回家,可是,什么地方是她的家?
  福在用双手掩住面孔,这个租来的小小公寓是她的家吗?当然不是,从前父亲的家已经不在,她再也没有家。
  七点不到她已坐在办公室里。
  果然,清晨,她的思路明朗得多。
  福在想起一个网址,那是著名的“寻找旧同学”服务,全美已有百多万人登记。
  福在这样要求:“请提供旧金山区华裔女子蒙美芝消息”,她把两段剪报新闻打进网上。
  福在随即问自己:你为什么想知道那么多?
  心底下她听见一个小小声音回答:因为我在找一个家,如果周子文人品尚可,那么,他的家就是我的家。
  一切还不是为着她自己,说到底,或许,她与月玫,一般的自私。
  八时许,秘书回来了。
  天开始下大雨,同事把湿伞撑开晾在茶水间,七彩缤纷,煞是好看。
  福在打了几个电话。
  ——“我有一枚指环,想要作价登记。”
  就在公司附近,有一家殷实的珠宝店,愿意提供服务,福在报上姓名,约好时间。
  她借了一把伞,带着指环上门。
  珠宝店刚开门,售货员招呼她进去,经理出来,含蓄地打量她。
  衣着十分朴素,可是一双溅湿了的鞋子却是著名意大利牌子,福在仍然穿着月玫给的鞋子。
  他立刻殷勤地请她进办公室。
  福在不多说话,取出指环,放在他面前。
  经理轻轻嗯了一声。
  他说:“这样出类拔萃的宝石,的确需要登记。”
  福在记得很清楚。
  月玫曾经恨恨地说:“所有珠宝,全部经过登记,一旦有人转售,任何珠宝店的电脑记录即时显示,难以脱手,你说这人多工心计。”
  一物二用
  福在不出声。
  经理详细鉴定宝石,逐项特色记录。
  他忽然抬起头来,“王小姐,这颗红宝石早已有记录。”
  福在心一沉。
  她叹口气,她听到最不想听的答案。
  “你请看,早十年在旧金山勃克斯珠宝店购买并且登记,宝石主人是蒙美芝,付款人是周子文,我把记录印一份给你。”
  福在张大嘴。
  他把蒙美芝的指环转赠给王福在,一物二用。
  “王小姐,对不起,宝石只能登记一次。”
  福在回过神来,“没关系,我愿意照付费用。”
  她走出珠宝店。
  天仍在下雨,回到办公室,身上斑斑都是水迹。
  秘书诧异问:“去了哪里?周先生等你呢。”
  福在连忙去把该日开会用文件找出来替他送过去。
  一整天的精力已经用罄,她伏在冰冷的办公桌上动也不动。
  然后,她斟了一杯咖啡,站在窗前看雨。
  秘书进来看见说:“福在,这段日子你应该开心才是呀,为什么加倍忧虑?”
  福在忽然想起,“周先生可有到墓地去?”
  秘书支吾,低声回答:“那一位火葬。”
  福在的声音更细,“我也没有去。”
  “过去如果真的那么不愉快,还是忘记的好。”
  福在又问:“现在呢?”
  这样无头无脑的一句,叫人怎么回答呢,可是秘书仿佛听懂了,她很技巧的说:“那就看你要的是什么了,有时一个女子在外边风大雨大,衣食住行都成问题。”她的语气愈来愈感慨,“也不得不作出点牺牲,你说是不是。”
  福在没有回答。
  秘书出去了。
  中午,雨停,天晴,周子文过来找福在。
  “你在这里。”
  福在看着黑实的他,周子文对她是没话讲,他对月玫也很包涵,从头到尾没说过前妻一句坏话,福在从未听过周子文发牢骚说“我的妻子不了解我”,现在他根本绝口不提李月玫三个字。
  他握住她的手,看清楚她十只手指,不见指环,叹一口气。
  福在把小盒子还他,“那么耀眼的宝石不适合我。”
  他会错意,“那么,你可是喜欢别的颜色?”
  福在回答:“我对这些一概没有研究。”
  她不想多说。
  “一起吃饭吧。”
  “胃有点不舒服。”
  “那么,我叫人买一盒寿司。”
  这样无微不至,叫福在吁一口气。
  她轻轻问:“有无梦见月玫?”
  他一怔,小心翼翼地回答:“没有,你呢?”
  “我也没有。”福在唏嘘。
  办公室里静了下来。
  福在又说:“我也没有梦见邵南。”
  辞去职位
  周子文不出声,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很难凭他表情猜到他心事。
  福在轻轻说下去:“我对自己另眼相看呢,如此凉薄,只有解脱轻松的感觉。”
  周子文恰当地说:“也难怪你。”
  “只有你会原谅我。”
  周子文接上去:“但愿我俩相互谅解。”
  “我们两人有太多过去。”
  周子文随即说:“谁是小孩子呢,生活经验教会我们与人相处之道。”
  与他聊天,永远那样舒服。
  “子文,你有话要说?”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叫他听电话,他出去了。
  一会他进来,“美国东部大停电,冻肉厂首当其冲,我立即过去看看。”
  福在只有时间应了一声。
  周子文并没有把握机会把过去的事告诉福在,他选择一字不提。
  他带着助手赶去飞机场。
  秘书说:“你应该跟着去照顾他。”
  她愈发倚老卖老。
  福在不去理她,趁空写了辞职信。
  ——“基于私人理由,我王福在辞去职位...”
  福在问人事部:“辞职需几天通知?”
  “谁要辞职?”职员诧异。
  福在说:“譬如讲,是我呢?”
  职员笑,“王小姐名字不在员工名单上。”
  “什么?”
  “王小姐是周先生私人助理,薪酬由周先生个人支付。”
  他的公司,他的规矩,他爱怎样就怎样。
  福在问:“我的病假、津贴、福利呢?”
  “王小姐问周先生好了。”
  福在还想说话,心里一想,这与一个同事有什么关系,真的,不如向周子文问个清楚。
  她说:“打扰了你。”
  周子文没把她当正式职员,他胸有成竹,不久王福在会成为周太太,永久向他支薪。
  她一举一动,他们了如指掌,大不了是一二三,单纯之极。
  邵南那样想,刘少波好不到哪里去,周子文更加深沉,受他控制而不觉。
  福在知道,她若一直温驯听话,下半辈子生活不成问题,每天起来大堆佣人司机服侍,要什么有什么,闷了回到公司,帮周子文做些打杂功夫......
  福在低下头。
  以前环境好的时候,福在也不过问邵南做什么投资,周末凌晨回来,是同些什么人应酬。
  她不懂选择,今日的王福在应当知道怎样做。
  她写了辞职信,亲手放在周子文的桌子上,好让他一回来就看得见。
  福在提早下班。
  她有点不舍得,周子文确是生意人才,把一家中型公司打理得头头是道,同事间气氛融洽,他似看相人,绝对不用是非小器麻烦的伙计。
  案头电话铃响起。
  福在本来想不听,她已走到门口,也罢,听又何妨,最后一个电话。
  那边的女声陌生又熟悉,“福在,好吗?”
  “哪一位?”
  “猜一猜。”
  这年头哪里还有人玩这个游戏,福在讶异。
  “福在,我是季太太。”
  啊,是从前出入口公司的老板娘。
  故人重逢,福在哽咽,说不出话来。
  季太太说:“福在,公司转型重组。有一个职位等着你,不如你会否屈就。”
  福在坐倒在椅子里,呵天无绝人之路。
  愈远愈好
  还来不及回答,季太太又说下去:“我找了你多日,你搬了家,又转过工作,好不容易,有人说你在周氏办公。”
  福在一边点头一边说“是,是。”
  “福在,你如在周氏做得开心,大可一口拒绝我——”
  “季太太,我想见一见你。”
  “好极了,什么时候有空,我在办公室等你。”
  “我马上来。”
  福在拎起她的私人电脑出门去。
  小职员好比牛、马、羊,哪里有草去哪里,回不回头视作等闲。
  回到旧公司,像做梦一般,什么都没有变,进门处一盏灯泡坏了不亮,至今未换。
  办公室后生小明出来看见福在,叫声王小姐。
  福在批一指灯泡,小明连忙说:“我立刻换。”
  他找来一张高凳子,福在看见他把新灯泡旋上,一开,大放光明。
  季太太出来看到叫她,“福在,你像个管家。”
  福在回过头动去,“季太太,好吗。”
  老板娘瘦了许多,皮子松下来,肤色又松又黑。
  “唉,”她说:“不死也褪层皮。”
  福在问:“季先生呢?”
  “在上海。”
  都得北上找商机。
  这时,季太太看清楚了福在,吃一惊,她瘦得双目无神,同以前的王福在比,好象是两个人,由此可知,最折磨人的是生活。
  季太太握住她的手,“福在,回来吧。”
  福在点头。
  “薪水方面,势必不比从前。”她唏嘘。
  “随便你好了。”
  “福在,还是说明白的好,”她把数目写在纸上,“比以前少百分之二十。”
  “我愿意接受。”
  季太太很宽心。
  福在问:“我仍坐从前那张桌子?”
  “不,福在,你要到上海办事处上班。”
  “什么?”
  “我们在浦东新区有间一房一厅宿舍,福在,你就是开荒牛了。”
  福在愣住,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季太太说下去,“上海,占地六千两百多平方公里,人口一千四百多万,对我们来说,是个新世界,福在,你愿去外滩冒险吗?”
  走,走得愈远愈好。
  季太太问:“你需要考虑?”
  福在不出声。
  “每个月我与老季会来看看业务,其余交给你了,三年前你孜孜不倦学普通话,今日派到用场。”
  福在冲口而出:“我去!”
  季太太握住她的手,“一有利润即付奖金。”
  “我相信你。”
  季太太笑,“到了陌生地点,可得有点疑心才是。”
  福在苦笑。
  每个人都知道她的弱点。
  小明这时才斟咖啡进来。
  环境斗士
  福在忍不住训他:“小明,你再这般疲懒,我就带你去上海。”
  小明惶恐地退出去。
  福在留下电话地址给老板娘。
  季太太说:“这是计划书,你拿回去仔细看。”
  “明白。”
  福在走出大门,恍如隔世。
  回到家里,她脱下鞋子,这才发觉她仍然穿着月玫给的鞋子,连忙扔到垃圾桶里。
  洋谚说的:不要抱怨人家的路好走,直至你穿上他的鞋子走上一哩路。
  她一直穿着月玫的鞋子走路,怪不得。
  福在换上她自己的廉价鞋。
  她在互联网上寻找有关上海的资料。
  这时,有人敲门。
  刘少波来了。
  “刘先生,下次可否预约?”
  “我又带来猪排饭,希望你有胃口。”
  福在答:“今天想吃三碗饭。”
  刘少波很高兴。
  这个年轻女子是环境斗士。
  福在问他:“找到新工作了没有?”
  他搔搔头,“再找不到就得问老爸老妈借学费读管理硕士课程。”
  福在微笑,“我倒是找回了旧工作。”
  刘少波一怔,“愿闻其祥。”
  福在把事情说了一次,刘少波立刻明白,她已决心离开周子文。
  他纯是替她高兴,并非为自己。
  从第二次看见她,他就由衷喜欢她。
  男性为什么对某一个女子钟情,是十分直觉的事,福在的脸形身形声线,内向个性,她的遭遇,以及一些不经意的小动作像握紧双手以前垂头,都特别吸引。
  他总是趁她不留意时目不转睛那样看她。
  她皮肤白晰半透明,脸颊上看到到微丝血管,这样一张面孔,却经常遭掌掴殴打。
  他为她深深叹息。
  这时,福在斟出啤酒。
  刘少波愉快地说:“庆幸,祝福。”
  “谢谢你。”
  少波想起来,“旧同事告诉我,你把一笔巨款捐给儿童医院添置仪器。”
  “是,像那种手术后种到病童脑子里继续杀死癌细胞的微型放射性装置。”
  “你很慷慨。”
  “那原不是我的钱财。”
  少波忽然说:“其实,这世上所有财物都不属于我们,我们在活着时候用,身后不得不让给别人循环再用。”
  他说的那样轻浅科学,其实是指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所以你那样豁达。”
  “难同你比呢,我未必会把到手的大笔款项捐走。”
  福在微笑。
  没好新闻
  少波看着她说:“有一件事,你可能不知道。”
  “我又开始心惊肉跳,你嘴里没好新闻。”
  “这是真的。”他笑了。
  “请讲。”
  “福在,照说,惯用毒品的人,对分量很敏感。”
  福在立刻觉得她胃液开始惊惶地窜动。
  “很多人以为他们不珍惜生命,其实他们最贪图享受,他们不会无故牺牲。”
  福在用双手掩住胸口,她觉得十分不适。
  “警方发觉他们两人均注射过量海洛英,但是,经过检查,他们平时并不采用注射方式。”福在轻轻走到厨房,取塑料带,把头探进去,开始呕吐。
  她不想弄脏地方,所以几乎把整个头都伸进袋里,不停呛咳,像打开水笼头似的,把胃里一切吐得干干净净,去尽毒素。
  少波轻轻拍着她背脊。
  福在把秽物包好,扔进垃圾桶,洗干净双手面孔,坐下喘息。
  少波讶异,多么诡异地整洁的一个女子,竟把一个肮脏尴尬的场面控制的那样好。
  一看就知道王福在惯于照顾自己,一切不假人手,既可爱又可怜。
  小时候,她绝对是那种摔破膝头后自己爬起来并且贴上药水胶布的孩子。
  她累了,面色苍白。
  福在轻轻问:“你说有可疑?”
  少波答:“不知道,这是警方的责任。”
  “警方已作出裁判。”
  刘少波点点头。
  他斟出一杯暖水让福在喝下去。
  福在叹口气,“我想休息。”
  “明天再来看你。”
  “出门前大家吃顿饭。”
  少波答:“那是我的荣幸。”
  他紧紧握住福在的手一会,然后告辞。
  关上门,福在发觉刘少波带来的猪排饭又没有人吃。
  她累极倒床上睡着。
  半夜十二点多醒来,电脑上有许多留言,福在以为是周子文找她,迟疑一下,坐下查看。
  不,不是周子文。
  留言析上这样问:“是谁想知道早逝的蒙美芝消息?”
  福在怔住。
  她立刻回覆,“我,我叫王福在。”
  “你是她同学?”
  “不,我不认识她,你是哪一位?”
  “我是她在旧金山的同学,我姓戚。”
  “戚女士,我想知道关于蒙美芝一些事。”
  “为什么?”
  “因为,最近我认识了一个叫周子文的人。”
  “啊!”对方立即明白一切。
  “可以谈下去吗?”
  “有什么事,你大可问周子文本人,应该已届无话不说的地步了吧。”
  福在不知讲什么才好,几句话下来,已知道这位戚女士十分聪慧。
  “在背后打听人家私事,不大好呢。”
  福在鼓起勇气,“美芝车祸,是宗意外?”
  “你说呢?”
  “美芝酗酒?”
  “最多半品脱啤酒。”
  “她当晚醉酒驾驶?”
  “体内酒精含量的确超过标准三倍。”
  “在那种情况下,可以驾驶吗?”
  “警方说这正是意外原因。”
  “你俩亲厚?”
  “无话不说,美芝没有兄弟姊妹。”
  承受后果
  “慢着,”福在想起,“你住在哪个城市?”
  “我家在旧金山已有五十年。”
  福在问:“你一直没有离开?”
  “没想过冒险。”
  “我想知道,美芝同周子文的关系。”
  “他俩本已订婚,后来有人加入,美芝想同他分手。”
  “那人是谁?”
  “我。”
  “什么?”福在跳起来。
  “我姓戚,是先生,不是女士,是你一开始就叫我戚女士。”
  “原来如此,对不起。”
  “不碍事。”
  “你是那第三者?”
  “可以这样讲。”
  “发生什么事?”
  “美芝把订婚指环还给他,三天之后,就发生致命车祸。”
  福在怔住。
  想离开周子文的人,都得承受后果。
  王福在也会是其中一个。
  她用手捧住头。
  对方见她不再回答,便问:“你累了?”
  “是,我很疲倦。”
  “如果有怀疑,感情不宜持续下去。”
  这位戚先生也是专家。
  “在你印象中,周是否一个凶恶的人?”
  “刚相反,他对美芝处处容忍,尽量挽留,可是,感情这件事很难说。”
  蒙美芝碰到比周子文更好的人。
  “车祸那一天,周子文在什么地方?”
  “据警方说,他在家里。”
  “可有人证?”
  “有,他的一个同事,因失恋到他家,一边喝酒,一边诉苦,自晚饭时间到翌日中午,一直没有离开。”
  “证人可是烂醉如泥?”
  “不,他坚持他清醒。”
  “你可有细究?”
  “当年我是法律系学生,我尽了力气。”
  “今日你已是一名大律师?”
  “我在大学教书,去年,我与一班学生重新研究这个案件,所有细节都没有遗漏,结论仍是意外。”
  “那么,也许确是意外。”
  “我心里觉得不忿。”
  “至亲觉得痉,往往否认事实。”
  他沉默一会,似在叹息。
  “十年了,可有成家。”
  “孑然一人。”
  呵。
  “应该开始新生活,美芝会希望你快乐。”
  “一直没有遇到合适的人。”
  “多谢你解答我的疑难,有无忠告?”
  “离开周子文,这人阴暗面太深。”
  福在关上机器。
  她伏在书桌上一会,半晌抬起头来,发觉出了一身汗,衬衫粘在背上,一股腥气。
  她连忙站到莲蓬头下冲洗。
  耳畔像是听到月玫的声音诧异地问:“你当周子文是好人?”
  有事隐瞒
  月玫知道多少?
  周子文又有否怀疑王福在知道得太多?
  福在更衣,躺到床上,累极入睡。
  醒来的时候,发觉半身压在右臂上,仍然是同一姿势,肩膀麻痹。
  她挣扎起来。
  门铃一直不停地响。
  福在去看门,不禁啼笑皆非。
  “刘少波,又是你。”
  “昨夜的饭你没吃吧,今晨我带来白粥。”
  一见福在,他吓一跳,“昨夜刚有起色,今晨你却印堂发黑,发生什么事?”
  是,福在知道她的脸色坏得不能再坏。
  但她不想对刘少波说太多,他是外人,他不牵涉在内。
  刘少波把粥加热递递到她手中。
  “少波,你一定有理重要的事要做吧。”
  “照顾朋友是当务之急。”
  福在是他的朋友吗,即使是,会不会有人对朋友那么好。
  福在坐下,用笔勾了一小幅图画。
  刘少波过来看见,“咦,是一枚指环。”
  福在轻轻着色。
  “是一颗红宝石,可是实物大小?”
  福在点点头。
  “呵价值连城,我可负担不起。”
  福在假装没听懂,她用扫描器把图画电传给那位戚先生。
  刘少波看着福在,“你有多少事瞒着我。”
  福在笑,“那当然,你期望朋友把每件事都对你坦白?十岁时我想做报童赚外快,十五岁时我的愿望是做一个作家......你都想知道?”
  “你第一个爱人是谁?”他忽然问。
  福在想一想,“中学一个插班生,美国华侨,高大英俊,读了一个学期,学会一点中文就走了。”
  “有无通讯?”
  “没有,班上所有女生都喜欢他,哪里轮得到我。”
  “你习惯把盼望藏在心底?”
  “不然怎么办,自小渴望有能干的父亲、体贴的母亲、友爱的兄弟姊妹,舒适家居,漂亮衣着,随后又希望得到出类拔萃的男伴......一辈子在想。”
  福在长长吁出一口气。
  刘少波只是微笑。
  “小女生全部不切实际,盼望太多。”
  他说:“我还有一件礼物。”
  化敌为友
  刘少波取出一本书。
  福在一看见封面不禁哎呀一声,原来是一本中英对照的《上海旅游指南》。
  “谢谢你。”
  “由美国人书写,持平公正,对你会有帮助,象购物要往南京东路之类。”
  “刘小波,很高兴可以与你化敌为友。”
  “我亦有同感。”
  福在振作地吃了一卷粢饭。
  “福在,我要去新加坡一趟。”
  “找到工作了?”
  “可以说是面试。”
  “祝你成功。”
  “你要当心。”
  “我懂得照顾自己。”
  他把一只皮套子放到桌上,一看知道是件武器。
  “这要来做什么?”
  “护身。”
  “这不过是一把匕首,你应赠我自动步枪。”
  “拿着。”
  “我厨房也有生果刀。”
  刘少波把皮套子缚在她小腿上。
  “武装的王福在。”
  福在把匕首除下放抽屉里,“但愿任何女子永远用不着这类东西。”
  “我三天就回来,一定可以送行。”
  “少波,你个人前程要紧。”
  刘少波点点头,福在送他到门口。
  他忽然转过身来,同福在说:“以后,就看彼此有无缘份了。”
  说完他一言不发,匆匆离去。
  啊,不是没有男性身她示意,福在觉得宽慰。
  随即又笑了起来,刘少波不过是一个大男孩,作得准吗。
  她收拾行李。
  不需要带太多杂物,南京东路一定什么都有得供应。
  电话铃响起来。
  是周子文的声音:“你在家?我马上来。”
  他回来了。
  也一定看到辞职信。
  福在答:“我到公司来好了。”
  “我已经在车里。”
  “那么,我到楼下等你。”
  福在不愿意与他独处一室。
  她不想他误会。
  正在这时,她的电邮有回覆,福在急不及待去看结果。
  那个戚先生这样说:“不错正是这枚指环,宝石奇异的深粉红色像是一方小小烙印,今天,它辗转到了你手中?那日,美芝当着我把它还给周子文,我不会忘记他惨痛的神色。”
  福在抬起头来。
  她得下楼去等周子文。
  福在拉开门,已经来不及了,周子文已经站在门口。
  他行动竟是那样迅速。
  周子文脸色比平时更加灰暗,五官扭曲,福在看到他眼神中不置信与悲忿神色。
  “福在,你要离开我?”
  福在连忙说:“我只是离职。”
  “你去什么地方?”
  “我从前做的季氏出入口公司图北上发展,我去做开荒牛。”
  “那种小公司---”
  “正适合我呢。”
  他坐下来,脱下外套,解除领带,一身倦容。
  “福在,你怕人说话可是,我派你去东京,以你的聪颖,一下子可以上手。”
  福在坐在他身边,温和地说:“我已经决定了。”
  他一呆,低下头去,像是一具提线木偶忽然乏力歪倒一角。
  过一会,他自裤袋取出扁银酒瓶,旋开盖子喝一大口。
  之后,他轻轻问:“可是有了别人?”
  屋里只得他们两个人,照说,福在应该有点顾忌,可是他却没有那种感觉,他握住周子文双手。
  “没有,子文,接着十年八载,我也无暇想那些。”
  “请给我一大杯滚烫黑咖啡。”
  福在进厨房做咖啡给他。
  礼貌拒绝
  他捧着杯子缓缓地喝,面孔泛着油光,终于他叹口气,“我不是英俊小生。”
  “须眉男子,你不靠脸吃饭。”
  他说下去:“自高中起,我已知不讨女孩子欢心,那时我比较肥胖,样子更加蠢钝,学期结束,我鼓起勇气,约会女生到毕业舞会。”
  福在小心聆听。
  邻居有母亲骂孩子:“还不快做功课,想拖到什么时候?”
  接着是打藤条的声音,孩子哭着躲避。
  福在站起来关窗。
  周子文继续说:“舞会那天,我上宿舍接她,她的室友告诉我:‘周,她说对不起,她与基斯杜化出去了’为什么不亲口同我说?‘她怕不好意思。’”
  福在由衷同情,沉默无语。
  “不去,不要紧,拒绝一个人,也是自由,可是,为什么处理得那么恶劣?可以做得比较合理一点呀。”
  “当时你们都年轻。”
  周子文用手抹一抹面孔,“我收到极端伤害。”
  他站起来,放下帘子,小客厅里光线暗下来。
  “你看月枚,她多么放肆狂妄。”
  “月枚是有她不对之处。”
  周子文沮丧走近福在,“现在,你也要离开我。”
  “子文,我们仍是朋友。”
  “这是拒绝最礼貌的一种说法吧。”
  他的双手,搭在福在的肩膀上,渐渐收紧。
  照说,福在应该害怕,可是他却十分镇定。
  周子文忽然说:“你在打探蒙美芝的事。”
  福在点点头。
  “你怀疑什么?”
  福在很坦白,“一个不嗜酒的人,怎会醉酒驾驶?”
  “因为她受到刺激,当晚,喝了许多。”
  “何种刺激?”
  “她的新男友一直有情妇,被她发现,她不能接受事实,当晚,她叫我去酒馆接她,被我拒绝。”
  “子文,这是真的吗?”福在吃惊。
  那戚先生隐瞒了自身的过失。
  “福在,我间接杀害了她。”
  福在急说:“她已与你分手,不是你的错。”
  “福在,我始终还有自尊,我爱自己多于爱她。”
  他靠在沙发上长叹。
  福在蹲下来看着他,“我知道月枚伤透你的心。”
  他点点头,“月枚与日本人在一起已有三年多。”
  “你一直假装不知道。”
  “我不停满足月枚金钱上需求,她与日本人用的毒品,间接亦由我供应。”
  周子文声音有点呜咽。
  福在紧紧握住他双手。
  “我应当把她送往戒毒所。”
  “月枚是成年人,她懂得取舍。”
  “我没有勇气,我怕她更加恨我。”
  总不提防
  这时,周子文忽然乏力,他倒在福在肩膀上,啊,药力发作了。
  福在吁出一口气。
  她轻轻扶周子文打横躺沙发上,他一侧头,继续憩睡。
  这是福在第二次在他饮品中下药,他总是不提防她。
  她不是要加害于他,她只想他好好睡一觉,舒缓紧张的神经,醒来,什么也不记得,只不过十来个钟头。
  药还是月枚给福在的呢,小小一只锌铁盒子,六颗药丸,以后还可以再用几次。
  福在叹口气,静静走到一角,拨电话到公司。
  她找到秘书:“请派司机来我处接周先生,他喝醉了。”
  “知道。”
  她立刻去吩咐人。
  片刻又返来,“他自美国回来直接到公司,看到你辞职信发呆,同我说‘是嫌我长得丑吧。’我回答:‘王小姐不是那样的人’,他奔下楼去……福在,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要走,那样好的人,打亮灯笼没处找。”
  福在不出声。
  “可是对爱情仍有憧憬?”
  福在哑然失笑。
  “真傻,年纪不小了,还想走到什么地方去?”
  福在忽然轻轻哼一首歌:“我只是一叶浮萍,四处漂泊去觅前程……”
  秘书责她:“自作自受。”
  福在挂上电话。
  她坐在周子文对面,听他均匀的呼吸声,睡着了,也就暂忘一切烦恼。
  福在松口气,有疑问,她直接问他,得到清晰答案是真抑或是假,已经不重要。
  戚君的电邮又来了。
  “不要相信周子文。”
  福在忍不住揶揄他,“可以相信你吗?”
  他像是明白了,半晌这样回答:“不要相信任何人。”
  骗子何其多。
  一半一半,碰到是谁,纯属运气。
  很多时,害人者还装扮成被害者般四处招摇。
  电邮中止,看样子以后都不会再有他的音讯。
  司机与助手来了。
  福在开门给他们,叮嘱说:“轻些。”
  两人手势熟练,像是一向抬惯不省人事的东家,一人抽住双腿,另一人扛起肩膀,一转身,就出去了。
  福在真正松一口气。
  她把杯子洗干净,出门去添置药物及卫生用品。
  下午,与季太太喝茶。
  福在这才问:“季先生好吗?”
  “在夏威夷探亲,说是天气好得不得了,所以多住一阵子。”
  找到优差
  这季先生是个妙人,天大的事难不到他,因他一概不理,近十年来不曾正经工作,也不言退休,生活担子由老婆大人扛着,他自游山玩水。
  这样好福气,故此小口常开,天天眉开眼笑,并不讨人厌,在家中有一定作用。
  季太太笑说:“做人呢,要学老季,何必自寻烦恼。”
  她吩咐福在一些事。
  “你总得找一男一女两个助手听电话跑腿,你要在本市带过去呢,还是上海聘人?”
  福在说:“到了上海用他们那些聪明伶俐谙外语的小地头。”
  “一个月内我来探访,你得有茶有水。”
  “一定办妥。”
  季太太忽然握住福在的手,“我看了你六七年,人这么乖,为什么名不乖呢。”
  福在一听,鼻子上像是被人重击一拳,眼泪要夺眶而出,硬硬忍住。
  “寡妇不好做,所以我始终容忍着老季:总有一个人会回来,进进出出,晃眼十年八载。”
  福在的眼泪终于噗地落下。
  “留意一下,有可靠的人,还是嫁人的好。”
  福在答:“明白。”
  “这是飞机票。”
  “季太太,我想乘火车。”
  “啊,那可得走三天呢。”
  “我想沿路看风景,了解名生。”
  “小姐,那你每天必须一早一夜给我两通电话,免我挂心。”
  “知道。”
  “我替你办卧铺火车票,今日铁路服务也不差了,你自己好好当心,看牢行李。”
  福在点头。
  “你在北美有亲人吧。”
  福在为季太太释疑:“人家那边什么都讲专业证书,连美容院理发师傅都得考试,去到彼岸,不过作些闲杂功夫,随云职业无分贵贱,但是有选择的话,还是做上海分行经理妥当。”
  季太太放心地笑了。
  福在只得一袋手提行李。
  那只袋不轻,可是她虽然瘦小,双手一拉,也提了起来。
  生活经验告诉她,自己提不到的东西尽量丢弃,免得累人累己。
  隔了一日,刘少波给她电话。
  “福在,我暂时不回来了。”
  “那一定是找到优差。”
  “还过得去了,著名的新加坡置地要搞好保安,我碰到若干旧同事与旧同学,十分投机。”
  福在觉得宽慰。
  “福在,有空来探访我。”
  福在有点惆怅,这个年轻人帮过她许多忙,在那段时间,些少援手,一两句劝慰,对她不知有多大益处。
  当下她说:“千万别失去联络。”
  “绝对不会。”
  电话一挂断,已经失去音讯。
  少年时不明白日出日落,人来人往是自然现象,离别分手,交换纪念册写得密密麻麻,后来看到那些小册子,迅速扔到垃圾桶:友(左人右齐)如果有些微成就,一定可以在报上读到他们消息,如不,也只好算数。
  今日,福在已无感慨。
  下午,秘书打电话给她:“周先生好像有话说。”
  “我到公司来。”
  “四点钟他有空。”
  福在买了几盒糕点请大家吃下午茶。
  周子文亲自迎出来。
  他情绪平静得多,摊摊手,“留不住你,福在。”
  福在微笑。
  他说下去:“那天我到你家去,奔向大兴问罪之师,可是没说几句,忽然醉倒,不知为什么酒量愈来愈浅,我有否呕吐,可曾胡言乱语?”
  福在回答:“你很乖,忽然盹着,动也不动,舒舒服服睡得香甜。”
  “司机说,王小姐叫轻点抬。”
  “碰着头脸就不好了。”
  释心中之疑
  周子文看着她,“我有无说过不应说的话?”
  福在微笑:“都忘了?”
  “像喝过迷魂汤似,一点记忆也无。”
  福在说笑,“你什么都答应给我呢,可做得准?”
  “福在,你什么都可以拿去。”
  “无功不受禄。”
  周子文仍然不放心,“我没有无礼吧。”
  “子文,请告诉我一件事,释我心中之疑。”
  周子文像是知道她想问的是什么事,他反问:“我说了,你会相信?”
  “你说了,我便放心。”
  “你问好了。”
  福在轻轻说:“那晚,我们曾在公司做到傍晚,你曾经走开一会,去医院探访邓大和,可是大和说没见过你。”
  “我推开病房门,他睡着了,邓太太伏在他身边也累极打盹,我没叫醒他俩,只与主诊医生说了一会,警方已与那医生会晤,他是我人证,月枚出事当晚,我每一分钟都有着落。”
  “你没用自己的司机。”
  “司机也要休息。”
  福在不出声。
  周子文缓缓说:“警方亦用我说:‘周先生,你省下大笔赡养费,真是凑巧。’可见他们同你一般亦有疑心。”他深深叹息。
  福在仍然沉默。
  “我并不憎恨月枚,她就是讨厌我这点。爱与恨都不够彻底迫切,她对我也有付出,她要的我都决定给她,我毋须陷自身不义。”
  福在微笑,“我放心了。”
  “福在,我们俩——”
  福在回答:“我们相识的不是时候,两个人的过去加在一起牵牵绊绊比千斤还重,有什么幸福可言。”
  周子文低下头,过了很久,他这样说:“再说,我长得丑。”
  福在走过去,紧紧握住他双手。
  她很喜欢这样抓紧周子文的手,这对他来说有镇定作用。
  也许,当日如果月枚愿意这样做,可能会有不同的结局。
  只听的周子文说:“分手,你也没叫我难堪。”
  福在立刻笑了,“谁同你分手,我们仍是朋友:像你这样牢的靠山到什么地方去找,我这个小友有事,哇一声叫,你可得马上答应我。”
  周子文叹口气,把脸埋到福在手心里去。
  过一会他说:“我给你介绍几个能干的人,他们是上海通。”
  “我一安顿下来就去找他。”
  “不,我让他找你。”
  “也好,这是我浦东地址。”
  “福在,保重。”
  福在说:“我叫什么名字?我自然有我的福气在这里。”
  周子文忽然哽咽,“你说的对,福在,你说的对。”
  他俩拥抱一下。
  福在听见周子文轻轻问:“为什么当初我认识的不是你?”
  硬汉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真叫福在黯然。
  出门那一天,年轻的周氏司机一早来送福在往火车站。
  他看到行李有点讶异,“王小姐,就这一件?”
  福在点点头。
  他给福在两只小盒子,“周先生把这个交给你,说是上海人顶喜欢这款式金表,礼多人不怪,有必要时拿这个作谢礼,够体面。”
  福在微笑:“谢谢他。”
  “周先生说,火车票替你换了厢房,比较舒服。”
  福在又感喟,他对她由衷关怀,处处周到。
  知道得太多
  司机把行李搬上去,把矿泉水及零食交给她。
  “周先生说:到了上海南站,会有人接你。”
  福在点头。
  司机下去了。
  列车准时缓缓开动,福在坐在窗口,看风景逐格后退,渐渐景致迅速飞快地跃过,一切都过去了。
  在火车行驶的节奏里她觉得宽心。
  她喝口水。
  真的渴睡,福在想,睡着了永远不醒来也不要紧,这一阵子老有这样消极的想法。
  她做梦了。
  她看到小小的自己步行上学,到了课室听不懂功课,聪敏伶俐的月枚过来同她说:“福头别流泪,我教你。”她俩从此成为好朋友。
  福在勤学,毕业后用功工作,啊,她认识了邵南,否极泰来,忽然之间什么都有了:英俊的丈夫、温暖的家庭,还有,事业也前途光明,她不再寂寞。
  忽然之间,邵南变了脸,时势不如意,叫他酗酒变态,他用皮带抽打她,用脚踢她。
  她在梦中叫出来:“不,不!”
  列车的节奏更快,格隆隆飞奔出去。
  福在静了下来。
  月枚,月枚,你在何处。
  月枚缓缓自一面镜子里走出来,握住福在的手。
  “我在这里呢。”
  福在轻轻问她:“你还好吗?”
  月枚嘟起殷红色嘴唇,似笑非笑,“你说呢。”
  福在说:“那桑原,他不是好人。”
  月枚笑了,“他们都是恶魔。”
  福在说:“周子文他——”
  “你不认识他真面目,福在,我知道得太多,你也知道得太多,我们势必有同样的结局。”
  福在这时觉得前所未有的疲倦。
  “我不讲了。”
  月枚看着她,“你很快会明白。”
  “明白什么?”
  月枚微笑,她看上去仍然那么美娇媚。
  她转身,缓缓回到镜子里去。
  福在堕入深深的黑暗里去。
  如果以后不再醒来,倒也是好事,她最后的意识,仍那样悲观的想。
  列车停站,乘客都有点兴奋,愿意下车舒络筋骨。
  一直没出来
  一群小贩围上来兜售水果。
  “橘子、香蕉,又甜又便宜。”
  其中一个少女走近路轨,自车卡窗户外看到有女客的额角顶住玻璃,一动不动。
  少女用手敲玻璃,“买水果解渴,小姐,价钱便宜。”
  女客像是睡着,静止。
  少女觉得奇怪,用手指给同伴看。
  她的同伴比较有经验,趋近一点,只见女客的额角贴着窗户,面目姣好,可是皮肤已呈灰青色。
  他一声不响,跑到站长那里,说了几句话。
  站长开头有点不耐烦,后来面色沉下,自窗户看进去。
  他忽然耸然动容,奔回列车走廊,找到车厢号码,想推门进去看个究竟。
  车厢门在里边锁上,推不进去。
  站长大声喊:“快找勤务员。”
  勤务员喘着气过来,掏出总匙。
  站长气急败坏地问:“该名女客多久没出来?”
  “昨天上午上车一直没出来用餐。”
  那已是二十四小时之前的事了。
  勤务员用总匙打开门,站长往里一看就说:“叫救护车。”
  只见年轻女客衣着整齐,行李就在身边,尚未打开,她的头歪在玻璃窗上,已无气息。
  站长退后,掩上门。
  好奇的乘客已经围上来。
  “什么事?”
  “为何延迟开车?”
  不久,公安与救护人员赶到会合,把乘客隔开。
  公安问了几个问题。
  “乘客叫什么名字?”
  “王福在。”
  “目的地何处?”
  “上海南路。”
  “一个人乘包厢?”
  “正是,看情形一上车就锁上门休息。”
  救护人员报告说:“初步了解是心脏病猝发,她已无生命迹象。”
  “还那么年轻……”
  个人都十分惋惜。
  “察看行李,找身份证明文件,通知当地警方办理手续。”
  “是长官。”
  救护人员迅速处理了事件。
  列车乘客静了下来,又各管各的事去了。
  公安与救护车相继离去。
  清洁工人随后进车厢收拾,看到地上一只空水瓶,顺手扔进垃圾桶。
  列车格隆格隆地开动。
  一个年轻人咕哝:“真慢,蜗牛一般。”
  他的女伴笑说:“下次,我们搭乘磁路轨列车。”
  “真的,非追上时代不可。”
  他两肩搭肩面对面笑起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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