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提示:当时周明夫是大队里的会计,大队里三个会计有一把气枪,20多岁的人拿枪比比画画,就成了“犯人登记表”上的“用气枪污蔑毛主席宝像”。周明夫现在并不承认自己当时瞄准过毛主席像。30多年过去了,细节无从查证,他在监狱中度过了人生的黄金十年。
本文摘自《时代周报》(168期 第31页) 作者:张润芝 原题:尘封的平民“文革”
现在能看到的关于“文革”的回忆或者反思作品,内容几乎清一色的是关于干部和知识分子的。普通人“文革”里的生活则少有人关心。
作家徐星在1985年用小说《无主题变奏》以先锋的姿态闯进人们的视野,一度轰动。《无主题变奏》和刘索拉的《你别无选择》共同被视为“现代主义”小说代表作,徐星和刘索拉也成为“现代派”的标志性人物。之后徐星游走在中德之间,进行纪录片创作。2008年他做了纪录片《我的“文革”编年史》,试图将个人的经历融入历史的叙述当中。现在,他在做一部关于农民的“文革”纪录片,拍摄已经完成,后期工作尚在进行,片名他始终没有想好。
“这么多年来,‘文革’底层受害者通常不被提及,尤其是农民,他们因‘反革命罪’进就进去了,出就出来了,没有解释没有平反没有补偿。我希望我的新纪录片给大家多提供一个研究角度—‘文革’中的农民,我试试填补这个空白。”这是徐星在微博上给自己纪录片的注脚。
画作背面的犯人登记表
2010年徐星结识了画家贾和震。“文革”期间,贾和震因为“现行反革命”罪,在浙江十里丰监狱度过了十年。他利用自己“墙报犯”(负责写墙报、编画刊和协助管教队长做犯人的学习改造中的一些文字杂事)的身份,用监狱里“犯人登记表”的背面偷偷作画,出狱的时候全部都带了出来。意外地成了一段平民史的见证。
徐星因此得以见到22份“文革”期间的“犯人登记表”,其中详细地记录了这些“犯人”的姓名、年龄、家庭情况,当然还有罪名。徐星给记者展示了部分“犯人登记表”的复印件,这些罪名包括:为首犯贡献地址、投寄反革命匿名信、制造政治谣言、对党对社会主义制度不满、书写反革命信件、污蔑社会主义制度、吹捧刘少奇、参加反革命集体、妄图颠覆无产阶级专政、用气枪污蔑毛主席宝像、参加反革命集团、任地下团团长……
现在看来,有些说法充满荒诞色彩。但是在当时,这些农民都按照“文革”期间不成文的规定被判处了至少十年以上的徒刑。这些犯人都是浙江本地人,大部分人都是农民。
一直以来关于“文革”的反思里几乎见不到农民的身影,他们没有显赫的身份,没有名声,没有学识,数量庞大的农民的真正故事消失在浩大的历史当中。
看到表格的一瞬间,徐星就觉得非常震撼,想要了解这些人的情况和现状。2011年10月,徐星一个人扛着器材走访了浙江20个郊县,寻找当年“犯人登记表”里的人。有些19世纪90年代的人早已死去,还有一些搬迁了住址。当年的住址多以“红旗”、“革命”这样的词汇为名,很难对应到现有地址。
拍摄用了40多天,几经周折,徐星找到了其中11个当年的“犯人”,还有一位没有在登记表中,但是当年一个“犯人”的同案犯。这些人现在大部分是70多岁,神智都还清楚,往事被重新诉说。动乱过去了,他们身份一直是农民。
尽管官方历史显示,“文革”结束于1976年,但是徐星访问的这些农民直到上世纪80年代初才被释放出来。“1978年十一届三中全会才说到平反,但是当时平反的都是大干部和知识分子,农民就没人管。他们就像蚂蚁一样。蚂蚁一样出生,蚂蚁一样死去。”
根据徐星的了解,“释放”的过程仅仅是“释放”,监狱告诉农民当时错判了可以回家了。监狱方面会给农民一个释放证,内容是:从××年到××年,“文革”期间×××,被××组送到××服刑,根据××给予释放。没有澄清,没有正式的书面的官方无罪认可。
农民回到家发现形势已经变化,再去找当地的镇、乡政府,试图找到某些说法或者补偿,当地政府给出的基本统一:国家有困难,要体谅国家,“文革”的灾难都是“四人帮”搞的,全国都是这样,如果人人都赔偿怎么赔得起。
“用气枪污蔑毛主席宝像”
“登记表上记录的他们的罪行大部分都是夸大的。‘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你想象不到,一个表情,一个态度就可能是犯罪。”徐星说。
农民周明夫的罪行是“偷听敌台,用气枪污蔑毛主席宝像”。
“偷听敌台”的罪名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并不少见。周明夫装了一个小的矿石收音机,当时中苏关系紧张,双方都在用电台做宣传,苏联那边的信号比较强,周明夫偶然听到了,就被别人告发了。当时周明夫是大队里的会计,大队里三个会计有一把气枪,20多岁的人拿枪比比画画,就成了“犯人登记表”上的“用气枪污蔑毛主席宝像”。周明夫现在并不承认自己当时瞄准过毛主席像。30多年过去了,细节无从查证,他在监狱中度过了人生的黄金十年。
徐星给周明夫看他当年的“犯人登记表”,周明夫觉得意外又荒谬,喃喃说:“真可笑,罪名都很可笑。”很多人被打成“现行反革命”之后,接下来的处境就是亲人和他们划清界限,以此避开“反革命家属”的身份,维持自己的生存。但是周明夫的妻子裘玲是一个异数,她选择相信丈夫,她觉得丈夫没有罪,她问农场里的领导,对方说周明夫没有什么错,裘玲觉得欣慰:“农场里的领导这么说的,还有良心哦。”
周明夫本人对这件事的想法是:“想起来十年嘛,这样过去了……过去了,我想已经过去了,二个呢他也是受别人指使的。那个时候‘文化大革命’,人都是没有心的。都是踩着别人往上爬,为了表现自己比别人更革命,更爱毛主席,都是为了这个。”
农民翁志渝是徐星在寻找“犯人登记表”上的胡俊录意外找到的。他的“犯人登记表”并不是胡俊录的同案犯则被迫给自己捏造了“罪名”。农民翁志渝和胡俊录被定罪“攻击社会主义制度,并参加其反革命集团妄图颠覆的行动”,监管人员为了避免“串供”,把他们隔开审讯,要求他们交代“反革命组织”的名称。翁志渝实话实说“没有反革命组织,没有组织名称”。审讯员用枪把子在他脑袋背后敲一下,不说就再敲一下,如此逼问之下,翁志渝自知屈打成招是肯定的了:“我知道,(他们)一定要问名称出来了。”
“他们(指审讯员)说,不会没有名称,你们有组织有纲领,你们的名称是不是反共。我说不是,我知道这个(反共)一讲要枪毙。我想,没有办法了,再不捏造一个名称出来,不打死也要打出脑震荡。”
翁志渝当年有读报看报的习惯,家里订着《浙江日报》。他看到报纸上经常提到“反苏反修”,说斯大林搞个人崇拜、个人迷信,要反斯大林。当时的大喇叭天天唱“中国出了个大救星”,《国际歌》里又唱“从来就没有救世主”。翁志渝暗暗想,想同样是唱歌,一个说大救星,一个说从来就没有救世主,那中国是不是个人迷信呢?翁志渝还见到过报纸上有“启蒙”这个词,觉得“中国老百姓糊涂了,要启蒙,不能这样下去”。
审讯员逼问之下,翁志渝想起了自己偷偷有过的想法,说“我想是想了一想”,审讯员立刻问:“你怎么想的?”翁志渝答:“启蒙。”审讯组并不知道这个词,也不知道启蒙两字怎么写,问翁志渝什么意思,翁志渝说:“毛主席是个人崇拜。”审讯组大惊失色,狠狠地打了翁志渝一下,“现在想起来还疼”。翁志渝只说了启蒙两个字,审讯组又加上“领导核心小组”,“启蒙领导核心小组”就是翁志渝和其他几个农民的反革命组织名称,定罪的时候其他“犯人”对于“启蒙”两字毫不知情,对自己的“罪名”也一头雾水。1970年3月份,翁志渝和胡俊录被判刑。
“每个人故事都不同,但荒谬是一样的”
时代周报:农民们看到自己的犯人登记表都是什么反应?
徐星:农民反正你知道,他们表达能力相对来说弱一些。“现行反革命”这个罪行最少都判了十年,十年在监狱里,对一个人来说,无论他是农民还是干嘛的,都是一个很惨痛很悲惨的记忆。尽管他们可能没有什么文化程度,表达能力也很差,但是他们看到自己的犯人登记表的时候表情还是非常震撼。
每个人都有故事,各自都不同,但是荒谬和荒诞是一样的。他们说的话都很有哲理。我觉得让他们开口不太难,底下的农民都挺敢说的。悲惨的经验发生在他们身上,他们愿意说。
时代周报:你试图提醒他们错判应该有补偿,或者需要维护自己的权利这些事情吗?
徐星:我没有做这个工作,我没有办法来做。我就是自由职业的艺术家,我没有权力,我帮不了他们。我只能以我的作品角度来帮助他们,希望他们能引起关注,也希望他们能得到补偿平反。
我就觉得这些事情得让人知道,不能被忘记了。他们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也有老婆孩子,也许地位比较低,但他们是人。他们应该得到一个公正的待遇,他有他的尊严。
从艺术上讲,这个故事也是一个比较触动人心的角度。长城上的砖,你要想去做,每块砖都有一个故事,历史是由细节组成的,不是一个很空泛的概念。
时代周报:现在这些农民怎么看待当年的那些斗争?当年的斗争对他们以后的生活会有伤害吗?
徐星:“文革”时期,农村里都要要表忠心,能把敌人都揭发出来就是最忠心的,当时大部分人都在这种漩涡中。他们能理解揭发批斗自己的人。
问这些人,当年是谁揭发你、打过你,如果那些人还活着,他们就不说了,都在一个村子里生活,怕伤和气。如果揭发自己的人死了,他们就说,他已经死了,叫什么什么。农民都很宽厚。
时代周报:这些农民现在的生活怎么样?
徐星:大部分人的生活水平基本还可以,江南地方本来就富裕。但也有过得特别苦的,单身汉非常多。判刑之后,很多人面临的情况是“妻离子散”,这是他们经常说的一个词,说把我弄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因为那个时代,丈夫被判“现行反革命罪”,老婆不离婚就是“反革命”家属,小孩也是“反革命”家属。
时代周报:这些年关于“文革”的各种材料很多,你觉得这个纪录片和之前的那些有什么不同?
徐星:你们能从这个片子看到底层、农民,他们在“文革”的时候的经验、经历,反正我之前没有看到过。
之前的反思也好,回忆也好,艺术作品也好,他们更关心知识分子、干部、艺术家、走资派,没人关心农民。
时代周报:这几年,影视剧里提到“文革”年代的事情,好像会陷入某种套路,模式化的情节,你觉得是为什么?
徐星:你在我的片子里看到“套路”的东西了吗?如果有我就特别不成功。
你说的“套路”情况也许是因为年轻人没有真正的经验,当年有过经验的人都老了,做编剧又不太可能,所以会呈现某些“套路”的情节。至于逸事、花边,我觉得可能有学术上的研究受到限制的情况,只能做花边。
时代周报:为什么这几年对于纪录片有兴趣,而且都是拍的小人物?
徐星:小人物的题材是一个永恒的题材。他们的生活是千差万别的,都有故事,都有魅力,是水淋淋的,和他们在一起让我觉得特别刺激,有一种活着的感觉。
你根本不知道底层的人生活在怎样的世界。我在北方农村的时候,遇到农民老头老太太,他们问我,你是北京来的?我说是的,他们指着电视里一个洗发水广告问我,真有这样的人?那是一个美女,头发很漂亮,他们不相信这是真的,不相信有人这样的活着,那么干净那么漂亮地在洗头,那就是他们的天使,他们不相信人间会有这样的生活方式。
时代周报:对于不了解历史和现实的年轻人,你有什么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