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0年)八月二十日,我约江西省革命委员会主任程世清一道下(庐)山,一起去接中央和各省市来的人。程世清是东道主,我管飞机。我和程世清过去就很熟悉,所以在下山的路上他同我说起,前一天他陪毛泽东上庐山,汪东兴对他讲:“这次修改宪法,要坚持设国家主席,毛主席当国家主席,林副主席当国家副主席。如果不设国家主席,毛主席怎么当我们的国家主席呢?不设国家副主席,林彪同志往哪里摆?”我听到这句话感到很高兴,我想汪东兴传的话,就是主席的意思吧。这一下,我感到心里更有底了。
这里我要特别声明一下,过去很多文件及文章都说,这句话是叶群亲自对我讲的,这根本不是事实。实际上,这句话是我从程世清那里听到的,是汪东兴传来的话。叶群从来没有对我说过这句话。这是一个多年的冤案,我要在这里更正一下。这里当然我有一定的责任,但历史就是历史。当年在“九一三事件”之后对我审查时,专案组为了收集林彪有“野心”的证据,千方百计地诱导我,非要我把这句话安到叶群的身上。我开始拒绝了,后来迫于他们施加的种种巨大压力,就顺从他们,说了违心的话。但我在当时写的材料上,对一些被逼出来的假话都做了记号,怕时间一长,自己也忘了。如果现在还能找到我当时写的材料,就会看到,我当时特地在这句话下面做了记号。
一九七O年八月二十三日上午,九届二中全会在庐山的礼堂里隆重开幕,毛泽东、林彪、周恩来、陈伯达、康生五个常委的位置摆在主席台上,我们其他所有的中央政治局委员全都坐在台下。当毛泽东步入会场时,全场起立热烈鼓掌。
开幕式由毛泽东亲自主持,当他宣布九届二中全会开幕时,全场又一次响起热烈掌声。接着,周恩来宣布会议的议程,一是讨论“宪法修改草案”,二是讨论国家计委的“国民经济计划报告”和中央军委的“战备工作报告”。……
周恩来宣布完会议议程,康生便开始作关于修改宪法的报告。在这个报告里,康生对我们起草的“宪法修改草案”,一条一条地作了解释和说明。康生讲完后,我以为这天的会议便结束了,没想到主持会议的毛泽东突然宣布:“请林彪同志讲话。”
毛泽东这一宣布,我们都感到比较意外,因为叶群会前曾明确告诉我们林彪不讲话的。……
林彪那天的讲话时间比较长,大约有一个半小时左右。他讲完之后,大家热烈鼓掌,场面非常热烈。
林彪讲完话,毛泽东就宣布散会。此时不光我们几个人很兴奋,陈毅、叶剑英、陈锡联、许世友等许多人也高兴地上去和林彪握手,称赞他讲得好。尤其是许世友,对林彪的态度最为热烈。许世友对张春桥从来都没有什么好感,曾多次对我说:“别看张春桥是南京军区第一政委,但是他什么都不懂,一个兵也调不动。”
毛泽东、林彪、周恩来他们走了以后,我们还都留在礼堂内讨论。大家兴致都很高,只有张春桥等几个人的情绪不太正常。张春桥这个人是很高傲的,一向都看不起我们,平时很少主动同我们搭话。这时他的态度也变了,主动过来问我有没有记录林彪的讲话;并说我记录得比他好。这真是笑话!
下午,我们见到叶群,问起林彪讲话的事。从叶群那里知道,会议前常委们休息时,毛泽东说由他主持会议,要周恩来宣布会议的议程,康生作修改宪法的报告。接着,他又问林彪讲不讲话。林彪说:“想讲几句,主席看可以不可以。”林彪接着说:“有一个问题,想请示一下主席,就是在宪法工作小组会议上,发生了争论,最近听到吴法宪同志讲,八月十三日宪法修改小组会议上,张春桥反对提天才,不同意写国家机关的指导思想是毛泽东思想,公开反对自从党的八届十一中全会以来,全党通过的,关于毛泽东思想的三个副词,即'天才地、创造性地、全面地’继承、捍卫和发展了马克思列宁主义这样一个评价。还说连赫鲁晓夫也是天才地,创造性地继承了马列主义,说三个副词是一种讽刺。”林彪把八月十四日的情况大体讲了一遍。这时周恩来也点了点头,表示他知道这回事。毛主席表示:“这个要讲一讲,要批评,但是不要点名。”毛主席又问林彪准备怎么讲,林说:“想讲两点,一是关于宪法修改草案,感到这个不错。第二是讲一讲天才问题。”毛主席还说:“这个张春桥的后台一定是江青,一定 是她搞的”。
叶群还告诉我们,林彪当时对毛泽东只点了张春桥的名,没点康生的名,这一是因为康生在场,另一个则是因为毛泽东很器重康生。这就是林彪在开幕式上突然发表讲话的缘由。这个讲话的大体内容,毛泽东事先是知道的,而且也是表态同意了的。
二十三日下午,叶群又叫我、李作鹏和邱会作到她那里去, 说要商量一下林彪讲话以后的事情。叶群提出:第一、我们几个都要准备支持林彪的讲话。第二、批评时不要点名,尤其不要点康生的名。康生是常委,如果我们涉及到康生,毛泽东不会同意的。另外,对江青、张春桥、姚文元也一律不点名。第三、坚持在宪法上设国家主席。第四,向陈伯达要一份关于天才的“语录”,争取从理论上说明问题。第五,我们几个都在各小组会议上带头发言。
那天晚上,周恩来主持了一个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除中央政治局委员和候补委员以外,各大军区和各省、市、自治区的主要负责人也参加了。按照惯例,毛泽东和林彪没有到会。
会议首先进行了九届二中全会的编组工作,决定一共分成六组,按地区划分。中央政治局委员分别编入各组中,叶群、李作鹏被编入中南组,邱会作被编入西北组,我则被编入了西南组。
编组问题决定以后,我首先提出:“是不是可以先讨论一下林副主席的讲话。”我刚说完,陈锡联马上第一个起来响应,说:“好哇,要讨论!”紧接着,汪东兴、许世友、曾思玉、李作鹏、邱会作等很多人都纷纷表示同意。汪东兴还特别提出要重新听一下林彪讲话的录音,大家的情绪更高了。这时周恩来也显得很高兴说:“这个意见好,就按你们的意见办,我负责向毛主席报告。”周恩来还提出:“是否放两遍录音,大家反映一遍听不懂,为了便于讨论,明天上午在礼堂再放两遍录音,后天再讨论,这样一共是两天。”
这一下子,康生和张春桥很紧张了。尤其是张春桥竟然给旁边的邱会作敬开烟了。这样,政治局全体通过了周恩来的安排。这样一来,就一下改变了全会原来的三项议程,改为了首先讨论林彪在开幕式上的讲话。
八月二十四下午,九届二中全会开始小组讨论。我参加西南组的讨论,这一组由张国华、梁兴初和谭甫仁三人主持。参加这一组讨论的,还有朱德、聂荣臻和李先念等。朱德等人坐在前排,我们都坐在后面。
开始时,发言的同志只是一般地谈谈,我是第四个发言的。我在发言中首先表示:“完全拥护林副主席的讲话。林副主席关于天才方面问题的论述非常全面,既讲了毛主席是领导中国革命战争和建设新中国方面的伟大天才,又说明了毛主席的天才,是在革命和战争的艰苦实践中锻炼出来的。”
说到这里,我念了一段陈伯达搞出来的马克思关于天才的“语录”,说明否认天才的存在是错误的。接下去我又说:“林副主席的讲话批评了一些人所散布的反对天才论的言论,是因为在这次讨论修改宪法过程中,有人说'毛主席天才地、创造性地发展了马列主义’这个说法是个讽刺。这样的一种说法,就是想推翻八届十一中全会,就是想推翻林副主席的《〈毛主席语录〉再版前言》。对此,我们绝不能迷迷糊糊的,要警惕和防止有人利用毛主席的伟大谦虚来贬低毛泽东思想。”
另外我还提到有人反对学“老三篇”。这个时候康生的老婆曹轶欧插了话,问:“是谁反对学'老三篇’?”这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她明明知道我说的是康生,却还要明知故问。由于叶群事前打过招呼,不能点任何人的名,尤其是不能点康生的名,我含糊其词地说:“确有其人哪。”她马上表态:“反对'老三篇’是错误的。”我说:“这个风不可刮,我们中央全会对毛泽东思想应当是坚定不移的,要起示范作用。”我讲完了,全组热烈鼓掌。这时我心里却在想:是不是有点过头了?
在小组会议中间休息时,有很多人向我打听是谁在反对“天才”论和学“老三篇”。我不好说,只悄悄告诉了张国华和梁兴初,这个人是张春桥,并告诉他们要坚持设国家主席,坚持毛主席当国家主席。后来李先念也来问我,我也告诉了他,他听说是张春桥,就说:“噢,是这个家伙!我还蒙在鼓里。”以后大家继续发言,都是拥护林彪的讲话,但是再没有人提到别的情况。朱德和聂荣臻、李先念都没有发言。下午小组会开得也是一般,比较平静。
晚饭前,林彪叫我到他住的地方去一下。我去了以后,林彪告诉我:“毛主席讲了,什么人也不要点名,尤其不要点康生。康生是常委,一端出来,打击面太大,毛主席肯定不赞成。一定要记住,不点名。你也不要讲有人反对学'老三篇’。”
我说:“我在会上已经说了。我说了以后,曹轶欧很紧张,表示反对学'老三篇’是错误的。”林彪说:“你回去和李、邱商量一下,不要点康生的名。”
从林彪那里出来,又见到了叶群。她要我对李作鹏和邱会作说一说,要我们同空军、海军、总后的中央委员通个气,不要点康生和张春桥的名,因为毛泽东打过招呼,一定要注意,但是关于设国家主席的问题可以坚持。
傍晚,我到空军的几个中央委员王辉球、曹里怀、邝任农、王秉璋和曾国华的住处,向他们转告叶群的意见,要他们带头发言,拥护林彪的讲话,坚持设国家主席,坚持毛主席当国家主席。
晚上我们一起凑情况,才知道当天下午华北组“起哄了”。首先是陈伯达发言,他把我的话搬出来说:“吴法宪同志说的好,要警惕有人利用毛主席的伟大谦虚来贬低毛泽东思想。”然后是汪东兴发言。他的发言是下午所有发言人中调子最高的,他明白告诉大家,一定要坚持设国家主席,要拥护毛泽东出来当国家主席,否定毛主席的伟大天才是极其错误的。由于汪东兴是毛主席身边的人,当时很多人都认为他的话是代表毛泽东的意思,以至后来人们纷纷起来响应。接着,陈毅元帅也发了言。性格直爽的陈毅说:“我完全同意林彪同志的意见。天才确实有,我赞成,毛主席就是天才,我是坚定不移的相信天才的,谁反对天才我就反对他。”陈老总的讲话也得到了大家热烈的鼓掌欢迎。
他们几个人讲完话,华北组就热闹起来了。大家纷纷发言,指责那些反对“天才论”的人,而且要追查这些人究竟是谁?
在其它的几个组里,西北组邱会作的发言受到了热烈的欢迎,连康生都赞扬说:“邱会作同志马列主义学得好。”他还表示完全同意邱会作的讲话。华东组也比较热闹。王洪文带头拥护林彪的讲话,他显然还不知道这是对着张春桥来的。王洪文还发言批判杨成武,说杨成武反对“天才论”。总之,在六个小组里,大家都表示拥护林彪的讲话,也提出了要追查是什么人反对天才论,张春桥在会议上显得很沉闷,心情很紧张。
会议的情绪在周恩来的身上也有体现。这天晚上召开的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上,周恩来和我们有说有笑,但是对康生、张春桥、姚文元表情冷淡,对江青他还是表面应付。
虽然对全会的绝大多数人来讲,是不了解情况的,但也有相当一部分人知道或意识到,我们所指是什么人。在参加会议的大多数人眼里,特别是在那些老同志的眼里,张春桥、姚文元这些人是没有什么地位和威信的。张春桥和姚文元他们两个只是“文人”,写写文章,没有什么战功、政绩。他们是靠了江青起家的,在“文革”中一步登天,到了这样高的位置上,大家心里是不服气的。另外,对于“文化大革命”,大家嘴上不好讲,但是对于中央文革的几个人,支持、利用一帮造反派,迫害老同志,打击一大片,制造混乱,破坏生产,大家是有很大怨气的,也是很头痛的。
所以,当很多人,特别是一些老同志,查觉到了我们的矛头是指向康生、张春桥、姚文元的,就都活跃了起来,纷纷参加对康生等人的声讨和谴责,借机出口怨气。以后毛主席说我们“几个人欺骗了二百多中央委员”,其实,别说我们根本没有欺骗他们,就是想欺骗他们,在座的有相当一批老同志,个个身经百战,独当一面,哪一个是好欺骗的?只不过当时大家心里都有一种的情绪,对中央文革一帮人心里都有气。没有这样一个基础,这个火是点不起来的。因此,许多人发言都提出了追查人的问题,不过是借题发挥,出出气。就像韩先楚同志说的:“这两天真是痛快!”杨得志后来在回忆录里也说,看到张春桥在小组会上的狼狈样,他感觉到从“文化大革命”以来从来没有过的痛快! ……
刊载各小组讨论情况的简报发下来后,康生、张春桥、姚文元看过以后就不是一般的紧张了。二十五日上午汪东兴给我打来一个电话说:江青、张春桥、姚文元事前没有经过联系,突然闯到毛主席那里去了。毛主席没有见江青,对她说:“你走。”江青走后,毛主席单独见了张、姚两人。两个人在那里抱着毛主席的大腿哭!把毛主席的裤子都弄湿了,他们说:现在各组都在揪人,连华东组也要揪人了,而且要追查后台。主席对他们两个说了些什么,他不知道,但他已把这个情况告诉了叶群,叶群叫他给我打电话,要我沉住气。
接到汪东兴的电话以后,我心里有一点疑虑,但转过来一想,在这件事情上,毛泽东是不会支持张春桥的。这样一想,心里就坦然了。
一九七0年八月二十五日上午,各小组继续讨论。这天讨论的情况比较平静,没有那样像二十四日那样热闹了。许多小组已经一致通过了设立国家主席的意见。我所在的西南组也没有再讨论,就一致通过了这个意见。这样一来,这一天的全会又形成了一边倒的局面。
午休后,我去参加西南组下午的会议,没有见到小组长、四川省委书记兼革命委员会主任张国华。我问副组长、云南省委书记谭甫仁,他回答说是到毛泽东那里开会去了。这一下我觉得有点奇怪了,通常都是毛主席先召集政治局会议,怎么这次直接召集各小组长会议呢?而且我们一点都没有听说这件事。这里面,肯定是有什么问题了。
下午四点多钟,张国华回来了。回来以后,他立即在小组会上传达毛泽东的指示。他说:“毛主席在下午两点召集了中央常委和各大组组长会议,决定停止讨论和学习林副主席的讲话,同时也要停止批判。现在会议已经发展到要揪人的地步了,有人写信要把反对'天才论’的人揪出来下放,说这样的人不能在中央工作。这个空气太热了,要冷下来。因此毛主席决定,休会两天,换换空气。关于设国家主席的事情也不要提了,毛主席说他不当国家主席,林彪同志也不当国家副主席。天才的问题也不准再提了。这两天把会议的情况搞清楚,然后再开会。”
这真是风云突变!我当时在心里想:这个张春桥真有办法,到毛主席那里去一哭,就把毛主席哭过来了。现在情况完全变了,但是什么情况还不清楚。带着这样一种心情,吃过晚饭,我急忙到了林彪的住处,想了解一些情况。叶群对我说:“林彪同志到毛主席那里开会去了,会议可能要休息两天,不要紧张,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情况,你们没有来过庐山,可以到外面去玩一玩,散散心嘛。”叶群说的这些话,是在安慰我还是真的不在乎,我不知道,总之她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时间不长,林彪回来了。他一坐下就对我说:“毛主席的态度变了,不高兴了。他批评了陈伯达,说陈伯达在华北组跳出来,起哄要揪人了。还说国家主席和'天才论’的事情都不要提了。就是这个情况,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要紧张。”
这个事情,林彪对我说得很简单,看来他也很沉得住气,但我的心里还是感到不安了。
晚上周恩来主持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听取各组的汇报。在这个会上,康生他们又神气十足起来,气势跟前几天完全不一样了。因为毛泽东变过来了,站到他们一边去了。在这个会议上,周恩来又一次传达了毛泽东的指示:“休会两天,换换空气。”
遵照毛泽东的指示,八月二十六日、二十七日,全会休息两天。这两天里,说是“换换空气”,其实是充满了一片紧张的气氛。毛泽东整天召集常委和各大组长开会,反而把我们政治局委员们排除在外。这种情况是很不正常的。
在这两天里,康生、张春桥、姚文元这帮人也活跃了起来,他们拼命地做工作拉人,这两天都是他们在活动。而我们一下子沉默了,一天天无所事事,不了解情况,也不好去打听,只有去找叶群问问。而叶群却一再跟我们说:“没有什么事情。你们在家不如出去玩玩,散散心。”
八月二十七日上午,陈伯达突然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要我和李作鹏、邱会作一起到他那里去一下。我们到了他的住处,见到他的心情很坏。他告诉我们:“这次找你们是经过毛主席批准的。你们几个今后不要再同我来往了,不要互相打电话,也不要写信了。”他的话音里充满了凄凉。我们很惊讶地问:“情况有这么严重吗?”陈伯达说:“毛主席批评我们有一个'军事俱乐部’,并且要我到康生、江青那里去承认错误,结果康生、江青他们把我骂了一个狗血喷头,骂了一个晚上还嫌不够。他们说我是叛徒,是叛变中央文革,出卖江青、康生、张春桥;说我投靠军委办事组,把林副主席绑在我陈伯达的战车上,勾结军队想杀害他们;说我可耻等等,什么话都骂尽了。”
听到这些话,我们心里都很气愤,什么“叛变”、“杀害”,话说得太过分了嘛!但同时,我们的心里也感到很沉重,因为我们当时都感到,这样的事情可能很快就会轮到我们的头上。
陈伯达还说:“毛主席批评了我,说我自以为懂得理论,鼓吹'天才论’,在华北组起哄。毛主席说我欺骗了你们,你们把我的语录都烧掉吧。另外,毛主席还点了汪东兴、陈毅、邝任农的名,你们也要注意。”
陈伯达的这番话,使我们更加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陈伯达这个人胆子小,毛泽东一批评,再加上江青、康生、张春桥、姚文元跟着整了他一个晚上,这就弄得他非常紧张,也很害怕。我们就对他说:“不要怕,我们有难同当!”同时我们心里也愤愤不平。
从陈伯达那里出来,我们又到了林彪的住处,把陈伯达说的话告诉了他。林彪说:“毛主席是批评了陈伯达。”除此以外,他什么都没有说。……
一九七0年八月二十八日,我刚刚起床就接到周恩来的电话,叫我马上到他那里去一趟。周恩来找我,是要我写一个检讨。他说:“你是办事组副组长,组长没有来,你们组里出了事情,你应该主动承担一点责任。还是写个检讨,把问题说清楚就算了。” 他还告诉我:“这样做的目的,最主要的是替'副统帅’担责任。你明白,问题是'副帅’的讲话引起来的。要保护'副帅’,不然的话又要攻到'副帅’的头上去了。”
周恩来的讲话把林彪称作“副帅”这个我明白,一是不好点名,二是要我为林彪开脱一下,周讲的很中肯,我感到是一片好心。于是我当即表示:“我一定写这个检讨,但是怎么写,我觉得有点难。我想是不是检讨这样一条,说林副主席的讲话是我提出来要讨论的,这样做干扰了大会的方向。”
周恩来听了说:“好哇!你也应当替我担一点责任。不然的话,是我主持会议,好像是我提出来要讨论林副主席的讲话的。这事是你提出来的,然后大家同意的。”我说:“我回去考虑一下,尽快写出一个检讨,先请总理审阅。”周恩来还问我:“你们搞'语录’了吗?”我回答说:“是我向陈伯达要的。他给我找了几条'语录’,我打印了几份,给了李作鹏、邱会作各一份。”
周恩来接着就要我把陈伯达搞的“语录”拿一份给他。我回去后,.马上叫秘书找了一份“语录”送给了周恩来。后来周恩来又把这份“语录”送到了毛泽东那里。下午,周恩来又给我打一个电话,再次强调作检讨的目的是为了保护“副帅”,把事情平息下来。我表示:“请总理放心,一定按总理的意思办。”
我想了一下,觉得这样的事情还是应该请示林彪。晚饭后,我到了林彪那里,林彪就对我说:“昨晚,是康生的意思,约周总理到我这里来了,说汇报你们几个的情况。康生说,这次庐山会议的主犯有三个,一是陈伯达,二是吴法宪,三是汪东兴,是吴法宪造谣,汪东兴点火,陈伯达起哄,还有陈毅跳出来。我对他说,我不同意这个意见,这个问题根据不充分嘛!说吴法宪造谣,八月十四日的争论你也在场,怎么是造谣呢?吴法宪这个人我了解,从一军团到四野,跟了我几十年,从来没有听他造过谣。再说陈毅和吴法宪、汪东兴他们也没有联系。说到这里,周总理解释说,陈毅是跟着陈伯达来的,发言表示同意陈伯达的意见。我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后来周总理看到气氛不好,就对康生说,我们走吧,副主席要睡觉了。这样他们才走了。”
林彪说完,我才向他报告说:“周总理要我写个检讨,主要的意思是为'副帅’承担一点责任。”林彪听完马上说:“你不要写检讨!你没有错,讲话是我讲的,错了我负责。”我解释说:“总理的意思是要保护你。”林彪说:“要检讨你检讨。你的检讨我也不看,用你的名义上送。”看得出,林彪对我写检讨是不高兴的。
林彪还对我说:“我们这些人,行武出身,打仗懂一点,搞武的行,搞文的不行,搞文的搞不过他们。这次不该讲话。”我理解,.林彪这话的意思是,我们这些人打了几十年仗,搞政治不行,没有心计,人家一讲就当真了,结果上当了,在政治上我们搞不过张春桥他们那些文人。以后有人说:林彪这个话是想搞武装政变,意思是搞文的不行就搞武的。这完全是颠倒了原话,断章取义。当时会议丝毫没有涉及到林彪,他是副主席,副统帅,接班人的地位也还没有任何动摇,有什么必要搞武装政变呢?林彪当时讲话不是这个意思。
第二天(八月二十九日)晚上,林彪专门又告诉我:“毛主席又和我谈了话,说对张春桥这个人还要看两年,如果不行,拿掉,到时候我交班给你。”……
一九七0年八月三十一日上午,周恩来打电话叫我到他那里去,又谈起我检讨的事情。他把毛主席写的《我的一点意见》拿给我看。……
看了《我的一点意见》,我心里就在想:陈伯达完了!但是我又感到想不通,感到不好理解。陈伯达这个人,我认识多年了。他为人胆小,处理问题不果断,甚至有些懦弱,不过处事谨慎,书生气十足,是个标准的文人。“文革”开始后,他虽然身为中央文革小组的组长,但在中央文革小组,基本上是康生、江青说了算。陈伯达在组里没有什么威信。
据我所知,陈伯达从一九三九年起就开始给毛泽东当秘书, 三十年多来一直在毛泽东的身边工作。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期间帮毛泽东写文章,为此他在延安就当了中央委员。解放后,在毛泽东“四大秘书”的班子里,陈伯达是头一个。
毛主席自己也忘了,他两次出访苏联都是陈伯达陪同的。在毛主席和刘少奇的斗争中,毛主席也是几次借助于陈伯达,“四清”中的《二十三条》、“文革”的《五一六通知》等,都是毛主席委托陈伯达搞的。毛主席还亲自点名陈伯达任中央文革组长,而正是这个中央文革后来在党内代替了中央常委办公会。是毛主席把权力交给了陈伯达,陈伯达也是为毛主席立了“大功”的。
但现在,一有了不同的意见,一有了“错误”就说人家“三十年没有很好地合作”。既然是这样,那为什么要把陈伯达一直留在身边,而且一直提到中央常委,成为党内第四号人物呢?这是怎么共事的呢?一有了意见,就算总账,算老账,一得罪就得罪到底,把人打入十八层地狱。对彭德怀、刘少奇都是如此。真是伴君如伴虎,让人心寒哪!
另外,说到这次庐山会议,毛泽东说的那些“突然袭击,煽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炸平庐山”等等,实际上都是不同意见的争论,而这些意见都是公开的。我们与张春桥的争论是八月十三日宪法修改小组会议上争论的继续,这些情况周恩来都是知道的。再说,林彪的确事先请示过毛主席,毛主席也是点过头的嘛!毛主席说不要点名,我们就没有点名。这怎么是“突然袭击,煽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呢?”
还有这次明明是林彪搞的“天才论”,陈伯达明明只是拥护林彪的发言,而毛主席明明是批判“天才论”,却又说:“我和林彪同志一致认为。”怎么是一致呢?这个“一致”是毛主席强加给林彪的。我心里想,毛主席的点子真多,这个话的意思是拉林彪打陈伯达,看来这次陈伯达是个牺牲品,可能还不至于搞我们。这样,我觉得心里有了点底。
在我看了这个材料之后,周恩来又对我说:“原来,毛主席还要把你搞的'语录’和陈伯达的一起批,是我亲自对主席说,这个材料是吴法宪写的,这样毛主席才把你的材料拿掉了。所以你还是要检讨,要保护'副帅’。”
一九七0年八月三十一日下午三时,林彪在他的住处召集黄永胜、我、李作鹏、邱会作和汪东兴开会。他对我们说:“下午到了毛主席那里,毛主席指示,陈伯达在全党、全国的威信太高了,这次庐山会议要把他拿下来,要我和你们先打个招呼,和陈伯达划清界限。毛主席说,要我先找你们开一个会议批判、揭发陈伯达。”
大约过了半小时,陈伯达来了。林彪主持会议,要我们批判陈伯达。我们和陈伯达的关系不错,在这件事情上批他,一时转不过弯子来。大家都不发言,会议冷了场。
最后还是陈伯达自己讲开了,说:“我犯了错误,连累了你们,不该给你们搞'语录’,搞'语录’是欺骗了你们。”我说:“'语录’是我向你要的。我们看马列的书少,所以要你来帮忙。”陈伯达说:“你们今后不要再同我来往了。”我们几个都说:“党内的批评与自我批评是经常的嘛。”结果,大家说来说去就是这几句话,批不起来。本来也没有什么可批的,因为在许多问题上我们同陈伯达的意见都一致。会议的气氛很沉闷,不到一个小时就结束了。
我心里想,主席说“陈伯达威信太高了,所以要把他拿下来”,这是什么理由嘛!其实陈伯达的威信一点都不高。在中央文革里,他就像个受气的“小媳妇”,康生、江青都是随便骂他、讽刺他。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后来才逐渐向林彪和我们靠拢。为了这个,毛泽东在“九大”前就指责他是“本性不会改变,本质不会改变”。看来,毛泽东主要是不高兴陈伯达同我们搞在一起。现在,林彪只有按毛泽东的指示办,把陈伯达甩出去救我们。实际上,这样也根本救不了我们,反而让毛泽东分而治之了。这样的教训简直是太多了!
当天晚上,又召开了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这次会议破例由林彪来主持,周恩来、康生和在庐山上的全体中央政治局委员,以及各大组组长和各省、市、自治区的第一书记都参加了。
大家到会后,林彪宣布开会,会议的主要内容是批判陈伯达的错误。康生首先发言。他揭发陈伯达是假马克思主义,自称是理论家,实际上是政治骗子。他搞分裂活动,这次庐山会议是他第一个跳出来,分裂党中央,搞宗派活动,参加“军事俱乐部”欺骗工农干部。把我们几个人也拉上了。总之有很多吓人的帽子,只差“现行反革命”了。
康生发完言,就是我作检讨。我念完检讨后,表示要与陈伯达划清界限。但关于“语录”的问题,我说明这是我向陈伯达要的,错误在我,不能由陈伯达负责。
我说完后,是江青、张春桥、姚文元他们发言。这时候他们可神气了,讲话都是手舞足蹈,把陈伯达骂得一塌糊涂,说陈伯达背叛中央文革,挑拨离间、造谣哪……,一个比一个厉害,上纲上线。各省市的人很少有发言的,只有王洪文等少数几个人跟着张春桥一起表态。
会议进行中,我看见周恩来给林彪递过一个条子,条子上写了什么我不知道。后来林彪告诉我,周恩来的这个条子是要他表扬一下张春桥。周恩来是一片好心,因为张春桥在这个会议上的发言只批判了陈伯达,没有涉及到我和李作鹏、邱会作等人。但是林彪没有采纳周恩来的意见,一句话都没有讲。林彪对张春桥是很有数的。会议一直开了四个小时,到午夜才告结束,把陈伯达斗了一顿。……
(九届二中)全会闭幕的当天晚上,林彪带着叶群去了江青那里。这次我们打了大败仗,对林彪来说,这是包括战争时期以来的第一次。林彪去江青那里是要缓和一下气氛。江青要林彪注意保重身体,林彪也告诉江青:这次不回北京,要直接去北戴河养养身体……。这些都是表面应付,实际上林彪和江青关系早已经破裂了。回来以后林彪又要叶群带着黄永胜、我、李作鹏、邱会作到江青那里去。这次来庐山后,我们这是第一次进江青的门。江青住的是庐山上最好的房子,原来是蒋介石住过的。这座别墅前面的阶梯较高,上去比较吃力,何况当时我们几个人都感到有些灰溜溜的。
进门后,江青板起一副面孔来同我们握手,一见面就说:“你们不听我的话,所以犯了错误。”
当时我心想:江青真是狂。不过我没有说话。我们在来之前统一了思想,这次来只听不说。叶群还特意嘱咐我们不要说话,所以,我们只是听江青一个人训话。后来,江青又追问我们:“你们向主席告过我什么状?”这话我一听就明白了,肯定是说上次她在的钓鱼台找我们谈话以后,我们到毛泽东那里告她的那件事。这件事情,除了毛主席本人外,别人是不会传这个话的。一方面毛主席要我们一定不要告诉江青,另一面自己又向江青通风报信,我真的不明白毛主席为什么要这样做!这一下我们只有装聋作哑,一言不发。
江青又说:“你们不听老娘的话,吃亏了吧!要是早听了我的话,就不会犯错误了。”在江青说这话的时候,我看见黄永胜和李作鹏两个人虽然没说一句话;可眼睛都鼓起来丁。为了缓和一下空气,我说:“我这次犯了错误,对不起江青同志。”
我作了检讨,大家作哑吧,就是江青一个人说话:“你们今后要接受教训。犯了错误不要紧,改了就好。你们也许还要检讨。今后要多同我联系,怎么样?”我还想说几句,但黄永胜拉着我,不让我说。这样,我们没有人表态,待了半个小时,就出来了。
回去的路上,黄永胜对我说:“这个时候你还说什么,反正以后够我们受的了,还不知道要检讨多少回呢!”李作鹏也说:“从此以后没有完,一直到打倒为止。”这话让李作鹏说中了。……
一直到一九八九年,也就是庐山九届二中全会十九年后,我才有机会看到中央在“九一三事件”后给我们定性的文件,说是我们进行地下活动,制造谣言,欺骗同志,向党发动了有计划、有组织、有纲领的进攻,妄图分裂我党、我军;向毛主席、党中央夺权,其性质是一次未遂的反革命政变。这个结论未免太“高抬”我们了。我想这些应该是康生、江青、张春桥给我们下的“结论”。
到了一九七六年十月粉碎“四人帮”以后,对我们的说法又改变了,说这次庐山会议是林彪、我们和康生、江青一伙相互勾结的“狗咬狗”的斗争。这样,到目前为止,对庐山会议下结论都是为了当时政治斗争的需要,都未能客观地反映真实情况。
实实在在地说,我们的动机既不是反党,也不反毛主席,更不是反对“九大”路线,我们当时的矛头是对着康生、江青、张春桥、姚文元他们的。林彪一再说过,对康生不能点名,所以我们只是想轰一轰张春桥、姚文元而已。所谓“天才论,”“设国家主席”之争也是对着张春桥、姚文元来的,而决不是对着毛主席的。
我个人的感觉,林彪当时对毛主席是没有“二心”的。不过林彪看不起江青、康生,更不用说张春桥、姚文元了。还不仅仅是林彪,我们同江青、康生、张春桥和姚文元他们个人之间也有许多恩怨。在对待“文化革命”的问题上,当时中央政治局里我们之间产生了一系列的严重分歧。从“九大”前后开始,在对待稳定全国和军队秩序的问题上;在继续“抓革命”还是“促生产”的问题上;在对待文化艺术中是“样板戏”一统天下还是“百花齐放”问题上;对待老干部和造反派的问题上等等,分歧日益公开和加剧。
而这一切,当时周恩来和汪东兴他们是十分清楚的。一切大小问题我们都是及时向周恩来汇报,而他也是一再表示赞成和支持我们的。因为周恩来掌握全盘工作,许多问题上无法和康生、江青合作,因而他经常借重和依赖于我们去开展工作。因此,我们当时和周恩来之间的配合是十分默契的。
更重要的是,毛主席在一系列的问题上公开支持了我们而批评了江青。还有汪东兴不断地给我们打气吹风,我们都以为这是毛主席的声音,一些表面上的假象造成了我们的一种错觉。这正是我们政治上的幼稚的表现。当然这里也有个人恩怨,因为江青、张春桥、姚文元从“九大”以后就逐渐地把矛头指向了林彪,但在这一点上,我们是坚决站在林彪一边的,这也是在庐山会议上爆发激烈斗争的一个焦点。
我们当时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毛泽东竟然会在最关键的时刻站在江青、康生、张春桥、姚文元一边。
现在想起来,毛泽东在庐山上搞我们,这里面也是“事出有因”的。“九大”以前,由于“文革”的冲击,所有的地方政权基本上瘫痪了。毛泽东决定军队以“三支两军”的形式,接管了各级地方政权。毛泽东靠军队稳定了全国秩序,从而使军队在国家事务中起了一种特殊重要的作用。这种情况是当时客观条件造成的,当时如果没有军队的介入,很难设想国家将是一种怎样的情况。因此,在“九大”中央委员会中,军队干部占了一大半,当时的政治局共二十五人,军队干部占十四人。军队的势力越来越大,林彪个人的威望也越来越高。
在这次庐山会议上,林彪一番讲话,整个全会一哄而起,连毛泽东都说这是“有党以来从来没有过。”毛主席数次说:“陈伯达的威信太高了,要把他拿下来。”现在想起来,不是陈伯达而是林彪的威信太高了。毛主席看到林彪和我们对江青及“文革”日益增长的对立情绪,感到不安,据说江青、张春桥、姚文元等人曾多次向毛主席进言说:军队现在的势力太大了,这样下去是一个威胁……。这些因素是毛主席在庐山会议上“拨乱反正”,决心把林彪和我们逐步“铲除”的原因。下山以后毛主席步步紧逼也是由此而来。现在看来,毛主席本来就站在江青他们一边,是要坚决地保卫他的“文化大革命”的。我们同江青等人在庐山上的斗争,危及到了“文化大革命”,因此,毛泽东是决不会放过我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