畅游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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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有来生/银杏,银杏 <上>

(2009-09-22 23:18:24) 下一个

-  By 须兰 -


那一晚的银杏也是这样在夜风中轻轻摇晃着,在满阶清光中,倒像一幅多年的图画清幽而迷蒙。

    传说,银杏树是一种奇怪的植物,在有月亮的晚上,树身上缠绕着重重叠叠的藤类植物,风吹过时,树影轻摇,在浓淡有致的黑影里,也许有轻微的叹息声,也许,只是夜宿的鸟儿惊飞的声音。

    夫出外亦有二月余。日间劳作回来,疲惫之余不觉孤单,但夜深人静时,自不免深深思念起他的一言一笑。

    院内有一棵极大的银杏树,极古的样子,听房主说已有很多年了,这地方本来是一座不大的寺庙。庙颓败了,消失了,只是银杏还在。只是房主说起这棵银杏时总带着奇怪的不安的神色,开始时不肯出借,只是夫爱这地方僻静,执意要住,且性格向来随意疏放,于房主的不安也不以为意,房主无奈,只好应允。

    住久了,也不觉有甚特异之处,何况夫虽是一个落拓不羁的人,但深爱我。每日里煮茶吟诗,颇为逍遥。

    只是每日经过银杏,总是忆起房主奇怪的神色,夫只是付之一笑:笑我多疑。

    傍晚时,好友阿七托不远处居住的村人带信来,说今夜来,嘱我煮茶相候。阿七是大学时的好友,夫外出的时候,总时时过来相陪。

    窗外的月色很好,这里的月亮仿佛特别清冷静谧,记得初来那晚便惊诧于这里的月色,夫更是神采飞扬。那一晚的银杏也是这样在夜风中轻轻摇晃着,在满阶清光中,浑不似人间景物,倒像一幅多年的图画清幽而迷蒙。

    那时夫正在灯下看书,我伏在窗台上。我偶一回首,便见月色斜斜地从窗根透入,洒在地上、桌上,茶杯里的茶正散着轻软的绿烟,杯口在灯光的照射下,幻出一轮静默而流转不定的光环,院内飘来淡淡的清香。

    已经很晚了,阿七还未来,我放下书,更换了炉中的香。

    夫来信说将在三日后回来。

    走至窗前,银杏树上依然偶尔有鸟惊飞的声音,随即归于寂然,却见树影中影影绰绰有人,心想定是阿七。因笑道:“出来罢,茶已凉,等候多时了。”阿七不语,只是向前走了几步,月光斜射,却不是阿七,是一个身穿黑衣的高大男子,他微微笑了一笑,仍不说话。

    我惊呼,他脸色微变,退后几步,仍在黑影里。正彷徨无计,却听得树影里轻叹了一声,那人却已不见。

    想起那些古老的故事里,那些胆大的书生的举动,灵机一动,从桌上端起一杯茶,走到窗台前道:“是人是鬼,既然已有一面之缘,何不现身,喝一杯茶可好。”话音刚落,却见那人仍站在树影里,神情郁郁。

    我问:“你进不进来?”他微一摇头,笑了笑,郁郁之意却见于色。

    “幽明殊途,不敢打扰。”一切都像是聊斋中的对白。

    再问:“那你喝不喝茶?”他还是摇一摇头。

    “既然如此,院中有椅,坐下谈谈?”我试探地说。

    他不语,过了一会儿,便走至石桌边坐下。月光照着他,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他原来是一个光头穿黑衣的僧人。

    “你一直住这儿?庙已毁多时。”我忍不住问。

    “是,已有五十三年。”他落寞地答。

    “你经常出来?”

    “出来?”他抬起头带着奇异的神色微笑着:“哦,是,我总在夜里出来随便走走。”

他看看四周:“什么都在渐渐变化,许多东西都已不存,唯独这棵银杏。”

    我不觉看看那棵极古极大的树。

    “可你一直在这儿。”我看看他。

    他蓦地笑了,笑得极突然然而极豪放:“为什么不,我喜欢这儿。”然而说完他便又沉郁起来。

    不知说什么好,只好诚心诚意地再问:“你真的可喝一杯茶?是他刚买的上品,茶已凉了。”

    “ 茶已凉了?不,我不喝茶。可你为何总说这句话?”隔着并不远的距离,我分明看见他眼里闪着一道奇异的光彩。那光彩一闪而过,随即他黯然地摇摇头,我语塞,只好解释:是阿七,她要来,我等她一起喝茶。“哦,阿七。”他重复了一遍,不知为何,总觉得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隐隐的失望。

    “你不开心?”我忍不住相询。

    他怔一怔:“不,我总觉得有些不习惯。”

    “不习惯?你指什么?人世沧桑,景物变迁?”我不懂。

    “你,”我仍是不懂。

    他稍稍凝视我:“你变了很多。”又迟疑地说:“比起你刚来的时候,你变了很多。”

    “是么?”我笑,“可直到今天,我才看见你。”

    他轻叹了一声,仿佛说了一句:“太迟了。”模糊间又仿佛什么也没说,只是风吹过树叶。

    过了一会,他慢慢地说:“我原来以为你会害怕的。”

    “怕什么?”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鬼。”他简短地说,“女孩子都怕鬼。”

    “我也怕,现在我也有点怕。”我说,“书桌里有我丈夫的手枪,你知道他曾是军人。不过那也许并不顶什么用,如果你并不友好。不过,我宁愿你这样坐下来,和我谈谈。”

    “你很坦率。”

    “我宁愿对你坦率一点。”我认真地说。

    他半晌无语。

    “你并不很像一个僧人。”我打量着他。

    “那你以为僧人应该什么样?”他反问,继而郁沉着声音自言自语道:“我应该是什么样呢?”

    他随便而冷淡地:“是的,从前我并不像个僧人,可近来我倒是念经,也在佛前祈求着,或许是祈求太多了,所以不像个僧人?”他迷惑地望着月亮出神。

    我又倒了一杯茶,碧绿的茶水弥漫,模糊了我的眼,在那一刹的犹疑中,我仿佛体谅了僧人的心情。

    再定睛看那僧人时,他已不再看着月亮,却用一种柔和的声音道:“我看见过你丈夫,他很好。”

    “是。”我不由自主地道,却蓦地感到一种莫名的悲哀:“他很好,可我总是……担心。”他静默地等我继续说。

    “ 我总是担心,担心这欢乐不会长久,人总是会认为自己已牢牢地握住幸福,千百次地祈求这欢乐永存,可是天意难测,命运太难以捉摸,我怎么知道我心爱的人会始终爱我如初,而我明天仍会和他相守,太阳每天从这山后升起,这银杏树也每天夜晚这样存在着,可我怎么知道我终和他长相守,长相知?”他仍是静默。

    “ 也许我错了,这棵银杏也许明天就不复存在,就如很久以前的庙宇,谁知道它是出于什么原因而荡然无存,也许我不该这样不知足,也许命运已是待我太厚,也许我该静心地领悟这所存的一切,趁它还未消逝时,可是我怎么知道,这世界上什么是永恒,什么不变,什么是真,什么是人类所能真正把握的。”

他沉默了一会,静静地道:“你好像哭了。”

    我无语。

    他轻叹了一声:“人生总是忧多乐少,像你这样的人,不应该太过执著。”

    “可是你呢,你难道真的看破这红尘?”我不甘心。

    他只是微微地摇头。

    我端起桌上的茶杯,茶已凉了,静静的,有半卷的茶叶半沉半浮在中间,像有一种古老的传说在沉沉的空气中冻结着,露着一半结局,卷着一半人生。

    抬头时,银杏树下已不见僧人的影子,只有清冷的月色满地,一只夜宿的鸟儿忽然惊起。

    院门外却有人在叫。阿七来了。

    阿七也是一个随随便便的人,常常不期而至。做事往往出人意料,还常常不守约,并且振振有辞,但实是一难得好友。

    阿七进得门来,刚一坐定,便皱眉道:“奇怪,上山时忽然走错道了,平时走了千百回了,从没错过。”

    我顺口应答,一边看院内,院内依旧无人,可是那僧人分明地存在过。

    早上起来时,鸟声盈耳。阿七已起身多时,正在门外花丛培土,算算归期,夫当在千里外的一城市。

    忽忆起昨宵月夜里的一番对话,几疑是梦,然而窗台上分明放着半杯冷茶,只不知那僧人现在何方。

    忽听阿七在外大叫,叫的是夫的名字,惊喜之余,不及束发,急冲出外,却见阿七拊掌而笑,门外空无一人。

    “可叹!分别不过二月,而思念刻骨矣。”她兀自掉文。

    我切齿,又笑。

    在早晨明媚的阳光下,银杏树的叶子熠熠生光,像昨夜他眼里偶尔一闪而过的光彩,而空山寂寂,无风花自落,那个黑衣光头的僧人在这儿留居是缘分、是巧合?

    也许他今晚仍会出来。

    阿七在弯腰浇水,忽然侧头道:“我真觉得奇怪,昨晚从山下走到这儿竟足足走了半夜,平时一小时也就足够了,怎么会忽然迷路了。”

    “那是你心神恍惚,岂不闻境由心生?”我笑道。

    “也许是吧。”她摇摇头,“不过我总觉得不对,总觉得明明已到这院门外,偏偏就是走不到。”

    “也许是天黑了。”不敢再多说。

    “也许是。”她心神不宁道。

    “阿七,你从小一直在这儿长大。”我问。

    “是,你不是早知道的吗?”阿七微觉奇怪。

    “这儿的庙……?”我看看她。

    “庙?……啊对,很久了,好像毁于兵火。”她漫不经心答。

    “丘小?”

    “五十多年前的事了,听说是一个帮派火并,火并的是两亲兄弟,弟弟守在庙内,打得很惨。”

    火并似是遥远的事,而这类故事无异是许多小说的题材,不觉意味索然。

    而那僧人在故事中会扮演什么角色,或者与这故事不相关?

    这也许是我不得了解的。

    傍晚时,房主上山来,忽然说过几天便举家南迁,拟把现在这院子卖掉。阿七已回家。只因平时殊乏应变之才,只好无奈地告诉他夫已外出多时,等他回家再说,他答应了。

末了请房主坐坐。他分明迟疑了一下,畏缩地看了一眼院内的银杏树。我不动声色。

    “你很怕这棵银杏树?”忽然措手不及地问他。

    房主脸色一下子苍白起来,勉强一笑,“怎么会,天已晚,家人必在等我,不打扰了。”不等我回答,便欲匆忙离去。

    我笑一笑,随他去。他却又停步,欲言又止,喃喃地道:“你知道,我并不是胆小的人,可是……”他摇摇头,脸涨得通红,急急走了。

爱有来生/银杏,银杏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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