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我们的人!
四月二号,星期一,美国人汤姆一见到我就单刀直入。这位大个子同事平常彬彬有礼,还曾对小老板鲍尔见人不问好表示反感。可今天不同了。南海上空的惊天一撞,余声竟远达我们这个万里之外的办公楼里。
你们的人?我们的人还没影呢!我也没客气。
那个中国飞行员还没找到?汤姆的口气软了点,好像带了点同情。旁边一位同事还不明白怎么回事。汤姆对他解释说:我们的间谍飞机在南中国海跟中国飞机撞了。
我接过话头:对了,“间谍”,这可是关键词!
看着周围几位美国同事关注的样子,我想得先安抚一下,毕竟他们很少见识非美国人的观点:你们知道李奇微吗?他是朝鲜战争时的美军司令。我读过他的书。他提到中国军队怎样优待俘虏,这是中国人的传统。更何况现在没有打仗。你们的人会在中国受到款待。根本不用担心!至于飞机吗,没说的,那是得好好查查!
听到最后一句,老美们交换了一个古怪的表情。
午饭时间,几位同事照常聚在一起。谁都没说话。我拿起一份当天的报纸。
看到什么了?一位同事打破沉默。
我说:瞧这图,美国飞机宽99英尺,中国的只30英尺。
我们胜过你们。汤姆冒了一句。
所以我们的飞机毁了,真可惜。我压低声音说,随即趁势发难:怎么美国海军到处惹麻烦?在夏威夷撞了日本渔船,在科威特把自己人当靶子炸死了。他们为什么不老实呆在家里?
Shit happens。另一位美国同事阿西如是回应。他是个敦实的小个子,一向能说会道。他认为飞机属美国主权,中国应当遵守国际法。
我说:就算有这么个国际法,美国自己遵守吗?你知道银河号吗?美国把一艘中国商船在公海上围了十来天,最后强行登船检查,一无所获,还拒绝道歉。所以,你最好还是忘了你们的宝贝飞机吧。
这是哪年的事?六、七年前?你们中国人真会记仇。阿西开始调侃了。
我还不想马上放松:你们当然记不得了,但中国是受害方。十年前中国学生把自由女神立在天安门前,十年后还是中国学生朝美国使馆扔石头,是美国用自己一连串的行动促成了这个变化。
阿西知道我在暗示中国使馆被炸的事,连忙抢过话头:OK,我不在乎飞机了,那就放我们的人吧。
我说:发生这么大的事故,也许是你们飞行员的责任,还没查清怎么能放人。
那好,留下飞行员,放走其他人总可以了吧,他们不过是士兵。阿西“宽容”地又退一步。
他们不是普通士兵,是间谍,受过特殊训练的。虽然是紧急降落,谁知道他们看到听到了什么机密,不查查能行吗?再说了海南岛可是好地方,风景优美的旅游胜地,你们的人恐怕还不想马上回来呢!这回轮到我逗乐了。
第二天,事情没啥进展,中美表态针锋相对。
阿西对我说:我早说过美国经济慢下来了,今年非要找个对手打仗才能刺激一下。
挑谁都行,别挑中国、俄罗斯。看看旁边有位印度同事,为了照顾他的情绪,我又加了句:也别挑印度。世界上还是有几个国家美国惹不起的。
要是我们真打,中国不就完了吗?阿西问道。
并不是没打过呀,在朝鲜,在越南,你们没打赢啊。我说。
阿西大概想证明美国的“善良”:中国人有没有想过我们当年可以象炸广岛那样炸中国?我们只不过不愿意那样做罢了。
还要加上不敢吧?当年至少苏联也有核弹。我说。
苏联当年是日本盟国,我们不也照炸日本了吗?
这可让我大吃一惊,他居然说苏联是日本的盟国,太荒唐了!
阿西露了怯,连忙说自己记错了。
又过了两天。布什口气转缓。
我们午餐会的话题还是离不开中国的事。有人问起为什么中国要抓那个女学者。我说大概她是做了看上去象间谍的事。中国政府再严厉,也不会无故抓人。我这个月就回国探亲,可我一点也没有不安全感。
汤姆说起中国人躲在集装箱里往美国偷渡。虽然他口气里带着真诚的同情,我还是感到戳着了痛处。我只能无力地辩护道:这些人冒生命危险其实没必要,中国人也许是不如美国人活得滋润,但大都安居乐业。虽然还有很贫困的人,但他们与这些偷渡的没啥关系。这些偷渡客通常来自一个特定的地区,并不很贫困,也无政治诉求。
汤姆由此提起了古巴船民。我马上借机发挥说:古巴的贫穷很大程度上是美国封锁造成的。要是中国也是小国,美国也会同样封锁中国,不会介意让中国老百姓活的更苦一点。
话题回到撞机。西蒙是来自俄国的犹太人。我原以为可以把他引为同盟军。没想到他一开口让我大失所望。他居然质问道:中国飞机撞美国飞机,凭什么美国该向中国道歉?
我说:事情都有个因果先后。两架飞机谁撞谁也许可以争议,但并不是最重要的。整个过程中发生的第一件事是美国间谍机跑到了中国门口。
可那是公海,是合法的。西蒙说。
我说:要是我在你们家门口马路上晃来晃去往里张望,总想探听你和你太太在干什么,你还会说我合法吗?你会生气,因为我做的不合情理,不合道德,对不对?你有权出来制止我,若因此受了损失还有权要我道歉赔偿。这就是中国的逻辑。
阿西来劲了:杰克(我的英文名字),我今晚要到你们家门口去!
星期五下班前,阿西告别时不忘嚷一句:不道歉(No Apologies)!这几天汤姆和他都把这句话挂在嘴边,还说尤其不给杰克道歉。
那你们就继续遗憾(regret)吧,继续悲伤(sorrow)吧。我笑着回敬道,然后又问阿西:英语在道歉和遗憾之间还有什么中间意义的词?
阿西说,还在想这事?你们中国人过于敏感!
我说,做文字游戏总比战争游戏好。再说啦,你以为中国真的那么在乎你们道不道歉?
阿西说:恐怕你们的领导人真的在乎。我们的人回不来了,除非美国道歉。
我说,道歉应该,放人也应该,但这是两件事。放心,中国领导人可想和美国友好呢。现在美国得罪的是中国老百姓。布什太傻,需要给他上一课。现在台下肯定在加紧协商,台上用哪个词应付脸面只是协商的零头。下星期头几天准放人!
我并非信口开河。如我所料,中国彻查飞机,但善待机员,从未暗示可能起诉他们。但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多的美国人开始用人质来称呼他们。国会碰巧休会,那些大头议员们一拨拨地在电视上大放厥词,暂时做不了更有破坏性的事。但若拖到复会以后就不同了。
又到了星期一。西蒙发来个伊妹儿:我放弃,我现在不知道谁更有理了。他读了我转给他的同情中国的一篇文章。
小老板鲍尔出差回来了。没听到上星期的辩论,他毫不犹豫地表明立场:凭什么道歉,我们没错!
我懒得答腔。倒是阿西插话了:想想要是情况反过来,中国飞机撞进我们的家门口……他在帮中国辩护!看来我上周的口舌没白费。
阿西接着说:这次事件发生后,我们应当首先帮中国找人,而不是逞强。他还说应当向中国人道歉。只是不能向杰克(指我)道歉。
我为他喝采。
他说,你改变了我的观点。不过,杰克,你说过这两天就会放人,你还是这样认为吗?
还是,而且是星期三。我一口咬定。
黑人同事薇尔蕾打电话来聊天。她刚刚转到另一家公司。一阵寒暄之后,她说:杰克,我不应当跟你说话,你们还扣着我们的人质呢!
我自有应对:谁说他们是人质?我还说他们在度假呢。住在酒店里,好吃好喝,无所事事,不是度假是什么?
那他们能走出来呼吸新鲜空气吗?薇尔蕾的父亲居然也从旁边插上话来。
当然能。我说。其实我哪有那么清楚。我还接着许诺:再说了,就是度假也快到头了,星期三准让他们走人!
星期二到了,阿西故意恶狠狠地说:星期四早上七点要是没放人,我就往你家打电话要人!
没问题,那我就给江主席打电话。我毫不嘴软。
我每天看各路新闻,不安地估计着事情的进度。星期二晚上,美国前驻华大使尚慕洁说,一到五天内放人的事肯定会解决。我还是相信,极限已到,一天应当就够了。
四月十一号,星期三早上,我迫不及待打开电视。CNN:BREAKING NEWS ……
汤姆说:杰克真的给中国政府打电话了。
鲍尔说:以后中国那边有事就由杰克负责了。能不能让西蒙把俄国的事管起来?
阿西说:杰克成了我的偶像。这个月我要和杰克一起去中国。
我无言以对。这是美国人兴奋的日子。24个美国家庭即将团圆。而这本来就是确定无疑的事。倒是另一件事刚刚确定下来:一个中国家庭永远不可能团圆了。
(2001年4-6月写于康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