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不得那年是十几岁,但记得当时的情景。见到妈妈下班回来,我兴奋地扑过去拦腰抱住妈妈。妈妈却嗔怪地说,看你多大了还和妈妈这样。在那一刻我才恍然明白,男女须有别,即使儿子对妈妈也不例外。
好像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班上男女生界线越来越明显,谁与异性近乎,谁就遭到大夥儿也包括我自己的鄙视和嘲笑。至于各人心里怎么想则是另一回事。进大学后风气才开放了点,但工科大学男女比例悬殊,校方又明令不准谈恋爱,所以对我来说,女性似乎总是个充满禁区、可望而不可及的存在。几封来自旧日女同学的含情带意的信就让我兴奋得不知怎么应付。记得平生第一次迷上一位女孩子时,只是和她面对面聊一聊,一起在校园里走一走,就感到一种莫大的满足。
上研究生时才有了女朋友。在当时的校园里,那也就意味着林间小路上的挽手漫步,湖边长椅上的依偎长谈,还得等到夜色降临以后。几度恋爱都如昙花一现,好在生活中也有君子兰般清纯隽永的异性友谊。不过,任何男女间的肌肤相亲都是恋人们才享用的特权。试着牵过几位女孩子的手,终于遇到了我愿意长久牵手的那一位。
再往后是出国。许多国内的约定俗成在这个更大更斑斓复杂的世界里不再适用。刚到英国后的一天晚上,我和一帮同住一个宿舍单元的学生一起闲聊逗乐。一位黑人小伙子兴致勃勃地把在场的各国女生分别封为自己的“大太太”、“二太太”、“三太太”……。穷开心一晚上,可到最后他还是自己孤伶伶地站起来向大家道晚安,在场的众多“太太”中并没有谁真成了他的枕边人。也许是有点于心不忍,来自德国、平时显得矜持的“四太太”此刻却走了过去,大大方方地与他拥抱亲吻。初睹此类情景,我心里有点吃惊,但又有一种莫名的感动。
在一个国际学生晚会上认识了阿吉,一个漂亮的匈牙利姑娘。虽然交谈融洽,谁都没有想起来交换地址,这种即兴聊聊过后即忘的接触是常有的。但在两周后的另一个大型晚会上,她一袭白衣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分手的时刻到了,在大门外早春微微的寒风里,她是那样自然地把我拥入她的怀中。这是婚后第一次与妻子以外的人亲吻。我并没有一点负罪的感觉,不仅因为远在他国的妻子已经与我到了离婚边缘,更因为我意识到,眼前这种亲密所包含的仍然是一种友谊式的纯情。如果说同样的举止在国内通常象征着从朋友到恋人,在这里则往往意味着从相识到朋友。
不久阿吉就回国了。我背着旅行背囊,象个独行侠一样游览中欧各国,最后来到布达佩斯。迎接我的又是她那熟悉的拥抱。我们又到了一起,你再也不用孤单地旅行了。她伏在我肩上说。大姐姐一样的温暖口吻几乎使我泪水盈眶。可实际上她比我还小九岁呢!
后来进入我生活的是位法国姑娘。我们在同一所大学工作。她不喜欢用“GOING OUT”这个词,而习惯说“BEING TOGETHER”。一个阳光灿烂的早上,我们俩如常双双来到学校。也许受到了我们愉快神情的感染,她的同事,也是一位法国姑娘,迎上前来说要吻我。我知道她也在热恋中,但她的情人远在法国,她天天计算着重逢的日期。当然,我十分愿意让这位热情的姑娘分享我们“BEING TOGETHER”的欢乐。我又一次被这种亲密无间的表达友爱方式感动了。
中国人在海外难免有文化边缘人的感觉。不少人包括我自己的对策是入乡随俗取其自然。一般说来,拉丁人东欧人习惯与友人身体接触。比如和法国人打交道见面分手总有所谓“社交吻”──互吻脸颊两到四下,次数因地区而异。通常不容易双方同时吻到对方的面颊,往往只是做个样子。比较乖的女孩会把脸偏过来让你吻。再近乎一点(并不一定是情人)就吻在嘴上。盎格鲁撒克逊人则比较保守一些,只有真想表达情绪时才会有亲吻拥抱之类的举动。
当然,与老外相处再融洽也比不上与同文同种的朋友在一起自在。不过中国人到了一起无论怎么胡侃神聊言谈无忌,举止上还得回到含蓄儒雅乃至“男女授受不亲”的老规矩上去。就这么在不同文化习俗间跳来跳去,我从没觉得有什么不安,直到上一次回国探亲时。
爸爸得了罕见的重病,妈妈则以罕见的毅力支撑了一切,从护理到理家到关怀她的儿女…… 人人都说自己的母亲好,但我仍然私心以为我的妈妈最伟大。我开始想不通为什么自己和异国那些甚至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也能那样亲昵,和自己的妈妈却要“相敬如宾”。望着妈妈劳碌的身影,我真想过去尽情地拥抱一下亲吻一下她。但是直到最后一天火车即将开动,我什么也没有做。眼看着妈妈一边招手一边后退,我的心在下沉,在碎裂……
我不会让妈妈看到这段文字,至少,在我终于有勇气给妈妈一个好好的拥抱之前……
(1995年11月15日写于加拿大滑铁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