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大的春节晚会上,精采纷呈的节目吸引着几百名海外学子。女主持人亭亭玉立,朗朗宣布:今天我们邀请了几位华人朋友! “华人”这个词发得特别重以示强调。她自己不是华人?她是。在场的绝大多数人也是。她的本意是指从大陆以外来的华人。她接着说道:虽然我们来自世界各地,但是“中国人”这个名字把我们连在了一起! 唉,又错了,台上那几个人有的来自新加坡、马来西亚…… 她先是把“华人”这个词用得过窄,然后又把“中国人”这个词用得过宽。好在这不是代表政府发言,没人介意,晚会气氛依然红火。
难怪这位女士,历史的原因已使得 Chinese这个概念的内涵变得有点庞杂,足以让外人乃至部份国人稀里糊涂。在曼彻斯特这种大学城,如果你看到一张署名“Chinese Society”的海报,往往并不能肯定它代表的是从大陆,还是从香港或台湾来的学生群体。中国是个大国,大得让你身在其中时几乎觉得这不是一个国,而是整个世界。唯有当你走出她的领域时,才能对她获得某种整体的感觉;而 Chinese这个词则具有了某种特徵性,成为区别你与周围大多数人的一个标签,成为一个足以给你带来无数酸甜苦辣、荣辱悲欢的称号。
一个初冬的早晨,刚过六点我就顶着寒风来到了伦敦。那是一个关键的日子:我去办理赴美国的签证。恰好碰上一位以色列少妇也去美国使馆,于是我们攀谈起来。“如果这次再拒签,”她说,“我非得在使馆里哭出来不可!”她想去探望母亲,却已被拒两次了。也许我的运气不会这么坏吧?我心里暗自嘀咕。我要去探望久别的妻子,同时参加一个重要的会议,我怎么能失败呢?可是几小时之后,我们的担心就变成了无情的现实。我失望得说不出任何话来。反倒是她过来安慰我:“别太伤感了,你还可以再试,……唉,只怨我们没有本好护照。”好护照?我怔怔地看着手中的护照,不愿接受她这种令我感到屈辱的说法。但是现实明摆着,在美国签证官的眼里,国籍是分等的:欧共体以及瑞士、日本等国家的公民短期访美不用签证,晃晃护照就过关了;一般国家公民需办签证,但条件很松;对于那些来自所谓移民倾向最大的国家的人则严格把关,甚至百般刁难。中国,这个泱泱文明大国,就在这种被歧视的国家之列。签证官冷漠的面孔深深地刺伤了我那颗原本高傲的民族自尊心。
赴美旅行直到我在英国找到工作后才成为可能。但与护照相关的烦恼并未了结。我游览了近十个国家,无一例外都要事先申请签证。最难堪的经历发生在斯洛伐克驻匈牙利使馆。原计划从匈牙利首都布达佩斯到捷克首都布拉格。火车要经过刚刚与捷克分家的斯洛伐克领土。行前考虑不周,未办理斯洛伐克的过境签证,只好在布达佩斯补办。我们同行三人来自三个国家。那位英国人被告知不用签证;秘鲁人则需花二十多美元办签证;中国人呢?另缴一千美元押金!面对这种赤裸裸的歧视,我一怒之下转身而去。最后我退了火车票,告别同伴,绕道维也纳去了捷克。
不过,对于这类政策性的歧视,气愤之外更多的却是无奈。谁都知道,近几年那为数不少的肆无忌惮丢人现眼于布达佩斯街头的,还有那一船船自贬为难民盲目偷渡去美国的,不正是我的中国同胞吗?
日常生活中有时也能察觉到歧视的阴影。英国人多数表现得很有涵养,但也不难发现有的人客气的外表下流露的冷淡和成见。我和一些朋友曾在旅游时一再被人误认为日本人。类似的经历还发生在一些比较高雅的社交或文化场所。海外华人可谓遍天下,相信绝对不少于日本人。但在欧洲人的成见里,华人似乎只会在餐馆里吭吃吭吃干活。有一位英国人告诉我:英国虽有排外的事件,但没听说过针对华人的……华人好像都在作自己的小家庭生意,与世无争。 BBC的一位著名节目主持人甚至一言以蔽之曰:“从noodle到needle”。听了这些话浑身不自在却还是无可奈何。翻开这里的中文小报,扑面而来尽是餐馆味儿。英国的唐人街基本上是香港新界移民的天下。他们辛苦劳作升到了驾驶奔驰、宝马的阶层,但生活品味却仍限于下餐馆、进赌场、看香港录像的档次。每逢春节唐人街总要大举庆祝,直升飞机拖着“恭喜发财”的条幅满天转。那气势倒是国际级的,可惜表演的水平令人不敢恭维。但是不管怎样,正是这些侨胞构筑了外人对华人的大部份印象。有几次外国人一听我是中国人,便问“那你住在中国城吗?”当我说起我在中国城只能用英语交流时,他们往往显得挺吃惊。他们还以为唐人街里的广东话是中国人的主要语言呢!
大陆来的学生们按说应当志趣广泛,但多数人的活动领域也有限。囊中羞涩使得不少人不得不放下书生斯文,周旋于餐馆的锅盘碗碟之间。我也曾“兼职”炸了半年多薯条。好在遇上位够哥们儿的老板,倒不失为一段有意义的体验。但似乎很多“工友”没这么运气,为了一小时两、三英镑的薄薪,纵有满腹经纶也只能任人支使。受了气也只能背地里来一句:“除了没钱,老子哪点儿不比你强?”不过严格说来,除了经济能力的限制外,不少人观念的封闭也是一个问题。中国人喜欢躲在自己人的小圈子里,吃、住、玩皆不出圈。对于圈子以外的事情则不爱问津,甘心自外于社会主流。个别人乾脆用逛跳蚤市场来打发每个星期天。曼彻斯特市容平平,其魅力主要来自丰富的文化生活和生动的国际化气氛。但大多数身处这个“戏剧之城”的中国人却从来没有进过剧院的门,尽管一张门票并不比下一次餐馆更贵,尽管里面上演的是在国内就脍炙人口的名著“悲惨世界”、“基度山伯爵”…… 在英国湖区的一个主要青年旅馆里的墙上,贴着一张各国来客统计表。令人吃惊的是从近百个国家的名单中找不到中国。湖区这样著名的旅游区,中国游客当然是有的。但最普遍的情况是集体而来,当天即去。我参加过不少相当国际化的文化联谊活动(他们往往利用青年旅馆这种便宜住处)。场上各色人种汇聚,气氛热闹动人,但一般很难找到同胞的身影。经常地我便成了十一亿人的唯一代表,真不知该感到荣幸还是悲哀。
无论怎样回避,每个海外华人都免不了受到东西文化碰撞的影响。有一些人自以为西化,实际上却采用功利主义的态度对西方文化进行取舍。比如说西方人习惯独立和竞争,于是这些人便为自己唯利是图斤斤计较找到了新的借口。西方人尊重个人隐私,于是他们学会了在自己门上贴上“private”,但对别人的私事却照旧“关心”不误。 西方人强调人权平等,于是他们借来反对针对自己的种族歧视,但却毫不忌讳地表露对别的种族比如对黑人的歧视。至于西方人的礼让合作、宗教虔诚等等则提不起这些人的兴趣。另外有一些人形成了一种脆弱的民族自尊心,习惯于把自己的各种不顺心归因为种族歧视,并在维护民族荣誉的问题上持一种“输不起”和“家丑不可外扬”的狭隘态度。 BBC对中国通常是报忧不报喜的。但今年播送的电视系列节目“巨人觉醒”和“云之南”,则比较正面地反映了今日的中国,收到了广泛的反响。“云之南”记录云南丽江人民的日常生活,它把旧的和谐和新的希望表现得细致入微、优美迷人。难怪我听到很多人对之大为赞赏;有的外国人并说此片激发或加深了他们对中国的向往。但有的华人却仅仅因为其中一些对贫穷落后的真实反映而大为不满,甚至连其内容都没搞清就撰文批评。他们嫌“云之南”土,以为只有“巨人觉醒”中对中国经济强大的渲染才有利于中国人的形像,却忽略了最能赢得别人敬重的东西:民族精神。
当然在海外,以五千年文化为背景的中国人绝不是没有荣耀之时的。中华文化的辉煌浩瀚,中国人民的智慧善良,从来令许多外人为之倾倒。近年来中国大陆的全面崛起则使得那些从前只晓得中国菜好吃的人刮目相看。我曾无数次遇到别人提问,从汉字的奥妙到改革的机制,从孔老夫子的影响到东方女孩子的魅力无不涉及。有些外国人表现出的对中国的热爱和了解使人叹服。身居海外尤其能切身感受到祖国声望的上升。也有为数不少的中国学子和侨民正以自立自强的奋斗加上鲜明开放的个性重新塑造着中国人的海外形像。他们在东西两大文化之间如鱼得水,赢得了周围人的尊重和欣赏。于是,在关于种族歧视的老生常谈之外,我也听到过这样舒畅的声音:“出了国才感到了身为中国人的自豪!”
被歧视和被尊重实际上构成了海外中国人生活的两个侧面。同样以中国为背景,以西方为舞台,个别人陶醉于自豪,个别人沉沦于自卑,较多的人则从自豪与自卑的两个极端来回振荡。根据我几年来的感受,除了某些既定的官方政策外,所谓种族歧视或平等是相对的,可变的。一般西方人对中国虽有成见,但总的说来他们脑子里的中国印象是遥远而模糊的,这种印象往往是从周围的华人身上变得具体化的。因此每个海外中国人的处境实际上更多地取决于自身的素质和表现。作为世界大家庭的平等一员,中华民族同其它民族一样都有自己的长处和短处。我们应当意识到并且珍惜我们文化中构成民族特质、因而具有真正价值的部份,同时坦然正视我们文化传统的糟粕面,放下架子研习其它文化的精华。面对西方文明,我们中国人为什么不能少一点非崇拜即抵触的偏狭,而多一点不卑不亢的潇洒、兼容并蓄的豁达!
(1994 年 5 月为《羊城晚报》写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