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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否已经学坏了?

(2009-04-24 00:54:00) 下一个

(小说)

  来美国快二十年了,感觉自己就像天上掉下来的石头,以自由落体的速度向地面坠落,越来越快,早晚“砰”的一声,一切都终止了……有些惶惶然?想那么多干吗,不就是觉得人生苦短了嘛。其实我们俩口子在美国混得不错,现在都在大公司干,公司的经营状况也还稳定;儿子已上大学,女儿也十来岁了;我们买房子的贷款和本金付得差不多了。可是你知道我们俩口子都奔了五十,工资水平相对高,到时候公司一旦裁员,我们这号人从情理上说是首当其冲。真要是那样,我们再找工作可就难多了,上岁数了嘛。你说什么?在公司好好干,经理们总该留能干活的。未必!是啊,如果公司部门变动,需要“吐故”,有决定权的经理们当然要留他们喜欢的人。可你在平常工作中要让他们高兴,可不是简单地“好好干”就行了的。到美国多少年之后咱才明白这个道理。你说“这我早就明白”。好,那您比我聪明多了。你说“咱们到美国就得老老实实苦干”。那,您恐怕没到美国谋生,或者您的经历和我完全不同。

  我先生先来美国读博士。我来陪读,后来读个硕士。我老公和导师的关系开始挺好,后来就有了别扭,说不清道不白的别扭。我这个劳工(老公)是个农村后生,从小就能读书,一路读上来,名校毕业又接着在国内读研究生。研究生毕业留校五年后才到美国来读博士。那时他还不到三十岁。出国前我俩结的婚,认识还不到两个月。说心里话,我就看中他已经考到美国读博士。我那时大学毕业后工作六年了,确实想出国,可真要实打实地考“托福”、“鸡阿姨”出国留学还差儿点儿。所以人家一介绍就跟了他了。咱也确实不丑,在大学毕业的女孩儿中该算上乘。他当然是看上我的漂亮。当然了,我和他同岁,也赶紧得找个婆家。声明一下,他不是歪瓜裂枣,人相貌一般,挺老实的样子。现在结婚这么多年了,渐渐发现他有些改不了的毛病(是人就有毛病),人比较抠门,也不会侃大山,为人处事太木纳,更不会潇洒,也不会哄着我高兴。有时我都得和他没话找话。算不算“没共同语言”?有点儿吧。但我没什么可后悔的,这么实在的人,没坏心眼儿,不好找。不过这人太倔,是从骨子里泛出来的倔,属于“死钻牛角尖的主儿”。

  劳工读博士到第三年开始郁闷,主要是做实验不顺。那意思好像老板总抱怨他实验做得不好。怎么会呢?他是多么用功的人啊。可当时我又打餐馆又读书(还好,孩子生下来不到一岁送回国让我父母带了三年,不然我得累死),忙得脚打后脑勺,都没时间安慰、安慰他,多给他点儿温存,现在想想觉得有些对不住劳工。他呢?什么事儿也不和我讲,窝心的事情都闷在自己肚子里烂掉。这死男人!把自己气死了让我守寡呀?

  再过一年多,我才发觉不对。因为在他老板手下干活的中国学生都有拿到博士学位毕业走人了的,可劳工的论文八字还没一撇哪。虽说不是一个课题,但差距怎么会这么大?劳工干得多苦呀,有时整夜都在实验室,经常后半夜才回家,洗涮一下,精疲力竭地往床上一躺。得,我俩又都没话了。黑暗中他一动不动,但我感觉到他没有很快入睡。早上起床他心事重重的样子,问他“怎么啦”,他就“没什么呀”地打发我。终于,我来气了。“我是你老婆。你到底有什么心事?得告诉我!”

  劳工一下子坐在椅子上,低着头,很颓唐的样子。“唉,实验不顺。老板总给我脸色看。”

  “那小刘(就是那个博士学位已经拿到走人了的中国学生)怎么那么顺呢?”我有点气。

  “他?”劳工嗓门忽然大起来。“他那叫做实验吗?老板想要什么,他就能拿出什么,还天衣无缝。谁知道他实验是怎么做的。可老板只管要数据。这里面有问题!实验室里的人大概都知道怎么回事,可没一个吱声的……”

  “你小声点儿。”我一听他这么讲,心里马上明白个八、九不离十。可我们住的这结婚学生宿舍中国学生特多,隔壁就有一家。你看劳工这么嚷,这事情传出去可不好。“我是说你怎么也得顺着老板的意思来。和你的导师拧着,最终倒霉的是你自己。”

  “谁不明白这个道理,我怎么敢和老板唱对台戏?可老板要的数据我也不能瞎编呀。这种事情能瞎编吗?他让我做的(实验)方法简直不可能得出有意义的数据。可不管怎么说我也得把实验做下去。”劳工说着站起来准备早饭和中午带的饭。又一个忙忙碌碌一天开始了。很多话想说又咽了回去。劳工是老实人,我不能再抱怨给他增添烦恼,到美国来他人都瘦了很多。

  劳工的导师正在申请教授的位置。成功了他就是终身教授,也就是“铁饭碗”了,所以逼着他的学生们在实验中拿出数据,他好多拿出几篇像样的论文。可小刘这么干,老板就没有疑问?显然,那个“老美”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拿得出数据,咱们就写文章,彼此心照不宣。哼,一个科学工作者的基本道德……嗨,干吗要给人家“上纲上线”?再说,劳工的命运也捏在这“老美”手里。劳工是对的,别人的事情少管,弄不好自己再惹麻烦。只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行了。

  “你别太玩儿命,身体要紧。”我一下子冲到门口抱着劳工就亲。他脸都红了,忙说“你看你,你看你……”,急匆匆地走了。这农村后生,挺感动的样子,骑着自行车差点没撞到路边的树上,急得我又喊:“小心点儿,看着点儿,悠着点儿,别着急!”

  劳工读了六年才拿到博士学位。老板看劳工按他设计的方法实在做不出实验,只好换了另一种方法。这一下我先生的博士论文答辨就拖了两年。后来的事儿还比较顺。我的硕士学位也拿到了(这都是我们俩口子设计好的--同时拿到学位),各自拿着老板的推荐信,全家杀到美国东海岸,经熟人介绍,很快分别就进了美国的制药大公司(十多年前在美国找工作比现在容易多了)。

  “老老实实干活吧。”那会儿我们俩口子会不约而同地说这句话,心情真的很不错。不过一想到小刘,咱这心里就有些堵,心理上的不平衡油然而生。其实我先生心里想得也和我差不多,但我们都避免提到他。小刘就在东海岸的一个大制药公司里干活,两年了,混得挺不错的。这边中国人多,相互一说,谁和谁都认识。中国同事聚会上聊天,人们就讲“刘XX是你们的校友,他就在XX(公司)干哪”。这时我们还真有些尴尬,笑笑,忙找个别的话题岔过去。

  有一次我们俩口子在中国超市一下子撞见小刘俩口子。双方都一愣,马上上前热情寒暄,彼此问长问短,聊了好一会儿。不过我们双方都没留下电话、地址就散了。这是不是我们双方心里都有鬼呀?回家的路上我和先生一直沉默着,半天,他开着、开着车忽然长长地叹口气。我轻轻地拍拍他的脸,意思是别老想过去的事情了。

  我又生了个女儿。劳工的妈妈从国内来帮我们看孩子,儿子也带来了。我这婆婆来自农村,我公公去世多年。正好,来了就别回去了。老太太人挺随和的,和我相处得不错。她除了卫生习惯不太好,别的没什么。最大的优点是待得住。别看一句英文不懂,有两个孙子、孙女看着高兴着哪。劳工给她找些国内的电视剧CD让她看。老太太说“看着孙子、孙女比什么都高兴”。很多中国人都希望大陆那边的老人来了能多待几年(就是出于私心希望帮着看孩子也不为之过),但很多老人呆了没半年就死活要回国,声称“再待下去人就憋闷得疯了,太寂寞啦”。可我婆婆从来没这种感觉。大概那些“太寂寞”的老人都是城市人吧?

  可我俩这最难得的好心情没两年,又郁闷上了。怎么呢?生活上顺心,工作上憋气。没想到“老老实实干活”并不落好。连着两年,我俩年初评升级、长工资都是部门里最低的。先告诉你,我和先生可不是在一家公司,可长工资幅度低的原因可是一样的。纳闷,在我们那个小部门里,我大概是最忙的,自己的活干了不说,还干许多份外的活儿。可不是我要揽的,是头儿让我干的。我们这个小部门主管是个印度人,动不动就让我干别人干不完的工作。咱心里不情愿,但想着既然要“老老实实干活”,就别表现出不高兴。“态度不好”多要命呀,活干了,没留好印象。所以呀,你给我活,咱就干,反正八小时之外是我的自由。

  话是这么说,可干着一半活,到点下班了,转身就走?咱从来没那么干过。结果时不时的就得加些班。我先生更是如此,他是“牲口脑袋受累的命”。给他活越多,这位就越觉得人家拿他当回事,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他呀,几乎每天都加班。周末都不闲着。可第二年年初评级涨工资啦,他根本没长级,工资增长幅度在平均线以下!咱?也一样。那时我俩想:刚来,人家多少有点“欺生”,看第二年的吧。结果呢?还是和头一年一样。我在部门里每天干活忙得团团转,为什么长工资的幅度在平均线以下?我先生比我更能干,也不给多长工资。

  这么能干活,头儿还看不见?嗨,人家不说你干活不好。工作上你都是优秀的,但“美中不足”是“不善于和同事交流思想,以后要加强英语的学习,以提高语言能力”。你猜怎么着?我先生的领导评语也是这个!看这评语我都要背过气去。我先生在美国读了六年博士,我也上学三年多,竟然暗示我俩语言能力差。要说我先生不善于和同事们交流那是有点儿。他本来就是个“闷葫芦”。可我是“狗肚子里存不住二两香油的主儿”,中国同事中就我嗓门高,一笑“嘎嘎嘎”。

  啊--,实际上我和中国同事聊天不能算“交流”。我得和美国同事,特别是头儿“交流”。我们这个小部门里,有那么两个家伙(恕我不说出他们的种族)什么活都干不好,特懒。可人家到头儿那儿总是喜笑颜开,恭维话说得别提多肉麻了。头儿被他俩弄得晕晕糊糊的,成天和在一起称兄道弟。提过工资那几天看他俩那个高兴劲儿,至少比我长得多。唉,敢情美国也兴“拍马屁”。可这话说回来了,你让我去拍,我还真没那技术,这是门很大的“学问”呢。怪不得呢,都钻研这“学问”去了,活还能干好嘛。

  可他俩干什么活呀?光耍嘴皮子。哼,这“分工”真妙。这二位专管说话--“交流”,我们这种老实干活的“老中”只管出活。如果真是这么分工的,长工资得体现出来平等呀。慢着,有专管“交流”的活儿嘛?噢,弄了半天,“老老实实干活”不落好啊。

  忽然,我什么都明白了。咱平日在中国同事聚会上嚷得最凶。什么“到什么山唱什么歌,现在咱们是在人家的一亩三分地上,得和‘老美’看齐,一定要学会说‘NO’”,什么“不是你的活儿,别抹不开面子就接了,到时候人家还以为你喜欢干活呢”,什么“觉得自己多干点儿没啥是自欺欺人,这样只能让人家得寸进尺”。可事到临头自己总糊涂,不由自主地按咱们中国人的章程办事了。实际上,我们小部门里那两个“耍嘴皮子的”是我们这帮“老中”惯出来的。他们到头儿那儿说“必须得有人帮助”。头儿和我或另一个“老中”那儿一说,咱们立刻没二话,痛快地干去了。您说这能怨谁?那人家更觉得“耍嘴皮子”对了。也许他俩在我们这个“老中”成堆的地方才如鱼得水。应运而生呀,应运而生。

  老实讲,靠耍嘴皮子吃饭的人毕竟不多。小部门里多数人还是认认真真干活的。所以呀,我们“老中”别“惯”着他们就行了。自己份内的事干好,额外的工作就得说清楚为什么。

  咱哪,斤斤计较吧。只要头儿又让我为别人“帮忙”,我就嚷嚷“干不了”,还通过电脑和头儿“讨论”这个问题,同时把我们的“讨论”用EMAIL发给部门所有的同事。我在“讨论”中当然是暗示,那个需要“帮助”的人实际上就想自己的工作推给别人。我就是张扬得所有都知道谁在不干活。有这么几次,那两个总需要“帮助”的家伙不吭气了。有点意外地是头儿和他俩的关系也僵了。我几次看见头儿逼着他俩出数据,态度很急切样子。

  啊哈,我又明白点儿什么。头儿布置工作,下属如何完成他不过多干涉。头儿只要你把活干了。如果你说需要某某人的帮助,头可以去问某某人是否愿意。比方说我吧,头儿让我“帮助”那个懒蛋,我本来不愿意,却碍着面子答应了。这时头儿就不管了。反正活有人干。如今我不肯了,说自己“还忙不过来呢”。头儿只能对要求帮助的人说:“对不起,大家都忙,你自己想办法吧。”

  这两个“耍嘴皮子的”家伙没别人帮忙还真干不出活儿来,好多东西都不懂啊。其实有什么难的,用心学学就都会了。嘿嘿,人家就是不肯在干活上下功夫,不到半年,这两个家伙先后找到别的公司走人了。又明白点儿什么吧?当然啦。到哪儿,耍嘴皮子的人都能招摇撞骗。他们爱到哪儿耍嘴皮子咱管不着,我可不能无原则地“老老实实干活”啦。

  我说的是“我可不能无原则地‘老老实实干活’”。像咱这种人,本来就希望凭本事干活吃饭的,就是老实人。但在美国这地境,你得特别明确地表示,好好干活就是想多挣钱。记住了这个理儿,我只要是有机会就要求头儿给我长工资。真是“立竿见影”啊,第三年我就提了一级,年工资长了10%。

  我的劳工呢?惨点儿。部门里勤勤恳垦的大好人,永远的YES先生。第三年还是没怎么给他长工资。劳工情绪低落了好久,在家里动不动就叹气。他太“中国人”了,没办法。可有一天下午他忽然给我来电话,说小刘请他吃饭,他回家会晚。小刘?是啊,人家现在已经混成部门小主管啦。他请我先生吃饭干什么?劳工只是说“回家再和你详细谈”。这“闷葫芦”,准是小刘来挖他去他们那儿干活呗。

  我猜得没错。可劳工吃饭时只是说“回家再好好想想”。“想什么想!”我嚷嚷起来。“你到小刘那儿去,工资长一大块。为什么还‘好好想想’?”

  劳工不说话,闷着。我又连珠炮,“你是去挣钱,不是去交朋友。美国这地方,谁给你钱多你就去哪儿。大家都这样。再说,小刘在中国人中口碑不错,别把他想得那么不堪。”

  大概是我那句“你是去挣钱,不是去交朋友”起了作用。劳工不久就跳槽到小刘所在的公司干活去了。我看他去那儿好。小刘是中国人,会对我先生闷头干活欣赏的。“你去了要是小刘给你气受,立刻再去找别的公司。在美国不就是那么回事嘛。”我振振有词。

  我后来也跳槽了。当然是人家给的钱多啦。走前两个星期我才告诉头儿。他觉得很突然,极力挽留我。但我说出人家给的工资数,他不再说话。人家给的就是多嘛。“祝你好运。”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是呀,一摊子活都指着我干呢,咱忽然甩杷子走人了,得让他手忙脚乱好久。唉,我是否已经学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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