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向毛主席保证”这话听起来好像有点语法上的毛病。“保证”有担保;担保做到到的意思。你要做什么事,要确保人家放心,于是便说“我向你保证,我将……”;或者别人不放心,对你要求“你能保证吗?”好了,咱们不扯这个语法问题了。反正在“文革”之初,“向毛主席保证”这句话一度成为北京的孩子们的口头禅,就像当时“革命战斗影片”中,我们的英雄们在执行战斗任务前,情绪激昂地、宣誓般地说“我向首长保证……”的意思一样。“向毛主席保证”在当时是“我对天发誓”。这意思很明确,当时的“天”就是毛泽东,“向毛主席保证”了的事情是绝对不会有错的。
不知道当时的大人们是否说“向毛主席保证”,反正作为半大小子的湛宇和周围的孩子们一样,是很拿这句话当回事的。大人们指着被弹弓子打碎的玻璃,或院墙上涂上的“你妈X”三个字责问时,湛宇可以大叫“向毛主席保证不是我干的”,以示自己的清白(其实就是他干的。可见“文革”就锻炼着说假话)。哥们儿间发生了什么相互疑问的事,湛宇解释后便拍胸脯,“我说的可以向毛主席保证。(这会儿说的该是实情,朋友如手足嘛。哼,帮派意识也是从那时培养起来)”嚯,毛泽东管的事还真多。那当然了,毛主席是那时中国人的上帝。
湛宇“出身”不好,父母在“解放前”有“历史问题(好像是国民党特务嫌疑和参加过三青团什么的)”,毛主席叫“清理阶级队伍”时,一直在工作单位被“隔离审查”。湛宇的哥哥“上山下乡”到农村去了,剩下湛宇一个人在家,成天在街道上和一帮半大小子们无所事事地瞎折腾,过得没心没肺。这天这帮捣蛋鬼残忍地打死一只猫。有人说猫肉能吃,于是他们一夥那天都不上学校了,把猫剥了皮,打算炖了吃。弄这事当然只能在湛宇家,别人家都有大人管着,由不得他们胡闹。正准备炖猫肉时,忽然看见院子里有一只母鸡。得,倒霉的鸡和猫做伴一起下了锅。
臭小子们正欢快地啃鸡吃猫,赫大爷背着手来到门口往里探头。他是退休老工人,街道居民委员会的积极分子。“我说你们干嘛哪?!不去上学‘复课闹革命’,在这儿大吃二喝的,都快初中毕业了,你们这才上了几天学……慢着,你们这是吃什么哪?”
“吃猫。”湛宇一脸镇静。
“哎哟!你们怎么什么都吃呀?”赫大爷一脸要恶心的样子,打消了进屋的打算。“猫有九条命哪!等着让它追你们臭小子的魂儿吧。”
“养猫是‘封(建)资(本主义)修(正主义)’,我们吃猫是革命行动,是忠于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表现。”湛宇振振有词。“对呀,是呀”孩子们跟着起哄。
“等等,我怎么闻着有鸡味儿呀?”赫大爷满脸狐疑。
“您没吃过猫。猫肉味儿就是有些像鸡肉。要不然您也尝一块儿。这儿还剩些红烧猫肉,好吃着哪。”
“不对,这明摆着是鸡肉味儿!”
“我向毛主席保证,我们吃的是只‘封资修’的猫,根本不是鸡。向-毛-主-席-保-证!”湛宇一本正经,没有一点慌乱的表情。
“甭跟我这儿起誓。你小子这些日子在街道上闹得够可以的。”赫大爷慢慢地转身走了,悻悻然,回过头又来一句。“你出身不好还不老实点儿。”
一说到“出身”,湛宇的表情不自然起来,但很快就掩饰过去,哈哈一笑,“刚才我跟老赫头儿说‘向毛主席保证’,其实他根本没听清,我是在说‘向蚂蚁保证’哪!”“啊-哈哈哈!”“向蚂蚁保证!”屋子里的半大小子们都乐不可支。
“湛宇!”忽然门外一声断喝,前院的冬梅“腾腾腾”地过来了。“我家昨天买的鸡哪?”这是湛宇的同班同学,从小在一个大院长大。她在学校积极着哪,出身好呗,学校的红人儿。早先她叫晓梅。“文革”刚开始时兴改名,“冬梅”应该是根据毛泽东一句诗词“梅花欢喜满天雪”,可湛宇挖苦道:“是冬瓜的冬,煤球的煤。”意思是说冬梅长得像冬瓜,还挺黑。冬梅知道后气得半死,是女孩子都得生气。
“向毛主席保证没看见,向毛主席保证我根本不知道这事!”湛宇慌了,马上堵在门口,不让冬梅进来。
冬梅猛一推湛宇闯进屋,看见桌子上有鸡骨头,垃圾桶里有鸡毛、鸡头、鸡爪子,立刻哭起来。“湛宇!你凭什么偷我家的鸡吃?!那是我爸妈写信来特地让我买来给姥姥吃的。她身体越来越不好了。你知道吗?你知道吗?姥姥对你多好呀!你-呜呜-呜……你还‘向毛主席保证’,你-呜呜-呜……你刚才还说什么‘向蚂蚁保证’,你…你反动,太反动了……”
“我说什么来着?我说什么来着?”赫大爷跟着就进来了。他刚才是到前院冬梅家打听去了,下午刚放学的冬梅一听就急了,一看鸡没了踪影,马上奔了过来。她前脚进门,赫大爷后脚就到了。“湛宇!你小子偷鸡!你还说什么‘向毛主席保证’没偷。完了你还耍我,说‘向毛主席保证’是‘向蚂蚁保证’!你这是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极大不忠,是犯罪!你小子想当反革命呀!!你什么出身!我非到你们学校告你去。你在大院里闹得鸡犬不宁!你小子就欠批(判)斗(争)!你还……”屋子里的半大小子们一见事情闹大了,面面相觑,一个个从声色俱厉的老赫头儿边上溜出门逃之夭夭,剩下湛宇一个人目瞪口呆,冬梅在边上哭哭啼啼。
傻了,整个傻了。可湛宇确实不知道那鸡是冬梅家刚买的。谁让那鸡挣脱了绳子跑道湛宇他们家院子?要是知道是冬梅买给她姥姥吃的,湛宇怎么也得给鸡抓住送回去。冬梅的姥姥对湛宇有多好呀!自从湛宇的父母被“隔离审查”后,大院里的大人们就只有冬梅的姥姥还对湛宇和颜悦色。经常在没人注意到的时候悄悄塞给湛宇些吃的,不是一大块烤白薯,就是好几个菜包子。然后就低声地数落湛宇,“你怎么这么不懂事?不好好学点文化,成天惹事。你胡闹吧!这是给你爸爸、妈妈惹事,给你自己惹事!你爸爸、妈妈被关起来了。可处了这么多年邻居,我知道你爸爸、妈妈是好人,他们想你,他们会出来的,毛主席手下的人到时候调查清楚了,就知道他们不是坏人了,你可不能再胡闹!”唉,怎么把冬梅她姥姥的鸡给吃了呢?湛宇脑子一片混乱,心中充满着懊悔。
冬梅的父母都是铁路局的技术干部,国家修铁路,他们夫妇东奔西走。铁路局有政策,其干部子女可以由大城市亲属照看。所以冬梅和妹妹从小就在北京由姥姥带大。冬梅说起来和湛宇可以算是“青梅竹马”,不过那会儿他俩关系挺僵。湛宇不但挖苦冬梅是“冬瓜”、“煤球”,还说她在学校是“假积极”。冬梅最受不了的是被讥讽为“假积极”,她是一心一意地要做“无产阶级革命事业可靠接班人”的,怎么能是“假”的呢?听着个子高高的、帅气的湛宇的讥笑,冬梅心里理所当然地对他有了敌意。但听赫大爷说第二天要到学校告湛宇的“反动言论”,她心里忽然害怕起来。这时她妹妹跑来,说姥姥叫她。
冬梅一走,老赫头儿也跟着走了,放着狠话,“明天我就去学校,非叫人家好好整你。叫你不老实!”
湛宇在被臭小子们闹得一片狼藉的屋子里一动不动。他久久地坐着,天渐渐暗下来。罪有应得呀,怎么能把冬梅姥姥的鸡吃了呢?等着到学校挨批斗吧。忽然他听见冬梅在门口叫他。“湛宇,姥姥叫你去哪。”
“我不去。”湛宇闷闷地说。
“你到底是去不去?”冬梅噘着嘴。“姥姥刚才和赫大爷说了半天。赫大爷说先不去告你了,要以观后效。”
“那我就更不去。”
沉默,足足有十分钟的沉默。冬梅转身就走。湛宇追出门大声喊:“我向毛主席保证,一定还给你姥姥一只鸡!”
“你给我住嘴!”冬梅的姥姥拄着拐棍已经来到院子里,并颤巍巍地走进湛宇家的屋子里,冬梅也跟着进来。湛宇有点发懵,老太太从来没对他这样大声呵斥过,但听到这样的声音他心里一热,眼睛直潮,真希望姥姥的拐棍猛地打到他身上。老太太看着乱七八糟的房间,“湛宇!你给我过来!”他赶紧搬个椅子让姥姥坐下,呆呆地站在边上。“你还想闯祸是不是?我让你赔鸡了吗?你怎么会有钱去买?你一个月才八块钱生活费。你去偷吗?”
“可是我已经向毛主席保证了(要赔您一只鸡)。”湛宇说着眼泪就淌下来。他实在受不了,冲到了院子里。
“回来!你给我回来!”姥姥吃力地喊。
“姥姥叫你回来!你怎么不听话?”冬梅焦急地喊。
湛宇只好又回到屋里,哽咽着。
“在我面前哭吧。在外边哭,一个大小子有多难看。”姥姥一板一眼地说。
湛宇的泪水立刻像小河一样地流出来,冬梅在边上也哭了。
“姥姥……姥……姥,我再也不干……对不起……您的事啦。我……我向毛主席……向毛主席保证……。”
“毛主席他老人家哪管得了那么多事?他老人家国家大事还忙不过来呢。”姥姥说。“你向我保证就行了。说,以后要好好的,要好好地、堂堂正正地做人。”
湛宇话已经讲不出来了,捂着脸拼命地点头,点头。泪水滴滴答答地撒在地上。
“小梅,你也一样。”姥姥对正哭着的冬梅说。“也向我保证好好地做人。”她看着眼前两个哇哇哭的孩子,深深地叹口气。“来吧,把房间好好收拾一下。”说着自己的眼泪也下来了。
冬梅的妹妹在家里等了半天不见姥姥回来,跟着跑来一看,“你们怎么都哭了?”姥姥告诉她,大家都挺好的,让她也帮着她湛宇哥哥收拾一下房间。这个故事到这儿就结束了。
顺便说一句,冬梅和湛宇后来成了两口子,很恩爱。他俩心里永远记着对姥姥的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