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 (499)
2010 (13)
2014 (101)
2015 (79)
2022 (1)
2023 (1)
题目本该为“思想认识的深入总有个过程”,是想说中国大陆左翼知识分子思想意识,在中共建国之后的几十年,通过亲身体验后的一些转变。不过不把题目说得大些,网上“吃快餐”的读者们就会忽略。姑且“目空一切”些吧。
缘由是和大陆生活的妹妹通电话,谈到老妈的去世。她老人家得年八十九,今年春节后在临终医院去世,按理说该算寿终正寝;但我深知老人家内心的痛苦,折磨她差不多一生的痛苦。晚年的时候妈妈的精神越来越变态,情绪愈发不正常。照经常照料她的妹妹和嫂子的说法:妈妈完全疯了。妈妈生命的最后十几年真痛苦呀!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我没有归宿感”。她二十岁不到就参加共产党,那时她高中毕业不久。她是真心相信共产主义的,在家乡她当时是非常出名的共产党人,并把自己的16岁的弟弟,也就是我的二舅送进新四军。可她被捕入狱了。最终叛变自首,并出卖同志(妈妈后来解释:如果不写上几个国民党当局已经知道的当地共产党人的名字,她是无法出狱的。于是她就写了几个她知道早已经离开当地的共产党人的名字)。这段往事是妈妈在“文革”中主动向我和妹妹说的,她说“这个历史问题已经在解放初期向政府坦白交代了,并被宽大处理”。
我记得那是个闷热的,大雨来临前的晚上。不知道妹妹是何心情,我反正内心充满着绝望,满脸是冷汗。我尚且如此,妈妈的内心世界该是如何痛苦?即便她后来对共产主义信仰的概念已经淡漠了,她内心还是只想“赎罪”。这一“政治事件”把她一生都毁了。其实一个人的幸福就是你如何看待自己的生活。而妈妈自觉是个“罪人”,永远背着沉重的思想包袱。叛徒,多么可怕的字眼儿。到了美国之后我才知道东亚文化所看重的东西,西方未必认为有价值。
1949年后,中共建立的政权为了便于统治,尤其看重所谓“成份”、“气节”(有没有“历史问题”),封建意识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我是“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幼稚的脑袋瓜儿里当然都是这些封建糟粕。你说我当时内心的感觉有多么可怕?坦白的说,我一度恨母亲,而妈妈知道后竟觉得理所当然。可怜的老母亲在意识已经非常不清楚的状况下,不断提到我和妹妹幼年时的情景,另外还提他的二弟,我的三舅阿墨。她一遍遍喃喃自语着……
阿墨就是我七、八年前写在网上“士可杀,不可辱”中的特写人物。那篇文字提到,当年不到四十岁的阿墨自杀前大概都坚信着马列主义。他的悲剧在于认为自己“受冤屈”,而不认为被中共所利用。请不要讥笑“阿墨们”的思想幼稚,对所谓共产主义的认识总该有个实践和时间的过程。对于二十世纪开始的中国来说,苏联太该是榜样了。“十月革命一声炮向,给我们送来了马克思、列宁主义”。中国的左翼知识分子立刻像在黑暗的深渊中抓到绳索一样,死死的抱着不放,并寄托着拯救灾难深重的祖国的一切希望。现在看来是悲剧性的,当时可是这些有使命感的人们的灵魂支柱。
阿墨在1949年时刚刚上大学。先是考上山东大学地质系,后觉得不上北大不甘心,退了学,第二年考上北大地质系。他就喜欢搞地质勘探。他那时是那样的用功,每天就是背英文字典(可不是为出国)。他个性耿直,对新中国满怀热情,到处提意见。结果这位共产主义者当然入不了党。五七年他被扣上“右派”帽子更是必然。一度满肚子委屈的阿墨想自杀。后来平静下来,接受命运的安排去劳改。“文革”开始时,他又开始组织串连,进行“右派”平反活动。后被抓住“隔离审查”,说他是“现行反革命”。他逃跑了,说是看看哥哥姐姐们,还要看看母亲,也就是我的姥姥。过不久再次被抓。这次他真的自杀了。死后好几年,他的遗物--两百多本专业书,一个英文打字机和一条鸭绒被子,交给了我妈妈。这短短几句话包含着太多的故事。以后有心情我会写出来。我在和妹妹通电话时回忆着我们的三舅。妹妹说,三舅有次带她在什刹海散步。看到个小摊贩卖炒花生。妹妹以为舅舅会给她买点儿。因为1960年代初能有花生吃是多么美的事情。可舅舅声色俱烈地训斥,说那个小摊贩是“投机倒把”。看看,着么“思想革命化”的人竟然是个“右派”。而且当了“右派”还觉得自己是个“革命者”。我则记得他在拼命背英文的“毛主席语录”。正是因为这不可能是装的,才体现出“阿墨们”的悲剧性。太理想主义了,太天真了。这就是那一代知识分子当时的思想状态。
相比之下,倒是非知识分子的人们,特别是生活底层的工人、农民们更现实。他们潜意识里知道如何保护自己,心里并不特别相信什么“主义”。三舅有个同学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就是大陆的院士刘光鼎先生。前些日子还看见他的文章,知道他仍健在。他曾来过我爸爸妈妈家,对阿墨的死非常痛惜。那大概是1980年代初吧,“右派”刚刚平反。刘光鼎先生快人快语,个性很像我的舅舅,对当时的中国社会已有很多批判意识。当时我想,三舅活着,大概也会觉得自己1960年代的思想幼稚。人的认识总有个时间过程。
不过人的思想认识终归有着局限性。我们上一代左翼知识分子自从确立了他们的价值观后,很难会彻底否定自己。当然,现在他们这一代人都陆续离开这个世界了。由此想到,国民性的改变只能一代代地渐变。是啊,我们这一代人--五十上下,开始渐渐“边缘化”了。以后在中国政治舞台上唱主角的是现在三十左右的知识分子(以上过大学为标准)。再以后是“八十后”青年掘起。中国大陆知识分子思想认识变化,体现在每一代人确立的不同价值观念上。
想起当年美国国务卿杜勒斯,他极有远见地说,美国要把希望寄托在新中国的第三代和第四代身上。当时的中共领导人嗤之以鼻,大陆一片讥笑声。想到这些,叹息不已,时间呀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