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站住!”低低的一声从老玉米地里冒出来,随后从几米远的地方冒出一条黑铁塔似的汉子。“盯你半天了,你们这些城里的学生总到这来偷苞米!”
我脑袋“嗡”的一下!万分后悔地看着手里刚掰的两个老玉米。“放了我吧,大叔,下次再也不敢了。我不是故意的。”“后悔啦?这不卖后悔药!不小心掰掉俩老玉米?上生产队革委会去。”汉子用衣襟擦着脸,见我还在犹豫又道:“你别想跑!没哪个偷苞米的能在我眼皮子底下跑掉。老老实实在前边走。”“我想逮蛐蛐玩儿,不是特意来偷苞米的。您看,这是蛐蛐罩。”我尽量装得可怜巴巴。“下次真得不敢了。”“这九月份该有蛐蛐了。那也不能掰苞米呀?”汉子不耐烦地挥挥手。“走吧,上革委会解释去!”“我这是第一次。你可怜、可怜我,高抬贵手吧。”我越发得哭叽叽、尿汤汤。“一抓住都说是第一次。谁知道你是第几次?这一‘文化革命’,怎么偷苞米的更多了呢?!六六年、六七年还好。这六八年到了八月份,你们城里的半大小子成群结队地来偷苞米!你们煮苞米吃得来劲,地里的粮食让你们祸害惨了。”
我还能说什么?可我真是怕。我爸爸忽然被人告发是国民党特务,正被隔离审查。我妈妈是中学副校长,“文革”开始不久就住进了“牛棚”。我是个不折不扣的“狗崽子”。我怎么就这么该死?竟以为没人看见,掰了苞米!这叫一失足成千古恨。这黑铁塔是不知道我的出身,知道了肯定会把我打个半死!我已被告知,“这儿不卖后悔药。”自己找死吧?我可怎么办?
生产队革委会在村边的一个院子里。黑铁塔带我进门就说:“主任,这小子偷苞米。”说着把两个苞米放在桌上。“问问他哪儿的?”“又抓住一个。”革委会主任在炕上盘腿坐着。“城里哪学校的?”“东城区东方红中学的!”我不敢不说实话。“多大?”“十五。”“什么出身?”这年头第一件事就是查血统,上辈是地(主)、富(农)、反(革命)、坏(份子)、右(派)、黑(帮)、(走)资(派)的,就完蛋啦!“职……职员。”我很快就要露馅儿,不过我并没有撒慌。我报出身一直是报职员。爸爸解放前三年就是个小职员。我还能说他是国民党特务吗?“职员好不好?”主任问黑铁塔。“大概不好也不坏吧?类似于上中农。”农村雇农、贫下中农成份最好,上中农差点儿。地主、富农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你爸爸、妈妈都在哪儿工作?”“我爸爸在中国科学院,妈妈在中学教书。”我的心提到嗓子眼儿。“家里都是有知识的嘛!”主任摇摇头,“给他家长打电话!让家里大人来接他!这孩子都怎么教育的!你父母叫什么?单位的电话号码告诉我们。”
说不说?!说了,人家一打电话,肯定会知到爸爸、妈妈的身份,不说早晚知道!我就是孙行者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手心。我说只记住妈妈学校的电话号码。“走资派”总比“国民党特务”强。
主任对黑铁塔道:“你去前边屋给他母亲拨个电话。”黑铁塔随即出去。简直是“死刑缓期执行”。看到黑铁塔回来,我头皮发乍。他瞟了我一眼。“电话打了!学校里的人说他母亲出去办事儿,一会儿回来!我让他们告她到这儿接她儿子。等她来了,咱们好好寒碜寒碜她!还教书的呢!儿子在这儿偷苞米!”我听错了?!他打错电话了?妈妈不是在“牛棚”里干活改造那吗?“主任,让这小子到库房里先蹲会儿吧?让他好好反省、反省。”
这是唱的哪出戏?等会儿会怎么样?我正在库房里忐忑,门一开拥进几个农村后生,个个横眉立目。准备挨打吧!我有这个经验。“狗崽子”在街道上挨打是家常便饭。抱着头,蹲在地上护住肚子!那几个小子骂骂咧咧凑了上来,你一拳我一脚,击打的频率随火气的上升而增加。“干什么哪!”门一开,黑铁塔闯了进来。“谁让你们打便宜手的?人打坏了怎么办?都出去!”我的神经松弛下来。门又被关上,还上了一把大锁。小麻雀在窗户上“喳喳”叫,天色渐渐昏暗下来。我呆若木鸡。“我说,这都几点了?”主任嚷嚷。“这小子的母亲怎么还不来呀?”“是呀!我也纳闷儿。”黑铁塔也奇怪。“这么得了,主任,我看这小子不是挺坏。眼瞅着大家伙儿下工还在这儿聚一聚,让他做个检查,看看他反省的怎么样?“也行!再给他母亲单位去电话?”“人早该下班啦!”我长长地抒一口气。苍天有眼。
二十几个生产队的社员们在当院席地而坐。黑铁塔把我领出库房。“反省好了吗?来个自我批判。”我点点头。面前的人们都默不作声,一个个使劲抽着旱烟。“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斗私批修’。广大的革命的社员同志们!我错了!我没有记住伟大领袖毛主席‘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光辉教导,冒天下之大不韪,私自掰苞米,几乎陷入资产阶级的泥坑。忘记了世界上还有大多数的受苦大众还没有得到解放!干了亲者痛,仇者快的事儿。起了阶级敌人起不到的作用!……经过深刻反省,我认识到我的严重错误,我以后再也不干这种蠢事。今后,我要更加努力地学习毛主席著作,彻底改造世界观,做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可靠接班人!忠不忠(于毛主席),看行动……我的检查如有不深刻的地方,请革命的社员同志们批评指正!”我没词了,心都要跳出来。“就这些啦?”主任看看我。又朝社员们说:“你们觉得怎么样?”没人做声。忽然有个妇女说:“太短!不深刻。”我可以说是眼前一黑,只觉得嘴干。“算了,算了!让他回家吧。”主任挥挥手,大家一哄而散。
那还不赶紧走!到了村口,黑铁塔跟了上来。“我有句话和你说。我一打电话就知道你妈是干什么的。你妈在遭罪,你还这么不懂事儿。我把电话挂上了,没和你母亲学校里说你的事儿。也没和这儿的任何人说。哎-”“大叔……”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快走,快走!”黑铁塔不耐烦地跺跺脚。“回家好好想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