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年五月十九日 晴
那对老人真的搬走了。不过不是去另一家护理院,而是买了栋房子搬了进去。所有的人都感到有些意外。老人们走后,老太太的儿子来拉他们的床、桌子和椅子。他显得很气恼,和凯茜他们说着什么。下午休息的时候,清洁工头儿玛丽告诉我,老太太的儿子认为他母亲在胡闹。买了房子搬进去住,两个老人怎么照顾自己?不过玛丽认为是老太太买了房后,她的子女们得到遗产的愿望大大地打了折扣。匆匆忙忙地买房不会很上算。另外,两个老人能住多久?如果住不上几年,买房就赔钱。玛丽的意思我明白,老太太的子女迫不及待地想得到母亲的遗产。
他俩走了,护士助理们都松一口气。老先生到凯茜那儿不停地告状,有时甚至是大发雷霆。他俩要求在自己住的房间里吃饭,要求每天洗澡,厕所要经常刷,睡觉不许别人吵,等等。这些太难做得周全了。凯茜心里明白这些,可住户抱怨了就得支使着护士助理们去干,去应付这难缠的老俩口的要求。这些日子,一到休息时,门外聚集的护士助理们就诅咒他俩。在这种抵触情绪下干不出什么好活。那老先生就更去抱怨。对,自己找房子住去吧。好在老太太自己还有一些钱。
有很多老人在住进护理院之前,都把自己的财产转移一些,给子女或捐献。在美国,没有钱的老人或失去自理能力的穷人,也可享受国家福利。不过那得是真的没有钱才成。就拿住护理院来说,每个月好几千块钱得先花私人的,也就是住护理院的人自己出(医疗费用除外),等自己的钱都花光了才由国家出。如果一位老人有几十万元财产,他一住很多年,这钱也就都花进去了。但一个身无分文的老人,失去自理能力后也可以住进护理院,那就得花国家的钱,也就是纳税人的钱。人都是有私心的,为什么不把财产转移一些?
唉,看不到老先生推着轮椅上的,相亲相爱的老太太在走廊里走来走去了。
B年五月二十一日 阴转晴
今天搬进护理院的一个老汉看来并不太老,两年前他中风之后偏瘫了。他胳膊上刺着花,操纵轮椅非常灵活,体质相当不错。看着他用一只手操纵着轮椅在走廊里来回转,好像他在做什么游戏。他与那些颤巍巍的老人形成鲜明对照。现在比尔多了一位烟友。整个一个下午我都看见他和比尔在小院里抽烟。他俩都能自己开通往小院的门,出出进进个不停。我看他不该住护理院,好好锻炼一下,偏瘫的左边身体还能恢复。在中国我看见过许多中风过来的老人,他们都不懈地锻炼,很多都恢复得很好。
这位老汉说起来并不是很老,也就是六十多一点。照他这样的体质很可能活上很多年。如果我是他,我宁愿住在家里拼命地锻炼。我可不想成天看到周围都是垂死的人。或许他也只是想暂时在护理院住上一阵,等左边身子的功能逐渐恢复了就搬回家去。但愿如此。
早上陪他一起来的老太太显然是她的老伴儿。如果这位偏瘫的老汉住在家里,老伴儿还是能照顾他的。除了上厕所需要老伴儿扶一把外其他都能坐在轮椅上自理。我想他老伴儿恐怕还得工作,所以得把他送到护理院来。如果美国没有护理院,情况真是不敢想象。美国不象中国,子女都和父母分开住。老人病了由子女来照顾真是一件麻烦事。
但中国没有护理院,子女往往照顾生病的老爹、老妈,直到送终也是很不堪的。特别很多老人往往老年性痴呆,或者偏瘫什么的。在中国时,周围的很多同事说起自家的老人都很头疼,总是在问:“你说什么地方能专门收留老人?”这样看来,生病的,失去自理能力的老人们送到护理院来,对亲属是一大解脱。当然,事情都不是十全十美的,护理院里全是没有自理能力,等待死亡的人们,这种“终点站”气氛太容易互相传染。可人生早晚有这一步。人们总是回避人必然死去这个问题,直到死亡逼得很近了才去想。
B年五月二十五日 晴
露西怒气冲冲地说要转到别的护理院去,因为清洁工头儿玛丽朝她大喊大叫!我真吃惊,认为这多半是误解。玛丽在护理院已经干了十多年了,绝对不会朝一个住护理院的老太太喊叫发脾气的。话到嘴边又没说出来。因为露西毕竟是印地安人。或许由于种族偏见使她产生了某种错觉?
她说在下个月初走。我想了半天跟她说:天下没有什么地方十全十美。我们应该宽容。再说了,她在这儿还有理疗师帮她练习走路,她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从别的护理院搬过来的。
“我已经够宽容的了!”露西一下又气起来。她跟我说,护士助理梅也朝她喊叫。梅和玛丽都是那种对老人很好的人。我知道很多老人到了晚年会有老年精神病。想到这儿我心里很是难受,觉得露西有幻觉!这是很难进行开导的,因为有幻觉的人不认为自己听到、看到和感受到了的事物是虚幻的。你越和露西说那不是个事实,她就越恼火。想让老太太消气,只能跟她说:“甭理她们!别和这些小人一般见识。”但我怎能这样胡说八道?
“你要不要到外边坐一会儿?”我对露西说。她沉默了会儿,点点头。我把老太太抱起来,轻轻放在轮椅上。“还是那句话,别跟别人说我帮你坐在轮椅上。”
露西笑笑。“你先等会儿,让我先照照镜子。”她仔细地看看小镜子中的自己,摇摇头,“把我推到小院子里去吧。再给我的腿上盖个毯子。”
外边很暖和,但风很大。“我去干活去了。过十分钟我来把你推回去。”
“不,让我在外边多坐会儿,我喜欢这风。小的时候我东部弗吉尼亚的山里总有这样的风。”
我过了会儿又在窗户上看看露西。老太太闭着眼,一动不动,毯子压在腿上。猛烈的风把她的头发都吹起来。我又来到她身边。“回去吧?”
“不,我真的要在这呆上一阵。谢谢你。”露西笑笑,又闭上眼睛。她又回到自己的童年,弗吉尼亚煤矿的群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