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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顾与情感(九)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护理院的老人们一个个到了“终点站”,工作人员一个个“转站”,那几天我真是情绪低落,有莫名其妙的很受挫折的感觉,伤心得很。
有一天夜里下了冰雨,大清早又下了浓雾。我上班时雾越来越浓,打着强灯也看不见眼前的路。雾太浓了,以至路边的一切都看不到,到处白茫茫,我竟不知道开到什么地方。终于,由于公路太滑,我的车失去控制,滑到路边的小沟里。车速慢,没有出事。到处是冰,再把车开上公路相当困难。怎么办?我可以走着回家,刚开出来不到一英里嘛。也可以走着去上班,有两、三英里的路。我选择了去上班。浓雾中疾走,冥冥着有种力量驱使着我。
那天护理院上早班的很多工作人员都因为大雾没来上班,我的到达真有自投罗网的劲头,在班上忙得不亦乐乎。护士们破例让我也帮着护士助理给老人们穿衣服,然后打发他们来吃饭。我乾脆把那些骨瘦如柴的老太太们直接像抱个孩子似的抱到餐厅。我的情绪一下子高涨起来,因为感到自己很有用,老人们很需要我!
多年后我仍清晰地记得浓雾中的感觉。路上的冰让我一步一滑,公路上没有来往车辆。我不断地来到路边建筑物前,辨认门牌号码以判断着自己的位置,急急忙忙,心中有着急切。
嗯,护理老人光有同情心还是不够的,还得不断地调整自己的情绪,应该有“你们很需要我”的精神状态。
B年二月二十日 阴
人们都叫他弗吉尔。这就是我说的那个我觉得恐怕住不长的老先生。他很健谈,同我一聊就是小半个小时。聊过两次后我就有点儿不敢了。因为周围的人们有爱告状的。他六十七岁,得的是神经系统的疾病,是一种慢性的肌肉萎缩症。从他发病到现在已经有十多年了。开始只是轻度的无力,但病情无情地、缓慢地发展着,弗吉尔跑遍了美国著名的神经科,无济于事,现在自己照顾自己已经很成问题。他很痛苦,而况还有这么健全的头脑。
上午凯茜和斯蒂芬妮又给老人们唱卡拉OK,忽然听见一个嘶哑的声音,完全的五音不全。起初我想是哈伍德,过去一看是弗吉尔。他唱得很糟,但很是投入,而且一首接一首。在唱一首赞颂基督的歌时,他不禁哭了起来。他边哭边唱,那扩音器里的声音还挺大,整个护理院里都是弗吉尔的又哭又唱。凯茜和斯蒂芬妮显然始料不及。她俩只好沉默着,一直等弗吉尔满脸是泪了,才过去安慰他。卡拉OK便结束了。
弗吉尔自己有个电动轮椅。他可以驾驶着他的电动轮椅在护理院里到处走。那个电动轮椅可重了,两个很健壮的男人才能把它抬起来,主要是电瓶重。不用的时候就接上插销充电。我对这个电动轮椅的价格很是吃惊,一万多美元!据说里面有个计算机,用来控制操纵杆。有了这电动轮椅,弗吉尔可以自己在护理院里活动,找什么人聊天。弗吉尔刚来几天,已经和几个不太糊涂的老头儿有了交往。我看见老头儿汤姆用手拉着弗吉尔的轮椅,弗吉尔在前边驱动轮椅前进,带着汤姆一起走。
我看见弗吉尔很少看他的电视,问他这是为什么?他只是简单地说,对电视不感兴趣。那是不是可以读些小说什么的?他还是说不感兴趣。我想他的内心一定有着焦虑,让他不得安宁的焦虑。
B年二月二十二日 阴
弗吉尔从教堂回来的时候裤子都尿湿了。我故意装做没看见,但心里很不好受。早上是我送他出门的,为了把他那个电动轮椅抬上一个小面包车,我和另一个小伙子费了不少劲。他是到原来住的镇子的教堂去做礼拜。那个镇子离这儿有三十公里。来接他的人是个很瘦的白人老汉,他和弗吉尔是老相识,主动来接弗吉尔。能和相处多年的老朋友们见面,弗吉尔很是高兴。可回来他却尿湿了裤子。他开着电动轮椅直接进了他的房间,并把叫护士助理的灯打开。今天是星期日,护士助理来得比平时少,尽管他住的房间门上叫护士助理的灯亮着,护士助理们就是有意无意地没看见。
谁都知道尿湿的裤子贴长时间贴在皮肤上是什么滋味,我便主动进屋问他是否需要帮忙。弗吉尔要我帮他从柜厨里拿出衬裤,然后帮他换上。这一过程中弗吉尔很少说话。他见我要出去干活便想说点什么,犹豫了一下又深深地叹口气。我想他一定要找个人说点什么,宣泄一下。我赶紧干完我的那点活又来到他的房间。这下他打开话匣子。
他一生干过许多工作,先是当兵,很多年职业兵,好像是搞雷达的。复员转业后去上了大学,读的是管理转业,以后搞起行政管理,在一家大公司里专门面试前来找工作的人。他可以说是一个价值观念比较保守的人,所以招进来的人里年轻人很少。“我真的看不上那些毛头小伙子们。”他笑着摇头。再聊下去当然是他的病。他细细地说到他发现自己得病的感觉,而且这可怕的疾病一步步地毁灭着他。他说得是那么平静。我之所以能听懂很多,第一是他已经说过一遍;第二是他讲得很慢。我的英文有限,不知怎样安慰他,但觉得还是让他讲下去好,讲讲心里会好受些。
相比之下,他同屋的老汉比尔活得比他强,比尔是个老年痴呆,每天除了在床上躺着,就是在走廊里扶着有小轮子的架子乱走。那种架子上有很些带子,能让在架子里的老人们不至于摔倒。比尔把它想象成一个囚车,动不动就喊:“让我出去!让我出去!”
我建议弗吉尔换个房间,是否能和哈伍德住在一起?两个人都不糊涂,彼此还有话说。弗吉尔听了只是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