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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以当你父亲!”

(2009-02-24 01:07:42) 下一个

          (小说)

  夏天时曾到十几年前刚到美国时的大学城探望老友。那时三十出头,拖家带口地到美国求学,妻子在中国餐馆当女侍者端盘子。我学习之余在一家塑料制品工厂里打半工,晚上六点半到十点半。周末的晚上再去中国餐馆当侍者。学习、生活真是紧张之极。现在想起来总有些不可思议,不知道那时怎么会那么精力旺盛。见到多年不见的朋友自然就说到了当年,颇感慨,他那时也曾和我在那家塑料厂打工。现在的日子应该是比那会儿好多了,他博士读完就在大学里一直干博士后,后来混到个“研究教授”的位置,就是不教课专门搞科研。薪水不会高,但在美国中部地区一个大学城还是过得去。可这日子怎么过得这么快呢?一晃十年过去,我和他虽不是老态龙钟,但也都是鬓角花白,头顶开了“天窗”,变成了虚胖的中年人。

  我不由地问起那家塑料厂所认识的人的情况。那家塑料厂还在,而且越来越红火,但他早已不在那打工了,所以也说不清楚。

  “你还记得梅(MAY)吗?我前些日子还在超市里看碰见她,聊了几句。她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不过人还是那么瘦,娃娃脸也没怎么变。她一直在那家塑料厂干活,甚至连家都没搬,还是在TRAILER(没有地基的活动房子)里住。”老友说道。

  她?我心中的隐藏着的一个秘密。也许会永远隐藏着,也许是个秘密才有美好的感觉,也许记忆的长河会让那越来越久远的记忆渐渐失真……

  我在那个塑料厂的工作是替换那些吃晚饭、休息的工人。这一班工人是从下午四点到夜里十二点。这个车间是生产车间,有六、七个修理工维修着那几十台制造塑料器皿的冲床,剩下的是一般的包装工,就是把冲床压出来的产品码好、数好,然后装在纸箱子里,放到传送带上送到仓库去。这些工人多是老挝难民,而且多是女性。她们似乎天生就是来干这个活的,别看一个个长得小小个头儿,干起活来手脚难以想像的麻利。

  每天到那个充满烟雾,相对闷热的车间干活时,当班的工头会给我个单子,上面写着我将替换哪些冲压机上干活的工人,让他们轮换吃饭、休息。每个工人在六点半到十点半期间可以休息两次,每次十五分钟。工头算得很精,我一般是替换七个人休息。如果每个人都是休息或吃饭十五分钟,一个人就是半小时,七个人是三个半小时,剩下半小时是我自己掌握。工头心里明白,这帮干活的一休息起来就没完,很少人会按时回来。“到时间你就用麦克风把该回来的人喊来。否则你就没时间完成你的工作(让七个人在四小时内都休息两次)。你每天工作时间就四小时,多干是不给钱的。”工头说。

  好啦,六点半到十点半,麦克风总响起着我们这些打半工的人的喊叫。“XX号(机床的工人),你休息时间已过,请赶紧回来干活。”匆匆赶回来的人都没好脸色。但梅是个例外,她总按时返回,甚至还提前几分钟,有时还怯生生地问:“我没回来晚吧?”她长得匀称娇小,女性特徵不怎么明显,我最初还以为她也就是个孩子。

  梅谈不上如花似玉;眼睛特别大,长睫毛;眉毛细长,弯弯的;鼻子小小的,有点瘪,嘴巴总是撅起来的样子,施着淡妆。这就更显得她小。后得知她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真有些吃惊。其实那会儿她十九岁了。

  因为梅在美国上过几年学,所以英文相当不错。她人也随和。我那时对老挝难民如何来的美国好奇,有时间就问我感兴趣的事情。通过梅我知道,在这个工厂干活的老挝难民都是一个村子的。

  他们自称是成吉思汗的后代,祖祖辈辈就生活在老挝极端贫困的山区里,直到有一天身边发生了战争。山民们并不倾向哪一方,只是单纯地逃命来到泰老边境泰国一方的难民营里。按理说,仗打完了他们该重返家园,但他们在难民营里住着就不走了。难民营里不用干活就有吃、有喝,还有住的地方,比他们山村里的生活好多啦,为什么要回去?难民们一住就是十几年。梅的父母就是在难民营里结婚,梅是老大,她下面还有六个弟弟、妹妹。像他们这样的家庭还算生得少的,多的有十几个孩子。

  美国在印度支那半岛的战争结束后,他们这些在泰国难民营里住着的,越来越多的难民就莫名其妙地来到美国落户了。老挝难民各个州分配名额,他们村子的人都来到堪萨斯州这个大学城。这里恰好有个很大的塑料器皿制造工厂,于是他们一家家的都在这里打工。上面说了,这个车间里大都是女的。男的呢?他们都在染色车间和仓库干。也有很多男的不出来干活,“失业”在家看孩子。梅的公公就在家看孩子,其中有梅的女儿。据说这样可以在政府有关部门领到补助,比出去干活上算。为什么不是女的在家呢?我一直就没搞明白。

  梅高中没有毕业就来干活了。问她为什么不上完高中,她默不作声。我猜想有可能毕不了业。因为她连地球是圆的都不知道。他们难民的孩子也有上大学的,这个车间里就有个难民的儿子是大学生,课余就在塑料厂打工挣学费。我说你应该拿到高中文凭,然后去上大学,在这个工厂里打工没什么出息(NO FUTRUE)。她还是默默地笑笑。唉,我也没替她想想,现在已有了家庭,还有个不到两岁的孩子。再说,真要走出老挝难民在美国生活的圈子也不容易。她一个弱女子还真不敢独自跑到美国社会上去闯荡。这些老挝难民让我想到了现在在保留地里的印第安人。

  老挝难民们周末聚在一起一般是赌钱,说好到比较宽敞的老挝人家里。梅说怎么个赌法儿她也不太清楚,反正很热闹,分成两、三摊,用扑克牌,喝五吆六的,有时输赢还挺大,不过一般是几十元范围。一玩儿就是一整天。梅的丈夫也去,为此他们吵架。我问她赌钱有没有女的参加。她说有,但她不去,没意思。

  “那什么有意思?”我问。

  “我想让我丈夫陪着我。”梅倒真坦率。

  “他呢?”

  “不怎么喜欢我了。我一和他吵架他就出去。不过他从来没打过我。”

  “有什么特别不喜欢的事?”我想想问。

  “我最恨缴税。还有,我恨我没钱。”

  我一听忍不住乐了。“你也去买乐透奖呀?”我知道老挝难民很多都去买。但他们只买三位数字的那种。我算了一下,中奖的概率是千分之一。恐怕还能有点小技巧--记住以前的中奖号码,记住得越多越好,买这种彩票时就不买这种号码,尽可能地多买从未中奖的号码。不过买彩票的规则是,中奖者平分奖金。如果一大堆人中奖,大概也分不了几个子儿。即使是这样,老挝难民们玩儿得还是极其认真。每天晚上八点可以从电话中得知中奖好码。所以一过晚八点,就有人急急忙忙打电话。得知中奖号码后,一般都捶胸顿足,因为他们买彩票都十几张,甚至几十张的买。偶而有中奖者(得到几百块,甚至上千),那家伙就乐得个疯疯癫癫。

  “发不了财。”她不以为然。

  还有点脑子嘛。“看来你在这里不太高兴。”

  “我想离开这里。”她低头自语。

  “太迟了。”我有点开玩笑的意思。

  “你可以带我离开这里。”她一本正经。

  “胡说。”我一惊。

  “我说的没错。你在读博士。毕业了你就走了。”

  “我可以当你父亲!”

  “可你不是我父亲。”

  “我有妻子。”

  “如果你没有妻子你是否喜欢我?”

  “你有丈夫,有家庭,有孩子。”我有些后悔了,就不该没完没了地问梅好多问题。是否让她产生错觉?工厂里曾发生过老挝女人和修理工乱搞的事情,结果那个女人的丈夫拿着刀子来玩儿命。我可不想惹事。

  “我爱你。”梅这会儿和我想像的可一点也不一样了,眼睛直视着我,咄咄逼人,不,有点疯癫。

  “为什么?”我有点不知所措。“我可以当你的父亲,我可以当你父亲。”你说我老说这句干什么?

  梅看着我默默一笑。我赶紧借故走来了。我想她知道我有意躲开她。她会不会生气呀?我又觉得不能有意无意地伤害这个女孩子的感情。可她说“我爱你”。或许这不是真的吧?

  正想着,梅忽然追过来,一下搂住我的胳膊,“我爱你。”声音很大。正在冲床前干活的老挝女人们都回头看,并哈哈大笑。梅简直有挑衅的意味。咱这“叶公”一下子汗都下来了,真的怕她丈夫到时候拿着刀冲过来。正窘,她已经跑回自己的工作台。或许老挝人的想法和我们中国人不一样,他们认为这样很正常?

  以后梅没有再让我这么下不来台。但她会找机会说“我爱你”,并半真半假地说“你带我走吧”。有一次,她竟然把手伸到我衣服里,摸我汗湿的身体。我当时怎么就默许了呢?不知道,反正那小手在后背上抚摸的感觉非常的异样。唉,我是个男人呀。

  那时候一个人静下来,我会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上梅了。如果是,又是喜欢她什么呢?或许喜欢,乃至爱是不能分析的,因为那不是理性的东西……

  我转学走之前还特意和梅告别。她知道我是最后一次来塑料厂打工时,没调皮地再说“我爱你”,而是低着头,“你真的不想带我离开这里吗?”我笑一笑,有点难过。大概她是很认真地这么想的。

  现在呢?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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