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年一月二十九日 多云
洛拉说她怀孕了,说的时候那神情说不上是懊丧还是炫耀。她是个长得很漂亮的小姑娘,样子也就高中刚毕业。一个月前她刚来干活时显得非常“sexy”(性感),肚脐上还有个环!耳环就更多了,一边三!看她说到怀孕那满不在乎的劲头,好像这仅仅是个小小的意外。她说男朋友很恼火,打胎的钱肯定是小伙子出,但他表示不管怎样也是爱她的。花花公子都这么说。
我的感觉她很会为人处事,从来没有抱怨的时候。她对老人们的态度尤其好,显得有耐心,对别人也是见面就笑。她上下班也不迟到、早退。可别的护士助理们背着她的时候总是说她的不是,主要是嫌她干活偷懒,只会冲着老人们笑嘻嘻,可从来不管换尿布。我对她是否偷懒不得而知,所以对她也没什么坏印象。
洛拉很爱说话,当然是最爱谈她的男朋友,而且说起他们之间床第的事是那么的不加隐讳。我几乎听不懂她和同事们交谈时说的大量的俚语,反正那些护士助理们听得津津有味,她看大家都听她说就显得很得意。等她一离开,那些女人们就相互撇撇嘴,表示很不以为然。可她们不也都是独身母亲吗?
拉宾也是独身母亲。她说这种事在美国很常见,这个小姑娘会适应的。她说的很平静,那表情还有一层意思:这回轮到你了。她自己当独身母亲的滋味不会轻松,女儿已经养到十二岁,她的父亲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可她为什么一点也不感叹那怀孕小姑娘?这也就是说,她们认为这种事在当今的社会里是不可避免的。自己到了霉,凭什么别的女人就不倒霉?应该洁身自好呀!错了不是?正是因为拉宾没有做到这一点,所以才认为别人女孩子也得跟她一样。我这么说不是贬低拉宾。
我问拉宾为什么洛拉不到别的地方找工作?“她一个女孩子,高中刚毕业,到哪儿找好工作?但我相信她在这儿干不长。到商店当个收银员也比这儿强。”拉宾说着,看看我没表情的脸又解释道:“我在这儿干的时间长了,工资比在商店高。”
B年二月三日 阴
天气不是很正常,忽冷忽热,护理院的老人们感冒的很多,到处一片咳嗽声。流感肆虐。这次流感是全美国范围的,护理院的工作人员很多都得了感冒,来干活的时候一个个鼻涕擤个没完。大家互相传染着,得不得感冒只是靠个人的抵抗力。想到前些日子,凯□d还把几个得感冒的老人隔离起来,现在她该怎么想?咳,那时不也就是做做样子给老人们的家属看看嘛。你不隔离得了感冒的老人,别的老人的儿女们就会抱怨,说你不注意防病。
得了感冒的老人们基本都躺在床上,他们的喉咙里都呼噜呼噜的,也就是说上呼吸道感染了。这样很容易转成肺炎。应该给他们多喝些水,再洗洗热水澡。看你说的。平时一个星期洗一次就算不错了。喝水?谁来喂他们?我来这儿半年多了,还没见到护士助理们特地喂老人水喝。能自己喝就喝点儿,自己动不了就渴着。这不是让老人们受罪嘛?别这么说话。一来护士助理们没那份积极性,儿来老人们也说不出来。
乔治病得挺利害。他是个八十多岁的,成天沉默的老头儿,当然,是老年痴呆症。他的床头柜上有他和老伴儿几年前照的照片。那时老头儿挺精神,颇有学者风度地站在老伴儿边上,穿着笔挺的西服。墙上的照片中还有一张是二、三十年前照的。那是乔治和弟弟两家人的合影,人就显得更精神了。因为从来没人来看乔治,我还以为他的老伴儿去世了。可昨天,乔治的老伴儿和儿子来了。我看见他们和凯茜谈着什么。大概乔治病得不轻,凯茜必须和他的家人商量些事。
现在乔治静静地躺在床上。他真的要死了吗?头几天,他还坐在特制的轮椅车上乱走,不自觉地进了一个老太太的房间。人们发现乔治时,他正想面对赤条条地躺在床上的老太太!这让当班的护士助理们慌了一会儿,又乐了一会儿。
“你好!”我对乔治说了句,因为他睁着眼呆呆地看着我。他没有任何表情,我也很没趣。我在打扫他的柜厨时看见了双牛仔靴和一顶牛仔帽。自从乔治来到护理院大概就再也没穿过这行头。这已成为过去。
B年二月七日 小雪
幼儿园小朋友到护理院联谊的活动取消了,因为外边流感太利害,护理院里病的人太多,护士助理新手又多,活干得乱糟糟。谁让这些年美国经济不错呢?没什么像样的人来护理院干活。
我估计病得很重的那几位老人多半都是肺炎,没见护士们特别积极地给他们打针吃药。一般的来讲,这都是家属们的意思。他们会很婉转地告诉护理院不要竭尽全力地抢救。我很理解这一点,既然已不可能再有人生的欢乐,就让他们早点儿结束痛苦吧。不过我看见大胖子白人护士这两天很精心地护理埃斯特老太太,就是总骂我是“婊子养的”的个老太太。我有些惊讶,大胖子一有时间就到埃斯特的房间细心地给埃斯特喂着点水,用湿毛巾擦擦她的脸。后来人们告诉我,埃斯特是大胖子的姨。这么说“血比水浓”了。可埃斯特的儿女呢?大概都不在本镇吧。
埃斯特会知道她的外甥女在细心地照料她吗?多半不会。埃斯特是个老年性痴呆患者,她已经陷入半昏迷,生命已经只能按天来计算;再说埃斯特永远、不可逆地丧失了正常的思维。可健康活着的人都还有着正常的感情,与自己生活有着紧密联系的亲人就要离去,一时会难以接受眼前的事实。大胖子静静地坐在她的姨母面前是在回忆着什么吧?人生啊。
我在打扫埃斯特房间时仔细地看着这个平时凶神恶煞的老太太。她的床头被摇了起来,使她能头很高地半躺着,似乎这样能使她的呼吸好一点。埃斯特的嘴巴张得极大,极努力地、急促地呼吸着,喉咙里呼噜、呼噜地响。这让我想起前不久死去的海伦。她的皮肤白里透青,身体更瘦。这种场面我在护理院已经是司空见惯,唯一的想法是,为什么她的生命不肯离开?安息在这个时刻是一件好事。其实我这么想也是为了我自己。我不想看着她难受。因为她难受,我的感觉也很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