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年十二月六日 阴
新来的老太太露西是美国的印地安人。不过我看她至少有一半欧洲人的血统。她今年八十一岁,有一儿一女,七个孙辈,十二个重孙辈。丈夫在七年前去世了,是个德国后裔,年轻时的照片很帅。露西年轻时长得也很甜。她二十四岁的照片看起来就象中国三十年代一个名叫蝴蝶的女演员。那是四、五十年前的黑白照片,放成一尺大小镶在镜框里。
她很健谈,她十七岁时和二十三岁的英俊小伙子结的婚。那时她丈夫是护士,在弗吉尼亚的一家医院里工作。露西后来经营了两家理发店。看来她相当能干。再以后呢?人渐渐老了,丈夫中风瘫在床上,露西把两个理发店卖了,回到家里照顾了他几年,直到他平静地死去。跟着自己的风湿症越来越重,便住进了护理院。
她从另一个镇子来。她的女儿住在那儿。我问她为什么到这儿来?她说这个护理院有帮助恢复行走功能的理疗。我很怀疑她还能再走路,她躺在床上动也不能动,类风湿症让她的手脚都已经变形。但她信心十足。她是我在这护理院里见到的第一位最有信心的老太太。说实话,我认为人到了这份上是最痛苦的。头脑还很清楚,但身体却无情地衰弱,以至不能自理。
露西刚一知道我是中国人就说她身上有中国人的血!我告诉她我也知道。七万年前的小冰河时期,海水退下去很多。蒙古人的一支追逐鹿群走过了当时是陆地的白令海峡。他们就是今天美洲印地安人的祖先。露西很兴奋,热泪盈眶,“你知道这些。真是太好了。”跟着示意我过去。我让她给我一个亲吻。
露西带来的东西可真多。其实也就是相对这里住的人们而言。墙上挂满了镜框,都是画得不怎么高明的风景和静物写生。一问才知道是露西多年前画的。她能画成这样就很不错了。其中有一幅是个印地安男子。这是露西请人画的。露西很为她有这些画得意。得意?对,得意。
A年十二月八日 雪
海伦在今天凌晨去世。哎,她的痛苦总算结束了。前几天是她生命的最后拼搏。氧气管子用橡皮膏粘在她的鼻子里,样子真可怕,瞪着眼,嘴巴张得大大的,拼命地喘息,一连好几天。她的嘴巴都干得不成样子,舌头粘在口腔的某一处,口腔里散发着恶臭!我只是祈祷:上帝呀!您快点儿结束可怜的海伦的生命吧!她的生命力怎么就这么顽强?太痛苦了。
我进护理院干活的时候,海伦已经傻得人事不知,整天比不是坐在轮椅上,就是倒在床上。她总是瞪着眼睛费力地喘息,估计有肺气肿一类的病。她进护理院才一年多,进来的时候神志还是比较清醒的,后来就每况愈下。
昨天我看见她的女儿来探望她,我们聊了一气。海伦就她这么一个女儿。墙上的照片中,海伦和一个小伙子在一起。那不是海伦的儿子,是个原来在这儿工作过的白人小伙子。从照片上看,那时海伦已经有些糊涂。
“你妈妈太疲劳了。”在美国,人们见到没什么希望恢复的病人总这么说。
“我也这么看。”那个中年妇女平静地说,大概对母亲的病况很了解。“进护理院生活是她最不得已的选择。妈妈心里很痛苦,但也没有别的办法。”
海伦的女儿说个不停。她说她父亲,也就是海伦的丈夫在九年前因肺癌去世。他是个退休的海军军官。比她妈妈大三岁。她是海伦三十六岁生下的独生女。她妈妈很能干,自己设计了房子,和老伴儿在里边一住就是许多年。爸爸去世后,海伦女儿一家人一直希望妈妈卖掉房子和他们一起住,可老太太就是不肯。终于,在两年前她下楼时不慎跌倒,摔断了肩膀,后来就进了护理院。
“我心里都是内疚的感觉。本来妈妈和我们一起住不至于此,可现在……”海伦的女儿说不下去。
今天海伦终于走了。但她女儿没有来,只是打电话说她直接到殡仪馆去最后看妈妈一眼。海伦剩在护理院的东西都捐了,希望确实还有一点点用。
我今天去清洗海伦睡过的床。我看着海伦那台还挺新的电视机发呆。我到这干活半年,从来没看见海伦看过电视。
A年十二月十五日 晴
快一百岁的塔尔夫人很胡涂,儿子来看她,老太太根本不认识,只是一个劲地大叫:“你到底要干什么?”他儿子是一条又高又大的老汉,与瘦小枯干的妈妈形成极大反差。他尴尬地站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塔尔夫人坐在护士站边上的沙发上,不断重复着一句话,“你到底要干什么。”半晌她终于平静下来。这时老太太诺玛走过来,和塔尔先生打招呼,老汉寒暄。诺玛心情不错,看到塔尔夫人自我介绍道:“我是道格拉斯夫人!”塔尔夫人大喊着回一句,“你到底要干什么?!”诺玛一愣,很不高兴。塔尔先生郑重其事地说:“真对不起!真对不起!”替母亲道歉。诺玛已经变了脸,“为什么呀?”坐在沙发上的塔尔夫人又大叫:“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感到很有意思。换上我是塔尔先生会说什么?肯定说:“她老胡涂了。别在意!”可老汉郑重其事地向也是有点糊涂的诺玛道歉。塔尔先生心中大概永远是母亲通情达理的形像。其实塔尔夫人已经相当的糊涂。记得有一次,我忽然在餐厅看见塔尔夫人的手表戴反了。于是走过去想把手表正过来。她顿时吼叫:“你到底要干什么?”我越是想把手表正过来,她就越叫,好像我在抢劫!另外一次,她不知怎的一个人竹着拐棍来到护理院一个封闭的小院子里。我觉得她会摔倒就来到院子里劝她回去,可她却告诉我,她要到到外边等出租汽车,无论我怎样和她解释这是护理院,她都不顾一切地往前走。
护士助理们都哪去了?他们不是没看见,就是故意装没看见。我还不敢把她架走,因为怕弄断了她那酥了的骨头。最后我只好推个轮椅过来让她坐上。算了,让她等那永远不会来的出租车吧。人糊涂了可怎么办?!
那时我刚来不久,现在我明白了她的糊涂和固执。到她房间大扫卫生时,尽量的不看她。到不是她那通红的、象烂肉一样的眼睛太可怕,而是你刚和她打招呼,她就“你到底要干什么”地大吼。其实塔尔夫人的身体状况还算不错,能拄着拐棍走,还能独自起来上厕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