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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对抗

(2009-02-15 01:19:12) 下一个

        (小说)

  1970年代,做为北京一所中学的刘老师在五十五岁退休了。她是主动提出的。那年头儿没“下岗”、“聘任”什么的,如果想干还可以再干几年,特别她还是个教龄很长,教学水平相当高的教师。但她还是退休了。“文革”给她留下太多的梦魇,真的不想再当“刘老师”了。

  刘老太太可以说是教了一辈子的书。高中毕业就开始她的教学生涯。后来中断了几年去读师范学院,毕业后继续教中学。1950年代的时候,她工作是那么忘我、勤奋、兢兢业业,成绩斐然,人称“像牛一样的干活,也不作声”。有关教育部门连续给她提级,最终成为一级教师。她应该说是个典型的职业妇女,除了教书她干什么都显得粗手笨脚,也缺乏自信。但刘老太太是个极有自尊心的人。

  “文革”前的1950-1960年代,她和知识分子的丈夫一心忙工作。两个孩子和家务都交给杨姐--家里长期雇用的保姆。那些年是“刘老师”最愉快,也是过得最快的日子。刘老太太是多么留恋那些年的时光啊,一有机会和别人聊天,准说当年是“刘老师”的日子。

  她刚退休的时候丈夫还在“干校”劳动锻炼,儿子在“上山下乡”,女儿留城当了工人。那时街道居民委员会的老太太们找上门来,希望她能在居委会里干点什么。她婉言谢绝了,说自己“有慢性病”,其实她身体一向很好,只是不愿意和“短脚”们(街道居委会积极分子,多是些文化水平不高的家庭妇女和裹过小脚的老太太们)为伍。还挺清高嘛。

  荒唐的“文革”很快结束,刘老太太的老伴儿和儿子都从“干校”和“上山下乡”那地方回了北京。儿女很快考上大学,老伴儿在科研单位成为骨干。刘老太太是“全力做好后勤服务”。家务活她干得尽管笨拙,但很卖力、认真,那劲头像原来教书时一样。

  日月如梭,又是二十年过去。刘老太太身体不好的老伴儿退休了,在她的照顾下病故了。儿子1980年代末去了美国,博士毕业,成家立业,在一家制药公司当了白领打工族。女儿结婚住在家里。刘老太太身体依然不错,谁都说她可以颐养天年了。

  儿子给老母亲办了去美国的签证,希望老妈就在美国住下来。这不是挺好吗?可刘老太太去了不到半年就回北京了。对外人说,她受不了美国的孤寂;跟女儿说“你弟弟就知道用我,我可不是给他看孩子去的”。

  可在美国的弟弟打电话跟姐姐诉苦,“我们从来没让她看孩子。唉,欢欢(弟弟的太太)大咧咧,说话不注意,让妈误解了。如果我们要妈来看孩子,我们两个儿子送DAYCARE(日托幼儿园)干嘛?她都是马上八十的人了,怎么能让她还为我们服务?妈变了。原来老人家很豁达,在我们这儿总别别扭扭。爸过世十多年了,妈够孤单的。本想让她到美国过点舒坦日子,事情不知怎的成了这样……我结婚晚,现在孩子小,公司里、家里太忙,妈妈我没照顾好……”

  “别专门为我……”是刘老太太在儿子家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可老人家到美国来了,有些事情就是特地为她准备的。儿子专门买了卫星接受天线“小耳朵”,好让老妈没事看中文电视解闷。不过老太太很少看,并讲出各种理由。什么“要省电”啦,“找不到中文台”啦,“我一个人看没意思”啦,“电视节目没什么意思”啦,等等。她宁愿坐在沙发上发呆,天黑了也不开灯。这一天到晚就这么坐着,国内带来的一些中文书也不看,说是“眼睛不好,看不清”。

  儿子、媳妇下班了,从DAYCARE回来的两个小孙子蹦蹦跳跳地冲进房间,立刻缠着奶奶陪他们玩,虽然语言不通(两个小孙子不怎么会说中文),小家伙们并不在意,打打闹闹地揪着奶奶团团转。儿媳妇赶紧过来喝止。当婆婆的便似笑非笑地说:“这都是你们的宝贝,我一下没看住,磕了、碰了,可担待不起呀。”

  “您这是说到哪儿去了?小小子们淘气,磕了、碰了,没什么大不了的。看这孩子们多高兴呀。他们就想着家里能来人,平常老缠着我讲故事。现在您来了,我轻松了好多。”

  “我哪带过孩子呀。自己的孩子都是保姆带大的。那些年全心全意地忙工作,现在老了,真是老了,不中用啊,没用啦。”

  “您甭想那么多。看孙子们跟您玩儿得多高兴呀。这老人就得有第三代在眼前晃,心情也就好起来了,不然也太寂寞。”

  可刘老太太并没有见孙子们就眉开眼笑。当儿子的跟媳妇说悄悄话,说母亲并不像别的老太太们那样喜欢第三代。他和姐姐从小由保姆带大,老太太那时很少管。她退休后总是“正式宣布”不管第三代的。欢欢听了吃惊得嘴都闭不上,连说“是嘛,是嘛”。跟着,有一天晚上,两个小捣蛋鬼打闹,然后顺着楼梯从二楼滚了下来,当然是摔得“哇哇”哭。儿子和媳妇还没说话,刘老太太板着脸道:“我说过我看不了小孩子。”转身进了自己睡觉的房间。俩口子面面相觑。

  老妈来了,总得带着出去逛逛。但无论去公园、去商场、去饭馆吃饭,刘老太太总是“别专门为我……”。不为您为谁?确实让人扫兴。

  家里开PARTY(朋友或者同事聚会),刘老太太就静静地在自己住的房间里待着。儿子、媳妇来招呼,希望她能和大家见见面。老妈就挥挥手,“你们忙你们的去。我一个老太太没那么重要。在屋子里挺清静。”真让人无可奈何。

  想到母亲过去是很好的老师,儿子提出让老太太到那儿给孩子们上中文课。老太太立刻断然拒绝。“退休后我就没教过书。怎么,让我出丑?”那也可以跟着儿子一家人去中文学校去找别的老人聊聊天、解解闷嘛。不去,老太太就是不去。你越说,她越是不去。

  儿子是挺敏感的人,不会不注意到他们和母亲之间思想上沟通不良。觉得该多陪陪她,可每天忙得昏天黑地,好不容易挤出点时间和老太太在一块想着聊聊天,可又彼此没话可说,搞得当儿子的不知如何是好,生怕母亲情绪太郁抑得什么病。他知道老妈时常会在他们俩口子上班,孩子去了DAYCARE后,自己一个人在住宅附近散步。本来应该嘱咐几句:千万看清街道名,记住怎么走的。可话到嘴边不好讲。他怕自己这么一说,老妈就赌气不出门散步了。

  终于有一次一下子走丢了。刘老太太散步时稍一分神,再定睛一看就不辩东南西北了。凭着感觉顺着便道又走过一条小街,觉得眼前更陌生。她一下子有些慌神,东张西望起来。顺原路退回去?到了十字路口又忘记自己是从那个方向来的。居民住宅区里静悄悄,四下连个人影都没有。嗨,就算有人,刘老太太也不会说英语呀。

  她正六神无主,忽然一辆小车停在道边,一位白人年轻妇女下车径直过来和老太太说些什么,并比比画画。老太太只会说个“NO”字,于是嘴里冒出一连串的“NO”。白人妇女笑了,拿出个手机打个电话,接通说了两句,马上递给刘老太太,示意让她听。一听,这不是儿媳妇的声音嘛。事情可真巧,两个孙子去的DAYCARE里有个老师在家休假,她就住在老太太的儿子家附近,上午开车出门看见一位亚洲人面孔的老太太左顾右盼,一脸焦虑和茫然,就猜着这位老人大概是谁。因为刘老太太的儿媳妇常在接送孩子时和她聊天,说到家里的一些情况,当然谈到自己的婆婆。

  好啦,儿媳妇告诉DAYCARE老师自己家的地址,告诉婆婆上那美国妇女的车。就这样老太太算是回了家。这事真没什么大不了的,最多是虚惊一场。添油加醋的一说还挺有意思。可刘老太太显得非常失落。

  “丢人!人老到这种程度就不要活啦!”为此她要回国,态度非常坚决。儿子左劝右劝,越劝刘老太太的态度越坚决,“我必须回去,我住不下去了!”就这样,刘老太太结束了她的美国之行。

  从美国回来后,刘老太太的精神状态每况愈下,几年下来脾气变得越发古怪。起先是怕家里来客人,或者到别人家作客。一听说这种事,马上就说“我这个样子怎么见人”。人紧张得不得了,十分病态。睡眠状况也很差,但又拒绝吃任何药。比如轻度的镇静药“安定”她死也不肯吃,说一吃就要“上瘾”。接下来是不肯走出家门。早先她还出门散步,到街心公园和别的退休老人(家庭状况、知识水平差不多才成)聊上几句。渐渐地,她不愿意到户外活动了,外边天气再好也不去,说是自己“眼睛看不清”。叫家里雇的保姆陪她出门走走,刘老太太断然拒绝。

  可有时她又说自己一个人出门了,结果就“连着摔跟斗”。女儿听着没说话。怎么可能呢?老妈有一次说“连摔五个跟头”。那人不早摔坏了?看来妈妈开始说谎。人老了恐怕会“老小孩儿”。女儿在周末的时候就硬拉着母亲到外边走走。这时老太太就尤其的“弱不禁风”,搀着还跌跌撞撞,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别扶我,别扶我”。明明是装出来的嘛,当女儿的心里很别扭。人老了怎么会变成这样?

  刘老太太在家里明显地冷漠、自私起来,而且易怒,好像对什么事情都不关心,只在乎她自己。一点小事,类似于说话声大声小,饭菜咸淡的事,都斤斤计较,搞得家里气氛不愉快。丈夫是个忠厚之人,从来不说什么。女儿大学毕业好几年了,见姥姥“怎么这样”,便有了报怨。现在有了男朋友,乾脆同居不怎么回家了。当女儿的现在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精力也大不如前。想着再过两年退休了,在家好好陪妈妈,让老人家愉快地安度余生。但现在见到母亲这种精神状态,她真有些茫然。

  这天刘老太太的女儿刚一下班,保姆马上禀报,刘老太太“早上九点悄悄出门散步,好几个钟头不见回来”。保姆慌了神,正要给家里人打电话,老太太就回来了,“不过是警察送回来”。

  太让人吃惊了!女儿赶紧到房间里看母亲,神色是不太对,在那里板着脸坐着,神情木然,整个晚上都一言不发。老妈出门干什么去了?是不是走得不认识路了?到底是怎么叫警察送回来的?但她不敢问。会不会有了老年性痴呆呀?

  第二天女儿给派出所打电话寻问头天母亲被送回来的事。回答很简单:有热心的路人打电话给派出所,说有个老太太好像是走失,显得很疲劳,坐在路边。警察赶紧去那地方见到老人。警察要把她拉到派出所,老太太就说出自己住在什么地方。当然,就给她送回家了。因为警察觉得老太太并非走失,神智清楚,没什么不正常。大概当时有些不太舒服,所以并没当回事。

  哎哟,还是不能排除老年性痴呆的可能呀。女儿的同事丈夫是个精神科大夫,专家级的,她立刻迫不及待地咨询。那边约刘老太太的女儿晚上面谈一次。那位老大夫仔细听了刘老太太的女儿诉说自己母亲的精神状态,又寻问了些日常生活情况,然后比较肯定地说,刘老太太不像是老年性痴呆,但恐怕有一点精神障碍。

  “您是不是说我母亲有精神病?”

  “那还谈不上,(你母亲的病态)一点也不典型嘛。我说有点‘精神障碍’,是说老太太对她目前的社会角色不认同。她理智上知道自己已经从社会贡献者转变为被施舍者,但感情上拒绝承认。在社会生活中日益被边缘化后,内心是很失落的……你母亲这种精神状态其实在老年人中,特别是知识水平较高的退休人员中,并不少见。他们的思想感情往往处于矛盾之中,简单地说就是自我封闭、自我对抗,同时又不自觉地希望周围的人能关注他们……”
 
  “那医学上有什么有效办法吗?我该怎么办?”当女儿的急切地打断老大夫的话。

  老大夫沉吟片刻道:“其实这最主要还是要看当事人对生活的主观认知。医学上的手段有限。你也知道,并不是所有老人都像你母亲这种精神状态的……是啊,做为亲人,见到老辈人精神上陷入不能自拔的境地确实沮丧。但你不要自责,也不要觉得你可以通过‘讲道理’使老人明白他们是在自我折磨。总之,你应该明白,不能用多少年前的思想标准来要求你的母亲了。唉,生活原本就是如此……医学上是有点药可也暂时地解除人的焦虑状态,但毕竟是治标不治本。嗯,这不是个简单的问题……我讲这些是希望你能明白,我们往往能认识到一些问题,但却没有办法解决,更谈不上彻底解决。但愿你不要把我的话完全理解成爱莫能助……唉,尽可能多地给他们(这些精神上很痛苦的老人)一些关爱吧。别去计较他们的古怪态度和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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