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年十月十二日 晴
“动起来,扭起来!”科拉语气十足地高声吆喝着。“大家跟着我一起抬胳膊!一、二、三,一、二、三,……”边上录音机里放着迪斯科音乐。干嘛呢?这是科拉领着老人们活动身体。一个星期大约有三个上午有这类活动。这是科拉的活儿,这套活动都是她编的。所以她是那么的情绪高昂。也难说,情绪都靠周围的气氛烘托。你看她周围都是些什么人呀?大部份都在轮椅上表情木然地呆着,几个老人在椅子上打瞌睡。科拉呢?在老人前边扭来扭去,似乎根本不受老人低沉情绪左右。她还走到一个个昏昏欲睡的老人面前,拍拍这个,逗逗那个,多少让他们动起来。
这种状况我可以说是司空见惯,可今天我要多看几眼,因为艾琳也在里面。难道艾琳只是今天才去活动身体?我只是昨天见她象小孩子似的转换着情绪,特别地留意她今天的表现。艾琳神情还算认真,坐在椅子上胡乱地扭动着手臂,手上还拿着个小小的哑铃。老太太看到我正看着她,立刻做个鬼脸,特地使劲动了几下,显得情绪还不错。哈伍德也在边上坐着轮椅在活动他那还能动的手臂。他和艾琳还聊得来,大概两个人都不是老年性痴呆,总会有点思想交流。我怕科拉说我影响老人锻炼身体赶紧走开。
在我打扫房间时,还能听到科拉的高声。她可真能表演,应该说科拉必须拿出这副面孔这么丑角般的蹦跳,谁让她挣这份钱呢?请别说我刻薄。我真的不认为科拉是爱她的本职工作。她的工作似乎属于护士助理的范围。但她到此工作很多年了,所以也想混点别的什么事干干,有时也干些老人的咨询工作。我之所以对她不以为然,是因为她对老人并没有多少同情心。背地里她特别爱嚼舌头,说起这些老人她极其轻蔑,好像她永远不会变成眼前这些东倒西歪的人们的样子。但话说回来了,有多少在这儿干活的人对老人有同情心呢?多数人还不是为了饭碗吗。
人呀,为什么要老呀?
回顾与情感(四)
这点很重要!让老人们觉得自己还有用。当时看见老太太艾琳拿着把剪刀兴致勃勃修剪花盆里的草花,心里就不觉一动。该让老人们有事情做呀!如果他们体会到,自己还不是毫无能力,多少能干些有益的工作,被社会抛弃的感觉就能少些。那个金色秋天的早晨仍然是那么记忆犹新。我在护理院门口站着,矮胖的艾琳蹲在上整理着一盆盆的草花,和约翰有说有笑。多么美好的画面呀,人和景物都染上一层淡淡的金色,简直有些看呆了。
我当时一下子想起去世多年的姥姥。那时她九十多岁。我在一篇纪念中这样描述:“晚年的她越发地寂寞。她真烦恼,再也不能带娃娃、洗尿布,再也不能上街买菜、淘米做饭,再也不能把剩饭都自己一个人吃掉,再也不能在自己的小院里种丝瓜扁豆……可姥姥实在闲得难受。你让一个只愿付出,不问索取的人怎么受得了?那就让老人家挑米吧。我母亲对她很聋的耳朵大喊。‘挑米好不好?’姥姥点点头。其实米里几乎没有霉变的米粒和小石头,她又是那么老眼昏花,哎,这只是为了让她消磨时间。一粒粒地挑米,也烦啊!挑着、挑着,姥姥一看四周没人,乾脆大把地把米‘挑’过,等一口袋米‘挑’完,又步履蹒跚地走到我母亲面前‘请战’。妈妈无可奈何地笑起来。”
是呀,得让老人们有活干。可是艾琳在护理院的居民们中简直是个异数。像她这样还有自理能力的老人很少有人愿意到护理院来。前边已经讲了,他们总是在唉声叹气“我别无选择”,连走路都很困难了,还让他们去修剪草花?
那么就鼓励老人们多进行身体锻炼,就像科拉做的那样,组织护理院居民们一起做操。美国人办护理院已经有历史了。这些他们不会想不到。我敢说,每个护理院都有这样的专职工作人员。问题在于工作人员的责任心。可科拉放的音乐是她爱听的迪斯科。她让老人们做的动作也太快了。她在敷衍了事。我不无遗憾地说,她没有真正关心、尊重老人们。
A年十月十七日 阴
让我最受不了的是看着老人受罪却又无可奈何。埃斯特,就是总骂人是“婊子养的”那老太太这回又病得不轻,那她就更爱骂人“婊子养的”。我这个星期是打扫的房间中有她住的,我几乎每天被她骂,而且还是恶狠狠的骂,真让人心里别扭。
埃斯特瘦高,这使她极其容易摔倒。这回她的病就是因为摔了跤引发的。那天夜里她要起来上厕所,摔倒在地后无人知晓,直到清晨护士助理查铺时才发现。当时觉得她没有摔坏,赶紧送医院也没查出什么问题,可这以后她就起不来床了。她似乎有点发烧,有点炎症,可又不知道到底哪儿发炎?巡诊的医生来看过,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这个医生要负责好几百个护理院的居民,我估计他根本没什么时间细细地问,再说埃斯特也是糊里糊涂。
我每次一到埃斯特的房间她就再呻吟,见到我就让我帮她翻身。这我可不敢。我没这个权力,我的本职工作是打扫房间,帮她翻身是护士助理的事。其实我也悄悄地帮些老太太翻身,可谁让埃斯特总骂我?尽管我知道她不是有意识的,可挨了骂,这同情心就变了味儿,说我这是浅薄我也得承认。护士助理很少到她的房间来,或故意不来。这使得埃斯特常拉裤子!满屋臭不可挡。我拒绝帮着埃斯特翻身她立刻就骂。别看她脑筋不太清楚,可骂人却字正腔圆,喊得整个走廊都听得到。“你个婊子养的-!婊子养的-!给我滚-!”
今天我发现她趴在床上翻不过来,我认为长久下去恐怕会影响她的呼吸,所以叫了护士助理。不知我没说清楚还是护士助理故意装糊涂,几个当班的根本就不来,过了两个小时我又来看时,发现埃斯特还是趴在床上,脸偏在一边,样子有些可怕。我犹豫了一下,决定再去叫一下护士助理,然而还是没人来。
下班前我想再去看看埃斯特的房间,后来又改了主意。如果看见埃斯特还是那个德性,我是不是再去叫护士助理?乾脆,眼不见,心不烦。可我好长时间心里都很别扭,象是干了什么亏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