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李扬是“单身贵族”。在这个制药大公司的科研部门里有不少中国人,但他不怎么合群,上班来,下班走,周末也很少和中国同事们来往,但聚会总会参加。知道他是单身后,有“媒婆癖”的女同胞们很快开始给他介绍女朋友,但他总是支支吾吾地搪塞。
“你说李扬这人是不是有点怪?个儿头一米七五,人也不丑,怎么不肯找女朋友?”“听说他结过婚,但很快离了,也没孩子。他怎么跟个同性恋似的,见着女孩子都没个笑脸?”“听说他父母都是大学教授,该是个很有教养的小伙子。”“他人很聪明,到美国四年就拿了博士,到咱们公司之前,他已经在另一家药厂干了五年了。”“那看他这样子得有三十多岁了吧?”“人长得很少性,眼镜一戴显得很斯文。”……
李扬成了个迷,其实“迷底”不复杂:18岁上大学,22岁毕业,在中国工作三年后,考到美国读博士,四年毕业后在一家药厂工作了五年。正准备长此以往,忽然所在科研部门被公司裁掉,手忙脚乱一阵子后便来到这家公司的科研部门。博士学位拿到后曾在大陆经人介绍娶妻,但两年后离异,并无子女。后发誓绝对不要别人介绍找老婆,可惜没结桃花运。现在他三十有五。“小生三十五,衣破无人补”。他内心深处很渴望有个家啊。无奈人腼腆。
每个工作日下班回家他都有寂寞的感觉。草草打发了肚子,就看会儿电视新闻,然后发一会儿呆,别人看他是“功成名就”,很高的年薪可以在美国过安稳日子了,可为什么总有无聊、空虚的感觉?或许得赶紧有个家吧。常常叹口气就去附近的书店找些书浏览,到了十一点关门,就开车回家睡觉。第二天一睁眼又忙着上班。日子这么一天天敷衍,有着些隐隐的不安让他焦虑,也有着些灰心让他消沉。
这天看完晚间电视新闻他又决定去书店消磨时间。这是个严冬的晚上,他决定先把车子发动起来预热一下,于是穿着单衣冲出门飞跑下楼,发动了车子再跑回来。在公寓走廊的门口他见到一个个子不高的白人女孩儿在贴一张告示,那上面印着一只猫,肯定是寻猫启事。这个公寓里让养猫狗等宠物。那女孩儿回过头和他对视一眼,那是张有雀斑的娃娃脸,金发碧眼,冲他一笑,那种普通美国女孩儿最常有的笑容。李扬也不由自主地一笑,并“嗨”了一声。“常有的事。”他嘟囔着跑回自己的房间穿衣服。车子在外边发动着不会被小偷开跑?李扬是个非常仔细的人,他有两把钥匙,发动了车子后就把车门锁上,出去开车时用另一把钥匙开车门。再说这一带街区很安全,从来没发生过丢车的事件。
在书店把这个无聊的晚上送走之后,李扬回到自己那一个卧室的小公寓里上床睡觉,结束这极其平常的一天。他很能睡觉,一关灯便很快入睡。不知什么时候,他忽然醒了。黑暗中他感到脚下毛茸茸很软、很热的一个什么东西。什么?!他吃一惊,并马上开灯看。啊哟,脚下的被子里钻出一只大猫。这是只黄白相间的大肥猫,奇怪的是它并不怕人,懒洋洋地看着李扬,嘴巴张得大大的无声地叫了一下,并伸个懒腰。
他镇静了一下自己,马上想到那张寻猫启事。看来就是这只猫了。但它是怎么钻进我的房间的呢?它为什么不怕生人呢?想必是我出门发动车时没关门,它趁机溜了进来。至于这猫为什么不怕我搞不明白,更让人搞不懂的是,它怎么那么沉得住气,不声不响地,长时间地藏在黑暗的房间的哪个角落里,夜里还胆大妄为地钻进了我的被窝?
“还是明天早上让我看了那启事,记住电话和门牌号码后再把这猫送还给女主人吧。”李扬自语道,把猫推到地毯上,关灯继续睡觉。但睡意还没上来,那猫就在黑暗中跳上了床,并毫不客气地从脚下钻了进来。李扬有些恼,又把那猫推到床下。李扬也真是,就让猫睡在脚底下怎么啦?大冬天的还暖和呢。是不是怕猫呀?
谁怕猫呀,只是觉得这猫太赖,怎么认识都不认识就钻人家的被窝呀。另外--这是个秘密--李扬从来都习惯裸睡(不知道是否是个坏习惯,但容易入睡,睡得安稳)。一只大活猫钻进被窝,谁知道它会干点儿什么呀?然而这猫第三次在黑暗中又坚定地跳上了床。李扬立刻去推,猫就恼了,爪子都伸出来死死地抓着被子。李扬也火了,跳下地抓住猫的脖子上面的皮使劲地一揪。猫“喵”了一声,爪子在被子上“崩崩”响,在终于在被揪起来的时候就进攻了李扬的腹部。
这突如其来的“夜战”让李扬大吃一惊。但他没松手,而是想着把这变得可恶的猫立刻扔出自己的公寓。从卧室到房门口这几步路上,李扬惨遭迫害,他那没遮没挡的命根子直接暴露在大肥猫的利爪下(也许猫还能咬上一口),就在李扬匆忙打开门把猫扔出去时,他的命根子再次遭到重创。猫“嗷”地愤怒地叫了一声被摔出门去,李扬看见它在走廊的灯光下迅速的一滚,起身就朝李扬半开着的门跑过来。他吓得赶紧关上门。黑暗中他“哎哟、哎哟”地冲进洗澡间开灯看。啊,触目惊心!肚皮和命根子都被抓出了血。其实也没那么可怕,也就是一些皮肉之苦。
李扬深呼吸了几下,细心地洗好伤口。还好,破口都不深。他上了点消炎膏,穿上了短裤。来到门边想开门再看看,但又打消了好奇心。回到床上坐着发了会儿呆,惊吓之后又有些沮丧。继续入睡吧。但这后半夜李扬可没睡好。凌晨三点就开始不断地看表,六点多昏昏沉沉地起来,居然觉得自己在发烧,于是吃了从国内带来的磺安消炎药。嗯,说不定那猫真的带有某种病菌。李扬应该去看大夫。这怎么好意思去看,昨天夜里那事实在有些荒诞,说不出口,他立刻否定了。让这倒霉事悄悄过去吧。不过那扔出去的猫……随它去。出公寓的门时又瞟了眼那寻猫启事,天,猫的主人就住在自己的斜对门。李扬轻轻摇头,“叫南希。现在女孩子都不叫这种古董似的名字。”真是那个圆圆脸上有雀斑的女孩儿?那只古怪的大猫……忘了吧,这事情已经过去了。
但这尴尬的事竟然没完没了!几天之后,他那被抓伤本来就要好了,可命根子却渐渐红肿起来,并开始脱皮、流水!并不怎么疼痛,但模样很可怕了,没有结疤的意思。怎么办呀?李扬烦恼极了,开始痛恨那只猫,让他染上难于启齿的病。狂犬病?疯牛病?甚至…甚至艾滋病?不可能吧?反正是种怪病。在一夜未眠之后,他决定看大夫去,必须去。悄悄地吃消炎药根本没作用。李扬的心情真是难以形容的糟糕。
“你为什么不早点来?你为什么擅自吃药?”他的家庭医生,一位老先生看了他可怜的命根子,听他诚实诉说了原委之后,忍不住笑了,“啊哈,那只调皮的猫。嗯,不过你这应该是药物过敏,你对磺安类药过敏。跟猫的抓伤没关系。”跟着大夫又简单地解释了一下,为什么一个人早先可以不对某种物质过敏,但后来有可能过敏,而且会越来越厉害。
“如果你真是过敏,以后再也不能吃磺安类药。看病时要首先声明这一点。”大夫警告说。“给你开些激素类药先吃一下。别指望会很迅速地好起来。这段时间就不能和妻子或女朋友同房了。”
“我现在是一个人。”李扬自嘲地笑笑,“那该死的猫……”
老先生看着李扬的病历忽然又笑起来,“那调皮的猫,我知道这只猫……”
真有这么好笑?李扬有着不满,知道这种事情就得被人笑话。唉,谁让自己不懂药物过敏的。晚上他忽然接到猫的主人南希的电话。“我是南希,我们是邻居。今天我父亲的朋友,也就是你那位家庭医生打电话来,说了我的猫抓伤你的事。这真是万分抱歉,能告诉我伤得怎么样吗?”
“怎么?”李扬一下子只会说中文了。“没关系,没关系,不不不……”
“你讲的不是英文吧?我是你的邻居南希。”
李扬终于想起了英文。“我是药物过敏……嗯,嗯,猫找到了吗?”
“LULU(猫的名字)在你把她赶出门时就哭了。我听到声音赶紧开门,看见她正在你的房门那里哭,看见我就跑回来了。她真的很委屈。我怎么也不明白她会抓伤了你。请问伤在哪儿了?我希望你不会因此讨厌LULU,她非常、非常的可爱。”
看来家庭医生并没有告诉南希猫的“战果”。李扬松口气,敷衍了一下,说伤已经好了,现在的问题是药物过敏,不过也会很快过去。他谢了南希的好意,并婉拒了人家姑娘上门道歉。
然而事情并没有很快过去!那顽固的药物过敏--你知道那地方有些溃疡可真不是事儿--持续了一个多月。他每天上走路都得小心翼翼,有中国男同胞表示关切,问之,他虽不自然,但坦诚曰:药物过敏,偏偏是那地方。“……不过怎么会在那儿过敏?相当长的时间了吧?”男同事不易察觉地上下打量着他,也变得不自然起来。其后李扬成为便这个科研部门中国人中的“另类”。他很想解释,可怎么说?都是因为一只很赖、很坏的大猫……谁信呀。
这一过程对内向、敏感的李扬来说是噩梦。同胞们忽然都不和他讲话了。照面时也就是尴尬的一笑、问好。中国同事的聚会不再邀请李扬。周末的晚上他只能靠在床上默默地体会中国人某些方面非凡的想象力。“或许我已经成为一个‘艾滋病人’了吧?”
时间一长,李扬便不堪忍受。看来只能转到另一公司干活了。他找工作并不难,因为不想要更高的价儿,很快就有了眉目。李扬是诚肯的,觉得必须在走之前和部门经理说一下。一下子,那个朝气蓬勃的美国汉子跳了起来,“为什么?!扬,你能讲讲为什么吗?我是非常器重你的。你这一年多干得很不错,年初我们已经给你的工资提升了10%。你领导的那个小部门出的数据最多,工作非常认真我们是知道的。你能告诉我你要去的部门给你多少钱?我会毫不犹豫地给的比他们还要多!谢谢你提前告诉你的打算,但是我希望你能改变想法。真的是因为钱吗……”
说什么呢?说了这个白人汉子也不懂。可他对我确实不错啊。于是李扬简单地说他和中国同事之间有些解释不清的误解。
“他们不愿意和你合作吗?请告诉我你想要谁做你的助手?你在这里会大展宏图。你英文好,不一定非要中国人当你的助手嘛。是啊,是啊,人们习惯和本族裔的人在一起。既然是误解,我甚至都可以帮你疏通一下。我会努力的。”
李扬没说什么。因为他并不想换工作,甚至很喜欢当前的活儿。可如何消除误解呢?第二天他的头儿就在每个工作人员的“伊妹儿”上宣布要在下个周末举行一次家庭聚会,这次是专门为能干的中国同事们举办的,地点在他家,当然是野餐形式(BBQ),希望中国同事都能带着家人来,能每人带个中国菜更欢迎。
晚上李扬靠在床上沉思忽然想到了南希。第一个念头就是“算了”。如何开口呀?领着一位美国大姑娘去参加聚会,这算什么意思呀?可她能和我一起在聚会上出现,大家的胡乱猜疑不就自动消失了吗。李扬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他几次拿起电话又放下。南希的电话号码他早就知道了,那串阿拉伯数字每天都在他脑子里跳来跳去。他每天早上上班时常见到南希也匆匆出门,下午回来在停车场一下车,南希也总是正好回来。她很热情,主动打招呼。可这仅仅是一般的礼貌呀。现在忽然邀请她去参加聚会,太唐突了吧。
他走到了公寓外面,又走到了公寓对面的小公园里,终于鼓足勇气用手机给南希打电话,没想到她还不在家,只好留言通报了姓名,并说有事相商。李杨怅然地回到公寓,一进门电话铃就响,拿起来就传出南希的声音,问他什么事情。李扬发着抖,说在电话中一时说不清,他想请南希出去喝咖啡,然后好好谈一下。
在咖啡店里李扬说到中国同事们的误解是因为他的药物过敏。这过敏的地方偏偏是那儿叫他解释不清。此后他就被划到中国人圈子外边去了。尽管他性格内向,但不能忍受这种孤独。现在他的头儿要帮助他,并在下个周末举行家庭聚会。他想知道南希是否能够和他一起参加。
南希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李扬听,当然很爽快地答应了邀请。“可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这事会造成很深的误解。你们中国人真有些不可理解。”南希笑着摇头。
李扬见南希答应便如释重负,擦着头上渗出的汗微笑。“我非常感激你,真的,真的,让我说出这件事真是难堪极了。”
那天聚会南希和李扬的出现确实是个转折。那还用说嘛,传言不攻自破。南希很热情,走到哪儿都说说笑笑,最后一直和李扬谈笑风生。
周末过后一上班,中国同事们不再回避李扬,不时地过来打趣,“南希聚会上说都是因为她不好,结果搞得你很狼狈。”“你的女朋友挺漂亮的嘛,不过也太厉害了点!”“怎么不早说你有个美国女朋友?她是干什么的?今后真的结婚了可得小心。”“没结婚就这样,以后过日子可怎么办?”李扬胀红着脸不知如何是好。
南希?那次聚会我们谈得很投机。她说她不喜欢眼下公司秘书的工作,希望到美国中部地区教小学去。她说对中国很有兴趣,如果能到那边教两年英语就好了,最好是偏远的中国西北。她会说“你好、再见”。她说了早和男朋友分手了。可她会喜欢我吗?她要真的去了中部小城镇教书,或者去了中国可怎么办?还有,那只大猫……
李扬猛地抓起电话,刀山敢上,火海敢闯的样子,或者是“色胆包天”吧。“南希你好,我是扬,我能邀请你到外边去喝咖啡吗?”
“啊哈,这该是你的一个正式邀请吧?”
“嘿嘿……对,是个郑重其事的邀请。”
“现在吗?”
“你现在时间吗?”
“不过你要等我十分钟,你知道姑娘出门前总得打扮一下。既然是郑重其事的邀请,我就更得打扮一下了。”
以后呢?李扬真的随南希去中国西部教书,也该算“海归”吧。他们都感到找到了自己生活的意义,也真有点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