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实)
一晃都是小三十年前的事了,他不知为什么越来越多地想起王小娟--那个在农场他曾喜欢过的姑娘。其实他的家庭生活非常平静、和谐。是不是因为他已经五十出头,越来越爱回忆了?
……
那年齐齐哈尔来的王小娟也在大田队干活。她父亲在铁路局是个普通干部。看来这个“关系户”来头也不大,所以也得下地干活。她有一张圆圆的脸,细长眼和一个亮亮的大鼓脑门--“夯儿头”,肤色很黑,微胖,整个一个小黑丫头。小姑娘天真、活泼,性格开朗。在晒谷场干活时她总凑过来问东问西,接着就不停地发笑。
这天大田队的男女青年都在晒谷场干活,王小娟又到小伙子们这边凑热闹。“你们在中学有外语课吗?”他问她。
“当然有了!我觉得外语课最可笑!哈哈哈!”
“俄语?”他想当然。
“英语!”她用英文发音重复。“英国力士(English)!”
“还中国力士呢!”他很不以为然。“那你说点儿吗?”
“我用英文说‘毛主席万岁’!”她还挺自豪。“朗-利-柴-马-毛(Long live Chairman Mao)!”
“什么、什么?狼、狸、豺、马、猫?还动物园呢!”他讥笑道,虽然他从来没学过英文。“你说的中国人不懂,英国人更听不懂!”
这回王小娟不笑了,撅个嘴不说话。一位上海女青年把她拉走,悄悄道:“他很坏!是个‘半疯’!总挖苦、讥笑女青年。让人讨厌!他也知道自己找不到对象,剃个大秃瓢,还总觉得了不起!个子那么矮,一辈子都得是光棍!”王小娟一听又忍不住乐。过会儿又凑到他身边,把那上海女青年的话传过来,边说边笑。他心里挺恨那个上海老姑娘,不过他对王小娟的毫无顾忌有些惊异。
过了几天王小娟在地头儿脱小麦时惹出了笑话。夏天割小麦时,人工割的小麦都用牛马车集中到地边上垛成大垛。到秋收结束后,机耕队的拉着脱谷机到那儿,大田队的人们到那里去脱小麦。大垛的小麦放得久了便成了老鼠做窝的地方,大垛的小麦渐渐地拆下去,耗子们就往下不断地“转移”。最后一堆小麦垛下竟跑出好几百只!炸了营的大大小小的耗子们呈辐射状四散奔逃。大的有半尺,小的有两寸。顿时女人们尖叫,男人们乱套,到处一片喊打声。
突然一个跑得远远的小姑娘尖声地大哭起来。寻声望去,原来是王小娟。人们先是以为她被吓哭。她指着棉裤,死死地夹着腿,“钻进去了!啊--钻进去了!啊-”每喊一声就一闭眼,两滴眼泪就掉下来,象两个滴水的水龙头。“啊-我看见它钻进去啦!”好家伙,嘴巴大的赛蛤蟆。两个戴棉手套的小手擂鼓一样打着自己的腿。
他和几个北京青年忙围上去。“耗子一定是把你的棉裤腿当成防空洞了。”他还在讥笑她。
“你真的看见耗子钻进去了?”有人问。
“你把耗子打死不就完了嘛?”有人不以为然。
可小姑娘谁也不理,只是恐惧地嚎啕。他又过来说:“在哪儿?我帮你捉!”说着就蹲下来要抓王小娟的棉裤。“说!钻到哪条裤腿里了?不说话我可摸了?”
“不行!不行!啊-啊-”王小娟刚刚低下的嗓子又高起来。
无论别人怎么说,王小娟就是“啊-啊-啊-”地哭。小伙子们只好散开各自去干活。话说回来了,她能这么哭大概也没事。让她一个人哭去吧。
渐渐的,王小娟止住了哭声,可她站在那里不动。他想:“下不来台吧?肯定看错了,那有耗子往人的裤腿里钻的?”正想着,王小娟又“啊啊”地大哭起来。这回只有他一个人出于好奇过去看看。
“又怎么了?耗子在吃你的肉?”他阴阳怪气道。
王小娟不答话,哭着用手指着他的脚边,也不看着。在她的鞋边上躺着一只死去的小死耗子,多半是闷死在裤腿里掉了出来。
“你行呀!”他笑道。“属猫的吧?耗子都被你给吓死了。”
“啊-啊-人家属狗。啊-啊-你还笑话我。”王小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那就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话还没说完,王小娟已经吐起来!几个女青年赶紧过来扶着她转回宿舍,个个朝他这个秃小子翻白眼。当晚她发了高烧。
过一天王小娟又出工到晒谷场干活,还是那样到处笑。看到他她又凑过来聊天。他总想着用什么方式表示他的歉意。那天脱谷对她太不近人情。可王小娟好像什么都忘了。“我可愿意听你说话,贼逗!”
什么?真是个傻呼呼的小丫头。他不禁想起自己七、八岁的时候,专门爱逗邻居的一个两、三岁的小胖丫头。那小丫头逗着逗着就大哭起来。可过一会儿她又找他来玩儿。这王小娟怎么长不大似的?你越拿她开心,她就越过来凑热闹。“咋个‘贼逗’?”他拖着重重的东北口音说,拿腔拿调的。王小娟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上来就用小拳头捶打他。
他俩聊得挺热乎。不知为什么,王小娟说到来农场前的那个晚上。见父亲下班进屋,她很习惯地给父亲拖鞋。忽然父亲站起来走到外边掉眼泪,半天才回来说了一句,“怎么还‘上山下乡’?”
他久久地不语,心里很是感动,同时他想到了自己的家庭,绝对没有王小娟家中的这种亲密的家庭气氛。自己似乎和父母有些隔膜,不知这是为什么?想起该道歉,他便开口道:“那天耗子钻到你裤腿里,我……”
“别说了!别说了!”王小娟打断他的道歉。“我一想这事就怕。我吓死了,一想就怕!”
“想你爸妈吗?”他问道。
“想!咋不想?我可想了!”说着小嘴一撅,眼泪马上在眼圈里打转。“你想你爸爸、妈妈吗?”王小娟问。
他勉强地笑笑。
晚上在宿舍里的小子们寻开心,非说他也学坏了,“勾搭人家东北小姑娘”。他矢口否认,在那里诅咒,但心里……
在农场的最后几年,干部们说他“学坏了”。平日也不怎么干活,和几个北京小子常去鞑子河周围的泡子炸鱼,用自制的硝铵炸药炸。他们知道炸鱼就是让泡子里的鱼断子绝孙,那就更得炸。钓鱼很有意思,但炸鱼更过瘾!后来同行的人还有王小娟。
去一次鞑子河来回要好几十里路。早上出去,晚上才回来,小丫头累得走不动道,可下一次她还是要跟着去看热闹。
他有很多雷管和导火索,都是一年多以前炸渠剩下的。把炸药装在空酒瓶子里,再装上雷管和导火索,瓶口堵好胶泥就是一颗炸弹。不过炸弹得到了地方现做,主要是为了安全。出发的时候,每个小伙子都背上空酒瓶子和炸药。雷管和导火索由他保管。
他们过去总来钓鱼,鞑子河两边的泡子(湖)都很熟悉。来到泡子边上就制做炸弹。先往空瓶子装炸药,装到一多半时再把插着导火索的雷管放的瓶子里,然后再往瓶子里装炸药,把瓶子装满、墩实。炸药墩得越紧,爆炸的威力越大。可每墩一下就担一次心。谁知道会不会把炸弹墩响?按理说不会。万一呢?王小娟看着他墩装了炸药、雷管的瓶子,就非要凑近看,还用手捂着耳朵。他装做不耐烦的样子,“远点儿!捂着耳朵干嘛?真要是炸了,你那圆脸就成麻雷子,再也别想嫁出去。听见没有!”
“我害怕!到你们边上我就觉得好一些。”
“问你为什么捂耳朵?你应该抱着脑袋躲到远远的。”
“你又笑话我!”王小娟很委屈,可还是不肯起开。
“好吧,要炸,咱们俩都变成麻雷子。”他开始精心地准备。用不易透水的胶泥把瓶口仔细地堵好;导火索仔细量好,都三十公分长,断面要剪成斜的。他们一共做好八个炸弹,四个男的,每人拿两个,每隔十几米沿泡子站好。各自把火柴头贴在导火索断面上,随着他的口令,用火柴盒在火柴头上一擦,火柴引着后跟着引着导火索。这时就把炸弹瓶顺势扔到泡子里。跟着用同样的方法扔第二个炸弹瓶。只要镇静,这两个瓶子扔到泡子里前后用不了十秒钟。
大家扔完炸弹瓶都跑到离岸边远点儿的地方紧张地等待,注视着水中的导火索燃烧冒上来的一串串浓浓的黄泡。跟着“轰轰轰”,沉在水底的八个瓶子一个个“开了花”,溅起三、四米高的水柱。躲到更远地方蹲着的王小娟就放开捂耳朵的双手,跳起来欢呼。其实炸弹在水底爆炸的声音很小、很闷。
爆炸过后几分钟,水面就浮上来死鱼和半死的鱼。人们便用准备好的网子捞,或下泡子去捉。死鱼大片大片地浮上水面,大都是鲫鱼和一种叫柳根子的小鱼,但鲶鱼都不会浮上来。人们欢呼着捞鱼,大个的死鱼一条条在水面上象西瓜皮,死掉的小鱼在水面上厚厚的一层。人们大叫:“炸得好!别给那些农场的王八蛋(干部)剩下一点儿!”
那时连队里有个北京青年会画油画,这小子和他是极要好的朋友,所以两个人常到外边写生。
王小娟也跟着他们去。起初他俩认为她去两次也就烦了,又不是去炸鱼,她也不画。在路上走好几个钟头,在原野里一呆又是好几个钟头。他们俩专心致志地对着河流、湖泊、草地和树林画画,王小娟干什么?她绣花!她说她喜欢在原野中静静地绣花,而且喜欢和他们在一起。回来的路上她总要问:“下次啥时候再来?”
好吧,就让她跟着吧。可她绣花绣烦了就要过来“指点”一番。首先的评价是那小子画得好。因为他往往用油画棒画画,她认为那就是蜡笔。既然是用蜡笔画,那肯定是幼儿园水平,说得他俩都笑。
画得好的人当然要尊重,不能妄加评价。他画画时,王小娟就要凑过来品头品足。“一点也不像!”“根本不是这种颜色!”他真没办法,“求你了!小姑奶奶!我想怎么画就怎么画。你说不好可以,就是别指挥我!”王小娟一撅嘴,显得不高兴,又坐回原地绣花。可过一阵子又过来看他画画,然后就指指点点。他嚷起来,“到那儿去好不好?他画得好你不去看,我画得不好!”
王小娟很气恼,“黑颜色的地,你用紫颜色画!那天应该是蓝的,你给画成黄色!”
是的,他之所以画成这样,是因为这种颜色搭配更能表现他当时的心境。他说不清楚看到某些景物的感触,但画面上的颜色可以表现他的思想。所得具体点就是,地画成紫颜色,天画成土黄色,他觉得更自然,是一种心声。他从小喜欢画画。小学最爱上的就是图画课。“文革”以后他没有机会拿笔画画。现在他才发现,自己对画画依然有着浓厚的兴趣,画上几个小时都能全神贯注。
王小娟坐在草地上绣花时,会画画的北京小子也给她画像。王小娟一看自己成了模特就紧张起来,有意摆出自认为最美的姿势。“自然点儿,自然点儿!我不是要画小美人。”
王小娟又不高兴,“那我就乱动。”
“无所谓,我就要一个小姑娘在阳光下的草地上。”
王小娟过来一看便惊叫:“这不是我!一点不像,我不让你画了。”
“别别别!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解释。第一,这只是草稿,或者仅仅是个素材;第二,我不一定画你。画什么主题我虽然已确定,但怎么画心里还没有模式。”
“你画的这个女的太难看。”王小娟不好意思地小声说。
“我已经说了,那不是你。”他俩几乎乐得喘不过气来。
“那是什么?”
“绣花的女孩儿。”
“为什么要画绣花的女孩?”
“这有什么可为什么的?你正好在这儿,在阳光下一心一意地绣花。你正好存在于这个时间、地点。存在就是合理的,懂吗?”
“那你画得像我就得画得好看。”王小娟认真地说。
他俩都忍不住又大笑。
“小鸟在歌唱,野花在开放,阳光下湖水已入梦乡。春天虽然能使忧郁的心欢畅,破碎的心再也不能看到春光。你走山路,我走平原,我比你先到苏格兰。但是我和爱人永远不能再相见,在那最美丽的罗梦湖岸边……”这是他平日爱唱的一首苏格兰民歌。多美呀!“小鸟在歌唱,野花在开放,阳光下湖水已入梦乡。”唱得多了王小娟也跟着哼唱。她说自己喜欢这个忧伤的调子。她还有忧伤吗?他只管摇头,挖苦王小娟。“想你爸爸、妈妈了吧?”
“咋不想?”王小娟很认真。“有时夜里醒来想到我爸妈我就哭。”
“嚎啕?哭天抹泪。让全宿舍的人都觉得你在抽疯?”
“你就爱故意气人。不和你说话。”王小娟说着眼泪在眼圈里打转。“我哭起来没声音,就是眼泪直往下流,枕头都湿了一大片。我爸爸每月都给我寄钱,生怕我累着。他说正想法把我办回家。”
“‘病退’?”他好奇地问。
“不是,是顶职。”
“你爸爸退休你顶职?”
“说了你不许和别人说。”
“我保证。”
“好,我就告诉你一个人。”小姑娘还神神秘秘的。
“不止一个人吧?”他斜着眼又气王小娟。
“你又气我!”她嘴巴一撅就要掉眼泪。“你总欺负我。”
“不是故意的。对不起。怎么样?人家都道歉了。”
“下次再不许你欺负我。”
“是,小姑奶奶。绝对没有下一次。有下一次我都是小狗。说吧?”
“啥小狗?小狗多稀罕人呀?我最喜欢小狗。该是癞蛤蟆。”
“行行行!说呀?”
“说啥?”王小娟直瞪眼,一下忘了刚才那茬儿。
“嘿!你这人!说你怎么办回齐齐哈尔呀?”
“噢!你可别告诉别人。我顶别人的职。铁路局现在有政策,职工退休后可有一个子女在单位里顶职。铁路局有些老职工没子女,退休后没人顶职。我顶职就是顶这样人的职。铁路局职工子女没工作的老多了,谁都眼红这种顶职(的位置)。那就得看谁花钱多、有门子。为这事我爸爸得花好多钱……”
“花多少钱?钱给谁?”他打断王小娟。
“怎么也得花上千。每个当官的都得送礼。但最主要的还是要给办事的人。”
他真有些吃惊,当时一个职工一年的工资才几百块。
“你咋不说话了?”王小娟歪头看看头。“我很傻吧?”
“谁说的?”他看了一眼她的大鼓脑门儿。“就是太爱哭。”
“是呀,我可爱哭了。小的时候,有一次我们马路上压死个人。大家都去看,我不敢。后来还是去了,没见着人,地上有摊血,还有两个牙。我当时就大哭,回来还吐。病了一场。”
“吓的吧?”
“不是。像你那么狠,一个活鹅一下子把头就扭下来。我当时想,牙都摔掉了,多疼呀!所以就哭。不过我不当着外人的面哭。”
“我不是外人?”
“当然不是。”
“对,是你叔叔。”
“不是!”王小娟使劲地掐他的胳膊。“你又气我了!说话不算话。”
他一看,王小娟真的哭起来。“你……你又当真了。这回,……这回真的对不起了。”
“毛主席去世的时候我脸都哭肿了!我使劲哭……”
“等等,是眼哭肿了,还是脸哭肿了?哭成浮肿怎么样?不过你是不是先松手?老这么掐着我也不是事。”
王小娟一下又笑起来,不好意思地松了手,擦掉自己的眼泪。“是脸哭肿了。一边脸都肿了。牙也疼,我一照镜子吓一跳。我咋哭成这样子?”
“狼狸豺马猫(Long live Chairman Mao)。”他瞪着王小娟。
“又笑话我!人家认认真真和你说话呢。”王小娟再次掐他的胳膊。
“中国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他装得傻了傻气,逗得王小娟乐得喘不过气来。
再去炸鱼。他们几个北京小子决定到鞑子河对岸那边去。鞑子河靠他们这边的泡子已被炸了很多,再想找能炸着鱼的泡子就得过河。过河就是简单地趟水过去。总钓鱼的北京小子们都会看水纹,选择河面宽的地方,沿着特定的水纹走,水只没膝盖。路线是从河边的一个沙滩斜着走到对岸另一个沙滩。别看这里河面相对宽,水却不深。
这天炸鱼的人们来到河边,小伙子们先扛着东西,拿着鞋走了过去。可王小娟就是不敢过。他又回来想领她过,她脱了鞋,挽上裤腿才走了几步就退了回去。人们急得又喊又跳,王小娟一生气就要往回走。“你们去吧,我不去了!”
没人认为她该回去,只好苦劝,可越说越没用。他站在河对岸良久,这会儿只好也过来。几个人商量了一下,他留下来帮着王小娟,剩下的人先到河对岸的泡子去炸鱼。人们过河后很快走远,说笑声、歌声渐渐听不见,沙滩上只留下王小娟和他。
“我怕水。下水我就害怕!”王小娟气鼓鼓。“你们大家都笑话我。”
“我不是过来领你过了吗?你怎么也不敢走?”
“那么多人看着,我更害怕!”
“不是害怕,是不好意思,是吧?现在我领你过,现在没人看着了。”他站在水里像她伸出了手。王小娟还在犹豫,他又说:“咱们一夥人来了,结果你一个人回去了,多扫兴呀?再说,你一个人往回走碰上狼怎么半?不叫狼吃了也得叫狼吓死。去吧!你去了大家会高兴,你也高兴。”
“那你别走得太快!”王小娟终于鼓足了勇气,她让他牵着一步步从沙滩上往水里挪。起初她还镇静,可接近河中间,水没了膝盖,她的脸都吓白了,不住地颤动。“我要回去!我要回去!”她几乎哭起来。
“闭上眼睛!”吼叫起来。“往前走呀?!都到了一多半了!”
王小娟闭上眼睛就是不动,拉她也不动。他只好过去一下子把她抱起来,象抱个孩子一样过了河。王小娟死死地抱着他的脖子,似乎还有点发抖。到了河对岸的沙滩上,他刚要发火,见王小娟脸色惨白,手也冰凉,心里不觉得有点慌。
“我头晕,就是有点晕。”王小娟喃喃道。“躺一会子就好了。”
他后悔不该硬把她拉过河。他马上把上衣拖下来铺在沙滩上,让王小娟趴在上边。远处传来五、六声爆炸的声音。同伴们开始炸鱼了。他静静地在沙滩上站了一会儿,走到王小娟身边坐下。九月初的阳光还是很热,王小娟小蒜头鼻子上渗出许多细小的汗珠。他不说话只是抽烟。不知过了多久,估计同伴们快回来了,便说了声:“咱们回去。”一下子抱起王小娟趟过了河。王小娟感觉已经好多了,她坐在沙滩上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我真没用,是吗?”见他不说话,又道:“你真好!”这下他慌张起来,感觉到脸上在发烧,赶紧转过身去。
“我觉得我好像发烧了。”王小娟娇声娇气地说。
他赶紧转过身来,“不可能吧?”
王小娟拿起他的手放在鼓鼓的夯儿头上,“有点吧?”
他心里像打鼓,紧张得不知说什么好。可王小娟是那么自然,他把手抽回来挨着小姑娘坐下。“已经没热乎气儿了!还发烧呢。胆小鬼。”他调侃着,努力装出十分自然的样子,任凭王小娟伸手使劲掐他,同时心里讥笑自己:尽胡琢磨些什么呀?
远处又听到歌声、说笑声,同伴们肯定是收获不小。果然,他们在河对岸出现的时候,每个人的塑料袋里都背着鱼,约有四、五十斤。“啊-哈!真完蛋!还是不敢过河!”兴高采烈的人们在对岸笑王小娟。他赶紧过河帮人们拿东西,王小娟趴在沙滩上很不好意思。
他早就感觉到自己对王小娟的注意。因为想打消经常想到王小娟的念头是不可能的。王小娟对他往往很亲昵,得到过份的挖苦也气恼,但过一会儿就忘,仍是充满信任地和他嬉闹。那她就是面对一个哥哥?可他的念头却往往不能很纯。王小娟是个天真、活泼的姑娘,有着青春的活力。是的,她不是很漂亮。她皮肤比较黑,个子小,显得稍微有点儿胖,可年轻就是美。她那一颦一笑都是那么地吸引他,心在砰然跳动。
他得承认自己喜欢王小娟。之所以用喜欢这个字眼儿,是因为这一切的感觉都那么朦朦胧胧。他有时也仔细想为什么喜欢?只觉得她就是个很一般的姑娘,但也常和别人闹点儿莫名其妙的小矛盾,从不过问政治,最爱聊自己的爸爸、妈妈。有时她还很任性。对了,她很天真!就这些?既然这样就不该想入非非。
过了几天是个月圆的日子。王小娟和他们几个北京小子到鞑子河进行了一次夜钓,玩得很尽兴。准备工作让他和王小娟忙活了大半天。首先是挖蚯蚓。场区边上有一片种了多年,现在废弃了的韭菜地。韭菜根下蚯蚓很多。两个小时,他和王小娟挖了三百多条,边挖边讲当年他挖蚯蚓的趣事。一次他挖了两百多条蚯蚓,放在瓶子里准备第二天清晨带着去钓鱼。可没想到放蚯蚓的瓶子被哪个粗心的活计碰翻,蚯蚓都爬走了,瓶子里一条也不剩!都爬到哪儿去了?大部份爬到了人们的鞋里。早上起床,每个人都从自己的鞋里抖出几条蚯蚓。王小娟笑得使劲打他的后背。
别的人做钓鱼线。先在晒谷场工具房里找来细麻绳,都剪成几十米长,共几十条。每个麻绳头上拴个巨大的螺丝疙瘩。在螺丝疙瘩后面,每隔一米就在麻绳上拴个大鱼钩,一根绳子上拴五、六个钩。然后找来几十个瓶子把这些拴了沟的麻绳缠绕上。周湛又借来两盏提灯。下午三、四点钟,一行六人就拿着各自的棉衣,带着钓鱼的工具出发去鞑子河。
来到河边选择好地方,太阳还未落山。他们占据了一个长长的大沙滩开始做钓鱼的准备。先在沙滩靠水边的地方每隔五、六米就插上一个小树枝,当然也得插几十个。然后就在每个小树枝下放一个缠绕渔线的瓶子。他整理渔线。每个钩上都钩上条大蚯蚓。一副线上的钩都钩上蚯蚓后,就把渔线甩到水里去。最好把渔线甩到靠近河对岸水最深的地方,那里鲶鱼最多。那就要攥着大螺丝疙瘩使劲甩。确认渔线甩到地方后,就把渔线拉紧拴在水边上插着的小树枝上。
有两个人拿着镰刀割草,预备夜里坐在上边。王小娟在沙滩上捡顺水飘上来的干树枝,准备晚上点篝火。鞑子河的夜晚很凉,不过你不用担心蚊子,夜晚在沙滩上一个蚊子也没有。
一切收拾停当,人们都坐下来。天色还很亮,河里的鲶鱼只有到了天黑才吃食,只能等待。夕阳渐渐染红万物,天空变成紫色,晚霞夺目。哗哗的水响使河谷显得格外幽静。天色终于完全暗下来,圆圆的月亮也从天边升起。气温下降得很快,傍晚沙滩上还显得燥热,现在已明显地有了凉意。人们赶忙点上篝火,同时还得让王小娟闭嘴。她总是一个劲地吵着问什么时候拉线。
大约将近十点时,大家开始动手拉渔线。月亮很亮,一般不用提灯,但拉上线来换鱼钩上的蚯蚓得用提灯照明。每根线都有鲶鱼上钩!少则一条,多则两、三条,大都在一、两尺之间,令人兴奋。拉线的时候感觉不到鱼,因为鲶鱼都很老实。等拉到靠近沙滩的浅水处,就着月光能看见翻动的鲶鱼的白肚子。鲶鱼咬钩很死,往往连钩带蚯蚓都吞进肚子,摘钩是件麻烦事。它们在水中不怎么挣扎,一根线上拉上四条也很容易。
王小娟见到这么多鱼,高兴得直蹦。摘下的鱼就放到桶里。等把钩重新上了蚯蚓,把这根渔线甩进水中,再起另一根渔线。一切工作都进行得井井有条。
等头遍钩拉完,他们已钓到四、五十条鲶鱼。真惬意!大家又静静地坐在篝火边等待。据说钓鱼的时候最好别出声,鱼的听力极好,说话会把鱼吓跑。这似乎是一种想当然,可却是个传统。大家都静悄悄的更妙,几条最大的鲶鱼被扔在火炭里烤得“吱吱”直响。烤鱼的焦糊味在河边的夜里会变得很诱人。
篝火映红每个人的脸,烤得人有了倦意。流动的月光在水中闪耀。像蒸汽一样的雾从河面上稳稳地升起。热的水,冷的夜。月亮已来到头顶,只有最明亮的数颗星陪伴。没有繁星、没有银河的夜空深蓝如洗。
只有水声,哗哗的水声。这水流向远方,流向极远的远方……
起第二次渔线又钓上来几十条鲶鱼。已经是午夜,该回连队了。现在可以歌唱,因为要和鞑子河说再见。愿我们以后还有这样诗情画意的夜。他此刻完全被一种淡淡的哀愁控制着,回来的路上只是抽烟,不太说话。王小娟跟在他后面捅捅他,示意他唱点儿什么。她知道他唱歌调门很准。他一笑,“现在不想唱。”
“为啥?”
“不知道!说不清楚。”
“我知道。”
“知道什么?”
“不告诉你。”
“那我现在就唱。”
“唱什么?”
“皎洁月亮高挂天上,把大地照得多明亮,四周一片银光,使我们怀念故乡……”他轻声唱起来。
可第二天王小娟生病了,大概是头天晚上受了凉。晚上的时候她到男宿舍这边聊天,但过会儿就说头疼回宿舍去睡觉。再过一天她就发了高烧。连队大夫看病,说是扁桃腺炎,打了针,吃了药。没想到王小娟吃了药又吐起来,并躺在床上哭。
他听了立刻上小卖店买了两瓶水果罐头,让别的女青年带给王小娟。没想到她们都笑嘻嘻不肯管。他只好拿着水果罐头,硬着头皮来到女宿舍。他来到门口,见一个女青年出来就问:“我能进去看看王小娟吗?”
“你等等,你等等!”那女青年跑进屋又跑出来,“进来吧!”脸上笑着,顿时他周身的冒汗。
王小娟躺在蚊帐里,见他来就让坐在铺边上,并撩开蚊帐,“我刚才又吐了。我哭了。”象个小孩子。看到他手里的水果罐头就说:“先给我打开一瓶放在窗台上,我待会子吃。”
他用水果刀极利索地象削苹果一样削开罐头的铁盖。他想把罐头里的水果倒出一些给王小娟,可小姑娘就是不睁眼。他正不知该怎么办?边上一个女青年打趣,“你就喂她呗!嘻嘻!”他一下子更窘,可王小娟倒是很大方,“干啥呀?他陪我坐会子你们也哄人家?”
他还是站了起来,“你好好休息吧!在这儿坐久了也不方便,有事叫我!”
“再坐会子好吗?”王小娟声音极小,可他听起来却象个炸雷。
王小娟的病刚好,她父亲就把她“顶职”的事办妥。她家里让她先回家,办手续的事以后由她父亲折腾。王小娟欢天喜地,“要回家了!又要看到我爸妈了!在农场我可呆腻了!”看到小姑娘蹦蹦跳跳,他不由的有些嫉妒,也有些失落。
临走时她大忙了一阵。先让他到分场粮食加工厂买了二百斤上好的面粉。又在酒房、油坊、粉坊买了豆油、白酒和粉条。王小娟走的那天,他又送她上县城。也确实该送,到县城火车站托运行李也需要劳动力。
大家把王小娟的大包、小包,行李、箱子放到卡车上后,司机让小姑娘坐在驾驶室里,王小娟却趴到卡车上和他坐在一起。一路上王小娟很欢快,不断地唱:“……你走山路,我走平原,我比你先到苏格兰……”
他心中淡淡一笑,“对,我走山路,你走平原。”此刻他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儿。天真活泼的小姑娘走了,他是那么地……喜欢她。事情也许就此画个句号。可她是多么的高兴。她应该高兴!她不应该像他这样的人,去感受到过多的、过于沉重的压抑。他知道王小娟喜欢他。这他也就知足了。还是有人喜欢他的,信任他的。他们有过这样美好的一个夏天。
在县城火车站托运完行李。他正在考虑用什么样的方式告别。王小娟忽然说:“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他不知道小姑娘要说什么?心里打鼓。
“你办好‘病退’一定到齐齐哈尔看我。我写信告诉过我爸爸,他要请你到家里来玩。”
“这没问题。”
“还有。”
“什么?”
“我能给你写信吗?”
他迟疑了一下,“有事要我帮忙,你就来信。”
“你先给我写。”王小娟塞给他一张纸,上面有王小娟家的地址。那字写得可真不好看。“你先写!”她再次强调,眼巴巴地看着,他只好点点头。
……
故事到此就结束了,因为…因为阴差阳错。留在记忆中的当年的感觉是多么美好啊。似水流年,地久天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