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实)
1970年代末,我所在农场的一个绰号叫“皮皮”的老农工“平反”了。一夥干部模样的人从省里来给皮皮平反。
原来只知道他刚解放时是个潜伏的国民党特务。被我公安机关抓获时的公开身份是资本家。他被判了二十年徒刑。好在不是在“镇(压)反(革命)”、“肃(清)反(革命)”时期,不然肯定枪毙。来给皮皮平反的两个干部郑重地宣布,他是被错判。他根本就不是国民党特务。皮皮听完淡淡一笑:“谢谢,谢谢!我觉得就会有这么一天。”
这真是个传奇的故事。皮皮在刚解放的时候是个小工厂主,也可以算是民族资产阶级,是党和政府的统战对象。不久他和其他二十几位本市的民族资本家开过一次统战会议,无非是团结他们的意思。没想到会后不几天,所有参加这次会议的人,包括主持会议的共产党干部都统统被抓起来!硬要他们承认是潜伏下来的国民党特务集团。每天都逼供,对质。
冤呀!特别是那几个共产党干部,再怎么逼供也不会承认自己是特务。他们要人们拿出证据来。“我们有可靠的情报,你们就是特务!”审讯他们的人们就这一句话,斩钉截铁。承认也罢,不承认也罢,判决很快下来。几个共产党干部和一个开会的资本家--据说他是特务头子--被判无期徒刑,剩下的每人二十年。
能服嘛?这伙“特务集团”的人大吵大闹。没用!皮皮大略地知道其中有些人的命运。两个被判无期徒刑的共产党和那个特务头子都很快自杀。剩下的人都被押到北大荒劳改。
他们这是怎么回事呀?真不是捕风捉影。这群资本家中确实有一个是国民党的潜伏特务,就是那个所谓特务头子。但也就他一个人。他的任务是“发展组织,等待反攻。”可他敢活动吗?当时人民欢欣鼓舞,共产党深入人心。他要是有一点点蛛丝马迹露出来就是自取灭亡。可他得向上级汇报工作呀!香港的国民党特务组织每月都有大把的钞票给他存着,他在这边“效忠党国”的行动是什么?于是他灵机一动,将他参加共产党统战会议的人名单汇报上去。“潜伏国民党特务集团”由此产生。
事情就这么巧,在香港的这个国民党特务机关内部竟也有共产党的情报员。可想而知,这个“潜伏的国民党特务集团”马上被一网打尽。
“那你当时怎么想?哭天呛地地喊冤?有没有想到自杀?”我问皮皮。
“咋不喊?”皮皮叹口气。“喊了没用就别老喊了。”
“那你就这么忍下去了?”我简直要喊起来。
“退一步海阔天空!”皮皮直视着我。“不然我能见到今天吗?”
“这可是将近三十年的不白之冤呀。”
“这就是命!命中注定!”皮皮很激动。“得信命!其实我只是盼着有这么一天,真没敢想会平反!”他一发而不可收,“我们刚到北大荒的那阵子可够‘气派’的。从哈尔滨经过,一次就上百辆卡车,多少人呀……广东那边也用火车往这边拉劳改犯。都装在闷子车里,多少火车呀!中间休息,人都赶下来,在事先画好的大圆圈里一个挨一个的坐着。周围架着机关枪!可这些广东人要撒尿呀!一会儿一个站起来,‘尿泡,尿泡!’他的意思是要撒尿。可人家当兵的不懂。‘什么?要跑!回去老实呆着!’可再过一会儿站起来一片,‘尿泡,尿泡!’当兵的一拉枪栓,‘跑吧!’手一挥。呼啦啦走出圈一大群人,还没等他们‘尿泡’,机枪就响起来!倒下这一大片……
“刚到这旮哒的时候要开地呀。那时没有拖拉机,用人拉犁。十八个人一片大犁。那可是在生荒地上拉犁呀!五十四个人分成三个组,管教(武警)一吹哨就拼命拉。一天中哪组开的地最多,就从开地最少的那组人那里每人分得一两粮食。那时一天才六两粮呀!开地多的那组每人七两粮,那开地少的那组每人就半斤啦。真饿呀……
“人饿死的时候都是在第二天早上发现的。哨一响不动,那是死了!还起什么床?冬天都放在当年日本鬼子开拓团建的飞机库里,一摞就多老高,硬帮帮的一冬天都不坏……
“那年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最盼着割庄稼。割啥吃啥。生黄豆真难吃呀,那也得吃,不吃饿死。带壳吃下去,吃多了拉不出屎呀……
“那些年的冬天比现在冷。冻坏手脚的人可是不老少。六分场有个鞋匠叫老尹头。看见了吗?他没腿。那年冬天他想逃跑,腿冻坏了,截啦!没冻死就不错……”
我对这些早有所闻,并不目瞪可呆。得该理解现在皮皮的激动。他经受了这么多的苦难,终于活下来了,而且还见到了他盼望的那一天。“行了!”我故意地喝道。“少跟我这儿‘忆苦思甜’。好像你们那时劳改受了多少冤屈似的。我们‘上山下乡’就是天堂呀?……”
“不敢呀,不敢呀!”皮皮失声叫起来。“咱们是两码事!我们是什么人呀?……你刚才说啥?‘上山下乡’是天堂?对!你们也受了罪了。不不不!我可不是这个意思。我可什么也没说啊……”
看着皮皮语无伦次,我简直想笑,“当劳改犯当惯了。”
“那是不?当不惯就得死呀。”皮皮又开始感叹。
嫩江流域北大荒的正式开拓可已追溯到满洲国时期。那时从日本本土来了不少开拓团。到地广人稀的松嫩平原进行农业开发。在六分场四连的一块地中间就有开拓团遗留下来的房基。谢尔华几次到那儿看过,除了一片慌草和高低不平的地面什么也没发现。据说这下面有太多的石头,所以拖拉机不能进去翻地。开拓团居民点附近都有飞机场。或许是用飞机运输比开公路更省钱?后来开拓团的人很多都得了出血热--一种怀疑是跳蚤传播的疾病,死了不少。再以后开拓团就撤了开发点儿。后来一些年,听说这里一直是土匪出没的地方,直到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以后。
一提解放后开发北大荒,人们想到的就是实施传统“屯垦戍边”的解放军官兵。他们转业来到北大荒,建立了大批“军垦”农场。官兵们艰苦卓绝开发北大荒的事迹广为流传。谢尔华在很小的时候就读过歌颂开发北大荒的长篇小说“雁飞塞北”。说的就是开发三江平原的故事。读的时候真为故事中的人物激动。现在他也不认为是瞎编的。可与此同时还有几十万劳改犯也来到了北大荒,在好几十个大型劳改农场劳改。他们也是在开发北大荒。这部开发史能编写小说吗?
我问皮皮,“你的老婆孩子呢?算一算,你被抓起来的时候也该三十岁左右,应该有家了吧?你当时年纪轻轻就是资本家,剥削有方呀。”
“啥呀,这是我父亲给我的这份家业。”皮皮说。“我根本没干两年。有两个孩子,都是女儿。我被判了刑,孩子他妈就离(婚)了。听说又嫁了人。我只想见见两个女儿。(她们)都成家了。……自从我判刑还没见过她们。那时我也不想见她们。她们肯定挺恨我。定是受了不少连累。……现在我没事啦,我得去看看她们。”皮皮就象说件很平常的事。
我看着他,这主儿这么没心没肺似的?“这么多年在这劳改,不想女人吗?”我又存心要取笑他。
“嘿嘿!说啥呢?”皮皮一点都不恼。
“我说真的呢。你到底想没想?是不是见个母牛,你那家伙都硬起来。”
“啥呀?!那时只想活下去,给个大姑娘在边上也没兴趣。我成天念阿弥陀佛,想办法让自己放宽心。”
我又问他们“特务集团”别人的命运。
“不知道,不知道!事情都过去了,一辈子都过去了。哎,还能有几天?我死也瞑目,啥不想了。”皮皮嘟嘟囔囔。